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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44 金庸(现代)
顾哈二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说
有“纸上谈兵”,如此口上搏斗却是闻所未闻。
只听袁士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
“退‘中孚’,以凤眼手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
‘环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张召重神色紧迫,顿了片刻,
道:“退‘震’位,又退‘复’位,再退‘未济’。”
哈合台低声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摇摇手。只
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额头不
断渗汗,有时一招想了好一阵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均想:
“倘若真是对敌,哪容你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给
人打倒了。”
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小畜’,虚守
中盘。”袁士霄摇手道:“这招不好,你输啦!”张召重道:
“请教。”袁士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
‘神封’,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话是不错,但你既在
‘贲’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
用手肘!你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他膝上三
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
……”语声未毕,袁士霄右手一伸,已点中他胸口“神封
穴”。张召重胸口一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
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之间便已点中对方穴道,武
功当真深不可测,尽皆骇然。
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
咐就是。”陈正德道:“你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顶儿尖儿的
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不敢请
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
马真道长的师弟。”袁士霄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
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杂着不少马匹,张召重和哈合台挑两匹骑了,六
人押着畜队跟着袁士霄而去。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
“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安,
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便是,几头
小狼,有甚么可怕的,真没出息。”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
既如此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于他?其实陈正德也不知袁
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凶恶,
心中实在也是大为栗栗。关明梅知他虚张声势,不禁暗暗好
笑。
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这里的狼粪很
新鲜,狼群过去不久,看来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
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换一匹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
又道:“等追到狼群,我当先领路。你们六位三人在左,三人
在右,将驼马赶在中间,别让逃乱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
雷待要询问详情,袁士霄已转头向前。
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湿。关明梅道:“狼群就
在前面了。怎么听到了这许多驼马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
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见群山围绕,中
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早听说过这
玉峰的诸般神奇传说,不意今日得能亲见,只见阳光斜照玉
峰,隐隐泛彩,奇丽无伦。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迷宫里去了,大家鞭打驼马!”各
人举起马鞭,往驼马身上抽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
不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
袁士霄长鞭一挥,在空中辟拍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
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
随其后。奔出数里,后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一望,只
见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
纵马追上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四人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
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赶驼马,他是
牧人出身,熟悉驼马性子,好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
或用口叫,或以鞭打,尽数驱赶归队,竟没走散一头。关明
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后,已
给抛得不见踪影。再驰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
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见他约
束牲口的本领极精,笑道:“多亏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驼
马队已休息了好一会。
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里。前面尘头起处,
两名回人驰到,叫道:“袁老爷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
“来啦,来啦!你叫大伙儿预备。”两名回人掉头先行。众人
见前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极大的圆形沙城。奔
近时,见城墙高逾四丈,墙上有一狭小门口,袁士霄一马当
先,进了城门,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驱赶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
驼马队将尽,群狼也已奄至。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一
拉马缰,从墙边绕了开去。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
开。
成千成万头饿狼蜂拥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狼群
尽数入城,突然胡笳大鸣,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回人
来。每人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
之间,已将门口堵死。
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老头儿怎样了,见
数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墙顶,于是跃下马来,沿踏级奔上墙顶,
只见众回人手持长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来。他向下
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百余丈,内面城墙陡削,系以
沙砖砌成,外面用细泥垩光,光溜溜的绝无落脚之处,数百
匹驼马和千万头饿狼挤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已极。陈
正德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杀人无算,数百年来始终难以
驱除。袁大哥一举将之灭绝,这番大功造福百世。为民除害,
才是真正的大侠。”袁士霄道:“咱们在这里吃了回族老哥们
几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又道:“若非众人齐
心合力,我一人又怎办得到?单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
造了半年时光。今日你们几位也帮了大忙。”关明梅道:“要
饿死这些恶狼,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
不是么?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这群畜生饱餐了一顿。”
众回人欢声大作,高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
口称谢,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为首的回人道:“翠羽黄
衫在黑水围困清兵,我们在这里围困狼群。狼已入伏,大伙
儿这就帮她去了……”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
身上却是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灭狼,
也不便多问。
陈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
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陈正德
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
道:“甚么?家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
陈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他妹子的事说了。袁
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
们亲眼见到的。”说了如何遇到陈家洛与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炽,叫道:“我受
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
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
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士霄
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
关明梅低声道:“大家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
别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
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
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眸
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
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
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
“甚么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
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
“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
不着的东西,哪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
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彩焕发,望着妻子。
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
磨了几十年,甚么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甚么罪过。
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
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
张召重见强敌离去,登时精神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
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访查确
实,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给狼
吃了,那没话说。要是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
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同去为妙。”
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
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
“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子有仇,要去杀他,
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
人都已给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
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吗,我去跟他说。”顾
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
张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
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剑就是你
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哪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
已葬身狼腹,那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
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哈合台正在沙
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
叫道:“哪里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
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
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钦
佩,听滕一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
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
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大坟之中。四人
起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甚么人?”
过了半晌,一个头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坟墓的洞孔中探
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他说的是
汉语,四人都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
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顾金标怒道:“死人还
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
错啦,对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
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他出来,哪知摸来摸
去掏他不着。
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
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金
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
上龙肉,地下驴肉。”纵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
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
……”
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
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
之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忽,忙勒
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
晃,说道:“驴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
我把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甚么路道,于
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
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沾
有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
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
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
张召重又惊又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
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甚么人?来来来,
咱们比划比划!”
