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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_2 徐枕亚(当代)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芳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占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梦霞吟毕,复取梨娘赠影,端详审视。画作西洋女子装,花冠长裙,手西籍一册,风致嫣然。把玩之余,目不旁瞬。画中爱宠,呼之不出,心忽忽若有所失,旋拓开镜背,取出影片,又题二诗于其后: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今见面更无多。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一十章 情耗
  眼前无恙,心上难抛;一着思量,曷胜惆怅。梨娘得诗后,即作书复梦霞,有曰:“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病。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浮萍断梗,聚散何常,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一面之缘,千金难买。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
  梦霞读此书,如受当头之棒,如闻警梦之钟。其情正在热度最高之时,不觉渐渐由热而温、而凉、而冷、冷且死,黯然魂销,掩面而泣,泪簌簌下如贯珠,良久叹曰:“相见不相亲,何如不相见。说是无缘,何以无端邂逅?说是有缘,何以颠倒若斯?情之误耶,命之厄耶,孽之深耶,造化弄人抑何其虐耶!茫茫人海中,似此知音,何可再得,亦何惜此沦落之余生,不为琅琊之情死耶!”因立挥二绝答梨娘,诗中有“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之句。梨娘读之,心大不安,复答书劝慰,委曲陈词,情至义尽,字字从肺腑流出,一幅书成,芳心寸断矣。此数日中密缄往还,倍形忙碌,而碧纱窗外,埋香冢前,泪雨凄迷,愁云笼罩,触耳皆断肠之声,举目尽伤心之景。此黑暗之愁城中,几不复有一丝天日之光矣。
  大凡爱情之作用,其发也至迅捷,其中也至剧烈,其吸引力至强,其膨胀力至大。然其发也、中也、吸引也、膨胀也,亦必经无数阶级,由浅而深,由薄而厚,非一蹴而即可至缠绵固结不可解脱之地位也。即如梦霞与梨娘,其始不过游丝牵惹之情,能力至为薄弱。其后交涉愈多,而爱恋愈切。至于今,肺腑之言,不觉尽情吐露。使梨娘愿效文君,梦霞竟为司马,则玉容无主,金徽有情,前辈风流,不妨继武,夜馆无人,何难了此一重公案。无如梨娘固非荡之妇,梦霞亦非轻薄儿,发乎情,不能不止乎礼义,深情欲醉,而好梦难圆,遂致双生红豆,愿托再世春风,十幅乌丝,痛写一腔愤血,其才虽可敬,而其遇亦可哀矣。梦霞之誓,出自真诚,梨娘多一言劝慰,即梦霞增一分痛苦。梦霞得梨娘之书,更不能已于言,乃披肝沥胆,濡泪和血,作最后之誓书。其辞曰: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卿试思之,仆之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之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连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蹋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魔障哉。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去岁结,行将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仆亦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之所以爱仆,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冢。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鸾凤双成。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人世间之百忧万愤,业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书后更附以四律曰: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燕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事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销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镂心作字,啮血成诗,万千心事,尽在个中,一字一吟肠一断。梨娘阅此书,诵此诗,悲伤之情,真不可言喻矣。泪似珠联,心如锥刺,初不料梦霞之痴,竟至于此也。其言如此,其心可知。脱异日果践其言,则彼将终身鳏居,无复生人乐趣。虽孽由自作,而情实可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只缘两字“怜才”,竟演一场惨剧,我将何以对人?且何以自解耶?天乎,天乎!沉沉浩劫,已陷我于孤苦凄凉之境。而冤孽牵连,复有此自投情网之梦霞,抵死相缠,丝毫不容退让。迷迷惘惘,终日颠倒于情爱之旋涡中不能解决。此事果从何说起?薄命孤花,竟是不祥之物,自误不足而误人,一误不足而再误。苦念及此,转不若早归泉下,一瞑不视。黄土青山,红颜白骨,同归于尽,亦免在人世间怨苦颠连。有情难遂,有恨难平,苦挨此奈何天中之岁月。时而攒眉,时而酸眼,时而刺心,时而剜肠,剑树刀山,生受地狱之苦,夫又何苦来耶?痴哉梦霞,尔何不自爱乃尔,尔何不相谅乃尔!挖心呕血,掬诚相示,深情,我非不尔感也。事已无可奈何,虽痴何益?不若大家撒手,各了今生之事。喃喃设誓,又奚为者?今尔言若此,我岂能安?痴哉梦霞,何逼人太甚耶!我不知我前生孽债,究欠下几许,将于何日清偿也。嗟乎,嗟乎,梨娘固无如梦霞何矣。如怨、如慕,亦感、亦哀,盖梨娘此时对于梦霞,只有勉为劝慰之责任,实无代为解决之能力。然梦霞之言既出,梦霞之志已决,必非虚言劝慰所能有效也者。梨娘明知之,而无术以挽回之,感之深,怨之亦深。梨娘怨梦霞,固不能弃梦霞也,既不能弃矣,则梨娘固终不忍使梦霞竟践其誓言也。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劳尘滚滚,只博青娥一笑之恩;长夜迢迢,更下白傅千行之泪。一言激烈,生死以之。记者固不敢谓梦霞过也,然而“饼师镜已荒荒破,霍女钗难两两全”。秋娘已老,杜牧休狂,人生不幸而遇此,惟有运慧剑以斩断情丝,持毅力以抑制痴念。既未乱之,何妨弃之。两相弃则两得保全,两相恋则两增烦恼,此中得失,亦自分明。而当局者迷,每欲倒行逆施,强售其情,不知情与情战,必有一伤,或且两败而俱伤。吾辈用情,只能用之于可用之地,不能用之于不可用之地。于不可用情之地而必欲用其情,贸贸焉挺身入情关,为背城借一之计。其始也,则如佛经所云:恐怖颠倒,梦想究竟。受尽万种凄凉,尝遍一切苦恼,而终不得美满之效果,徒剩此离奇惝恍之事迹,长留缺陷于天地间,博后人无穷之涕泪而已,岂不可怜?岂不可笑?记者Г笔至此,未尝不感梦霞之多情,又未尝不深怪梦霞之无情。推其心,殆必欲将可情、可爱之梨娘,置之死地而后已。此情而入于痴,痴而流于毒者也。
  阅者诸君亦知梨娘得书之后,欲抛抛不得,欲恋恋无从,血共魂飞,心和泪热。恨压眉峰,不知为梦霞添上几许颦皱;愁担香肩,不知为梦霞增加几分重量。盖彼决不肯使梦霞为我失尽人生之幸福,必欲筹一两全之法,使之能取消其誓,而又不欲辜负其情。辗转思量,不得一当,魂梦为之不安,饮食为之渐减。以多愁多病之身,怎禁受如许折磨。不三日,而梨容憔悴,病重三分矣。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一章 心潮
