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书剑恩仇录

_45 金庸(现代)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祷,真主终于听见了他可怜女儿的
声音。真主赐给了我聪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剑,佩在身
上从不离开。这柄短剑有两层鞘子,里面一层鞘子就像是一
把剑一般。我向他讨了来。我画了一张迷城的地图,把进出
的通道仔仔细细的画在上面,我把地图封在一颗蜡丸里,藏
在第二层剑鞘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出去
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把短剑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里。我
回来之后,放了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都写上了‘腾博湖’的
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图,凝神听妹子译读古册:
“有几头鹰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来,他们见到‘腾博
湖’的名字,心想腾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几岁的孩儿也都知
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头
给我们族里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会到腾博湖中去仔细找
寻,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
“唉,哪知道他们虽然找到了短剑,却查不出剑中的秘密,
不知道剑鞘中另有剑鞘。哥哥和阿里说,我送这把剑出来,定
是叫他们进攻,去杀暴君桑拉巴。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分
勇士都迷了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
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就这样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
士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在
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
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
仍是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手下的武士都死
了,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带我从翡翠池旁
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来,叫道:“啊,他们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香香公主念道:
“阿里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
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不能还
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恶的
桑拉巴,比一千个魔鬼还要坏一万倍的桑拉巴,突然从后面
一斧……”
香香公主念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声,把羊皮古册
丢在床上,满脸惊惧之色。
霍青桐轻轻拍她肩头,捡起古册,继续译念下去:
“……从后面一斧,将我的阿里的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
溅在我身上。桑拉巴从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
‘咱们快走!’我举起那个孽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
阿里的鲜血堆里。桑拉巴见我摔死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
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
从来路冲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
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
能再来欺压我们伊斯兰教徒。他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后代
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能在
沙漠上草原上平安过活,年轻姑娘可以躺在他心爱的人怀里
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已打败了暴君。暴
君的堡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愿真神安拉佑护
我们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人深为玛
米儿的勇敢和贞烈所感动,很久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眼中
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
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给割掉,还亲手摔死自己
的儿子……”
陈家洛斗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
的姑娘来,我实是可耻极矣。我身系汉家光复大业的成败,心
中所想的却只是一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如何驱逐胡虏,
还我河山,却在为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
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全不想万一失手,岂非
误了光复大事?现今又陷身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
怎对得起红花会数万弟兄,怎对得起天下在鞑子铁蹄下受苦
受难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难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见他神色有异,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
家洛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忽现厌恶之色,不
禁错愕,陈家洛一定神,登时心软,接过她手帕抹汗,打定
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
她两姊妹从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
剑,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立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
而空。香香公主见他脸有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地图,揣摸古
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桑拉巴来到这玉室,
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无通
路……后来桑拉巴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
异常勇力,伊斯兰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伊斯
兰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
有通道通到池边……”
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
有通道,必在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
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把,在玉室壁
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见。霍青桐查
察玉床,也不见有何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
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圆
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
依他力气,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
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
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凉了,原
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
了。
三人劳顿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
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
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
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
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
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
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
不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
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
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
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
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
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
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
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
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
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
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
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
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
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
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
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
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
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
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离
开。
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
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
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
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
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
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
写着密密的汉字。
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
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甚
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
香香公主问道:“那是甚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
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甚么用,只有考古家才
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
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
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
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
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意
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
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
“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
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
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
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
……”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
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甚么?”陈家洛道:“说
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
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
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
“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
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
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
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
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
“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
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
不瞧,刀子微微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
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么。
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
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
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
叫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
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
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
霍青桐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
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
外面等他吧!”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里面干甚
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
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
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练?”
