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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豺王

_5 沈石溪 (当代)
“这……是买的。 ”
“哪里有买这么好的狗种,我都想买一条呢。 ”
“这……我苦安子这两天交了好运,金丝活扣逮着一窝红角腹雉,跟过路的马帮换了这条狗。 ”
“苦安子大叔,你有了猎狗,趁冬天狐皮金贵,跟着大伙儿上北山猎狐吧,明年就不用再为柴米油盐犯愁了。 ”
“是哩是哩,等我把这狗调教好了,我就去。 ”苦安子点头如鸡啄米。
这时,老黑狗那股落潮的气势又开始涨潮,朝白眉儿龇牙咧嘴,伺机扑击。
“阿蛮星村长,瞧,黑虎又在淘气了。 ”苦安子尴尬地笑着说。
阿蛮星朝前跃了一步,飞起一脚,重重踢在老黑狗的屁股上: “发狗瘟的,竟敢欺生,看我不揍扁了你! ”
老黑狗挨了揍,威风顿失,委屈地呜呜哀嚎了两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老黑狗一走,狗群也就自动解散。
白眉儿生性聪慧,到猎户寨没几天,就有了重大发现:狗的地位基本上是和主人的地位相一致的。狗本身的强与弱、聪明与愚笨变得次要,重要的是它所依附的主人在猎寨扮演什么角色。
白眉儿是野豺出身的狗,面对这个问题未免犯糊涂。在埃蒂斯红豺群,即使豺王的妻子儿子父母兄弟,也同样要凭自己的实力争取地位,就在夏索尔当政期间,夏索尔的亲娘三姣就是在履行苦豺义务时被那头狂暴的狗熊掴裂脑壳的。 在豺的字典里, 找不到裙带风这个词。
白眉儿很难想象,一条肌腱发达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狗,就因为主人地位低微,就要处在其他狗之下。可事实是,在猎户寨狗群中,强弱颠倒比比皆是。
老黑狗老得都快跑不动了,还恬不知耻地占据在头狗的位置上,就因为它是村长阿蛮星豢养的就高狗一等,任何大狗小狗公狗母狗见着它都要不停地摇尾巴,小伢狗自动地去舔它的后腿,母狗则甜腻腻地用唇吻理顺它的体毛。舔这衰老的身体,也不嫌恶心。
不仅猎户寨的狗见了老黑狗像臣民见了皇帝般恭敬,即使猎户寨的人,见着老黑狗也礼让三分。只要有阿蛮星在场,总有人会笑眯眯抚摸着老黑狗绒毛芜杂的狗头,或恭维两句,或喂一块骨头。白眉儿亲眼看见,一个名叫阿凤的小女孩正吃着一块烤肉,手一抖烤肉掉地上了,被老黑狗一口叼了去,阿凤的阿爸只是朝老黑狗低声骂了句发狗瘟的,便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倘若换一条狗,不拿棒棒敲断狗腿,起码也得飞起一脚踢疼狗腰。
白眉儿算是懂得了人类社会的一条真理:打狗要看主人的面。
主人有多威风,狗也就有多神气。
白眉儿的待遇比起老黑狗来,真有天壤之别。它的主人苦安子在猎户寨算是顶不起眼的小角色,一个连小孩都可以捉弄都可以嘲笑的可怜虫,一个整天泡在酒坛里连骨头都快被酒精泡酥了的人人都鄙夷的酒鬼。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光棍一条,穷得叮当响。除了到秃鹫岭下察看金丝活扣外,他整天手里都捧着那只被岁月和烟尘熏得乌黑发亮的酒葫芦,经常喝得醉醺醺。好几次主人苦安子喝晕乎了就发酒疯,对着白眉儿又哭又笑地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白眉儿听不懂人话,但从主人夸张的身体动作和波澜起伏的表情中还是猜出点故事的来龙去脉。