  夏气初和,春寒犹恋,这般天气,大是困人。窗外云愁如梦,日瘦无光,阴惨之气,笼罩于闲寂之空庭。芭蕉一丛,临风耸翠,叶大如旗,当窗卓立,又如捧心西子,怀抱难开。异哉,蕉有何愁,而其心亦卷而不舒也。受淡日之微烘,掩映于窗纱之上,若隐若现,易惨绿作水墨色。此时窗外悄无一人,惟有此映日之蕉,偎窗作窥探状,若讶窗内之人,每晨必当窗对镜理妆,今何以日已向午,窗犹深锁?其夜睡过迟,沉沉不醒耶?抑春困已极,恹恹难起耶?而此时窗内绣床之上,正卧一魂弱喘丝之梨娘,眉尖宿雨,鬓角翻云,不胜其憔悴零落之状。非失睡也,非春困也,呜呼!病矣。梨娘病卧深闺,别无良伴,为之看护与慰问者,惟鹏郎、秋儿,斯时又皆不在。鸳帐半垂,鸭炉全熄,帘栊黯黯,悄无人声。绝好香闺,竟同幽宅。梨娘正在伏枕无聊之际,星眸惊欠,突见窗上现一黑影,疑为人,作微呻,亦不动,细认之,知为蕉影。呜呼,病骨支离,足音阒寂,呻吟之苦,孤零之况,极人世之惨凄,惟有此多情之绿天翁,当窗摇曳,频作问讯。此情此景,其感伤为何如?此日幸有晴光,设易晴而雨,一阵廉纤,敲叶作响,断断续续,送入病者之耳。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尔时情景,恐更觉难堪也。
  梨娘因感梦霞而成病,梦霞之誓书,实为梨娘之病证,而梨娘之病,固又别有一原因在。古人云:忧能伤人,劳以致疾。忧也,劳也,有一于此,皆足以病人。梨娘为梦霞所颠倒,其伤心也至矣。然梨娘近日忧思固深,积劳亦甚,兼之以劳,足以介绍病魔,继之以忧,足以增进病候。盖是乡蚕桑之业,颇甚发达,每当春夏之交,麦黄如酒,桑碧于油,南阡北陌间,采桑之妇,络绎不绝。崔氏庄后亦有桑田十余亩,家中育蚕甚多,由梨娘司其职。梨娘非长腰健妇,提筐摘叶之劳,虽雇佣工作,而祀蚕神、理蚕室、日移场、夜喂叶、审寒暖、辨燥湿,鞠育之苦,看护之勤,如保赤子,心诚求之。三眠之后,上箔之前,梨娘恒彻夜不眠,尽心作蚕母。比三日开箔,万茧成团,已不知费却几许心力矣。蚕老人先老,蚕眠人亦眠。而梦霞之书,适乘其隙,积忧与积劳交战,瘦弱之躯,迭受大创,虽欲不病,乌可得耶?
  祛愁无术,招病有媒。独枕难支,百端交集。病中之梨娘,其苦有倍于病中之梦霞者。自来女子善怀,情人多怨。兰闺静质,足不出深闱一步。芦帘纸阁,落寞不堪。秋月春风,等闲轻度。身躯之运动,失其自由,脑筋之作用,甚形发达,然平居无恙,或刺绣以消永昼,或观书以遣良宵,犹得将一担闲愁,暂时放下。设一旦病魔忽集,与枕席为缘。泪萦眼角,空余未绝之魂;苦溢心头,中有难忘之事。旧恨新愁,一时勾起,无穷心事,不尽思量,如惊涛,如怒浪,一刹那间,澎涌而起,此即所谓心潮也。呜呼梨娘!肠回九曲,欲断不断,此时之苦,莫可名言。则回忆夫深闺待字之年,与诸姊妹斗草输钗、簪花对镜,尔时之快乐,今日已同隔世。又回忆夫画眉时节,却扇年华,有肩皆并,无梦不双。方期白首同盟,讵料红颜薄命,今生休矣,夫复奚言!旧情未了,观念再生,如蚕抽丝,如蚁旋磨,凡家常琐事、闺阁闲情,平日所毫不记忆者,此时一一从心窝中翻腾而出,历历若前日事。最后则念及与梦霞之交涉,花前洒泪,灯下传书,两月以来,种下几许情苗恨叶,而归结于此次梦霞之一书。梨娘虽病思昏昏,犹不忘梦霞,思筹一对付之法,一寸心潮,忽起忽落,伏枕喘息者良久。时则有双燕穿帘入,绕室飞鸣,其声凄绝,与梨娘呻吟之声相应,非复昔日呢喃中之含乐意矣。燕乎,燕乎,何多情乃尔耶!而此多情之梨娘,乃与此多情之燕,结病中之良伴耶,是则大可怜矣。
  情生病耶,病生情耶。梨娘之病为梦霞也,为梦霞之书也。则梦霞之情不能自解,梨娘之病终不能就痊,此可断言者。药梗香喉,床支瘦骨,心悬百丈,病到十分,梨娘非不自爱也。梦霞不自爱,梨娘乌得自爱?人以为病深,而梨娘且曰:病深不敌情深也。人以为病重,而梨娘且曰:病重不如情重也。谚云:心病还须心药医。曩者梦霞不尝病乎?梨娘以两种名花、一封锦字医其心,而病若失。此次梨娘之病亦岂药石所能疗者?梦霞苟不忘前日之惠,当代谋救治之方。盖梨娘之病,实视梦霞之心为转移,梦霞欲使梨娘病愈,其事亦非大难。只须书传一纸,以前言之戏,绝后日之情,豁开心地,勘破情天,梨娘有不为之霍然乎?然使梦霞果以此意对付梨娘,恐梨娘之病愈,而梦霞之病将复来,病且至于死。梦霞病且死,梨娘又将如何?要之,此生、此世,两人终不能断绝关系,揆情度势,两人俱有必病之理由,且俱有必死之理由。死且不惜,病何足言!情之误人,乃至于此。吁,亦惨酷矣哉!
  月韬镜匣,风约帘钩。凄凉难诉,窗前鹦鹉无声;孤零谁怜,枕上鸳鸯不梦。此幽寂之病室中,半日无人过问,良久忽闻有人与病者问答之声,则鹏郎已入内来视其母。童子无知,知爱其亲,因母病不起,顿改其平日游嬉之态度,此时方偎倚床头,手抚梨娘之胸而呼曰:“阿母,阿母病矣。阿母欲服药乎?儿当告祖父,遣人去延医生来也。”梨娘低言曰:“儿勿多事,儿知母之苦乎?心中之苦已是难受,若再饮苦口之药,不将苦死耶?”鹏郎闻言,哇然而泣曰:“母何苦?儿愿代母苦。”梨娘执其手而笑曰:“痴儿,此何事而可相代,儿勿忧,母固无病也。”鹏郎乃止泣而喜,旋从怀中出一缄,置之枕上曰:“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儿以母病告彼,彼即书此付儿。”梨娘微愠曰:“谁教汝又向渠饶舌。”继复长叹一声,徐启函倚枕阅之。鹏郎在旁不语,室中又寂无声息。
  梨娘读梦霞问病之书曰: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万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我苦恼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将泪眼同看,那有欢颜相对。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著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今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将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是书笔情瑟缩,墨色惨淡,瘦劲之中,时露凄苦之态。初视之,几不辨为梦霞所书,想见其下笔时百感奔赴于腕下,手随心转,故字迹遂失其常态也。书后另附一笺,上书八绝句,字里行间,泪珠四溅,作梅花点点,斑烂满纸,未读其诗,已觉触目不堪矣。
  麦浪翻晴柳■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还较蚕丝一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不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阳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今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缘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梨娘阅未竟,颜色惨变,一阵剧痛,猛刺心头,不觉眼前昏黑,忽忽若迷,喘丝缕缕,若断若续,波泪盈盈,忽开忽闭,身不动而手微颤,如是者良久。迭经鹏郎呼唤,梨娘乃痛定而醒,瞪目视鹏郎,欲哭又止,恐惊之也。斯时书纸数幅,尚在手中,徐徐纳之函内,掷诸枕旁,微吁一声,若已无力作长叹者。既而谓鹏郎曰:“我倦欲眠,汝且去,勿扰我也。”言已,合眼作入睡状。鹏郎乃出。呜呼,梨娘非真睡也,盖欲背鹏郎而偷其一掬伤心之泪耳。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二章 情敌
  藕丝不断,药性难投。梨娘病卧兼旬,迄未能愈,镇日昏昏,如被鬼祟,不语亦不食,不睡亦不醒。曾几何时,而花羞月闭之梨娘,已花蔫月暗,瘦不成人。绣床一尺地,变作愁城万叠,枕边被角,绣遍泪花,斑斑点点,梨娘一人见之耳。嗤弱于丝,肉销见骨,朽腐王嫱,狐狸钻穴相窥,其期当不远矣。谁为为之,而令若此?
