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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

王晋康(当代)
《十字》
作者:王晋康
第一章 1 1997年9月 俄国新西伯利亚州
  柯里亚·斯捷布什金下午很早就下班了,照例要到公寓附近一个小酒馆里去灌伏特加。苏联解体的阵痛还远没有过去,他所在的威克特病毒学及生物工艺学国家研究中心仍处于半瘫痪状态。昔日的科学精英们都变成了新时代的穷人,他们比乞丐们强的是,不管怎么说那份微薄的工资还是稳定的。很多技术骨干离开这儿到国外发展,或回到处于欧洲部分的俄国大城市,像莫斯科、彼得堡等。他没有走,但妻子很决绝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他。在娜塔莎走后的这半年里,他总是到酒瓶中寻求安慰。不过伏特加对他并不管用,可能是科学家职业性的清醒吧,即使喝得酩酊大醉,心中最深的某个地方仍然清醒着并尖锐地疼痛着。好心肠的恰达耶娃所长劝他:
  “柯里亚,想开点。幸亏娜塔莎是回到莫斯科,如果是到基辅或明斯克就更糟糕――他们一夜之间就变成外国人了!”她骂了一句粗话,“这都是什么事啊。”
  所长的劝慰只能让他内心的疼痛更尖锐。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无论是家庭、生活还是理想,都已经摔得粉碎,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他快到家时看见了前边有一个女人,虽然是背影,也能看出她风姿绰约,身材性感,走路富有弹性,穿一件米色风衣,长裤,一头黑亮的长发披落在风衣上。现在是新西伯利亚的初秋,这身穿着多少单薄了一些。这会儿她在问路,显然不会说俄语,因为她手里举着一张问路的纸片,用指头指点着。被问的人是一位身躯肥硕的老太太,认真看过纸片后,用手比划着指着前面。那个女人谢过老太太,继续往前走。斯捷布什金这会儿能看到她的侧影,银灰色的高领毛衣紧紧裹住她高耸的胸脯,大约30岁出头,正是女人最成熟的年龄,面庞清秀,是一个黄种人。斯捷布什金依感觉猜到她可能是中国人,这儿离中国的新疆很近,中国人(主要是倒爷们)的身影在新西伯利亚已经是常见的街景了。当然,这位女士和那些倒爷们显然不属于一个层次,看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不幸的是,有五个光头党早就瞄上了这个猎物。这会儿他们从斯捷布什金身后追过去,把她团团围住,五把匕首在她眼前晃动,为首的高个子光头用英语命令她掏出财物。斯捷布什金在他们后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挺身而出,当一次救美的英雄。这些年,当苏联这棵从树心腐朽的大树忽然倒下后,树身上飞快地长出很多毒蘑菇,甚至比这个国家腐朽的速度还要快。比如这些种族主义的光头党徒已经从莫斯科、彼得堡等大城市飞快地蔓生到了这儿。其实光头党徒只是疥癣之疾,问题是整个俄罗斯民族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记得不久前某民意调查公司在全国做过一次广泛的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问俄国人现在“最恨哪个国家”,频次最高的答案竟然全是一些三流小国,像格鲁吉亚和波罗的海三国,而不是――比如美国、英国或德国,因为正是那几个小不点儿国家的独立和挑衅最使俄国人感到屈辱。一斑而窥全豹,这个调查结果很使斯捷布什金摇头,伟大的俄罗斯失去了泱泱大国的气度,失去了全球的眼光,成了短视狭隘、只知道睚眦必报的小市民了。
  光头党则是从这种社会土壤中长出来的毒菌。
  刚才指路的老太太看到了这位女士的险境,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走开了,她可不敢惹这些凶横的光头党徒。斯捷布什金没有走。作为一个绅士,他不能眼看这位女人受欺负,不过贸然上去干涉相当危险。光头党与其说是政治意识的党,不如说是种族主义加流氓无赖的大杂烩。他们施暴的对象主要是有色人种,但对防碍他们行事的本国同胞,他们在捅刀子时也绝不会手软。斯捷布什金暂时站在圈外观察着。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中国女人还算镇静,表现得很顺从,按几个暴徒的指令,皱着眉头把皮夹子掏出来。她正要往外掏钱,为首的高个子劈手夺过去。女人用英语大声说:
  “请把我的护照留下!”
  高个子掏出现金,把护照连同空皮夹递还给她。斯捷布什金看着事态发展,不打算上去干涉了。破财免灾吧,估计那女人被抢的现金不会太多。中国人在这儿的名声不好,他们常用假羽绒服和假酒骗取俄国人高质量的毛皮,又把中国国内的恶习带到俄国,无论在那儿都习惯用钱来打通关节,结果俄国警察们飞快地学会了要贿赂,尤其是对中国人。有时警察在街上拦着一个中国人,不说任何原由就会伸手要你的皮夹子,不过在搜完现金后,总会返还足够打的回家的零钱,由此证明警察毕竟比光头党的层次高一些。中国人在这儿已经学会了出门不多带现金。
  但那伙儿暴徒抢到现金后并没有罢休。高个子猥亵地笑着,上下打量着那女人,说:这娘们儿很俊俏啊,陪咱哥几个玩玩吧。他是用俄语说的,知道那女人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其它四个人也都淫荡地笑着,慢慢逼过去,把那女人围到墙角。那女人非常愤怒,用英语大声喊: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要喊警察了!”
  “警察”这个词对那几个人没有丝毫威慑力,他们继续逼过去,女人被他们死死地挤在墙角,一动也不能动。斯捷布什金叹口气,知道自己不得不干涉了,明知道危险也顾不上了,总不能眼看一个外国女人在俄国的大街上受辱吧。他快步上去,大声喊:
  “住手!你们住手!”
  五个暴徒没有打算住手,他们回头看看,很熟练地分出两个人来对付斯捷布什金。这俩人看斯捷布什金身材单薄,胡子多天没刮,是个比较潦倒的知识分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威胁地晃着尖刀,逼他止步。其余三个人仍围着那女人,用刀逼她脱衣服。斯捷布什金冷眼瞪着这伙儿人渣,怒气抑止不住地冒出来,难道俄罗斯真要变成这些人渣的天下?他横下心,豁上被捅几刀,也要同他们打一架。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忽然有了很突然的变化。在此之前她风度冷艳,像是冰雪中一朵梅花,即使身处险境也一直保持着尊严。这时却忽然换了一脸媚笑,浪声浪气地说:
  “不就是想玩玩吧,何必动刀动枪,我也很想尝尝俄国小伙儿的味道呢。走吧,领我去一个合适的地方。”
  斯捷布什金很感意外――她这会儿的行事和刚才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莫非她本来就是个专做皮肉生涯的女人?除了高个子光头,其它四个暴徒听不懂她的话,但那种浪笑是不用语言的。他们同样觉得意外,疑惑地看着他们的首领。高个子用俄语向其它人翻译了女人的话,几个人都笑起来,手中的刀自然也垂下来。那女人又主动向前,亲密地搂住高个子和另一个人的脖子,低声说着什么,眼睛则一直看着斯捷布什金这边。忽然――斯捷布什金的反应赶不上事态的变化,听得一声闷响,那俩暴徒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女人又迅即把这两人用力推向第三个,把那人也砸倒在地上。转瞬间,五个暴徒倒了三个,而且其中两个显然已经休克。这边正用刀逼住斯捷布什金的两人,连同地上没有休克的那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还没理解事态的剧变。那个女人表情冷肃,刚才淫荡的笑容一扫而光,声音冷硬地说:
  “我是中国人。谁想再来试试我的中国功夫?”
  斯捷布什金听出来她说的是美式英语,非常标准,没有夹杂任何口音。眼看风云突变,形势转危为安,斯捷布什金长出一口气,钦佩地看着这个机变和武功超群的女人。余下的三个暴徒仍然木立着,看来没听懂她的话,斯捷布什金便把这段话翻译成俄语:
  “这位女士说她是中国人。她说,如果你们还想试试她的中国功夫,尽管上去;如果不想试,就搀上这俩畜生,快他妈滚蛋吧。”
  三个暴徒慌慌张张地架上被撞晕的那两人,狼狈地逃走,那女人喝一声:
  “把我的现金交出来!”
  斯捷布什金被提醒,走过去,在高个子暴徒的口袋里搜出一叠钞票,递给受害者。钞票为数不少,有少数卢布,其余是人民币和美元。几个暴徒狼狈地逃跑了,那女人把钱装入皮夹,向斯捷布什金伸出手:
  “谢谢你不顾危险出面救我。”她笑着说,“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俄罗斯男人。”
  “不必客气,是个男人都应该做的。这些人,”他指指那几个人的背影,“是国难时期泛上来的渣滓,别拿他们来看俄国人。”
  “我知道。中国也是一样的。禁锢了那么久,一旦开放,社会底层的渣滓全浮到最上面了,比如来俄国卖假货的那些败类。你也别拿他们来看中国人。我看到有些俄国商店门前挂着牌子:本店保证没有中国货。这个告示真让我脸红。不说他们了,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啊,其实我没帮上忙,反倒是你让我免受伤害。你的中国功夫真厉害。”
  女士笑了:“唬他们的。我倒是在美国学过两年跆拳道,偏偏不会一点儿中国功夫――我曾到李连杰在美国开的武馆去拜师,但李那时已经把武馆撤了,改成招待所,专门做中国代表团的生意。他为啥改行?听说有些黑人总去找他比武,都是狗熊一样的身板,身单力薄的李连杰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中国功夫并不像电影上渲染的那么厉害。”她已经看见斯捷布什金胸前的十字架,“也许我要找的就是你?威克特中心的病毒学家,柯里亚·斯捷布什金,住这条街的32号。”
  斯捷布什金也看到了她胸前的十字架,与自己的十字架完全一样,那是组织成员的标志。他不由心中一沉:去年他向教父承诺干那件事,现在那位远在美国的教父派信使来让他履约了。问题是他自从答应之后就开始后悔,想法反反复复,一直为此苦恼和矛盾着。他倒不是已经决定反悔,远没到那一步,但至少是非常犹豫。那件事太严重,弄不好,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条人命啊。如果他对教父履约践言,他不敢确认自己行的是天使之善还是魔鬼之恶。
  他点点头:“对,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跟我来吧。”
  斯捷布什金的住家位于一幢旧楼的二楼。斯捷布什金打开灯,说:“请进。不必脱外衣了,屋里没有暖气。”
  梅茵打量着这间屋子,房间很大,有200多平方米吧,屋里相当阴冷。天花板很高,大概有三米五以上,让住惯了中国式房屋的人感到一种空旷感。房屋和家具的用料都很厚重,包括俄罗斯风格的雕花门、雕花椅子、和双层窗户的雕花内窗。厨房是开放式的,吧台上放着一个俄国式的大荼炊,屋角堆着很多空酒瓶。电器很少,也非常旧,客厅的一台电视从外观上看大概是14寸黑白的。屋里随处扔着一些书籍,家具上都落了一层灰尘。屋子整个给人的印象是:这儿曾是一家档次不低的俄罗斯风格的住宅,但现在比较破落,比较凌乱,缺少女性的滋润。斯捷布什金问客人:
  “咖啡还是绿茶?”
  “白水。我习惯喝白水。”
  斯捷布什金看看她,到水龙头上为她接了一杯水。梅茵问:
  “夫人和孩子呢?听教父说,十年前他拜访过你家,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一对5岁的双胞胎,他还托我向娜塔莎问好呢。”
  “娜塔莎和我离婚了。国家解体之后,她坚决要回莫斯科,她父母家在那儿。”他苦笑着说,“孩子们都带去了。她说孩子们在那儿的成长环境要好一些,我也同意了。”
  梅茵端着茶杯,看看他,小心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事的。”斯捷布什金无所谓地挥挥手。“你为什么不跟妻子一块儿去?”
  “我已经43岁,再改学端盘子已经太晚了。我不愿放弃自己的专业,我想它总会有用处的。”他转了话题,“还没问你的芳名?”
  “中文名字是梅茵,英文名字是凯西·梅。”
  “刚才在街上时,你说你是中国人?但我看你的美式英语非常地道,像是你的母语。”
  “不,我不是中国人,从法律上讲我是美国国籍。我是孤儿,老家在中国的哈尔滨,两岁时父母死于鼠疫,我被美国父母认领,从10岁到25岁在美国生活和上学。读完硕士后我回到中国定居,并且不打算离开了。所以从内心讲,我是一大半的中国人吧。”她补充一句,“回中国发展是我美国父亲的意见,也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已经回中国9年了。”
  这么说,她的年龄是34岁,这位女士看来不在乎别人知道她的年龄。斯捷布什金点点头:“噢,是这样。”
  梅茵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刚才说得对,相信你的专业很快会重新派上用场。文革期间我是在中国,虽然年龄小,耳闻目睹的情形已经够惨了,那场劫难绝不亚于苏联解体。不过中国已经从劫难中走出来了。俄罗斯是那样伟大的民族,绝不会长时间沉沦。至于这儿,新西伯利亚,虽然偏僻一些,但它是俄国科学的重镇。科研力量占全俄国的三分之一强,有很多像你这样世界一流的科学家。我敢肯定,很快它就会重新萌发生机。”
  斯捷布什金摇摇头:“但愿吧。不过,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只要再荒废几年,像我这个年纪的科学家就会彻底落伍,甭想再回到科研第一线。”
  “不会荒废太久的。柯里亚,说心里话,我非常佩服俄罗斯民族,单说400多年前,15世纪后半叶,你们从蒙古人的铁蹄下解放,刚刚有了国家的雏形,那时还是莫斯科大公国吧,就横跨几千里蛮荒之地开拓了西伯利亚东部,这种气魄汉民族绝对比不上。”她笑着说,“虽然你们把海参崴变成了符拉迪斯沃克,让中国人心里不大舒服。”
  “很感激你的宽心话,今晚我肯定会睡得香一些。你――是代教父来取那样东西?”
