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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47 金庸(现代)
和陆菲青都比他年长得多,因此这些孩子的玩意都没玩过,当
下脸现迷惘之色,摇了摇头。李沅芷道:“咱们在迷城中躲了
起来。他们一定找不到,以为咱们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
赶。咱们过得三四天再慢慢出来。”张召重大拇指一翘,道:
“李小姐真聪明!”随即道:“可是咱们没带粮食,三四天
……”李沅芷道:“外面马背上又有干粮又有水。”张召重喜
道:“好,咱们快躲起来。”两人缘着长索攀上峰腰洞口。这
长索是张召重和三魔上次进出山腹时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
上爱带长索。两人转身出洞,再沿山壁溜下,各自牵了一匹
马,向外奔出。
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这狼粪,本来出外
是往左,咱们偏偏往右……”说到这里,见牵着的那匹马尾
巴扬起,就要拉粪,忙取下马背上的粮袋水囊,把两匹马的
马头牵过向左,猛力一鞭,两马负痛,放蹄疾奔而去。张召
重愕然不解,问道:“甚么?”李沅芷笑道:“他们寻到这里,
见马蹄印和新鲜马粪都在左边正路上,自然向左边追出去。”
张召重大喜,道:“妙计,妙计!”
两人从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条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块小
石子在隐蔽处叠个记号。张召重道:“这里道路千叉万支,要
是没了这记号,咱俩也真的没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两
旁山壁愈逼愈紧,也不知已转了多少弯,走了多少岔路。李
沅芷见天色渐暗,说道:“就在这里歇吧。”两人吃了干粮,喝
了水,坐着休息。张召重道:“另一匹马上的粮袋水囊没来得
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着点儿用。”张召重
道:“是。”李沅芷把粮袋和水囊放在张召重身边,说:“你好
好看着,这是咱们的命根子。”张召重点头答应。李沅芷走开
十多丈,找了个干净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张召重忽听李沅芷一声惊叫,疾忙跳起身来,
只见她指着来路,叫道:“一只大灰狼,快快!”张召重拔出
凝碧剑,飞步追了出去,转了两个弯,不见狼踪,生怕迷路,
不敢再追,退回来时,却不见了李沅芷的踪影,叫得一声:
“李小姐!”只见地下湿了一片,水囊已然倾翻,忙抢上拾起,
见囊中只剩点点滴滴,正自懊丧,李沅芷已从那边山道中转
了出来,道:“那边又有一只狼,冲过来抢水喝。”张召重一
举水囊,道:“想不到恶狼还不死干净,你瞧!”李沅芷坐在
地下,双肩耸动,又哭了起来。张召重道:“既没了水,这里
没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险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来,道:
“我出去探探,你在这里等我。”张召重道:“咱们一起去。”李
沂芷道:“不,再遇上他们,你还有命么?我总好些。”张召
重一想不错,道:“李小姐可要千万小心。”李沅芷道:“嗯,
你的宝剑借给我吧。”张召重把凝碧剑递过。
李沅芷接剑回身,循着记号从原路出来,每到一处岔路,
便照样摆上三块小石子,只是在真记号边上多撒一堆沙子。张
召重如自行出来,见了这些记号,一定分不出真假,东转西
转、无所适从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
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讯,倒翻水囊,那张召重居然丝毫不觉,
这一来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将明,已走上正路,只听得转弯角上有人在破口大
骂:“瞧我抽不抽这恶贼的筋,剥不剥他的皮?”又有一人笑
道:“要抽筋剥皮,也得先找到这恶贼才行。”李沅芷大叫一
声:“啊哟!”倒在地下,假装昏了过去。
说话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们拉不开石门,只得回
到池边。霍青桐从地图中找到了秘道,从后山绕了出来,张
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发脾气,忽然听
得叫声,寻声过来,见李沅芷倒在地下,又惊又喜,一探尚
有鼻息,身上又没伤痕,这才放心,急忙施救,李沅芷却只
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来,阿凡提笑骂:“这顽皮女孩,倘若
是我女儿呀,不结结实实揍一顿才怪。”见她还在装腔作势,
不肯醒转,说道:“要是真的晕了过去,那么我打十几鞭都不
会动。”一抖驴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鲁莽,李沅芷却怕他再打,睁开了
眼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
的鞭子比你甚么推宫过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
心想:“大胡子倒真有两下子。”忙俯身问道:“没受伤么?那
奸贼呢?”李沅芷道:“我给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
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来。”袁士霄道:“他
在哪里?快带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来,身子一
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们两人去吧,我