  呜呼,吾书至此,吾为梨娘危,吾不能为梦霞恕矣。忍哉梦霞,既以一封书逼其病,更以一封书加其病,是直立意欲制梨娘之死命,岂复尚有人心者?呜呼,路旁枯骨,仁者动心;门内哭声,行人变色。梦霞与梨娘其感情果属何等,而忍以无聊之语,作催命之符耶?世不乏有情人,能不为梨娘叫屈!
  虽然,梦霞非不知梨娘之病之何因,且非不知梨娘之病之当用何药也。誓言既出,万难追悔,欲对症发药,虽足愈一时之病,而尽抛往日之情,梦霞之所不肯出也。其意若曰:梨娘病,我与之俱病;梨娘死,我亦与之俱死。死生事小,惟此呕心啮血之誓言,当保存于天长地久而不可销灭。其作书慰问也,明知梨娘阅之,其病有加无减,以伤心语作了世事,亦心有所不能安,情有所不容已耳。呜呼,梨娘固在病中,梦霞虽不病,亦无日不在奈何天中,以眼泪洗面。一日十二时,心恋神伤;一夜五重更,魂飞梦杳。自闻病耗以来,不知为梨娘绞出多少泪汁,瘦减几许风神。人遥两地,实已四目全枯,使两人此时一面,当必有相对失声者。易地以观,其苦适相等耳。
  榴火飞红,荷钱漾碧,斯何时耶?非已届各校之暑假期耶?梦霞离家数月,归思如云,固急盼夫假期之至,得以离此愁城,还我乐土,慰老母倚闾之望,且得与久别之剑青握手言欢,重叙天伦之乐事。今假期已届,而梨娘之病,尚无起色,归心虽急,不得不为之滞留数日。梦霞不能舍梨娘,又乌能舍病中之梨娘而掉头竟去耶?然梨娘之病,非急切所能愈者,梨娘一日不愈,即梦霞一日不能归。日来忆念梨娘之心,与思母思兄之心,交战于胸,辘轳万状,一重愁化作两重愁,人非金石,何以堪此?呜呼梦霞,恐亦殆将病矣。
  相持不决,两败俱伤。为梨娘危,又为梦霞危矣。孰知梨娘之病与前此梦霞之病同其病情,且同其病态。不数日间,梨娘已不病,梦霞且得归。如此惊波,如此危象,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无痕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古人不我欺也。盖届此各校放假之时,梨娘忽于鹏郎、秋儿外,多一侍疾之人。梨娘得此人,固思得一对付梦霞之法,心事已了,病亦旋愈。此侍疾者何人?梨娘病中之救星,而实梦霞眼中之劲敌也。
  记者暂搁笔,先有一言报告于阅者诸君。诸君已知梦霞与梨娘为《玉梨魂》之主人翁矣,不知此外固更有一宾中之主,主中之宾在也。此人未出现以前,《玉梨魂》为一种情书。此人既出现以后,《玉梨魂》为千秋恨史,有离奇之情节,无良好之结果矣。其人何人?厥名筠倩,崔氏之少女也。
  阅者诸君尚忆及《玉梨魂》第一章“葬花”一节乎?梦霞所葬者为已落之梨花,庭中不更有方开之辛夷乎?梨花为梨娘之影,而此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辛夷,又为何人写照?知阅者蓄此疑问也久矣。艳哉辛夷,有美一人,遥遥相对,但此人来而梦霞与梨娘之情将愈沦于悲苦之境,记者所以迟迟不忍下笔也。
  记者于此更有一疑问,欲为诸君解决。梦霞寓居崔氏已近三月,知否崔氏之眷属舍梨娘、鹏郎等以外,尚有筠倩其人?诸君试检阅第二章梦霞之诗,其咏辛夷一首末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风前咏此花”之句。此诗固非借花寄兴、漫无所指者也。特筠倩肄业于鹅湖女学,每月一归省其亲,梦霞仅于初至时,一识春风之面耳。
  今请先略述筠倩之历史。崔父生子女二人,长为鹏郎之父,次即筠倩也。筠倩十岁丧母,茕独无依,视梨娘若姊,梨娘亦视之若妹,时梨娘亦年仅十八耳。梨娘出自大家,素娴文字,筠倩质美而秀,慧根种自前生,于是又以梨娘为师。闺房之内,衣履易着,几案同亲,其融融泄泄之象,即求之同姓之姊妹,恐亦无此亲昵也。乃未几而梨娘遽丧所天,衔哀终古。筠倩仅此一兄,中途分手,悲恸与梨娘相等。凄凉身世,孤苦零丁,两人同嗟命薄。从此亲爱有加,相依若命,大有一日难离之势。平日间虽不无外家姊妹、邻舍娇娃,慕两人之慧美,时来闺中伴寂寞,忸怩作狎昵态,两人殊淡漠遇之,不甚与之款洽。而若辈犹相嬲不休,或招赴踏青之游,或约共斗草之戏,两人由是益厌之,竟谢绝焉。尝笑相谓曰:“此皆俗物也,胸无点墨,貌丰而肥,涂脂抹粉,丑态毕露,见之令人作十日恶,那有闲心情与若辈周旋哉!”噫,谚有之:痴人多福。若辈俗则俗矣,而命乃独隆,一生饱享家庭之幸福。彼不俗者,才清貌秀,矫矫不群,不为恶物摧残,定遭天公妒忌,负才毕世,饮泣终年,千古红颜,竟成惯例。“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呜呼,小青之言验矣,彼梨娘与筠倩,非皆小青之流哉。
  筠倩年渐长,益秀丽,柔姿媚态,倾绝人寰。而一种兀傲之气,时露于眉宇间,有不可亲近之色,所谓艳如桃李而凛若冰霜者非耶。戊申之秋,肄业于鹅湖女学,得与四方贤女士交,眼界为之大扩,学术因之骤进,一泄从前禁锢深闺中无限不平之气。每归语其家人曰:“黑暗女界,今日始放光明,而环顾吾同胞,犹沉埋地狱不知觉悟。吾他无所惜,所惜者梨嫂耳。以嫂之天资颖敏,心窍玲珑,使得研究新学,与儿辈青年女子角逐于科学世界,必能横扫千人,独树一帜。惜乎生不逢辰,才尤憎命。青春负负,问谁还干净之身?墨狱沉沉,早失尽自由之福。来者纵尚可追,往者已不可谏。梨嫂,梨嫂,胡兄之死也早,而嫂之生也亦早耶?”
