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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_22 金庸(现代)
水笙却格格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
你啦!”
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来滋扰,只好嚼些树
皮草根,苦渡时光,有时以暗器手法掷石,也打到一两只雪
雁。狄云每日练一两招血刀刀法,内力外功,与日俱增。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不再加厚,后来雪
水淙淙,竟然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刀法尽数
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然经验阅
历极为欠缺,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以
武功而论,别说已远在花铁干和血刀老祖之上,比之当年丁
典,亦是未遑多让,这俱是练成神照功而打通任督二脉之功。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怕又上她的当,始终扮作哑巴,一
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
地,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
后,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师父;第二是到荆州去给丁大哥
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
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还有几天,却知出谷的日子
不远了。
一天午后,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
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天,咱们便能出去了罢?”狄云
“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中对我的照拂,
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
“没甚么。”转身走开。
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水笙伏在一
块石上,背心抽动,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
该当高兴才是,有甚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紧,我永远
不会明白。”
其实,水笙到底为甚么哭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
得伤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里,狄云练了一会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
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
盗尸或是侵袭水笙。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有再来,料
想已然无事,是以他心无牵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他这时内功深
湛,耳目聪明,和昔日已大不相同,脚步声虽远,已令他一
惊而醒,当即翻身坐起,侧耳倾听,发觉来人众多,至少有
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
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已融,谷中融雪却要迟到一个
月以上。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
中原群豪。现下血刀老祖已死,甚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
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了,接了她去,那便再好不过。他们
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辩也辩不清楚的,我还是不见他们
的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脚步声越来
越近,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一群人转过了山坳,手中高举
着火把。这伙人约莫有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火炬,一
手提兵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
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他与来人聚在一起,微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
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来的,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
一,当然,一遇上便会合了。却不知他在说些甚么?”见一行
人走进了山洞,当下向前爬行数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
中。这时他和众人相距仍远,但他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进,
已能清楚听到山洞中诸人说话。
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原来是花兄手刃了恶僧,实
乃可敬可贺。花兄立此大功,今后自然是中原群侠的首领,大
伙儿马首是瞻,惟命是从。”另一人道:“只可惜陆大侠、刘
道长、水大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
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咱们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
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
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
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或许犹有过之。这时候不知
躲到哪里去了。他眼见大伙儿进谷,定是急谋脱身。众位兄
弟,咱们别怕辛苦,须得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云心中暗惊:“这姓花的胡说八道,歹毒之极,幸亏我
没鲁莽现身,否则他们一齐来杀我,我怎能抵挡?”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一
位正人君子。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她亲口
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
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
正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间,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心中轻轻的道:“她
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
也不作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远远望去,却也看得出这些
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着讥笑,有的却显是颇有幸
灾乐祸之意。
隔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
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
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
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
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
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
“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笙道:
“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发了一阵轰然大笑,笑声只震
得洞边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
笑声中夹着无数讥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
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大侠活得不耐烦了,伸了头出来,
请他的未来贤婿打个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大侠
去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跟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
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世间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为了个野
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的讽刺:“要
野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多得紧。只不过指使奸夫来杀自
己父亲,这就骇人听闻了。”又一人道:“我只听见过甚么
‘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
‘恋奸情热,谋杀亲父’,哈哈哈!”
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话,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
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回护“奸夫”,因此说出来的话
竟越来越不中听。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甚么污言秽语说不
出口?
水笙满脸通红,大声道:“你们在说……说些甚么?却也
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道:“却原来还是我们不知羞
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我们不知羞
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亲父的大仇抛在
脑后,那就是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
“他妈的,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来,马不停蹄的,就
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
砍了。”旁边有人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忍一忍气。水姑娘年纪轻,没
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的没人照料,大家别跟
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的教导,自会走上正途。
大伙儿嘴上积点儿德,这雪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
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大家怎肯不辞劳苦的赶来救
她女儿?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
说呢,咱们还是快去抓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肚,
祭奠水大侠的英魂。”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
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都道:“是,是,张老英雄的
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来碎尸万段!”
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笙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受
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
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发疯!”
那姓张的老者道:“大家别吵,听我一句话,这位汪家小哥对
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还没消尽,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
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甚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而落在
咱们后头了。各位,这人也是命里不好,大家嘴头上修积阴
德,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就别对他说。”群豪中有些忠
厚的便道:“正该如此!水姑娘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
之路。何况这大半也是迫于无奈。否则好端端一个名门闺女,
怎会去跟一个邪派和尚姘上了?”
