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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_4 徐枕亚(当代)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
  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
  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而再、而三、而四,琴调渐高,歌声渐苦。怨征清商,寒泉迸泻,非复如第一曲之泷泷入耳矣。梦霞闻此哀音,不觉凄然欲绝,不忍卒听,又不忍不听。此时人意与琴声俱化,浑身瘫软,不能自持,适身畔有石,即据坐其上,而窗内之声又作矣。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
  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
  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五歌既阕,突转一急调,繁声促节,入耳洋洋,如飘风骤雨之并至。顾琴调虽急,而歌声甚缓,盖歌仅一字,谱则有数十声也。高下抑扬,缠绵宛转,其声之尖咽,虽风禽啼于深竹,霜猿啸于空山,不是过也。其歌曰: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
  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
  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歌至此,琴声划然而止。风曳余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绕于梦霞之耳鼓。曲终人不见,窗外夕阳红。梦霞闻此歌声,虽未见其人,而已知其意。回忆六歌,字字深嵌脑际,细味其语,不禁愤从中来。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谢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迹,偿还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无情,肃郎原是路人,天下岂无佳婿?既为马牛之风,怎作凤鸾之侣?谢绝鸩媒,乞还鸳帖,岂不美哉?梦霞一人独自深思,竟忘却身在窗外,非应至之地,亦非应闻之语。
  徘徊间,忽闻窗内有人语声。一人入曰:“阿姑作甚么?适闻琴声知此间无能此者,必姑也。特来访姑,一聆雅奏,幸勿以余非知音人而挥诸门外也。”一人答曰:“此调不弹久矣。寒窗吊影,苦无排遣,新谱数曲,恨未入妙,试一弄以正节拍,不虞为嫂所闻。歌谱具在,乞嫂为妹一点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阳春之调,高山流水之音,个中人知其妙。姑音乐大家也,余愧无师旷之聪,并乏巴人之识,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戏余耶?”一人又答曰:“嫂勿过谦,曩闻嫂月下吹《离鸾》一曲,令人意消。箫与琴虽二器,理实相通。以嫂之敏慧,苟一习之,三日可毕其能事矣。”两人絮絮答答,梦霞伫听良久,恐为所窥见,不敢久留,乃蹑足循墙而出。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三章 剪情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胡薄命。”此联为宝玉诔晴雯之语,而他日梦霞即可移以诔筠倩者。盖婚约已成,而筠倩之死机伏矣。筠倩所处之地位,等于晴雯。所异者,晴雯与宝玉彼此情深,而事卒未成,为人构陷,以至于死。筠倩与梦霞,彼此均非自主,实说不到“爱情”二字,强为人撮合,遂成怨偶。斯时筠倩尚未知梦霞之情之谁属,而梦霞则已知筠倩之情之不属己矣。未婚之前,隔膜若此,既婚之后,两情之相左,不问可知。其能为比翼之鸳鸯、和鸣之鸾凤耶?梦霞愧对筠倩,筠倩必不愿见梦霞。用情与晴雯异,结果与晴雯同。异日梦霞之诔筠倩,亦惟有以“我本无缘,卿胡薄命”二语表其哀悼之诚、惋惜之情耳。
  从此筠倩遂辍学矣。青春大好,芳心已灰,往日所习,悉弃不理,日惟闷坐书窗,致力于吟咏,以凌惋之词,写悲凉之意。苦吟伤心,对镜自嗟,俨然小青化身矣。而彼梨娘,自婚约既成之后,竟与梦霞不相闻问。匝旬以来,并未有一纸之通情、一诗之示爱。两人不期而遽形淡漠。梦霞恝然若忘,梨娘亦弃之如遗,双方若互相会意,而寄其情于不言中者。此中理由,殊非局外人所能知其究竟。意者其有悔心欤?然大错铸成,悔之何及!又三日而两人之龃龉乃生,风平情海,陡起惊波。此后之《玉梨魂》,由热闹而入于冷淡,由希望而趋于结束。一篇断肠曲,渐将唱到尾声矣。
  梦霞于无意中偷听得一曲风琴,虽并非知音之人,正别有会心之处。念婚姻之事,在彼固无主权,在我亦由强制。彼此时方嗟实命之不犹,异日且叹遇人之不淑。僵桃代李,牵合无端;彩凤随鸦,低徊有恨。揣彼歌中之意,已逆知薄情夫婿,必为秋扇之捐矣。夫我之情既不能再属之彼,我固不愿彼之情竟能专属之我。设彼之情而竟能属我者,则我之造孽且益深,遗恨更无尽矣。我深幸其心脑中并无“梦霞”两字之存在也。所最不安者,彼或不知此事因何而发生,或竟误谓出自我意。且将以为神奸巨慝,欺彼无母之孤女,夺他人之幸福,以偿一己之色欲,则彼之怨我、恨我,更何所底止!我于此事,虽不能无罪,然若此则我万死不敢承认者。筠倩乎,亦知此中作合,自有人在?汝固为人作嫁,我亦代人受过乎?虽然,此不可不使梨娘知也。
  筠倩与梨娘相惜相怜,情同姊妹者也。此次假归十日,不复再整书囊,鼓棹向鹅湖而去。是年冬假,已届毕业之期,九仞之功,亏于一篑。梨娘深惜之,促之再四。筠倩终不为动,叹曰:“嫂休矣,妹心已灰。此后杜门谢客,不愿再问人间事。青灯古佛,伴我生涯,妹其为《红楼梦》之惜春矣。”言毕欷。梨娘为之愕然。筠倩在校中成绩最优,深为校长所嘉许,同学亦莫不爱之、敬之。以其久假不来,共深悬诧,问讯之函,络绎而至。筠倩权托词谢绝之,而别作一退学书,呈之校长。鹅湖一片土,从此竟不复有筠倩之踪迹。有名之女学,失一好学生,亦大为之减色。校中人知其不来,无不同声惋惜,而卒莫明其退学之故也。
  梨娘以筠倩突变常态,悒悒不欢,亦自惊疑,而不能作何语以为劝慰。两人并无恶感,而相见时冷若霜雪,绝无笑容,亦不作谐语。姊妹间圆满之爱情,竟逐渐减缺,几至于尽。以筠倩之性情洒落,气度雍容,似不应至此。况彼与梨娘,固爱之蔑以加者,平日每当梨娘愁闷难舒之际,筠倩亦故作娇憨之态,以趣语引逗其欢心,梨娘辄为之破颜。今筠倩易地以处,梨娘欲转有以慰藉之,而竟不生效力。问所以其至此之故,则婚姻问题未发生以前,筠倩固犹是旧时之筠倩也。在梨娘初意,固以此事双方允洽,十分美满,为梦霞计者固得,为筠倩计者亦未尝不深。以貌言,则何郎风貌足媲潘郎;以才言,则崔女清才不输谢女。两人异日者,合欢同梦,不羡鸳鸯。饮水思源,毋忘媒妁。万千辛苦,抽尽情丝。百六韵华,还他艳福。我虽无分,心亦可以少慰矣。熟知人各有心,情难一例,才作红丝之系,便赋白头之吟,良缘竟是孽缘,如意翻成恶意,弄巧成拙,变喜为愁,筠倩无片时之欢笑,梨娘其能有一日之宁贴耶?在筠倩不过以一身无主,自恨自怜,对于梦霞并非有所深恶,对于梨娘亦并未有所不怿。而为梨娘者,一片痴心,指望玉成好事。乃事才入港,遽有此不情之态,映入眼帘。费却几许心机,换得一声懊恼,将何以自解而自慰乎?自是厥后,两人虽多见面之时,无复谈心之乐。一则含恨不平,一则有怀难白。不言不笑,若即若脱。嗟乎梨娘,又添一种奇苦矣。而不料梦霞之书,更于此无可奈何中送到妆台之畔。
  梨娘之得书也,意书中必无他语,殆彼已得家报,而以个中消息慰我无聊欤。否则必一幅琳琅,又来索和矣。霞郎霞郎,亦知余近日为汝重生烦恼,忧心悄悄,日夜不宁,有甚心情,再与汝作笔墨间之酬答耶?梨娘执书自语,固以此书为扫愁帚,为续命汤,昵爱如筠倩,今亦如此,舍彼更无能以一纸温语相慰藉者矣。孰知拆阅内容,乃不觉大失望,盖书中之语,竟全出于梨娘意想之外,而为梨娘所不愿闻者也。书作何语?怨望之词耶,决绝之言耶,人情轻薄,覆雨翻云,厌故喜新,大抵如是。梦霞忍哉,既得蜀,便弃陇耶!然情挚如梦霞,夫岂食言而遁,而愿作薄幸人者。其作此书也,乃有激而发,惟对于梨娘,有生死不解之情。闻琴而后,悔恨交加,急欲一诉,措辞之间不觉出之以怨愤。初不知梨娘与筠倩亦已大伤情感也。如知之,此书固属多事,亦决不肯再作不情之语,重增其苦痛矣。此书全篇,记者已不能尽忆,仅记其中幅有曰:
  ……齐大非吾偶也。吾误从卿言,悔之无及。渠之心理,实大不满意于此事,吾已侦知之。卿与之朝夕相处,亦曾一探其衷曲否耶?此事本由卿一人之主张,吾恐伤卿意而勉从之,今乃知为卿所误矣。吾自怨,吾尤不得不怨卿。吾自惜,吾尤不能不为人惜。盖吾固不惯受人冷眼,尤不愿人为吾而失其幸福也。……卿必欲成就此事,果何意耶?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吾爱卿,吾决不放卿自由,吾决不受卿愚弄。卿休矣,恋我耶?绝我耶?吾均不问。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
  书语若此,唐突甚矣,而谓梨娘能堪乎?方梦霞作书时,虽亦自觉过激,然语皆出于至情,意梨娘必能相谅。若在平日,此书亦等诸寻常通讯之词,必不至误会而生龃龉。今适当左右为难之际,方冀其有以慰我,乃亦从而怨我,不觉其言外自有深情,但觉其字里都含芒刺。梨娘诵毕此书,为之目瞪口呆,大有水尽山穷之感。筠倩失其自主之权,未免稍含怨望,犹无足怪。梦霞固深知其中委曲者,我之苦费心机,玉成此事,不为渠,却为谁耶?乃亦不能相谅,以一封书来相责问。试思筠倩之终身,干余底事?我因无以偿彼深情,故欲强作鸳盟之主。早知如此,我亦何苦为人作嫁,而使身为怨府乎?呜呼梦霞,汝非铁作心肝者,而忍出此。宇宙虽宽,我直无容身地矣。至此不觉一阵心酸,泪珠疾泻,愈思愈哭,愈哭愈苦,一幅云笺,霎时间尽为泪花浸透,字迹模糊不可复识。此一阵哭,较之月夜哭冢,声益凄惨,盖伤心之极,悲不自胜矣。若使梦霞闻之,其痛心又当何如耶?
