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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6 金庸(现代)
孟健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
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
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
门外,并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
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
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三位钦犯进庄,
张大人你下令搜吧。”
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
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
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
这么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
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召重等的来由,哈
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这
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
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
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
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
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
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
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
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哪里,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
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
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
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
动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稀巴烂!”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
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身上下工夫,
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
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
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
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
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
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白,
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
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
“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童兆和笑道:
“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哪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
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
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
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罗唆了,他甚么都不知道的,铁胆
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
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
道:“我怎么不知道?”
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
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懂
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
三个客人躲在甚么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
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
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
声道:“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
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甚么?快进去!”周英
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
张召重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哪有躲藏之
处。他跳上栏干,向亭顶一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
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
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
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
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乒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
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
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书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
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了,想不出法子来推
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
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
“起”,一张四百来斤的石桌竟被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声喝
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
底下露出铁板。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
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正自气恼之际,忽然头顶轧
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
众官差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
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
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咱们夫
妻一场,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
“待会我叫你做甚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
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吵甚么?”众人听他一喝,一时肃
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
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
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吊将上
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
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
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
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
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
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这鞭说的乃是单
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
起劲力将绳索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
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那童兆和吃过文泰
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惟恐他
还要拚命,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
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转身,绳索贯劲,犹
如铁棍,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登时扑地倒了。
侍卫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一个拿刀、一个手持
双铁环,分自左右抢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身
而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
长笛短,反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
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个魁梧汉子叉腰而
立,她钻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
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
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
双刀,傍到丈夫身边。
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便
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作进手
招数。骆冰步武不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紧封门户。相
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侧,向左横掠,把
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
那边文泰来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
般乱归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召重见他金
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
怪,正要上前喝问,哪知余鱼同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
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
伤,忙跳入救援。
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碍
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
成璜提督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堵住二
人。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脚步踉跄,
直跌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
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璜被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
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他
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她勉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
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让
路。”
张召重见余鱼同武功乃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早
受重伤,他自重身份,不肯上前夹攻,是以将骆冰推入地窖后
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鼠忌
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
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璜,骆冰拉住他衣领,短刀刀
尖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一手扶着骆冰,一手抱住
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骆冰喝道:“谁动一动,这
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
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地。这三
匹马正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张召重眼见要犯便要逃脱,心想:“成璜这脓包死活关我
何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来丢
在地下的绳索,运起内力,向外抛去。绳索呼的一声飞出,绕住
了文泰来,回臂一拉,将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
丈夫一声呼叫,关心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她
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道:“快走!快
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应听
我话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按住。余鱼同飞身
过来,抱住骆冰,直闯出园门。一名捕快抡铁尺上前阻拦,余鱼
同飞起一脚,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
同抢到柳树边,把她放上马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乾
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惨叫声
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鱼同已将三匹马
的马缰扯开,自己骑上一匹,把第三匹马牵转马头,向着园门,
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冲过去,把追
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骑马奔得远
了。张召重等捉到要犯文泰来,欢天喜地,谁也无心再追。
骆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马上,几次要拉回马头,再进铁胆
庄,都给余鱼同挥鞭抽她坐骑,继续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见
后面没人追来,余鱼同才不再急策坐骑。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马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正
是铁胆周仲英。他见到余骆两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
我请了医生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去。
周仲英突见飞刀掷到,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之下不及招
架,急忙俯身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上掠过。在他背后的二
弟子安健刚忙挥刀挡格,飞刀斜出,噗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
大柳树上,夕阳如血,映照刃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
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
夫,我和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周
仲英给她骂得莫名其妙。安健刚见这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
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
说。”
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再烧铁胆
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
马而走。
周仲英纵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真所谓仇怨不敢
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一提到铁胆周仲英,无不竖起
大拇指叫一声“好”,哪知没头没脑的给这个青年女子掷一柄
飞刀,再加一阵臭骂,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
怨气冲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内情,查问赶到镇上请医的庄
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没甚么争闹。
周仲英好生纳闷,催马急奔,驰到铁胆庄前。庄丁见老庄
主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各人神情特异,料知发生了事
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
着大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诧异。
几名庄丁七张八嘴的说了经过,说公差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
不久,想来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来没遇上。众庄丁
道:“公差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
周仲英连问:“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是谁走漏风声?”庄
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
打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劝。周仲英打了几
