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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_3 徐枕亚(当代)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韶华到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才可怜。景在秋宵,本无一刻千金之价值;人为病客,尤少及时行乐之精神。转瞬而三日之期已悠然而逝,收拾繁华之景,依然寂寞之乡。从此梦霞朝朝暮暮,理不清教育生涯;冷冷清清,尝不了相思滋味。在家卧病时,愁乱于丝,心急如火。眼盼征云,不知去路。魂随夜月,直到深闺。惘惘出门,皇皇就道,视家庭若传舍,以逆旅为安居。一若得为前度之刘郎,便可偿问津之夙愿者。洎乎旧游重历,回首一惊。苔碧叶丹,又易一番惨象;春风秋月,空教两度消魂。望美人兮何处?咫尺天涯;问相见以何时?等闲秋半。
  梦霞冒险服猛药,病魔虽暂退避,病根实未铲除。加以船头看月,又为风露所欺。到校后晨夕奔波,曾未稍事休养,未几而病态依然,药缘再结。幸疟势尚轻,两日中有一日可以强起,不欲旷课以贻误学童。日日扶病登坛,不堪其苦,而病且益深。梨娘不时遣鹏郎探询病状,欲为之医。梦霞却之,但嘱觅金鸡那粉。无如此药来自西土,乡中人鲜有知者,无以报命,则亦已耳。顾梨娘夙闻人言,久疟不愈,将成痨瘵,以是深为梦霞忧。遣鹏郎谓之曰:“先生病若此,不医不药将坐以待毙耶?此间无良药,不能治先生病,且乏人侍奉,重苦先生。吾母欲于明日买舟送先生归去,先生之意若何?”梦霞连摇其首曰:“我不归,我不愿归。我当病死此间耳。”鹏郎闻言大悲,呜呜而泣。梦霞悔以重言惊孺子,乃慰之曰:“鹏郎毋哭,我虽病,那便遽死?去语阿母,勿为我虑,我病行且愈矣,不必去去来来,多费一番跋涉也。”言已,更起书一纸交鹏郎。所书乃病中吟四首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沈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七章 魔劫
  好梦不成,奸谋忽中。彼苍者天,颠倒之,播弄之,离以苦之,病以困之,种种摧残,犹以为未足。特再加一恶魔为之谗构其间,俾常处于千荆万棘中,不得一日宁贴。命宫磨蝎,而此悲痛之惨剧,且连续演出,靡有穷期,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以是知两人之结果,盖有难言者矣。梦霞养疴寓舍,犹间日一赴校。梨娘止之不可,乃代为之请假。李某时于课余之暇,来视梦霞,状至殷勤。梦霞平日与之冰炭,顾未尝形诸词色,一堂问答,虚作周旋,虽非深交,并无恶感。今者繁重之校课,彼一人服其劳,复偷得余闲,时来存问先生之无恙。梦霞于此,固当易其厌恶之心,为感激之私,谓此人亦多情者,前误以轻薄少年视之矣。然而奸人之交接,蓄其阴贼险狠之心,必饰以谦恭肫挚之行,虚示其诚,潜行其诈,发于人之所不觉。李某来而梦霞纳之,直不啻引狼入室、揖盗开门。一来再来,不数日而祸事起矣。
  一日薄暮,李复来,梦霞方卧,移坐床前,琐琐作无谓谈。梦霞殊厌其唠叨,闭目不答,耳聒矣,而彼终无去意。鹏郎忽入,手持一物,状若缄札,大呼曰:“先生!阿母……”梦霞大惊,急作咳嗽以止之。鹏郎急回首见李,乃不语。梦霞庄容谓鹏郎曰:“汝年长矣,犹顽憨如许,此李先生,余之好友,长者在前,作此狂呼跳踯之态,不令人笑汝为失教之儿耶?”鹏郎受责默然,双睛炯炯,目李不少瞬。梦霞复顾谓李曰:“是儿名鹏郎,舍亲之幼孙也。椿庭早萎,遗此孤雏,乃祖嘱余善督教之。今半稔矣,轻浮若此,适足以见余训导之无方耳。”李笑曰:“君言过矣,吾观鹏郎,貌聪慧而态活泼,佳儿也。”言时,鹏郎已将手中函乘间掷于枕旁,欲行不行之际,李某故作不见,欠伸而起曰:“日暝矣,吾其去休。霞君珍重,明晚当再来视君也。”又呼鹏郎曰:“鹏郎同我至门外游耍去,勿在此扰先生清睡也。”言毕,牵其手与之俱出。
  李挈鹏郎至门外,时斜阳一角,掩映林梢。倦还之归鸟,方载飞载止,扑速投其故巢。长堤十里,暮色犹未深也。可怜之鹏郎,不知此时与彼同行之人,实为神奸巨慝,将以至剧烈之惨痛,加之于其母。顾与之携手出门,作嬉游之伴侣,此真危境也。两人且行且语,李先以不急之语询鹏郎曰:“汝读何书?先生待汝好否?”鹏郎一一具答。有顷,李忽止不行,陡谓鹏郎曰:“余思得一事问汝,汝勿诳余。”鹏郎请其说。李曰:“汝适间手中所持之书函,非汝母遣汝交与先生者乎?”鹏郎蓦闻是语,目瞪口呆,面色骤变为白,嫩弱之神经,若受非常之激刺者。良久乃答曰:“非也。是书乃自先生家中寄来者,母遣余携交先生耳。”李笑而不信。又问汝家几人,汝母何名,年几何矣。鹏郎不悦曰:“先生琐琐问余家中事,意欲何为?余殊不愿闻也。黄昏已近,恐阿母盼望,余归矣。”言已,遽回首望家门而奔。李追呼之,去已远矣。
  李乃沿堤归,喃喃自语曰:“是儿狡哉,乃敢所讳言欺余。若其母与梦霞而果无关系者,则彼方持书而入狂呼阿母之时,书可以为人所共见,梦霞何为作嗽示意?后鹏郎突被余之诘问,忽露惊惶之状,噤不能答,久之,乃以家书对。是中之暖昧,不问可知,而是书之为其母所发,亦可断言。今既为余于无意中撞见,余必欲侦破其秘密,俾情妇奸夫,知余之手段。然侦探之手续,不能不以交欢鹏郎,为入手办法。今日不得,则继以明白,明日不得,则继以后日。威胁之而无效,则以计诱之,不惧彼狡滑之孺子,不堕余之术中也。”
  自今伊始,崔氏之庐,无日不有李之踪迹,户限几为之穿。以视疾之名,作秘密之间谍,来必或袖食物,或怀玩具,以饵鹏郎,以市爱于鹏郎。鹏郎虽狡,然髫龀之龄,知识究甚浅薄。彼不知李所以不惜金钱,购种种之食物、玩具以相饷者,实挟有别的欲望。且以李为真爱我,乐与之相处,颇切依依之态。李间以甘言诱之,鹏郎忘其所以,时竟以真消息相告。此实由于李之毒计,不得为鹏郎责。然两人之密事,实破坏于此小儿之口。爱河滚滚,情海茫茫,霎时间陡起绝大之风波,李既侦得其实,欲望已满,乃去而不复来。
  梦霞静养若干时,困顿之精神已稍稍复其常态。而彼多情之疟鬼,与梦霞朝夕不离者,至此乃知梦霞不可久相与处,若日与梦霞疏,不久将舍之而他适矣。梦霞以校课久旷,病体已苏,拟即趋赴讲台,以补从前之缺。一日晨起,方披衣下床,忽馆僮奔入曰:“有一舟子在外,言先生家中遣渠来载先生回去者,请先生速登舟,谓奉老夫人命,今日必须赶到也。”梦霞心窃骇,意家中必有意外事矣,急呼舟子入,舟子所述与僮言同。梦霞乃问之,曰:“汝来时,老夫人无恙乎?”曰:“无恙。”“家中人均无恙乎?”曰:“均无恙。”“然则因何事而急待余归乎?”曰:“不知。老夫人于昨晚遣人来雇余舟,嘱余连夜鼓棹来此,但言明日能早载得先生归者,当倍偿汝之舟金,未尝言及何事也。”梦霞大疑,然终莫测其所自。正筹思间,舟子已叠作无情之催促,势难免此一行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书二纸付僮。一以留别其主人,一则校中告假书也。时尚早,崔家人犹未起,馆僮送之出门,匆匆登舟去。
  江神助风,舟行如矢,午鸡唱罢,便抵家门。梦霞急趋入见其母,母见之亦讶曰:“儿病已愈耶?胡昨晚接得汝函谓病重欲归也。”梦霞茫然曰:“奇哉,儿并无此书,必赝鼎也。是何奸人,作此狡狯,使老母饱受虚惊耶!”索书阅之,字体殊艰涩,强摹梦霞笔迹,而时露其本态,则李生所为也。梦霞默念吾中奸贼之计矣,顾彼之作此,又欲何为?噫,吾知之矣,方余病时,彼日来视余,后忽绝迹。余初甚疑之,今发现此伪函,其心诚不可测也。或余之秘密已为彼所侦悉,故设计遣余归,欲不利于梨娘耶?果尔,则彼必更施诡计以赚梨娘,吾可怜之梨娘将为奸人所蹂躏矣。梦霞至此几欲失声呼奈何,然终不能以心中所悬揣者,举以告母,则为谖以语之曰:“是书乃同事李君伪托,儿能识其字迹。渠与儿甚相得,曩见儿病驱未复,劝儿归,校课为儿代。儿未允,彼故为儿作书,俾以母命召儿,则不得儿不归耳。”母曰:“此亦良友之好意,不得谓之恶作剧。儿既归,姑暂事休息,吾视儿之容颜,固犹带数分病态也。”梦霞唯唯。