  “对。”
  斯捷布什金坦率地说:“可惜我还没打定主意给你――没错,我许诺过教父,但后来我后悔了。我是个失信的懦夫、小人,是不是?”他苦笑着,“我想教父一定会严厉地惩罚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带上了这具十字架的人敢违逆他。”
  梅茵稍稍愣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摇摇头说:“教父只以他的睿智和人格力量来领导组织,从来没有、也不会滥施惩罚。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斯捷布什金有点脸红。平心而论,他这样评价教父是不公平的。自从妻子和儿女走后,他的情绪一直很糟糕,说话常常过于尖刻,他知道这一点,问题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梅茵温和地说:
  “其实我来之前教父曾说,他非常体谅你的难处――无论是心灵上做出决断的难度,还是具体行动的难处,还有你这样做了之后处境的艰难,他都非常理解。毕竟在美国亚特兰大的CDC(注:美国国家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也有同样的东西,但他就没办法得到。”
  斯捷布什金冷笑着:“在俄国就容易多了。国难当头,一切秩序都破坏了,到处混乱不堪,正适于我们来混水摸鱼。”
  梅茵看看他,平静地说:“对,是这样。不过,我们的动机是纯洁无私的。”
  “我非常愿意相信这一点。只是――在我眼里,戈尔巴乔夫也是个动机纯洁的好人,但同时也是毁了俄罗斯的罪人。还有那些建议苏联休克疗法的西方经济学家,他们没治好这个国家的病,反倒让她更加病入膏肓。现在很多俄国人相信,这件事情整个是一桩惊天大阴谋,是西方知识分子处心积虑的联手行动,是要替美国除去世界上唯一的对手。我个人不持这种观点,我相信那些西方思想家们的动机是纯洁的――但这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罪孽。”
  梅茵不快地问:“你是说,我们的行动也是这样……”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拿上边的例子来简单类比。不,咱们打算干的那件事,比苏联解体还要深刻,它牵动的是一张天网,说它是人类与上帝的角力也不为过。可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没有足够的智慧来确认这件事该不该干。”
  梅茵忽然笑了:“这个话题先打住吧。已经到晚饭时间了,能不能赏我一顿晚饭?这位可怜的女人已经饥肠辘辘,午饭的能量都用到那俩光头党的脑袋上了。”
  斯捷布什金拍拍脑袋,歉然说:“失礼了失礼了,我把吃晚饭这个茬全忘啦。告诉你,自从娜塔莎和孩子们走后,我基本没有正经吃过晚饭,总是临睡前灌几瓶伏特加或啤酒完事。你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到吧台后的开放式厨房里忙活,梅茵则留在沙发上,捧着一个空茶杯愣神,她来前可没估计到斯捷布什金是这个态度。据她所知,教父派她来之前曾事先告知过斯捷布什金,当时他并没有表示拒绝呀。现在看他的态度,也许自己这一趟不得不空手而回?不过她不会退缩的,一定想尽办法来完成教父的嘱托。
  晚饭很快好了,按俄国今天的标准来说相当丰盛,蔬菜沙拉,薰猪肉,红萝卜汤,主食是土豆条和面包,最后上了一道印度绿茶。晚饭时两人都有意避开了刚才的话题,斯捷布什金问中国文革和改革开放的情况,梅茵简略地回答了,然后一直大谈俄罗斯,谈俄罗斯的文学和艺术,谈俄罗斯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历史传统和殉道者的风骨,谈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和帕斯捷尔纳克,列宾和列维坦,柴可夫斯基和格林卡,谈西伯利亚的广袤、博大和迷人。她也向斯捷布什金请教,俄国的东正教与天主教(及新教)到底有什么区别,她说她在美国时也去教堂做礼拜,但从未接触过东正教。斯捷布什金说:
  “有很多细微的差别,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先说说基督教的几种十字架。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们佩带拉丁式十字架,下支较长,与你我现在带的十字架类似。东正教的十字架又称希腊十字架,四条臂是等长的。”
  “这一点我知道。”
  “我再说一条区别,可能你比较感兴趣,就是几种教派在思想传统上的差异。”
  “什么差异?”
  “东正教自我标榜:它永远不会被科学进步所胁迫,不会改变基督信仰来迁就科学发现;天主教――当然是在反思了对伽利略、布鲁诺的迫害之后――则赞扬人的理性,随时把人类思想的进步和科学的进步纳入教义中,例如13世纪的神学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就把亚里士多德哲学融进天主教里,今天的梵蒂岗也主动采纳相对论和宇宙大爆炸理论。所以,虽然身为俄国人,但我认为东正教太僵化了,缺乏天主教或新教的自我更新能力。”他笑着说,“我不大上教堂,科学城里的其它科学家大抵同我一样。”
  “你说得对,僵化即死亡。基督教在接受科学,其实科学何尝没有回过头来接受上帝?至少在医学领域里,科学家们发现,现代医学的成功虽然让人眼花缭乱,其实是很肤浅的,根本撼动不了进化之路的根基,那条路――上帝在四十亿年前就建好啦。”
  晚饭结束,又回到沙发上时,梅茵已经考虑成熟了,把话题拉回到那件事上:
  “柯里亚,咱们回到正题上吧。你知道的,各国政府和科学界都一再催促,要把那个玩意儿彻底销毁,以免它万一逃出魔瓶,造成弥天大祸。他们担心CDC和威克特的魔瓶虽然有重重禁锢,还是不够保险,不能绝对可靠地禁锢那个撒旦。可是,一旦真的实施销毁,这种宝贵的生命就永远不能复生了。这就牵涉到教父一直宣扬的观点――人类有无权力擅自判定哪个物种是敌对物种,并褫夺它们在自然界生存的权力。教父,还有其它有远见的同仁们,已经尽力化解了医学界的几次销毁动议,但不敢确保下一次还能阻击成功。所以――虽然这句话可能刺伤你――也许俄罗斯的混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失去后就只能后悔了。”
  斯捷布什金要说话,梅茵及时截断他的话头:“来前教父对我很郑重地说过一句话,当时我还不太理解呢。他说:决不要勉强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勉强劝你的,更不会代教父行使什么惩罚。你自已来作决定吧。不过,”她笑着说,“刚才你说,你还没有拿定主意,那至少我还有一线希望。我想在这个城市住上几天,直到你做出最后的决定为止。你不反对我这样做吧。你放心,在这段时间里,我一定比伏尔加河的鲑鱼还要安静,不会多嘴多舌来烦你。”
  斯捷布什金笑着点点头。这个中国女人――美国女人――既迷人,又有亲和力,有她陪伴在身边应该是一件乐事。他问:
  “住处安排了吗?如果你愿意,可以住我这儿。”
  梅茵很高兴,打量着这套空旷的房子:“我正等着你的邀请呢。俄国饭店的服务实在不敢恭维,一晚上200美元的价格也太黑。正好你看来需要一个女人来整理房间,我还能让你尝尝中国式的饭菜。跟你吹吹牛吧,我对中国和西方厨艺都相当拿手的。我打算用这些服务――保洁工兼厨师――来付你的房租,行不行?”
  “好,一言为定。不过我事先警告你,俄罗斯男人个个都是色中饿狼,至少在美国英国的间谍小说中常常这样描写。”他笑着说,“当然你不会害怕,你有中国功夫。”
  梅茵笑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的脑袋。在你这儿我不怕露底:今天那场表演是被逼出来的,中国的一句老话,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呢。而且那完全和中国功夫无关,只是因袭一个俄国人的故智而已。知道柯楚别依吗?”
  “柯楚别依?不知道,似乎有点耳熟。”
  “哈,你对俄国历史掌故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国人!他是苏联内战时期一个草莽英雄,与夏伯阳齐名――夏伯阳你总该知道吧。”斯捷布什金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夏伯阳的名字我是知道的。“柯楚别依有一次被白军逮捕,在法庭受审,就用这种方法把两个法警撞晕,越窗而逃。一部同名电影在中国曾经很流行。我小时候看过,是在乡里看的,大风吹得银幕凸起来,把法庭上的柯楚别依变成了大肚子孕妇。所以我印象很深,记下了这个镜头。刚才凑巧用上了。”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斯捷布什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管她有没有中国功夫,只说她敢在五把匕首的包围中突然出手,一般男人就做不到。他笑着说:
  “很好,你这么一露底,我若是想干某些坏事时,就会胆大一些。”
  他把女儿的房间稍稍收拾一下,让梅茵住下。晚上两人道过晚安,分别回房间睡觉。斯捷布什金躺在床上,一直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隔墙那个女人很会来事,行事颇有分寸,但她这种“温和的等待”对自己仍有极大的压力。她越是“像鱼一样安静”,恐怕越难拒绝她的要求。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横下心来履行对教父的许诺,还是横下心来拒绝?他叹一口气,决定先不忙做出最后决定。就让这位梅女士多等几天吧,毕竟这是个迷人的女人,有她多陪几天,主人绝对不会反感的。
  第二天斯捷布什金回家,梅茵微笑着迎接他:“回来了?我马上炒菜,菜料早准备好了。”
  屋里大大变样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凌乱的杂物书籍都已经归位,酒瓶清出去了,地板擦洗过,打了腊。尤其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收起来藏在书柜抽屉里的全家合影也被梅茵找出来,重新挂在墙上,娜塔莎、两个孩子、还有年轻的自己,都在镜框里含笑注视着他。斯捷布什金被梅茵的心意感动了,默默地看着这张合照,回忆起那些失去的美好时光。他来到厨房里,这儿也变了,乱糟糟的碗碟都洗净归位,增加了中国式的炒锅、各种中国式的调料、酱油、醋、味精等。斯捷布什金一件件拿起来,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因为俄国人做菜从来不用这些杂耍的。梅茵正熟练地颠着炒锅,香气扑鼻而来。她边炒菜边高兴地说:
  “今天我跑了很远,才找到一家中国商店,把这套家什和调料品配齐,你就等着欣赏我的手艺吧。”
  斯捷布什金从后边欣赏着她活力四射的背影,几乎克制不住搂抱她的愿望。
  菜上桌了,四个盘子,梅茵介绍说分别是宫保鸡丁、清蒸鲑鱼、西红柿炒蛋、炸洋葱圈(最后这道菜是按美国方式做的),汤是百合莲子汤,酒是青岛啤酒。“好吃吗?”
  “非常好,色香味俱佳。”
  “不必跟我来外交辞令,说真话。”
  “确实是真心话,饭菜真的很好。”
  梅茵满意地笑了:“那我每天——在你赶我走之前——给你做,保证每天的饭菜不会重样。”
  “我怎么会赶你走?不过,这样下去你要把我惯坏了,你走后我咋办?”