在这里等着。”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懒?好吧,
就没有你,我也对付得了。”
两人离去不久,陆菲青、陈正德、陈家洛、文泰来等分
头在各处搜索之后都陆续汇齐。阿凡提也不跟他们说起,听
他们纷纷议论,只是微笑。章进与心砚押着顾金标与哈合台,
远远坐在地下。又过一阵,袁士霄和李沅芷回来了。众人大
喜,陆菲青和骆冰忙抢上去慰问。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
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认不出道啦。我们两
人转来转去,险些回不出来。”
众人一商量,都说如捉不到张召重决不回去,可是这迷
城道路如此变幻,如何寻他得着?徐天宏和霍青桐虽都极富
智计,却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两头狼犬就好啦
……”陈正德道:“我们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远水救不得
近火。”说话之间,徐天宏见阿凡提嘴角边露着微笑,知他必
有高见,走近身去,道:“我们实在不知怎么办,请老前辈指
示一条明路。”阿凡提向余鱼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
上,怎么不要他找去?”余鱼同愕然道:“我?”阿凡提点点头,
仰天长笑,跨上驴子,飘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还以为他开玩笑,细加琢磨,觉得李沅芷的
言语行动之中破绽甚多,心想这事只怕得着落在她身上,于
是悄悄去和骆冰说了。骆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
块烧羊肉给李沅芷,说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
逃得脱那坏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时我都吓胡涂啦,拚
命奔跑,只怕给这恶贼追上了,乱闯乱冲,甚么路也认不出,
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来。”料知骆冰定要查问途径,把
她问话先给堵住了。
骆冰本来将信将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张召重藏
身之所,待听她推得一干二净,心里反倒雪亮了,暗笑:“小
妮子好狡猾!”说道:“妹妹你细细想一想,定能认得出来去
的途径。”李沅芷叹道:“要是我心境好一点,不这么失魂落
魄似的,本来也不会这么胡涂,竟然忘记得没一点儿影子。”
骆冰心道:“来啦,来啦。”低声悄语:“你的心事我都明白,
只要你帮我们这个大忙,大伙儿一定也帮你完成心愿。”李沅
芷脸上一阵飞红,随即眼圈儿也红了,低声道:“我是个没人
疼的,逃出来干么呀?还不如给那姓张的杀了干净。”骆冰听
她语气一转,竟又撒起赖来,知道自己是劝她不转的了,说
道:“妹妹你累啦,喝点水歇歇吧。”李沅芷点点头。
骆冰把余鱼同拉在一旁,跟他低声说了好一阵子。余鱼
同神色先是颇见为难,后来又是咬牙切齿,终于下了决心,一
拍大腿,道:“好,为了给恩师报仇,我甚么都肯。”
李沅芷自管闭目养神,对他们毫不理会,过了一会,听
得余鱼同走到身旁,说道:“师妹,你数次救我性命,我并非
不知好歹,眼下要请你再帮我一个大忙。”说着施下礼去。
李沅芷道:“啊哟,余师哥,怎么行起礼来啦?咱们是同
门,要我做甚么,你吩咐着不就行了吗?”余鱼同听她语气显
得极为生分,这时有求于她,只是说道:“张召重那奸贼害死
我恩师,只要有谁能助我报仇,我就是一生给他做牛做马,也
仍是感他大德。”
李沅芷一听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
做马这么苦恼?”脖子一转,脸上登时便如罩了一层严霜,发
作道:“眼前放着这许多大英雄大侠客,还有你的甚么钟舵主、
鼓舵主,你干么不求他们帮去?你一路上避开人家,倒像一
见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这份本事帮你么?你
再不给我走开些,瞧我用不用好听的话骂你。”
众人正商议如何追寻张召重,也没留心骆冰、余鱼同、李
沅芷三人,忽听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红耳赤的发起怒来,又
见余鱼同低下了头讪讪的走开,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骆冰见余鱼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对苦笑,把
陈家洛拉在一边,低语商量。陈家洛道:“咱们请陆老前辈去
跟她说,她对师父的话总不能不听……”话未说完,猛听得
心砚与章进一个惊叫,一个怒吼,急忙回头,只见顾金标正
发狂般向霍青桐奔去。
陈家洛大惊,斜窜出去,却相距远了,难以阻拦。卫春
华抢上挡住,被顾金标用力一摔,退出两步。只见他和身向
霍青桐扑去,叫道:“你杀了我吧!”霍青桐又惊又怒,举剑
向他当胸刺去。他竟不闪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
一声,长剑入胸。
霍青桐回抽长剑,一股鲜血从他胸前直奔出来,溅满了
她黄衫。众人围拢来时,顾金标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
身边,手忙脚乱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顾金
标叹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有甚么未了之
事?”顾金标道:“我只要亲一亲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
口气,望着霍青桐。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怜