  自筠倩就学鹅湖后,梨娘失一良伴,益复无聊。虽遇良辰佳节,恒郁郁不欢,视他人之勃发,嗟实命之不犹,中心感愤,莫可名言。幸筠倩月必一归,归必三四日始去,积匝月之离思,倾连宵之情话,尚可藉以抵偿。筠倩尤善诙谐,能解梨娘颐。两人恒彻夜不眠,拥衾待旦,别后则彼此以书代语,浃旬之间必有数函往复,鱼笺叠叠,忙煞寄书邮。梨娘孤栖半世,于世已等畸零,彼视筠倩而外,更无第二亲爱之人。孰知孽缘未了,冤债正多。筠倩去而梦霞来,恨海翻腾,情场变幻。梨娘心脑中,遽多增一亲爱者之影。然梨娘虽移其爱于梦霞,而于筠倩一方面,别时惆怅,去后思量,邮函往还,仍未尝稍形冷落也。
  方梦霞之初至也,筠倩适告假归。梦霞于窗棂间望见之,虽惊其艳,而觉其妩媚中含有一种英爽气,令人不敢平视。既见之后,如浮云之过太空,脑海中不复留其影象。至筠倩之于梦霞,则更形淡漠。在家时少,在校日多,平日间但知家中有梦霞其人,而于梦霞之年貌、品性,固属茫然。即梦霞之里居姓氏,亦未能一一详悉。彼性本落落,素不作小儿女之喋喋。此时方专肆志于学问,校课以外,不问他事,非遇事忽略,实未暇旁骛也。即归家后,除与梨娘谈话时间外,辄终日兀兀,伏案如老儒,或温习旧课,或翻阅新籍,家中事概置不理。故梨娘与梦霞交涉史,彼竟纤毫未悉。而梨娘亦深自隐密,心中事不敢轻遗小姑知也。
  入门带笑,见面含愁。鹊报檐前,了无喜意。鹦迎窗下,亦少欢声。筠倩久别梨娘,怀思颇切。两星期来,又为预备试验,未暇作书问讯。考试事竣,即鼓棹还乡。自念得与久别之梨娘,携手碧窗,谈衷深夜,红灯双影,笑语喁喁。此后迟迟夏日,家庭之乐事正多,可以追昔时联榻之欢,而偿数月分襟之苦。帆影如飞,家门在望。风花片片,烟草离离。昔日见之,以为牵愁惹恨之媒者,此时乐意在心,接触于目者,无不足以增加其愉快。彼梨娘之相念,当与余同,今日见我归来,更不知当若何欢慰也。
  炊烟四起,柔橹数声,一船傍岸歇。一女郎登岸,淡装革履,手携书籍数册,翩翩若迎风之燕。一舟子负装随其后,望而知为由校还家之女学生也。此女学生即筠倩。筠倩登岸后,望家门而疾趋,履声橐橐,容色匆匆,顿失其平日娴静之态度。盖其别绪如云,归心似火,仓皇急遽,有流露于不自觉者也。无何而入门矣,入其门不闻人声。无何而入庭矣,入其庭不见人影。咄,离家仅三月耳,而门庭之冷落,至于如此,我其梦耶?门以外之所见,无物不助欢情;门以内之所见,到处皆呈惨状。十分欢喜,化成一种凄凉,感触之来,转移其捷,斯时筠倩如痴如醉,木立不动,逡巡廊下,不遽入室。须臾,门内有一人出,见筠倩即呼曰:“女公子归矣,我报老主人去也。”筠倩识为秋儿,乃入室,则鹏郎已迎面至,牵筠倩之衣而呼曰:“阿姑归来矣,市得何物以饷余也?”筠倩笑应之曰:“有,有。”语时,抱鹏郎于膝,摩抚其顶,复问之曰:“汝母安在?”鹏郎忽惨然曰:“阿母卧病已多日矣。姑归大好,阿母得姑为伴,其病当即有起色也。”筠倩闻言大惊,遽舍鹏郎,入内往朝其父讫,急趋步入梨娘病室。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三章 心药
  病到旬余,人归天末,未语离衷,先看病态。瘦减丰姿,非复别时面目;惊残春梦,尚余枕上生涯。梨娘自卧病以来,日与药灶为邻,夜共兰结伴。愁帐一幕,被冷半床。室中惟鹏郎、秋儿二人,为之进汤药、报晨昏,而来去无常,亦非终日相伴不去者。冷清清境地,寂恻恻时光,一枕幽栖,大有夜台风味。深深庭院,黯黯帘栊,久不闻笑语之声矣。
  筠倩归来,鹏郎已奔入报告梨娘,须臾筠倩直入室中,揭帐视梨娘,见其状不觉失惊,几欲泣下,呼曰:“嫂、妹归矣。”梨娘喘息言曰:“我病甚,不能起,妹其恕我。”筠倩泫然曰:“梨嫂,梨嫂,一月不见,病至于此耶?睹嫂容颜,令妹肝肠寸断矣。”梨娘叹曰:“薄命之身,朝不保暮;葳蕤弱质,至易摧残。自怜孤影,未尝倾国倾城,剩此残躯,真个多愁多病。抚床心死,对镜容灰,天公安在?我命如何?筠姑,筠姑,汝所爱之梨嫂,将不久于人世也矣。命薄如侬,生何足恋?与其闷闷沉沉,生埋愁坑,不若干干净净,死返恨天。转念及斯,万恨皆空。一身何有?日惟僵卧待死而已,我他无所恋,所不能忘者,姑耳。深恐不及姑归,遽然奄忽,数年来亲爱如同胞之好姊妹,临死不得一面,则虽死犹多遗恨。今幸矣,我病已深,汝归正好,六尺孤儿,敬以相托。春秋佳日,如不忘往日之情,以冷饭一盂、鲜花一朵,相饷于白杨荒草之间,嫂身受之矣。”筠倩闻言,涕不可抑,拭泪言曰:“嫂勿作此不详语,上帝,上帝,我为嫂祈祷。上帝勿使嫂痛苦,勿使嫂烦恼,为嫂驱病魔,为嫂求幸福。”言次,趺坐床沿,俯其首、合其眼,喃喃作默祷状。良久,忽张目视梨娘而言曰:“嫂病愈矣。”梨娘睹状,不觉为之破颜一笑,谓之曰:“姑其癫耶,胡作此态?姑入校读书,乃学得师婆子术归耶?”筠倩与梨娘相居甚久,素念梨娘之心情,知此次之病,必系积郁所致,而不知其实为情伤也。
  筠倩既归,遂为梨娘之看护妇,晨夕不相离,捧汤进药,曲尽殷勤,加被易衣,倍加爱护。日长无事,则与病者谈天说地,滔滔不竭。举在外之所闻所见,或属游观之乐,或属儿女之情,或属身亲目睹,或属佚事遗闻,色色种种,凡脑海中所能记忆者,一一倾筐倒箧,尽情供献于梨娘之前。而又加以穿插,杂以谐笑,如海客之谈瀛,仙风飘忽;如名伶之扮演,花雨缤纷。筠倩熟而能详,梨娘乐而忘倦,不知其身之在病中矣。此外更以学校之情形、他乡之景物,以及游戏之快乐、学问之进益,凡足以娱梨娘之心者,无不探诸怀中,翻诸舌底。时更引吭高歌,珠喉宛转,好花之歌,春游之曲,歌辞之最丽、音调之最佳者也。梨娘听之,心旷神怡,积愁都化。筠倩日共梨娘谈话,夜则与鹏郎同睡于梨娘病榻之旁。盖筠倩善抚鹏郎,鹏郎亦相依若母,乐就阿姑眠也。此黑暗之病室,自筠倩归后,顿大放其光明,愁幕揭开,生机充足,不啻为世界第一等最优之病院。虽病中十分,群医束手,得此看护者知心着意,曲体病情,亦足令病魔退避三舍,生路顿开一线。况梨娘原非真病,不过心多恶感,胸积烦忧,万种情怀,难抛孽种,一团愁块,化作凝团,遂致兀兀不安,恹恹难起。筠倩以有趣味之谈话,逗动其欢心、抑遏其愁火。曾无几时,梨娘之病,十已去其八九,饮食亦能渐进。憔悴之中,已现活泼之神情,不久当就痊复。是筠倩之归,实大有造于梨娘也,然筠倩之所以能药梨娘之病者,犹不在此。
  筠倩侍梨娘疾,无时不与梨娘谈话以解其病闷。然梨娘之心事,彼究无从而知。虽极意慰藉,如隔靴搔痒,实未尝搔着痒处也。一日谓梨娘曰:“嫂处深闺,亦知世界文明结婚亦尚自由乎?”梨娘曰:“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筠倩曰:“旧式之结婚,待父母之命,凭媒妁之言,两方面均不能自主。又有所谓六礼、三端、问名、纳采种种之手续。往往有客散华堂,春归锦帐,我不知彼之才貌,彼不知我之性情。配合偶乖,终身贻误,糊涂月老,误却古今来才子佳人不少矣。今者欧风鼓荡,煽遍亚东,新学界中人无不以结婚自由为人生第一吃紧事。此求彼允,出于两方面之单独行为,而父母不得掣其肘,媒妁不能鼓其舌。既婚之后,虽生离死别,彼此均无所怨,则终风之赋,回文之织,庶几可以免矣。”筠倩言至此,截然而止,自觉失言。念梨娘虽非不得于其夫,实历遍生离死别之惨者,我不应再以此种语拨动其旧感也。