主人把酒葫芦藏在背后,表明他过去是个滴酒不沾的规矩人。他咧开厚厚的嘴唇做出一副笑的表情,证明他过去的生活是蛮幸福的。或许,他曾经有过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哦,丈夫上山狩猎,妻子在家织布,一幅典型的农家乐图画。突然间,主人拼命揪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胸腔里盘着一窝毒蛇。他狂暴地拔出腰问的长刀,朝房柱剁劈刺捅挑砍。白眉儿不难想象,主人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像独木舟突然遭到风暴袭击,就像空谷幽兰突然被泥石流淹没。哦,主人现在孑然一身,也就是说,老婆不翼而飞了。这种生活悲剧白眉儿能理解, 埃蒂斯红豺群也时不时有母豺从一只公豺怀里挣脱出来投进另一只公豺怀里去的事。这并不稀罕。梅灵和风娃原是一家子,还生过一窝崽,后来豺王夏索尔的配偶病死了,梅灵就跳槽跳进了夏索尔的怀抱。雌性都是向往更强壮更能提供优越生存环境的雄性。
凡母豺跳槽,都离不开这两种原因:一是原有配偶身体衰老或者残疾,母豺和幼豺生存受到威胁;二是另一只各方面都比原配偶更强壮的独身公豺前来进行争偶。白眉儿搞不清主人怎么会丢失妻子的。它听不明白主人的长篇大论,只能听见主人反反复复说着骗子这两个字,它由此而自作聪明地认为,人类语汇中骗子这个词,就是指或者是能拿出精美食品的阔佬或者是指皮毛(衣裳)特别鲜亮的大款,总之,是指能把别人的妻子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的强者。
这显然是曲解,说明不同种类的动物之间是很难进行思想交流的。
苦安子痛不欲生地诉完苦,从背后亮出酒葫芦,灌了一大口,痛苦的表情奇迹般地得到缓解。
白眉儿就更想不通了,主人若真为老婆跳槽伤心,那就该端着枪提着刀捏着拳龇着牙去找那仇人算账。像公豺风娃,在母豺梅灵跳槽后,去找夏索尔恶斗了一场。当然,风娃不是夏索尔的对手,不仅没能报仇雪耻,反被咬得遍体鳞伤,逃出群体当了孤豺。可主人却把无辜的房柱砍得稀巴烂出气。还有那酒,白色透明,它闻起来有股子辛辣刺鼻的味,主人曾让它舔过一口,滋味很像发酵的骡尿,令狗作呕,差不多把眼泪都咳出来了。森林里的动物从来不喝那又苦又辣的玩意儿。 白眉儿这辈子恐怕是难以弄懂为什么那种叫酒的白色液体一灌进肚去,痛苦的生活就变得不痛苦了。主人一口接一口拼命地喝,酡红的脸春意盎然,看起来就像沉浸在已报仇雪恨的幸福快乐之中。