可……”霍青桐一言不发,转身走开,脸已气得惨白。顾金
标长叹一声,垂首而死。
哈合台忍住眼泪,跳起身来,指着霍青桐的背影大骂:
“你这女人也太狠心,你杀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
可是你的手给他亲一亲,让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么?”章
进喝道:“别胡说八道,给我闭住了鸟嘴。”哈合台毫不理会,
仍是怒骂。章进上前要打,给余鱼同拦住了。
陆菲青说道:“你们那焦文期焦三爷是我杀的,此后许多
纠纷,都因此而起。关东六兄弟现下只剩了你一人。我们都
知你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报仇,只找
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着顾金标的尸身大踏步走
出去。
余鱼同捡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粮,缚在马上,牵马追上
去,说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条好汉子,这匹马请你带了
去。”哈合台点点头,把顾金标的尸身放上马背。余鱼同从水
囊中倒了一碗水出来,自己喝了半碗,递给哈合台道:“以水
代酒,从此相别。”哈合台仰脖子喝干。余鱼同抽出金笛,那
笛子被张召重削去了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脱落,但仍可吹奏,
当下按宫引商,吹了起来。
哈合台一听,曲调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会,从
怀中摸出号角,呜呜相和。原来当日哈合台在孟津黄河中吹
奏号角,余鱼同暗记曲调,这时相别,便吹此曲以送。众人
听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终,哈合台收起
号角,头也不回的上马而去。
骆冰向哈合台与余鱼同的背影一指,对李沅芷道:“这两
人都是好男儿。”李沅芷道:“是么?”骆冰道:“你干么不帮
他个大忙?”李沅芷叹道:“要是我能帮就好了。”骆冰笑道:
“妹妹,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不肯说,等到陆伯父来逼
你,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别说我认不出路,就算认出,我
不爱领又怎样?自古道女子要三从四德,这三从中可没‘从
师’那一条。”
骆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样使刀怎样偷东西,孔夫子的
话可一句也没教过。好妹子,你给我说说,甚么叫做三从四
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说做女子的,第一
要紧是品德,然后是相貌、言语和治家之事了。”骆冰笑道:
“别的倒也还罢了,容貌是天生的,爷娘生得我丑,我有甚么
法儿?那么三从呢?”李沅芷愠道:“你装傻,我不爱说啦。”
掉过了头不理她。骆冰一笑走开,去对陆菲青说了。
陆菲青沉吟道:“三从之说,出于仪礼,乃是未嫁从父,
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他们做官人家的礼教,咱们江湖
上的男女可从不讲究这一套。”骆冰笑道:“本来嘛,未嫁从
父是应该的。从不从夫,却也得瞧丈夫说得在不在理。夫死
从子更是笑话啦。要是丈夫死时孩子只有三岁,他不听话还
不是照揍?”陆菲青摇头叹道:“我这徒儿也真刁钻古怪,你
想她干么不肯带路?”骆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说,除非她爹
叫她说,她才未嫁从父。可是李军门远在杭州,就算在这里,
他也不会帮咱们。眼下只有从第二条上打主意啦。”陆菲青道:
“第二条?她又没丈夫。”骆冰笑道:“那么咱们马上就给她找
个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领路,她一定既嫁从夫了。”
陆菲青给她一语点醒,徒儿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师
侄余鱼同也尽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结之后设法给他们
撮合,看来这事非赶着办不可了,笑道:“讲了这么一大套三
从四德,原来是为了这个。那真是城头上跑马,远兜转了。”
于是两人和陈家洛商量,再把余鱼同叫过来一谈,当下决定,
请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请天山双鹰任女方大媒。
袁士霄和双鹰这时都在山壁高处瞭望,想找寻张召重藏
身所有的踪迹,但千丘万壑,哪有丝毫端倪?陆菲青把他们
请了下来,将此中关键所在简略说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说
道:“陆老哥,难为你教出这样一个好徒儿来,咱们大伙儿全
栽在这女娃子手上了。”
众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前。陆菲青道:“沅儿,我跟
你师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个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
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间,我只好从权,师行父责,要给
你找个归宿。”李沅芷低下了头不作声。陆菲青又道:“你余
师哥自从你马师伯遇害之后,自然也归我照料了。你们两人
结为夫妇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让我放下了这副担子。”
这一切本来全在她意料之中,但这时在众人面前说了出
来,还是羞得她满脸通红,低声道:“这全凭爹爹作主,我怎
知道?”
