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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21 金庸(现代)
亮,门后是一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
一人按剑独坐。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
张召重身后是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正是她日
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一看,见爱妻奔了进
来,宛如梦中。他手脚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
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战躲避,直向床
前扑去。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横,将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
右手在坐椅的机括上一按,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将文泰来
一张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亲近。
陈家洛叫道:“大伙儿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
底匕首一翻,猱身直上,当胸向他刺去。无尘、赵半山、周仲英
都知张召重武功高强,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单打独斗的好
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围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
出招去。陈家洛将匕首往怀里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
召重的前胸。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攻
无守,连环进击。张召重武艺再高,怎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
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此对背心已然靠在墙上。无尘大喜,剑
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同时攻到。
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
威疾刺,眼见便要把他钉在墙上,哪知噗的一声,墙上突然出
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然关上。
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
章进、周绮、骆冰各举兵刃,猛砍猛砸罩着文泰来的铁网。
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隔在
里面。陈家洛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一拉,两人才没被铁板砸
着。章进举起狼牙棒往铁板上猛打,铮铮连声,火花四溅。徐
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到了一个太极八卦图
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掀十几下,
都无动静。
杨成协站在最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得外面
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出。徐天宏等人仍
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
“大哥,大哥!”
忽听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
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
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是恋恋不舍,手扶铁板不肯离去。
周绮走到转角,见骆冰不走,回头用力将她拉着出来。
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
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
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杨
周两人使尽全力,那铁闸仍是一寸一寸的缓缓下落。章进弓身
奔到闸下,说道:“我来顶住!”用驼背驼住千斤闸,杨成协与周
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下的钢鞭,竖在闸下,叫
道:“十弟快出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便落,仗着钢鞭
一支,落势稍挫,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膀提了出来。喀喇一
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蓬的一声大响,铁闸打在地上,灰
尘扬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都是力已用竭,坐倒在地。
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来,说道:“总舵主,外面
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们
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终
纹丝不动,听得陈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
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正自东躲西闪。陈家洛道:“拿下!”周
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提督府外,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
一起。陈家洛以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武林门外
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
脑,也不追赶。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城来,陈
家洛叫道:“到城北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
周绮所率会众正带有大批镬子,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
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道:“四弟妹你尽
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
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被他坏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
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又
助李可秀逃走,实是费解。
正谈论间,忽然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
维扬——”的趟子声。杨成协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
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仍不能消我
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
夺来才怪呢。”
徐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说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
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实不可
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家洛
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弟说,回部送
了一对玉瓶来求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已派出大军西
征,讲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讲和就得还他们的玉瓶,否则岂不
失信于天下?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要面子,这种事情是很有
顾忌的。”陈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动四哥一
根毫毛,咱们就打碎玉瓶。”徐天宏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
换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处。”
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
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他手创
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多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
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
旗,胆子大的,也不过远远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
大庆时封刀收山,得个福寿全归,哪知今年奉兆惠将军之命护
送回部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多名得
力镖头。这次奉命护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王维扬
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大,不敢轻忽,
从各处镖局调来六名好手,朝廷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二十名
御林军护送,连同回人使者南来,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
无事。
这天快到午牌时分,到一座大镇。离杭州城已不到十里
路。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
没有乱子,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
的玩乐。
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门外一声马嘶,声音清越。韩文冲
听得特别刺耳,忙抢出门去,只见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
过,马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的牲口。韩文冲又
疼又气,又是欢喜,一跃而出,伸手便拉马缰。马后跟着一个乡
下人,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一
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数丈。马背那人叫了声“啊哟!”似乎坐
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冲不舍,发步急追,那马转了个弯,奔
入林中去了。韩文冲哪里还管甚么“遇林莫入”的戒条,直追入
林去。
众镖头见他追赶一个乡民,也不在意。镖头汪浩天笑道:
“韩大哥想他那匹白马想疯啦,路上一见到毛色稍微白净的马
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一身细皮白肉,
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一跳就这么……”众人乐得哈哈大笑。
正取笑间,店小二一连声的招呼:“张大爷,你这边请坐,
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散心?”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身穿
蓝长衫纱马褂,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挽食
盒,气派豪阔。那张老爷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
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去挑来的,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
张老爷嗯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牛儿肉,一
碗虾爆鳝,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端
了出来。
王维扬道:“韩老弟怎么去了这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
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嗒踢嗒拖鞋皮响,走进一个矮小汉
子,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
打扮。那矮子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
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酒后一笑。玩
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桌上一只
茶杯,取下头上的破毡帽往上一盖,喝声:“变!”毡帽揭起,茶
