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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48 金庸(现代)
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
眼望远处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边上做提督,
他……他……你认识他么?”
余鱼同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她数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
自己却对她不加理睬,要是她伤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时忘
情,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道:“我心里是真正爱你的,你
不会死。”李沅芷叹了口气。余鱼同道:“快说:‘我不会死!’”
李沅芷胸口一阵剧痛,又晕了过去。张召重这一掌劲力凌厉,
她断臂之外,胸口更受震伤。
这时张召重和陈家洛翻翻滚滚,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时
陈家洛的“百花错拳”变招倏出,张召重又在强敌环伺之下,
不免气馁,手中虽有兵刃,却也不敢莽进,一面要解拆对方
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术,一面要找寻空隙,想一举将他
擒住,再见陆菲青、骆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着暗器,于
是更加严守门户,不敢露出丝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袭,这样
一分神,双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数招,张召重心想:“再耗下
去,是何了局?就算胜了这姓陈的小子,他们和我车轮大战,
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这时对“百花错拳”的格局已
大致摸熟,即使对方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胆子一壮,剑
法忽变。
他柔云剑术施展开来,连绵不断,记记都是进手招数,登
时攻守易势,陈家洛连连倒退。倏地张召重一招“耿耿银
河”,凝碧剑一剑横削,随即千头万绪般乱点下来,真若天上
繁星一般。陈家洛眼见无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开他
这番招招相连的攻势,再行回击。卫春华和章进齐向张召重
扑去。
凝碧剑“耿耿银河”招术尚未使完,张召重更不停手,飕
飕两剑,卫章两人均已带伤。文泰来猛喝一声,挺刀正要纵
前,陈家洛已掠过他身边,轻轻两掌,打向张召重面门。这
两掌看来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处,他不论低头躲避还是
回剑招架,都已不及,只听声音清脆,拍拍两下耳光。张召
重又惊又怒,提剑退出三步,瞋目怒视。
众人明见陈家洛已落下风,忽然轻描淡写的上去拍了两
记耳光,都是大为惊奇。卫章两人乘机退下,好在受伤均不
甚重,骆冰和心砚分别给他们包扎。
陈家洛对余鱼同道:“十四弟,烦你给我吹一曲笛子。”余
鱼同脸一红,忙将李沅芷放在地下,横笛口边,问道:“吹甚
么?”陈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虽勇,终当命丧乌江,你
吹《十面埋伏》吧!”余鱼同不明他的用意,但总舵主有命,
当下奋起精神,吹了起来。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这
曲子尤其昂扬,一开头就隐隐传出兵甲金戈之音。
陈家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一转,虚踢一
脚,犹如舞蹈一般。张召重见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这良
机,手下哪里还肯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地转身,左手已牵住张召重的
辫尾,配合着余鱼同笛中节拍,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
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张召重
肩头又中。他连挨三掌,虽然掌力不重,并未受伤,然而凭
自己武功,非但没能让过,而且竟没看出对方使的是何手法,
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
倒退数步,凝神待敌。
陈家洛合着曲子节拍,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
霍青桐大喜,对香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
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这模样真好看。”陈家洛伸手拍
出,张召重举剑挡开,反手一撩,两人又斗在一起。张召重
凝剑严守,只要对方稍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
之后,随即收剑防御。
陈正德对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当真对你佩服得
五体投地。你徒儿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实在相差太远
了。”袁士霄沉吟不语,心中大惑不解,陈家洛这套功夫非但
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从所未见。他见多识广,可算得举
国一人,却浑不知陈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数,看来与任何流
派门户都不相近。他隔了一会,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
不出来。”天山双鹰知他生平不打诳语,这并非自谦之辞,都
是暗暗称奇。
余鱼同越吹越急,只听笛中铁骑奔腾,金鼓齐鸣,一片
横戈跃马之声。陈家洛的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这时越来
越顺,到后来犹如行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打到一
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笛声
突然拔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笛
声紧处,张召重一声急叫,右腕已被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
家洛随手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
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
就如喝醉酒一般。
章进口中咒骂,想奔上去给他一棒,被骆冰拉住。只见
张召重又走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
天宏和心砚上去按住缚了。张召重脸色惨白,毫不抵抗。
余鱼同放下笛子,忙看李沅芷时,见她昏迷未醒,甚是
着急。陈家洛道:“师父,陆老前辈,咱们拿这恶贼怎么办?”