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的
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
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
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
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
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
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主道:“唉,这
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甚么呢?难道也要和敌
人同归于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
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
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
“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
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
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动,满脸晕红,
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
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
着了。
第十八回驱驴有术居奇货
除恶无方从佳人
余鱼同和李沅芷一起出来寻访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
他们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数次相救,他自衷
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开她,甚
么原因可也说不上来。一路上李沅芷有说有笑,他却总是冷
冷的。李沅芷恼了,一天早晨,偷偷躲在一个沙丘后面,瞧
他是否着急。哪知他见她不在,叫了几声没听得答应,就径
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气苦之极,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场,打起
精神再追上去。余鱼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后面,我还道你
先走了呢!”饶是李沅芷机变百出,对这心如木石之人却是束
手无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没路可走之时,我就一
剑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见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来了一头瘦小驴
子,驴上骑着一人,一颠一颠的似在瞌睡。走到近处,见那
人穿的是回人装束,背上负了一只大铁锅,右手拿了一条驴
子尾巴,小驴臀上却没尾巴,驴头上竟戴了一顶清兵骁骑营
军官的官帽,蓝宝石顶子换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岁
年纪,颏下一丛大胡子,见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蔼可亲。
余鱼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无人不知,便
勒马问道:“请问大叔,可见到翠羽黄衫么?”却担心他不懂
汉语。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汉语问道:“你们找她干么呀?”
余鱼同道:“有几个坏人来害她。我们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
见着她,给带个讯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样的坏
人?”李沅芷道:“一个大汉手里拿个独脚铜人,另一个拿柄
虎叉,第三个蒙古人打扮。”那人点头道:“这三个人确是坏
蛋,他们想吃我的毛驴,反给我抢来了这顶帽子。”余李两人
对望了一眼。余鱼同道:“他们还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
这个戴官帽的了,你们是谁呀?”余鱼同道:“我们是木卓伦
老英雄的朋友。这几个坏蛋在哪里?可别让他们撞着翠羽黄
衫。”那人道:“听说霍青桐这小妮子很不错哪。要是四个坏
蛋吃不到我毛驴,肚子饿了,把这大姑娘烤来吃了,可不妙
啦!”
李沅芷心想关东三魔是有勇无谋之辈,一个清军军官,更
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结束了他们,教这瞧
不起人的余师母佩服我的手段,于是问道:“他们在哪里?你
带我们去,给你一锭银子。”那人道:“银子倒不用,不过得
问问毛驴肯不肯去。”把嘴凑在驴子耳边,叽哩咕噜的说一阵
子话,然后把耳朵凑在驴子口上,似乎用心倾听,连连点头。
二人见他装模作样,疯疯癫癫,不由得好笑。那人听了
一会,皱起眉头说道:“这驴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为了不起
啦。它瞧不起你们的坐骑,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没面子,失
了自己身份。”余鱼同一惊:“这人行为奇特,说话皮里阳秋,
骂尽了世上趋炎附势的暴发小人,难道竟是一位风尘异人?”
李沅芷瞧他的驴子又破又瘦,一身污泥,居然还摆架子,
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横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
驴就和你们的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伦所赠骏
马,和这头破腿小驴自有云泥之别。李沅芷道:“好呀,我们
赢了之后,你可得带我们去找那三个坏蛋。”那人道:“是四
个坏蛋。要是你们输了呢?”李沅芷道:“随你说吧。”那人道:
“那你就得把这头毛驴洗得干干净净,让它出出风头。”李沅
芷笑道:“好吧,就是这样。咱们怎样个比法?”
那人道:“你爱怎样比,由你说便是。”李沅芷见他说话
十拿九稳,似乎必胜无疑,倒生了一点疑虑,心想:“难道这
头跛脚驴子当真跑得很快?”灵机一动,道:“你手里拿着的
是甚么呀?”那人把驴子尾巴一晃,道:“毛驴的尾巴。它戴
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鱼同听他
语带机锋,含意深远,更加不敢轻忽,向李沅芷使个眼色,要
她留神。
李沅芷道:“你给我瞧瞧。”那人把驴尾掷了过来,李沅
芷伸手接住,随手玩弄,一指远处一个小沙丘,道:“咱们从
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驴子先到是你胜,我的马先到是我
胜。”那人道:“不错,驴子先到是我胜,马先到是你胜。”李
沅芷对余鱼同道:“你先到那边,给我们作公证!”余鱼同道:
“好!”拍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语声方毕,猛抽一鞭,纵马直驰,奔
了数十丈,回头一望,见那毛驴一跛一拐,远远落在后面。她
哈哈大笑,加紧驰骤,突然之间,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定
睛看时,竟是那人把驴子负在肩头,放开大步,向前飞奔。她
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坐鞍不稳,跌下马来,疾忙催马急追。
但那人奔跑如风驰电掣一般,始终抢在马头之前。不到片刻,
两人奔到沙丘,终于是骑人的驴比人骑的马抢先了丈余。李
沅芷把手中驴尾用力向后掷出,叫道:“马先到啦!”