杯竟然不见,他扬了扬毡帽,帽中并无茶杯。众人明知戏法都
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看得有趣,站起身来,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
“这位老爷的鼻烟壶,可不可以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
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时又
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
坏哪。”那矮子笑道:“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
摸,那鼻烟壶竟从他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
侍卫也觉出奇,纷纷围拢来看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
一个翡翠般指,递给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接过放
在桌上,盖上毡帽,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
王不怕,性命难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
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袋里。”张老爷一伸手,
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目瞪口呆,连叫:“好戏法!好戏法!”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
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官,见一群人围着看变戏法,
也走近来。
一个军官骂道:“他妈的,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屁希奇,
老子这东西你敢不敢变?”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
书,封皮上写着“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写的是
“浙江水陆提督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爷莫见怪,小人
胡乱混口饭吃,官府的要紧文书,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动。”
张老爷看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又有甚
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道:“拿五两银子出
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
子道:“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
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军官
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法,诸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
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
胡言乱语,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进去进
去,孙悟空一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
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一下子。”那矮子向张老
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
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
中,请总爷打开一看。”此言一出,镖行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只
皮盒上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过去,便要
伸手摸那皮盒。
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
动。”那军官道:“开甚么玩笑?”仍是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
侠道:“谁跟你开玩笑?走开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
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请大人把文书还
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
矮子道:“文书真的在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
瞧便知。”
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头,喝道:“别罗唆,快拿出
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干么打人?”军官骂道:“混帐
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
道:“总爷,别动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
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你老爷,那文书真的是在
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
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大人贵姓?”马敬侠道:
“姓马。”张老爷道:“市井小人做事没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
把文书还了给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
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
不把文书还我,耽误了要紧公事,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
们,你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
的军官相同,看模样都是和他同一营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
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定要马敬侠交还文书。
王维扬是数十年的老江湖了,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心想
这事情的关键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矮子身子一
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
捷,更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
前侍卫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
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罗唆?快
退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
今儿给你拚啦!弟兄们,大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
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哪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士兵也抄
起兵刃,涌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等脚
色,与这小军官拆了数招,竟然大落下风,只见对方刀法精奇,
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斗数招,肩头险险吃了一刀。
正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甚么人在这
里捣乱,都给我拿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
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位青年大官走了
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满洲正白旗满
洲都统、北京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前去请安,其余几
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
那大官道:“你们在这里乱甚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
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闹。”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大官
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过来叩头。
那大官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
查一查。”马敬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那大官回头
道:“走吧!”出门上马。他手下的官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
连同那回人使者都带了去。
王维扬本来见有蹊跷,钢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
军官,再来说理,忽见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
侠对那大官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王维扬。”王
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大官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
声,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跟着御林军官兵,来到里
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暗忖:“这定是统领大人歇马
之处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般大的势
派。”众人走进内厅。那大官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
敬侠道:“大人请便。”那大官径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名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
法的、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
时候倒真有点担心,只怕这些军官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路道
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寻常军
官。幸亏遇上了福大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岔子。”王维扬
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位贵胄公子能有这般功力,真不容
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维扬道:
“从他眼神看来,他武功一定甚为了得。不过皇室宗族的爷们
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说话间,一个军官出来道:“传
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
穿过了两个院子,来到后厅,只见福康安坐在中间,改穿
全身公服,罩着一件黄马褂,帽垂花翎,更具威势,面前放了一
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
等跪在左边。
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大喝:“跪下!”到此地
步,王维扬不得不跪。福康安喝道:“你便是王维扬么?”王维扬
道:“小人王维扬。”福康安道:“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威震河朔。”
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福康安冷冷的道:
“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
扬陡然一惊,连连叩头说:“小人不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
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他
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传进来,一个个
的拿下,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分别上了手铐监禁起
来。一名军官双手捧着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举盒
过顶,笑道:“回福统领,玉瓶带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
来。
跪在地下的张老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
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诸葛’三字!”