  二更天气,一隙灯光。鹏郎课毕入内,梦霞自起扃户,独坐观书。夜深人倦,不遽就枕,掩卷假寐。忽闻叩门声甚急,问何人不应。门启,鹏郎飘然入,置一纸裹于案上,返身便去,并无一言。梦霞颇错愕,取而去其外裹,则内有函一封、书一册,另有素帕裹物一。先视其书,即梨娘前携去之《红楼影事诗》也。此诗为两人爱情之绍介,梦霞曾嘱梨娘善藏之,以为永久纪念。今并未见索而忽归赵璧,其意何居,殊令人不解。再视其帕,系一半旧罗巾,斑斑点点,泪渍甚多,新痕犹温。按之则轻软如绵,不知内藏何物。急启视之,一黝然有光之物,突呈于眼前,乃才剪之青丝一缕也。梦霞骤睹此物,惊极而怖,继而大悟,泣曰:“梨娘殆绝我矣!金剪无情,下此毒手,忍哉、忍哉!”语已而哭,泪滴帕上,与梨娘之啼痕混合为一,如水投乳,一色莹然。良久,乃拭泪取函阅之,且读且哭,未终幅而梦霞已惨无人色矣。是书为梨娘愤极所作,墨淡不浓,行疏不整,大变其昔日簪花休格,想见其握管时之心烦意乱也。录其词如左: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堕溷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伥伥何之之概。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直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曾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复深,而今而后,木鱼贝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四章 挥血
  泪长如线,灯暗无花。梦霞得此意外之惊耗,急痛攻心,为之晕绝。良久始稍清醒,危坐如痴,神色沮丧。复取书,复阅之。继取发摩抚之,心更大痛不可止。泪珠历落,襟袖尽满。旋目注诗册,若有所感,变色而起,执卷就灯焚之,须臾已成灰烬。悲愤之情不能自抑,如飞蛾之扑火者然。然而,其心苦矣。
  即焚稿,复就坐,沉思至再,欲作一复书,而急切不知作何语。骤受剧烈之痛苦,神经尽为之瞀乱。知梨娘此时之悲哀激切,当必有较甚于己者,不再有以慰之,不知又将续演出若何惨剧矣。读者诸君,梨娘之为此,出于一时愤激,继知梦霞见之,必不能堪,亦自觉其过甚。当梦霞踌躇不决之时,正梨娘追悔莫及之际。在梦霞则以衅自我开,不怪梨娘之无情,而惟恨己之无情,无端以一书伤其心,致彼愤而出此,实无颜以对知己矣。呜呼,两人之情,深挚若此,缠绵若此,非至死时,岂尚有解决之希望者?今欲一朝决绝,亦徒自增其烦恼耳。梦霞此时急欲作一谢罪之函,以解梨娘之怒,而心乱如麻,苦不能成只字。时已钟鸣一下矣,乃仍以纸纳函,以帕裹发,置之枕旁,忍痛就睡。
  就睡后,辗转不能成梦。约二小时,梦霞忽推枕起,时灯焰渐熄,就案剔之,光明复现。寻检一洁白之素笺,复取一未用之新笔,啮指出血,以笔醮血而书之纸上。其咬处在左手将指之下,伤处甚深,血流不止。而梦霞若不知痛苦者,随出随蘸,随蘸随书。顷刻间满纸淋漓,都作深红一色,书成而血犹未尽。此时稍觉微痛,函封既竣,乃徐徐以水洗去指上血痕,以巾裹其伤处,复和衣就榻卧。晨光已上窗矣。呜呼,男儿流血自有价值,今梦霞仍用之于儿女之爱情,毋乃不值欤!虽然,天地一情窟也,英雄皆情种也。血者,制情之要素也,流血者,即爱情之作用也。情之为用大矣,可放可卷,能屈能伸。下之极于男女恋爱之私,上之极于家国存亡之大,作用虽不同,而根于情则一也。故能流血者,必多情人。流血所以济情之穷,痴男怨女,海枯石烂不变初志者,此情也。伟人志士,投艰蹈险不惜生命者,亦此情也。能为儿女之爱情而流血者,必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流血,为儿女之爱情而惜其血者,安望其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拼其血乎?情挚如梦霞,固有血性之男子也。彼直视爱情为第二生命,故流血以赎之耳。情自可贵,血岂空流?虽云不值,亦何害其为天下之多情人哉!
  次日,梨娘得书,惊骇几绝。血诚一片,目炫神迷,斑斑点点,模模糊糊,此猩红者何物耶?霞郎、霞郎,此又何苦耶!梨娘此时又惊又痛,手且颤,色且变,眼且花,而心中且似有万锥乱刺,若不能一刻耐者。无已,乃含泪读其辞:
  呜呼!卿绝我耶!卿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卿之愤亦终于不平。卿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卿绝。心迹既明,我知卿之终不忍绝我也。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卿又谁可告诉者?不知卿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卿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卿,又何怪卿之欲绝我?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卿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卿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卿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卿固爱我怜我者也,卿不爱我,谁复爱我?卿不怜我,谁复怜我?卿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卿竟忍死我耶?卿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然我愿殉卿而死,不愿绝卿而死。我虽死,终望卿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卿,将死哀鸣,惟祈鉴宥。
  巳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梨娘阅毕,心大不忍,哭几失声。其惊痛之神情,与梦霞之得彼书时,正复相似。无端情海翻波,还说泪珠有价,其实两人均有误会,逞一时之愤激,受莫大之痛苦,自作之孽,夫又奚尤!两人生于情,死于情,层层情网,愈缚愈紧,使其果能决绝也,亦何待于此日。梦霞曰:“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斯言是也。不到埋香之日,安有撒手之期?不慎语言,自寻烦恼,徒自苦耳,甚无谓也。得书后之梨娘,早易其怨愤之心,复为怜惜之心矣。彼以堂堂七尺,为一女子故,出此过情之举,甘作谢过之词,并忘剜肤之痛,余罪大矣。今无他法,惟有权作温语以慰之耳。
  锦笺往返,忙煞鹏郎。梦霞再得梨娘书,心乃大慰。意谓幸有此一点血诚,得回梨娘之心,此彼再不能多言挑衅矣。梨娘函尾,尚有一绝句,其起联曰:“血书常在我咽喉,一纸焚吞一纸留”,其下二句,则记者不能复忆,但记其押刘字韵而已。梦霞亦续赋二律以答之曰: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拼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漏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锦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禄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次日,梨娘复以简约梦霞往,梦霞从之。此次为两人第二次会晤。前次相见时,梨娘曾有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之言,今何以忽有此约?梨娘非得已也,欲一见以剖明其衷曲,解释其疑团也。以双方误会之故,一则乱斩情丝,一则狂拼热血,演出离奇惨痛之怪剧。情思之缠绵曲折,本非管城子所能达其万一。青鸟无知,惯传讹信。黄昏待到,便是佳期。两人相见后,自有一番情话,然亦不过如上文所云,大家以温存体贴之言,互相和解,今亦不必赘述。惟当时梦霞曾赋六绝句,录之以为此章之煞尾。
  深深小巷冒寒行,一步回头一步惊。
  计此时光夜将半,半墙残月趁人明。
  回廊曲曲傍高垣,旧地重经路转昏。
  行到阶前还细认,逡巡未敢便敲门。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如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五章 惊鸿
  花前偎泪,灯下盟心,去影匆匆,余情惘惘。梦霞别后,梨娘犹悄对残,追思往事。遥听墙外柝声,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来。人去情留,愁来梦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颐。视案上吟笺,墨痕犹湿,低哦一过,恻然神伤。顾影低徊,萦思宛转,即援笔续其后曰:
  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场。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碧窗记得曾携手,青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噫,岂料悲吟,竟成凶谶。薄命女非长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红颜,将立演出月缺花残之惨剧,并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为两人最终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为两人最后之交际,从此更无一面缘矣。