它是苦安子的猎狗,它的日子必然过得窝囊。苦安子住的是全寨最小最破的木屋,屋里除了用三块石头支着一只火塘,一口锅几只碗和一床脏兮兮的被褥外,家徒四壁,什么华丽值钱的摆设也没有。主人的住房如此寒酸,狗窝就更要低一个档次了。白眉儿见过老黑狗的窝,一间结构精巧的小木屋,里头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宽宽敞敞,暖暖和和。而它却只有墙角那张烂草席可以栖身。吃的方面,差别就更大了。老黑狗几乎每顿都有荤腥,没有鸡肠兔肚,也起码得啃两根肉骨头。老黑狗唇吻间总是油光闪闪,弥漫着一股肉香。而它除了主人铺设在秃鹫岭下的金丝活扣偶尔逮着飞禽,能吃到半付内脏或两根肋骨外,平时很难吃到荤腥。不知是主人运气不好还是金丝活扣有问题,有时一连好几天一无所获,主人放在瓦盆里的狗食就只有苞谷糊和烂白菜了。主人自己也吃那玩意儿。主人本来就清贫,又嗜酒如命,根本没钱买肉。它是食肉动物,本性难移,喜欢茹毛饮血,永远也无法变成吃素守斋清心寡欲的和尚。苞谷糊和蔬菜吃着就腻味,连吃几天,骨头都快吃酥软了。寨子里倒是有许多牛羊猪鸡鸭鹅,鲜嫩美味,却都是有主的家畜家禽:它已经是狗了,当然不能去袭击。
整个猎户寨都晓得它是苦安子的狗,这似乎成为罪名,成为耻辱的标记,走到哪里,都会遭来自眼,受到欺凌。
“瞧,这就是苦安子养的狗。 ”一个圆帽上佩戴着络缨和银饰的女人叽喳道。
“嘿,这狗模样倒不错。 ”荷犁的男人说。
“我看,这狗空有一副好皮囊。 ”
“就是嘛,酒鬼懒虫能养什么好狗! ” “寒酸, ”山泉边汲水的女人对荷犁的男人说, “昨天傍晚我看见酒鬼苦安子在你家地窖前转来转去,鬼鬼祟祟的,怕没安好心。 ”
“我家地窖丢了好几棵大白菜。 ”
“酒鬼的手脚很不干净。 ”
“弄不好这狗也是偷来的。 ”
“瞧这狗,瘦得皮包骨头,太可怜了。 ”
“跟着苦安子,这狗不饿死算是好的。 ”
“瞧吧,不出半年,这狗准被它换成白酒灌进肚皮。 ”
这时,山泉边走来一位长着酒糟鼻子的男人。见到它,从盛饭的篾盒里拿出一小坨麂子干巴,逗它说: “白眉儿,来,吃吧。 ”
它瞧出酒糟鼻不怀好意,站在山泉边一块磨石上没动弹,只是咂咂嘴唇。
酒糟鼻将麂子干巴在手掌上轻轻掂抛着, 香味四溢。 它眼馋心馋, 肚子咕噜咕噜叫得欢。
酒糟鼻笑了,嘴咧开条缝,眉眼间显出慈祥的皱纹。豺也会笑,笑起来跟人不一样。人笑是整个脸部肌肉和谐地收缩舒展,豺笑只是鼻梁上端隆起一坨皱褶。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是人还是豺狗,笑起来眼神就显得特别亮特别亲切。它知道,笑表示友善,表示诚意。酒糟鼻笑了,那就是说他真打算恩赐块肉给它。
它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它走到酒糟鼻跟前,舌尖刚要卷到那块麂子干巴,突然间,酒糟鼻的手腕猛烈一抖,那块麂子干巴像长了翅膀似的弹飞到天空,不偏不倚掉进树梢那只喜鹊窝里去了。它只咬到酒糟鼻手掌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干巴气味。
它半豺半狗的脑筋还没开窍,一下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偏着脑袋用一只眼睛望着树梢发呆。
嘻嘻哈哈嗬嗬噫噫,山泉旁的人们笑往得前仰后合,比看见喜鹊下金蛋子还高兴。
白眉儿总算转过了思想弯子,原来酒糟鼻在捉弄它。
怎么回事,酒糟鼻还在亲切微笑呀!
