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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豺王

_6 沈石溪 (当代)
——它是异类,瞧,我们都是正宗的狗,我们都会摇尾巴,它却不会摇尾巴!
白眉儿意识到情况不妙,它晓得老黑狗和白母狗在这种场合乱摇尾巴用心十分险恶。它很想在这节骨眼上能使自己的尾巴也自如地摇甩起来。它将意念集中尾部,遗憾的是,尾巴只能左右晃荡,或者上下拍打,像支笨拙的扫帚,怎么也达不到狗尾巴灵巧圆润的境界。
豺尾与狗尾表面看起来似乎差别不大,无非是豺尾的茸毛蓬松些,狗尾的茸毛紧凑些;个别长毛狗的尾巴也蓬松,与豺没什么区别。但内在的差异是存在的,那就是能否随心所欲地舞动。这差异来源于生存压力,来源于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狗依附于人类生活,尾巴是传达喜怒哀乐的工具,是献媚邀宠的法宝,不孝有三,不会摇尾为大;豺依赖自身的力量在荒野谋生,既不必向主人献媚邀宠,也不需要向主人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尾巴摇了无益,也就没生成狗尾巴的功能。豺尾巴的功能简单而实用,一为扫荡讨厌的蚊蝇牛虻,二为在快速冲刺时像舵一样保持身体的平衡。它白眉儿从小生活在豺群,从未像狗那样操练过尾巴。
它愈是焦急,愈是想把尾巴摇得飘柔婆娑,那尾巴愈是僵硬如棍。
老黑狗和白母狗两条狗尾愈加摇得潇洒。
对比太强烈了,无法不引起人们的注目。
“我明白了, ”巫娘一拍大腿,叫起来, “它不会摇尾巴,它不是狗,它是豺狼投的胎哩。 ”
她说着,掐动挂在脖颈上的那串走兽膑骨念珠,两眼翻白,嘴里念念有词,猛地瞪圆杏眼,手指着白眉儿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豺狼,千刀万剐的豺狼! ”
巫娘的话无疑是有权威性的,立刻,众人眼里亮起一片憎恨与厌恶。
“确实是豺狼,该一刀剁了头,剥出张豺狼皮来。 ”酒糟鼻摩拳擦掌地说。
“这世上还从未有过不会摇尾巴的狗哩。 ”另一位丢失过鸡的妇女咬着牙说。
“苦安子,你若舍不得下手,我们来帮你宰。 ”巫娘下了最后通牒。
“各位乡亲,算我苦安子瞎了眼,把豺狼当猎狗买回了家。大家都晓得,我苦安子生来是穷命,蚀不起这笔血本。不瞒诸位,我是借了钱买的这条狗,不不,是借的钱买的这畜生,账还没还清呢。就算剥得一张上等豺皮,也抵不过一条猎狗价的十分之一啊。 ”苦安子眼圈红红地说。
“发酒瘟的,你明明晓得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你还打算养着它呀?”巫娘问。
“不不,这般可恶的偷鸡贼,我不会再让它待在猎户寨了。我明儿就把它牵到镇上去卖喽,好歹把本钱赚回来。 ” “限你明天把这豺狼弄出猎户寨去, ”巫娘想了想说, “发酒瘟的,给你留点面子。 ”
众人离去,狗群也散开了,苦安子小小的院子又恢复了冷清落寞状。
“你这条笨狗! ”苦安子踢了白眉儿一脚, “莫怪我无情无义要把你卖掉,实在是你逼得我这样做的。你怎么这样缺心眼呢?你听到有人和狗追上来了,就不该再去咬大公鸡;你叼着大公鸡,更不该跑回家来。这下好,贼赃俱获,赖也赖不掉。还有,我用树枝抽你时,在人面前,你该低头摇尾,哭泣求饶,你倒好,还犟头倔脑,谁还会来可怜你?你呀,一错再错错到底啦。唉——”
这是日曲卡山麓漫长冬季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蓝天白云, 红日高照, 洒下一片融融暖色。
雪山镇牲口市场人来人人往,熙熙攘攘。黄牛牦牛骡子马匹沿着大街一溜儿排开,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苦安子蹲在一个角落里,牵着白眉儿,等待买主。
白眉儿脖颈上插着两根稻草,这是一种原始古老的货物标签。
街上浓浓的买卖氛围, 自然瞒不过白眉儿聪慧的脑袋, 它晓得自己像满街的的牲口一样,要易手了。 它不安地注视着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行人,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厄运在等待着自己。
一位背着背篓额上缠着黑头帕的汉子在白眉儿面前停下来。 两道阴骘的目光在白眉儿身上溜转了几圈,用痰音很浓的嗓子问道: “老板,这伢狗,咋格卖?”