  穷阴杀节,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痴复欲离家,梦霞亦须旋里。君自南归我自东,鞭丝帽影各匆匆。两人一去,蓉湖风月大为之减色。欢会无踪,别情如昼,两人这回分手,从此亦竟消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无穷,聚首之缘莫卜。石痴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务,仍挽梦霞主持。梦霞意欲辞职,石痴维絷甚坚,不得已诺焉。既行,梦霞料理校中试验事,三日而毕,亦束装归。于斯时也,梨娘又久未通辞矣。梦霞归心爆急,亦不复一探其消息,且谓开校之期,一瞬即至。暂时相别,无足介意,临行寄语,徒乱人怀。而不知此时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于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远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难寻人面,是岂梦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于梦霞,实死于筠倩。盖彼与梦霞再会之后,深知梦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复可怜。感泣之余,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张,原冀其他日偶俱无猜,享闺闱之乐,我则一身干净,断情爱之媒。以今观之,此事后来终无良好之结果。我以爱梦霞者,误梦霞,以爱筠倩者,误筠倩矣。我一妇人而误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梦霞之情终不变,筠倩将沦于悲境;我死而梦霞之情亦死,或终能与筠倩和好。我深误筠倩,生亦无以对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节,成就他人之好事,则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后,梨娘遂存一决死之心,坐亦思死,卧亦思死,念念在兹,踌躇满志,竟不复有他种念虑萦其脑际。
  死念已坚,生机渐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将瘦弱之躯,自加戕贼。茶饭不常下咽,睡眠每喜临风,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几许摧残蹂躏;人见其无恙,而不知其已深种病根,乐寻鬼趣矣。曾几何时,心血尽枯,形神俱化。引镜自照,两颊若削,叹曰:“死期近矣。”遂卧不复起,时梦霞犹未行也。
  越三日,梦霞不别归,梨娘病亦渐剧。家人咸来问讯,见容颜虽减,神识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忧形于色,视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爱。”读者须知,筠倩固未尝有所怨于梨娘,不过两人各有难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远。今梨娘病矣,病且剧矣,筠倩对于梨娘非无一点真爱情者,能不留心视察、加意护持耶?顾筠倩虽殷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盖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为之延医,却不欲。筠倩阴告父,嫂病象不佳,当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医生至。医生费姓,即前视梦霞之病者,乡僻间之名医也。诊毕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试之,然吾决其无效。此病系积忧久郁所致,本非药石可疗。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饮食起居,已久失其营卫,夫人体质又弱,欲治之,恐难为力也。”
  家人闻医言,始知梨娘之病几成绝症,一时群相惊扰,环侍不去。盖梨娘平日,事上尽礼,待下有恩,只手持家,久耗心血,一生积善,广种福田。破落门庭有此贤能之主妇,真不啻中流之一柱、大厦之一木也。故以崔氏之门衰丁少,实赖梨娘为之主持一切。翁未终养,姑未与醮,子未成人,瘦削香肩,担负綦重。茫茫身世,未了犹多,此时乌可以遽死。然而梨娘竟无意求生,有心竟死。未病之前,死机早伏,既病之后,危象渐呈。微特崔父与筠倩等衔忧莫释,求神问卜,无所不至。即婢媪辈亦均愁颜相对,有叹息者,有暗泣者。心慌神乱,此去彼来,咸愿尽其心力,以愈梨娘疾。忙乱数日,病卒不减,梨娘又不肯服药,迫以翁命,勉尽一盏,然药入腹中,竟无影响。视彼病容,日形萎损,惟有同唤奈何而已。
  梦霞行十日矣,游子远归,慈乌含笑,况此次入门带喜,家庭之间尤多乐意。梦霞以姻事已成,此后与梨娘相聚之日正长,心中之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圆到天中;无主残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悭,百身莫赎。去时未悉病情,别后犹劳梦想,此时之梨娘已属半人半鬼,此时之梦霞固依然如醉如痴也。又三日,乃得一可惊可愕之凶耗,凶耗非他,即梨娘最后之手书也。
  哀鸿一声,愁魔万丈。此函乃梨娘力疾所书,以遗梦霞,作诀别之纪念者。梦霞于希望之余,得此绝望之函,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浇背,一时惊绝骇绝,脑筋之震动,一分时不知其几千百次。惊痛过剧,双目瞪然,转无一点泪,惟有对书木坐,口中喃喃,默祝天佑伊人,消此实难而已。书语录下:
  梨影病矣,病十日矣。方君行时,梨影已在床席间讨生活,所以不使君知者,恐君闻之而不安,且误归期也。君临去竟无一言志别,想系成行匆迫所致,我未以病讯告君,君亦不以归期语我,二者适相等,可毋责焉。梨影病中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并无十分危险。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何惜?环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己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何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惟自爱。
  已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泣书。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六章 鹃化
  断肠遗字,痴付青禽;薄命余生,痛埋黄土。梦霞读此书后,惊定转生疑窦。忆畴昔之夜,月冷灯昏,曾亲香泽,虽玉容惨淡,眼角眉梢,亲见渠深锁几重幽怨,而丰神玉立,心迹冰清,愁恨之中,乃不减其天然妩媚,固绝无一分病态也。今几日耳?何遽至抱病,病亦何至便死?此中消息殊费疑猜。如书言,则方我归时渠已为病魔所苦,我火急归心,方寸无主,临行竟未向妆台问讯,荒唐疏忽,负我知音,彼纵不加责,我能无愧于心乎?所异者,彼可爱之鹏郎,平日间碌碌往来,为两人传消递息,凡其母之一颦一笑、一梳一沐,无不悉以告我,独此次骤病,亦为缄口之金人,不作传言之玉女。鹏郎何知?殆亦受梨娘之密嘱,勿泄其事于先生,书中故有恐误归期之言也。呜呼梨姊,汝果病耶?汝病果何如耶?汝言病无大苦,真耶?抑忍苦以慰我耶?初病时不使我知,今胡为忽传此耗,则其病状诚有难知者矣。嗟乎梨姊,汝病竟危耶?今世之情缘,竟以两面了之耶?天道茫茫,我又何敢遽信为必然耶?梦霞此时,目注泪笺,心驰香阁,自言自语,难解难明,欲亲往一探,而无辞以藉口,行动未得自由,听之则心实难安。从此言笑改常,寝食俱废,几有见于羹见于墙之象,不得已赋诗二律,以相寄慰。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相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吟笺叠就,鸟使未逢,欲寄相思,惟余怅望。盖此时梨娘方在病中,设贸然以此诗付邮,乌能直上妆台,径投病榻?不幸为旁人觑破个中秘密,且将据之以为梨娘致病之铁证,梨娘将何以堪?是欲以慰之,而反以苦之也。况乎二诗都作伤心之语,绝非问病之词,病苦中之梨娘,岂容复以此酸声凄语,再添其枕上之泪潮、药边之苦味!筹思及此,梦霞乃搁笔辍吟,不作一字之答复,惟将梨娘来书反覆展玩。有时拍案惊起,仰天呼号,有时枯坐竟日,不言不笑,非病非癫,家中人亦莫测其因何也。如是者三日,梦霞固无一刻忘梨娘,惟痴望玉人无恙,速以大佳消息,慰我凄凉。岂知木笔骄春,才借题红之笔;梨花葬月,突来飞白之书。值元旦之良辰,得情天之凶耗。爆竹扬灰,不报平安之竹;桃符作怪,竟为催命之符。呜呼!梨娘竟死矣。
  梨娘死矣,吾书今须述梨娘死前之病情与夫死时之惨状,然记者于此,实不忍下笔。吾字未成,吾泪已湿透纸背。盖梨娘之死,极天下之至惨,事虽与吾无关,而人孰无情?天乎何罪?多情如梨娘,多才如梨娘,命薄于云,身轻若絮,埋愁压恨,泣血椎心,一旦玉碎珠沉,香销魂化。奈何天里,不能久驻芳颜;前度人来,无复相依倩影。茫茫后果,鸳鸯空视长生;负负前缘,蝴蝶遽醒短梦。吁可痛已!以才尽之江郎,写伤心之情史,笺愁赋恨,痛死怜生,握管沉吟,枯肠寸断。情根不死,低头愿拜梨花;文字无灵,寄恨徒凭香草。伊人结局,绝类颦儿;鲰生不才,欲为殷浩。叩碧翁而无语,碧海沉沉;起黄土兮何年,黄尘莽莽。可怜知己无多,况出飘零红粉;漫说干卿底事,不教狼藉青衫。吾本个中人,谁非有情物,为梨娘哭,更为普天下薄命女即之如梨娘者哭。声声带恨,字字断肠,想阅者诸君亦愿陪此一掬同情之泪也。
  梨娘之死,其事至可奇,而其情至可哀。盖梨娘固不可以死者,且又可以不死者。不可以死而死,可以不互而竟死,则情实误之。古今来痴女子之死于情者亦多矣,顾未有如梨娘用心之苦者。未病之前自知必病,既病之后自知必死,死而情可已,事不可了。故力疾作书以与梦霞,谆谆以后事相嘱托,而又吞吐其词,若未必果死者。盖彼之意,固不欲梦霞知其病,更不欲梦霞知其死耳。此书也,在他人视之,为病中之书,在梨娘视之,即绝命之书矣。
  自是以后,病势日危一日,时而清时,时而昏惘,旦夕之间,其态万变。家人见状相顾失色,医药祈祷均无效,而梨娘至此,水浆不入于口者,已两星期矣。骨瘦如柴,颜枯如鬼,又加之以嗽,益不能支。自知不起,即亦无虑,万念皆空,瞑目待死。顾病者无求愈之心,而家人希望之心乃与病而俱增。镇日忙乱,如午衙之蜂,而卒无补于万一。梨娘病中,厌与人语,戚党之来问疾者概行谢绝,即家中之婢媪,轻易亦不令其望见颜色,帷中悄悄,日侍其侧者一鹏郎、一筠倩也。
  筠倩见梨娘病情大恶,终日随侍不去,捧汤进药,皆躬亲其役,若欲与万恶之病魔,争此垂死之病人者。梨娘殊不欲言,扶持一切,自有鹏郎及秋儿在,万不敢以此猥琐之事累及吾妹,而益重吾罪也。筠倩闻言,益涕泣不肯去。梨娘乃长叹无语。呜呼,自梨娘病卧以来,筠倩心滋戚戚,未尝有一日离于病榻之侧,襟袖间泪痕时湿,惟不使梨娘见之耳。而梨娘对之,乃不能如从前之亲热,虽病中心绪不佳,亦不应淡漠若此。筠倩于是忆及前以婚姻问题,致两情微有不怿,其言若此,似尚未能去怀,或者此番病根,即种因于此,亦未可知。筠倩默念至此,悔恨不胜,祝望益切,其心谓若梨娘而克愈者,吾犹可以自赎,脱不幸而竟死者,则吾实杀吾姊。此恨不啻终天,欲忏悔而无从矣。筠倩作如是想,益不肯稍弛其调护之力,以为补过之谋。噫,岂知梨娘之心,实有不可以遽告筠倩者。今见筠倩若是其恳挚,益不自安,啮被忍痛,惟求早死一日,早免一日之苦。呜呼,惨矣!