章进嘴快,冲口而出:“你还有不愿意的吗?在天目山时
大伙儿到处找你不着,原来躲在他……”卫春华左手一翻,按
住了他嘴。
陆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师侄在府上住了这么久,青眼有
加,早存东床坦腹之选。咱们在这里先下了文定,将来禀明
令尊,他必定十分欢喜。”李沅芷垂头不语。
骆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
么东西下定。”余鱼同身上一摸,除了银两之外,甚么也没带,
正感为难,忽然触手一凉,却是他金笛被张召重所削断的那
一段,捡起来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当下摸了出来。说
道:“师叔,小侄身边没甚么贵重物事。这段笛子倒是纯金的。”
陆菲青笑道:“这再好也没有,等将来你们大喜之日,再把两
段金笛镶在一起。”群雄纷纷向两人道贺。李沅芷不肯接,骆
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笑问:“你拿甚么回给他呀?”
李沅芷这时满心欢畅,容光焕发,笑道:“我甚么也没有。”
陆菲青笑道:“沅儿,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纯金的。”骆冰拍手
笑道:“不错。”将她暗器囊抢了过来,捡了十枚芙蓉金针,交
给余鱼同收起。陈家洛笑道:“这可称之为‘针笛奇缘’了!”
香香公主见大家兴高采烈,问陈家洛做甚么。陈家洛说
了,香香公主大喜,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
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说道:“我
们三个,给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伤,心想:“如
不是你女扮男装,搅出这番事来……”陈家洛笑道:“咱们若
在玉宫里带了几柄玉刀玉剑出来,倒可送给他们作贺礼。”霍
青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袁士霄和天山双鹰已向霍青桐问明了三人自狼群脱险、
同入玉宫的经过,又见三人相互间神情亲密,看来陈家洛并
非喜新弃旧,忘义负心,霍青桐对他和妹子亦无怨恨之意,三
老心中均感欣慰。天山双鹰均想:“幸亏当日没鲁莽杀了这二
人,否则袁大哥固然不依,连我们徒儿也要……”也要如何,
却是难以设想了。
交定道贺已毕,众人分别借故走开。余鱼同见四周已无
旁人,说道:“师妹,张召重那奸贼在哪里呀?”李沅芷见他
全无温存之态、缠绵之意,第一句话就问张召重,心中老大
不快,说道:“我怎知道呀?”
余鱼同脸色惨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哭
道:“我当年家破人亡,不能自立,幸蒙恩师见怜收留,授我
武艺。我未能报答恩师一点半滴恩情,他就惨被张召重害死。
师妹,求求你指点一条明路。”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
见他又磕下头去,不觉狼狈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丢
给他,柔声道:“快擦干眼泪,我带你去就是。”
突然间忽喇一声,骆冰从山后拍手跳了出来,唱道:“小
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头!”