  梦霞自此复家食矣,独居深念,颇难为怀。时取伪函反覆审视之,探其用意所在,觉李之为人,实为小人之尤。与之相处半载,虽意见相左,尚未知其设心竟若是其险恶也。脱余之秘密而果为彼知者,彼能侦余,余不能侦彼;彼能陷余,余不能陷彼。养虎贻患,余断不容此恶魔常扰余左右,而破余之好事也。石痴行时,曾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余对于此校,实负完全责任。余固有进退教员之权。李之人格,即此一书可以断定。小学中有此无道德之教师,亦非乡闾之福。去之,去之!余决去之。为公乎?为私乎?固两得其所也。彼在余之掌握中,顾乃欲设计陷余,以自绝于余,恐余去之不速耶。但彼既赚余归,数日中难保无意外之变。以李谲诈多端,欲欺一荏弱之女子,固甚易易,梨娘危矣。彼非有心欲加毒于梨娘,何用此狡狯之伎俩?余不免为彼所愚,梨娘之堕其诡计,亦事之所必至。
  念至此,而梦霞之心,遂不能片刻宁,而怒、而惧、而切齿、而惊心,意李果出此忍心害理之举者,余誓不与之两立。思潮泛滥之际,恨不胁生双翼飞飞,直到窗前,一觇玉人之安否。而一念回旋,犹望事实或不如余之所料,李或尚未知余秘密,或知之而实未尝设心破坏,或梨娘灵心慧眼,能识破其奸谋而不为所窘。然此万一之希望,实与事理不合。作如是想,聊以自慰则可,以为必中恐未也。方寸灵台,顷刻间翻云覆雨,极变幻之态。思绪愈紊,愈觉低徊欲绝,如坐针毡,如被芒刺。静处一室中,若有鬼魅现于前,虎狼蹑其后。觉一起、一坐、一举、一动,皆有非常之危险。忘餐废寝,终夜以思,长此以往者,不将成癫痫之疾耶!
  次晨,梦霞方晨餐,邮使递一函至,接而视之,颜色倏变,手持书而颤。此奇异之函何自而来?盖梨娘之通辞也。虽未开缄,已知其中消息,必恶无疑。乃急拆阅之,书辞录下:
  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直接交于妾,而间接交之李某,倩彼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而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至此,岂骤患神经病耶?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腆颜人世!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今无他言,惟盼君速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梦霞读既,竟不禁大讶,归来三四日,未尝一握管,何得有书交邮?是又必李所假托矣。彼竟出此毒计以陷梨娘,是乌可恕!梨娘为彼所欺,愤无可泄。憔悴孤花,又经此一番狂风暴雨,此时正不知作若何情状矣。彼书趣余行,则家中尚可片刻留耶?急袖书往见其母,谓儿病躯已大好,欲回校供职矣。母许之,遂行。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八章 对泣
  茫茫然归,皇皇而去。名花多难,祸根种自前生;秋雁无情,惊信飞来一纸。何物幺魔,捉弄人至此!席不暇暖,浃旬两度奔波;帆又高悬,多事这回破浪。斯时梦霞又在舟中矣,两岸青山列队送征人远去。梦霞殊无恋别之情,但望仙风借便,霎时吹到蓬莱。秋水长天,碧云红树,一路烟波,正好大寻诗料,而梦霞对之,觉尽是恼人之景。心事匆匆,正似云山万垒,复杂萦绕于其间,纷乱不可名状,更不容着一点间情,复何心作船头之凭眺耶?可恨江神作恶,偏靳此一帆风,双桨翻波,大有迟迟吾行之意。梦霞焦急欲死,不时探首窗外,觇舟行之速率,连声迫促舟子,意今日若误我行程,恐彼恶魔或更有狡计发生,梨娘能禁其几许蹂躏耶!
  落日酣波,系船大好,梦霞已登岸矣。神情昏惘,如怀鬼胎,不知此来将演出何种惨剧。既至门前,反逡巡而不敢遽进,徘徊良久,暝色黝然矣。天寒日暮,乌能久作门外汉耶?乃放胆直入。鹏郎方在庭中叠石为戏,见梦霞,迎问曰:“先生来矣,归去何事?临行胡再不谋,好教人盼煞也。”梦霞不答,挽之入室,卒然问曰:“汝母安否?”鹏郎曰:“先生去后之第三日,校中不知何人送一书至,秋儿接得以交吾母。吾母阅之,容色即大变,继而大哭。问之,不答,与之食,不食,状如惊悸失魂者。我不知此一纸条儿其中所言何事,而令吾母若此。今已两日夜未进勺水,此时恐尚在伏枕啜泣也。”梦霞曰:“汝速去告汝母,说我已来,勿多言也。”鹏郎诺而去,未几复来,授梦霞以寸简。受而展阅之,书语殊简略,仅“今夜人静后,当遣鹏儿导君一行。”二语而已。
  寒更三逗,明月一方,中庭有人,独步徨,旋绕回廊而西、而敲门、而入室。此时若有人从旁觇之,得毋曰:彼其之子,必东墙宋玉,夜行多露,赴幽会于阳台者也。梦霞何人,乃亦贸然出此暖昧之行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人之多言,宁独不畏?盖彼心含有无穷冤愤,急待申雪;蓄有绝大疑难,急待解决;受有无量惊怖,急待镇压。觉此行关系之重大,有什佰倍于一己之名誉者。毅然决然,冒险以行,更不遑作迟徊瞻顾之态矣。半载相思,一朝对面。灯前携手,帘底谈心。在理两人愉快之情,当必有十分满足者。然两人此次之会晤,以奸人为之介绍,双方皆具有万种悲愤郁勃,真无一点欢情乐意。梦霞悄然入室,梨娘方斜背银,低沉翠黛,以罗巾■其泪痕。其神情之惨淡,颜色之憔悴,较前见时,又增加几分可怜之态。梦霞对之,几欲失声而泣。
  灯心吐黑,人泪飞红。两人愿见之诚,若是其迫切者,至此乃相对不发一语。鹏郎偕梦霞来,即就寝,俄作一种极细弱之鼾声。此外则有壁上时计摇摆叮当,时时震荡人之耳鼓。而梦霞重叠之心事,此时亦正一往一复,盘旋回绕于肠角,无一息停,与此时钟之摇摆声,作心理上无形之应答。三更四更天气,深邃幽寂境地,惟有两个愁颜,写照于不明不灭一粟灯光之下。有若死灰,不作黑狱观,亦当作夜台观矣。含泪互看者良久,梨娘时作微叹,终无一言,其意若深恨梦霞者。梦霞乃先以李之奸谋为梨娘告,以明己之无罪。梨娘惊曰:“如君言,君未尝有书寄余,且君之归亦为彼所卖。余与君皆堕入奸人之计中,余复何怨于君?然彼果何从而知我等之阴事,而播弄两人如婴儿耶?”梦霞答曰:“不知。”梨娘略作沉吟,忽猛省曰:“否否,君言殊未然。彼固曾以君书之一纸交余,纸上之笔迹,实出自君手,余一见而能确认者也。”
  言顷,解所佩紫囊,出一纸授梦霞曰:“阅之,此非君所书乎?纸上之诗非君所作者乎?李虽奸滑,恐亦未必能仿君之字,学君之诗,竟尽窃君之真相也。”梦霞接而视之,乃大愕曰:“奇哉,有他纸乎?”梨娘曰:“仅此耳。彼以此一纸来,言此外尚有函纸数页。余遣秋儿向彼索取,故靳不与,谓此函关系重大,必亲交于受信人之手,否则宁存我处,以交还于寄信者。夫向生人而索其情人之书,此虽至卑贱之淫娃荡妇,亦知有所羞愧,余独何人,而能出此。余知彼之终不与余也,即亦不索,盖个中内容已为奸人洞悉,此秘密函件即尽丧其珍贵之价值。余不恨彼之无情,而惟怨君之不慎,致彼此名誉,决裂破坏于一朝。想后思前,惟有一死。顾怀疑而死,死不能甘,一块肉又复相累,故邮召君来,证明其事之虚实。余心碎矣,君复何言?”