“这可是地道的好猎狗哇,老哥,值这个数哩。 ”苦安子说着,伸出一个巴掌。
他们说话的当儿, 白眉儿钻到黑头帕汉子胯下, 嗅闻了一阵, 它闻到一股屠夫的血腥味。
它狗心沉沦,浑身战栗,无论如何,它也不愿自己变成人类餐桌上的一盘佳肴。可它脖颈上拴着铁链,被牢牢攥在苦安子手里。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它又能怎么办呢。
“五十块?”黑头帕汉子问。
“老哥,莫开玩笑了。这狗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是条纯种的好猎狗呢。五十块钱,还不够买条狗腿。我是说再添个零。 ”苦安子哗哗抖动着手中的铁链子说道。
“什么金狗银狗值这个数, ”黑头帕汉子奸奸地笑了笑说, “五十块我还嫌贵呢。如今很少有人打猎,谁希罕猎狗哟。我是要买条菜狗,给几家饭馆送新鲜狗肉。 ”黑头帕汉子说着伸出出一只血腥气极浓的手,捏住白眉儿的下巴颏, “我是看中这条狗牙口嫩,肉也嫩,大冬天吃伢狗肉滋补身体,才想买的。五十块,尽够了。 ”
白眉儿的嘴吻被捏得火辣辣疼,要不是想到自己已决心一辈子做狗,它真想像只豺那样一口咬断那只肮脏的手腕。
“五百块,一分也不能少。 ”苦安子说, “把猎狗当菜狗,亏你说得出口。 ”
“五十块,一分也不能多。 ”黑头帕汉子说, “什么猎狗不猎狗的,剁成肉块只认滋味是否鲜美。 ”
“唔,我们前世没缘分,这桩买卖无法成交了。 ”苦安子扭过脸去,摆了摆手。
黑头帕汉子讪笑着走了过去。
白眉儿一颗悬吊着的心这才算落了地。
它晓得, 它被猎户寨的巫娘指为豺狼, 主人苦安子执意要把它卖掉了。 这是法定徒命运,它无力扭转乾坤。它只希望能被一位真正的猎人买了去,能投靠到一位好主人膝下,也不枉做一世狗。它比苦安子更焦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不知怎么搞的,这牲口市场,牛和马的交易颇为活跃,狗的买卖却很冷落,集市上没几条狗,买主就更少了。
日头偏西时,走来一位生着一张长长马脸的汉子,在白眉儿面前端详着。马脸汉子肩上扛着猎枪,脸膛被高原阳光晒成紫铜色,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山野气息,一看便知道是个闯荡山林的猎手。白眉儿抬头挺胸,尽量使自己的形象显得高大健美光彩照人:它希望自己能被马脸汉子买走。遗憾的是,马脸汉子铲前后左在右围着它瞧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狗模样不错,可惜,牙口已两岁多了;超过两岁的狗,是很难把过去的旧主人和旧家忘掉的;它会恋旧主人和旧家的。狗还是要从小养大才亲,尤其是猎狗,从小养大的猎狗才会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来帮主人。半道易主的狗,忠诚会打折扣。 ”
一派胡言,对白眉儿来说;可它无法跟主宰它命运的人说理去。
夕阳西下,暮色悄悄灌进街道,热闹的买卖交易逐渐冷清,拥挤的集市变得空旷。白眉儿仍然被牵在苦安子手里。
愁煞人也愁煞狗。
缠黑头帕的屠夫又踅了回来,手里牵着四条狗,这无疑是狗肉宴席的原料。这四条狗,都老得臼齿脱落,步履蹒跚,是该到狗阎王那里破到去了。
苦安子睃了黑头帕汉子一眼,搓着手说: “唉,天要擦黑了,怎么办?我若再把白眉儿带回猎户寨去,巫娘决不会轻饶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黑头帕汉子在苦安子面前停了下来,浪声浪气地问: “老板,怎么样,五十块成交了吧,空守了一天,别把货折腾瘦了,赶明儿四十块也没人要喽。 ”
苦安子唉声叹气,望望天色,又望望白眉儿,终于挥了挥手说: “好吧,算便宜了你,快给钱,牵走! ”
黑头帕汉子嘻嘻笑着往怀里掏钱。白眉儿傻眼了。看来厄运罩顶,求生无望了也是它命不该绝,黑头帕汉子掏出钱数好牙后刚想递给苦安子,突然,白眉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上,步伐矫健,气宇轩昂,是猎户寨的村长阿蛮星。刹那间,它灵犀点通,慧性感悟,冲动起一股强烈愿望:让阿蛮星瞧见它目前的处境。它“汪汪汪”高声吠叫起来。阿蛮星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也没在意,拐了个弯朝街对面一家小酒馆走去。眼看阿蛮星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脸色酡红的酒客里,它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行将破灭。它急眼了,狂吠一声,拼命朝阿蛮星的背影蹿跃。它被强烈的求生愿望激励着,力气大得惊人;苦安子拽不住它,被它拖着往前走。
“死狗,停住!再跑,老子一刀剁了你的狗头。 ”苦安子在背后骂骂咧咧。
拴在脖颈上的铁链子勒得白眉儿几乎窒息,颈上的毛被一绺一绺拔下来,钻心地疼,可它仍顽强地朝前奔跑。它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意味着将被木棒敲断鼻梁后扔进汤锅。
好险哪!阿蛮星前脚已跨进小酒馆,后脚正欲跨未跨之际,白眉儿刚好赶到,它脖子被勒得已叫不出声来,便一口叼住阿蛮星的裤脚管,再不放松。
阿蛮星惊讶地回转身来。
苦安子打恭作揖赔着笑脸说: “村长,真对不起,惊着您了。 ”
“哦,是苦安子和白眉儿,出什么事啦?”