李沅芷羞得满脸通红,跳起身来向内急奔。余鱼同一呆。
骆冰挥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鱼同立时醒悟,拔足跟去。
骆冰高声大叫,众人随后一齐追去。
张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粮,心头思潮起伏,盘
算脱险之后如何邀集帮手,大破红花会。又想李沅芷是提督
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壮年未婚,如能娶她为妻,于功名前
途大有好处,从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遥远,一路上使点计谋,把
她骗上手再说。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
沅芷笑吟吟的回来。
张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倏地扑将
上来。张召重一惊,退开一步,左掌“拨云见日”,向旁掠出。
那人从他掌下穿过,右手断笛疾戳,左手两指前伸,直扑到
他怀里。张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马真的徒弟余鱼同,心中一寒,
右掌“白露横江”一格,左手迎击,待他闪避,右手已抓住
他后心,猛喝一声,将他向山岩上掼了过去。
李沅芷大惊,扑上抱住,但张召重这一掼劲力奇大,带
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突觉背心双掌一挡,推得她和余鱼同
一齐摔在地下,虽然跌得狼狈,却未受伤,两人双双跃起,才
知是陆菲青出掌相救。余鱼同道:“师妹,多谢你又救了我一
次。”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还向我说这个‘谢’字?”
张召重眼见强敌齐至,转身要逃,只听身旁呼呼两响,两
人已掠过身边,挡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陈正德,背后陆菲
青喝道:“姓张的,你还待怎的?跟我们走吧!”张召重霎时
间万念俱灰,哼了一声,转身垂手走出。当下陆菲青、陈家
洛、文泰来、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陈正德、关明梅等在
后,将他夹在中间,走了出来。
张召重本以为李沅芷不慎为敌人发见,众人暗暗跟了进
来,只有自认晦气,走了一程路,见前面李沅芷侧身和骆冰
说话,笑逐颜开,显见一股子喜气从心中直透出来,这一下
子气炸心肺,咬牙切齿的暗骂:“好,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卖了
我!”
各人捕到元凶巨恶,无不欢喜异常,到太阳快下山时,已
走出迷城。陈家洛拿出点穴珠索,对章进和心砚道:“把他反
背捆了。”章进接过珠索。张召重忽地大吼一声,猛窜出去,
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腕,夹手把凝碧剑夺过,右掌一
招“白虹贯日”,使足全力向她后心击去。李沅芷身子急偏,
却哪里避得开,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响,手臂已断,张召
重第二掌随着打到。陆菲青在他夺剑时已知不妙,第一掌打
出时不及相救,这时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击他太阳
穴。张召重右掌翻转,拍的一声,双掌相抵,各自震退数步。
两人自在师门同窗习艺以来,二十余年中从未交过手。各自
砥砺功夫,这时双掌相震,都觉对方功力深厚,与在师门时
已大不相同。
李沅芷身受重伤,倒在地下。骆冰把她扶起,见她已痛
得晕了过去。袁士霄摸出一颗丸药,塞在她口里。群雄见张
召重到此地步还要肆恶,无不大怒,团团围住。
张召重心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
雄!”横剑当胸,傲然说道:“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一个个
依次来?我瞧还是一齐上好些!”
陈正德怒道:“你有甚么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话?我先来
斗斗。”文泰来道:“陈老爷子,这奸贼辱我太甚,让在下先
上。”余鱼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师,我本领虽不及他,但要
第一个打。四哥,等我不成时你来接着。”众人都恨透了他,
纷要争先。陈家洛道:“咱们不如来拈阄。”袁士霄道:“他不
是我对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们不是他对手,我
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们六个人
合力斗他。”
张召重道:“陈当家的,咱们在杭州时曾有约比武,这约
会还作不作数呀?”陈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动手,说道:“不错,
那次在狮子峰上你伤了手,咱们说定比武之约延期三个月,现
下正好完了这个心愿。”张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陈当家的玩
玩,另外众位缓一步如何?”他和陈家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
还逊自己一筹,如能将他擒住,用以挟制,或可设法脱身,倘
若擒他不住,也要打死这个红花会大头脑,自己再死,也算
够了本。
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擒拿你这奸贼,若要总舵主
亲自出手,要我们红花会众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
咱们上啊!”卫春华、章进、余鱼同、心砚都欺上两步。
张召重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红花会虽然犯上作乱,
总还讲江湖上道义。哪知竟是没信没义的匪类!”