笑里藏刀,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的一种创造。白眉儿半豺半狗的智慧,是永远也看不透人心的。
它悻悻地吠叫了两声,把满嘴口水和苦水一起咽进肚去,离开了山泉。
比起猎户寨的狗群来,猎户寨的人和善得就像菩萨了。
狗群简直想要把它白眉儿置于死地。 那条戴着护脖儿的老黑狗, 像幽灵似的缠着它不放,无论在田边地角,还是在鱼塘旁土堤上,只要见到它,便狺狺狂叫,狗群就聚拢来,朝它扑咬。它的身坯虽然比这些土狗都要高大,但寡不敌众,在二三十条狗的围攻下,常常被咬得皮开肉绽。
它不知道老黑狗为为什么么这样恨它。
老黑狗黑虎不喜欢白眉儿是有道理的。它在寨子龙巴门口第一眼看见白眉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凭着老狗的经验,它嗅出这只毛色金黄的家伙虽然外表像条狗,也会汪汪叫,却有豺的气味。最大的疑点在这家伙的尾巴上,那条尾巴比标准豺尾虽然要细一些,但比普通狗尾蓬松得多,不会像狗那样灵巧地摇甩。可惜,没人注意这个问题。它疑心这眉眼间有块白斑的家伙是豺的变种。狗和豺虽然同宗异族,五百年前也许是一家,但而今眼下却是两大营垒的仇敌。豺是山野走兽,狗是人类的朋友。它怎能容忍一只伪装的豺混进家狗队伍里来呢?它的主人是猎户寨的村长,它理所当然就是猎户寨狗群的头领。它有责任维护猎户寨狗群的纯洁。它恨不得能把这异己分子拒之于龙巴门外,遗憾的是主人阿蛮星竟然喝住了它,不让它采取果断行动。这可恶的非豺非狗的家伙到底在猎户寨安了家。
主人阿蛮星还以为它是一般性质的欺生呢。它满肚子委屈,可又没法让主人明白其中缘由。唉,人的视觉和嗅觉比起狗来实在差远了。一般年轻些的狗尚且看不穿这披着一身狗皮的家伙的真面目,何况人呢。
它只好另想办法来对付这危险的家伙。
老黑狗不愧在村长身边生活了十五年,不愧是阿蛮星的老爱犬,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人类社会的领导艺术。人类对付野性太盛的家伙,最上乘的做法,就是降伏、调教,因势利导,为我所用。寨子里那匹名叫宝驹的枣红马就是一个颇为典型的例子。两年前宝驹刚从马贩子手里接来时,那脾气坏得像匹野马,拴在木桩上,长鬃飘拂,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和狗群,鼻孔里喷着粗气,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无论是谁,只要稍稍走近拴马桩,宝驹就将马尾巴一撩,屁股对对准来人,掀起两条后腿猛烈踢蹬,也就是尥蹶子。马倌老沙端着一簸箕黄豆想给宝驹喂食,刚走拢拴马桩,宝驹突然尥起蹶子正好踢在簸箕上。好家伙,簸箕像飞碟在空中旋转,黄豆飞上天后又落了下来,像下了一场豆雨。
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时,它的主人阿蛮星来了,瞄了宝驹一眼,说: “真是一匹好马,不过要好好调教,呶,先要灭灭它的威风,压压它的野性!找一根结实点的马鞭来。 ”
主人阿蛮星捏着长长的牦牛皮编织的鞭子,一抖手腕,鞭梢在宝驹脖子上劈出个脆响。
宝驹狂暴地嘶鸣一声,又蹦又跳,又踢又蹬,那股子蛮劲儿,真像是要和手执皮鞭的阿蛮星拼个你死我活哩。无奈缰绳拴在马桩上,马桩埋在深深的地底下,撼山易,撼马桩难。皮鞭像条走龙游蛇,在宝驹脖颈上脊背上胸脯上屁股上咝咝怪嚣,咬出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痕。每抽一鞭,宝驹都要嘶鸣一阵,挣扎一番。渐渐地,它的力气耗尽了,那野性毕露的目光变成惊慌与痛苦,蓄满泪水。终于,它口吐白沫,瘫倒在拴马桩旁,那嘹亮不屈的嘶鸣,也变成了沙哑的呜咽。它跪卧在地,在皮鞭下屈服了。主人阿蛮星扔了皮鞭,走过去,将一瓢清泉水递到大汗淋漓的宝驹嘴下, 又送去半小袋麦麸。 黑虎看出来了, 主人是在对宝驹恩威并施。