余鱼同咬牙切齿的说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师父,
现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们正要去
瞧瞧那批饿狼怎样了。”众人觉得这奸贼作恶多端,如此处决,
正是罪有应得。
陆菲青将李沅芷断臂上的骨骼对正了,用布条紧紧缚住。
袁士霄又拿一颗参雪丸给她服下,搭了她脉搏,对余鱼同道:
“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骆冰低声笑道:“你抱着她,她就好
得快些。”
众人向围住狼群的沙城进发,无不兴高采烈。途中袁士
霄问起陈家洛的拳法来历,陈家洛详细禀告了。袁士霄喜道:
“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
数日后,众人来到沙城,上了城墙向内望去,只见群狼
已将驼马吃完,正在争夺已死同类的尸体,猛扑狂咬,惨厉
异常,饶是群雄心豪胆壮,也不觉吃惊。香香公主不忍多看,
走下城墙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说话。
余鱼同把张召重提到城墙墙头,暗暗祷祝:“恩师在天之
灵,你的朋友们与弟子今日给你报仇雪恨。”从徐天宏手里接
过单刀,割断缚住张召重手足的绳索,左腿横扫,把他踢落。
群狼不等他着地,已跃在半空抢夺。
张召重被陈家洛打中两掌,受伤不轻,仗着内功深湛,经
过数日来的休养,已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
还之想,但临死也得竭力挣扎一番,双腿将要着地,四周七
八头饿狼扑了上来,他红着双眼,两手伸出,分别抓住一头
饿狼的项颈,横扫了一个圈子,登时把群狼逼退数步。他慢
慢退到墙边,后心贴墙,负隅拚斗,抓住两头恶狼,依着武
当双锤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狼一时倒也难以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虽恨他奸恶,但陈家洛、骆冰等心肠较
软,不忍卒睹,走下城墙。
陆菲青双目含泪,又是怜悯,又是痛恨,见张召重使到
二十四招“破金锤”时,一头饿狼扑将上来,向他腿上咬去,
张召重一缩腿,狼牙撕下了他裤子上长长一条布片。陆菲青
脑海中突然涌现了三十余年前旧事:那一日他和张召重两人
瞒了师父,偷偷到山下买糖吃,师弟摔了一交,裤子在山石
上勾破了。张召重爱惜裤子,又怕师父责骂,大哭起来。他
一路安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针线给师弟缝补破裤。又想到
这套“破金锤”锤法也是自己亲自点拨的。当年张召重聪明
颖悟,学艺勤奋,师兄弟间情如手足,不料他后来贪图富贵,
竟然愈陷愈深。眼见到师弟如此惨状,不禁泪如雨下,心想:
“他虽罪孽深重,我还是要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重做好人。”
叫道:“师弟,我来救你!”涌身一跃,跳入了狼城。
众人大吃一惊,只见他脚未着地,白龙剑已舞成一团剑
花,群狼纷纷倒退,他站到张召重身旁,说道:“师弟,别怕。”
张召重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忽地将手中两狼猛力掷入狼群,和
身扑上,双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个人陪陪
也好。”陆菲青出其不意,白龙剑落地,双臂被他紧紧抱住,
犹如一个钢圈套住了一般,忙运力挣扎,但张召重兽性大发,
决意和他同归于尽,拚死抱住,哪里挣扎得开?群狼见这两
人在地下翻滚,猛扑上来撕咬。师兄弟各运内家功力,要把
对方翻在上面,好让他先膏狼吻。
陈家洛等在城墙脚下忽听城墙顶上连声惊呼,忙飞步上
墙。这时陆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惨报,气往上冲,手足一
软,被张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脉门,动弹不得。
张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举,已将陆菲青遮在自己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文泰来与余鱼同双双跃下。文泰来单刀连挥,
劈死数狼。群狼退开数步。余鱼同握着从徐天宏手里接来的
钢刀,跳落时因城墙过高,立足不稳,翻了个筋斗方才站起,
看准张召重肩头,用刀头戳将下去。张召重惨叫一声,抱着
陆菲青的双臂登时松了。这时群雄已将长绳挂下,先将陆菲
青与余鱼同缒上,随即又缒上文泰来。看下面时,群狼已扑
在张召重身上乱嚼乱咬。
众人心头怦怦乱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想到刚才的凶
险,无不心有余悸。
隔了良久,骆冰道:“陆伯伯,你的白龙剑没能拿上来,
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过一两个月,恶狼都死光了,就
可拿回来。”
傍晚扎营后,陈家洛对师父说了与乾隆数次见面的经过。
袁士霄听了原委曲折,甚感惊异,从怀里摸出一个黄布包来,
递给他道:“今年春间,你义父差常氏兄弟前来,交这布包给
我收着,说是两件要紧物事。他们没说是甚么东西,我也没
打开来看过,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么证物了。”
陈家洛道:“一定是的。义父既有遗命,徒儿就打开来瞧
了。”解开布包,见里面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油纸里面是一
只小小的红木盒子,掀开盒盖,有两个信封,因年深日久,纸
色都已变黄,信封上并无字迹。
陈家洛抽出第一个信封中的纸笺,见签上写了两行字:
“世倌先生足下:将你刚生的儿子交来人抱来,给我一看可
也。”下面签的是“雍邸”两字,笔致圆润,字迹潦草。
袁士霄看了不解,问道:“这信是甚么意思?哪有甚么用,
你义父看得这么要紧?”陈家洛道:“这是雍正皇帝写的。”袁
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徒儿家里清廷皇帝的赐书
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认得他们的笔迹。”袁
士霄笑道:“雍正的字还不错,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陈家洛
道:“徒儿曾见他在先父奏章上写的批文,有的写:‘知道了,
钦此’。提到他不喜欢的人时,常写:‘此人乃大花脸也,要
小心防他,钦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
脸,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这信是雍正所写,哪又有甚
么了不起?”陈家洛道:“写这信时还没做皇帝。”
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他署了‘雍邸’两
字,那是他做贝勒时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会
称先父为‘先生’了。”袁士霄点了点头。
陈家洛扳手指计算年月,沉吟道:“雍正还没做皇帝,那
时候我当然还没生,二哥也没生。姊姊是这时候生的,可是
信上写着‘你刚生的儿子’,嗯……”想到文泰来在地道中所
说言语,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叫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
袁士霄道:“怎么?”陈家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抱回
来的却是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来嫁给常熟蒋阁老
的,其实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今做着皇帝。”
袁士霄道:“乾隆?”