  “那就跟我走吧,跟我到中国的武汉去定居和工作,那儿的各类小吃才叫绝呢,肯定让你乐不思蜀。只是那儿很热,是中国有名的火炉城市,你们俄国人不一定受得住。”
  斯捷布什金笑笑没接腔,梅茵也没往下说。饭后斯捷布什金说:
  “明天是双休日,我要到别墅去干农活,如今俄国人都在别墅种一点菜来贴补家用。你去不去?那儿有原汁原味的自然风貌,很漂亮的。”
  梅茵笑着说:当然去!我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真正贴近俄国的大自然。
  第二天斯捷布什金驾着破旧的拉达前往别墅。别墅离市区有40俄里,沿途尽是茂密的桦树林或黑松林,公路像是淹没在林海中。汽车疾驶时,林涛声和清新的气味扑面而来,常常有一只松鼠大模大样地横穿公路,红嘴鸥和金翅雀在枝头鸣啭。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的各个研究所就分布在这一带的原始森林中,有如浮在林海中的几粒珍珠。这儿是森林中的城市,城市中的森林,这般空间上的奢侈,在中国是难以相象的,在美国也比不上。个把小时后他们到达斯捷布什金的别墅,它是在森林边缘,一幢异常破旧的平房,窗户都坏了,用木条钉死成斜十字。屋里也很乱,似乎一千年没住人了,只有一间房间相对完整和干净些,有简单家具和床具。别墅旁有一块菜地,面积不小,但经营得十分粗放,茂盛的杂草丛中长着一些胡萝卜和土豆。梅茵取笑他:
  “柯里亚,你种的野草长势很好啊,可惜里边夹着几棵菜苗。”
  斯捷布什金难为情地笑着,他的空闲时间有限,主要是不擅长也没心思搞园艺,一向都是广种薄收。梅茵脱下风衣,挽起袖子,风风火火地干起来。他们先刨出土豆,装到拉达车的后备箱中;再为胡萝卜除草,浇水。梅茵有20几年没干过农活了,但毕竟从小在中国农村长大,童子功还没丢,一天下来,这块菜地已经像模像样了。
  午饭和晚饭,两人用带来的面包和啤酒对付了两顿。晚饭后斯捷布什金说:走,干了一天,到河里冲冲澡吧。他驾着拉达跑了十几俄里,这儿林木完全消失了,是一望无边的草地,一条小河横穿而过,河水异常清澈,平静无波,碧绿的水草柔曼摇曳,岸边绿草如茵,点缀着紫色、蓝色和鲜黄色的野花。放眼望去,四野完全没有人迹和人工建筑,原汁原味的自然风貌让梅茵心醉神迷。别说在中国,就是在美国,这样绝对纯净的原始风光也不多见。斯捷布什金脱去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说:
  “娜塔莎的游泳衣我带来了,在后座上,你去换上吧。不过这个季节水很凉,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住。”
  他跑过去,纵身跳入河里。河水冰凉,他哇哇叫着,奋力挥臂游泳。等他从对岸游回,不由愣了,梅茵已经纵入水中,不过没有穿娜塔莎的泳衣,而是全身赤裸。她从容地挥动手臂,身体在清澈的河水中纤毫毕现。她游近斯捷布什金,不在意地解释道:
  “在美国我习惯裸泳,回中国后这个爱好被截断。今天忍不住了――在这样美丽的伊甸园里。”
  斯捷布什金的目光被她的身体吸住,无法挪开。他自嘲地说:“梅,昨晚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好男人,可眼前的诱惑实在太强大了。”
  梅茵仍不在意地说:“那就不要抑制你的天性。男女之乐是上帝的恩赐,我不会拒绝它。”
  有了这句话,斯捷布什金立即兴奋地游过去,把她迷人的身体紧紧搂住。
  他们在河里游了一会儿,游到身体发热,斯捷布什金抱着她回到岸上,把她平放到绿茵地上,梅茵攀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云雨中斯捷布什金多少有些奇怪,这位看来非常开放的美国女人似乎对性事并不熟悉,而且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她用力搂着斯捷布什金,指甲陷进他脊背的皮肤里。很快斯捷布什金知道了原因,他从梅茵身上下来,侧着脸,奇怪而迷茫地看着她。梅茵笑了:
  “怎么啦?你的眼神好奇怪。”
  斯捷布什金确实非常迷茫。最初见梅茵时,曾见她用淫荡的笑容来迷惑那几个光头党,刚才她又毫不在乎地裸泳。这些行为给他的印象是:这是一个在性问题上非常开放的女人。但――
  “梅茵,我没想到你是处女。”
  梅茵笑着说:“对,33岁的处女,在当今的世界上,恐怕是非常稀有的物种了。”
  斯捷布什金的表情有点儿沉重:“梅茵,我真的没有想到。”
  梅茵有些气恼,尖刻地地说:“干嘛呀,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怕这个处女讹诈你?逼你为她的一生负责?不要想得太多,我从来不是禁欲主义者,只是这些年来忙于专业,也碰巧没遇上让我动心的男人。”
  斯捷布什金叹口气:“眼前这个倒霉的男人肯定也不够格。”
  “不,你就是让我动心的真正的男人――外表虽然有些潦倒但充满阳刚之气,目光中微含忧郁但显得深沉。而且,第一次见面你就表现了崇高的骑士风度,不顾生命危险,拯救一位弱女子于危难之中。”说这些话时她带着笑谑,但在说下一句话时把笑谑收起了,“你不光是侠胆骑士,还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斯捷布什金当然知道后一句话的内在含意,再次叹息一声,不说话了。梅茵把他拉回自己身上,轻声说:
  “来吧,你让我第一次尝到那种快乐,继续吧。”
  在刚才的破瓜之痛后,她真的完全放松了,心情愉悦地配合着斯捷布什金,轻吟慢唱,镜湖荡舟。后来两人都乏了,紧紧拥抱着浅睡了片刻。不过即使在浅睡中斯捷布什金也是心绪复杂。他对身边这个行事果决的女人既迷恋,也有相当的惧意。这人绝不是个凡女子,想想她在光头党几把尖刀的包围中敢于突然出手,再想想她为了完成教父的命令,不惜放弃坚守33年的处子之身来引诱他――她说不会勉强劝自己对教父践诺,但实际上是在无声地引诱他,是用男女情爱在自己内心的天平上加了一颗很重的砝码。斯捷布什金对教父也滋生了惧意,他用什么魔法,让梅茵这样出色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听他的命令?教父确实是有魔法的,斯捷布什金与他只有一面之交,仅仅一个晚上的深谈,教父让他同样是心甘情愿地加入了十字组织,并答应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去盗取那个东西。虽然后来他后悔了,犹豫了,但――看来他现在难以拒绝梅茵。
  只是,为教父干了那件事后,他在这个世上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他半支起身,默默观察着梅茵。梅茵睡得很香,这会儿离开了男人的怀抱,大概感到凉意,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向这边凑凑,再次偎紧他的身体。看着她蜷曲的光滑裸体(像昆虫的几丁质外壳一样光滑),不知怎的,他突然联想到螳螂。螳螂交配时,雌螳螂会扭过头吃掉雄螳螂的脑袋,所以所有雄螳螂的性爱都同死亡紧紧相连――自己的命运大概也是如此?但即使这样想着,他对雌螳螂并无厌恶。作为生物学家,他超越了普通人比较肤浅的爱憎观和道德律条。螳螂的这种习性有利于种族的延续(没有脑袋的雄螳螂在一段时间内反而有更强的性能力),所以雌螳螂的残忍虽然不符合“人道主义”,但符合“天道”。
  教父之所以能让他膜拜,也是因为如此――他的教义虽然过于锋利,甚至有点残忍,不符合被人类奉为圭臬的人道主义,但确实符合天道,
  梅茵被他惊动,眼波朦胧地向四周扫视一圈,马上真正醒了,笑着向他伸出手,拉着他坐起身,把后背偎在他怀里,她的脊背和臀部带着森森凉意,胸前双乳像苹果一样圆润,闪着亮光。她打量着周围的风光,低声说:
  “天哪,这儿真的太美了,太美了,非常静谧庄严的美,没有丝毫烟火味儿,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我告你说,这儿就是圣经中的伊甸园!你是亚当我是夏娃,咱们还没来得及从智慧树上偷果子吃呢。”
  斯捷布什金吻吻她的乳胸:“没有吃智慧果,所以不知道裸体是可羞的。”
  “没有智慧也就没有心灵的痛苦。”
  “为了远离人类的原罪,请警惕蛇的诱惑!”
  两人都笑了。“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梅茵笑着宣布,“退休后我一定到这儿来隐居。你欢迎吗?”
  “当然欢迎,但我可不敢奢望。”
  梅茵扭头看看他:“那是退休后的事,先不说它。至于现在,我劝你跟我走吧,”她再次邀请,“我是认真的,武汉病毒研究所肯定欢迎你这样的精英。而且――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啊。告诉你吧,我基本上是个守旧的女人,对我的‘第一次’很看重的。如果你和娜塔莎能够复婚,那我为你们祝福。如果不行,你就成全我的心意吧。”她笑着说,“我是不是表现得太急切了?本来应该是男方开口求婚的。”
  斯捷布什金把她搂紧,吻吻她。这种前景确实让人心动,可惜他已经过了天真的年龄,把事情看得太透。像梅茵这样冷静练达的成熟女人,不会在短短两天内痴狂地爱上一个颓废男人,不用说,她的性爱和求婚都暗含着功利目的。这样的婚姻恐怕是浮沙上的城堡。他突然站起来,伸手把梅茵也拉起来:
  “走吧,回家,现在就回家!我把你要的东西给你――在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梅茵深深地看他一眼――这个突然的决定多少让她意外――没有说话。两人匆匆穿好衣服,锁好别墅门,开上拉达返回。返回途中,斯捷布什金一直沉默着,眉峰微蹙,两眼灼灼地望着前方。梅茵也没怎么说话,一只手一直搭在斯捷布什金的膝盖上,轻轻地抚摸着。她能理解,这个男人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后,心绪一定很复杂,很沉重,所以她没让自己的喜悦外露。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斯捷布什金把车停在楼下,没领她回家,而是领到一百多米外的另一幢楼房。他们来到一间地下室,打开门,拉亮灯。屋里基本全是钓鱼的家什,有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几根钓鱼杆、一顶折叠帐蓬等,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有墙角一个小型冰箱显然是新买的,锃明闪亮,与周围的杂物形成鲜明的反差,看看牌子,是一件日本货。斯捷布什金拉开冰箱门,里边空荡荡的,几乎没有放东西。他从冰箱角落里摸出一个盒子,盒子向四周散发着白色的冷雾。盒盖上有四个红色的感叹号,在威克特中心这是四级病毒的标志。
  屋里灯光昏暗,他的双眼像猫眼一样发亮:
  “喏,就是它,其实在教父来电话后我就准备好了,为了保险,我特意藏在居家之外。但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它交出去。现在……打开它吧。”
  梅茵接过盒子,小心地打开箱盖。空气中白色冷雾更重了,那是盒内的干冰在蒸发。透过弥漫的白雾,可以看见干冰中埋着三个小小的密封玻璃管。
  “这就是教父要的东西,是撒旦的礼物啊。冷战中,苏联科学家们,包括我,不得不研究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防备别人害我们。现在我把这些交你带给教父,你当然知道它们的份量。”
  梅茵柔声说:“我知道。谢谢你,柯里亚,我替教父感谢你,也替――未来感谢你。”
  斯捷布什金的眉间透出几许凄凉:“未来?但愿未来的人们是感谢我而不是诅咒我。但愿我今天是在行善而不是作孽。但愿吧。”
  梅茵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教父和她想要的东西。这些“小东西”在三个密封玻璃管中静静地休眠着。它们是非常简单的生命,甚至只能算是半生命(病毒不能单独在自然界生存,必须借助其它生物的细胞才能完成种族繁衍,而且病毒甚至会像无生命的化合物一样结晶),但它们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同样是上帝最成功的造物。它们一旦到人世肆虐,能轻易夺去数千万人的生命!梅茵表面保持着平静,但眸子深处的兴奋是掩藏不住的。斯捷布什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对她有点羡慕,羡慕中也有惧意。梅茵的信仰比自己坚定,在做这件凶险之事时没有任何犹疑,没有自己经历过的令人发疯的内心折磨。
  晚上他们相拥而睡,很久都没有睡着,两人不约而同地侧耳听着冰箱的启动声。梅茵把那个盒子从地下室拿上来了,她说自打知道了这个盒子的存在,她就不放心让它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这会儿病毒样本放在屋里的老冰箱里,这是一台旧式的俄国货,压缩机启动的声音像拖拉机一样噪杂。绝热性能也不好,所以压缩机的启动相当频繁。不过,听着这不时响起的卡拉拉的噪音,梅茵如听仙乐,非常安心和快意。
  斯捷布什金既然已经决定把“撒旦的礼物”交给梅茵,也就不多想它了。他没有问梅茵准备把这些病毒样本保存在哪个国家,他想,她(及教父)不一定愿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吧。他只是关心地问:
  “过海关时怎么办?最好让教父弄一个WHO(注:世界卫生组织)或CDC的通关证,当然品名可以编造一个。”
  “不,我不想在海关留下任何记录。而且根本用不着那样麻烦,我已经和一位中国倒爷说好了,由他来打通俄国、哈萨克和中国海关的关节,把这个冷藏盒夹带过境。你知道现今这三个国家海关官员的职业操守是什么德性,所以,万无一失的。”
  她提到了中国海关,这么说,她是准备把病毒保存在中国了,很可能就在她工作的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那是中国研究病毒最权威的机构之一,研究方向以农业病毒为主,后来也转到医学病毒和新病毒。斯捷布什金听她提到“职业操守”,心中又毫无来由地涌起一股戾气,冷笑着说:
  “你说的那位倒爷,他肯定不知道偷运的是什么东西吧,不知道那个小盒子足能害死一百万人。反正只要得点蝇头小利,他就能良心清白地帮你夹带。好嘛,正是我说过的,中俄两国的腐败和混乱正好让咱们混水摸鱼。教父选你我干这件事,选得太对了。”
  梅茵听出他的戾气,温和地说:“我想,等咱们告别人世时,绝不会为咱们今天的行为后悔。”
  斯捷布什金沉着脸没有回答。平心而论,梅茵所担的风险并不比自己小。自己是监守自盗,而她的罪名是走私最危险的第四级病毒。这件事一旦败露,他俩都将成为社会公敌。而且总有一天会泄露的,因为梅茵把病毒弄去后是要干大事的,绝不会永远藏在自家冰箱里。他不知道梅茵是否为“面对公众”那一天做好了心理准备,至于他自己,在决定把病毒交给梅茵时,就为自己的人生结局做出了决断。他努力扔掉灰暗的心情,笑着说:
  “好,不说这件烦心事了。祝你一切顺利。来,咱们继续那件事――上帝赐给亚当和夏娃的快乐。”
  那晚他们一直缠绵到天亮。乏了就睡一会儿,醒了就朦朦胧胧地作爱。虽然都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清楚这恐怕是最后的欢爱,以后很可能天各一方了,所以两人表现得都很贪婪。头天下午他们在河边草地上第一次作爱时,梅茵的应答还多少有些被动,有点生涩和僵硬,现在已经是全身心的投入。早上斯捷布什金醒来,看见梅茵已经醒了,盘腿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盯得非常专注,目光微带忧郁,像要把他牢牢刻在视网膜上。衬着熹微的晨光,她的裸体闪着油光,颈部的毳毛清晰可辨。斯捷布什金说你早醒了?她嫣然一笑:
  “早醒了。我一直在看你。”
  “早饭后你就要走?”
  “嗯。”
  “我送你到海关。”他心中隐隐作疼,说,“真舍不得让你走。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也会。柯里亚,你是我头一个男人,没准儿也是最后一个。我不会忘记你,请你记着,我对你的邀请永远有效。”她又说:“不管你这边怎样决定,我会一直等着你。”
  斯捷布什金没有回答,笑着把梅茵拉回自己身上。
  梅茵的回程很顺利,此时已经通过了俄国和哈萨克斯坦的两道海关。她与张军坐在斯泰尔厢式货车的驾驶室里,从哈萨克的阿克斗卡出发,经哈萨克的德鲁日巴口岸到中国的阿拉山口口岸,这会儿正在等着中国海关官员放行。昨天她找到了那位叫张军的倒爷,此前他们聊过,攀上了东北老乡。张军是沈阳人,个子不高,身体很壮,小平头,宽肩膀。他既然是倒爷,想来干过不少昧良心勾当吧(比如拿假酒和假羽绒服骗俄国人),但在梅茵这儿他绝对是个好人,既豪爽又义气。他说:
  “不就是走私汗血马的冷配精液吗(梅茵编的借口),小事一桩。这么个比巴掌还小的盒子,夹带过去没一点问题!”