陈家洛手一摆,道:“七哥,他不和我见个输赢,死不甘
心。姓张的,不论你使甚么奸计,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
心妄想。你上来!”张召重凝碧剑一抖,说道:“究竟还是你
爽快,露兵刃吧!”陈家洛道:“用兵刃胜你,算得甚么英雄?
我就是空手接着。”
张召重大喜,有了这可乘之机,那肯放过,忙道:“要是
我用剑胜不得你空手,我当场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动手。要
是我胜了你呢?”陈家洛道:“那自有别位前辈和兄弟们接上。
你是盼我说:胜了我就放你走路。嘿嘿,到了今天,你还不
知已经恶贯满盈么?”张召重长剑一伸,喝道:“人生在世,有
谁不死?死活之事,张某也不放在心上。”陈家洛道:“在杭
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爷和我擒住你后饶你不死;狮子峰
上、兆惠大营之外,又曾两次饶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
次性命。红花会对你可算得仁至义尽。哪知你至死不悟,今
日任凭如何,决不能饶了。”张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让你
四招不还手就是。”陈家洛道:“好!”纵身而上,劈面两拳。
张召重一矮身子,躲了开去,果然没有还手。
陈家洛右脚横踩,乘张召重纵起身来,突然左腿鸳鸯连
环,跟着横扫一脚。照一般拳术,对手既然跃起,自然继续
攻他身子,使他身在空中,难以躲避,但陈家洛这一腿却踢
在他脚下空处,只是时刻拿捏极准,敌人落下时刚好凑上。这
正是“百花错拳”中的精微之着,令人难以逆料。袁士霄见
爱徒将自己所创拳术运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转头向关
叨梅道:“怎样?”陈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张召重见陈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闪避,只得一剑“斗柄
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陈家洛收腿侧身,两下让过。章进骂
道:“无耻奸贼,你说让四招,怎么又还手了?”张召重脸一
沉,更不打话,凝碧剑寒光起处,嗤嗤嗤一阵破空之声,向
陈家洛左右连刺。
陆菲青暗暗心惊:“这恶贼剑法竟如此精进,当年师父壮
盛之时,似也没如此快捷。”提剑右手,凝神望着陈家洛,只
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见两人愈打愈快,陈家洛
的人影在剑光中穿来插去,张召重柔云剑法虽精,一时也奈
何他不得。
旁边余鱼同和骆冰扶着李沅芷,这时她已悠悠醒转,只
觉臂上胸口,阵阵剧痛,睁眼见到余鱼同扶着自己,心中大
慰。余鱼同道:“痛得还好么?待会请陆师叔给你接骨,你忍
一忽儿。”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着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胜得了
么?”霍青桐道:“咱们有这许多人,不用怕。”心砚焦急万分,
恨不得冲过去插手相助,问霍青桐道:“姑娘,你说公子没危
险么?”霍青桐记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转头不理。心砚大急,
想要分辩谢罪,一双眼又不敢离开陈家洛身上。
文泰来虎目圆睁,眼光不离凝碧剑的剑尖。卫春华双钩
钩头已被削断,但仍紧紧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张拉满了
的弓一般。骆冰腕底扣着三柄飞刀,眼光跟着张召重的后心
滴溜溜地打转。
李沅芷又再睁开眼来,忽然轻轻惊呼,向东一指。余鱼
同转头望去,只见面前出现了一片奇景:远处一座碧绿的大
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耸,屋宇栉比,竟是一座大城。余
鱼同一惊跳起,但随即想到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景色虽
奇,却尽是虚幻。其余各人凝神观战,都没见到。
李沅芷道:“那是甚么啊?咱们回到了杭州吗?”余鱼同
低声道:“那是太阳光反射出来的幻象。你闭上眼养一会儿神
吧。”李沅芷道:“不,这宝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
过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鱼同允她婚事,本极勉强,只
是为了要给恩师报仇,一切全顾不到了,这时见她身受重伤,
神智模糊,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轻轻拍着她手背道:“咱
们这就动身回去,我跟你去见你爹爹。”李沅芷嘴角边露出一
丝微笑,忽问:“你是谁?”余鱼同见她双目直视,脸上没一
点血色,害怕起来,答道:“我是你余师哥,咱俩今儿定了亲
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泪来,叫道:“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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