“村长,是这么回事,这畜生背着我去偷鸡,巫娘瞧出它是豺狼投的胎。 ”
“这我知道。 ”
“我把它牵到街上卖,刚要成交,这畜生不知哪根神经短路了,突然就狂奔乱窜来咬你的脚。谢天谢地,没咬着你,裤腿被它咬破了,这疯狗牙齿尖着呢。死狗,你还不松口,看我不揍扁了你! ”
苦安子说着抡起铁链子,狠狠朝白眉儿抽打。霎时间,白眉儿背上皮开肉绽。它仍不松口,只是从两边口角发出呜呜呜的呻吟声。
“莫打,莫打。 ”阿蛮星皱皱眉头,喝住苦安子。他是猎人,见不得对狗粗暴。
这时,黑头帕汉子也赶了过来,手里捏着几张纸币,往苦安子怀里塞: “老板,你先收下钱;你收下钱,这狗就归我了,看我怎么来收拾它。 ”
苦安子一把抓过钱来,将铁链子递给了黑头帕汉子。
黑头帕汉子顺手将早先买下的四条老狗拴在小酒馆门口的一根木桩上, 一手哗哗抖动白眉儿脖颈上那根铁链子,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根枣木棍来: “畜生,你以为你咬住了人家的裤腿就没办法治你吗?带回去是宰,在这里也是宰,我就露一手给喝酒的客人助助酒兴。 ”
那根枣木棍约有两尺来长,前粗后细,掂在黑头帕汉子手里沉甸甸的。木棍被狗血染成黑褐色,闪烁着阴森森冷光。这是一根名副其实的打狗棍。
黑头帕汉子狞笑着说: “各位赏光看看我的手艺如何,不用刀,不用绳,不用别人帮忙。
一根小木棍就可以干净利落解决问题。再凶再猛再恶的狗,我一棍下去,准叫它像坨稀泥似的躺倒在地,一滴血也不往外流。狗血闷在里头,狗肉滋味更鲜美,还是上等补品,男壮阳,女滋阴,老人小孩补气强身。我在这里许个愿,我一棍下去,倘若这畜生,不倒下去,或倒下去还能挣扎着站起来,或者还能放开喉咙叫一两声,都算我没本事失了手,任凭你们把狗抬走,算我白送的。 ”
这家伙,即兴做起了广告。
黑头帕汉子高高举起了枣木棍,瞄准白眉儿鼻梁和眼窝交界处那块凹部就要下手。这是犬科动物身体上最薄弱环节,一棍下去,必死无疑。
呜呜呜,呜呜呜,白眉儿摇晃着阿蛮星的裤腿,不断地乞求着。
“嘿——”黑头帕汉子发一声威,枣木棍闪电般地落下来。
白眉儿鼻梁间凉飕飕的,全身一片死亡的麻木,只有牙齿还紧紧衔着阿蛮星的裤腿,嘴里还机械地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说那迟,那时快,阿蛮星倏地伸出手去,半道上稳稳接住了枣木棍。
“你……”黑头帕汉子吃惊地瞪圆了眼。
“慢。 ”阿蛮星说, “我现在才弄明白,白眉儿为啥要过来叼我的裤腿:苦安子,你把它当菜狗卖了,是吗?”
“我……”苦安子支吾着, “我……猎狗卖不脱手,我只好……”
“亏你还是猎户寨的人!唉。 ”阿蛮星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那根让狗心惊胆战的枣木棍,一把从黑头帕汉子手里夺过铁链子,蹲下来, “多机灵多聪明的狗啊,晓得在危急关头该向谁求救。别看它不会说话,其实它心里什么都明白。也真是巧事,我在乡政府开完会,本想直接回家的,走着走着总觉得心神不定,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办妥,想了半天才想起家里没酒了,便半路踅回镇,想带两瓶烧酒回去,没想到,就遇着你这条白眉狗。 ”说到这里,他仔细端详白眉儿,停顿了好一会,才又缓缓地说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条通灵性的好狗。
唔,我也曾养过一条好狗,不是黑虎,是另一条狗,名叫洛戛。唔,长得跟你有点像,也是全身黄毛,只是脸上没有白斑,尾巴也没有你粗。多好的洛戛啊,敢独自闯进熊窝逮熊崽子。
唉,我的洛戛最后叫红毛豺给害死啦。 ”他说着,神情有点伤感,仿佛是在寻找一种慰藉,伸出右手按在它的脑门上, “晤,我晓得的,你受了冤枉,你受了委屈,你心里很苦,是吗?”
白眉儿松了口, “呜汪” ,呜咽了一声,深沉凄凉,发自肺腑。
阿蛮星的手在它脑门上轻轻摩挲。
白眉儿虽然投靠苦安子已做了几个月的狗,但苦安子感情粗糙,从未像这样软语细声地跟它说过话,更没有用手摩挲过它的脑门。它第一次领受来自人的亲昵,怪别扭的,想拒绝,但奇怪得很,四条腿似乎生了根般挪不动。人类的手掌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掌心仿佛带着电流,渗透皮毛和肌腱,流人心田流人丹穴流入血管流入灵魂,像热泉像阳光像炭火像熔浆,它立刻感觉到一种酥骨的情醉心的热,产生一种依恋的快感。那只手掌顺着他的头顶滑向它的背脊,在颈椎骨和尾尻骨之间来回抚摸,它觉得刚才被死亡阴影惊骇得冷冰冰的身体像泡在一泓热腾腾的温泉水里,如痴如醉,飘飘欲仙。它还是头一次有如此美妙的感觉。不同物种之间的陌生感和戒备心理仿佛都像掉进火焰的雪片化成水化成气体化成乌有。
“我晓得,你想跟着我。这是天意,我们有缘分。 ”
阿蛮星的左手把它揽进怀里,它顺势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他用络腮胡子逗弄它的脸,痒丝丝的,很有情趣。 “这算啥子事嘛?我出钱买下的狗,怎么跟这位老哥黏糊上了。 ”黑头帕汉子抱怨地说。
“苦安子,把钱还给他。 ”阿蛮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这……”苦安子苦着脸把钱递还给黑头帕汉子。
“莫名其妙。这叫换了新鞋出门就一脚踩着牛屎,败兴。 ”
“老哥,实在对不起了,请您多包涵。 ”阿蛮星赔着笑脸说。
“哼! ”黑头帕汉子收起钱,牵起四条老狗,悻悻地走了。
“我的黑虎老了,看家护院还凑合,撵山打猎快不中用了,我正想买条猎狗呢,这狗,我买下了。 ”
“这合适吗?这疯狗,偷鸡哩。 ”
“狗是好是歹,全在于人怎么调教。 ”
“是哩,是哩,您是一村之长,领导得了一村人,还怕调教不好一条狗!我是说,巫娘看出这畜生是豺狼投的胎,我是怕将来会连累您哪。 ”
“你是怕我把白眉儿带回猎户寨,会连累你吧?别担心,要是有人说闲话,你就说是我逼着你卖给我的,与你不相干。哦,你可以跟大伙说,今后寨子里要是再莫名其妙地丢鸡,我阿蛮星包赔了。 ”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我阿蛮星啥时候骗过你。那黑头帕汉子付你多少钱?”