  至于梅茵应付的费用,他说看在同乡份上,这次就省了,只当交个朋友。反正没有你这个小玩艺儿,我的“贿赂成本”也少不了一个子儿。他把小盒子妥妥地藏在一车俄国毛皮大衣、军用望远镜和皮靴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干这种夹带闯关的活儿,首先一条要心理素质过硬。只要你过关时不心慌,夹带个原子弹都没问题。千万别做贼心虚,让海关官员盯那么一眼,就冷汗淋漓立马休克,那可就穿帮啦。
  关员是个表情严肃的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工作夹,很浓的一字眉,高鼻梁,从相貌上看大概是维族,说着大舌头的汉语。她认真检查了各人的护照,至于货物,不知道张军跟她叨咕了什么,关员打开车后厢门草草地看看,挥挥手放行了。出关时天色已晚,夕阳照着身后“中国阿拉山口口岸”汉文和维文两行大字。张军和司机归心似箭,说要连夜赶路,要赶到乌鲁木齐吃午饭。“梅姐,你的事办妥啦,你准备着到华凌大酒店请客吧,那可是五星级酒店。”
  梅茵这会儿心情很轻松,笑着说:“没问题,明天咱们不醉不休,只要你们别攀梅姐喝酒就行,我真的没有酒量。”
  货车在空旷的公路上疾驰,速度一直在120码以上。身后的夕阳从天边慢慢滚落,半掩在地平线下。梅茵放下对过海关的担心,和张军闲聊着,心中又拾起对斯捷布什金的担忧。梅茵的眼光很毒的,这两天已经从斯捷布什金的表情中看出了不祥之兆,尤其是在他突然作出决定的那一刻,那是在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之后突然做出的,他那时的果决与此前的犹豫苦闷形成陡峭的断层。从那刻起,他就像是把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完全抛开――不是说那块石头就此消失了,而是他决定不管它了。他当然不会一下子想通那件事的是是非非,那么,他有可能是做出了另外的决定。
  依梅茵的直觉,那是一个不祥的人生决定。
  就在太阳完全坠落的时候,梅茵突然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向她袭来,疼痛是从冥冥之地冒出来的,不知道疼在哪儿,是手腕的脉管处,是太阳穴,还是心脏。但它确实存在,在她每一处神经节点上霍霍地跳疼。张军看出她的异常,问:
  “梅姐你咋啦?不舒服?你这会儿脸色很差。”
  她勉强笑着摇摇头:“没事的,可能这两天太累,突然有点头晕。”
  张军说那就靠我身上眯一会吧。梅茵顺从地倚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张军也不再和她聊闲话。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又挺起身,紧紧抓住前方的椅背,透过风档玻璃,两眼灼灼地望着前方,脸色依旧很苍白。张军对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不过忍着没有问。
  梅茵从不相信心灵感应,但这会儿她没来由地相信:也许那位柯里亚·斯捷布什金,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唯一男人,此刻已经自杀了。她但愿这个预感是错的。如果斯捷布什金真的轻生,她难以排解良心上的折磨,毕竟是自己促他走了这一步。
  不过,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为了得到那些病毒样本,她还是会照旧做下去,因为它们太重要了,重要得超过一个人的生命。记得十二岁随义父(那时还没人称他教父)在非洲观看角马群的大迁徙,当大群角马冲过激流到达彼岸时,总要留下一些不幸者:被鳄鱼拖入水中的、被岸边的狮群咬断喉咙的、被同伴踩断脊骨的、自己摔断腿的。她为这个惨烈的场景难过,但义父说,只要角马种族能够延续和昌盛,个体的牺牲是值得的,也是不可豁免的。他还说了一句话,让她铭记终生――
  上帝只关爱群体而不关爱个体,这才是上帝大爱之所在。
  她但愿柯里亚能够挺过去,如果万一……柯里亚,唯一与我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请你原谅我吧。
  送走梅茵的第二天早上,斯捷布什金给莫斯科的岳父家打了个电话,娜塔莎回去后一直住在她的父母家。他和娜塔莎,还有孩子们,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娜塔莎说:
  “孩子们该上学,我也该上班了。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他忙说:“没事,我没事,你挂吧。”那边挂了电话,他默默坐在电话机旁,看着壁钟的秒针一顿一顿地往前走。等着过了上班时间,他给威克特中心高致病性病毒所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决定辞职,从今天起就不再上班,正式手续随后去办。近两年,病毒所辞职的人太多,恰达耶娃所长已经麻木了,例行公事地挽留一番,问了他今后的打算,然后就叹息一声,祝他好运气,“一路顺风”。
  其后的整个上午斯捷布什金什么也没干,只是在他住过将近20年的房屋里转悠,看那张全家福照片,看装满了专业书籍的满墙式书柜,看梅茵留给他的中国式炒锅和调料。后来他好好睡了一觉,睡得午饭都没吃。下午他睡醒了,开上车去别墅,梅茵购买的青岛啤酒还有一打,他都装到车上。到了那片森林,他没有进别墅,直接把车开到十几公里外的河边,那片他与梅茵缠绵过的草地上。他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跳进冰凉的水中,大声喊叫着奋力游泳,直到身体暖和起来。然后他回到岸边,半浸在水中,靠着河岸,仰望蓝天,不慌不忙地喝着啤酒。12瓶啤酒快要喝光了,他的眼神变得朦胧,血液中充满了舒适的醉意。梅茵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在夕阳的光晕中时隐时现。她的声音也在耳边萦绕,柔美而富有磁性。
  斯捷布什金的嘴角漾出微笑。在他行将告别人世时,与梅茵的欢爱非常宝贵,让他的人生休止得不那么灰暗,值得他在另一个世界慢慢回味。他取下项间那枚精致的十字架,在手里下意识地把玩着。到现在为止,他仍基本信服教父的教义――否则他绝不会把撒旦的礼物交出去,即使教父派的信使是梅茵这样令人无法拒绝的女人——但他也难以克服忧虑和负罪感。梅茵的信仰显然比他坚定,坚定得近乎狂热――也许恰恰这一点加重了他心中的灰暗?俗话说,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是谬误,善行多走一步就是罪孽。教父,及他手下像梅茵这样狂热的信徒,尽管初衷是好的,但他们会不会从真理的平台边上多跨那么一步?多跨一步就是悬崖了。
  果真如此,那么,作为启动这个系列行动的第一环,自己的罪孽就太重了。
  死有余辜。
  他不愿再想了,酒精让他昏然陶然,大脑已经不怎么管用。他长叹一声,把十字架举到眼前。十字架中心部分嵌着一粒小钻石,那是一个隐藏巧妙的暗扣。用姆指捺着,沿顺时针方向轻轻转一下,暗扣解开了。再用点力,把下垂部分拉脱――实际是把剑鞘部分拉脱,里边是一枚小小的双刃短剑,剑身完全透明,微微泛着乌金的光泽,用肉眼几不可见。这种特制的十字架是组织的标记,每个新加入的成员,都由教父亲手把它佩带到项上。
  当然,这枚十字只是他们信仰的象征,教父从未要求信徒们用它来杀身成仁。
  夕阳慢慢下坠,已经接近地平线了,一条条红色光柱从晚霞缝隙中平射过来,把清澈的河水染成金红色的虚空。斯捷布什金用左手食指和姆指捏着剑把,即十字架的上部分支,用几不可见的剑刃在右手脉管上很随意地划了一下。剑刃太锋利了,几乎感觉不到切开肌肉的阻力,比用快刀划开黄油还要轻易。开始时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斯捷布什金细心地把剑鞘装上,扣好暗扣。他这样做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出于一个实验科学家的严谨习惯。然后他把右手垂到河水里,鲜红的血流从切口处汹涌流出,迅速扩散到金红色的水中,形成比背景浓重的、奇形怪状的红色涡旋。斯捷布什金用朦胧的目光注视着涡旋的变幻,慢慢地觉得头晕,感觉到舒适的疲乏感。最后他的脑袋侧垂到河岸上,永远地睡着了。
  谢苗诺维奇警官从看到死者的第一眼起就猜测他是自杀。谢苗诺维奇今年36岁,在刑侦处已经干了十年,处理这类非正常死亡的案件很有经验。死者半浸在水中,脊背靠着河岸,表情平静,脸上甚至凝固着微微的笑意。只是因为他体内的血液已经流尽,所以脸色异常惨白,带着死亡的阴森,令人不忍细看。项间带着一枚精致的十字架,十字架中心一颗小钻石闪着亮光。右手垂在水中,在腕脉处有一道切口,创口被泡得泛白,但仍可看出它异常整齐,显然是用锋利的刀片划开的。死者身后扔着啤酒瓶,共12个,差不多都空了,横七竖八地围着他。不是本地人爱喝的波罗的海牌或金酒桶牌,而是近年来开始走红的中国青岛啤酒。法医瓦夏也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挚友,秃脑瓜,一个很显眼的酒糟鼻子(按他的说法,那是酒徒的勋章)。他验着尸,忍不住咕哝道:
  “这家伙倒懂得享受,临死也没忘喝个痛快。”又说,“赶明儿我如果决定自杀,一定学他的样。”
  从这些环绕死者的啤酒瓶中,谢苗诺维奇看到了这人告别人世前的留恋,和他不可逆转的决心,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死者的身份毫无悬念。他的外衣扔在附近的草地上,里边有他的工作证:柯里亚·斯捷布什金,威克特病毒学及生物工艺学国家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口袋里还有同样名字的驾驶证。草地上停着一辆拉达车,经查实车号也是他本人的。最先发现死者的是退休的布雷切夫夫妇,他们的别墅就在附近,今天来河边玩,发现死尸后立即报了案。他们过去来别墅度周末时曾和死者打过照面,虽然不是太熟,但知道他是威克特的科学家。谢苗诺维奇向他们详细询问了发现的经过,见问不出更多的东西,就说谢谢你们的协助,你们可以走了。布雷切夫夫妇最后看一眼死者,摇头欷歔着,开车离开。
  这个案件似乎算不上复杂,唯一让谢苗诺维奇迷惑的是现场找不到凶器。他带着手下,在河底和草地上仔细寻找了很久,最终也没找到。这儿水流平缓,刀片不可能被冲走太远。水质非常清澈,河底可以说一目了然,周围草也不深,不可能隐藏住刀片的。而且――这一点完全不合逻辑,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不应该找不到凶器!如果是自杀,死者完全没必要隐藏刀片;如果是他杀而伪造成自杀现场,伪造者更不会忘记留下刀片,否则岂不是弄巧成拙!
  不正常。而依谢苗诺维奇的经验,这种不正常的苗头,常常预示着案情会有一个异常的发展。
  瓦夏完成了对尸体的现场检查。身上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由于几种不常见的因素凑在一起,使死亡时间不好判定。法医常以尸斑来估计死亡时间,但这人是半浸在水中,受到一定的浮力作用,体内血液又流光了,所以臀部没有因血液淤积而形成的尸斑。河水大大加快了尸温的下降速度,难以用尸温来判定死亡时间;却又不是溺水(对溺水死亡时间的判定有成熟的方法)。这么着,只能粗略估计是死于昨天下午三点到十二点。至于体内是否有麻醉剂(伪装自杀的案例中常常离不了麻醉剂),只能等拉回去做解剖了。不过瓦夏大胆地断定:
  “肯定是自杀,我敢保证他的血液里除了酒精没有别的玩意儿。可是头儿,他为啥带拉丁式十字架,他不是东正教徒?”
  谢苗诺维奇也注意到了死者项间那个不等臂的十字架。“也不一定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这儿的科学家们大多是无神论者,不会对着圣母划十字的。”他想了想,说,“其实十字架并非基督教专用,我见过一篇文章,说十字符在人类文明史中是一个很普遍的符号,在独立发展的各个原始民族中都出现了。古代埃及人用它表示太阳神崇拜,中国人用它来表示天地,中国佛教和道教中的万字符卐就是从它发展来的,后来希特勒用反向万字符作纳粹标志。还有,巴勒斯坦人、高卢人、印度人、日耳曼人、印第安人等,相当多的民族用它来表示生殖崇拜,具体说是用它代表女性生殖器。总的说来,十字符代表人类早期对自然力的崇拜。”他说,“我只是泛泛而谈,并不是说死者带这个十字架有什么特定意义。”
  警员卡赞切夫真心地夸他:“头儿,你的知识真渊博,不愧有哲学学位。”
  谢苗诺维奇平时确实博览群书,利用业余时间拿到了哲学学位。他对卡赞切夫说:“空闲时间你少喝点酒,多看点书,也能拿到它的。”
  卡赞切夫笑着说:“我就不用去拿哲学学位了,咱局里有一个哲学家就足够啦,有俩就会干架。”
  这会儿法医正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枚十字架。“头儿,说不定你正好说对了――我是说你那句话:十字架代表人类对自然力的崇拜,说不定正好说对了。这上面刻有几个很小的字,是英文:敬畏上帝。”
  “是吗?让我看看。”
  “别急,背面也有字,让我看清楚。喏,是两个俄文字母,К·С。应该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吧。”
  谢苗诺维奇从瓦夏手里接过放大镜仔细看,那些英文和俄文字母的笔划极细,用肉眼看不到,肯定是用激光刻出来的。在放大镜下,那枚十字架的表面、棱角,包括上面密密麻麻的纹饰,都异常精致,没有一点儿瑕疵,那些字母也是标准的印刷体。可以断定这枚十字架并非手工制作,应该来自于某种相当高级的工艺。他专注地看着那行英文字:
  敬畏上帝
  既然这行字母是英文,这么说,这枚十字架可能来自于国外。谢苗诺维奇决定回去后再好好琢磨,他让瓦夏等人把尸体运回局里,自己带着卡赞切夫,开上那辆拉达去死者的别墅。按报案人说的方位,他们找到了那幢破旧的别墅。首先入眼的是别墅旁细心耕作过的菜地,新采收过的那片地耙得平平整整,表层土壤还没有被晒干,显得颜色较深,肯定是一两天内才干的;胡萝卜地除过草,浇过水,地面也还湿着,扔在田边的杂草还保持着绿色。卡赞切夫咕哝着:
  “是他死前干的?这不像是自杀者的心态。”
  谢苗诺维奇没有评论。虽然他基本倾向于那人是自杀,但他想卡赞切夫的看法不无道理。
  他们扭开别墅门上那个装样子的铁锁,进屋勘察。屋里很凌乱,地上扔着几只啤酒瓶,也是岸边见过的那种青岛啤酒。桌上放着一块面包,还很新鲜,面包旁是两只啤酒杯。两人都一眼看到这两个酒杯,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一眼--斯捷布什金死前并非独自一人!这么说来,关于他是否自杀就不能轻易定论了。卡赞切夫走过去,用带手套的手撑着两个杯子的内壁,小心地把杯子装到塑料袋中,说:
  “头儿,我看他们离开这儿很匆忙,估计杯子上能找出另一个人的指纹。”
  除此之外,别墅里没有找到其它线索,床上甚至没有住过的痕迹。谢苗诺维奇说:
  “走,回城。去局里检查指纹,再去威克特中心去调查一下。”
  威克特国家研究中心的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比较冷清,见到的工作人员都懒懒散散的,似乎无所事事。恰达耶娃所长是个大妈级的女性,头发灰白,又高又胖,臀部几乎难以放进办公椅中。她对斯捷布什金的死亡非常伤心,但似乎并不意外。她眼眶红红地说:
  “可怜的柯里亚。昨天他突然向我提出辞职,我就觉得不大对头,可惜我反应太慢,没想到他会自杀,没能劝劝他――不过劝也劝不住的。”
  “你觉得他是自杀?”
