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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18 金庸(现代)
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向他抛个媚眼,
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
珠飞玉鸣,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
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
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
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
“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色,只听玉如
意继续唱道:
“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
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
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
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
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
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方老爷
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会
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
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可秀将她送来行
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
德令名,忽听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
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禄山手里,那可
大大不对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
及他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
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
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以
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
起,正中下怀,说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
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道:“小弟读到
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
理。”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
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
觉很是高兴。
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
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
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
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
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
还快,又或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
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
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
乾隆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
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
“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
头求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
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
会,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
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
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
之教了。”
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
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
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
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
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
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
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
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
爷,杯子没摔着。”
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
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
“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
“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
哈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
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
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但见范中恩判官笔来
势急劲,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
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一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
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
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
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盘旋。范
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
三艘小船丁字形排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
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扑是虚势,随
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一探,点向心砚
胸前。
心砚待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
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急点对方后心,这一
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
十分沉重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
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
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
方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刚才一击,已知
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
进,去点艄公的穴道。
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身来,疾伸铁桨入水
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他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
“啊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
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
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
根已将铁桨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
管他是甚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桨向乾隆船上一
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
头,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
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的怔住了,站着不功,身
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
竺用泥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在又作弄他的师侄,
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
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
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
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何?”乾
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
靶子。”
心砚纵身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
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章进跳了过来。杨
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
梢。这时杨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
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
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
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
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
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
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力气
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
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
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
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电暗扣五
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
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然好准头!”
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
左右射去。
众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
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
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
射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枝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
两枚,中间一枚却说甚么也躲不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
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会
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
下。
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
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势
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
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
兵士动手。
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宾,咱们不可无
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当即把小船划退数丈。
这时杨成协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在看
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四奶奶,七爷,
你们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
冰和徐天宏一听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
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
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你忍耐一会
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
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
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家,西
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
人?”马善均道:“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
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边
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
点头应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
“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
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以
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
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
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
毒蒺藜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口里,转身对
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
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人无法
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
时辰。”徐天宏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
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纵
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
隆眼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十分恼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
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
他们两位比试,一定精彩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
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
吧,可别丢人。”
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如来,龙贤弟小心了。”
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
手,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
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
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
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声,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
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
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暗器可只和
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
骏道:“好,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
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虽然赵半山答应无人
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
手报复,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
钱镖、三枝袖箭,头一低,背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
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无法
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拍、拍、拍一阵
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
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甚么暗器?”
龙骏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
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一听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
身让开,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赵半山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
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盘打来。龙骏
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
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打在水
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
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手一
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
海穴”。龙骏见他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
赵半山看准他落脚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想
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
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
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一吓之下,心神
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
肩“缺盆穴”同时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
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
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
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头,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
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
哪知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
之必守”,虽在夜中,这一剑又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
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术
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
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
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
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
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城,江
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
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当即喝问:
“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么?”褚圆一招
“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连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
笑道:“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话刚出口,褚圆
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
“怎么他知道?”
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
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哪
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
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
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正是逼得
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
夺人,褚圆一时不敢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
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龙骏擒住,徐
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在
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
定然有赏,只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
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
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无尘剑锋直戳他
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势成自然,已是
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
划,两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
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
头。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了自己,
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
头棒喝’,你快‘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
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
术中的“横江飞渡”是甚么?
乾隆略懂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
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
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圆
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
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
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得。也是今
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他竟以为“匪
帮”中如此人材极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
道:“褚兄,主人叫你回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
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般无奈之际,
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剑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
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
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立被裹于一团剑气之中,哪敢
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
白振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
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猛,剑锋一圈,反刺对方
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
剑锋,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
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击,身子一侧,右剑直刺敌人咽
喉,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招,
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
手腕已被他抓住。赵半山、徐天宏、骆冰等等看得亲切,不由得
齐声呼叫。
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胯。白振向左一
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
不到他出腿有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一松,急忙后退。无
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
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险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
定,身子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
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
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
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
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
花了。
骆冰坐在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泼
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
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
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被浇得湿
淋淋的十分狼狈。
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甚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
逃出了无尘剑光笼幕,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
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
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
吹来,顿感凉意,一看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已
被无尘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头上又是热辣辣地,一
摸头脸,辫子、头发、眉毛均被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羞,忽然
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
子,噗的一声,手里长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
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
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
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像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
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
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江湖
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
叨扰已久,就此告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陈家
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吧!”骆冰叫道:“那
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
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
人家。”龙骏道:“小的该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
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
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可是亦不便
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
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
他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
却又不能不遵,当下十分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
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
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声,将龙
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
噗,毒蒺藜在他胸口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
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
还赵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
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马上放他回来。”
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
道:“三哥,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
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也没泼出。众人喝彩声
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
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
咬牙关。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毙命。徐天
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
和食指在他两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
了下去。
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木,大片肌肉变成青
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
敢倔强,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
道,我……我……我……拿解药出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
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
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
已昏了过去。
赵半山忙将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
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骆
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
哟”的叫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
来啦!”
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
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半山
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
服。
陈家洛向乾隆道:“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
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今日确是大
增见闻。就此别过。”
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答应
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
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
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月,云:
‘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
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掖乾隆上
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
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声。数百名御林军
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一腿屈膝,侍
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
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喂,大胆
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
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横过湖面,落入水中。蓦地里四下
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人来,一
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
总舵主到了,大家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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