  梨娘语时,含悲带愤,泪随声出,顷刻间怀满琼瑶,若梨花之战雨。梦霞泫然答曰:“冤哉,卿以此事为果真耶?此纸实为余所手书,但诗非余作,且非书以寄卿者耳。余闲居无聊,辄喜弄笔,襟袖间常污墨渍。此纸乃余在校中课余时戏作,所录乃余友某君无题诗四律也。书后即已弃诸败簏,彼乃拾而藏之,即假此以欺我知己。当作此时,漫不经意,距料此无聊之遣兴,即深种夫祸根。奸人设计之险毒,真有为人意想所不到者。一笔铸成大错,此亦余疏忽之咎,致卿遭此奇辱,余实无以对卿矣。”梨娘乃如梦醒,拭泪言曰:“余固疑君决不至躁率若此,孰知其中竟有如许变幻,今已水落石出,则君复何罪?余复何怨?但终有所不解者,彼必先知两人之秘密而后设计相欺,是果谁与之隙,又谁为之谍耶?”梦霞曰:“然,容徐思之。”
  俯首沉思者良久,忽憬然悟曰:“余忆之。方余病卧,彼日来视余,来时必与鹏郎戏,或携果饵以饷鹏郎。鹏郎因是乐就之,每晚必同至门外游散,余亦未之禁。后李忽一去绝迹,余固甚疑之,意者此数日中,鹏郎年幼无知,为彼以计诱,以言饣舌,或竟将秘密泄露其一二。彼既探得其情于小儿之口,遂思设计以相欺,故去而不来。余家中之伪书,即发现于三日之后,此中情节固已灼然。余不意此无情之病魔,竟为引进奸人之导线,此可爱之鹏郎,竟为破坏好事之罪魁。要之皆由于余无知人之明,日与虎狼相处,而夷然坦然,一再不慎,酿此大祸。彼鹏郎固何知者,望卿恕此可怜之孤儿。”梨娘长叹曰:“余安忍责儿?余惟自疚!未亡人不能割情断爱,守节抚孤。虽未作琵琶之别抱,而已多瓜李之嫌疑,贻玷女界,辱没家声。亡者有知,乌能余恕?若更以不可告人之事,责及彼所爱之儿,不益以重余之罪?更何以见余夫于地下乎!”
  梦霞闻言,心怦然惊。念梨娘既自怨,则己乌能不自愧。一念难安,如芒刺背,恍惚间如见梨娘之夫之魂,现形于灯光之下,怒目而相视。而鹏郎之鼾声与梨娘之泣声,声声刺耳,益觉魂悸神伤,举动改其常度。天下最难安之事,生平最难处之境,实无有逾于此时者。既而曰:“余误卿,余误卿,愿卿恕余,并愿卿绝余,勿再恋恋于余。一重公案乘此可以了结,还卿冰清玉洁之身,安卿慰死抚生之素,而余亦从此逝矣。”梨娘止泣言曰:“霞郎,霞郎,若意殆怨余乎?余言非怨君,幸君恕余。”梨娘泣,梦霞亦泣曰:“非也,余亦自怨耳。然两情至于如此,欲决撒也难矣。天乎无情,既合之矣,复多方以为之障碍,俾恶魔得遂其谋,后此之磨折,正未有穷期也。”继又作恨声曰:“余与此贼誓不两立,余必去此眼中钉,以免后来之再陷。”
  梨娘色变曰:“是奚可者!是奚可者!君欲彼一人知之耶?抑欲使尽人皆知耶?彼既百计侦知余等之秘密,固决无能代余等守此秘密之德义,则此事之宣布,在彼一启唇、一掉舌之间耳。君若不与之较,交以道,接以礼,一如平日,若不知此事也者,彼尚有人心,必受君之感化力,而生其愧悔之心,知侦人秘密之不当,因之终身箝口,以赎前愆。若必欲去之以泄愤,则彼之仇君将益深,谋君且益甚,是速祸也。君能远彼之身,岂能掩彼之口?恐教职甫解,而丑声已洋溢乎全邑矣。既少事前之防范,亦当为事后之弥缝,逞一朝之忿,其如后患何?”梦霞曰:“善哉卿言!可谓能审事而虑祸者矣。然自兹以往,余亦不敢再作问津之想。惊弓孤鸟,怯王孙挟弹而来;漏网僵鱼,凛渔者执竿而伺。自问此心不作,本非同汶汶之可污,无如有口难防,谁不恤悠悠之可畏。好事多磨,孽缘终挫,若再迷恋不舍,更不知将再历何种惨酷之魔劫。余纵不惜牺牲名誉、捐弃幸福,以易卿一点怜才之心,而实不忍再陷卿于苦恼之境,浼卿以不洁之名。嗟乎梨娘,夫复何言。从兹一别,后会无期,然言犹在耳,誓岂忘心。卿固饮泣终身,余亦孤栖毕世。今生缘了,来世期长,余当先驱狐狸于地下,而俟卿于黄泉碧落间耳。”言已,喉噎气促,铅泪疾泻,复忍痛口占四绝。吟声杂以哭声,巫峡哀猿,亦无此凄楚也。
  金钗已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梦霞吟毕,涕不可仰。梨娘亦掩面悲啼。数声呜咽,如子夜之闻歌;四目模糊,作楚囚之相对。斯时一粟之灯晕,两面为泪花所障,光明渐减,室中之景象呈极端之愁惨,几有别有天地,非复人间之概。相思味苦,不道相逢更苦。受尽万种凄凉,只博一场痛哭。冤哉,冤哉!若合若离,不生不死,一角情天,竟有若是之迷离变幻者。此情此景,旁观者为之酸鼻,当局者能不椎心?有顷,梦霞悄然起,剔已残之焰,索纸笔更赋四律。心中苦痛难以言宣,聊以诗泄。这回相见,舍此更别无可述者矣。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十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波浪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岂是浮云能蔽月,那知止水忽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未许焚香忏尔魔。
  浪浪清泪,上纸不知,恻恻残宵,为时已促。梦霞掷笔长叹。梨娘徐取阅之,啼珠双狼藉于纸上,呜咽而言曰:“君何哀思之深也。余何人斯,能闻斯语?君所以致此者,皆薄命人之相累,然君亦未免用情失当。余不愿君之沉迷不悟,更安忍君之茕独无依。筠姑姻事若何矣?此余所以报君者也,即君不愿,余亦必强为撮合,以了余之心事。鹏儿年稚,此后得君提挈,免坠箕裘,则又君所以报余者。君知余今所以衔冤饮恨、忍辱偷生者,只为此一块肉耳。”梦霞曰:“容缓图之。俟石痴归,当倩之作冰,然此殊为多事,虽勉从卿命,实大违余心。余已自误而误卿矣,何为而再误他人耶?”梨娘曰:“君以此为多事,则君与余之交际,不更多事耶?事已至此,君复奚辞?余深祝君之种恶因而收良果也。今日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天将明矣,君宜速去,此间不可以久留也。”乃低唱泰西《罗米亚》名剧中“天呀,天呀,放亮光进来,放情人出去”数语,促梦霞行。梦霞不能复恋,珍重一声,惨然遽别。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九章 秋心