  “可能吧。国家解体之后,这儿的科学家都有太深的失落感,连生活都没保障,更不说专业上的理想了。还有很多人家庭生活也遭受挫折,柯里亚就离婚了,妻子带着儿女回莫斯科,把他一个人撂在这儿。半年来,他的情绪一直很灰暗。我想在科学城他不是第一个自杀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具体数字警方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她阴郁地骂了一句粗话,“妈的,说不定下一个轮到我呢。”
  谢苗诺维奇和卡赞切夫没办法劝慰她,只能陪她叹息。“能否介绍一下他生前的工作?”
  “他是研究高致病性病毒的,也就是俗称的第四级病毒,是最危险的病毒,像天花、埃博拉、刚果出血热等。”她看看两个警察,直率地说,“无庸讳言,这个领域非常敏感,与生物战剂脱不了关系。当然,我们国家研究这些,只是致力于生物战的防御。但坦率地讲,生物战比较特殊,进攻与防御很难分开的。”
  “也就是说,他的职业比较特殊,因而他的突然死亡可能有国外因素?”
  恰达耶娃很干脆地否认了:“不,我没这个意思。国家解体之后,我们已经无力控制科研人员的流动,很多一流专家都被国外廉价挖走了。所以,如果某个国家想得到斯捷布什金的宝贵大脑,完全不必采用这样极端的办法。”她冷笑着说,“愚蠢的苏联政治家比敌人更可怕,他们在莫斯科这么一折腾,就把苏联科学家们近一个世纪积累的科技实力,在一个早上挥霍光了。世界历史上从没有这样一个大国,在没有强敌入侵的情况下,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我想胡佛和杜勒斯在坟墓里也会笑醒的。”
  谢苗诺维奇从恰达耶娃的话中摸到了斯捷布什金的思想脉络:愤世嫉俗,心理灰暗。他问:“斯捷布什金的宗教信仰如何?”
  “基本上是无神论吧,不过偶尔也到教堂去。”
  卡赞切夫立即问:“东正教教堂?”
  “当然,他是俄国人嘛。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苗诺维奇把那枚十字架掏出来:“但他佩带着拉丁式十字架。请问,你见他在研究所佩带过吗?”
  恰达耶娃仔细看看塑料袋中的十字架:“佩带过。那是他多年前,大约有八九年了吧,到国外开会时收到的馈赠,在那之后有时带它,但不经常。只是一个饰品而已,我想它不代表柯里亚的宗教信仰,没有听说他改宗天主教或新教。”
  “是去哪个国家开会?”
  “美国。”
  “知道是谁赠的吗?”
  “不知道。我没打听这个。”
  “他死前在郊外别墅里是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据那人留在酒杯口的唇痕看,是一个女人。你知道可能是谁吗?”
  恰达耶娃摇摇头:“有一个女人?不知道。娜塔莎和他离婚后,没有注意到他另外有女人。当然如果有,他也很可能瞒着我们的。”
  “好的,别的没问题了,请你提供娜塔莎的联系方式,我们要检查斯捷布什金的住所,最好事先与她通报一声,尽管她与斯捷布什金已经离婚。”
  恰达耶娃很快帮他们把电话挂通了。谢苗诺维奇小心地通报了斯捷布什金的不幸,那边震惊地问:
  “柯里亚死了?”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谢苗诺维奇小心地喂了两声,对方才苦涩地说,“他昨天一大早和我通过电话,那会儿正是我急着上班和孩子上学的时间,但他聊了很久又没有具体事情。我当时就有点奇怪,可惜我没有意识到他会走这一步。”
  依她的话意,她也明显倾向于前夫是自杀。谢苗诺维奇谨慎地说:“我们正在调查,是自杀或他杀还没有定论。我们想检查一下他的住所。”
  “请吧。从法律上说,那儿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谢苗诺维奇问了那枚十字架,娜塔莎说:“对,确实是一个美国人送给柯里亚的,我不清楚那人是谁,只记得柯里亚说过,那人是美国CDC一个资深病毒学家。”
  她问警方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尸检,举行葬礼。“按说我该立即飞过去的,”她歉疚地说,“可是我肯定得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回去,孩子们都在上学,不能耽误太长时间。只能赶他葬礼前回。”
  虽然她说的是实情,谢苗诺维奇仍然觉得不快,这种时间上的算计未免太精明了一点,或者说她在夫妻情份上未免太凉薄。他想他能理解死者为什么自杀了。那边在电话里说:
  “可怜的柯里亚,我当时应该硬拉他来莫斯科的。我确实尽力劝过他,但他实在太固执了!他的固执最终害了他自己!”那位前妻恼怒地说。
  对死者住所的检查只证实了一点儿:他死前确实有一个情人,是亚裔人,很可能是中国人。因为床上发现了两根黑色直型长发,已经送去做DNA分析。厨房里有中国式的炒锅和各种中国调料,显然都是新买的。门把和杯子上取到了相当多的清晰指纹,除了他本人的,其余都是一个人的,斗型较多,这也是中国人的特征。经初步比对,屋里的指纹与别墅里酒杯上的指纹属于同一个女人。从这些迹象看,这个到处留下指纹的女人不像是有经验的杀手,更可能是一位普通情人。邻居说前几天见过一个亚裔女人在柯里亚的住所出入,30多岁,身段窈窕,很有风度,但大家都没看清她的面容。
  下午,谢苗诺维奇留在办公室,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枚十字架。从各种迹象看,死者很可能是自杀,现在只有两个疑点:现场没找到自杀用的刀片;还有,这枚过于精致的十字架多少有些可疑。他仔细观察着十字架上面刻的字,以及它表面的精致纹饰,忽然发现在十字架下支与水平支相交的地方,有一圈细微的接口,非常细微,即使用放大镜也难以看清。仔细观察,发现接口呈环状封闭。它是干什么用的,也许十字架的下支可以拆卸?如果可以拆卸,就必然有暗扣,那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十字架中心嵌的那粒钻石上。他对钻石琢磨了一会儿,发现它能顺时针旋转。用姆指压着轻轻一旋,依皮肤的感觉,暗扣是被旋开了。但暗扣旋开后,十字架的下支仍然不能拉脱,使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猜测。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剑刃和剑鞘这对偶合件的加工极为精细,配合很紧,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拉脱,而且合上后接全严密,很难发现那圈接口。
  现在剑鞘终于拉脱,露出小小的的剑身。剑身完全透明,稍带乌金色,比指甲稍长,非常薄,两边开刃,剑尖呈浑圆形。谢苗诺维奇小心地捏着剑把,映着光亮仔细观察。这大概就是死者自杀用的凶器吧?但这种透明的剑身是什么材料,钻石还是水晶?它太薄了,所以看起来非常脆弱,似乎只要稍碰一下就会卡查一声断开。谢苗诺维奇想试试它的强度能不能割开肌肉,就找了一块儿橡皮来做试验。非常小心地划一下,几乎没有感觉到阻力,橡皮也几乎没有变化――切口非常细,剑刃划过后橡皮仍紧紧贴合着。用手拉一下,橡皮成了两半,其切口像是磨床磨出来的那样光滑。
  这把剑太锋利了,锋利得违犯人的直觉,谢苗诺维奇对着橡皮的切口愣了一会儿,又拿出一支圆珠笔,用剑刃小心地划一下,仍然是几乎感觉不到阻力,但塑料笔身已齐齐断成两截。
  这么说,死者肯定是用它来划开脉管的,这桩自杀案中最大的的疑点已经消除。不过,第二个疑点反而加重了——这枚性能超异的双刃剑出现在普通的自杀案中,未免有些古怪。他考虑一会儿,给朋友萨帕林打了一个电话,他是科学城的一流材料学家。萨帕林简短地说:
  “带上那玩艺来吧,我会弄清它的身份。”
  谢苗诺维奇小心地合上剑鞘――那柄极薄的剑刃看起来实在太脆弱了――带上它去找萨帕林。萨帕林让他在办公室等着,自己拿上十字架到实验室去。两个钟头后他一手捏着那枚十字架,一手拿一小块铁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伙计,你给我带了个绝好的玩艺儿,它可不是仅仅能切开橡皮和塑料笔。不,你先别问它是啥材料,我做个试验。”
  他把手中的铁板放到桌上,用那把短剑轻轻划一下,竟然也十分轻易地切开了,光滑的切口处闪着银光。看着朋友的惊讶,萨帕林得意地宣布:
  “知道这把剑是啥材料吗?钨的单晶体。它之所以透明,是因为它太薄了,只有几百个分子的厚度,剑刃处甚至薄到只有几个分子。不过它强度极大,因为它不是‘制造’出来而是‘长’出来的,所以在分子尺度上没有任何缺陷,你完全不必担心它会碰折。我这儿也能制造钨单晶体,是让钨在某种特殊气氛中自动长出晶须,但我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它的几何形状。”
  “谁能制造它?美国?”
  “嗯,最多加上日本。我们和他们相比,也就那么十年的差距——正好是戈尔巴乔夫耽误的十年。”
  “它昂贵吗?”
  “目前应该是昂贵的。不过,如果技术成熟,它的制造并不困难。”
  谢苗诺维奇迷惑地摇摇头:“无论如何,用它来当饰品,或者是当自杀的凶器,未免大材小用。”
  萨帕林笑着:“那就是需要你关心的问题了,与我没关系。”他的心思不在案情上,对这个玩艺儿他是垂涎欲滴。“喂,等你结案后,一定把这枚十字架转给我们所。它会大大缩短我们追上山姆大叔的时间。听到了吗?”
  “你这个贪婪的家伙,这是案件的物证,哪能随便给你?”
  萨帕林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拜托啦拜托啦。
  警察局长罗曼·拉托夫走进会议室,扫了一眼屋内的20多个手下,说:“喂,谢苗诺维奇警官,可以开始了。”
  今天的案情分析会,局里重要头头都参加了,平时,只有特别重要的案件时才摆出这个阵势,而威克特研究所那位科学家的死基本上可定为自杀,拉托夫看过结案报告,认为自杀结论是令人信服的。不过,柯里亚私下对他说,这桩看来很清楚的自杀案中有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他希望把他的疑点摆到会上讨论一下。拉托夫一向欣赏柯里亚,这个拿到哲学学位的上尉警官脑瓜灵活,视野广阔,常常能看到案情之外的东西。他既然要开这个会,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今天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
  “首先我得申明,我对自杀结论一点都不怀疑,毕竟这是我们几个做的结论嘛,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谢苗诺维奇笑着说,“现场勘察、瓦夏的尸检报告、恰达耶娃所长和死者前妻的背景介绍,都支持这个结论,我就不多说了。其实我去现场的第一眼印象就认为他是自杀。为啥?他身后扔着十二个啤酒瓶,虽然摆得乱七八糟,但其方位都是他喝完后用左手――死者是左撇子――向身后顺手可以扔到的地方。这个小细节让我从直觉上相信,他肯定是自杀。如果是凶手杀人后再伪造的现场,那这个凶手未免太高明了。”
  拉托夫局长说:“你手下有人说,死者死前曾非常认真地做了园艺,是在他别墅的菜地里。他家里也刚做过整理。这不大像自杀者的心情。”
  “对,卡赞切夫开始是这个意见。但如果考虑到另一个因素,这些情况正好支持自杀结论――他死前曾有一个情人来过,情人住在他家,为他打扫卫生,做可口的饭菜,陪他到别墅玩,帮他做园艺,当然也少不了床上或草地上的快乐,总之让他度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然后,因某种原因情人走了,很可能是永别。于是斯捷布什金先生就平静地选择了死亡――这样的心理脉络是可信的吧。”
  拉托夫未置可否:“说下去。”
  “对这个女人我们做过详细的前期调查,具体过程就不细说了,反正那时就基本可以肯定,她是一个黄种人,很可能是中国人,30岁出头,黑色长发,身材很好,比较有气质,面貌不详。我们取得了她留在死者床上的头发,和留在家里的指纹――顺便说一句,她的指纹在屋里到处都是,这不像是杀手的行事风格,所以这个女人的出现并没有让案件向‘他杀’方向倾斜。经深入调查,她不是本市常住的中国商人,但如果是外来者,又没有发现她在此地逗留的记录。我们查阅了近期在附近口岸出入国境的记录,没有发现类似的中国女人,倒是一位美籍华人凯西·梅比较符合。这位梅女士在死者自杀前三天入境,在卡拉苏克的国际青年旅馆有落地签证,但只停留一天,其后有三天行踪不明。她于入境第四天,即死者自杀当天,出境到哈萨克斯坦。从出入境时间上来说很难说是巧合。当然这只是间接证据,不能说明什么。不过我们很幸运,后来因为另一桩普通刑事案件,让我们很容易地确认了这位情人的身份。”他顿了一下,让大家有时间消化他说的内容,然后接着说,“是因为一个光头党徒的非正常死亡。在斯捷布什金自杀的三天前,本市曾有五个光头党徒持刀抢劫和逼奸一位亚裔女性。光天化日,就在大街上!咱们的治安状况够他妈的糟糕了,真让人脸红。”他摇摇头,“不扯远了,回到咱的本题上。结果呢,那五个流氓竟被这个赤手空拳的女人打得狼狈逃跑,其中两人休克。没人报案,所以这事没进入警方视野,但几天后一个光头党突然死亡,是颅内出血,本来伤势并不重,但那家伙一直没敢去医院,结果把小命送了。对这桩非正常死亡做调查时,意外发现他们抢劫的那个女人很像斯捷布什金的情人,我们把从海关调来的凯西·梅的像片让四个光头党徒辨认,他们一眼就认出:就是她,绝对没错!”