那人和余鱼同愕然相顾,明明是驴子先到,怎么她反说
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我胜,
马先到你胜,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着在风中飞扬的秀发,
说道:“不错。”那人道:“咱们并没说一定得人骑驴子,是不
是?”李沅芷道:“不错。”那人道:“不管是人骑驴,还是驴
骑人,总之是驴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驴做
了官,可就骑在人头上啦。”
李沅芷:“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你胜,马先到我胜,是
不是?”那人道:“对啦!”李沅芷道:“咱们并没说,到了一
点儿驴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道:“这我可胡
涂啦,甚么叫做‘到了一点儿驴子’?”李沅芷指着那条被她
远远掷在后面的驴尾巴,道:“我的马整个儿到了,你的驴子
可只到了一点儿,它的尾巴还没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啦!是你赢了,
我领你们去找那四个坏蛋去吧。”过去拾起驴尾,对驴子道:
“笨驴啊,你别以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
没忘记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纵身骑上驴背,道:
“笨驴啊,你骑在人头上骑不了多久,人又来骑你啦!”
余鱼同见那驴子虽只几十斤重,就如一头大狗一般,但
负在肩头而跑得疾逾奔马,却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
了一礼,说道:“我这个师妹很是顽皮,老前辈别跟她一般见
识。请你指点路径,待晚辈们去找便是,可不敢劳功你老大
驾。”那人笑道:“我输了,怎么能赖?”转过驴头,叫道:
“跟我来吧!”余鱼同见他肯一同前去,心中大喜。他知关东
三魔武功惊人,和自己又结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
实是一桩祸事,有这个大胡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
三人并辔缓缓而行。余鱼同请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
不住疯疯癫癫的说笑话,可是妙语如珠,庄谐并作,或讽或
嘲,连李沅芷也不禁暗自钦佩。
跛脚驴子走得极慢,行了半日,不过走了三十里路,只
听后面鸾铃响处,徐天宏和周绮赶了上来。余鱼同给他们引
见道:“这位是骑驴大侠,他老人家带我们去找关东三魔。”徐
天宏听他说得恭敬。忙下马行礼。那人也不回礼,笑道:“你
老婆该多歇歇了,干么还这般辛苦赶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
周绮却面上一红,扬鞭催马,向前疾奔。
那人熟识大漠中道路,傍晚时分领他们到了一个小镇。将
走近时,只见鸡飞狗走,尘扬土起,原来一大队清兵刚刚开
到,众回人拖儿携女,四下逃窜。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
歼,少数的残余也都已被围,怎么这里又有清兵?”说话之间,
迎面奔来二十余个回民,后面有十余名清兵大声吆喝,执刀
追来。那些回民突然见到骑驴的大胡子,大喜过望,连叫:
“纳斯尔丁·阿凡提,快救我们!”徐天宏等不懂他们说些甚
么,只听见他们不住叫“纳斯尔丁·阿凡提”,想来就是他的
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驴缰,向大漠中奔
去,众回人和清兵随后跟来。
奔了一段路,距小镇渐远,几名回人妇女落了后,被清
兵拿住。周绮忍耐不住,拔刀勒马,转身砍去,呼呼两刀,将
一名清兵的脑袋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围了上来。徐
天宏、余鱼同、李沅芷一齐回身杀到。周绮突然胸口作恶,眼
前金星乱舞。一名清兵见她忽尔收刀抚胸,扑上来想擒拿,周
绮“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没头没脑都吐在那清兵脸上。只
见他伸手在脸上乱抹,周绮随手一刀将他砍死,不觉手足酸
软,身子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抢过扶住,惊问:“怎么?”