  黄叶声多,苍苔色死。海棠开后,鸿雁来时。雨雨风风,催遍几番秋信;凄凄切切,送来一片秋声。秋馆空空,秋燕已为秋客;秋窗寂寂,秋虫偏恼秋魂。秋色荒凉,秋容惨淡,秋情绵邈,秋兴阑珊。此日秋闺,独寻秋梦,何时秋月,双照秋人。秋愁叠叠,并为秋恨绵绵;秋景匆匆,恼煞秋期负负。尽无限风光到眼,阿侬总觉魂销;最难堪节序催人,客子能无感集?盖此时去中秋已无十日矣。
  梦霞自经此番风浪,心旌大受震荡,念两人历尽苦辛,适为奸人播弄之资,愤激莫可名状。继复念我与梨娘,爱情之热度,虽称达于极点,然惟于纸上传情,愁边问讯,时藉管城即墨,间接通其款曲已耳。半稔光阴,积得相思几许,蓄这既入,望之愈远。久欲叩香阁、拜妆台,将我缠绵复杂之情思,对我心爱之玉人,一一倾倒而出之,虽死亦无所恨。而格于内外之嫌疑,束于礼法之防范,彼固不肯逾闲,我亦难于启齿,徒有怜声爱影之私,终无携手并肩之分。几世几生,才能修到;一颦一笑,迄未曾亲。独自追思,只剩千行锦字;无多残泪,难销半幅罗巾。今者宵小从身旁窃发,祸星自天外飞来。恐怖颠连,一时同陷于至难堪之境,然得藉为绍介,与素心人谈衷竟夕。前之不能希望于万一者,今竟居然如愿。奸人之毒计,适足玉成好事。虽云不幸,亦差堪自慰矣。梦霞此时,对于李之恶感已尽消释于无形。梨娘曾以后患之宜防,谆谆以勿与李较为嘱。梦霞固深佩其虑事之周密,而自悔其一时之鲁莽也。
  次日赴校与李相见,周旋晋接,曾不稍异于曩昔。李突见梦霞来,容色甚张皇失措,继见梦霞无异言,更觉面红耳赤,口噤目瞪。此盖良心之发现,新机之萌动。人虽至狡极恶,倾陷他人,无所不至。而受其害者,唾面自干,一切不与之较,未有不息其邪念生其悔心者,至诚可格豚鱼。李虽冥顽,究非豚鱼可比。以梦霞相待之诚,益露不安之态。嗣后枭獍之心,已为梦霞所感化,尽心教职,不问他事。反觉温文尔雅,一改从前躁率多言之故态,从此不敢再溷乃公事矣。
  大凡人于爱情热结之时,横遇恶魔之阻挠。此恶魔之来,仅能破坏爱情之外部,不能破坏爱情之内部。其最后之效力,适足以增加爱情之热度,以所得者偿其所失而有余。梦霞与梨娘相见之后,证明双方之误会,益叹人情蜀道,深险难测。以最亲之同事者,而今竟太行起于面前矣,又何怪知己之难得、情感之难言也。侧身天地,独立苍茫,觉世之最爱我者,惟彼九京之死父与五旬之老母、千里之阿兄。舍此而外,则惟彼可敬爱之梨娘与我有生死难忘之关系。惊怖之余,万叠情丝,益紊乱而不可收拾。不恨李某之无情,惟怨天公之善妒。念后来之魔劫重重,不可穷诘。则觉心灰意冷,万千之欲爱都消。固不如大家撒手,斩断葛藤。悟彻情天,拨开情障,力于苦海中猛翻一筋斗,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一念及来生之会合难期,今生之希望未绝,一场幻梦,终未分明,便尔决裂一朝,关系断绝,心实有所难甘,情实有所难解。碧翁何心,专以弄人为能事,不使之不遇,却不使之早遇;不使之常离,复不使之遽合。俾两情同陷于梦想颠倒、迷离惝恍之域,永远不能解决。天乎,天乎!搔首问之而无语,虔心祷之而无灵。愤念至此,殊欲拔剑而起,与酷虐之天公一战。明知战必不胜,则惟有以死继之。天心虽至渺茫,人情虽至变幻,极之以死,又何事不可以了耶?自此之后,梦霞更深种一层病根,厚缚一重情网,不得生为鸾凤,终当死作鸳鸯。一念之坚,奋全力以持之矣。
  四时之佳景难穷,一生之行乐有限。人之境遇,各不相谋,故所感亦不能一致。上之则关于天下国家之大,下之则极于饮食男女之恋。感之浅深,至不齐也,而莫不因时以为之消长。夫四时之景各有佳处。大块文章,时或极其绚烂,时或趋于平淡,形形色色,无不并臻其妙,皆足以娱悦吾人之耳目,愉快吾人之性情,此天然行乐之资,乃造物之独厚于吾人者也。然吾人之对之者,悲欢哀乐之表示,或因人而参差,或随时而变易。大抵欢乐者少,而悲哀者多;欢乐之时少,而悲哀之时多。四时景物,其绚烂平淡,两相对照者,为春为秋。吾人于其间表示其悲欢哀乐之情,以时序上之反映,为心理上之反映。然在无愁者视之,则秋色荒凉,虽不抵春光明媚。而青山红树,淡白疏黄,触于眼帘者,又别有一种可爱之处。未必人人对西风而陨涕,望衰草而伤神也。伤心者视之,则良辰美景,亦具悲观,旅馆寒宵,更多苦趣。
  人以客而情孤,时值秋而肠断,以别有怀抱之梦霞,际此伤心时节,更觉闲愁满眼,不招自来。此醉如痴,无以自遣。而天公狡狯,更于此时大布其肃杀之令,倏变其阴晴之态。有时晴光淡丽,秋色宜人,有时阴霾掩日,冷气袭人。庭树因风,萧疏作响;墙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间,荣悴不常,炎凉互易,若为浮世人情,作绝妙之写照者。举头一望,半天惨淡;回眸四瞩,万态萧森。梦霞何人?伤心曷极!课罢之后,时往舍后散步,则见夫烟消山瘦,日落草枯,旷野无人,寒风砭骨,一片零落萧条之景象,触于目而不堪,感于心而欲绝。而溪边残柳数株,风情销歇,剩有黄瘦之枯条,摇曳于斜阳影里,上有归鸦几个,哑哑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门,人不必张绪,因时兴感,睹物伤怀,身世之悲,古今一例。多情如梦霞,能不抚树低徊,而兴树犹如此之叹哉!