却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平白无端的戴
上了一顶绿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罢,哈哈!”“这叫做一个
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
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
你奶奶雄,这会儿你老婆才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
婆寂寞孤单,你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
也不寂寞孤单……”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
众人嘻笑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
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
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
里?”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
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
关切,向他迎了上去。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大喜
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低陷之处,摔了
一交,随即跃起,急奔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
两人奔到临近,齐声欢呼,相拥在一起。
狄云见到两人相会时欢喜亲热的情状,心中没来由的微
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
住半载,心中从未对她生过丝毫男女之情。只是相处日久,一
旦分手,总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随表哥而去,那是再
好也没有了,但愿她今后无灾无难,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
喜乐。”
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
的消息。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并肩过来。
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我从小得
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
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
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的待你。”水
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思念殷切,听
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渐渐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
我即刻走罢,我不愿见那些人了。”汪啸风奇道:“为甚么?这
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辞艰险的前来救你,在雪谷
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的谢谢
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
“大伙儿千里迢迢的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回,岂不是好?
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
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
坏蛋,你别听他胡说!”汪啸风自来对她从不违拗,这时黑暗
中虽见不到她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甜美的语声,早已心醉,
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
忽听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贤侄,你过来!”正是花铁干
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
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义兄,长者之
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辞辛劳,大
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离去,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这
一来,我声名扫地,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
脾气,待会哄她一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携了她手,
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铁干要说的决不是好话,但想:“我清清白白,
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于我何损?”当下便随了汪啸
风走去,脸上却已全无血色。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
恶僧已被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
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
刷的一下便拔剑出鞘,跟着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
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她容颜憔悴,泪盈于眶。汪啸风心下怜
惜,却见她在缓缓摇头,问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
是那……那……人害死的。”
众人听她这么说,尽皆愤怒,均想:“我们为了你今后好
做人,瞧在水大侠的面上,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这
时候你居然还在回护小淫僧,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
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是无耻已
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很觉奇怪,心想表妹不肯
和众人相见,而大伙又对她颇含敌意,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
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
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
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还剑入鞘,大声道:“众
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了结此事。姓
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都道:“不错,快去捉拿小恶僧要紧,别让他出谷跑
了!”说着纷纷冲出洞去。
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风中时旺时弱,
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也是一阵亮,一阵暗。两人执手
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这
就走罢。”正想悄悄避开,却听得有两人快步走来,一人道:
“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
另一人道:“好!这一带雪地里脚印杂乱,说不定那小淫僧便
躲在左近。”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
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淫僧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浅。”另
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
头巾。”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狄云在旁听着,很为汪水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
真是罪大恶极,捏造这些无耻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
他又有甚么好处?”他不知花铁干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种种奸恶
行径,务须先下手为强,败坏她的声名,旁人才不会信她的
话。狄云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
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
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
日每夜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哪里还能保
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无碍,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人心苦
不足,这时候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
的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
惹人耻笑?”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
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罢。”
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汪啸风道:“旁人的闲
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
的了?”汪啸风低头默然,过了好一会,才道:“好罢,我不
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早信了这些含血喷人的脏话。”
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
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
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
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
方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
她拔足向外便奔,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
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
整洁,十分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褥子、坐垫之
类,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
瞥之间,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那日狄云生气
不要,踢还给她,此后晚上她便作为被盖,以御寒冷,这时
心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要跟他为难,若是
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凝
望着那件羽衣,一时彷徨无主。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衣服长大宽敞,式
样显是男子衣衫,心头大疑,问道:“这……这是甚么?”水
笙道:“是我做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
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
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
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提起羽衣,仔细看了一会,冷冷的道:“织得很好。”
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但见他眼神中充满
了愤怒和憎恨,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将羽衣往卧褥一丢,
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
然间变成了无比的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只想:“既
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
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是个低贱之人,受惯了冤屈,那不
算得甚么。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想
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
搜寻,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却也顾不得了,当即涌身跃进山
洞,说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山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
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
风定了定神,才认了出来,当即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
横剑当胸,眼中如要冒出火来,长剑不住颤动,恨不得扑上
去将这人立时斩成肉酱。
狄云道:“我不跟你动手。我是来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
洁,你娶她为妻,真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信了坏
人的造谣。”
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而不避凶险的出
头,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担心,忙
道:“你……你快走,许多人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
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
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
万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辞,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
这般微妙的事端,接连结结巴巴的说了七八句话,只有使汪
啸风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
图报了,你快走!他们人多,大家要杀你……”
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
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
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
兼“神照功”、“血刀”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眼见汪啸
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
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
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疾刺五
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
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变得这么笨了?”
汪啸风猛刺急斫,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的闪开,越加
怒发如狂,剑招更出得快了。
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
了。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了。”汪啸风出
剑越来越快,狄云单是内力深湛,轻功却是平平,虽然内功
是本,轻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点,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
以应付,当下伸指一弹,铮的一声轻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
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
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没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
竟然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登时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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