  孰知梨娘闻其言,别有所感,其所感有出于筠倩意料之外者。此时梨娘脑海中若骤得一物者,不知其何自而来,欣快莫可名状。又如骤失一物者,不知其何自而去,懊丧又不可言喻。片刻之间,哀乐纷呈,愁喜交并。而失意一方面终不敌其快意一方面,实觉肩梢之发展,胸廓之舒畅,达于极点。从此心头一块石,可以放下。筠倩一席话,竟为梨娘之续命汤、返魂丹,天下事之奇幻,实无有逾于此者。嗟嗟,梨娘何幸而遇此救星,筠倩又何不幸而与梨娘同堕情劫哉!
  恶感在心,好言入耳。柔肠欲断,异想忽开。梨娘闻筠倩言,忽思得一接木移花之计、僵桃代李之谋,计惟借助筠倩,方足以对付梦霞。以筠倩之年、之貌、之学问、之志气,与梦霞洵属天然佳偶。我之爱筠倩,无异于爱梦霞,就中为两人撮合,事亦大佳。梦霞得筠倩,可以相偿,筠倩得梦霞,亦可以无怨。我处其间,得以脱然无累,荐贤自代,计无有善于此者。此时梨娘,心地大开,病容若失,一种愉快之颜色,猝然见于面。旁坐之筠倩,方恐以前言伤梨娘心,注目视梨娘,觇其喜怒。既见其梨容含笑,心中若甚豫者,正不解其作何思想,有何感触,而遽改病态为欢容也。梨娘思忖半晌,心虽快而口难宣,筠倩亦默不一声,四目互射,相对无言。
  梨娘视筠倩良久,忽觉其笑容渐敛,其意又若大失望者。盖念及筠倩平日颇自矜贵,性情落落难合,与梦霞又无一面之交、一言之契。彼方心醉自由,在外就学者一年,相识必多,其心中安知不已有如意郎君。我若强为作合,干涉其自由,彼必不允,岂非徒费心机、空劳唇舌?至梦霞一方面亦属难行,读其誓书,苦心孤愤,矢志终身,已有骑虎难下之势,百计讽劝,总归无效。恨重于山,心坚如石,其情专、其志决矣。今我忽欲强其求婚于筠倩,彼必曰:我言既出,万悔莫追。尔既为我知己,不当再以此言相聒。若是我复将以何辞继之?循是以思,则此事于两方面,均有阻碍,不待发表,而可知其事之决裂也。梨娘转念至此,顷刻间又眉峰压恨,眼角牵愁,一场好梦,丢入华胥国中去矣。继而又自念曰:山穷水尽,仅有此一丝生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心力而为之可耳。幸而成,则三人皆得其所。不幸而不成,则筠倩自有佳婿,梦霞终鳏,亦当无怨,而吾心亦可以释然矣。
  深闺病质,寓馆吟身。药铛茶灶,抛来病里工夫;冷席单床,尝遍个中滋味。梦霞自校中放假,归思綦切,为梨娘之病淹留者又旬余矣。独宿空斋,百端怅触,梦里还家,云山叠叠,愁边问讯,消息沉沉。终日徘徊,庭草有伤心之色;连宵蹀躞,灯花无报喜之时。心悬一线,肠结千层,李后主所谓此中日夕以泪洗面者也。盖梨娘自偃卧以来,病躯久未临窗,瘦腕不堪握管,黄花之句辍吟,青鸟之使已绝。梦霞于初病时作书慰问后,无日不就鹏郎探询梨娘病状,而童子无知,语多恍惚,病之浅深,殊游移不能确定。欲以目睹为真,而重门深锁,有翼难飞。翻阅锦笺,纸上犹余泪迹;摩挲玉影,镜中如换病容。粒粒长枪,食难下咽;沉沉清漏,睡不来魇。潘郎鬓影,愁损千丝;沈约腰支,瘦余一握。数日来梦霞之心,盖为梨娘寸寸碎矣。梦霞知梨娘之病决不能一时就愈,或一病而竟至香销玉碎,亦意中事,而无术以救治之,则亦空唤奈何而已。后闻筠倩归来,梨娘得一亲爱之看护人,不觉为之一喜。私心默祝,以为梨娘之病原系积忧、积劳所酿成,有人焉,为之调护,为之劝解,破其愁闷,开其怀抱,或从此脱离病趣,改变欢容。梨娘之幸,亦我之幸也。梦霞对于筠倩,虽并无情感之可言,而此时则不能不深有望于筠倩。推其心,苟使梨娘病愈,则筠倩于梨娘,实不啻有再生之恩,于己亦间接受无穷之惠也。幸也,天公见怜,果如人意。筠倩归不数日,梨娘已离死域,梦霞亦出愁城,筠倩与梦霞暗中又结一重爱感。奇情幻事,盖亦今古情场中所绝无仅有者矣。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四章 孽媒
  草阁寒深,蕉窗病起,光阴草草,心事茫茫。梨娘一病缠绵,几沦鬼趣。幸得一妙人儿粲其生花之妙舌,施其回春之妙手,遂启发梨娘心中之巧计,而成就梦霞意外之奇缘。以恹恹难愈之疾,晨夕之间,霍然而苏,如阴霾累日,忽现晴光。梨娘之心,若何其快,梦霞之心,亦若何其快,即筠倩之心,亦一样与两人俱快。然病之来也,梨娘自知之,梦霞亦知之,而筠倩不知也。愈之速也,则惟梨娘自知之,筠倩固不知,即梦霞亦不能知也。梨娘明知此意发表后,成否尚未可知,而此时欲解决心中之疑难,有不能不急于发表者。梦霞闻病羁留,欲归不得,亦知其愈,便可束装作归计,而梦霞犹若有所恋而不忍遽行者,盖欲得梨娘病后之通讯,藉慰其渴想之情也。
  一日晨兴,见案头有一缄,函封密密,视之固为梨娘所遗,病后腕力不坚,故其字迹珠瘦而不劲也。梦霞逆知其中必有好音,未开缄而喜已孜孜。孰知一罄内容,有足令梦霞忽而喜、忽而怒、忽而搔首、忽而颦眉,执书而踌躇莫决者。书中所言非他,即发表其心中所计划,而欲梦霞求婚于筠倩也。书辞如左: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在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君之前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君自言曰;“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舜且尝自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操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如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ゥ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青春未艾,便尔灰颓。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家惜才乎?君风流风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吾心已安耶?君诚多情,惜情多而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未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亦何慊于今生。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
