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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49 金庸(现代)
竟与红花会群雄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
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根。成璜见来势凶恶,从桌底
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
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
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
奔。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
都已逃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
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一个
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周
绮大骂:“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卫春华、章进、心
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道:“总
舵主,怎么清宫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
道:“正是,这须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
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陈家洛赞道:“七哥深明大义。”当下
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
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
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
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
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
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
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
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
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
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
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
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
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
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
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
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
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甚么
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
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
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
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
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
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吓
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
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
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
急甚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
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
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
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
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
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
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
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
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
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
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
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
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
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
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
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
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
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
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
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
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
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
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
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
屋顶,四下瞭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
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
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
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
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
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
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
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
下一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
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
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
“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
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
能鲁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
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
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
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
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
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
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带刀入
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
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
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
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
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
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
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
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
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
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
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
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
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
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来更不理会,只
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蓬的一声,一
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
杖挡路。
文泰来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
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
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
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
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
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
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
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
迅捷之极。
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
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
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
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
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
四爷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
来道:“于老当家并无甚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
务乞恕罪。”
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
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
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
转身便走。
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
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
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
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
得挥刀抵敌。
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
泰来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
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
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
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对方众僧大集,不由得心惊。
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
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一挫,
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
柄,用力一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一腿,踢在他
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
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
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
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
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铲直进,挺向元悲。元
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
泰来不欲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
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物撞得荡开尺许,又
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文泰来收铲跃开,一回头,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
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拂的
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爷,好好,大家都来啦。”周
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
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
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
成璜,另一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逐出,
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树上暗放
袖箭,却被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
周仲英当下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
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
来参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
数也无多大分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
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禅师恳切相留,
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连连警报,说有一个高
手夜闯山门,已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
哪知竟是文泰来。
当下文泰来向监寺大苦大师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
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
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
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禅师
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癫、藏经阁主座
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
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
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
陈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双目流泪。天
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说,如何行此大
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
不该出口。但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
“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子是我义父……”一
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
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的关系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
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
知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到这里,声音已有
些哽咽,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
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虹眼睁一线,但见两道精光
直射出来。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等心中都是一凛:“这位
老方丈内功修为如此深湛。”只听他说道:“少林寺数百年向
例,本寺弟子违犯清规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陈总舵
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
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
又道:“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气运,本寺破例,请陈总舵主
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
客舍休息。
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徐
天宏问道:“爹,内中另有难处么?”周仲英道:“方丈师兄请
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座殿堂,
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
甚难!”
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
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周仲英摇头道:
“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
势成混战,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
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殿实难闯过。”
陈家洛沉吟道:“这是我家门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
我过去也不一定。”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
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
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
点头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陈家洛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
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陈总舵主亲
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
拱手道:“请!”
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
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
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己用少
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
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
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
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
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
下凝神拆解。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大苦的
“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
滚跌扑,顾盼生姿。
两人斗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
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陈家洛斜身
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
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按。大
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在他肩头一托,大
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
进吧!”陈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
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
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
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
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正是“疯魔杖”的起手
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
出短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不
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陈
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
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
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
若天魔,杖法脱胎于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
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自
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
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
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杖狂舞乱打。
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
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
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癫内功深湛,
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
毫无衰象,竟把陈家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癫见他无处退避,
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
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避。大癫虽然勇猛,平素从
不杀生,哪肯无故伤人性命?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
然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
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
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
杖头,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
大癫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余,一躬到地,说
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
禅杖直逼过来,但毕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
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入后殿。大
癫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大叫一
声,将半截禅杖猛力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
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
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
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
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
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菩提
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在暗器
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
可多一点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
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
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
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
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香。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
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
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
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
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
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
珠,但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
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
炷香。
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
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
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大痴乘
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
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
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
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
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
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
陈家洛如此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
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会对方灭烛,
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
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
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陈
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
“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这是
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
扌罗
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跃回己方,笑
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一摸,
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
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
“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
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大,出
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
“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
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入内殿。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
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
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
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大癫、大痴已如此功力,
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
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两
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
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
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
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
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
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
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
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
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
之力,强接了这招。
陈家洛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
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
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
着,敌人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
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
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
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
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
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
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
掌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
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
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
天镜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
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
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
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
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
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
镜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
“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
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
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
想:“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
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
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
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
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
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
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
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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