“五十块。 ”
“那不是买猎狗的钱,那是买狗肉的钱。这狗,少说也值两百。哦,我就给你两百吧。 ”
阿蛮星慷慨地掏出两张一百面额的大票,塞进苦安子的衣袋。
“阿啰,我今天福星高照,交了好运。 ”苦安子乐哈哈地走了。
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阿蛮星的手始终抚摸着白眉儿的脊背,又顺着它的脊背捋顺它尾巴上的毛。突然,白眉儿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尾巴在阿蛮星的手掌里变得像条活蹦乱跳的泥鳅。
“哦,白眉儿,你摇尾巴了。我一直注意观察你会不会摇尾巴。巫娘就是看你不会摇尾巴断言你是豺狼投的胎,我还真有点担心呢。狼不摇尾巴,豺不摇尾巴,鬣狗不尾巴,我怕你是个杂种。现在你摇尾巴了,好极了,你是条地地道道的狗。 ”阿蛮星兴高采烈地说。
白眉儿也很惊奇自己怎么会像条地道的狗那样摇甩起尾巴来了。 它可没想过要去摇甩自己的尾巴,若不是阿蛮星点破,它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在摇甩尾巴了,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是一种内心激情的自然流露。当阿蛮星带有某种生理电流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时,它血液循环加快了,情绪亢奋,要不是被他拥在怀里,它会舞兮蹈兮,会蹦跳打滚,会连声啸叫,以表达内心的喜悦,以发泄那股快涨破血管的激情。但它的身体是被他的手臂圈在怀里的,只要稍一蹦跶,它和他就会脱离接触,美妙的感觉就会随之消失。它可不愿中止抚摸,于是, 激情便涌进身后那根尾巴, 情不自禁地摇甩起来, 表达自己对新主人感恩戴德的心情。
“白眉儿,从今后,你就是我阿蛮星的猎狗了。走,我们回家去。 ”
第六章
白眉儿重新回到猎户寨,村民们有的人慑于村长的威望,敢怒不敢言;有的人碍着阿蛮星的面子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后指指戳戳,抱怨阿蛮星又把祸害带回寨子来了。人和狗都还对它怀有戒心,见着它的身影就吆喝自家的鸡赶快进窝。
过了十几天,突然又发生了一起家鸡失窃事件,差点断送了白眉儿猎狗的锦绣前程。 那是一个雨雪霏霏的下午,白眉儿蹲在阿蛮星家的院门口,忠诚地执行着主人交给它的看家护院的任务。突然,巫娘心急火燎地跨进门来。
汪汪汪,它拦住巫娘。没有主人的同意,谁也不能进木屋去。
“你这个偷鸡贼,滚开! ”巫娘怒喝道,抬起脚就要朝它狗脸上踢。
它很生气,这也太蛮不讲理了!那脚眼看就要踢到它脸上了,它并不躲闪,瞄准那脚嗖地一口咬去,咬住鞋,像拔萝卜似的将鞋从巫娘的脚上拔了下来。
“你这豺狼坯子,偷鸡不过瘾,还想吃人哪! ”巫娘赤着一只脚,狼狈地在雪地上颠颠跳跳。
白眉儿衔着那只红颜色的绣花棉鞋,像炫耀战利品似的在空中摇了两圈,然后,身体朝前耸了耸,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嚎,意思很明显,是在警告对方:别再自找没趣了,不然的话,第一口咬掉鞋子,第二口恐怕就会咬掉脚了。
巫娘紧张地退后一步,突然举起双手仰起脸,呼天抢地般地嚷开了: “大家快来看哪,豺狼要吃人了啊!猎户寨倒底还有没有王法了呀?到底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呀! ”
正在里屋擦拭猎枪的阿蛮星被巫娘的耍泼声惊醒,披着上衣,趿拉着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重重地踹了白眉儿一脚,喝道: “混账东西,你怎么敢随便咬人?快,把鞋子还给巫娘。 ”
白眉儿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但主人吩咐了,也只好服从,把红色绣花棉鞋吐还在巫娘面前。
巫娘金鸡独立,跳呀跳呀跳呀跳,好不容易才把鞋给穿上了。
这时,好多人听到巫娘的叫喊,都跑来瞧热闹。
“巫娘,出什么事了?”阿蛮星赔着笑脸问。
“我说大村长, 你还管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我一个妇道人家, 没本事泡到江里淘金,也没本事跑到山上打猎,养几只鸡婆,全指望它们下蛋好换柴米油盐,这倒好,今天被偷掉一只,明天被偷掉一只,这不是在往死里整我们吗?”