  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计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
  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中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君归去,速倩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梨影谨白。
  梦霞读毕,沉吟良久,如醉如痴,一时之从违,竟难以自主。继思梨娘之言,情至义尽,以过情责我,我亦自觉过情。然我实处于万难之局,欲抛则无此毅力,欲合则已误前缘,颠倒情怀,不遑他顾。故我当下笔之时,直以为不如此不足以对知己,而于后来之种种,实未遑一一虑及也。此言既出,我已甘心牺牲一切,抱恨终身,虽明知其太过,终不愿中途翻悔,为负情之人矣。今彼宛曲陈情,反复劝谕,辞严义正,殊令人难忍难受,况更以死相要,有逼我以不得不从之势。我若固持前说,不肯回头,或更致意外之变,然我竟食言而遁,无恨深情,付之流水,于我心终不能无慊焉。失陇得蜀,计诚妙矣,然赵氏连城之璧,何似中郎焦尾之琴?以曾经沧海之身,肯作再上别枝之想。彼病初愈,我若不允,则无情之病魔,固日夜环伺其旁,不待招之始返也。我不能使之不病,顾安忍使之再病?此时盖不能不用缓兵之计矣。梦霞立作复书,略谓:“我归心甚急,方寸已乱,代谋之事,此时不能取决,与我以一月之商酌。俟秋凉来校后再作射屏之举,谐否虽未可知,然终不敢重违卿意矣。”书后更系以四绝: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伤心怕探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孤灯独宿,孽债双偿。一段奇情,百年幻梦。盖梨娘此日之书,已定筠倩终身之局。小姑居处,本自无郎,嫂氏多情,偏欲玉汝。恶信误为鹊信,良媒实是鸩媒。记者不暇为两人嗟不遇,而先为筠倩唤奈何矣。情有独钟,心无他望,除是云英,愿他下嫁,若非神女,那是生涯。梦霞之情,已自誓生死永不移易,虽苏秦、张仪复生,不能惑其耳。西子、南威无恙,不足动其心,则其决不能以爱梨娘这心,移以受筠倩也。梦霞固堪自信,梨娘亦能深知,知之而复劝之,梨娘之不得已也;却之而复允之,梦霞之没奈何也。两人不必言,所苦者,筠倩耳。彼既深幸梨娘之病愈,不知梨娘已驱而纳之陷阱之中矣。冤孽牵连,误人误己,情场变幻,一至于斯。多情者每为情误,咎由自取,不足怨也。而彼筠倩者,则少小尚不知愁,娇痴未尝作态,顾亦为天公所忌,爱嫂所累,终身沦于悲境,果又何罪哉?善谈情者,又何说以处此哉?
  梨娘得梦霞复书,知梦霞遄归在即,未免触动离思,顿增惆怅。继知代作蹇修,梦霞已有允意,私心窃慰。此事果谐,两人此后或尚多见面之缘,暂时相别,固无足介意也。翌晨复由鹏郎携来一函,则梦霞已破晓扬帆归去。函中乃留别诗六章也。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落后遇卿卿,又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绵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卿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如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后,重寻鸿爪未模糊。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五章 渴暑
  南国言旋,北堂无恙。梦霞于五月下浣,买棹归吴。其次日,剑青亦自闽中归。久别弟兄,一朝聚首,入门带笑,互看往日容颜;联榻追欢,共说异乡风味。人生之乐,无乐于别久而相逢者,更无有乐于骨肉分离,天涯地角,而一日之间,游子双归者。剑青自去秋客闽,别其钓游之地者,忽焉已裘而葛矣。对故乡之风景久已生疏,假长夏之光阴好资游瞩。爰与梦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同行同止,以遨以游。徘徊于响■廊边,犹认夕阳残石;借宿于寒山寺里,共听清夜警钟。访墓到虎阜之麓,凭艳迹以流连;观涛来胥江之滨,吊忠魂而呜咽。或扫石留题,记游踪之所至;或登楼买醉,犹余兴之未阑。两人出则肩随,睡则足抵,既倦游而归来,复长谈兮竟夕。尽家庭之乐事,得山水之闲情,葛巾芒履,意致飘然,见之者几疑其为地行仙矣。孰知乐事不常,欢情易极,十日之游未竟,二竖之祸忽侵。善病之梦霞,客中多感,起居失调护之常。归后恣游,往返历奔波之苦。况伤心人别有怀抱,其胸中难言之隐恨。有不能与剑青共,且有不能为剑青知者。病根深种,有触即发,不数日间,梦霞复理药炉生活,不能追随剑青之杖履矣。
  竹影疏帘,药烟室,剑青以梦霞病,游兴顿衰,终日相伴不去。梦霞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寒热交作,头汗涔涔,有时竟昏不知人。神魂颠倒,呓语绵绵,母甚忧之。剑青亦为之眉皱,急延良医,进猛剂。剑青固素明医理者,按方用药,参酌其间,出以慎重。调治旬余,病乃渐减,转而成疟。斯时梦霞神志虽清,而疟势时作,疲乏之极,昏昏思睡,怕与家人攀话。盖其元神已于无形中大受亏损,然脱离床席,尚须调养,非一朝一夕所能起也。
  剑青天性友爱,自梦霞病后,日日杜门不出,蹀躞床头,药铛茶盏,亲自料理。慈母爱子,为梦霞病终日沉忧难解,剑青必好言以慰母,谓弟病且愈矣。其实剑青之心亦兀然不宁也,终日伴病,药裹之暇,时就案头观书自遣。偶翻梦霞竹箧,得数笺,阅之乃大惊。盖梦霞与梨娘唱和之诗词、往返之函牍,皆留底稿,汇成一束。梨娘见遗之作,尤什袭而藏,倍加珍护。半年来之踪迹,胥在一箧中,置藏几案之旁,固自谓深藏不露,无人能侦破个中之秘密也。剑青于无意中得此离奇之消息,颇深诧愕,读其词则语不离情,言皆有物,知梦霞必有奇遇。继又检得长幅短简共数纸,一腔心事,和盘托出矣。复穷搜之,则梨娘之诗若词、若手札、若小影,均连续发现,五光十色,撩乱眼花。次第读之,惊喜交集,乃知彼美以多才之道韫,为薄命之文君,与梦霞通好者两月余矣。情皆轨于正,语不涉于邪,如此佳人实难多得,可艳亦可敬也。梦霞无长卿之缘,有樊川之恨,一肚闲愁无可告诉,此所以郁而成病欤。念至此,又不禁为梦霞危。后读两人最后之通讯,梨娘欲以筠倩自代,语殊缠绵而哀艳,不觉色飞眉舞,私忖曰:“偿他万种痴情,还汝一生幸福,此大佳事,吾当为弟玉成之,决不使其径情孤往,遗恨无穷,以鳏终其身也。”