恩威并施才能更有效地制伏野性。果然,宝驹感激涕零地饮水进食,才一会儿工夫,宝驹身上的野气荡然无存,连拖鼻涕的小孩走过去揪它的尾巴,它都不敢尥蹶子了。
这幕驯化野性的活剧, 给黑虎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狗很有点依葫芦画瓢的模仿能力,它要用相似的办法来制伏白眉儿,洗去那身令狗讨厌的豺的气味,荡涤野性。让它脱胎换骨重新做狗。
当然,黑虎只是条狗,虽然从小就在人堆里混,也还是不会挥舞皮鞭,更无法把白眉儿绑到木桩上去。它只能使用狗的办法。无论是在横贯寨子的青石板路上,还是在垃圾堆旁,或者在牛圈马厩边,只要一看见白眉儿的影子,它就吠叫一声冲过去进行扑咬。它是猎户寨狗群的头领,它的叫声具有号召力。只要它一声吠,立刻就会有其他狗从家里蹿出来给它帮腔,纠集起一大帮,进行围攻。它虽然是条土狗,年纪也大了,但到底撵过山狩过猎,很有点厮斗经验,再加上狗多势众,几乎每一次都能把白眉儿咬得皮开肉绽狗毛飞旋狼狈逃窜。
有一次,它伙同几条公狗在水沟里截住白眉儿。一顿好咬,差点把白眉儿的尾巴咬掉了。倘若换成一条普通的狗,即使是军犬,恐怕也早就乖乖地低头称臣了。谁耐得住这没完没了的追咬?它早就想好了,只要白眉儿的眼光不再像豺的眼光那样冷若冰霜,只要白眉儿在它面前不再像豺那样犟头倔脑,只要白眉儿洗心革面地彻底抛弃豺的风范豺的孤傲,只要它黑虎扑过去时, 这豺娘养的能四肢趴地尾巴摇成扇状, 做出狗所特有的屈服认输告饶求情的模样,它就会停止厮斗,或许还会把一根没啃干净的骨头恩赐给这白斑脸面金黄毛色的家伙。恩威并重嘛。遗憾的是这家伙天生豺骨头,虽然时时受攻击,处处遭围困,却仍不肯屈服。
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并不是猎户寨所有的人都鄙视白眉儿。到底是猎人聚集的地方,懂得狗的价值。那位五短身材的麻鲁大叔就用艳羡的口吻对苦安子说,你这酒鬼,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福,得了这么一条狗。另一位独眼阿炳对喜欢捉弄白眉儿的酒糟鼻说,宁欺老杂种,不欺鼻涕虫。你老兄积点德吧,别跟这条伢狗过不去。我养了一辈子狗,多少懂点狗经。唔,你别看它现在瘦得像条细鳞鱼,蓬头垢面,不大中看,好好调养,长结实了,我敢说,寨子里没一条狗比得上它。
也并不是寨子里所有的人都对白眉儿冷冰冰,温暖还是有的。这温暖恰恰来自最仇视它的老黑狗的主人阿蛮星。
有一次,主人苦安子喝醉了酒,昏睡一天一夜没有醒。白眉儿饿慌了,满寨子寻找吃的东西。绕到寨子中央,它嗅到一股撩狗心魄的肉香,从一幢大木屋里飘溢出来。是村长的家。
它站在栅栏外望进去,阿蛮星正在喂狗,瓦盆热气腾腾,有好几块牛膀骨呢。白眉儿馋得直淌口水。想到自己主热病家里火塘熄了,一片阴冷,瓦盆空空,凄清潦倒,不由得发出一声悲吠。
老黑狗听到动静,一见是它气冲牛斗,嗥叫一声便要蹿出来扑咬。
白眉儿扭头要走。这是别人的家,幸福也是别人家狗的幸福,与自己无缘。何必讨人家嫌,自找没趣呢。
突然,白眉儿听到阿蛮星一声喝叫: “黑虎,回来! ”
刚蹿到院墙栅栏旁的老黑狗极不情愿地退回到狗窝边。
阿蛮星走了过来,隔着栅栏,望望它,那眼光,没有鄙视,也没有厌弃,而含有一种让它的狗心发紧的温柔的怜悯。
“哦,是白眉儿,肚皮瘪得像踩瘪的猪尿泡,看来,苦安子大叔又喝醉了,没煮狗食。
唉,一条好狗,可惜,落在一个酒鬼手里。 ”他抽着金灿灿的铜烟锅。大口大口吐着烟雾,说道。
他踅回狗窝旁,用一个长柄勺子舀出一勺骨头来。从栅栏缝送到它面前: “吃吧,吃吧,怪可怜的。 ”
它感激地望了阿蛮星一眼,闷头吃起来。
这以后,白眉儿又有好几次因主人喝醉了酒而断了炊。受到阿蛮星的周济。