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
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袁士霄问道:“怎么?”陈家洛哽咽
道:“这是先母的亲笔。”拭去眼泪,展纸读道:
“亭哥惠鉴:你我缘尽今生,命薄运乖,夫复何言。余所
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
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
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
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亭哥,亭哥,汝
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红朱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
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
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夫妇也。妹潮生手启。”
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已,颤声问道:“师父,这信……
信上的‘亭哥’,难道就是我义父吗?”袁士霄黯然道:“可不
是吗?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后来天不从人愿,拆散鸳鸯,
因此他终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甚么要义
父带我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义父是我亲生爸爸一般?难道
……”
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知交,却也只知他因坏了少林
派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等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
不便相问。不过我信得过他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决
不做亏心之事。”一拍大腿,说道:“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我
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
掌门人评理,险些酿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风波。后来你义父尽
力分说,说全是自己不好,罪有应得,这才作罢。但我直到
现今,还是不信他会做甚么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
们另有古怪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犹有余愤。
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只知道这些么?”袁
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之后,隐居了数年,后来手创红花会,
终于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来。”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
袁士霄却反来覆去,尽说当年如何为于万亭抱不平之事。
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甚么要弟子离开家里,师
父可知道么?”袁士霄气愤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
父出头评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这般给
大家当头浇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哪里搁去?因此他的事往
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来,我就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
啦。”
陈家洛知道再也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汉家光复,
关键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失错,那就前功尽废。此
事势所必成,迟早却是不妨。我须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
探问明白。雍正当时怎样换掉孩子?我大哥明明是汉人,雍
正为何让他继任皇位?在那儿总可问到一些端倪。”当下把这
番意思对师父说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个仔细也好,就
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只有相机行事了。”
师徒俩谈论了一会,陈家洛详述在玉峰中学到的武功,两
人印证比划,陈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
出帐来,边说边练,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尽兴。
袁士霄道:“那两个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
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霄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有志
气。我去对双鹰说,免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十分
得意。陈家洛道:“陈老前辈夫妇说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
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陈
家洛回思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中所留的八个大字,原来
含有这层意思,想来不觉暗暗心惊。
次日,陈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当下
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姊妹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
陈家洛心中难受,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
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
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送出一程,早也柔肠百结,黯然
神伤,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泪
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
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
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
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放在香香公主
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
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
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般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
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
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
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
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
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同大仇
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
避嫌疑,细心呵护。
众人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
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
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
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
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定要回
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
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
回入玉门关后,天时渐暖,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
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已大好了。她
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咭咭呱呱的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人
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第十九回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
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
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
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
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
的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
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
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
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死
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
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
又哭。
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用麻绳牢
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
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
“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甚么死路
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
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
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
甚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
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
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
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
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
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
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
“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
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
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带我
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
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
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
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
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
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
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
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
敢不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
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
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
两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
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
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
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
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
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
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
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
其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
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
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
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
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
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
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日
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
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
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
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
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
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
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
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
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
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
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
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
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
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
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
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
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事。
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
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
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
李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
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请
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
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
骆冰道:“好妹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
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
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
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
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
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
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
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
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
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
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
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
申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
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
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
头。余鱼同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
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
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
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
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
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
首四人身穿内廷侍卫服色。
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
清宫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来虎吼一声,已向那
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张召重去铁胆庄捉拿他的成璜。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
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帝密旨前来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
德化,听说方藩台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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