  灯光撮豆,枕泪倾潮。梨娘彻夜呻吟,筠倩衣不解带,达旦不寐。强之睡,不可,则亦听之。一夕,病势突觉锐减,嗽亦间作,神志清明如曩日。筠倩心窃喜。梨娘谓之曰:“妹厚我甚矣,我恨无以报。妹妹亦弱质,能有几许精神?疲劳如此,不将与我俱病耶?今我病已觉少可,倦而思睡,今夜毋需人伴,妹亦请自安睡以资养息。”筠倩犹徘徊不去,梨娘再三迫之,乃回房就寝,斯时室中尚有鹏郎在也。
  鹏郎自梨娘病后,辍学侍疾,终日依依床侧,曾不少离。虽幼不解事,而孺慕性成,亦知保护其病中之母。母忧亦忧,母泣亦泣,泪痕时晕其小颊。是夕见病势突减,亦不觉喜形于色,就灯下弄钗,口唱小歌以娱其母。梨娘呼而语之曰:“汝倦乎?倦即睡。”鹏郎急曰:“我不倦,我须俟阿母睡着乃亦睡耳。”梨娘笑曰:“痴儿,我若永远不睡,汝亦永远不睡耶?我竟长睡不醒,则汝又将如何?”鹏郎不解其语,但以目视梨娘。梨娘语时,微合其眼,若欲睡者,鹏郎遂默无声,恐多言以扰其安眠也。半晌,忽又呼鹏郎,命取床头一小箱。箱以玳瑁为之,小仅盈尺,制作绝巧,乃闺阁中用以藏贮妆饰品者也。鹏郎取至,置于枕旁。梨娘曰:“启之。”既启,则中有锦笺一束。梨娘一一检阅之,阅毕,令移灯近前,辄举而就火焚之。鹏郎惊而扑救,已尽为灰烬矣。继命携箱复置原处,将地上纸灰收拾净尽。时夜已午,视梨娘神色如常,并无变态,鹏郎亦倦极,乃和衣睡于其旁。
  鹏郎既睡,鼾声旋作。约二小时,梨娘忽大嗽,鹏郎睡梦中闻声惊觉,视梨娘两眼直视,十指抚心,急气塞喉,喘声如牛,状至可怖。连呼阿母,摇首不答,幸灯焰尚未尽熄,乃急起拔关出,至筠倩寝门外,直声呼曰:“阿姑……阿姑……阿姑速起!……阿母病又大变矣!”其声高以促,杂以哭泣之音,筠倩亦惊醒,踉跄披衣出,随鹏郎入视。时梨娘嗽方大作,喘丝不绝如线,若毕命即在俄顷间者。筠倩见状,手足无措。移时忽作倒噎,若喉间有物欲跃出者然,急以盂承之。梨娘遂大吐,蓦觉一阵腥,横冲鼻官,吐毕就灯视之,则满盂皆血也。筠倩大惊,几欲失声而讶,再视梨娘,气息奄奄,颜色惨白,微言曰:“我觉喉间有腥味,盂中得毋有异否?”筠倩曰:“无之,皆痰耳。”语时以目语鹏郎,令速藏盂,复取温茶半杯与梨娘嗽口。
  时天已大明,家人皆起,咸来询夜来病状。入则见筠倩与鹏郎皆已成为泪人,知必有变,相顾错愕。筠倩摇手令勿声,嘱鹏郎静守,己则往寻其父。家人亦随出。筠倩含泪述病状,言黄昏时病势似杀,余亦就睡,天将明,闻鹏郎泣呼,惊起入视,见彼痰喘甚急,旋咯血一盂,嗽止而面无人色矣。家人闻之,皆咭舌不能答。崔父立遣急足召医生。医至诊视毕,出谓家人曰:“心血已竭,危象立见。草根树皮,无能为力。速理后事,恐弥留在半日间耳。”语已,返其酬金,乘舆而去。
  至是家人咸知梨娘不救,各失声哭,崔父亦痛挥老泪,楚囚相对,开辟一泪世界焉。有顷,筠倩收泪起曰:“徒哭无益,今病者尚省人事,医言亦胡可遽信?一线生机未绝,或者祖宗有灵,念此后老翁稚子,事育无人,冥冥中挽回其寿命,则疾尚可为也。脱果绝望者,则预备后事,在所不免。衰落门庭,无多戚族,谁来吊唁,又谁来襄理,衣衾棺椁,均须妥为购置,夫岂一哭可以了之者?”崔父曰:“筠儿之言是也。为今之计,姑入视病者,察其有无变态,侥幸得有转机,便是如天之福。”言已,与筠倩入,家人从之。
  天鸡唱午,梦熟黄粱。众人咸集病室中,无数模糊之泪眼,视线所集,咸注射于病者之面。时梨娘两目垂帘,喘丝断续,气息甚微,形神全失。良久,忽见其面色转红,艳若桃花,知其回光返照也。于是众人益形慌乱,束手无策。鹏郎见状,以为病有佳朕,不觉喜形于色。继见众人无不慌乱,始知其非妙,则复敛笑而泣。梨娘忽张目视翁,微言曰:“儿病不起矣,儿无命,不能终代子职,中道弃翁,又使翁垂老之年,历斯惨境。儿死后,翁不可过痛,以增儿冥中之罪孽。有阿姑在,晨昏可以无缺,儿归泉下,亦瞑目矣。”继复注视筠倩,欲言不言者再,旋曰:“吾负妹,吾负妹,妹不忘十年来相爱这情,此后鹏儿幸垂青眼。”筠倩闻言,悲痛不能胜,仅一呼一声曰:“嫂……”已泪随声出,以袖掩面,不复能言矣。梨娘言毕,复大喘。移时,呼鹏郎至前,执其手而嘱之曰:“儿乎,……吾可爱之儿乎,……儿无父,今更无母矣。吾弃汝去,汝亦勿哭,此后事阿翁仍如平日,事阿姑当如事我,事先生如事汝父,此三言汝谨记勿忘。”鹏郎涕泣受命。梨娘一一嘱毕,含笑而逝。死时异香满室,空中隐隐有■管之声,时己酉十二月大除夕四时一刻也,年二十有七。嗟嗟,腊鼓一声,残花自落,筠床三尺,余泪犹斑。家事难言,身后几多未了;痴情不死,胸头尚有微温。一霎红颜,不留昙影;千秋碧血,应逐鹃魂。此恨绵绵,他生渺渺,悲乎痛哉!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七章 隐痛
  绝代佳人,一场幻梦。血枯泪竭,还他干净身躯;兰尽膏残,了却缠绵情绪。梨娘之死惨矣,然其致死之由,梨娘苦于不能自言,家人固不得知。即朝夕相处如筠倩,生死相从如梦霞,此时亦未能遽悉。忍泪吞声,不明不白,此梨娘之死所以惨也。既死之后,家人咸哭。筠倩尤椎胸大恸,哽咽而呼曰:“嫂乎,嫂竟弃我而去乎!我于世为畸零人,谁复有爱我如嫂者?天乎无情,复夺我爱嫂以去,留此薄命孤花,飘泊倩谁护惜?其不随嫂而死者,曾几何时耶!嫂而有知,白杨衰草间,毋虞寂寞,不久有人来,与嫂同领夜台滋味矣。”且哭且呼,泪落衾畔,几成小河。力竭矣,声嘶矣,而痛尤未杀。筠倩与梨娘姑嫂之情耳,并无浃髓沦肌之爱,镂心刻骨之情,今梨娘死,筠倩哭之,即对于亲姊,亦无斯哀痛,此则旁观者所不解也。
  夫以梨娘之貌、梨娘之才、梨娘之命,苟非铁作心肝者,谁不怜之、爱之、惜之、痛之?况平日端庄贤淑,温顺如处子,慈善有佛心,一旦仙姿遽萎,遗爱犹留。如斯人者,于临殁时欲得人几副眼泪,殊非难事。然而感情有厚薄,斯哀思有浅深。他人之哭梨娘不过一时触目伤心之惨痛,如太空之浮云,一过便无踪影,盖无深感,故亦无深痛也。筠倩之哭梨娘,与他人迥异,其痛刺心,其痛入骨。若非梨娘复生,其痛终无止境,除是此身示死,其痛乃有已时。筠倩对于梨娘胡竟抱此深痛?盖感于生前者,固属非浅,感于死时者,尤有难言。人知梨娘病死,而筠倩则固知梨娘决非病死也。梨娘致死之由,梨娘不为家人言。梨娘决非病死,筠倩知之,而生前不能问梨娘,死后亦不能语家人。忍令此可怜之躯壳,断送于模糊影响之中。难言之痛,与忍死之痛,两重并作一重,更不容稍加遏抑。此众人哭梨娘之泪,筠倩所以独多欤。
  天寒日惨,愁云蔽空,薤歌一声,路人魂断。家人各收泪料理后事。筠倩哭泣模糊,已不成人状。鹏郎则匍匐于梨娘身旁,号兆大哭。崔父亦双袖龙钟,痛挥老泪。一室之中,惟闻哭声呜呜,惟见泪波汨汨,人世殆无其惨。良久,筠倩止泣,为梨娘沐浴,亵衣甫解,胸前突露一物,状类书函。是函盖梨娘绝笔,于病中乘间书此,留以贻筠倩者。筠倩此时,亦不遑启视,乃取而纳诸怀中,薰香涤梨娘尸体,整冠易衣毕,延羽士持诵。盖南方俗例,人死必延羽士,为死者指引冥途,犹西人之延牧师也。羽士至,家人复哭。棺衾已备,旋即大殓,哭声益纵,盖棺时筠倩几欲跃入棺中,与梨娘俱逝。家人力劝始止。
  比安灵已毕,天已大明,忽闻爆竹声声,震动耳鼓,家人如梦方醒,乃知今日之为元旦良辰也。伤哉薄命,三九年华,节届岁除,魂归离恨。竟不得续一丝余命,度此残宵,人与岁俱除,恨又与岁俱新矣。万户千门,春声盈耳,桃符换旧,一色煊红。惟崔氏门前则一片丧幡,檐端高挂。长庭冷落,风日凄清,亦新年之怪现象也。
  香魂已渺,哀思难删,是夜家人咸各睡息。筠倩犹独守空帏,凄然吊影。一星幽火,冷照灵床,痛死怜生,无穷哀感。乃取出梨娘遗笔,咽泪而诵其词:
  余有隐事,不能为妹言,但此事于妹终身颇有关系,不为妹言,则负妹滋甚,而余罪将不可逭。今余将死,不能不将余心窝中蓄久未泄之事,为妹倾筐倒箧而出之,以赎余生前之愆。而事太秽琐,碍难出口,欲言而噤者屡矣。余病已深,自知去死不远,而此事不能终秘妹,不能与妹明言,当与妹作笔谈。余今握管书此,即为余今生拈弄笔墨之末次。余至今日,甚悔自幼识得几个字也。仅草数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头涔涔,而余心且作惊鱼之跳,余泪且作连珠之溅矣。天乎!