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
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
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这里干么?快去催健雄来。”说话
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叫道:“师父回来了。”周仲英从椅
中一跃而起,嘶声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孟健雄见师
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哪里
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周仲英左
手一把抓住他衣领,右手挥鞭,便要劈脸打去,终于强行忍住,
怒道:“胡说!我这地窖如此机密,这群狗贼怎会发现?”孟健雄
不答,不敢和师父目光相对。周大奶奶听得丈夫发怒,携了儿
子过来相劝。
周仲英目光转到宋善朋脸上,喝道:“你一见公差,心里便
怕了,于是说了出来,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为人侠义,便杀
了他头也不会出卖朋友,宋善朋不会武艺,胆小怕事,多半是
他受不住公差的胁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见到老庄主的威势,
似乎一掌便要打将过来,不由得胆战心惊,说道:“不……不是
我说的,是……是小……小公子说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个突,对儿子道:“你过来。”周英杰畏畏
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英道:“那三个客人藏在花园的地
窖,是你跟公差说的?”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谎,却也
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挥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
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母亲。周大奶奶走近身来,劝道:
“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小儿子乖乖的在家,
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将鞭子在空中吧
的一抖,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
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
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把妻
子一推,说道:“别在这罗唆!”
孟健雄眼见瞒不过了,便道:“师父,张召重那狗贼好生奸
猾,一再以言语相激,说道小师弟若是不说出来,便是小……
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儿子脾气,年纪小小,便爱逞英
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周
英杰一张小脸上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
周仲英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么?”
右手一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周英杰便在这时冲
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
上。周仲英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中,力
道何等强劲,噗噗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正
中周英杰的脑袋,登时鲜血四溅。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
再也不敢了……你别打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
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
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
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甚么……为甚
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
是……”周大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
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心灰意懒,不躲不
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
反而软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
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
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歇
了下来。
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
下,道:“床是有了,只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
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
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
西,红花会群雄当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
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劝解,心
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
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
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文泰来含
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
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
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用力挣扎。
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
骆冰羞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
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伸手便拔双刀,
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
刀,幸喜尚剩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
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甚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
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循规蹈矩,哪容得他如
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
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
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
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
会的大切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
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
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
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
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
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杀鞑子满
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凶徒恶棍。”骆冰秀眉
顿促,叫道:“红花会四大戒条是甚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
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者杀,淫人……妻女者
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
没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
原来依据红花会规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若是一时胡
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
上连戳三刀,这三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
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若真正罪重出自
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
铁面无私,心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
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鬼见愁时无不悚
然。
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
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
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
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
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
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
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甚么事,总求总舵主派我去
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
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
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
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
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甚么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
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
骆冰本有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
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怎
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
走到马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
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
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同低
着头将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
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
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留心,帮
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
她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
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销魂蚀骨,情难自已,眼
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
自怜,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
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连连往树上撞去,
抱树狂呼大叫。
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会合红花会群雄,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
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
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由坐
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
扰,下得马来,便在一处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
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
上风,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入了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人
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
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
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烧得火
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
第二天病势更重,想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
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可是就上
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
前一花,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
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
黑,浓浓的眉毛,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喜欢,对
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
骆冰一凝神,发觉是睡在炕上被窝之中,房中布置雅洁,
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为人救了,好生感激,
说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
会再谈。”瞧着她喝了一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
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音
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
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
惊,敢情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那少女和丫
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
女转身就往墙上摘刀。骆冰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
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住,然后抄鸯
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
心里很不好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
是周仲英的女儿。
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
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号,叫做
“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
挨了一晚,料想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
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为父亲打死,母亲出走,自是伤痛
万分。
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
跟了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
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
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
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
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交谈。等了半晌,那两人毫
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
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
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仲英正陪
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
是调戏过她、后来又随同公差来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
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伸掌推开厅门,一柄
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
周仲英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师
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
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
这日天色已晚,庄丁来报有两人来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
接见,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另一个是郑王府
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前天来铁胆庄捕人,也有此人在内。孟
健雄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
雄道:“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甚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
样。”童兆和嘿嘿冷笑,说道:“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
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甚么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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