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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17 金庸(现代)
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
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
物,亦多才俊之士。”
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
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
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
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
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
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
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
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
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
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微,铿铿锵锵
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
“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
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
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
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
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
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
“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
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
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
汗颜。”
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
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
“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
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
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
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
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
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
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
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
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
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
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
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
南,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
“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
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
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
“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
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
是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
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定要
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
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
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
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
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
必能办甚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
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
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
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
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
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
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
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
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
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
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
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
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
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
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
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
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
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
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
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
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
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家洛,
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
只是碰巧。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
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
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
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
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
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
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
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
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
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
一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
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
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
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
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
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
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
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
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
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
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子,见反面并无书画,
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
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
“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
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现在
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
题诗一绝,诗云: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
南八月看桂花。”
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
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
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
士,此琴理属兄台。”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
举以相赠,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
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
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
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
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
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
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
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
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
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
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
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
居,连忙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一看,见
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
两个陈家洛,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
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
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
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
“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
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
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后来
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
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
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宗室,瞧他相貌
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
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
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是,最好
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
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
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
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要
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
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
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
不一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
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
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
响动,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
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
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
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
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
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
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
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
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
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
忽然抚台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
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
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
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
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纵身过
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
墙角。
两人又乘屋顶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
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
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
兵便是副将,只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
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过身来,
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
挂下身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
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
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
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
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
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
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臣浙
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
然是当今乾隆皇帝,怪不得这样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
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
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
皇帝的声音好熟?”
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道:
“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
尹章垓道:“臣万死不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
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
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
么办?大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
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帝道:“有甚么不敢说的,
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
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
化。”皇帝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
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
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头,额角
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
顶撞!”一转身,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
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
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
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
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粮
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
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
身旁,神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
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
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是凝神倾听,
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
诊治,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
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隆道:“你去吧。”李可秀
叩头退出。
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刚着地,
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
混入士兵队中。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
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目光炯炯,东
张西望。
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
“你是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
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
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迎
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
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一件号衣断成两截。
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
那枯瘦老者打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
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条裂缝,如影随形,
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
至,原来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
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
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
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
前面屋上飞跑。
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和敌人相距
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
老者仍是鼓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
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
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
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陈家洛笑
道:“你敢跟我来么?”
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
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
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
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
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
留下万儿来。”
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自,阁下是嵩阳派的
吗?”
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
师?”赵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
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
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
“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
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
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
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
“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念一
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
话,说道:“白老前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
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
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下回去
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
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
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
便是。”
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
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
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
隆。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
也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
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
“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抱膝坐在
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
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
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
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
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
驾。
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
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随驾的侍
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
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
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外,一层一
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
当中船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
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对乾隆作
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
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
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
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
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到了
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
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
恃无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
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
来。”
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卫
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
了心。
那艘花艇船舱宽敞,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
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肯来,幸
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
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
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
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李
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认。
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
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
了。只听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
“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
塘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
秀道:“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听说她
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
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
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
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
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
睛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
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
“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
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
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
听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
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
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
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
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
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
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
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
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
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
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
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
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
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
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
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真是
娇柔无限,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
道:“我唱便唱了,东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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