  余于未言之先,欲有求于妹者一事,盖余之言不能入妹之耳,妹将阅之而色变眦裂,尽泯其爱我怜我之心,而鄙我恨我,曰:若是死已晚矣。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乐甚。盖恨我愈甚,即爱我益深。余无状,不能永得妹之爱,亦不敢再冀妹之爱。余死后之罪孽,或转因妹之恨我,冥冥中为之消减。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
  此事为余一生之污点,实亦前世之孽根。余虽至死,并无悔心。不过以此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夺妹之自由,强妹以所难,此实为余之负妹处。至今思之,犹不胜懊恼也。然余当初亦为爱妹起见,而竟以爱妹者负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报妹,赎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妹乎!此一点良心,或终能见谅于妹乎?
  余书至此,余心大痛,不能成字,掷笔而伏枕者良久,乃复续书。余死殆在旦暮间矣,不于此时,将余之心事掬以示妹,后将无及,故力疾书此。妹阅之,妹当知余之苦也。余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药苦我,若以余所受之苦为未足者,余不能言,而余心乃益苦。妹以余病,爱护倍至,日夜不肯离。余深感妹,而愧无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与妹言,而未能遽言。余心之苦,乃臻至极点。余因欲报妹,而反以累妹,余之罪且将因之而增加。眼前若是其扰扰,余死愈一日不可缓,而此书乃愈不能不于未死之前忍痛疾书,然后瞑以待死。
  余年花信,即丧所天。寂处孤帏,一空尘障。缕缕情丝,已随风寸断。薄命红颜,例受摧折。余亦无所怨也。孰知彼苍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犹不止此,复从他方面施以种种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余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为之挑拨,使得复燃;余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为之鼓荡,使得再波。所以如此者,殆使余生作孀雌,尤欲余死为冤鬼,不如此不足以死余也。自计一生,此百结千层至厚极密之情纲,出而复入者再。前之出为幸出,后之入乃为深入。既入之后,渐缚渐紧,永无解脱之希望,至此余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颠倒而已。余之自误耶?人之误余耶?余亦茫然。然无论自误被误,同一误耳,同一促余之命耳。今已有生无几,去死匪遥,彼至忍之天公与万恶之情魔,目的已达,可以拍掌相贺。然余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处余者,乃若是其惨酷也。
  此事首尾情节,颇极变幻,此时余亦不遑细述,妹后询梦霞可得其详。今欲为妹言者,余一片苦心,固未尝有负于妹耳。妹之姻事,余所以必欲玉成之者,余盖自求解脱,而实亦为妹安排也。事成之后,妹以失却自由,郁郁不乐,余心为之一惧。而彼梦霞,复抵死相缠,终不肯移情别注,余心更为大惧。盖余已自误,万不可使妹亦因余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绝梦霞恋余之心。于是余之死志决矣。移花接木,计若两得,今乃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余致死之由。然余幸无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痴情,遽罹惨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报妹,且以谢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愿。余死而余之宿孽可以清偿,余之余情可以抛弃。以余之遭遇,直可为普天下古今第一个薄命红颜之标本,复何所恋而宝贵其生命哉?妹阅此,当知余之所以死,莫以余为惨死之人,而以余为乐死之人,则不当痛余之死,惜余之苦,且应以余得及早脱离苦海而为余贺也。余固爱妹者,妹亦爱余者,姑嫂之情,热于姊妹。十年来耳鬓厮磨,兰闺长伴。妹无母,余无夫,一样可怜虫,几为同命鸟。妹固不忍离余而去,余亦何忍弃妹而逝哉?然而筵席无不散之时,楸枰无不了之局,余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为出谷之雏莺。春兰秋菊,早晚不同;老干新枝,荣枯互异。余之乐境已逐华年而永逝,妹之乐境方随福命以俱长。则余与妹之不能久相与处者,命也,亦势也。然余初谓与妹不能长聚,而孰知与妹竟不能两全也。今与妹长别矣,与使余忍耻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减缺,则余虽生何乐?且恐其苦有更甚于死者。盖此时妹之幸福完全与不完全,实以余之生死为断。余生而妹苦,余亦并无乐趣,无宁余死而妹安,余亦可了痴情也。余言至此毕矣,尚有一语相要。余不幸为命所磨,为情所误,心虽糊涂,身犹干净。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谅余苦心,幸为余保全死后之名誉也。至家庭间未了之事,情关骨肉,妹自能为余了之,毋烦余之喋喋矣。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八章 断肠
  墨痕惨淡,语意酸辛。此一幅断肠遗稿,字字皆血泪铸成。筠倩阅之,乃恍然于梨娘之所以死,初不料贞洁如梨嫂,亦有此放佚之行也。既而叹曰:“韶华未老,欢爱已乖,莲性虽驯,藕丝难杀,深闺寂处,伤如之何?名士坎坷,佳人偃蹇,相逢迟暮,未免情牵,此不足为梨嫂病也。况乎两下飘零,相怜同命,一身干净,未染点污。虽涉非分之讥,要异怀春之女,发乎情,止乎礼义,感以心不以形迹。还珠有泪,赠无心。其痴情可悯,其毅力足嘉,彼司马、文君应含羞千古矣。惜乎设想痴时,忽生幻想,痴情深处,未脱欲情。太空无物,着来几点浮云;底事干卿,吹皱一池春水。地老天荒,已痴矢来生之愿;桃僵李代,欲强全今世之缘。而余也,以了无关系之身,为他人爱情之代价,以姻缘簿作如意珠,此实用情之过,亦不思之甚矣。虽然,嫂固爱我者也,因爱我而发生此事,因爱我而成就此缘,其心可谅,而其情尤可感也。卒也逆知事无结局,先自杀以明志,我未为人作嫁,人已由我而死。在彼则得一知己,可以无恨;在我则失其所爱,能不伤心。痛哉梨嫂,真教人感恨俱难矣。嫂乎,汝为我而弃其生命,我安忍卖嫂以求幸福?休矣,我何惜此薄命微躯,而不为爱我者殉耶?”感念至此,寸寸柔肠,如着利剪,不觉抚棺大恸,一声“爱嫂”泪若绠縻。嗟乎,筠倩之心伤,筠倩之命短矣。
  风雪天寒,棠梨花死。这番青鸟使,化作白衣人。梦霞、梦霞,得此可惊、可痛之惨耗,其将何以为情耶?方其得梨娘书也,知其病、知其病且危,而苦不能行,尤苦不能答。耐来几日工夫,郁住一腔心事,犹冀东皇,偶发慈悲,护持此瘦弱之花魂,不令其遽被东风吹断。而孰意红颜老去,竟不及待到春残。惊心触目之死耗,及与病者之手书,继续而呈于痴望者之眼帘。
  节届元辰,人多喜气。梦霞方与家人骨肉,食欢喜团圆,而一幅素笺突然飞至,无边哀痛乃即以元旦日为开始之期。梦霞订婚后,尝陈梨娘之贤于家人,今闻其死,无不扼腕叹惜,老母心慈,亦赔下几点眼泪。梦霞此时,惊与痛均达至极点,几疑身入梦境,非复人间。人受剧烈之痛苦,而可以言、可以哭,则其痛苦因能泄,即能渐减。若所受者为无名之痛苦,既不能言,又不能哭,激刺于外,郁结于中。有恨自饮,有泪自咽,痛心疾首,莫可名言,则其痛苦终不能泄,遂终不能减。其最后之痛苦,则或病或痛,其次者,或成癫痫之疾,或作逃禅之想,终身不能回复其有生之乐趣。如梦霞者,即其人矣。
  一声去了,咽住喉咙,欲放声一恸,则恐家人生疑。而目瞪口呆,鼻酸心刺,并人世间无尽之欢娱,亦不能偿此时梦霞一刻之痛苦。泪潮有信,若相候于两眶间,欲强自遏制,而一霎时推波助澜,不知不觉间已泛滥于目眶之外。良久,叹息语家人曰:“余非痛死者,痛生者耳。六旬衰老,痛抱丧明,仅此遗嫠,尚不能承欢终老。孙未成人女未嫁,哀哀茕独,极人世之惨境矣。”继请于母,欲亲往吊奠。母曰:“崔家旧属葭莩,今又新联秦晋,遭斯惨变,苦煞老翁矣。儿欲往唁,礼也,余何阻焉?”乃草草具赙仪,觅舟子,诘朝遂行。