  谢苗诺维奇讲得很生动,大伙儿都听得入神。
  “还有一点意外收获,其中一个光头党偶然提到,在现场还有一个本地男人,曾打算救那女人,不过没等他动手,三个光头党已经被打趴了。对了,忘了说一点,事发地点就在斯捷布什金的住家附近。我们拿斯捷布什金的照片给那几个小流氓看,他们认出他就是在场的那个男人。不过据他们说,斯捷布什金似乎和那个女的并不认识,因为开始抢钱时他一直在旁观,直到他们想奸污那女人时他才出头干涉。”
  谢苗诺维奇再度停顿,让大伙儿把这些介绍消化一下。
  “现在咱们把这件事捋一下。这位漂亮女人可能是因某种原因来本市,遇上抢劫,被斯捷布什金偶然撞见,挺身救美,于是成就了一段风流佳事。后来那女人走了,斯捷布什金――他刚离婚,个人生活很差劲――因为情绪恶化,就自杀了。这样解释――是不是太巧合?特别是:这位武功高强的女人――那四个小流氓一提到她就打哆索,说她的中国功夫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恰好也是斯捷布什金的同行,从出入境局得到的资料,说这个美国女人目前在中国定居,在中国武汉病毒研究所工作,此次来我国持的是旅游签证。”
  大伙儿都没吭声。拉托夫看看几个副手,他们在下意识地摇头。
  “行,看来大伙儿都不信,那咱们把这个不大可信的解释扔掉,再来一个。这位梅女士,斯捷布什金的同行,可能过去同他就认识,甚至有私情,这次,在他离婚后,专程来本市看他,同他度过了一个短短的蜜月。但女的没打算同他偕老百年,快活过后就走了,让刚幸福几天的斯捷布什金从天下又跌到地下。斯捷布什金受不了这个反差,于是选择了自杀。这种解释怎么样?比上一个可信一些,但也有破绽。请记住,那几个光头党说,两人似乎事先不认识。尤其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很古怪的小道具。”
  他从塑料袋中掏出那枚十字架:
  “死者戴的。是拉丁式十字架,不是咱东正教的等臂式。里面暗藏一把短剑。”他用力拉开下支的剑鞘,让大家看那个几不可见的透明剑身。“死者就是用它划开腕脉的,关于这点不必怀疑,瓦夏在剑身上找到了非常微量的血迹,与死者血型吻合。”瓦夏点点头。“血迹极其微量,但考虑到剑身的极端锋利,这也可以理解。一位材料专家、我朋友萨帕林说,这个剑身是钨的单晶体,非常薄,以至于几乎透明;但强度非常大,甚至可以划开钢铁,我亲眼看见他做了这个试验,当时真让我目瞪口呆!大伙儿要是想看,会后我给你们表演一次。这种材料,目前俄罗斯的技术水平还做不出来。对了,我这个朋友一再要求,本案结案后把这玩意儿转到他们所,让他仔细研究。这两天他已经催了我几次,弄得我招架不住了。”
  拉托夫说:“行,结案后让材料所办个手续转过去。别让你那个单相思的哥儿们万一为它自杀。”大伙儿笑了,“别扯远,往下说。”
  “据恰达耶娃所长和死者前妻说,这枚十字架来自于美国,馈赠者是美国亚特兰大CDC,即美国国家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一位资深病毒学家。那么,这个看来毫无疑点的自杀案共牵涉到三个一流的病毒学家,其中一个俄国人,一个美国人,一个美籍华裔女人,她的中国功夫超绝,又在中国定居,也可以说是半个中国人吧。案件中还有一个精致的、高科技的、暗藏剑身的十字架,它绝非在跳蚤市场或珠宝店里能买到的东西。这些信息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至少我目前看不到。但如果对它们完全视而不见,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自杀,那咱们是不是太天真了?“
  拉托夫沉吟了一会儿,觉得柯里亚的怀疑非常有分量。他说:“你是说――你是在暗示,有可能它牵涉到一个国家行动,是美国、或中国的一位间谍,来此讹诈或引诱咱们这位一流的病毒学家,最后导致了他的死亡。至于死因,则可能是被逼自杀,也可能是伪装得非常巧妙的他杀,是不是?”他对其它与会者补充一句。“死者斯捷布什金的专业是研究最危险的四级病毒,这与生物战脱不了干系。”
  “不,可惜这个推测也不大成立。恰达耶娃所长说,国家解体后,我们失去了对科学家的控制,很多人都被国外廉价挖走了,比如,到美国和中国去的就为数不少。所以,如果美国或中国想得到斯捷布什金的宝贵大脑,完全不必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当然,如果他的自杀真有某个国家的参与,中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美国对生物战剂的研究水平绝不亚于咱们,用不着威逼斯捷布什金。中国在这方面就差多了,而且他们肯定很渴望赶上来。这个国家在经济上发展很快,但在高科技战争手段上,除了导弹,只能算是个三流国家。”
  副局长戈什金问:“死者所在的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里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机密资料或病毒样本丢失。”
  “我们认真调查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过,依死者的工作性质,再加上国家解体后那儿的混乱秩序,他就算偷偷弄走点什么而没引起注意,也并非不可能。”
  他结束了介绍,与会人都在思索,没人提出新见解。过一会儿,谢苗诺维奇苦笑道:“听了我这番分析,大伙儿是不是更糊涂了?反正我自己是这样。我只是看到,这个普通的自杀案件之上浮着很浓的疑云,但让我真说出个ABC来,我又说不来。只算是一种直觉吧,直觉告诉我,如果这个案件中真有啥蹊跷,那就不是一般的小事件,总有一天,它会出现在各国报纸的头版头条。果真如此,那这个案件就不是克拉索诺警察局所能料理的了。得上交到国家安全局。”
  拉托夫沉吟一会儿,说:“这个案子到此为止。按自杀结案。”他看看谢苗诺维奇,“柯里亚你别丧气,你的分析很不错,至少把我盅惑得心里发毛。但你这些怀疑的份量不够,不可能把国家安全局或对外情报局扯进来。”他考虑片刻,“这样吧,我考虑一下,看通过哪种非正规渠道,把这事儿捅给该管这种事的人。今天的会到此结束。把那个十字剑转给你的哥儿吧,但要告诉他,只能做无损检测,不得损坏或遗失。”
  “没问题,你就是让他弄坏他也舍不得,那是他的心肝。局座,我替那位朋友们谢谢啦。”
  斯捷布什金死后七天举行葬礼,他前妻娜塔莎带着两个孩子赶来参加,同时处理房产。病毒所要派人到机场接死者家属,谢苗诺维奇主动提出由他亲自开车。他这么做,除了礼貌因素之外,还想在死者前妻身上尽可能了解一些情况。娜塔莎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眼角的细密皱纹显示了这些年的风霜,皮肤枯涩,表情显得比较疲惫,看来她在莫斯科的生活也不安逸。两个十五岁的双胞胎还没有习惯父亲的死亡,一路上沉默寡言,老是胆怯地望着妈妈。娜塔莎上车后,知道开车的是一位警官,便问了一句:
  “是自杀吗?”
  谢苗诺维奇侧脸看看她,小心地说:“目前暂按自杀结案。”
  之后的一路上娜塔莎没说话,一直忧郁地望着窗外。谢苗诺维奇和病毒所的代表体谅她的心情,也没同她攀谈。
  车到了那栋楼前,几个邻居看到娜塔莎,涌过来同她问好,好心地安慰她。谢苗诺维奇用死者的钥匙打开门,两个孩子立即窜进去,窜到各自的房间,他们毕竟还是孩子,这会儿最感兴趣的是自己的小房间是否有变化。娜塔莎也进来了,第一件事是按俄罗斯风俗把屋里的镜子用布蒙起来,然后从随身皮箱里取出几根蜡烛,喊孩子们来把它点着,摆在正间。随后她发现了墙上的那张全家福照片,她站在照片下,久久地看着,眼眶慢慢变红了。谢苗诺维奇原先对她有些成见,认为她在得到前夫死讯后没有立即赶来,未免太凉薄,但这会儿已经原谅了她。
  娜塔莎随后在屋里巡看,谢苗诺维奇的眼光随着她走。她看着屋里的整洁,看了厨房里的中国式炒锅和中国调料。女人在这方面很敏感的,她不快地说:
  “柯里亚死前是同一个情人在一起?”
  她的声音很小,显然不想让孩子们听见。谢苗诺维奇点点头,也小声说:“嗯。”
  “一个中国女人?”
  “不,是美籍华人。”
  “她和柯里亚的死有关吗?”
  谢苗诺维奇看看她,小心地说:“她是在斯捷布什金自杀前一天走的。至于――”他没有说下去。
  娜塔莎沉默一会儿,冷笑道:“她毕竟不是柯里亚的俄罗斯妻子,甚至不知道在他死后把镜子蒙起来。”
  谢苗诺维奇犹豫一下,还是重复了刚才那句话:“她是在斯捷布什金自杀前一天走的。”
  娜塔莎扭头看看他,闷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我不该心存嫉妒的。我同柯里亚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
  谢苗诺维奇耸耸肩:“没什么,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随后连着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的,同娜塔莎商量明天葬礼的细节。然后是一位买房人,他看到了娜塔莎提前在报上登的售房告示。娜塔莎说:
  “……对,我想尽快处理,一则为了付安葬费用。现在俄国人已经死不起了,各种手续办下来,竟然高达1000万卢布!再者我只能在这儿逗留三天,三天后,你就只能同我的代理人打交道了。你尽快来吧……价钱上尽量让你满意……对,230平方米,外加一个30平方的地下室。房子有20年历史,但建筑质量很好,至少有七八成新。你来看看再说价钱吧。”
  她挂了电话,谢苗诺维奇立即问:“有地下室?我看这幢楼没有地下室的。”
  “是在另一幢楼房,十年前一位朋友转让的。那时我们还没买拉达,柯里亚爱钓鱼,摩托啦帐蓬啦钓杆啦,有地下室方便一些。不过那都是国家解体前的事了,这些年他很少去,没有这个心情了。”
  “能带我看看地下室吗?”
  “当然可以。走吧。”
  她领着谢苗诺维奇走了百十米,来到另一幢楼的一间地下室前,从谢苗诺维奇手中要过那串钥匙,打开门。屋里很乱,旧摩托旧帐蓬上落满灰尘。她用目光在屋中巡视一周,咦了一声:
  “柯里亚刚买了一台电冰箱?怎么放在这儿。”她走过去,打开冰箱门,“没有放东西啊。”
  谢苗诺维奇走过去,冰箱里边空荡荡的,没有放任何食物。电源插头没有插,他摸摸冷冻室,那儿还有些凉意,看来在斯捷布什金死前,即七八天前,这台冰箱还用过。到这一刻,谢苗诺维奇心中猛然震了一下,像是一道黑色的蒙布被忽拉一声掀开,他多日的怀疑一下子被证实了。相关的推理其实很简单:
  依斯捷布什金目前的经济状况,他绝不会轻易买一台新冰箱――他把冰箱放在远离住室的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放食物――他放的东西肯定比较保密,以至于不敢使用住室里那台旧冰箱(怕他上班时被某些人光顾,而宁可放在虽然无人看管但外人不知晓的地下室里)。
  有了上述推理,再结合死者的专业,那么,他在这台冰箱里曾经保存过什么,也就不用怀疑了。这么说,那位迷人的美籍华裔女性笃定是某个国家(或组织)派来的间谍,她从这台冰箱里肯定取走了撒旦的礼物。而斯捷布什金的自杀则可能是因为良心的谴责,或某种外力的威胁。
  娜塔莎的思维也很敏捷,虽然反应比谢苗诺维奇慢了一拍――她毕竟对很多内情缺乏了解――但根据眼前的东西,再看看警官此刻的表情,她也随之勾勒出了几乎相同的答案,脸色变得惨白。看来柯里亚在死前,很可能是和那位情人勾手,从高致病性研究所里偷了病毒样本,出售给某些人。这下子,她的柯里亚在坟墓里也不能安生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位警官是在自己的帮助下才猜到答案的,而这并非她的本意。一刹那间她有些后悔,刚才打电话时不该提到地下室的,但――如果柯里亚真的干了那种事,真的把足以导致数百万人死亡的东西卖给了某个国家,那他也不值得为其打掩护了。
  只是,柯里亚不是这样卑鄙的人啊,莫非贫穷、还有国家解体后的信念崩溃、婚姻解体后的心理崩溃,把他完全扭曲了?
  谢苗诺维奇看着娜塔莎惨白的脸色,大致猜到了她的心理,颇有些不忍。这会儿他既不好说宽心话,更不能去证实娜塔莎的猜疑,只好佯装糊涂,说:
  “这屋里没啥可看的,走吧。明天是葬礼,今天你早点休息。”
  离开这儿,他立即驱车赶回局里。有了今天的进展,拉托夫局长完全可以把案子转给国家安全局了,安全局会对病毒研究所重新展开更严格的调查,以确定是否有病毒样本丢失。不过,当多日来萦绕在心头的疑云一朝消散后,另外两朵疑云又悄悄出现,而且是从相反的方向:
  斯捷布什金这样做是什么动机?他出卖良心肯定是为了钱,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他手中有大笔的款项。再说,有了钱,他干嘛不去享乐,却急急忙忙自杀呢。
  再者,那个没有一点儿秘密工作经验、到处留下指纹唇纹、用真实姓名进出国境的女人,竟然是这桩重大秘密交易的信使?