还有一次, 老黑狗和几条公狗把它围在一个草垛上, 正咬得不可开交, 阿蛮星恰巧路过,喝退了老黑狗,替它了围。
那天早晨,白眉儿正走在青石板路上,远远望见阿蛮星挑着一担牛粪踏着雪往家走。突然,它瞅见他扁担换肩时,腰间有一道光亮垂落下来,跑过去一看,雪地里有一抹金黄色映入眼帘。它用爪子刨开雪,一看,原来是一杆金竹做的烟锅,锅头包着铜皮,闪闪发亮。它认得这玩意儿,总插在阿蛮星的腰带间。他常抽这玩意儿,一头含在嘴里,另一头燃起一簇小火苗,滋巴滋巴吸。它闻闻烟锅,竹竿上果然留有他的手汗。这一定是他不小心遗落在雪地里的。他已走远了。
它冷不丁就冒出一个念头:把烟锅替他送回去。它吃过他给它的东西,他替它解过围,它心里总有点儿过意不去,希望能替他做点事,有所回报。欠情好比欠债,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它叼起烟锅,飞快奔上前去,一直奔到他面前, “噗” ,把烟锅吐在地上。
“阿啰,好聪明的狗啊,把我的烟锅找回来了。 ”阿蛮星惊奇得浓眉飞扬,放下牛粪担,弯腰捡起烟锅,抹抹竹柄上的雪,插进腰带。
“来来,跟我来,我要谢谢你。 ”
它跟着他走进大木屋。老黑狗不在家,可能找哪条母狗幽会去了。他跨选厨房,出来时,扔给他一个红烧鸡头。 鸡头连着长长一截脖颈, 还有很多肉。 这对它来说已经是高级盛宴了。
它心花怒放,吃得满嘴流油。要是他天天都掉东西,次次都让它捡着,该有多好啊。
论功行赏,是效果显著的行为诱导。
瞧老黑狗的窝,就搭在院墙的角落,宽敞漂亮,那只盛狗食的瓦盆,还有层吃剩的汤汤水水。要是当初在荒野的三岔路口它遇见的不是苦安子,而是阿蛮星,那该多好哇。它现在就是村长家的猎狗了。就不会被人冷嘲热讽,就不会遭狗群围攻,就不会挨饿:它边啃鸡头边想。它有一种明珠暗投的遗恨。
但啃完鸡头,它还是颠颠地回到苦安子身边去了。
它是狗,俗话说穷养狗富养猫。猫是嫌贫爱富之辈,只要自家断了荤腥,就会恬不知耻地踏进别家的门槛。猫脸说变就变,昨天还和主人嬉戏耍闹,在主人怀里撒着娇,今天就会为了半条鱼爬上陌生人的膝头喵喵叫。狗做不来这一套。狗认准了一个主人,即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不会为了一根骨头抛弃旧主人的。狗对主人忠贞不渝,饿死也不弃穷家。
猫把狗的这种品性看做是傻冒。
人类把狗的这种品性赞为忠诚。
不管谁的判断更接近真理,白眉儿是狗,改不了这个品性。
第五章
白眉儿不理解苦安子手势的意思,直愣愣望着主人,蹲坐在地上没动弹。
苦安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钳形,在自己的咽喉处掐了掐。
有一点可以肯定,主人绝不会叫它去噬咬他的脖子,就是想寻短见也没这等寻法的。
苦安子用手指轻轻敲击它的鼻梁,又指向搭在一棵树腰上的干草垛,做了一个让它去取回东西的指令。
难道主人有什么东西遗落在草垛上了?它跑到树下,围着树干转了一圈,草垛并不高,稍稍踮起前肢鼻吻便可触碰到香气四溢的草梗。它仔细嗅闻了一遍,草垛上只有一只鸡,绝对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它又跑回苦安子身边,迷惑不解地翘首望着主人的脸。
苦安子皱着眉头,下巴耷拉着,眼角的纹路弯成怨恨的曲线,低声訾骂道: “笨蛋,蠢狗,没用的东西! ”
它晓得主人生气了,它不该惹主人生气的。可它实在不晓得该做些什么,它的狗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它歉意地慢慢横摇着尾巴。
“喏! ”苦安子弯下腰,两手撑开做扑扇状,咯咯咯,咯咯咯,嘴里吐出一串模仿得很拙劣的鸡鸣声,然后,又在自己喉咙口做了个掐的手势。
它恍然大悟,主人是要它去逮草垛上那只鸡!