“你是说……”阿蛮星眉头皱了起来。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苦安子不晓得它是豺狼投的胎,糊里糊涂把它买回来,这还情有可原;可你阿蛮星明明知道它是偷鸡贼,还硬要化大价钱把它从狗贩子手里赎回来,这不是存心要把猎户寨搅得鸡犬不宁吗?”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请你说清楚些。 ”
“我的大村长,就在半个时辰前,我的一只黑脚杆白母鸡下了一个蛋,我还撒了一把苞谷犒劳它。后来我进厨房煮猪潲,也施就一袋烟的工夫吧,再到院子,就不见了我的黑脚杆。
天下着雪,鸡婆胆小,不会跑远的。我眼皮直跳,心想有祸了。便在院子里到处找。果然发现鸡窝背后的篱笆墙根有个洞洞,洞口满是白鸡毛。我可怜的黑脚杆,还是个下蛋鸡呢,就让千刀万剐的偷鸡贼给糟蹋了。 ”
“巫娘,你是说我的白眉儿半个时辰前到你家偷了鸡?”
“不是它还会是谁?这豺狼坯子来猎户寨前,寨子里哪里有过三天两头丢鸡的事?”
“可我的白眉儿从中午起就一直待在家里头,没出过门嘛。 ”
“你每秒钟都盯着它啦?我刚才进这院子时你就在里屋忙你自己的事嘛。我家离你家那么近, 放个屁声音都传得过去, 它溜过去偷鸡, 一转眼就可打来回, 你还不是被它蒙在鼓里?”
“来,过来! ”阿蛮星朝白眉儿招招手,等白眉儿走到身边,突然抓住它两只前腿,一下把它掀翻在地,把它的爪子一只只翻转来看,又扳开它的嘴,朝嘴腔里瞄了瞄,又用鼻子嗅了嗅, “瞧它的爪子,没有鸡毛也没有血迹,瞧它的嘴,干干净净,连血腥味也没有。要真是半个时辰前偷过鸡,总该留下些痕迹的。 ”
“哎哟, 我的大村长, 爪子在雪地上擦擦, 嘴含口雪水漱漱, 不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吗?” “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总不能凭空猜测吧。 ”
“天哪, ”巫娘突然捶胸顿足哭起来, “大家都来评评理,豺狼坯子偷了我的鸡,村长不为民做主,还要包庇贼,我今后还怎么活呀! ”
“有话好说,哭什么哭嘛。 ”麻鲁大叔不满地瞥了巫娘一眼说。
“阿蛮星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兴许有时会犯糊涂,但绝不会做缺德事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说。
“巫娘,你别哭,我绝没有要包庇的意思。要真是白眉儿偷了你的鸡,我一枪崩了它的脑袋。可是……”阿蛮星使劲搔着脑壳, “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它不会说话,就随便冤枉它。 ”
“冤枉它?”巫娘停止干号,眼睛瞪得溜圆, “半个月前我们在酒鬼苦安子家里抓住它,当场搜出被它咬死的红冠花翎大公鸡,莫非也是冤枉它了不成! ”
“那是过去的事,它还没到我家来呢。 ”
“猫沾过腥,见到鱼还会不吃吗?这豺狼胚子偷过鸡,尝到过甜头,见到鸡还能不动坏脑筋吗?别说畜生了,就是人,一旦做了贼别说十天半月别指望他们改邪归正,就是政府用大牢把他们圈个十年八载的, 又有几个出来后不重犯前科的?我早用祖宗留下的那串走兽膑骨念珠掐过,这白眉家伙就是豺狼投的胎,生来就是黑心黑肝黑肺,能不干坏事?”
“说得也是, ”酒糟鼻在一旁点着头说, “江山易移,秉性难改啊。 ”
“不是亲眼瞧见的事,都很难说啊。 ”麻鲁大叔说, “山前山后爱偷鸡的野兽多着哩,灵猫、红狐、果子狸、黄鼠狼,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可能会摸到寨子来偷的呀。 ”
“大白天的,它们有这份胆量吗?你们打过猎的都知道,灵猫和红狐都是夜游神,白天轻易不出窝的,果子狸和黄鼠狼身上那股恶臭,连人的鼻子都瞒不住,还瞒得住狗?我的冰冰就在屋里跟小孩玩呢, 它什么也没闻到。 能在人和狗的眼鼻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鸡偷走,不是惯贼谁有这等能耐?”