原来扮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后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
老爷的是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
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与店小二的都是马善均
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计策后,想到镖师中的韩文冲识得红花
会人众,于是由赵半山扮作乡农,骑了骆冰的白马,将他引到
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登时将他拿住。
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共有一模
一样的两顶,一顶将茶杯等物一罩,拿了起来,交给周绮,待得
众人目光都注视桌上,徐天宏早已取过另一顶毡帽来东翻西
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烟壶和般指
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只,他们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
别人哪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这么
一闹,陈家洛进来时,众镖头和侍卫已给搅得头昏眼花,已无
余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预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个大官,哪知
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几个侍卫自行上来请
安行礼,这计策更加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宝光耀眼,只见盒中一
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莹柔和,光洁无比,瓶上绘着
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回人少女装束,美艳无匹,光彩
逼人,秋波流慧,樱口欲动,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众人围观玉瓶,无不啧啧赞赏。卫春华道:“西域回疆,竟
有如此高明的画师。”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只道她这
人材已是天下无双,哪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
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这般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
我瞧他也想不出这般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们请那位回
人使者前来一问便知。”
回人使者见到陈家洛,只道是贵胄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
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使者道:“下
使凯别兴。不知官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未答。徐天宏插
嘴道:“这位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军门。”陈家洛和群雄一楞,不
知他是何用意。
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道:“多谢军门
相询,我们族长好。”陈家洛道:“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美人是何
等样人。不知是古人今人?还是出于画师的意象?”凯别兴道:
“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斯英所绘。这对玉瓶本属木老英雄的
三小姐喀丝丽所有,画中美人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
“那么她是霍青桐姑娘的妹妹?”凯别兴一惊,问道:“这姑娘识
得翠羽黄衫?”周绮道:“有过一面之缘。”
陈家洛想问霍青桐的近况,脸上微微一红,正要开口,忽
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道:“李可秀领了三千官兵过
这边来,恐怕是来对付咱们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道:
“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道:“请问军
门,这对玉瓶如何处置?”陈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凯
别兴领了下去。
    注:
一、《清史稿·陈世倌传》:“世倌治宋五子之学,廉俭
纯笃,入对及民间水旱疾苦,必反复具陈,或继以泣,上辄
霁颜听之,曰:‘陈世倌又来为百姓哭矣。’”
二、清高东(乾隆帝)南巡,至海宁共四次,均驻于陈
氏安澜园,每次均作诗。第二次有诗云:“盐官谁最名?陈
氏世传清。讵以簪缨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寻胜重,圣藻
赐褒明。来日尖山诣,祈庥尽我诚。”第三次有诗云:“安澜
易旧名,重驻跸之清。御苑近传迹(圆明园曾仿此为之,即
以安澜名之,并有记),海疆遥系情。来念自亲切,指示惭
分明。行水缅神禹,惟云尽我诚。”第四次有诗云:“塔山已
近边,踏勘慰心悬。竹篓喜增涨,蚁坯惕漏泉。隅园且停
憩,比户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当戒藻妍。”又云:“去来
三日驻,新旧五言留。六度南巡止,他年梦寐游。”
三、北京故宫存有安澜园图,据海宁州志所载安澜园
记:楼观台榭三十余所,高宗南巡复增设池台,从大门进
去有亭,碑上满刻高宗之题诗,入内为长甬道,两旁夹植
大榆树,经长廊三折,至沧波浴景之轩,临池有桥。轩后有
楼房九座。桥西植紫藤,其内为环碧堂,堂后有大楼,“幽
房邃室,长廊复道,入其内者恒迷所向”。楼前有湖,湖上
有和风皎月亭,其南有赤栏曲桥、澂澜馆、棪藻楼、古藤水
榭、天香坞(有桂树数千株)、群芳阁、瀁月轩、十二楼(分
南楼、东楼、北楼等)。经环桥而至竹深荷净轩,转东至筠
香馆。其后是山丘,左右皆高岭,过山而至赐闲堂,即乾隆
所居寝宫,共楼房三座,每座皆三层,其东为梅林,有凌空
飞楼相通。寝宫之后有大湖,沿堤有埼石矶等。园林之胜,
似不输于曹雪芹笔下之大观园。咸丰十一年,太平天国蔡
允隆军攻入海宁,安澜园全部被毁。作者幼时在海宁,当
地尚有“安澜小学”。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
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没有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
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
洛不解,问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提督府拿住那
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来又哭又闹,已给我
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头烦躁,
拿这女人出气,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写封信给李可秀,好不好?”陈家洛
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封信道:
“李军门勋鉴:今晨游湖,邂逅令宠,知为军门所爱,故特
邀驾。谨此奉闻。
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九哥,请你送去给李可秀。八哥,请你跟随九
哥之后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
陈家洛道:“李可秀如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
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
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讲讲买
卖,哪知这对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料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
手,那么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咱们取了玉瓶,岂不
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也
是不妥。”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得来
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
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周绮当即叫道:“太
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
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误回部和议,又要相救四
哥,七哥你这条计策两者兼顾,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
说吧。”转头向周绮笑道:“七哥对待好朋友,可决无半分缺德,
周姑娘不必担心。”周绮一笑,心道:“我才不担这心呢。”
徐天宏去见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
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还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
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将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
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径回孤山马家,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
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时分,门房递进一张帖子来,说有个武官来拜会总舵
主,帖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
的计谋多半成了,这曾参将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九
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见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满脸
被滚油烫起的伤泡,认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经交过手的。卫春华
道:“曾将军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奉李军
门差遣,想见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
家现下没空,曾将军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
命官,来见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
见,心头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道:“军门刚
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
主放她回去,军门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
我想我们陈当家无有不允。”
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玉瓶的。”卫春
华嗯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求
和,皇上打开皮盒,却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问使者,
说曾有一位青年军官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浙江水陆提督李
可秀。皇上把李军门叫去询问,李军门自然莫名其妙。幸亏皇
上圣明,知道李军门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
也没有怪罪。”
卫春华轻描淡写的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
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军门身上,限他三天之内,将失去的玉瓶
找到呈上,这个就很为难了。”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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