  时梦霞病已少差,特未能起,辗转床席间,闷苦殊甚,颇乐与剑青闲谈。剑青因询:“吾弟在锡有无异遇,不然,何忧思之深也?”梦霞曰:“无之。”语甚支吾,状尤忸怩,旋即乱以他语。剑青笑曰:“弟毋他讳,我已尽悉。彼画中人胡为乎来哉?”梦霞闻言,知秘密已为兄窥破,大恚。既念阿兄非他人,不妨以实情相告,因将与梨娘交涉之历史,一一为剑青述之,语时含愤带悲,声情甚惨,后乃至于泣下。
  床头喋喋,枕角斑斑。剑青见梦霞声泪俱下,亦为之黯然,徐慰之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天下多无可奈何之事,人生有万不得已之情。古今来情之一字,不知消磨几许英雄豪杰、公子王孙。此爱力界中,原非可以贸然挺身而入,吾弟以多病之身而与至强之爱力战,其不胜也必矣。况乎梨花薄命,早嫁东风,豆之多情,偏生南国。彼既已蠲除尘梦,诗心不比琴心,弟何必浪用爱情,好事翻成恨事。白日劳形,欲报恩而无自;寒宵割臂,更非分之贻机。是可痛矣,甚无谓也。兄非故作此煞风景语,自等于无情之物。但历观世之痴于情、溺于情者,到头来恶果已成,无不后悔。三生痴梦,空留笑柄于人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得失分明,乌可不慎之又慎。阿兄生平自问他种学问,皆不如弟,惟于情爱关头,尚能把持得定。数年来所遇之佳丽不为不多。而接于目者,不印于心;现于前者,便忘于后。弟生本多情,心尤易感,孽缘巧合,便尔情深一往,恨结同心。须知撒手悬崖,当具非常毅力;回头苦海,是为绝大聪明。吾所爱之弟乎,名花老去,拍手徒嗟,好梦醒来,噬脐何及!此时摆脱,犹或可追,望弟之速悟也。况彼美之所以为弟计者,亦可谓情至义尽。遗恨还珠,且斫同心之树;良缘种玉,别栽如意之花,此意良佳,此计殊妙。弟勿迷而不悟,甘以身殉痴情。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门衰祚薄,血裔无多,父死亦应求嗣,母老尤望抱孙。此事若谐,则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已,三亦可以自慰,一举而三善具,亦何乐而不为哉?”剑青语时,注视梦霞之面,急待其答。梦霞则频点其首,默不一语。
  骄阳眩眼,溽暑炙心。梦霞之病由湿温转成疟疾,虽似较轻,而疟势时作时止,留恋不肯去。际此炎蒸之气候,解衣挥扇,终日昏昏,犹觉非常困顿,矧呻吟床席,拥被深眠,有风而不可乘,有水而不可饮,其沉闷之苦为何如耶!幸疟势间日一作,病不作时,尚可偶然起坐。伏枕无聊,辄深遐想,赋诗八律,以寄梨娘,俾知近日状况。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亦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梦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纵使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情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崔归思,风月梁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晴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裹行云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时,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因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诗既就,书以蛮笺,护以锦封,珍重付剑青,浼其代交邮使。
  病情大恶,消磨长日如年;别绪时萦,容易秋风又起。梦霞困顿月余,终未能驱疟鬼使之远去。未几,而梨娘之复书,与校中劝驾之函俱至。盖时值金风送爽,玉露滴秋,距秋季开校之期不远矣。梦霞得书后心念意中人,即欲如期而往,而病意缠绵,若与梦霞深表爱恋之情,而不忍舍之遽去者。家中人咸尼其行。其母谓之曰:“儿病若此,岂可再历风尘之苦。调养几时,痊后赴校,未为晚也。不然,竟作书辞去教职,或荐贤以自代,亦无伤也。”梦霞不得已,函知该校,谓病莫能兴,请缓期数日,一俟病魔渐祛,即当鼓棹而来,行开校礼也。然此时之梦霞,身虽病卧家中,盖已魂驰远道,梦绕深闺矣。
  一日有戚来问疾,为言有药名金鸡那粉者,治疟之妙品也。效如神,惟性甚烈,味甚苦,病者多不敢服也。梦霞喜曰:“我欲求速愈耳,他何虑焉。”如言购服,果验,仅两服而病若失,寒热不复作,饮食已如常,惟病后精神未能遽复。梦霞固自谓已愈矣。家中人亦咸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此言洵不虚也,乃择日为梦霞治装。剑青以梦霞病愈,放下愁怀,亦拟同时负书担囊,作远行计。时己酉秋七月初旬也。天涯骨肉,能有几人,而聚散匆匆,至无凭准。伤离经岁,迹等参商,良晤一朝,情谐埙篪。又为病魔所苦,未尽其欢。梦霞之不幸耶,剑青之不幸耶。无何而一声长笛,两片秋帆,流水无情,又分道载征人而去。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六章 灯市
  一帆饱雨,双桨划风。方梦霞登舟时,朝旭初升,照水面楼台,映波成五色奇彩。甫出港,阳乌渐隐,风雨骤至,一望长天,忽作惨色,昏黑模糊,浑不辨山光树影。盖初秋天气,晴雨不常,江南苦湿,初夏则有梅子雨,初秋则有豆花雨。残暑未尽,新凉乍生,时有斜风细雨,阵阵送寒,以净炎氛,以迎爽气,谓之酿秋。梦霞此行,会逢其适,不情风雨,咄咄逼人。回首家山,不知何处。烟波渺渺,云水茫茫,极目杳冥,如堕重雾。呜呼,旅行遇雨,易断人魂,矧在舟中,矧舟行于茫无涯之太湖耶!