  片帆无恙,前路已非。一叶扁舟,又载征人远去;两行别泪,竟随江水长流。痛哉此行,如登鬼域。此七八十里之水程,在梦霞不啻以冥冥之泉路视之矣。使前日闻病即往,则药烟泪雨之中,犹及见伊人一而,今何及矣!然而罡风孽雨,苦摧短命之花;三岛十洲,难觅返魂之药。相见更难乎为别,目睹尤惨于耳闻。我且以不及见梨娘之死,为梦霞幸也。所痛者,相知未及一年,此恨遽成千古。梨娘为梦霞有生以来第一知心之人,则梨娘之死,实为梦霞有生以来第一痛心之事。而意中好事,方期秋月重圆;劫后余花,不道春风再肃。病不知其由,死不在其侧,殓不凭其棺,天公作恶,刻扣良缘,平时会少离多,并此最后之死别,亦故靳之而不与,此尤为痛之不可解者。而今日者,烟波一棹,不为问津之渔郎,翻作登门之吊客。俯听江流,几声呜咽;举头天际,一色杳茫。水复山重,化作愁城恨海。而江花汀草,点缀闲情,鸥港渔矶,别饶野趣。一路江春早景,大足以娱行客,在梦霞视之,则形形色色,皆组织愁丝之资料,招徕愁魔之媒介也。
  人来前度,魂断当年。梦霞之泛棹蓉湖,今日为第四次矣。今番意兴,大异从前,恨与时积,情随境迁。昔日之行,无殊身到桃源,步步趋入佳境;今日之行,恰是身临蒿里,行行渐近愁关。故昔日之行,惟恐其迟;今日之行,则惟恐其速。可恨江神不解事,今朝偏助一帆风,仅半日许而数十里之长途,瞥然过去。人世间有一无二,至惨至痛之境,已黯然呈于梦霞之眼前矣。
  野渡无人,衡门在望,有一物焉,随风飘扬于屋角檐梢,翩跹作态。远望之,疑为白蝴蝶之飞舞,又如酒家招客之青帘。此何物耶?此非丧家之标识耶?而谓梦霞之眼帘能容此物耶?睹此一尺布幡,而梦霞之心旌亦随之而摇曳,飘飘荡荡,靡所底止。噫,此种境地,是人间而非人间,至此地者,殆皆寻死趣而来,其去人世间固已远矣。
  舟无恙,客无恙,岸上之人家无恙。天台耶,蓬岛耶,作客于此,遇仙于此,辟诗界于此,营情窟于此。曾日月之几何,而欢喜事去,烦恼事生,愁云惨雾,笼罩一村矣。离恨天耶,相思地耶,茫茫一块土,生离于此。死别于此。几番悲惨之活剧,于是开场,亦于是收场焉。彼鼓棹而来者,虽非此地之主人翁,而不得谓为与此地无缘,然亦不得谓为与此地有缘。谓为无缘,胡为以并无关系之人,忽焉而萍飘絮荡,偶到是乡,羁留于此者一年,醉吟于此者一年?谓为有缘,则何以此一年之中,所遇者皆失意之人,所历者皆伤心之境。过去之情怀,未来之幸福,一至此皆消归乌有,而维恋恋于现在之悲欢离合?戴奈何天,唱懊侬曲,迷迷惘惘,了而不了。以一年最短促之时期,乃有此一段至复杂之情史。南国青年,竟做了浔阳白傅;月底西厢,忽变了梦里南柯。然则斯地也,乃情天之幻境耳。入幻境者,无不为幻境所迷,身心俱为幻境所束缚。迨至参透个中幻象,欲跳出幻境范围,而躯壳虽存,灵魂已死。一生事业,强半蹉跎,犹不如飘流荒岛者,处万死一生之境,终有一线不绝之希望也。梦霞来此,在今日为末次,此后将与此地长别。问迷津而来,航恨海而去,梦霞无恙,而平昔之气概之抱负,已悉为情魔攘夺而无余。惜哉此人,其将长此终古乎?虽然梦霞多情人,实至情人也。天下惟至情人,必不轻殉私情,则梦霞之结果,或尚有惊人之举在。
  梦霞之来也,距梨娘之死,仅二日耳。此二日之距离,以时计之,不过四十八小时。年华之递嬗不常,人事之变迁太速,此四十八小时中时已隔岁,人且隔世矣。似此门庭冷落,家室飘摇,路人见之亦增忉怛,矧当斯境者,为个中人乎?为多情之梦霞乎?叩门则双扉虚掩,墙边之睡犬不闻;莅庭则四顾无人,枝上之栖鸦并起。凄凉状况,触目何堪?足为之软,而步为之蹇矣。登堂则老翁相见,挥泪而诉病情;入室则稚子含悲,伏地而迎吊客。梦霞此时,难以慰己,而转以慰人,无以吊生,更何以吊死?斟几滴无情之酒,泪味含酸;一炷断头之香,心灰寸死。余药犹存,案上之铜炉未熄;倩魂不返,棺中之玉骨已寒。死者长已矣,生者将何以为情?恨事太无端,后事更不堪设想。泪世界非长生国,归来归来兮,此间不可以久留,然梦霞犹未忍掉头竟去也。
  空庭如洗,冷风乍凄,撼树簌簌响。庭之畔荒土一А,累累坟起,断碑倚之,苔藓延绕几遍,四围小草,环冢成一大圈,幽寂不类人境。时夜将半,有人焉,惘然趋赴其处,藉草为茵,坐而哭,哭甚哀。噫,此何地?断肠地也。伊何人?即手辟此断肠境界、手植此断肠标识者也。其标识为何?曰:“梨花香冢。”然则哭者为梦霞无疑。梦霞自葬花之后,以眼泪沃此冢土者,不知其几千万斛。然尚有一人,与梦霞同情,为梦霞赔泪,此人即花之影也。花之魂,梦霞葬之,而为花之影者,感此葬花者而哭之。哭花之魂,哭己为花之影也。为花之影,即同花之命。花魂无再醒之时,花影安有常留之望?一刹那间,而花影花魂,无从辨认,人耶花耶,同归此冢。彼葬花者以伤心人而寄情于花,惜此花而葬之,不料此已死之花,竟从此与之不绝关系,香泥一掬,遂种孽因。始则独哭此花,继则与人同哭此花,今则复哭此同哭此花之人。花魂逝矣,花影灭矣,哭花以哭人,复哭人以哭花。两重哀痛,并作一重。至此而梦霞之泪,所余能有几耶?呜呼,花可活而人不苏,泪有尽而恨无穷。而此一部悲惨之《玉梨魂》,以一哭开局,亦遂以一哭收场矣。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二十九章 日记
  余书将止于是,而结果未明,未免留阅者以有余不尽之恨。爰濡余墨,续记如下。恨余笔力脆弱,不能为神龙之掉也。
  余与梦霞无半面之识,此事盖得之于一友人之传述。此人与梦霞有交谊固无待言,且可决其为与是书大有关系之人。盖梦霞之历史,知之者曾无几人,而此人能悉举其隐以告余,其必为局中人无疑也。阅者试掩卷一思,当即悟为石痴矣。
  石痴者,某六年前之同学也。余家琴水,石家蓉湖,散学后天各一方,不复知其踪迹。庚戌之冬,余自吴门归,案头得一函,乃自东京早稻田大学发者。函外附纸裹一,类印刷品,启视之,殊非是,乃绝妙一部哀情小说资料也。函即石痴所贻。外附之件,即为《玉梨魂》之来历。兹将石痴函中与吾书有关系者,节录如左:
  ……何君梦霞,古之伤心人也。去年掌教吾乡,因与相识。为人放诞不羁,风流自赏,丰于才而啬于命,富于情而悭于缘。造物不仁,置斯人于愁城恨海之中,偃蹇亻宅傺,蹭蹬笼东,负负狂呼,书空咄咄。贾生流涕,抱孤愤以鸡呜;荀倩伤神,负痴情而莫诉。茫茫若此,伥伥何之,殊可叹也。所幸者,元龙豪气犹存,司马雄心未死,身陷情关,卒能自拔。虽欷郁抑,落落寡欢,而珍重此身,犹足系苍生之望。今其人亦在东京,每与余道及前事,辄痛哭不置,既忽慨然谓余曰:“若人因爱余而致死,在义,余亦应以一死相报。然男儿七尺躯,当为国效死,乌可轻殉儿女子之痴情?且若人未死之前,固尝劝余东游,为将来奋飞计。今言犹在耳,梦已成烟。余之忍痛抱恨而来此者,即从其昔日之言,暂缓须臾毋死,冀得一当以报国,即以报知己于地下耳。”余闻其言,深服之。梦霞盖至情中人,能以身役情,而不为情所役,比之负心薄幸之徒固判若霄壤,即彼琅琊之情死,宝玉之逃禅,等性命于鸿毛,弃功名如敝屣,虽一往情深,毕竟胸怀太窄,未能将爱情之作用,鉴别其大小,权衡其轻重也。余爱梦霞,余佩梦霞,余于是欲将其历史,著之于篇,可作青年之镜。而愧无妙笔,负此良材,率尔操觚,转以抹煞一段风流佳语。素知君有东方仲马之名,善写难言之情愫,故将其人其事录以寄君,请君以缠绵之笔,写成一篇可歌可泣之文章,可以博普天下才子佳人同声一哭。君亦多情人,当乐于伸纸抽毫,为情人写照也。是编一出,洛阳纸贵矣。余准备手盥蔷薇之露,眼洗云水之光,以待新编之出世。……
  余读石痴书,复阅其所述梦霞之历史,辞气抑扬之际,所以倾倒斯人者备至。余当时窃有所疑,以梨娘待彼之情,若是其深挚,梦霞始则挑之,终则死之,既以越分玷梨娘,复以虚名误筠倩,至于香消玉碎,伯仁由我而亡。为梦霞者,追韩凭化蝶之踪,以一死报知己,尚不失为爱力界中一敢死之健将,今乃偷息人间,遁迹海外,明明已作王魁,复托词以自遁,此实无赖之尤,何得谓为情种?余以是心鄙其人,遂无意徇石痴之情,且石痴之书,仅述至梨娘之死,而于筠倩结果,则付阙如。虽飘泊孤花,其运命不难推测,而全书既为实录,若稍有臆造,即足掩其真相。若置之夏五郭公之列,则关节属于紧要,佚之即不成完璧。职是之故,余乃不愿浪费闲笔墨,写此断碎破裂之情史,适以滋阅者之惑,而为通人所讥也。
  搁置既久,遂不复省忆。而余也,历碌风尘,东奔西逐,亦不获闭户闲居,从事涂抹,几案生尘矣。越一年,义师起武汉间,海内外爱国青年云集影从,以文弱书生荷枪挟弹、从容赴义者,不知凡几。后有友人黄某自鄂归,为余道战时情状。言是役也,革命军虽勇气百倍,而从军者多自笔阵中来,弃三寸毛锥,代五响毛瑟,腕弱力微,枪法又不熟谙,徒凭一往直前之概,冲锋陷阵,视死如归,往往枪机未拨,而敌人之弹,已贯其脑而洞其胸矣。血肉狼藉,肢体纵横,厥状至惨。曾亲见一人,类留学生,面如冠玉,其力殆足缚鸡,时已身中数弹,血濡盈裤,犹举枪指敌,连发殪三人,然后掷枪倒地,身簌簌动。余远在百码以外,望之殊了了,中心震悼。俟敌已去远,趋询所苦,其人瞠目直视,良久言曰:“君操吴音,非江苏人乎?余亦苏产,与君谊属同乡。今创甚,已无生望,怀中有一物,死后乞代取之。”余方欲就问姓名,而气已绝矣。检其衣囊,得小册一,余即怀之而归。至其遗骸,后有一老教士,收而埋诸教堂之侧。不知谁家少年郎,弃其父若母、妻若孥,葬身枪林弹雨之中。其存其没,家莫闻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言之殊凄人心脾也。
  余友述至此,即出其所得小册示余。翻阅未半,余忽有所省,盖上半册皆诗词,系死者与一多情女子唱和之作,题曰《雪鸿泪草》,惟两人皆不署名。情词哀艳,使人意消,而余阅之,恍如陈作。余脑海中已早有诸诗之余韵,缠绵缭绕于其间,不知于何处见过。力索之,恍忆石痴书中,仿佛曾有是作,因于故纸堆中检得石痴函,与是册参阅之,若合符节。噫,异哉,死者其果为何梦霞耶?