  天寒日暮,独步徘徊,樵叟牧童,亦俱绝迹于原野,惟有饥鹰欲下而盘旋,■兔见人而惊窜。听溪水潺潺,似为伤心人细诉不平之恨,仰视山容,暗淡若死,愁云叠叠,笼罩其颠。历此境也,几如身入黄沙大漠间,凛冽之气,着肤欲栗,危惨之象,到眼欲眩。抟抟大地,寥阔无垠,渺渺一身,苍茫独立。徙倚无聊,天涯目断,一点秋心,更无着处,辄临风而洒泪,更悲吟以寄怀: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鸿雁谁教南北飞,杜鹃枉说不如归。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不少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吟声凄越,山鬼和泣。雁过中天,迟徊而不敢遽度,倦飞之归鸟,亦正相与扑簌作新枝之投。黄昏将迫,景象益惨,凛乎其不可留也。旋掩双扉,不遽入室,踯躅于庭阶之畔。时一钩新月已上檐梢,庭中木笔、梨花,各剩枯枝败叶,对月婆娑,若互相吊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则更见荒冢草黄、断碑藓紫。地下花魂何时才醒?梦霞至此,不禁悲从中来,清泪夺眶而出,径趋冢前,尽情一哭。盖梦霞自葬花之后,不啻开辟一断肠之境界,每至极伤心之时,辄赴其处,抚坟一恸以为常。彼日以万斛如泉之情泪,着力培溉此已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则精诚所聚,将来此冢上必挺生一至奇异之花,以发泄此郁久难消之气。”呜呼,此可以喻其痴矣。
  吾书今须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经每较男子为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激刺。梨娘以兰心蕙质之慧姝,为柏操霜节之嫠妇,开东阁门,坐西阁床,艳情绮思,早等诸泡影昙花,消亡殆尽。自怜赋命之穷,敢作白头之叹?而翁虽老迈,尚多矍铄之精神;子未成人,应尽抚育之责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赖。以纤纤之手,支撑此衰落之门庭。其困苦艰难之状况,梨娘独喻之。亲友之知者,亦共谅之。平居无恙时,固已戚戚然,无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岁月矣。乃天遣孽缘凑合,更教魔鬼摧残,一缕柔情,复作死灰之再热,而千百种之烦恼,无量数之惊怖,均于以连续发生,今更于意外受此绝大之刺激。狂风暴雨,阵阵逼人,其脑筋之震动、心旌之荡漾,真有为生平所未曾经过者。既悲身世之颠连,复痛名节之丧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择。欲生,则几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则六尺遗孤,累人已甚。将前尘后事往复思量,一寸芳心,能不凄然欲绝!方其以简招梦霞往也,本有与梦霞决绝之心,及梦霞辨明此事之误会,觉彼之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心,旋付诸九霄云外。嗣后独处深闺,神情益惘,一念欲抛撇之,一念又复萦绕之,思绪愈纷而愈歧,情丝愈撩而愈乱。当梦霞临风兴叹之时,正梨娘独坐长吁之际。对此满庭秋色,无一不足为断肠之资料。珠帘不卷,翠袖生寒,一丝残泪,时搁腮边。若到黄昏,更无聊赖,对灯花而不语,借湘管以贡愁。诗曰: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花笑,相思寸寸灰。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章 噩梦
  荻穗如绵,蕉心渐裂,风物江南,残秋尽矣。古人云:“客子斗身强。”言客子之所恃者,惟强健耳。梦霞第三次来校后,虽断药缘,尚余病意。蒲柳之质,望秋先零,固不能如黄物傍秋而有精神也。流光如矢,羁绪如麻,独客他乡,况味至苦。了望征云,来鸿绝影。梦霞于是念及夫老母,未谂秋来眠食何如?更念及夫大暑中与剑青一番联袂,而病魔扰扰,未竟欢情,嗣复南辕北辙,各不相顾,地角天涯,寄书不达。忽焉而豆棚月冷,中秋届矣;忽焉而菊篱霜绽,重阳近矣。一回首间,遽有今昔之感,不必谓志士之光阴短、而劳人之岁月长也。更念石痴,浮云一别,滞两三秋,酒分诗情,一齐搁起。遥望故人,海天缥缈,于秋初由其父转达一书,略知踪迹。我亦裂素写意,屡寄殷勤,迄今荷净菊残,橙黄橘绿,亦复鳞沉羽断,消息如瓶。每当半窗残月,一粟寒灯,听征雁一声,则梦魂飞越万水千山,形离神接。醉吟之暇,寤寐之间,言论丰采,犹可想见。诵“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之句,每为之愀然不乐;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句,又未尝不爽然自失也。盖梦霞自谓舍梨娘外,惟石痴可为第二知己,故岑寂之中,思之綦切,然其相思之主点,固别有在,此不过连类及之耳。飘摇客土,煞甚凄凉,更为情人,几回肠断,况日来风伯雨师,大行其政,淅淅沥沥之声,时于酒后灯前,喧扰于愁人耳畔。鹏郎于此时又沾微恙,已数日不能上学,挑灯独坐,益复无聊。风高雁急,长夜漫漫,一枕清愁,十分满足。拥衾不寐,时复苦吟,将复杂之情思,缠绵之哀怨,一一写之于诗。两旬之间,积稿已不止盈寸。兹择录其感赋八章于左: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有所思。
  暗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簸愈缠绵。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楼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梦霞方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离奇也。畴昔之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首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人乎?”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开,粉墙围日,帘影垂地,回顾则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疑惧。徘徊间见帘罅忽露半面,则一似曾相识之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出,已非来路,平原旷野,方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间已追及,细视之,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樯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中,大惊而号。则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定,暗泪旋流。此夜梦霞不复能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而已。夫梦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乱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推两人后来之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则此幻境之实现于梦霞之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遽就消灭。以多情之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休业之星期,寄诉愁之花片。梦霞乃以梦中所历,一一宣诸毫端,为梨娘告,更书两绝句以记其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梨娘得书,亦窃叹梦境之奇。其梦耶?其真耶?以为梦则真亦何尝非梦,以为真则梦亦何必非真。情缘草草,孽债重重,无论天公之见怜与否、姻事之能成与否,两人总属情多缘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钗断今生,琴焚此夕,热泪犹多,痴心未绝。此梦也,幻梦也,实警梦也。可以警梦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数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轻拼,虽有十百之警梦,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绝,不肯回头,纵教会合綦难,还思见面是可痛矣,岂不惜哉!此时梨娘心旌摇曳,恍如身入梦境,与梦霞同飘荡于大海之中。长叹一声,泪珠万颗,支颐不语,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低头吟就,和泪书成,唤秋儿密交于梦霞。盖鹏郎方病,不能殷勤作青鸟使也。秋儿去良久,比回则又携得梦霞诗至。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惟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五夜梦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锦鞋心。
  欢场不信多奇险,便到黄泉也愿寻。