午后的阳光照在干草垛上,落下一片温暖。四周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寨子里几乎所有的狗和成年男人都上山狩猎去了。
白眉儿又跑到草垛下,翘首审视:这是一只五彩翎羽的大阉鸡,在草垛顶端刨了个坑,泡在一片温馨的干草气息中。白眉儿不知道这只大阉鸡是谁家养的,但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这绝不会是野鸡,肥头肥脑的模样,不用为食物发愁的慵懒神态,毫无疑问是只家鸡;第二,这不是主人苦安子养的鸡,主人鸡窝里的鸡早让他换酒喝了。
“白眉儿,上! ”
苦安子低声呵斥道。要它扑击,要它猎杀,要它逞凶。
它迟疑地望望主人,又望望大阉鸡,没敢贸然动作。
它晓得猎食有主的家鸡意味着什么。就前几天,一只黄鼬闯进寨子逮杀了一只童子鸡,结果被成群的狗穷追猛撵,撕成碎片。它不是黄鼬,也不是豺了,它是狗,狗是不能偷食家鸡的。
苦安子跺跺脚,发狠地朝它的狗脸呸地唾了一口: “杂种,你不听话,我先宰了你! ”
它不能再犹豫了,对狗来说,天职就是服从,就是按主人的意愿行事。它不能违背,更不能抗拒。 它伸出舌头,磨磨锋利的犬牙,已好久没猎杀活物了,今天可以开戒,当然很兴奋。
大阉鸡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逼近,还朝白眉儿友好地颔首致意呢。寨子里的鸡从来没有受过狗的侵袭,习惯把狗当做天然盟友,在狗的面前从不设防。
猎杀成功了,比从垃圾堆里刨一块骨头更省事。白眉儿轻轻往上一蹿,毫不费力地一口叼住鸡脖子,大阉鸡叫不出声来,拍扇了几下翅膀,很快便窒息而死。
四周没有人,也没有狗,谁也没有发现这阳光下的罪恶。
只有远处一窝小鸡和一只鸡婆,发现了异常动静,咯咯咯惊慌地乱叫一气,逃进草丛。
一头被套在桔槔中的牦牛也看见了,哞哞愤怒地打了两个响鼻,弯弯的牛角把草垛挑得碎屑飞扬,尘土弥漫。牛是食草动物,看不惯血腥的屠杀。但很快,鸡婆领着鸡崽逃远了,牦牛发泄了一通也不再吭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白眉儿叼着大阉鸡奔到主人面前,想上缴猎物,但苦安子慌乱地连连摆手: “去去,快回家去。 ”
它绕着很少有人走动的水沟和木屋背后的荒径,迅速而隐蔽地奔回家。
苦安子也很快赶到了,关严了木门,很高兴地捡起大阉鸡,嘻嘻笑着说: “发酒瘟的,咬得真利索,算我没白养你。 ”
这天,白眉儿得到了小半盆鸡杂碎,吃得直打饱嗝。
自从白眉儿投靠苦安子以来,主人还是第一次如此慷慨。
这以后,苦安子经常唆使白眉儿去偷鸡摸鸭。苦安子在这方面有点天才,很会挑时辰,总是在寨子里男人和猎狗上山狩猎时,牵着它到寨子外和树林边缘寻找猎杀的机会。寨子里多的是鸡,这等于在养鱼塘里捞鱼,回回都不会落空。苦安子索性秃鹫岭也不去了,金丝活扣捕获率极低,当然不如在寨子里偷食家禽省心省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动物社会。
虽然白眉儿猎杀鸡时动作迅猛,爪子利索,没一次让猎物发出过求救的叫声,然而,这样的事瞒得过人的眼睛,却很难瞒得过其他鸡的眼睛。