  石痴前函,既详述其事,此一小册又取诸其怀,则死者非梦霞而谁欤?梦霞死矣,梦霞殉国而死矣。余曩之所以不满于梦霞者,以其欠梨娘一死耳。孰知一死非梦霞所难,徒死非梦霞所愿,彼所谓得一当以报国,即以报知己者,其立志至高明,其用心至坚忍。余因不识梦霞,故以常情测梦霞,而疑其为惜死之人、负心之辈,固安知一年前余意中所不满之人,即为一年后革命军中之无名英雄耶?吾过矣,吾过矣!今乃知梦霞固磊落丈夫,梨娘尤非寻常女子。无儿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气,斯为好儿女。梨娘初遇梦霞之后,即力劝东行,以图事业。彼固深爱梦霞,不忍其为终穷天下之志士,心事何等光明,识见何其高卓,柔肠侠骨,兼而有之。梦霞不能于生前从其言,而于死后从其言,暂忍一死,卒成其志。此一年中之卧薪尝胆,苦心孤诣,盖有较一死为难者。夫殉情而死与殉国而死,其轻重之相去为何如!曩令梦霞竟死殉梨娘,作韩凭第二,不过为茫茫情海添一个鬼魂,莽莽乾坤留一桩恨事而已。此固非梦霞之所以报梨娘,而亦非梨娘之所望于梦霞者也。天下惟至情人,乃能一时忽然若忘情。梦霞不死于埋香之日,非惜死也。不死,正所以慰梨娘也。卒死于革命之役,死于战,仍死于情也。梦霞有此一死,可以润吾枯笔矣。虽然,飞鸟投林,各有归宿,而彼薄命之筠倩,尚未知飘泊至于何所,吾书又乌能恝然遗之?
  余方欲求筠倩之结果,而一时实无从问讯。梦霞之死耗,余于意外得之。彼筠倩者,从二人于地下乎?抑尚在人间乎?非特阅者在闷葫芦中,即记者此时亦在闷葫芦中也。余乃欲上碧落,问月下老人,取姻缘簿视之;又欲下黄泉,谒阎罗天子,乞生死籍检之。正游思间,而此小册若诏我曰:“伊人消息可于此中得之,无事远求也。”迨阅至册尾,乃得一奇异之记载。此奇异之记载,上冠日期,下叙事实,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终。阅之,乃转令人茫然。凝目注之,突有数字直射于余之眼帘,曰“梦霞”,曰“梨娘”。余乃憬然悟,喟然叹曰:“噫,筠倩真死矣,此非其病中之日记耶?”此日记语意酸楚,不堪卒读。余亦不遑详阅,但视其标揭之时日,自庚戌六月初五日起,至十四日止。意者此日记之开局,即为筠倩始病之期,此日记之终篇,即为筠倩临终之语。而此日记为梦霞所得,则梦霞于筠倩死后,必再至是乡,收拾零香剩粉,然后脱离情海,飞渡扶桑。此虽属余之臆测,揆诸事实,盖亦不谬。然筠倩病中之情形如何?死后之状况如何?记者未知其详,何从下笔?无已,其即以此日记介绍于阅者诸君可乎?
  六月初五日 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为余而死。余非一死,无以谢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知其由,然人鲜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乌得不病?余既病,则去死不远矣。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则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当作一日之日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尚流。此方方之砚,尖尖之笔,殆终成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 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无宁死。余即此言之实行家也。忆余去年此日,方为鹅湖女校之学生,与同学诸姊妹,课余无事,联袂入操场,作种种新游戏,心旷神怡,活泼泼地是何等快乐。有时促膝谈心,愤家庭之专制,慨社会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为己任,是又何等希望!乃曾几何时,而人世间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亲历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飞絮轻尘之劫,强被东风羁管,快乐安在?希望安在?从此余身已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鹅湖校中遂绝余踪迹矣。迄今思之,脱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时已毕所业,或留学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阔,何处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抑又思之,脱余前此而不出求学者,则余终处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为何物,横逆之来,或转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而死?而今已矣,大错铸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华。一心愿谢夫世缘,孤处早沦于鬼趣。最可痛者,误余而制余者,乃出于余所爱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许多离奇因果,委曲心情,卒之为余而伤其生,此更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惨,余敢怨之哉?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梦霞也。彼梦霞者,亦不过为情颠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唉!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 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无名,而瘦骨棱棱,状如枯鬼,久病之人,转无此状。余自知已无生理矣。今晨强起临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间稍觉舒畅,而病躯不耐久立,摇摇欲坠,如临风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举目四瞩,镜台之上,积尘盈寸,盖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对镜理妆矣,此日容颜,更不知若何憔悴!恐更不能与帘外黄花商量肥瘦矣。美人爱镜,爱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为垂死之人,此镜乃不复为余所爱。余亦不欲再自见其影,转动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 昨夜又受微寒,病进步益速,寒热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热势稍杀,人始清醒。老父以医来,留一方,家人市药煎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夜安睡,尚无苦。
  初九日 晨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沈。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领略此中况味者,卒乃脱离病域,一瞑不视。余欲就死,不能不先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经之阶级耶?死非余所惧,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实无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阴灵不远,其鉴余心,其助余之灵魂与躯壳战。
  初十日 伤哉,无母之孤儿也。人谁无父母?父母谁不爱其儿女?而母之爱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余也不幸,爱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茕茕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祸吾宗。阿兄复中道夭折,夭兄之爱余,无异于母也。母死而爱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爱余者,益寥寥无几矣。岂料天心刻酷,必欲尽夺余之所爱者,使余于人世间无复生趣而后已。未几,而数年来相处如姊妹之爱嫂,又随母兄于地下叙天伦之乐矣。今日余病处一室,眼前乃无慰余者。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终日无人过问。脱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处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来,死亡相继,门户凋零,老怀可云至恶。设余又死者,则欢承色笑,更有何人?风烛残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终事余之老父。而病躯萎损,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伤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无力与命争也。
  十一日 医复来。余感老父意,乃稍饮药,然卒无效。老父知余病亟,频入视余,时以手按余之额,觇冷热之度,状至忧急。余将死,复见余亲爱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 今日乃不能强起,昏闷中合眼即见余嫂,岂忆念所致?抑精诚所结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归期,当已不远。余甚盼梦霞来,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余与彼虽非精神上之夫妻,已为名义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爱彼,即彼亦未必能爱余。然余知彼之心,未尝不怜之、惜之也。余今望彼来,彼固未知余病,更乌能来?即知余病,亦将漠然置之,又乌能来?余不久死,死后彼将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问。以余料之,彼殆无余泪哭其未婚之妻矣。余不得已,竟长弃彼而逝,彼知之,彼当谅余,谅余之为嫂而死也。
  十三日 余病卧大暑中,乃不觉气候之炎蒸。余素畏热,今则厚拥重衾,犹嫌其冷。手抚胸头,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医复来,诊视毕,而有难色,踌躇良久,始成一方,窃嘱婢媪,不知作何语,然可决其非吉利语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泪谓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无语。余泪自枕畔曲曲流出,湿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实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 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喉头干燥,不能作声。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无其伦。老父已为余致书梦霞,余深盼梦霞来,而梦霞迟迟不来。余今不及待矣。余至死乃不能见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来,余之日记,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书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将永无握管之期。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三十章 凭吊
  此篇日记,笔迹与上半册相符,系梦霞手钞,非筠倩亲笔,而日记之末,尚有梦霞附记数语,因并录之,寥寥百余字,亦以见梦霞固未尝忘情于筠倩也。
  此余妻之病中日记也。余妻年十八,没于庚戌年六月十七日。此日记绝笔于十四,盖其后三日,正病剧之时,不复能作书也。余闻病耗稍迟,比至,已不及与余妻为最后之诀别。闻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时尚呼余名。此日记则留以贻余者。余负余妻,余妻乃能曲谅余心,至死不作怨语。余生无以对之,死亦何以慰之耶?无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灾到玉人。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担个虚名,死后沦为孤鬼。一场惨剧,遽尔告终。余不能即死以谢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谢余妻?行矣,行矣!会有此日,死而有知。离恨天中,为余虚一席焉可也!