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
“笨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毛驴向前奔出。张
召重拔步赶去,突听呼的一声响,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
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蓝宝石
顶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经远去,当即拾
起一块石子,对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
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件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
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哟,
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
那人却去得远了。
隔了良久,张召重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
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鬼地方真是邪门,甚么怪
物都有。”
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到了迷
城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
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到了白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
洛挖的洞穴。
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进
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
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室中瀰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
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
否脱险?脱险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确守盟言,将满
洲胡虏逐出关外?
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
情,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
因她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
“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
在心头萦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
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
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
青桐忧急担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
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的
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
……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
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
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
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甚
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
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
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
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
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
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
悴,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
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一番
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
爱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
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甚么分
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
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
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想到这里,矍然心惊,轻轻
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半
个多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
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良久,良久,眼见月
光隐去,眼见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个
呵欠醒来,睁开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脸色就
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缓缓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听得外面甬道
上隐隐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
会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相
距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的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寒
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
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陈家洛捡起三柄玉剑,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
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
处,不敢稍动。只见火光闪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
执火把,却是张召重与顾金标。
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张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飞出,
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虽仍在手,镖囊中的十二只钢
镖却激射出去。
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之际,
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将出来,拍拍两剑,已把张
顾两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张召重双掌护身,
返身奔出。关东三魔随后跟出,只听砰的一声,又是一声
“啊唷”,不知谁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唷,糟糕,
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
走完,只听得叽叽之声,接着蓬的一声大响,石门已给关上。
陈家洛飞身扑到,终于迟了一步,石门后光溜溜的无着手之
处,哪里还拉得开来?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陈家洛回过身来,捡了一
块木材点燃,但见石门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尽是那些骸骨
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
着她手道:“姊姊,别怕!”陈家洛强自笑道:“我们三人毕命
于此,也真奇怪得紧。”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竟有如释重负之意,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头骨,说道:“老兄,
老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霍青桐向两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说道:“咱们回去玉室,
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
三人回归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祷,然后拿出地图来反复
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若能脱身,不是来
了外援,就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但这地方
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张召重等适才受了这般大惊吓,
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陈家洛道:“你唱吧!”她
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了起来。霍青桐似乎全没听到她的
歌声。双手捧住了头,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住
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来,走到白
玉床边,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啦,请你挪一挪,
让点地方出来,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
床角,忽然“咦”了一声,捡起一卷东西,道:“这是甚么?”
陈家洛和霍青桐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年深日
久,几已变成了黑色,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都
是古回文。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辨。霍青桐翻
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女子临死前用血写
的,她叫玛米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
是‘很美’的意思。想来她活着的时候生得很美。”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陈家洛道:“难道地
图上画着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甚么地方有个秘密通
道,不过我就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香公主道:
“你把这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译给我听,好么?”香香公主点
点头,轻轻念了起来:
“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众卫士和伊斯
兰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
也要去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
道,不管是胜或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士们战斗到底,永不屈
服!”
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
公主继续念道:
“暴君隆阿欺压了我们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万
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
都给他杀了。他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
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驼,每年要
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了。哪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
给他拉进迷城中去。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们是伊斯兰教的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异教徒的欺压
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
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
拉巴却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
给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
点点头,接着念下去:
“这一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桑拉巴手下的人
杀了,我哥哥做了伊斯兰教徒的族长。春天,我遇见了阿里。
他是我族里的英雄。他杀死过三头老虎,群狼见了他就四散
奔逃,天山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过十个好汉,不,
抵得过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样温柔,他的身体像鲜花
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
陈家洛笑道:“这位姑娘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么
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严,道:“为甚么说她夸大?难道
世界上没这样的人么?”又念下去:
“阿里来到我们帐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
一部汉人写的书,他说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
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们打死。于是他招了
五百个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
时我已经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
是我的心,是我的鲜血,是我的容貌。他对我说,他一见了
我,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
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
量了十天十夜,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就给
他们杀了。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大伙儿一起又商量了十天
十夜,仍然没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进不了迷城,总
是一场空。
“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我说的是甚么意
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泪来。于是我带了一百头
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
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他很喜欢我,我
要甚么就给我甚么。”
陈家洛听到这里,对这位古代姑娘不禁肃然起敬。心想
她以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竟能牺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
牺牲宝贵的爱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听香香公主又念道:
“起初,桑拉巴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喜欢
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
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见我一天一天
的憔悴瘦弱,问我要甚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然大
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个白天不跟他说话,有七个黑
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带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
带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处玩,后来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
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
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不会迷路了。
“这花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
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的秘密,后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那是桑拉巴的孽种。他很喜欢,我却恨得每天哭泣。他问我
要甚么,我说:‘我给你怀了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
说:‘我不爱你?你要甚么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
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的蓝宝石?’我说:‘人家说,你
有一座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
就更加丑。’
“他的脸苍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
我做了个梦,是神仙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
翡翠池,不过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偷偷的说,桑拉巴从来不准
谁看到,连说也不许说。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
到这池子之后,就得舌头割掉,以免把秘密说了出去,这是
祖宗定下的规矩。’他求我别去,我一定要去。我说:‘你心
里一定以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
终于他带我去了。
“到这翡翠池,要从神峰的宫殿里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
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为宫里到处都有凶恶的卫士
守卫,翡翠池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刀给大殿底下的
磁山收去了。这样,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
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更爱我了。但他还是
割去了我的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没
法去告诉哥哥和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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