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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50 金庸(现代)
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
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
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
“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
‘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
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
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
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
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
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
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
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
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
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
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
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
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
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
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
‘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
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
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
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
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
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
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
“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
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
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
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
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
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
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
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
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
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
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
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
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
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神,轻轻将包
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
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
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
面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
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
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陈
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
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
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
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
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
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
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
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
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
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
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
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
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
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
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
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
为该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
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
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
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
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
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
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
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
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杀之。”正
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
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
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
“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
滴子自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
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吐露此事,是
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
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
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
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
亲为甚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
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
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
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
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
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
此一位一代大侠。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
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
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
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
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
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以
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
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
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
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
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
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
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
各殿阒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一齐
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
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
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和母亲一
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
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
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
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
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
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
能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
也只有苦笑点头了。
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
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英在寺西
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
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成璜
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
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
去,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
“张召重,张召重!”石双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
“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向陈家洛
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
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
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道:“京里可有甚
么消息?”
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
伦老英雄全军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
了定神,问道:“甚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
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
怎又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
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
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
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
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
她?”
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
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
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
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
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甚么,
想必没事。”
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
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
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
和霍阿伊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
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
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
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
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
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
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
个我真的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
一路上群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
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已在双柳子
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
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
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白振。你把皇帝
给我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转呈,皇
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
复命。
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
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到白振家里
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里,见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
来,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
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
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
求见陈家洛,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
宫。”陈家洛进:“好,请白老前辈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青
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
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
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
七人有白振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
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
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宝
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白振道:“是。”转头对陈家洛道:
“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
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白振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
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
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
人却被阻在楼外。
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
乾隆笑吟吟的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
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
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
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
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乾隆笑道:
“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
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
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
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
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
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
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
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
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
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
一点儿沙漠的模样。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
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
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
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
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
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
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回人帐篷,像甚么样子?他的心
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
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
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
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
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香香公主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铮
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
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
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陈家洛低下
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
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
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拿起
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
“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
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
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
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
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
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
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
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
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
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
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
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
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
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
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
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
侍卫么?”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
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
白振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甚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白振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
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
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
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白振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
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
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
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
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
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
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
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
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不答,挥
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
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给
咱哥俩引见引见。”
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
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
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
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
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
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
士怕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
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白振又替陆菲青、无
尘等逐一引见。
原来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
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
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
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
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
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
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
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
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
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
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
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
到反力,总算撒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
内功。”
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
咱亲近亲近。”
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
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
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
了出来。
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
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白振见他们
吃苦,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
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双侠恨恨的瞪了一眼,转头
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
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
白振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
迎。
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
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
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丝毫怀疑,追
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
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下甚是轻松愉快,一
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
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
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
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
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
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
瓶,轻轻放在桌上。
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
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
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
隆怒道:“你们来干甚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
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甚么?”迟玄道:
“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
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
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
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
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说的却是回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
叹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
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
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
香香公主。
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
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特遣清兵,香车宝舆,
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当日乾隆见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颠倒。后
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玉瓶的侍卫,但
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要
将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
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
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
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
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借译鞮。”在诗下自注道:“蒙古
回语皆熟习,弗借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沾
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
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
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
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
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
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
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
“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这头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总
会来救我出去。”
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
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
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
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
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
为嫦娥,比之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
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
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
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
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剑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
隆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
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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