  宛转缠绵,凄凉悱恻。余读筠倩之日记,余为筠倩伤矣。一枝木笔,未受东风吹拂,遽遭苦雨摧残。筠倩之薄命,与梨娘同;筠倩之遭际,殆较梨娘而尤酷。梦霞,情种也,亦情魔也,因钟情于一人,复牵连及于一人。颠倒情缘,离奇因果,以误用其情之故,卒使玉人双殒,好梦成空。铁血孤埋,征魂不返。茫茫万古,销不尽者相思;草草一А,填不平者长恨。余亦伤心人,写此断肠史,事不相干,情胡能已!掷笔欷,诚不知涕泗之何从也。
  余书今可与诸君告别矣,然佳人才子,结果固已如斯。彼穷老孤儿,近状又复奚若?是不可不穷其究竟,以收拾此一局残棋也。梁琴水,犹邾鲁耳。余何惜费几日之工夫,作一番之侦探。意既决,乃独驾扁舟,作蓉湖之游。余之此行,拟先访石痴,因介绍见崔翁,可得余意中所欲知者。设石痴而不遇,则余将失望,余于崔氏素无瓜葛,未便造庐而谒也。比至,则石痴负芨归来,尚未及旬日,见余颇错愕。余与石痴别七年矣,岁月渐增,形容都改,乍见几不相识焉。既而开樽话旧,倍极留连。石痴因询余来意。余曰:“余此来,为君去岁一封书耳。”石痴初若不省忆者,寻思半晌,乃曰:“有之,托君之事,今若何矣?能以全豹示我否?”余乃告以前此搁置之故。石痴默然。余卒然问曰:“今其人安在耶?”石痴曰:“武汉事起,留学生纷纷归国,梦霞先余行半月。临别为余言:此行或不返里,当效力于民军,偿余素志。今别近匝月,尚未知其消息。君不来,余方拟买棹往伊家一探也。”余曰:“梦霞踪迹,余颇知之,余尚欲请君观一物也。”探怀出小册授石痴。石痴阅未数行,即讶曰:“此梦霞之袖中秘也,在东京时,彼曾出以示余。君于何处得之?”余君于何处得之?”余黯然曰:“梦霞死矣!”
  石痴大惊,转诘余:“君言云何?”余乃以武昌归友之言,详为石痴道,且曰:“此一小册,经沧海、历战场,余友得之于枪林弹雨之中,卒辗转而入于余手。孰牵引之,孰介绍之,此中或非无意,不然,武汉之役,少年仗义之徒,不著姓氏,轻掷头颅者众矣。而梦霞独藉一小册子留遗于世,其名遂不至淹殁而无闻。或者,彼已死之梨娘,一缕芳魂常绕情人左右,冥冥中阴为布置,俾其所爱者之奇情伟绩,得藉文士之笔墨,传播于人间,事非偶然也。”石痴闻言,慨焉叹息,曰:“彼别余时,侃侃数言。余早知其必能实行其志。今果烈烈轰轰,流血而去。渠死可以无恨。而此小册既入君手,则为死者表扬。君不得辞其责。前函具在,事迹可稽。今有此一死,更足令全书生色,可以濡染大笔,践余昔日之请矣。”余应曰:“唯唯。”
  既而请于石痴曰:“余尚有所询。彼黄发垂髫无恙耶?”石痴愀然曰:“崔翁乎?骨已朽矣。言之殊恻人怀。自梨、筠二人相继殒谢后,彼矍铄之老翁,乃若硕果之仅存,老境太觉不堪,未几即感疾死。渠家戚族无多,翁死遂无人主持,仅有外戚某氏,远隔城乡,闻讣奔至。后经众提议,将鹏郎寄养于某老,遗产亦委某氏代为经理,俟成人授室后,再整旧日门庭。议既决,某氏前携鹏郎去。其遗宅则由某氏雇仆媪二人以守之,幸未至鞠为茂草。数年之间,一家尽毁。吾乡中死亡之惨、衰败之速,殆未有若彼家之甚者。想君闻之,亦当生一种沧桑之感也。”余喟然曰:“兴废不常,盛衰有准,环境往复,理所必然。积善之家,余庆未绝,有佳儿在,迟以十年,夏少康中兴之业成矣。”石痴颔余言,复曰:“君既来此,有意至梦霞葬花处一吊埋香遗迹乎?余当导群君。”余曰:“甚愿。此去或拾得零香剩粉归,可为余书煞尾,着一点江上青峰也。”
  几株败柳,一曲清溪,老屋数椽,重门深锁。时值孟冬,百草皆死,门以外一片荒芜,不堪入目,境地至为幽寂。石痴语余曰:“此即崔氏之旧居也。梦霞寓此时,余常来此,今绝迹者已年余矣。此其后舍,守者即居于此。前门则久为铁将军所据,无人问津,门上恐已生莠草也。”且行且语,已至门次。石痴举掌叩门,作败鼓声。良久,有老妪拔关出见余等,注视不语,若甚讶来客之突兀者,旋问曰:“客来何事?殆访崔家旧主人乎?惜来迟一年,今渠家已无人矣。”石痴曰:“姥姥不识我耶?”妪熟视石痴,乃笑曰:“君非秦公子耶?余老眼花矣。”石痴告以来意。妪即导余等入内。过一小圃,晚菘盈畦,青滑可撷,曲折达一书舍,室门上加以锁,积尘封焉。前有庭,庭广不足一亩,庭中景象,绝类古刹。墙阶之上,遍铺苔衣,不露一罅缝痕,盖绝人迹者久矣。
  石痴引余至一处,有土坟起,累然成小阜,云即梦霞葬花处。欲寻碑石,则已不见,殆历时既久,为地心吸力所吸入欤?抑为人携去,珍之为秦砖汉瓦欤?不可得而知。冢上短草,生意歇绝。草根之下,杭泥凝结成小块无数,仿佛犹有伤心人血泪痕也。凭吊久这,彷徨回顾,余突谓石痴曰:“君诳我,空庭如洗,安有所谓梨花与辛夷耶?”石痴曰:“异哉,是诚有之,今何并枯枝败叶亦俱杳然?意者美人已返瑶台,而此美人之灵根,亦为司花吏拔去,移值天上耶?”因呼妪问之,妪言前闻庭中实有二树,梨夫人死后,春来梨树即不发花,辛夷虽吐蕊,亦不能如往年之盛。是年六月,筠姑娘又死,二树均日就枯萎,柔条曼叶,失尽旧观。比老主人死,余等来时,仅见枯干两株,兀然直立,枝叶皆化为乌有。问:“枯干何在?”则曰:“已斫作柴烧矣。”余曰:“惜哉,是亦焦桐之类也。草木无知,乃为人殉,斯真所谓情种矣。”子然一枯干,大足以供后人之凭吊,何物老妪,大煞风景。此已死之情根,尚不能久留于世,彼痴男怨女,情死情生,宜其一霎时便成为历史上之人物也,与石痴叹息者久之。
  余旋指书舍问石痴曰:“此即梦霞寓居之所耶?”石痴曰:“然。余昔年时与梦霞促坐闲谈于此。犹忆某年秋,余访梦霞,梦霞沾酒留饮。半酣,梦霞指庭畔香冢语余曰:‘此余之埋愁地、销魂窟也。余死苟得埋骨于此,则此身长伴花魂,死可无恨。’又指庭前二树谓余曰:‘此余之腻友,亦余之爱妻也。其和靖妻萼绿华,为千秋佳话。余今妻此二花,和靖且输余艳福矣。’言已大笑。复曰:‘明年此花开时,君能归来,当再与君对花痛饮一醉,以余沥浇花,为二花寿。’噫!孰知酒杯才冷,人事已非,人既云亡,花亦不寿,徒剩伤心之境地,尚入余之眼际。情长缘短,室迩人遥,既含宿草之悲,再下哭死之泪。余独何人,乃能堪此?自今以后,亦不能再至是间矣。”石痴言时,泪盈襟袖。余至此亦觉触目凄凉,百感交集,恨无以塞石痴之悲也。
  石痴复令妪启书室门,与予俱人。则见尘埃满地,桌椅俱无。窗上玻璃碎者碎,不碎者亦为尘所蒙,非复光明本质。石痴一一指示余:此梦霞下榻处,此梦霞设案处,此余与梦霞对饮处。四顾壁立,空无一物,惟门侧倚一败簏,字纸充实其中。石痴就而翻检焉。室中空气恶浊,余不能耐,呼石痴曰:“去休,是间不可以少驻矣。”石疾忽检得一纸,欣然向余曰:“君试阅之,此情天劫后之余灰也。”余受而审视,上有秋词一阕,词曰:
  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极目处,一片苔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右调《解连环》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泪点,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勤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干。
  ——右调《送入我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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