这时余鱼同和李沅芷已各杀了两三名清兵。其余的发一
声喊,转头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铁锅提在手中,伸手一挥,罩
在一名清兵头上,叫道:“锅底一个臭冬瓜!”李沅芷挺剑刺
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开,登时了帐。阿凡提提
起铁锅,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着一剑。也不知他
用甚么手法,铁锅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开。他锅子一罩,李
沅芷跟上一剑,片刻之间,两人把十多名清兵杀得干干净净。
李沅芷高兴异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锅子真好。”阿凡
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鱼同见李沅芷杀了许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满清提
督,她却毫无顾忌的大杀清兵。那么她的的确确是决意跟着
我了。”心中一阵为难,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问他大队官兵从何而来。
那清兵跪地求饶,结结巴巴的半天才说清楚。原来他们是从
东部开到的援军,听说兆惠大军兵败,正兼程赴援。徐天宏
从回民中挑了两名精壮汉子,请他们立即到叶尔羌城外去向
木卓伦报信,以便布置应敌,两名回人答应着去了。徐天宏
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脚,喝道:“滚你的吧!”那清兵没命的
狂奔而去。
徐天宏回顾爱妻,见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刚才何以忽然
发晕,问道:“甚么地方不舒服?”周绮脸上一阵晕红,转过
了头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会欢
喜得打转,可是吃饭的公牛哪,却还在那儿东问西问。”徐天
宏大喜,满脸堆欢,笑问:“老前辈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
“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驴子却知道了。”
众人哈哈大笑,上马绕过小镇而行。
到得傍晚,众人扎了帐篷休息。徐天宏悄问妻子:“有几
个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绮笑道:“你这笨牛怎会知道。”过
了一会,道:“咱们要是生个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妈妈一定
乐坏啦。可别像你这般刁钻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
得小心,别再动刀动枪啦。”周绮点头道:“嗯,刚才杀了个
官兵,血腥气一冲,就忍不住要呕,真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对徐天宏道:“过去三十里路,就到
我家。我有一个很美的老婆在那里……”李沅芷插嘴道:“真
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见见。她怎么会喜欢你这大胡子?”阿凡
提笑道:“哈哈,那是秘密。”对徐天宏道:“你老婆骑了马跑
来跑去,拳打脚踢,对肚里那头小牛只怕不好,还是在我家
里休息,等咱们找到那几个坏蛋,干掉之后,再回来接她。”
徐天宏连声道谢。周绮本来不愿,但想到自己两个哥哥,一
个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怀的孩子将来要继承周家的香烟,也
就答应了。
到了镇上,阿凡提把众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锅子,当当
当一阵敲。内堂里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果然相貌甚
美,皮肤又白又嫩,见了阿凡提,欢喜得甚么似的,口中却
不断咒骂:“你这大胡子,滚到哪里去啦?到这时候才回家,
你还记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别吵,这我可不是回来了
么?拿点东西出来吃啊,你的大胡子饿坏啦。”阿凡提的妻子
笑道:“你瞧着这样好看的脸,还不饱么?”阿凡提道:“你说
得很对,你的美貌脸蛋儿是小菜,但要是有点面饼甚么的,就
着这小菜来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
道:“我可不许你再出去了。”转身入内,搬出来许多面饼、西
瓜、蜜糖、羊肉飨客。李沅芷虽不懂他们夫妇说些甚么,但
见他们打情骂俏,亲爱异常,心中一阵凄苦。
正吃之间,外面声音喧哗,进来一群回人,七张八嘴的
对阿凡提申诉纠纷争执。阿凡提又说又笑的给他们排解了,众
人都满意而出。人刚走完,又进来两人,一个是童子,一个
是脚夫。那童子道:“纳斯尔丁,胡老爷说,你借去的那只锅
子该还他啦。”阿凡提向周绮瞧了一眼,笑道:“你去对胡老
爷说,他的锅子怀了孕,就要生小锅啦,现下不能多动。”那
童子一呆,转身去了。
阿凡提转头问那脚夫:“你找我甚么事?”那脚夫道:“去
年我在镇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鸡,临走时要掌柜结帐。掌柜说:
‘下次再算吧,不用急。’我想这人倒很好,便道了谢上路了。
过了两个月我去还帐,他扳着手指,嘴里唠唠叨叨的,好似
这笔帐有多难算似的。我说:‘你那只鸡到底值多少钱,你说
好啦!’掌柜摆摆手,叫我别打扰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鸡吗,就算是最大的肥鸡,
也不过一百铜钱!”那脚夫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哪知掌柜
又算了半天,说道:‘十二两银子!’”阿凡提的妻子拍手惊叫: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