  不正常,还是不正常。而依谢苗诺维奇的经验,凡是不正常的迹象常常预示着案情的超常规变化。
  第二天,他同死者家属参加了斯捷布什金的葬礼,应死者儿女的要求,举行的是东正教式的葬礼。当然所谓“儿女的要求”只是法律意义上的说法,实际是应死者前妻的要求。娜塔莎应该也是个无神论者吧,因为在她与前夫共同生活了近20年的房屋里,没有任何宗教意味的东西,没有圣母像、十字架和祈祷书。但这次她却以严格的宗教仪式埋葬了前夫。谢苗诺维奇想,也许她是以此来弥补前夫的罪孽?在教堂里,教士宽恕了死者在人世间的一切罪恶(尽管他没有来得及在临终前行涂油礼和忏悔)。送葬队伍沿着“麻路”(用麻布铺的路)来到墓地,沉棺前,亲人们亲吻了死者的双脚和额头,在棺林中放了盐和面包。天色晦暗,空中飘着星星点点的薄雪花,在亲人的挽歌声中,一具简陋的棺木徐徐放入墓坑。坟墓掩埋好了,坟前立了十字架。恰达耶娃所长喃喃地划着十字。两个孩子放声痛哭,直到这会儿,他们才真正意识到,父亲永远离开了他们。娜塔莎默默垂泪,痛苦在她的眸子里燃烧着。这位同她一起生活了近20年的男人永远走了,但他的一生却不能盖棺论定。他是个好人,还是在告别人世前把良心卖给了魔鬼?恐怕等末日审判时才能知道。
  葬礼后,她匆匆卖了房子,为死者只守到三日祭(按俄罗斯风俗,还应有九日祭和40日祭),便带上孩子们匆匆离开这里,仍是谢苗诺维奇把他们送到机场。这桩案件后来转给了国家安全局,谢苗诺维奇没能知道此后的的进展。一直到多年后,当凯西·梅真的成了世界各国报纸的头版新闻人物后,他才知道了真相,或者说是真相中的真相。当年他的怀疑,正反两方向的怀疑,都是正确的,已经从不同方向逼近了真正的答案,可惜限于当时所掌握的信息,他没有多往前走一步。
《十字》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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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2001年9月 巴基斯坦—阿富汗边境
  一行三人和一匹骡子艰难地爬上了阿尔隅关隘。虽然时间只是九月底,但这个15000英尺高的关隘处已经非常寒冷。寒风料峭,雪线上散布着一片片积雪。最高的山脊上没有一丝绿色,只有雪线下有高山植被,都是贴地生长的暗绿色的野草。山上没有行人,没有动物,偶尔一只秃鹫从高空中飞过,翅尖的羽毛让山风吹得披散着。翻过关隘后赶上一片苍苍茫茫的云海,云海上浮着几个戴雪帽子的山尖,真像大海中的几座孤岛。往近处看,雾霭笼罩着嶙峋的山石和暗绿色的草垫。
  三人中打头的是矮个子向导塔马拉,他是边境那边的普什图族人,穿着灯笼裤,圆下摆的皮袄下塞着一支苏式的马卡洛夫手枪,头上戴着被称作“龙格”的传统缠头巾。他会说普什图语、达利语,也能结结巴巴地说一点法语和阿拉伯语,所以一路上对内对外的联系都由他负责(客人和另一个向导都说阿拉伯语)。这儿部族众多,有几十种语言,不过不管是哪个部族,大部分都能说一点法语,这是法国殖民时期留下的礼物,所以沟通起来不算困难。
  后面走的是高个子向导,穿着本地努里斯坦人的无袖外套,上面有黑白相间的图案,斜挎着一支卡拉什尼科夫步枪。他明显是个外国人,只会说阿拉伯语和很少一点法语。刀条脸,鹰钩鼻,明显带着贝都因人的特征。他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十几年前就来过这里,那是八十年代抵抗苏联入侵的圣战时期。苏联撤军后他离开了,1995年塔利班崛起后再度回到这里。所以他对这条“巴特小道”非常熟悉,也习惯了高山上的缺氧环境。这会儿刚刚爬上15000英尺高的关隘,他并没有显得多么疲劳。
  中间那位就非常狼狈了,他是拉着骡子尾巴勉强爬上来的。这位自称穆罕默德·艾哈迈德·谢格姆的人是某个国家的秘密信使(这个国名必须牢牢禁锢在安拉的魔瓶内!),中等个子,比较胖,也穿着本地努里斯坦人的服装,显然不大合身。这套该死的衣服又糙又硬,把皮肤都磨破了,偏偏不能阻挡一点寒气,把他折磨得要发疯。他的肤色很好,显然以前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这会儿他累得几乎崩溃,大张着嘴喘气,喉咙里嘶嘶地响着,像是被扎破了的皮囊。尽管如此,他还勉力提着一个公文箱,不放在骡背上,不让别人提。早在三天前,当他们爬越巴特小道的第一座关隘时,高个子向导见他爬山太吃力,好心提出来帮他提这个皮箱,穆罕默德坚决拒绝了。从那之后,高个子向导就没给他好脸色,总是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他的狼狈相。
  这条巴特小道按努里斯坦语叫“牛油小道”,是千百年来努里斯坦人向巴基斯坦人出售牛油、奶酷和乳糕的唯一通道。它实际上不是一条路,而是由几个高山豁口、几个干涸的河床和十几条峡谷所组成,从阿富汗的西北部开始,向北指向喜马拉雅山,穿越阿巴边境后,经过维克汗走廊无人区,再转向东南,到达巴基斯坦的齐特拉里。小道必须通过的几个关隘,其高度都在15000英尺以上,即使夏天也是积雪不化,行走非常困难。
  过了阿尔隅,下山的路要好走一些,前边有一处石屋和牛圈,这是夏季牧场用的,现在牛羊早就转到低海拔的牧场了。他们在一个饮马站休息了一会儿,朝麦加方向行了四拜礼,这是一天五次礼拜中的晡礼。低个子向导从背包中取出馕和奶酪,对客人说,这儿地势高,水烧不开,只能吃点干粮。穆罕默德吃力地嚼着冷硬的馕和味道怪异的奶酪,实在难以下咽,不免痛苦地回忆起往日吃的种种美食。两个向导默默地吃着,很快结束了这顿午饭。他们吃这些食物也并非享受,但至少是习惯了。高个向导用阿拉伯语恶声恶气地催促:
  “快点吃,你这样磨磨蹭蹭,啥时候才能到!”
  低个向导抬头看看同伴,没有说话,但至少没有表示催促的意思。穆罕默德冷冷地看了高个子一眼,没有理他,不过尽量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这一路上,他真正地意识到――不是从理性上,而是从胃的感觉上――领袖的决策是多么正确,圣战的旗帜就让给眼前这些人来扛吧,这些衣衫褴缕、瘦骨嶙峋、生命力像野狼一样强悍的家伙,对于他们来说,作为圣战烈士升入天园肯定比在人世上过这种日子幸福得多,他们一定巴不得早日战死。至于自己呢,对不起,要从圣战的光荣中抽身而逃了。
  下午他们到了努里斯坦峡谷,路好走多了,低个儿向导让穆罕默德骑到骡子上,自己在前边牵着。不管怎么说,这个养尊处优的讨厌家伙是组织请来的贵客,他那个须臾不离身的皮包里,说不定装着一亿美元的支票呢,头头说不能怠慢了他。随着海拔高度的降低,山坡上开始出现灌木,随之出现了低矮的橡树,一道清澈的急流在山石的缝隙里迂回前进,消失在峭壁之后。路上也开始有了行人,多是本地的努里斯坦人,也有个别塔吉克人。远处有破旧的木房子,有星星点点的农田。尽管与刚才的关隘处相比,这儿多了一些人类的气息,但仍远在文明社会之外,没有汽车、公路、电线杆、电视机天线,总之没有任何工业社会的痕迹,农人们都像是阿富汗拉赫曼王朝或更早的伽色尼王朝、古尔王朝的孑遗。穆罕默德想,难怪前苏联的十万大军奈何不了阿富汗的部族武装,而崎岖多山的巴阿边境一直是基地组织的大本营。
  前边来了两个人,也穿本地服装,但从面貌风度上一眼就能看出是阿拉伯人。肩上都斜挎着步枪,其中一支竟然是老式的英国来复枪。两个向导迎上去,四个人像蚂蚁用触角交谈一样,简单地碰个面,便各走各的路。等那两人走过去,矮个子向导扭头对骡子上的客人说:
  “他们说,快打起来了。美国佬的五艘航母都到波斯湾了,还有七十多艘舰艇。据哈姆扎的估计,肯定在几天之内就会开打。”
  他说的哈姆扎,可能就是阿布··法拉杰·哈姆扎吧,那是基地组织的三号头头,是穆罕默德这次要见的人。穆罕默德暗暗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他与哈姆扎见面后将不走老路返回,而是向东到巴基斯坦再回国。所以,即使战争在几天内就开始,也不至于把他陷在这里。真主保佑,让他赶快离开这片穷山恶水,回到能过正常生活的地方,当然前提是把这个差使顺利办完。
  晚上他们在林那尔村住下。低个儿向导到村里买了不少食物,甚至还有三条鱼,是从附近的曼多尔湖打上来的。他们熬了一锅热腾腾的鱼汤,穆罕默德在几天之中第一次吃了顿饱饭。吃好后他的心情好多了,连高个儿向导那嘲弄的目光也不怎么惹他生气。低个儿向导说,明天要过康蒂瓦尔关隘,那是这条路上最高的山口,行程会更艰难,今晚早点休息吧。他从骡子身上抽出鸭绒睡袋扔给客人,俩向导把衣服裹裹紧,蜷在干草铺上,很快入睡。穆罕默德把皮箱枕在头下,拉好睡袋的拉链。不过他一时难以入睡,深夜的严寒透过厚厚的鸭绒被钻进来,把骨头都冷透了。听着两个向导的鼻息声,他十分羡慕这两头野驴,不盖被子竟然睡得着。
  他想起十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一幕:两架飞机撞到纽约世贸大楼上,浓烟烈火,异教徒们像巢穴被毁的蚂蚁一样惊惶逃命。那个场景真让人解恨。公平地说,基地组织的这次行动确实是恐怖战的杰作,比领袖1988年策划的那场大空难更有气魄。不过恐惧也随之而来――这个祸闯大了,全世界的异教徒都被真正激怒了,他们正咬着牙,拧在一块儿,要扑过来复仇。就连素来与美国人不睦的法国人都在大喊:此时此刻,我们都是美国人!据一位接近领袖的朋友说,911事变后,领袖先是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随后就陷入沉默,整整沉思了十几个小时,最后果断地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改变国家的方向,向西方彻底屈膝。
  说白了,就是当圣战事业的叛徒。这个名声虽然不好听,但他们都很理解领袖的决定。他们和基地组织不同啊,最关键的差别是――那些家伙没有一个固定的蜗牛壳,可以到处逃窜;而他们却有一个固定的蜗牛壳(国家),跑不了的。异教徒们可以轻易地抓住你,困住你,扼死你。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也刚刚有了一个蜗牛壳,却非要和基地组织搅在一块儿,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可以断定,要不了一两个月,这个蜗牛壳肯定会被美国人炸得粉碎。
  领袖决定叛离圣战的另一点原因,则是大家羞于承认的,但谁都心知肚明――他们过了几十年安逸日子,再也不能像基地的圣战者那样吃苦了。这个感觉,在他亲身经历了巴特小道之行后特别强烈。所以――兄弟们啊,对不起了,尽管我们的内心没变,但我们只能与你们分道扬镳。
  不过,在向异教徒屈膝之前,他也很乐意给美国佬留下一枚小小的硬刺。这既是领袖的决定,也符合他自己的意愿。所以,这一趟虽然很辛苦,他还是很乐意来的。当然,此行绝不能给外界留下任何实在的把柄,否则自己的下场就很惨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向导没让他多睡,说及早赶路,最好赶在中午时过山口,可以少受些冻。他们吃了简单的早饭,穆罕默德骑上骡子,三个人出发了。谷底那种比较鲜亮的绿色慢慢变暗,乔木消失了,灌木也慢慢消失,最后连贴地生长的暗绿色草垫也消失了。气温急剧下降,现在地上白茫茫一片。骡子的蹄子开始不停地打滑,猛烈地喷着鼻子,穆罕默德尽管气都喘不匀,也只能从骡子上下来,毕竟性命更重要一些。他拉着骡子尾巴,夹在其它两人的中间,沿着羊肠小道艰难地往上爬。有时候前边也会出现岔道,矮个儿向导这时会停下来,拂开积雪,仔细观察埋在雪下的路标石,再定出前进的方向。
  现在,他们已经爬得很高,进入云海中。冰冷的湿雾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几十步外就看不清景物。小路越来越陡滑,其宽度只能容骡子的身体勉强通过。一侧是峭壁,另一侧是陡峭的悬崖,尽管在雾气中看不到涧底,但仅是目力所及的狞恶山石,也足以让人心惊胆战。骡子开始反抗了,它停下来,四蹄钉在地上,无论前边的人怎么拉,也不再挪动半步。走在最后的高个儿向导拍拍穆罕默德的后背,让他换到后边去,由高个子向导来推骡子。穆罕默德很不情愿地松开骡子尾巴,侧过身子让高个儿向导挤过去。恰恰就在这时,骡子的后蹄在山石上猛然滑了一下,后半个身子跌下了悬崖。三个人都惊呆了,前边的向导努力拉着缰绳,想把它拉上来,但他很快明白这是白费劲,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他迅速扔掉了缰绳。骡子用前腿努力扒着岩石,用哀怜无助的目光看着主人,慢慢滑下去,一路惨叫着在山石中碰撞,直到传来一声沉重的碰撞声,然后山涧归于寂然。
  两个向导用阴沉的目光向下看着,浓重的湿雾中看不到骡子的尸体。良久,低个儿向导说:
  “可惜咱们的给养都丢了。没关系,咱们到山下补充。走吧。”
  他们要走,但穆罕默德却呆立在那里。低个儿向导询问地看着他,高个儿向导则狠狠地搡了他一下,穆罕默德抖抖索索地指着下边,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的皮箱。”他指指高个子,“刚才他撞了我一下。”
  皮箱落在十米开外的石坎上,虽然不远,但在这样陡峭的悬崖上想要取回它,实在太困难了。高个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什么时候撞过你?不管撞不撞,那是你的东西,你下去取吧。”
  穆罕默德没办法,只好狠下心,伏在悬崖边向下观察,寻找能爬下去的途径。无论如何他不敢失去这个皮箱啊,那样他回去无法向领袖交差的。但从这样险峻的地方爬下去,只会有一个下场――去和那头骡子做伴。他回过头,哀求地看着低个儿向导,一路上据他的揣摸,这家伙的心地要厚道一些。矮个儿向导对这个局面也十分恼怒,瞪了他一眼,又瞪了高个子同伴一眼――客人没有冤枉这家伙。刚才他俩贴着胸脯换位置时,骡子恰在这时跌下山崖,那会儿高个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拉骡子,确实用肘子撞了客人一下。不过现在埋怨谁都没用,低个向导对周围仔细观察一番,从腰间解下一条细绳,一头系在腰上,一头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绕一下,命令道:
  “你们俩拉紧绳头,千万不能松手!”