“我总觉得这白眉狗不像你们说的这般坏。 ” 麻鲁大叔说, “说它偷鸡, 总得拿点证据嘛。 ”
“不信你们可以到我家去看看,篱笆墙根那个洞洞上还留有豺狼坯子的毛呢。 ”巫娘振振有词地说。
“走,看看去。 ”阿蛮星在白眉儿脖子上系了根麻绳,拉着它一起走。
巫娘家离阿蛮星家挺近,在青石板小路上拐个弯就到。
白眉儿并不知道巫娘是来上门告状的,它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它被主人牵着走进巫娘家的院子,牵到鸡窝背后,一眼就看到篱笆墙有个洞洞,洞口有许多凌乱的白鸡毛。它在这种事情上反应极快, 立刻明白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偷鸡案。 它想, 主人把它牵到犯罪现场,一定是考验它嗅觉是否灵敏,胆识是否出众,一句话,是要它来破案的。它很兴奋,它到新主人阿蛮星家已经十几天了,吃了睡,睡了吃,看家护院,轻松得就像住进了疗养院。它不是从小享惯清福的哈巴狗,它是猎狗,猎狗的品性就是感恩图报,它只愁没有机会给主人效力。让它来破偷鸡案,正好发挥它的长处,不仅能为主人效力,还能表现自己的才华,何乐而不为呢。它立刻冲到洞洞哪儿,鼻子贴在地上,认真嗅闻起来。狗的鼻子比人的鼻子要高明许多倍,它在篱笆墙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狐骚味,十有八九是狐作的案。但它还不敢肯定,还应当钻出篱笆墙去,进一步的踏勘侦察,看看雪地上有没有贼留下的足迹,如果有的话,它就循着足迹去追踪。它想钻洞洞,但脖子上系着麻绳,妨碍了它的行动。 “汪,汪汪汪” ,它高声叫起来,是要让主人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
“看见没有, ”巫娘双手叉腰,神气得就像法官在宣判, “这豺狼坯子认得这地方,大呼小叫的,做贼心虚了。 ”
“巫娘,你说的有狗毛,在哪里?” “你自己看吧,就在洞口的篱笆上呢。 ”
麻鲁大叔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篱笆上取下两撮毛来,摊在手掌上,亮给众人看。那毛细细密密,有点泛红。
“红狐身上的毛也和这差不多哩。 ”
“我早说过了,大白天的,狐怎会出洞来找食?”
“我看,是有点像白眉儿身上的毛。 ”
“难说哩,几根毛能看得出什么名堂?”
“从白眉儿身上也拔一撮毛下来,比比看嘛。 ”
阿蛮星动作粗鲁地从白眉儿背上揪下一撮毛,白眉儿疼得龇牙咧嘴。生拔狗毛,想做刷子吗?
阿蛮星将拔下来的毛也摊在手掌上,和麻鲁大叔的手掌伸在一起。
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能定案。
“瞧,这两种毛都黄里泛红,毛尖都是金红色,确实挺像的。 ”酒糟鼻咂着嘴说。
“粗细不匀哩,长短也不齐整。 ”麻鲁大叔说。
“哪条狗身上的毛都是一般粗细一般长短的?腿毛和背毛,颈毛和尾毛,当然长短粗细不一样的啰。 ”
白眉儿不知道人们正在像陪审团一样裁决它的命运,它还在汪汪叫着,想要让主人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呢。突然,主人将麻绳紧紧拽起,勒得它两只前爪腾空,好不舒服。主人又使劲按着它的脑袋,往篱笆墙洞上撞,咬牙切齿地说:“畜生,是不是你干的坏事?你说,是不是你偷的鸡?”
白眉儿做阿蛮星的猎狗已经快半个月了, 阿蛮星对它一直和颜悦色, 从没大声叱责过它,现在突然粗暴地勒它的脖子,它立刻意识到发生了非常事件。虽然它听不懂阿蛮星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从阿蛮星铁青的脸,愤怒的眼神和恶狠狠的口气里,知道阿蛮星是在责问它,而且知道责问的内容与与眼前这桩鸡的失窃案有关。假如真是它偷的鸡,再严厉的惩罚它也没意见,但它自从追随新主人阿蛮星后,早就发誓不再干窃贼的勾当了,现在平白无故受到冤枉,心里难受得就像盘着一条眼镜蛇。它狂吠乱叫,想倾吐心中的冤屈,想表明自己的清白,结果却适得其反,它越急于表白,人们的偏见就越深。
“瞧这豺狼坯子,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敢说,连人都敢吃哩。 ”
“要不是它偷的鸡,没必要叫得这么凶。 ”
白眉儿感觉到脖子上的麻绳越勒越紧了,证明自己的表白无效。它不能束手待毙,更不能狗急跳墙去咬主人的手,只有四只狗爪在地上乱刨,脸朝着篱笆墙根那个豁口,身体竭力做出要向洞外蹿出去的模样,要让主人明白,它是无辜的,它要出洞去捉拿真正的贼。
“勒,勒,勒死它,勒死了就少了一个祸根。 ”酒糟鼻说。
“这豺狼坯子,活该让它尝尝绞刑的滋味。 ”巫娘说。
“村长,来,我来帮你勒, ”酒糟鼻摩拳擦掌地说, “小心这畜生会反咬你一口,小心狗屎脏了你的裤子。 ”
阿蛮星挡住了酒糟鼻,若有所思地望着白眉儿。白眉儿的舌头已经被勒出口腔了,却仍然是一副急于蹿出洞去捉贼的姿势。
突然,阿蛮星松开了手,说: “我看,它是想钻出墙去,或许是想去追捕真正的偷鸡贼。 ”
汪汪汪,麻绳一松,白眉儿透过气来,立刻朝篱笆墙外发出一长串吠叫,这是发现猎物踪迹的报警。它一次又一次猛烈朝洞口扑蹿,告诉主人自己急不可耐想要冲出去追撵。
“应当给它一个机会。 ”阿蛮星沉思了一会说。
“它是在贼喊捉贼! ”巫娘说。
“我觉得我还是了解它的,我不大相信它会背着我来偷鸡。 ”阿蛮星说着,动手解白眉儿脖子上的麻绳。
“村长,你这是放虎归山哩。 ”酒糟鼻说。
“村长?你刚才已经差点勒死它,它会记仇的,放了它,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独眼阿炳说。
“放它容易,再想逮它就难啦。 ”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说。
“你放了它,这畜生溜走了,谁来赔我的鸡呀?”巫娘说。