  心如梅子溅奇酸,愁似抽丝有万端。
  苦我此怀难自解,闻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谁教生前种,痴恨无从死后宽。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问温寒。
  梨娘复依韵和之曰:
  频添缄札达情深,冷隔欢踪直到今。
  怨句不辞千遍诵,浊醪谁劝满杯斟。
  青衫又湿伤春泪,碧海常悬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个中寻。
  苦吟一字一心酸,误却毫端误万端。
  月魄不圆人尚望,雨声欲碎梦难安。
  恩深真觉江河浅,情窄那知宇宙宽。
  我更近来成懒病,和郎诗句怕凝寒。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一章 证婚
  意外奇缘,梦中幻剧,印两番之鸿爪,证百岁之鸳盟。梦霞与梨娘,既不能断绝关系,则梦霞与筠倩自必生连带关系。而两人之婚事,梨娘既极力主张,梦霞应守服从主义。在梦霞心中,虽抱极端之反对,亦不能不勉为承顺,藉慰知己者之心。梨娘之所以对梦霞者仅此,梦霞之所以对梨娘者亦仅此。然两人皆各自为计,皆互为其相知者计。而于筠倩一生之悲欢哀乐,实未暇稍一念及。记者观于筠倩终身之局,有足为之深悲而慨叹者。故今述至证婚一章,不能不于两人无微词也。
  梦霞与筠倩,绝无关系者也,无端而有证婚之举。主动者,梨娘也;被动者,梦霞也;陷于坑阱之中,为他人作嫁者,筠倩也。而介于三者之间,以局外人为间接之绍介,玉汝于成者,其人非他,则秦石痴是也。当梨娘筹得此李代桃僵之计,固以解脱一身之牵累,保全梦霞之幸福。然为筠倩计,得婿如此,亦可无恨。故虽梦霞容有不愿,亦必用强制手段,以成就此大好姻缘。孰知梦霞已抱定宗旨,至死不变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凡人之富于爱情者,其情既专属于一人,断不能再分属于他人。梨娘已得梦霞矣,梦霞乌能再得筠倩?梨娘之意,以为事成,则三人皆得其所。不知此事不成,则两人为并命之冤禽。筠倩为自由之雏凤,事若成,则离恨天中,又须为筠倩添一席地矣。梦霞固深冀其事之决裂,得以保全筠倩,而恐伤梨娘,一时难以拒绝,曾赋诗以见意,其句曰:“谁识良姻是恶姻,好花不放别枝春。薄情夫婿终相弃,不是梁鸿案下人。”梨娘自受奸人播弄以后,心灰情死,而谋所以对付梦霞者,益觉寸肠辗转,日夜热结于中,几有不容少待之势,以函催梦霞者,不知若干次。梦霞无如何,惟以“石痴未归,斧柯莫假”二语,为暂缓之计。
  无何而岭上梅开,报到一枝春信。石痴有书致梦霞,谓阴历十月已届年假之期,考试事竣,便当负芨归来,一探绮窗消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屈指不逾旬日,先凭驿使,报告故人。嘻!石痴归矣,梦霞之难关至矣。石痴早归一日,则姻事早成一日。此一纸露布,直可以筠倩之生死册籍视之。
  沧海客归,东窗事发。石痴者,梦霞之第二知己也。倾盖三月,便赋河梁之句。梅花岭树,遥隔浩然。朗月清风,辄思元度。相知如两人,相违已半稔念。秋水伊人之叹,屋梁落月之思,与时俱集,亦易地皆然矣。今者归期已定,良觌非遥,片纸才飞,吟鞭便起。夕阳衰草,忽归南浦之帆;夜雨巴山,再剪西窗之烛。在石痴固不胜快慰,在梦霞当若何欢迎乎?然而理想竟有与事实绝对相反者。梦霞闻石痴归,固并不表欢迎之意,而转望其参宿出昼,姗姗来迟也。非梦霞对待知己之诚,较前遽形淡薄,至不愿与之相见。盖石痴归来,与薄命之筠倩有绝大之关系,行将以海外客作冰上人,虚悬待决之姻事,从此成为不磨之铁案矣。
  我书至此,知阅者必有所感。何惑乎?则曰:梦霞对于姻事,究持若何之态度,愿乎?不愿乎?其愿也,则两意相同,撮合至易。幸冰人之自至,便玉镜以飞来,朝咏好逑之什,夕占归妹之爻,斩断私情之纠葛,即与筠倩正式结婚。事亦大佳,何必假惺惺作态。如其不愿,则结婚自由,父母且不能禁制,梨娘何人,能以强迫手段施之梦霞。承诺与否,主权在我,拒绝之可矣,何为而模棱两可,优柔寡断,既不能抛却梨娘,复不能放过筠倩。聚九洲铁,铸一大错,昏愦哉梦霞!其存一箭双雕之想,而竟忍欺人孤儿寡妇,以谋一己之幸福乎?则其人格亦太低矣。斯言也,以之质问梦霞,当噤口不能答一辞。然人有恒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矧事涉爱情之作用,尤具绝大之魔力,足以失人自主之权。梦霞恋恋于梨娘,未尝不自知其逾分,而情之所钟,不能自制。即易地以观,梨娘亦何独不然。梨娘不能绝梦霞,故必欲主张姻事。梦霞亦不能忘梨娘,故不能拒绝姻事。而一念及筠倩之无辜被陷,心中亦有难安者,明知事成之后,惟一无二之爱情,决不能移注于筠倩。故当此将未成之际,情与心讼,忧与喜并,显示依违迟疑之态度。梦霞之误,误在前此之妄用其情,既一再妄用,百折不回,有此牵连不解之现象,则与筠倩结婚,即为必经之手续,莫逃之公案。而此时石痴既归,更有一会逢其适之事,足以促姻事之速成者,则同时筠倩亦于校中请假,一棹自鹅湖归也。
  鸳鸯簿上,错注姓名;燕子楼中,久虚位置。以人生第一吃紧事将次发表之际,而主人翁与介绍者,尚处于闷葫芦中,瞢无一点知觉。此时之怀忧莫释、身处万难之局者,惟梦霞一人。梨娘得石痴归耗,喜此事之得以早日成就,了却一桩心事。谆谆函嘱梦霞,待石痴来,即与之道及,踵门求婚,事无有不遂者。梨娘固未知梦霞此时忧疑交迫之状态,更作此无情之书以督促之。梦霞阅之,惟有默然无语,愁锁双眉,废寝忘餐,一筹莫展而已。而远隔千里之剑青,北雁南鸿,消息久如瓶井。忽地亦有鱼缄颁到,其内容则问候起居外,终幅皆谈姻事,情词蜜切,问讯殷勤。其结尾则曰:“事成,速以好音见示,慰我悬悬。”咦!异哉,石痴归而筠倩亦归,梨娘之书方至,剑青之函又来,同时凑趣,各方面若均经预约者。四面楚歌之梦霞,受多数之压迫,几于无地自容,茫茫四顾,恨天地之窄矣。
  石痴既归之次日,即来校与梦霞叙旧。知己久违,相见时自有一番情话。石痴先询梦霞以别后状况,梦霞一一置答。有间,拊掌谈瀛岛事,口吻翕翕,若决江河,滔滔不竭,青年气概,大是不凡。而梦霞有事在心,入耳恍如梦寐,此慷慨淋漓之一席话,乃竟等于东风之吹马耳。曩者地角天涯,睽违两地,怀思之苦,彼此同之。一日握手周旋,共倾积愫,促膝斗室,絮絮谈别后事,其情味之浓厚可知,而顾冷淡若是欤!
  而人闭户长谈,石痴兴甚豪,将东游始末从头细述,语刺刺不可骤止。自晨以迄于午,不觉花影之频移也。梦霞意殊落落,如泥人、如木偶,闻言不置可否,亦不加诘问,惟连声诺诺而已。石痴当高谈雄辩之时,未暇留神细察,既而亦觉有异。念平日梦霞为人,豪放可喜。曩者朝夕过从,诙谐调笑,无所不至,形迹之间,脱略已尽。今者久别重逢,晤言一室之内,两人固当各表十分美满之欢情,以补半载荒疏之密谊,乃观梦霞,竟骤改其故态。此则口讲指画,逸兴遄飞,彼则疾首蹙额,神情萧索。周旋应接之间,若尽出于强致,绝无一毫活泼之态。意者,其心中必蓄一大疑难之事,神经失其效用,现此忧愁忧思之象乎?
  石痴此时,注视梦霞之容色,默揣梦霞之心理,反觉一块疑团不能打破,思以言探之。梦霞见石痴语忽中断,双目炯炯,注射不少瞬,若已知石痴之意,乃强作欢笑以自掩饰。石痴愈疑,不能复耐,起谓梦霞曰:“察君神情蹙然若不胜其忧者,有何烦恼,憔悴若此?”梦霞闻言,益露态,惟假词以支吾而已。石痴笑曰:“君何中心藏之,讳莫如深也。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君纵不肯语我,而君颜色之惨淡、意兴之索莫,已不啻为君心理之代表。吾辈相知,忧乐要期相共,请君明白宣示,何事怀疑不决。倘能助君一臂者,余必力任之。”梦霞叹曰:“感君诚意,弟心滋愧。此事终难秘君,因事涉暧昧,碍难启齿,是以少费踌躇。孰知个里神情,已为明眼人参透,不敢再以讳言欺我知己矣。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今愿与君约,言出我口,入于君耳。我不秘君,君不可不为我秘。不然,我宁有苦自咽,不愿以他人宝贵之名誉,易我一人独享之幸福也。”石痴愤然曰:“君以余为投井下石者流耶?余决为君守此秘密之义务,如不见信,誓之可耳。”梦霞谢曰:“此事牵涉颇多,不能不出以郑重,非有疑于君也,幸君恕我。”石痴曰:“若是则请速语余。”
  梦霞至此,已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乃以一篇断肠曲,缠绵曲折,一声声唱入石痴之耳,继乃至声泪俱下。石痴亦为之黯然,连呼恨事不绝。既而叹曰:“梨夫人清才,余久耳食其名,君作客一年,乃以文字缔得如许奇缘,殊令人羡极而妒。惜乎,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司马、文君,各非所愿。而一段痴情,竟至缠绵不解,墨花泪点,乱洒狂飞,蓉湖风月,几为才子佳人尽行占去。虽云恨事,亦艳事也。君誓终鳏,本属过情之举,欲慰知己之心,必出联姻之计。筠倩既非寻常巾帼,君亦何必固执。二美既具,万恨全消,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固余之素愿也。蹇修之役,余愿乐承其乏,请即为君一行可耳。”继复含笑曰:“此去为君撮合,我任其劳,君得其乐,事成之后,将何以酬谢冰人耶?此切己事,不可不预与君约者。”梦霞微笑不语。石痴起而曰:“此时便往谒崔父,代君求婚。请君于黄昏时伫听好音也。余之情乃急于子,是岂非可笑事耶?”言已,狂笑出门。梦霞呼之使返曰:“姑缓!”石痴不应,扬长而去。
  石痴径造崔氏庐,以侄礼见崔父。寒暄毕,崔父略询来意。石痴致敬曰:“特来为女公子作伐。”崔父曰:“吾侄所指者为何人?”石痴语之,且曰:“敢问吾丈,此人尚合东床之选否?”崔父喜曰:“梦霞耶,固老夫之远戚,而今下榻于吾庐者也。此人青年饱学,久为余所深契,得婿如此,光我门楣矣。既吾侄盛意作合,老夫安有异言?但小女殊骄蹇,好门户辄拗,却方命者数矣。渠自入学以来,醉心于结婚自由之说,老夫亦不欲以一人之主张,误彼终身之大局。幸机缘甚巧,彼适于前日假归,容往商之,明日当有决议也。”石痴不能多赘,遽兴辞而出。逆知此事自有七分成熟,筠倩既为女学生,具新知识,必有识人慧眼。如梦霞者,尚不合意,更从何处求如意郎君耶?