  穆罕默德如遇大赦,赶紧过来,和高个子一起紧紧拉住绳头。矮个儿向导拽着绳子小心地攀下去,到绳子快要放尽时,他也到了皮箱那儿,他用一只脚斜蹬着石壁,侧着身子,努力伸长手臂,终于摸到了皮箱的把手。他把皮箱拉过来,紧紧拴在绳头上,然后双手倒着绳子,爬了上来。
  皮箱重回手中,从外表看完好无恙。穆罕默德感激涕零,真想趴地上吻吻矮个儿向导的破靴子。
  经历过这场惊险,似乎山路也没那么难走了。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出了云海,又走一会儿,看到了高处山脊上的阳光。矮个儿向导回头说:
  “看,山口到了。过了那儿,就全是下坡路。以后就没有隘口了。”
  过了山口景大变,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四周白皑皑的山峰,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两万英尺。阳光让空气变得温暖,脚下的路也平缓多了。他们走了一天,穿过康蒂瓦尔山谷。中午他们只是稍稍休息一会儿,没有吃饭,因为所有的给养都给那头可怜的骡子做了陪葬。不过晚上他们已经赶到一个小村庄,矮个儿向导找一个老头交涉一会儿,用阿富汗尼租了一间破房子,买了一大堆食物,还给穆罕默德买了一块破烂的毛毯。他们都饿坏了,也累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过晚饭,很快入睡。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矮个儿向导从胸怀里掏出一块儿黑布:“对不起,从今天起,你的眼睛必须蒙上。”
  穆罕默德突然觉得高兴,看来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他的苦刑快要结束了。他笑着说:“你尽管蒙。可是――这样走路太困难吧。”
  “没关系,又为你找了一匹马,就在门外。”
  外边果然有一匹瘦马。穆罕默德让他们蒙上眼睛,爬上马背,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这么着又整整走了两天。对蒙着眼的骑马人来说,东西南北根本没有概念,他只能凭马背的俯仰来判断是上坡还是下坡。还可以根据周围空气的温度,如果空气温暖,有时再加上水流声,那当然是在谷底。如果空气变冷,马的喷鼻声也加重,那就是在过山口。不过,依他的感觉,最后两天行程中一直没有太高的山口,道路相对平缓。吃饭休息时,眼上蒙的黑布没有取下。这倒没关系,蒙上眼睛也不会把食物吃到鼻子里,那些粗糙的食物,不看它们反倒少影响一些食欲。受罪的是胯部,两个大腿内侧的皮肤在前几天骑行中已经蹭破,但那时是骑一会儿走一会儿,还没觉得多么疼痛难忍;这两天一直骑马,疼得他难以忍受。不过他没敢声张――那位性情乖戾的高个子一定会恶狠狠地抢白他:骑在马上你还嫌不舒服?他只能尽量多变换姿势,有时侧骑有时跨骑,这样来减轻胯下的痛楚。
  第二天,路上的行人多了,听口音是到了普什图族的势力范围。穆罕默德不懂普什图族语,但经过这几天,他也从低个子向导嘴里记住了两三个普什图语的单词。晚上,他被从马上扶下来,由一个人牵着走。刚从马上下来,两腿僵硬得几乎走不稳,走了几十步,他才重新找回走路的感觉。两个向导短暂地交谈着。他从两人的交谈中听到一种轻松感,知道这次是真的到了。然后大概是进了一个山洞,因为向导有时按着他的头,让他低下头走。走了一会儿,不用低头了,显然山洞变得宽敞。前边出现了人声,向导同什么人简短地交谈。这是个相当深的山洞,因为凭他的感觉,进洞走了二三百米后才让他站住。两个向导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听到一个人用阿拉伯语说:
  “把他的蒙布解开。”
  这句话的口音非常熟悉,穆罕默德可以断定,说话人和自己都来自于同一个北非国家。蒙布解开了,穆罕默德眨眨眼,适应了洞内的光线。他正处于一个小小的山洞内,是个洞中之洞。身后有明亮的火光,他的目光先被火光吸引过去,透过小洞口,能看到大山洞里的一堆篝火,十几个人坐在火堆周围,旁边是交叉而立的步枪。篝火外是很深的黑暗,不知道是因为山洞太深,还是这会儿天色已经黑定了。他回过身,小山洞深处有一个人盘脚坐在石坎上,长长的黑胡子,四十岁左右。衣着非常整洁,是洁白的阿拉伯服装,头上裹着阿拉伯头巾,这身衣服在四周的晦暗中非常抢眼。身后石壁上挂着两支交叉的AK47自动步枪。在那人身后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床铺,直接铺在石头地面上。床头有一个似乎是纸箱搭的小桌,上边放着古兰经、一本地图,还有一台外观漂亮的IBM笔记本电脑。这个现代化的器具和周围环境极不协调――至少这儿不像有电力供应啊。他在另一侧又发现了一件文明社会的器具:一台便携摄像机。他猜想,大概这儿刚刚录制完一盘录相,就是常常在网上和半岛电视台播放的那种录相,难怪这人穿戴整洁,身后还有一个在电视中熟悉了的枪支背景。至于电源,肯定是使用汽油发电机吧。
  在那人身后的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人,戴着普什图族的龙格缠头巾,比较瘦削,也长着黑胡子。比较年轻,在30岁到35岁之间。因为光线较暗,穆罕默德看不清楚面容。
  两个向导默默地退出山洞。戴头巾的人指指面前的地下,示意来人坐下,那儿有一个石坎,上边铺着草垫。穆罕默德走过去,盘腿坐好。现在那人的面孔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他仔细寻找着哈姆扎的特征。由于基地组织头面人物的行踪都十分诡秘,外界至今没有掌握这位基地三号人物的可信的照片。比较确凿的信息是此人患有白癜风。穆罕默德仔细观察着,果然在他脸部和颈部看到了明显的白斑,再加上此人口音所透露出来的国籍,基本肯定这就是穆罕默德要见的人了。但令他迷惑的是,这位哈姆扎是独眼,而且在他指着让客人坐下时,露出的不是手,而是一只银色的钩子。另一只手一直没露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钩子。这样极其罕有的形貌特征,外界不至于丝毫不知道吧,但他从没有听说过。考虑一会儿,他想这不奇怪,这些家伙们每天都在和炸药打交道,出点事故是情理中事。也许这是不久前造成的残疾,尚不为外界所知。为了保险,他确认了一下:
  “我面前这位,是否是尊贵的阿布··法拉杰·哈姆扎先生?”
  那人平淡地说:“是我。有什么话你可以讲了。”
  穆罕默德稍稍顿了一下,他要理一下思路。这时哈姆扎先说话了:
  “一个我们双方都信赖的、尊贵的普什图族长老介绍你来这里,因此我才同意见你。但他对你从何处来缄口不言。当然他不说我们也猜得到:派你来这儿的主人,就是那位爱骑骆驼、住帐蓬、用女人当卫士的怪人吧。”
  穆罕默德佯做没有听见这句不礼貌的话:“关于我来自何处,这一点应当绝对保密,这是咱们往下谈交易的首要条件。”
  哈姆扎点点头:“会为你绝对保密的,这点你尽可放心。你的主人曾是圣战者中的雄狮,当年他策划了那场著名的空难,让全世界的异教徒惊骇颤抖,那时他是何等无畏!可今天呢,他成了一只可怜的叭儿狗,只会向异教徒摇尾乞怜。你知道不知道,他竟然发表声明谴责我们在9月11号的圣战!这是一柄从背后向我们捅的刀子。”
  穆罕默德苦笑道:“我知道,这个声明在我出发前就拟好了。”他感觉到哈姆扎对他的敌意很深,心一横,干脆来个彻底的实话实说,“你说得没错,我们是些懦夫。都怪我们身上背了一个蜗牛壳,舍不得让美国人把它砸碎。再说,”他指指石头地面上简陋的床铺,“我也受不了这样的苦行,心有余力不足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向美国佬暂时屈膝。但在心底,我们的信仰没有变,对西方恶魔的仇恨也没变。今天我来,就是想用一个小礼物来表明我们的心迹。”
  他这么自我贬损,哈姆扎倒没什么可说的了,回头对那个年轻人笑笑,说:“行了,我不苛求你,毕竟不是每人都有勇气做人弹。我只给你一个忠告,请你转达给你的主人:他这么摇尾巴,美国人不一定会饶他,等把阿富汗,可能还有伊拉克收拾完,腾出手来就会收拾你们。”
  “我一定转达。”
  “好了,把你的礼物拿出来吧。”
  穆罕默德也轻松了:“我先问一声,你身边这位,就是我要求你带来的病毒学家吧。”
  那个年轻人点点头,没有吭声,哈姆扎代为介绍说:“他是美国杜克医学院毕业的,专业是公共卫生及传染病学,和你的要求差不多吧。”
  “冷藏箱也带来了?”
  这回是年轻人回答:“带来了。”
  穆罕默德把皮箱放到面前,准备打开,先笑着说:“虽然有专家在场,我还是想多几句嘴,向哈姆扎先生介绍一些背景情况。50年前,一位阿尔及利亚人指出:恐怖主义是穷人的战争。这句话让他成了圣战者的先知。不过这句话还不完整,应该再续一句:生物战剂是穷人最完美的武器。想想吧,它不需要现代化的工厂、昂贵的设备、天文数字的资金,也不怕B-2飞机的轰炸。病菌和病毒本身就是在人的身体中繁衍的,你想杀死的人正好也是你的工厂,完全的废物利用,不需要电力、原料和工资。所以,你手里只要有一点点这玩意,仅仅能感染一个人的剂量,就足以在世界上造出一场大灾难,杀死十万人或一百万人,比你们现在习惯用的人弹厉害多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异教徒们其实早就在使用它。1763年,英国远征军向北美俄亥俄河谷的印地安人传播了天花,用的是天花患者的衣物;一战时,德国向俄国和罗马尼亚等国散播了炭疽和鼻疽;二战时日本有731细菌部队;二战后美国在阿肯色州松崖市建立了国家毒理学研究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Toxicological Research),其中包含规模很大的生物战剂生产基地。俄国人下的功夫更大,储存的生物战剂常常是以百吨计。外界传说萨达姆也在搞这玩意儿,但那家伙一向只是嘴巴功夫利害,不一定真干。”
  “而你们是真刀实枪地干了。”
  穆罕默德自得地说:“没错,我们前前后后搞了十五年,可惜用不上了,我们领袖已经下令全部销毁,包括战剂和设施。当然,真的全部销毁未免太可惜,所以我们留了一点种子,想送给用得上它们的人。”
  哈姆扎注视着他膝上的皮箱,笑容似乎有些不屑,有些怀疑。
  “尊贵的哈姆扎先生,请务必相信我的诚意。坦率说吧,我这样做,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正如你刚才说的,只要你这边搅得美国人不安生,他才腾不出手来收拾我们。你看,我说得够坦率吧。”
  “我相信你的诚意,拿出来吧。”
  穆罕默德打开皮箱,一股白雾弥漫出来。这是个密封很好的冷藏箱,四周是厚厚的绝热材料,但即使如此,在几天的旅途中,箱内的干冰也几乎蒸发完了。残存的干冰中埋着三个密封玻璃瓶。穆罕默德介绍说:
  “喏,这是三种生物战剂,都是病毒型。解释一下,我们不大喜欢病菌及立克次氏体类生物战剂,像炭疽、鼠疫、肉毒杆菌等,因为每一种病菌都有某种抗生素是它的克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种病菌对所有抗生素有耐受力。而且抗生素作用快,再加上异教徒国家的卫生体系都十分完善,即使你们能燃起灾疫,他们也能迅速扑灭。病毒相对好多了。我带来的是三种病毒。第一种是拉沙热,很凶险的出血热,至今还没有能抑制它的疫苗。它的唯一缺点是对病毒唑比较敏感,但我们培养的这个菌种已经变异出了足够的耐受力。第二种是埃博拉,是更为凶险的出血热,可通过空气传播,目前也没有疫苗,没有任何医疗办法,它的缺点是传染力不够强。第三种是天花,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它传染力极强,致死率高,在历史上,它杀死的人比其它任何疫病都多,可以说它是人类的第一大凶神。缺点是医学界对它的研究比较透,有强有力的疫苗。不过,自从1978年世界上停止接种牛痘后,人们对它的特异免疫力已经全丧失了,现在的疫苗根本不够应付一场大规模的爆发。我给你的菌种足以抗得住现有的医疗手段,在疫病被扑灭前杀死一两百万人。”
  他合上箱盖递过去:“至于究竟选用哪种,或者三种都用,你们自己决定吧。”
  哈姆扎身后的年轻人过来,接过箱子,问了一句:“请问,你本人也参与这项研究了?”
  “对,我参与了,不是技术上的参与,但我组织了这项研究。你可以想象出来,当接到销毁命令时我是多么心疼。噢,对了,我忘记说一件事。”他又要回箱子,打开,在箱角处摸出一个丝绒袋子,“这里是800粒南非钻石,都是质量很好的白钻。克拉数都不大,这是为了方便你们在黑市换成现金。它们的总价值在8000万美元以上,即使在黑市出手,至少也能值6000万。这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算是给你们的生物战馈赠一点启动资金吧。”他解开袋子摸出两粒,“我还有一点个人请求。前天在康蒂瓦尔关隘出了个小事故,这个箱子曾落入悬崖中,是那位叫塔马拉的向导把它抢救出来。我想用这两粒钻石表示对他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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