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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5 金庸(现代)
物,手里又拿着两个铁胆。”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
么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铁胆庄
再说吧。”
又行数里,来到铁胆庄前,其实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
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间,唯有一
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
怆之意。缓缓纵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
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没有了,疾风之下,柳枝都向东飘
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
庄丁请三人进庄,在大厅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
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人
姓名。三人据实说了。
宋善朋听得是红花会中人物,心头一惊,道:“久仰久仰,
听说贵会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
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
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素闻其名,只是他知红花
会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难以捉摸,言
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听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
来了,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
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前
来拜庄,也没甚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顺道瞻仰。
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
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丁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丁
点头而去。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
则老庄主回来,可要怪小人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丁捧
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共是六十两银
子。宋善朋接过盘子,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
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文泰来一听,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
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到铁胆庄来本已万分委
曲,岂知竟受辱于伧徒。骆冰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
一捏,要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怒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
“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
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
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以送的盘费特别从丰。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告辞
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
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他又是羞惭,又是着急,
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声
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连声
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名庄丁把客人的马匹牵来,文泰来
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
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
庄丁,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说着
向另外两名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
两只银元宝岂止数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
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金子,一时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
得连“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
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
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荒而
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
多行不义,方才下手,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
大快。骆元通对这独生掌珠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
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
来。他钱财得来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
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女开口伸手,银
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说不定就给两千,因此把女儿从小养
成了一副出手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费银子,皇亲国戚的千
金小姐也远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
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
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
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这位娇妻。
文泰来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
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马,向文泰来等拱手说道:“三位果
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过了,改日
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
们庄上来的,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
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是
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
三位留步,在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
歉。”文泰来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是刚才途中所遇,
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把
文泰来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透着
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条,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耳
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
到内堂休息。”
骆冰跟着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
老远就听得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道:“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
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
亲热,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英雄来串门子,说只坐
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
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你
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
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
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我多糊
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
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
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
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才匆
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
赔不是。这奶奶生了女儿后就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
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哪知在五十四岁
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
亲友们都恭维他是积善之报。
坐定后,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爷来,给文奶奶见见。”一个
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看来他
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声“婶婶”。骆冰握住
他的手,问几岁了,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周
英杰。”骆冰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甚
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周大奶奶见这串珠子颗
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
又是叫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无效,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来道:“文奶奶,文爷晕
过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快步出厅,去看丈夫。
原来文泰来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
劲支持着倒没甚么,一松下来可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
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晌,文
泰来方悠悠醒来。
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
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
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
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
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来,东西张望,迅速
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
得几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孟健雄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
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
杰大喜,连说有趣。
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
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输
了想赖,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周英
杰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孟健雄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
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
“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见,嘻嘻哈哈
的笑着,直向他冲去。那人登时仰天一交摔出。
原来这矮汉子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笑
靥如花的模样,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
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
时,便向骆冰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文泰来、余鱼同出店,
知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
他们进了铁胆庄,过了一会,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
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
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
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冲过来。他旁的本事没甚么,为人却十
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当下全
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爬不起
来,好在他武功本就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
不上是甚么天大难事。
孟健雄连声道歉,道:“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
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孟
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伤膏
药。”童兆和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孟健雄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
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
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奶奶的,回头找他算
帐。”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
裳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
孟健雄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
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
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
这条命可是交给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爷英雄不怕死,胡
羊装到底!”孟健雄在他脑袋上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
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这里没甚么。”孟健雄又在他腋
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
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
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听口音不是
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铁胆庄来太岁头上动
土,胆子是甚么东西打的?”但铁胆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
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骆冰他们的所在。
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
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
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
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童兆
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
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
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
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
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一进店房,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着商议,
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文泰来逃往何处,打死
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头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
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张召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
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叫起“老