  石痴之来也,馆僮导之入。秋儿于窗外窥见之,急入告梨娘曰:“有客,有客。一发种种而履橐橐者求见主人,升堂矣,入室矣。伊何人?伊何人?胡为乎来哉?”秋儿此言,盖以石痴已去辫改装,服饰离奇,故不识其为何人而惊异之也。梨娘叱之曰:“痴妮子,何预汝事,张皇若此,去视庭畔早梅花开也未,勿在此喋喋为也。”秋儿应声去。
  门外久无车辙,今朝嘉客何来?默揣其人,梨娘固决知其为石痴矣。且决知石痴此来,必无他事,为梦霞执柯耳。其遣去秋儿者,乃欲效蔡夫人故智,潜往屏风后,窃听个中消息也。两人问答之词,其声浪乃直达于梨娘之耳,一字不漏。比客去已久,梨娘随款步入闱。崔父入内唤之出,谓之曰:“有事须与儿商酌。余老矣,邓攸之命终穷,向平之愿未了,筠儿长成如许,尚为待阙之雏凤,渠屡违父意,岂将以丫角老耶?今为渠觅得佳婿,冰人才来,余已许之矣。汝为余往告筠儿,勿再拗执,以伤老父之心也。”梨娘佯讶曰:“翁前言必如梦霞其人,乃足称筠姑之婿,今胡为又舍之,而别觅东床耶?”崔父曰:“余所言者,即梦霞也。老眼虽花,尚具识人之鉴。梦霞者,真难得之佳子弟也。相处半载,属意甚深,今彼自倩冰人来提姻事,余何为而不允,错过此大好良缘耶?”梨娘曰:“筠姑得配梦霞,洵称佳偶。况有阿翁作主,儿亦深望此事之成就。得此佳婿,筠姑亦乌有不愿意者?儿当即以好消息报告,且将为筠姑贺喜也。”语毕,整衣含笑而入。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二章 琴心
  珠帘半卷,微风动钩。筠倩午睡未起,梨娘翩然忽入,见筠倩正枕臂眠湘妃榻上。手书一卷,梦倦未抛,书叶已为风翻遍,片片作掌上舞。窥其睡容,秋波不动,笑口微开,情思昏昏,若不胜其困懒者。一种妩媚之睡态,令人可爱,又令人可怜。即西子风前,杨妃醉后,未必过是。世纵有丹青妙手,恐亦难描写入神也。若使霞郎见之,更不知魂消几许矣。梨娘恐其中寒,乃微撼之醒,曰:“阿姑倦乎?胡不掩窗而睡?寒风无情,砭入肌肤,足为病魔绍介,姑欲试药炉滋味耶?”语次,筠倩醒矣,睡意惺忪,支枕而起,谓梨娘曰:“晴窗无事,温习旧课,偶尔困倦,不觉入梦,未知嫂来,慢客甚矣。”梨娘戏之曰:“阿姑情思,正复不浅,梦中有何喜事而微笑启腮窝耶?”筠倩面微,徐曰:“嫂勿相戏,妹正欲询嫂来意也。”梨娘笑曰:“姑慧人也,试一猜之。”筠倩凝思者再,问曰:“论文耶?”梨娘曰:“非也。”“谈诗耶?读画耶?”梨娘曰:“皆非也。”“然则将与妹战一局楸枰矣。”梨娘莞尔曰:“无与弹棋,有心报喜。姑聪明一世,亦有懵懂时耶?请明以告子,阿翁已为姑觅得有情郎,来与姑贺喜耳。”筠倩闻言,潮红晕颊,晴翠翻眉,似羞似愠而言曰:“嫂胡作此恶剧,令人不耐。妹愚甚,实不解于嫂所云也。”
  红窗双影,绮语如丝。筠倩以梨娘无端以不入耳之言相戏,心滋不怿。梨娘笑谢曰:“余不善辞,恼吾妹矣。虽然,事有佐证,非架词以戏姑也。阿翁适诏余,谓筠儿今已有婿,温郎不日将下玉镜台矣。冰人来,直允之,不由儿不愿意也。余闻言甚骇,乃婉语翁曰:‘此事翁勿孟浪,一时选择不慎,毕生之哀乐系之。容儿商诸姑,然后再定去取。’余窃为姑不平,而姑尚欲怒余耶?”筠倩见事似非虚,遽易羞态为愁容,问曰:“真耶?抑仍戏余也?”梨娘亦愤曰:“谁戏汝者!不信可问若翁,当知余言之不谬也。”筠倩作恨声曰:“阿父盲耶,彼非不知儿之性情者,曩以此与之冲突者非一次。父固有言,此后听儿自主,不再加以干涉。父固爱儿而不忍拂儿意者,今胡又愦愦若是,必欲夺儿之自由权,置儿于黑暗中乎?嫂乎,妹非染新学界习气,失却女儿本分,喜谈自由,故违父命。实以此事关系甚大,家庭专制之黑狱中,不知埋殁煞几多巾帼。妹自入学以来,即发宏愿,欲提倡婚姻自由,革除家庭专制,以救此黑狱中无数可怜之女同胞,原非仅仅为一身计也。方欲以身作则,为改良社会之先导,而身反陷之,可痛之事,孰有甚于此者!妹固无以自解,更何词以塞同学之口乎?”语时,秋波荧荧,热泪一眶,几欲由腮而下。
  梨娘为梦霞作说客,闻筠倩一席话,顿触起身世之感。念曩者若得结婚自由,今日或未必有此恶果。十年旧恨,蓦上心来,颜色忽然惨变。两人相对默然。良久,梨娘叹曰:“闻妹言,余心滋感。余与妹相处久,相知亦深,今日之事,幸妹曲从余言。翁所爱者惟姑,世乌有仅一掌珠而肯草草结姻,遗其女以遇人不淑之叹者?妹知翁所属意者非他人,梦霞也。此人文章道德,卓绝人群。彩凤文鸾,天然佳偶。择婿如斯,不辱没阿姑身分矣。姑仍胶执,翁心必伤。翁老矣,历年颠沛,妻丧子亡,极人世不堪之境。今玉女已得金夫,此心差堪少慰。况鹏儿髫龀,提挈无人,事成之后,孤儿寡妇,倚赖于汝夫妇者正多。姑念垂老之父,更一念已死之兄,当不惜牺牲一己之自由而顾全此将危之大局矣。”梨娘语至此,不觉一阵伤心,泪随声下。筠倩心大恸,亦掩面而泣。
  筠倩与梦霞,固曾有半面之识者。梦霞之诗若文,固又尝为梨娘所称道者。虽非宋玉、潘安,要亦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筠倩二八年华,方如迎风稚柳,才解风情,一点芳心,尚无着处。虽与梦霞了无关系,然其脑海中固早有“梦霞”二字之影象,深伏于其际。此时闻梨娘言,心乃怦然。念事已至此,正如被诬入狱,周纳已深,势难解脱。但未知此事为梦霞之主动欤,老父之主动欤?抑更有他人暗中为之作合欤?彼执柯者又属何人欤?此中疑窦颇多,要惟梨娘能知其详。然此何事而喋喋向人,不亦可羞之甚耶?此闷葫芦,一时势难打破,今所急须筹画者,对付梨娘之数语耳。梨娘视筠倩支颐无语,心中若有所忖度者,乃亦止泣而静待其答辞。筠倩意殊落落,长叹谓梨娘曰:“嫂乎,妹零丁一身,爱我者惟父与嫂耳。妹不忍不从嫂言,复何忍故逆父意。今日此身已似沾泥之絮,不复有自主之能力。此后妹之幸福,或不因之而减缺,而妹之心愿,则已尽付东流,求学之心,亦从此死矣。”
  梨娘出,语其翁曰:“适与姑言,彼已首肯,事谐矣。”崔父亦喜曰:“筠儿有主,余事毕矣,余深喜彼之不余忤也。今亦不必先告石痴。梦霞固非外人,俟其归,与之订定婚约,然后转语石痴,俾执吴刚之斧。如此办法,岂不直捷,可以省却一番手续也。”崔父平日本深爱梦霞,但昔为其疏远之侄,今为其亲密之婿,其爱之也,自必增加数倍。时已薄暮,意梦霞将归,望之心甚切,乃老眼欲穿而足音不至。待到黄昏,门外仍无剥啄之声。可笑哉,梦霞殆学作新婿羞见丈人耶?不然何事羁留,而劳家人之久盼也?