“给它一次机会。 ”阿蛮星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它逮不着偷鸡贼,证明就是它偷的,巫娘你别着急,我负责赔你的鸡;要是它溜走了,我负责把它捉拿归案。我阿蛮星说话是算数的,大家放心好了。 ”
白眉儿脖子上的麻绳解开了, 它在阿蛮星的膝腿间绕了一圈, 感激主人对对自己的信任,感激主人给了它一个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然后,钻出篱笆洞,冲进风雪笼罩的山野。
人们习惯把狐称之为狐狸, 其实这是一种自作聪明的乱点鸳鸯谱。 狐就是狐, 狸就是狸,属于毫不相干的两种动物。
偷鸡的狐应当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白眉儿想,可是,出了篱笆墙后,它在地上搜寻,却发现到处都是人的脚印和狗的爪印印,早就把狐的足迹覆盖掉了。很明显,出事后巫娘家的冰冰和寨子里其他狗已经来看过现场,它们未能找到贼,却搅乱了地上的足迹。
唉,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它只好跑出寨子,以寨子为轴心,大范围绕圈寻找。这办法很笨,很吃力,好比大海捞针。雪花飘舞,很快打湿了它身上的狗毛,冷得直发抖。它咬着牙,在雪地上仔细嗅闻查看。
绕到寨后那座小石山上,突然,它看见斜坡上有两行足迹。这足迹被风雪涂抹,模糊不清,时断时续,但还是能辨认出来,形如梅花,细小如枣,还依稀能闻到一股狐骚气,不会错,就是偷鸡的狐留下的爪痕。从足迹看,好像有两只狐。足迹的一端通往寨子,另一端伸向石山背后那片杂树林。狐的尾巴终于快要揪住了,白眉儿心头一阵狂喜,热血沸腾,竟不觉得冷了,立刻顺着雪地上的足迹飞快追去。足迹在杂树林里绕来绕去,不知怎么搞的,两只狐的足迹变成了一只狐的足迹。另一只狐似乎插翅飞走了。不管它,白眉儿想,能逮着一只狐也是好的,也能向主人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它继续跟踪追击。也不知追了多长时间,天色暗下来了,本来就阴霾的天空追加了一层暮霭,更显得凄迷沉重。它仍坚定不移地朝前追踪,对它来说,没有第二种选择,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一追到底。那偷鸡的狐也真是怪,跑那么多路还不歇脚,地上的足迹仍在向前延伸,似乎永无尽头。追着追着,白眉儿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头,方向似乎出了差错,刚才是朝着树长青苔的一面在追,怎么现在反过来了,背着树长青苔的一面在追。咦,怎么又到寨后那座小石山的斜坡了?起点变成了终点,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望着雪地上狐的足迹,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狡猾的狐在杂树林里跑了个圈,一个永无止境的圆圈。对狗来说,这等于布下了一个迷魂阵,若继续追,只能是循环兜,重复一个零。
零就表示无,狗对这一点还是明白的。
天色愈来愈暗,雪也愈下愈密,它中了狐的圈套,再追下去只能是白费力气,不会有任何结果。刚才是被胜利的希望鼓舞着,忘了饥饿与寒冷,现在胜利的希望变成泡影,精神一垮,饿的感觉和冷的感觉便加倍袭来。身上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西北风一吹,冷得骨头嘎巴嘎巴响,中午那餐饭早变成狗屎屙出去了,肚子早就叽里咕噜唱起了空城计。它垂头丧气往寨子走,它想回家,主人的木屋里有温暖的火塘,瓦盆里有可口的狗食,院子的墙根下有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的狗棚。它累了。它好想回家在火塘边烤干淋湿的狗毛,饱饱地吃一顿,然后钻进温馨的狗棚舒舒服服睡一觉,养精蓄力,明天再继续寻找偷鸡的狐。
它走到寨子口,主人木屋透出来的一缕灯光刺了它一下眼睛,它突然清醒过来:它没逮着偷鸡贼,就这样回家,能行吗?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疑它是偷鸡贼,主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放它出来捉贼的,它只有捉到贼,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它这样空着手回去,即使主人肯原谅它,村民们也绝不会放过它的,他们会说它在弄虚作假,会说它是贼去捉贼压根儿就是想蒙混过关,会说它狡诈无比理应千刀万剐。它没长着人嘴,无法把狡猾的狐用足迹在雪地布下个迷魂圈它追得精疲力竭又回到起点这般曲曲折折告诉村民们。即使它能告诉,又有谁会相信它呢?对一条曾经犯有前科的狗,人们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要么它捉住偷鸡贼,要么它就是偷鸡贼,这是唯一的命运逻辑。
现在它没捉住偷鸡贼,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定了性的偷鸡贼。它若回去,就会被当做豺狼坯子来处置,或许用麻绳勒断它的脖颈,或许用棍子敲断它的鼻梁,反正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它可不想含冤死去。狗含冤死去,即使以后真相大白,也不会有人替它平反昭雪的。
它拐了个弯,重新钻进杂树林。它不能回去,回去等于是自投罗网,立刻会被主人用麻绳套住脖子,不可能再给它第二次机会出来捉拿偷鸡的狐。它只有在山野胡乱混几天,等待偷鸡贼重新露面。
有家归不得,又要做野狗了,唉——一连五天,偷鸡的狐也没重新露面。狡猾的狐一定晓得溜进人类居住的寨子偷鸡是在与死神玩捉迷藏,成功的概率太小,死亡的概率太大,不到饿得万不得已,不敢轻易前来冒险。