  此时狂风乱雨,挟舟而行,船身摇摇,颠簸万状,风势逆且急,横拖倒曳而行,不知其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舟人相顾失色。三尺布帆,旧且破矣,风乘其破处,极力扇打。一片呼呼声,若龙吟,如虎啸。而斯时之雨师,且含祢正平之怒气,以帆当鼓,乱敲狂击,作《渔阳参挝》。与风声相和,错杂入耳,恍然如八音之并奏。中流风势更颠,舟不能进,而荡益甚。俄闻砰然一声,即有一舟子呼曰:“桅折矣!”又闻一舟子呼曰:“速下帆!速下帆!毋缓,缓且覆!”帆既下,舟仍不定。雨花与浪花相激战,扑船首尾几遍。梦霞危坐舟中,不敢少动。盖一探首舱外,而彼无情之雨点,正待人迎面而击也。移时,舟子入舱言曰:“风雨甚厉,波浪大恶,前无大路,后无来舟,行不得也哥哥。”梦霞不应,但命其鼓勇前进,当倍其酬金。舟子叹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设前途有变,我等皆葬于江鱼腹中矣。”乃复冒险行。风头渐低,两脚尚健,Ы乃一声,秋山无色,篷窗听雨,点点滴滴,好不闷杀人也。
  带病遄征,中途又为风浪所困,倒卧舱中,心旌摇摇,不知身之在何处矣。船窗紧闭,雨珠时从窗隙中跳入,行装微被沾湿。风势既逆,水流更急。舟子二人,双橹齐举,冲破而呜,声殊不柔。盖舟行甚迟,虽用力拨动,犹有倒挽九牛之势也。梦霞体已不支,心益焦急,既临流而惆怅,乃扣舷而成吟:
  药缘不断苦愁中,偃蹇居然老境同。
  只为相思几行字,又拼病骨斗西风。
  翩然一棹又秋波,流水浮云意若何。
  两面船窗开不得,乱愁攒似乱山多。
  烟水苍茫去路无,秋槎独泛客星孤。
  人生离别真无限,风雨飘摇过太湖。
  忽雨飞来乱打篷,舵师失色浪山中。
  不须更祝江神助,舟载离人倒逆风。
  由苏台赴锡,不越百里,今为风雨所阻,舟行竟日,计程尚未及半。行行重行行,时已薄黄昏矣。长天色死,古渡人稀,怅望前途,混茫一片。须臾进一港,断桥孤倚,老树交横,岸上渔舍栉比,炊烟四起,微闻人声。渔舟三四,泊于水滨,两三星火,直射水面,作磷光点点。舟子曰:“此大好系舟处矣。”舟既傍岸歇,舟子火作炊。时雨歇孤篷,月生远水,碧波如练,夜色绝佳。舟子饱后即眠,不脱蓑衣,酣然入梦矣。梦霞不能遽睡,推篷而出,危坐船头,领略秋江夜景。时则一轮明月,照彻江干,雨后新霁,色倍澄鲜,隔溪渔笛,参差断续,其声幽咽,入耳而生愁。流萤几点,掩映于荇藻之旁,若与渔火争光者。梦霞对此可怜之夜景,不觉触动离思,潸然泪下,大有赤壁舟中客所歌“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慨。虽镜地不同,寄情各别,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俯仰之余,口占一律以抒悲感:
  日暮扁舟何处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萤粘草秋先到,宿鸟惊人夜尚飞。
  寒觉露垂篷背重,静看月上树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梦,万里沧波愿尽违。
  月光之下,冷气袭人,微风起于末,砭肤欲栗。夜深矣,人静矣,梦霞以病后之躯忍寒露坐,至此不可复耐,旋入舱睡时,渡头行柝,正连敲三下也。就枕后,觉衾寒似铁,瑟缩不能成寐,离乡之感,怀旧之意,均于此时奔赴脑际。无目不鳏,有身非蝶,所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者,此夜之睡况,庶几近之。至村鸡乱唱,一线曙光自篷隙透入,始觅得睡魔,遽然化去。而舟子已于此时起,解缆行。时风势已转,大好扬帆,橹声咿哑,载梦而去。舟行良久,梦霞殊未觉,时未及午,已达目的地。泊既定,舟子呼梦霞醒,曰:“至矣。”推枕而起,盥洗毕,摄衣登岸,命舟子荷装相随,径造崔氏庐。嘉宾贤主,相见欢然,重启旧舍,下榻其中。舟子得金,解维自去。崔父略询梦霞别后情状,有顷,出盛肴款客。午餐既竟,梦霞即独行赴校。
  人来前度,秋闹今宵。梦霞一路行来,旧地重经,觉此冷落之街市忽地十分热闹,迥异从前。十里彩棚,悬灯错落,红男绿女,点缀其间,笙歌隐隐,响遏云表。咄,此何为者?询之野老。云:“每岁节届初秋,丰收可望,乡之人必联结秋社,悬灯敬神,幸五谷之丰登,竭三日之诚敬,春祈秋报,惯例使然,今日乃第一日也。”梦霞闻言,虽笑乡人之迷信,然其不忘报本,犹存醇厚之风;含哺而嬉,如见太平之象,不先不后,适于我来校之初,逢兹佳节,眼福不浅哉。无何,行至校门,则见门首高悬国旗,红灯三四,荡漾檐前,乡人媚神,与学校何与?乃亦从而附和之,不其亻真乎?然是乡风气未开,迷信未能破除,教育难于普及,不如是不足以取信于乡人,该校前途将大受影响。梦霞任职半载,洞悉此种情弊,亦不为怪。既入校,先见李某,继见秦翁亦在,坐谈良久,知已于前日行开校礼,今日起放灯节假三日。秦翁邀梦霞至家中晚膳,有石痴书相示,李某约梦霞晚膳后同游灯市,梦霞两诺之。
  征尘甫息,乐事偶逢。梦霞与李某携手出门,同赴灯市。时则璧月初升,金风不起,行人杂沓,雅乐悠扬。顷刻间万灯齐放,灿若明星,照耀通衢如白昼。乡人虽朴陋,亦知出奇斗胜、竞巧争妍,灯之形式种种不同,足炫游人之眼。时非元夜,地非锦城,而灯火之纷繁,人声之腾沸,亦居然有万丈光明,十分喜气。抛却无数金钱付之一炬,乡人视之亦不甚惜,则迷信之过也。两人环行一周,全市胜处,探索殆遍。偶至一处,露台之上,游女如云,鸿影翩翩,莺声呖呖,意必大家眷属也。梦霞偶一注目,衣香鬓影之间,仿佛有若梨娘者,掩映于灯光之下。时以李某在旁,不便驻足注视,过眼昙花,一现便无踪影。梦霞固神驰于台上之人,而无心征逐于游人队里赏此秋灯矣。李某兴犹未阑,梦霞辞以倦,乃分道而归。
  梦霞台上所见者,其果为梨娘乎?曰:是也。梨娘前得梦霞病讯,心电交驰,今闻其来,知其病已愈,而急欲一见以为慰。明知梦霞赴校后,晚间必为同人等邀往游观。故藉观灯为名,倩妆偕鹏郎出。其实意不在于灯,而专盼夫意中人之来,得售其倾城之一顾也。方梦霞瞥见之时,正梨娘盼望之际。灯影与人影齐明,灯光与目光互射。昔人诗云:“看灯兼看看灯人。”若两人此时之情,则不仅兼看之谓矣。梦霞回寓后,梨娘亦即乘舆归。盖既见君子,中心已慰。良宵美景,可让与一般行乐客作长夜游耳。夜阑人倦,梦霞犹不遽睡,拨灯拈管,赋诗数章,以记观灯情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场。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一例放光明,逐队游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谁知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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