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镖行
中的众镖头瞧在眼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
追踪,说道:“那是皇上交下来的差使,又是张大人的事,姓童
的拚了命也跟反贼们泡上了。”
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丑表功表之
不已,忙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
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褂的四品侍卫瑞大
林,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头万庆澜,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璜,
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
头。
为了捉拿文泰来,这许多南北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
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
陆菲青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
日岭上恶战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
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神愈长,天色未黑,
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力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
之事势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
集尽头有个回人手牵两马,东西探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
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
那回人摇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
十来两,那回人仍是摇头。他心中焦躁,倒提布囊,囊中六七锭
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回人挥手叫他走开,
似说马是决不卖的,不必在此罗唆。陆菲青好生懊丧,把银子
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
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
来那晚陆菲青帐外窥秘,霍青桐以铁莲子相射,给他弹入茶
壶,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
来。
陆菲青灵机一动,说那个头插羽毛、手使长剑的回族少女
是他朋友,此物是她所赠。那回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
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交了给他。陆菲青大喜,忙
再取出银子。回人摇手不要,牵过陆菲青的坐骑,转身便走。陆
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回人之中
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夺经,
沿站设桩,以便调动人手,传递消息。他见这汉人老者持有霍
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帮手,毫不犹豫,便将好
马换了给他。
陆菲青纵马疾驰,前面镇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铁莲子一
取出,立时又换到了一匹养足了力气的好马。这次更加来得容
易,因回人马匹后腿上烙有部族印记,他拿去换的即是他们本
族马匹,当然更无怀疑。
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百多
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他武功精湛,武当派讲究的又是内
力修为,但毕竟年岁已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驰下来,
也已十分疲累。一进城,取出文泰来所给红花,插在襟头。走
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他赴酒
楼用饭,陆菲青也不推辞。到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
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一句话不问,只
是叫菜劝酒。
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陆菲青忙起
身还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
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陆菲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
派陆老前辈,常听赵半山三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慕,
今日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
“晚辈卫春华。”原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卫
二人行礼而去。卫春华道:“敝会少舵主和许多弟兄都在本地,
要是得知老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老前
辈是否可以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
赶来原有要事奉告。”卫春华要再劝酒,陆菲青道:“事在紧急,
跟贵会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掌柜的也不算酒钱。陆
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会联络之所。两人上马出城。卫
春华问道:“老前辈已遇到了我们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道:
“是啊,你怎知道?”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
的,这花有四片绿叶相衬。”陆菲青心想:“这是他们会中暗记,
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了。”
不一会,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
前一块匾额写着“玉虚道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
了卫春华很是恭谨。卫春华肃容入观,一名小道童献上茶来。
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
杯喝茶,只听得内堂一人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
……”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他当年的刎颈之交赵半山。
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
些年来在哪里?怎么会到这里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
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会文四当家眼下可在难中。”当下将
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只把赵卫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
春华没听完,便快步入内报讯。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伤势
详情。
陆菲青还未说完,只听得卫春华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
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甚么?我非得马上赶到四哥身边
不可。”卫春华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
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
不依。
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
个驼子。陆菲青记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断李沅芷马尾之人。卫
春华在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
将过来,楞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只道他记得自己
相貌,还在为那天李沅芷笑他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
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替文四哥四嫂报信,我章
驼子谢谢你啦!”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
了四个响头。
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也跪下还礼。那驼子早
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赵三哥,卫九哥,我先走啦。”赵
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刚奔出月
洞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到哪里去?”驼子
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
腕便走。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
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
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那是好端端地,然
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
这人算是惹上了祸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
艺,往往就被他结结实实的打上一顿。他在红花会中最听骆冰
的话,因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衣着
饮食,时加细心照料,当他是小兄弟一般。他听到文泰来夫妇
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章进在红花会中排行第
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
小,足智多谋,是红花会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江湖上送他一
个外号,叫做“武诸葛”。
赵半山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红花会众当家陆续出
来厮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陆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
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陆
菲青把文泰来的事择要说了,那位独臂二当家无尘道人道:
“咱们见少舵主去。”
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
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
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
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
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
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
“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
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满盘皆输,那公
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
“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
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
呼行礼,扬长出门。(按:中国古来惯例,下围棋尊长者执黑子,
日本亦然,至近代始变。)
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陆
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
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
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常恨无缘
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
深感惶恐。”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副模样
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
全不相类。
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之事向陈家洛说了,请示对
策。陈家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无尘身后一条大
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四哥身受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
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四哥送了命,那
再不让了吧?老当家的遗命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义父遗
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红花
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
黑,神态威猛,刚才赵半山引见是会中坐第八交椅的杨成协。
群雄纷纷说道:“咱们蛇无头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让,教大
家都寒了心。四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少舵主将令赶去相
救。”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少舵主号令,
教他吃我无尘一剑。”陈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
蹙,沉吟不语。
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
起咱们,咱哥儿俩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
道:“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
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
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
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塞外,
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
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
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
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
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礼仪式,总舵主是全
会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
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
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
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
小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
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
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知,
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
烈处豪气填膺,又问:“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
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来话长,大哥再
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
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
可就威风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出
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甚么来头,
转身就走。张召重心想周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领袖人
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
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个眼色。吴国
栋点点头,率领捕快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
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
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把亭中
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
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个地窖。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
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哪
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有谁敢来
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
累宝庄。”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
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张召重
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考
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
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
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一看,见
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
一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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