这五天,白眉儿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老天爷似乎故意与它为难,一连下了五天雪,冷得能把石头冻裂。失去了家,也失去了火塘,只好在杂树林里找了个树洞权当栖身的窝。
被雪淋湿了,靠自身的体温把自己焐干;实在冷极了,就在树林里狂奔乱跳,靠剧烈运动热热身子;饿了,就半夜三更溜进寨子的马厩或猪圈捉老鼠充饥。它不敢贪睡,生怕该死的狐在它睡觉之际刚好跑进寨子去偷鸡,再一次坐失捉贼的良机。实在累了,就前肢趴在树干上打个瞌睡;这姿势不易熟睡,一睡熟就会从树干上滑下来滑醒掉。才短短五天时间,它就瘦了整整一圈,双眼熬得通红,身上的毛凌乱不堪,活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癞皮狗。
日子过得苦一些,白眉儿还能忍受,它是野豺出身,比这更苦的日子也过过了。它无法忍受的是,猎户寨的村民都把它当做比瘟疫还可怕的灾星。它只要被人或狗一看见,就立刻会遭到无情的追杀。
那天早晨,它在寨前那条通往水磨坊的小路上巡逻,察看有无狐出现的踪迹,刚拐了个弯,就和一群到水磨房去舂米的女人面对面相遇,双方人眼对狗眼相视了几秒钟,女人们突然像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似的尖叫起来:“快来人哪,豺狼坯子在这儿哪! ”
“白眉狗又要进寨子来偷鸡啦! ”
那个素来对它抱有成见的酒糟鼻刚好上山打猎路过水磨房,听到叫声,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从肩上取下猎枪,哗啦拉开枪栓,就朝它瞄准。它见势不妙,转身钻进路边的灌木丛,躲过人的视线后,急忙绕了个 S 形的弯。 “砰” ,背后猎枪炸响了,铅弹擦着它的头顶飞过去,烫焦了它耳朵上的毛,它的小命差点就玩完了。
人们把它当做畏罪潜逃的贼。
这以后,猎户寨的村民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围剿,二三十个猎人带着狗在寨子周围拉网似的寻找追捕它。它看得很清楚,主人阿蛮星也在围剿它的队伍里。它跑到臭烘烘的猪圈背后的夹墙里,才躲过追捕。
最讨厌的还是猎户寨的狗群。老黑狗黑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追咬它比追咬野兔还要积极,还要卖力,一清早不用人吆喝,不用人指使,便很自觉地率领狗们钻进寨子四周的树丛和山坡,寻找它的踪迹,天天如此,简直是乐此不疲。狗的视觉和嗅觉比人要灵敏得多,因此也要比人难对付得多。它不可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出来,它要寻找偷鸡的狐,它必须不分白天黑夜在寨子子周围走动,只要它一走动,就不可避免会在雪地上留下气味与爪痕,就会被好管闲事的狗们发现。有时白眉儿正在树林里走着,冷不防会从旁边像幽灵似的闪出一条狗来,冲着它汪汪吠叫,霎时间,白狗黑狗黄狗花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在寨子四周此起彼伏叫成一片,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像对付狼一样地拼命咬它。
狗们把它当做可以格杀勿论的通缉犯。
顶顶要命的是,它面对狗群的追咬,还不敢还击,只能逃跑。它不是怕这些狗,凭心而论,真要生死搏杀,这些狗不是它的对手。别看它们数量多,没有猎人在一旁给它们撑腰,它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它只消将领头的老黑狗一口咬死,准能把其他狗吓得没猎人在背后督促下辈子也不敢再单独来追咬它。可它不敢招惹这些狗,不是没有魄力,而是投鼠忌器。
猎户寨的村民已经把它视作偷鸡贼, 倘若它再咬翻一条狗, 更会把它看成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消灭它的。 更关键的是, 它现在所做的一切, 是为了消除人们对它的误会,回到阿蛮星身边做一条好猎狗,将来还要与猎户寨的狗们做伙伴,它能把将来要共事的伙伴当仇敌咬吗?
它的克制和忍让,或者说它的顾虑与忌讳,被狗们看做是软弱可欺,愈发追咬得凶。尤其老黑狗,单独遇见它时,也会大模大样地扑上来,就好像它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松鼠。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狐的生物钟正指向黄金时段,活动最猖獗。白眉儿登上寨后那座小石山的山顶,这儿居高临下,可田以鸟瞰全寨,掌握各个角落的动静,观察到有无偷鸡的狐在活动。它刚从乱石堆里伸出头去,真是冤家路窄,刚好和从另一面坡爬上山顶的老黑狗撞了个满怀。它自然只有转身逃跑的分,老黑狗大呼小叫,衔尾猛追。它逃到山脚,迎面蹿出几条狗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拐进杂树林,又有几条狗兜头朝它扑来。它被狗群三面包围,无路可逃,只好朝白雪皑皑的日曲卡山麓爬去。狗群在老黑狗的率领下气焰嚣张,在后面紧追不舍。它急于摆脱狗群的纠缠,顺着一条冰雪覆盖的陡坡奋力攀登,一般来说,狗不大敢爬冰坡的,狗的爪鞘不如猫,在冰上行走容易打滑,它希望追它的狗们望见它爬上冰坡能知难而退。 不知狗群吃错了药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它缉拿归案, 竟然跟着它一步步也爬上冰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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