  是夜梦霞竟未归寓,盖为石痴邀往其家,开樽话旧,饮兴双酣。比酒阑灯■,更漏已深。梦霞连酹十余巨觥,酒入欢肠,兴珠不浅。玉山已颓,金樽尚满,醉眼模糊,步履欹仄。夜深途黑,更乌能扶得醉人归耶?石痴乃遣人往告崔家人,言梦霞醉,不能归,请闭关高卧,不必挑灯痴待矣。两人均酡然,狂态毕露,笑谐杂作。酒兵已罢,继以茗战,旋扫榻而抵足焉。
  次晨皆起。石痴即欲挟梦霞同谒崔父询昨日事。梦霞以事或不谐,同去反致奚落,且世安有双方议亲,而新郎随其媒妁,求婚于丈人之前者?纵不怕羞,亦太忘形矣,乃托词以谢石痴曰:“我尚须赴校上课,不能奉陪。一夔足矣,安用我为?”梦霞此言,盖以石痴微有足疾,故戏之也。石痴不允,随梦霞到校,俟其课毕,卒挟之同行。
  既至,先入梦霞书舍,坐谈有顷,而崔父忽扶杖至,盖两人归来时,僮即入内报告也。梦霞迎崔父入,笑谢曰:“昨为秦兄嬲饮,不觉过量,醉不能归,劳吾丈盼望矣。”石痴即搀言曰:“老伯勿信渠诳言。侄昨夜何尝设宴相邀,渠自无颜归见丈人,强就侄索饮,推醉不肯行。侄督促再四,渠终哀求留宿,侄见其可怜,乃留之下榻东轩。今晚课罢,渠又思规避,侄乃强之俱来,一路尚费尽挽扶之力也。”梦霞怒且笑曰:“一派胡言。汝却从何处想来,亦太恶作剧矣。”石痴面有得色,曰:“聊以报今晨之却我耳。”崔父亦大笑曰:“我侄可谓善戏谑矣。联姻一节,老夫固甚愿意,商诸小女,亦无异言,谨如尊命。”语时目视梦霞。梦霞俯首无语。石痴起而笑曰:“既承金诺,小侄亦不枉一行。崔家女配何家郎,洵属天然佳话,美满姻缘,如此者宁复有几?所惜者,小侄不才,殊有忝冰人之职耳。”因顾语梦霞曰:“丈人允许矣,还不拜谢?”梦霞恕之以目,若甚羞恼者。
  崔父复曰:“吾侄勿怪,不揣冒昧,老夫尚有一言。鳏独半生,仅一弱息,膝下依依,聊娱晚景,不愿其远适他乡也。况鹏孙年稚,余老迈龙钟,行将就木,恐已不及见其成人。家室飘摇,门庭寥落,来日大难,何堪设想?今吾侄既不嫌范叔之寒,愿结朱陈之好,大足为蓬门生色。择婿得人,岂第筠儿之幸,抑亦崔氏之幸也。鹏孙得沾化雨,将来可望有成,幸吾侄终督教之。老夫之章,欲屈吾侄作淳于髡,事乃两全。未知吾侄能俯从否?”石痴目视梦霞而笑曰:“如何?”梦霞踌躇有顷,答曰:“有母兄在,此事小侄未敢擅专,容函告家中。如得同意,小侄固无不愿也。”崔父曰:“此是正当办法,老夫亦乌敢相强?请吾侄即时作书,就母夫人取决,如有好音,即以示我。”梦霞唯唯。崔父旋辞出。石痴复与梦霞嘲谑良久。时已黄昏,梦霞欲留之同榻,石痴不可,别去。
  梦霞即就灯下作两书,一以告老母,一以复剑青。书中所言,即日间崔父所言。盖梦霞深为其母所钟爱,曩者,方命拒婚,母知其意在自择佳偶,曾许以结婚之完全自由权。故此次姻事,梦霞竟得自主,所须商酌者,入赘之说,或非老母所愿,不能不俟命而行也。然以意测之,其母既许其自由,不加干预,入赘与否,亦无甚关系,十八九当在赞成之列。若剑青则又深知其中秘密,而希望好事之成就者。今得佳音,欣忭之不暇,安有加以破坏之理?自表面观之,此事尚有一重阻力,自实际言之,一时虽无成议,梦霞固不啻已为崔氏之赘婿矣。
  海滨归客,湖上寓公。浮云一相别,明月几回圆?石痴自东渡后,蓉湖风月,不知闲却几许,归去来兮,复作林泉之主。水云猿鹤,一例欢迎,江山未改,松菊犹存;韵事重提,故人无恙,乃未叙离情,先成好事,既成好事,再叙离情。茫茫海宇,能寻几个知音?落落生平,那得许多快事?梦霞之愁怀已释,石痴之豪兴方酣,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亦步亦趋,共探佳境。放浪形骸之外,流连水石之间。时或鸡黍留宾,为长夜饮,梦霞竟作不归之客。如是者十余曰,石痴倦游,而梦霞病酒矣。
  梦霞与石痴共晨夕,几不复问崔家事,而梨娘消息亦复沉沉。梦霞虽时时念及,亦不致深求。此数日中直无事可记矣。屈指石痴归来,已历三来复,每值星期休课,非梦霞往就,则石痴过访,互与衔觞赋诗,尽竟日之乐。至第三星期日,梦霞困于宿酲,过午方起,而心情甚懒,无意出门,乃焚香扫地,独坐空斋以待石痴之至。久之足音亦复杳然,坐困书城,颇觉昏闷,起而散步于庭阶之畔。日影在地,云思满天,院落深深,人声寂寂,而忘机之小鸟,巢叶隐栖,见人亦不惊起。有时风扫落叶,簌簌作细响,此外竟不复有一丝声息。
  徙倚良久,兴味索然,方欲回步入室,忽闻有声出于廊内,随风悠扬,泠泠入听。梦霞讶曰:“噫,异哉!此风琴之声也,胡为乎来哉?”寻声而往,斯时廊下悄无一人。梦霞忘避嫌疑,信步行去。廊尽即为后院,院东为梨娘香阁,而琴声则出自院西一小室中,不知为何人所居。梦霞驻足窗外,侧耳细聆,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亦不辨其为何谱。须臾又闻窗内曼声低唱曰: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
  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阴坐。
  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呖呖歌喉、轻圆无比,与琴声相和,恍如鸾凤之和鸣。再听之,又歌曰: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
  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
  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续歌曰:
  有母有母土一А,母骨已寒儿心摧。
  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
  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又歌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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