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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19 金庸(现代)
过来。
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不许众人过来。双
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
马嘶,驻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
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动手
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
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交上
马缰。陈家洛一跃上马,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这
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
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
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登时呼声雷动,俯身致
敬。
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
伍中蜂涌而出,统兵官佐大声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
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拜
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
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
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有很多人被引
入会,汉军旗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
乾隆见自己军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
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
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
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
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得呆了,一听乾隆之言,忙翻身下
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乾隆道:‘叫
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
退。
徐天宏见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
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位当家,再见!”呼声雷
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
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攻城
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旗统
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一
步,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战,所向克
捷。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家洛在湖
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
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
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即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道:“今晚湖
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
过,后会有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
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将御前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
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竟不敢下令攻击,人人兴
高采烈,欢呼畅饮。
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吃了亏回去,
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
旗营绿营里的兄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
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带
了儿子先去部署。
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菱
叶间映成片片碎影,蓦地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
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
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前辈、道长、
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
也有了消息。现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
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主,要不要哪一位兄
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
里静一静,要想想事情。”
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
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
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
陈家洛远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
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桨,呆望
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
辰。他离家十年,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
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
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
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
灰长袍,双手一拱,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
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
道:“李大哥,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洛船
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
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
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水
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了我们余兄弟
吗?他在哪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
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个刁蛮姑
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
涌上心头,对她忽感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
水,月光下见他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
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
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
呢?你别难过,我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
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
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
“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
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
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
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
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
打听。”
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艺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
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
林中罕见的高手,我若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
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十分聪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
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使得好极啦。
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老子还恭敬,我
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
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
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
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
然别人都服你,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转念一想,自己领
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
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以大
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
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是个自小给人顺
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心头越是气恼,闷在船头,一时下
不了台。
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
要是真狠,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
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
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这小子真是不识好
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
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
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
这般大本领?”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
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
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
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
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
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
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职?”李沅芷道:
“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
内?”
李沅芷一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就是一剑,
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
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
哇,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
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
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虽
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一
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
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
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
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
梢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随暗吃惊,到此地步,也只
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
站的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
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
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
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
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
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
石墩,使招“玉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
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
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
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
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
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
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
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
无处可避,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
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湖中。他左
掌一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
没将他逼离石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
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
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
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剑身,只
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
捺来,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
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剑飞上天空,落
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
使这般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哪里下流?”
李沅芷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使这一招出于无
心,当下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
一动,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
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脸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
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还剑入鞘,掉头便走。
其时天已微明,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
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
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
人。陈家洛点点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
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
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
他们得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
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的西门安戍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
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
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
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
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
“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老的
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
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吃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
入城。
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
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
是无垠黄沙,此刻重见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
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变
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陈家洛到得家门,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
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字,笔致圆柔,认得
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
计其数。心中一怔,跳进围墙。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
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
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原来
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上读碑上御诗:
“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
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
心想:“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也就罢了,
说甚么‘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又读下去:
“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适性惬林泉。是
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
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有美
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
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
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爱
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
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
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
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
亲笔写在这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
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竹荫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只见
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笔,心中
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
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
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字,想起母亲的慈爱,
又不禁掉下泪来。
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晖’二字,是儿
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
姆妈楼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
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我么?”
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
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若母亲生时,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
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
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
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
从小由她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
瑞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
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
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
块绿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他再也
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
“别嚷,是我。”瑞芳望着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
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岁的老婆
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
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
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气孩子
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
芳道:“不碍事,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
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
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
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
她生了甚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天不
知道为甚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
十多天就过去啦。”说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世家小姐出
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头到
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
‘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
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
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
后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
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
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飞身出去。
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
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
于是径向庙门走去。
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他疾忙后退,缩身
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别窜出两个黑衣人来,四人在
庙门口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他
十分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
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正想跟踪过去查察,忽然脚步声又起,
又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
相同。他更是诧异,待这四人交叉而过,便提气跃上庙门,横躺
墙顶,俯首下视。
黑影起处,又有四人盘绕过去,纵目一数,总共约有四十
人之谱,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贯注,一声不作,武功均
非泛泛。难道是甚么教派行拜神仪典?还是大帮海盗在此聚
会分赃,怕人抢夺,以致巡逻如此严密?若非自己轻功了得,见
机又快,早就给他们查觉了。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墙边,
溜进太殿中查看。
东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吴越王钱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
子胥和文种,再到中殿,殿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心想这
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禁惊得呆了。
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
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
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
会,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
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
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宏伟,宛如北京禁城宫殿
规模。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被人发觉,于是跃上甬道之
顶,一溜烟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
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团,便
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
相貌一模一样。
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
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篆。当下隐身墙
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
回巡视。今晚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
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帐篷,待两名
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
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
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
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
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
去。
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
走去,当真如在梦中。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
轻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
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
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
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
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
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
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
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
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
似在哭泣。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
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
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
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喝问:“谁?”
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
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
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
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
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
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
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
是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
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过。”原来近年乾隆
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
陈阁老少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须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
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
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
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够令人
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纵然对大臣宠
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
令人费解。”
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神色变幻,过
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
两人今晚是第三次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
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此
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
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
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一声。乾
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
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
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
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言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
立誓,登时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
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
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
隆道:“好。”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
天,所以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
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所以我母亲闺字‘潮生’。”他说
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
了,但其时冲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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