很快,寨子里的鸡都把它视作瘟神,一见到它的身影。便咯咯咯惊慌啼叫,发出警报,于是,母鸡呼唤小鸡,公鸡护卫母鸡,各自逃回自己的窝。
那头曾目睹它猎杀大阉鸡的弯角牦牛,也跟着瞎起哄,见到它哞哞乱吼。
寨子里经常丢失鸡, 免不了会引起村民的注意, 丢鸡的人家都把火发在自己养的狗身上,用脚踹,用柴棒揍,责骂道: “不中用的死狗,连鸡都看不住,让黄鼠狼来偷吃,真是白养了你,还不如宰了你吃狗肉呢! ”
狗们受到无端指责,便汪汪汪喊冤叫屈。
人的脑子毕竟比狗聪明得多,村民们很快从鸡的强烈反应中看出蹊跌跷,引起了各种猜测和议论:“酒鬼苦安子养的白眉狗好像不地道哩,我家的芦花鸡一见到这白眉畜生,就吓得飞上树去,怎么叫唤也不肯下来。 ”酒糟鼻说。
“我家的鸡也是,见到那条白眉狗,比见到老鹰还害怕,扔下鸡雏就没命地往窝里钻。 ”
“这畜生,豺头豺脑,莫不是偷鸡贼?”
“有可能的,过去寨子里少了鸡,狗都能逮住黄鼠狼,这一次狗都变成呆子瞎子聋子,啥也逮不住,这里头肯定有名堂哩。 ”
“走,找酒鬼说说去。 ”
一伙人果真跑进苦安子家,兴师问罪。
“苦安子,我看你是养着条疯狗吧,怎么一见到它,我家的鸡就魂飞魄散呢?”
“我的白眉儿规矩得像只猫,怎么会吓唬鸡呢。 ”苦安子矢口否论。 “你的狗就像瘟疫,自从它来到猎户寨,家家都丢鸡。 ”
“冤枉了不会讲话的畜生,会烂舌头的。别看我的白眉儿长相怪凶的,其实是兔子胆,我亲眼瞧见,路上有只青蛙,它都吓得不敢跑拢去呢。 ”苦安子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毕竟,谁也没亲眼看见白眉儿偷鸡,只是一种怀疑罢了,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定罪,人们悻悻地走了。
但是,心底的怀疑是不会轻易消除的。
白眉儿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只要一出家门,见到鸡,鸡惊慌而逃;见到牛。牛哞哞哞怪吼;见到人,那就更惨了,木棒、石块、土坷垃和唾沫随时会落到身上。
“疯狗,滚远些! ”
“瘟狗,喂豹子的料! ”
“什么狗,分明是豺狼! ”
白眉儿有苦说不出。 说心里话, 它不愿去猎杀有主的家鸡, 猎杀有主的家鸡是豺的勾当。
它已经是狗了,它不想再干豺的勾当。它也想活得坦坦荡荡,活得光明正大,活得表里如一,做条好狗,可是,主人苦安子非要它去偷鸡,它无可奈何,只好从命。
日子过得很别扭。
有时,望着外出狩猎的狗群跟随着主人们凯旋而归,猎人肩上挑着猎获的野雉雪兔,猎狗雄赳赳气昂昂在前面开道,它羡慕得直流口水。它虽说吃得不太好,仍然很消瘦,但毕竟已恢复了元气和体力,它相信自己的体魄和狩猎技艺绝不会比哪条狗差的,它完全可以在狩猎场上技压群芳,展示自己的价值。它不愿被人怨恨怀疑厌恶唾弃。它不愿在自己决心做狗后仍被人戳着脊梁说是豺。它渴望主人能带它上山狩猎。
然而,苦安子似乎对集体狩猎丝毫也不感兴趣,喝酒喝酒喝酒,偷鸡偷鸡偷鸡,不让它干别的。
那天早晨,白眉儿正站在木屋外跷起一条后腿撒尿,刚巧上山狩猎的队伍从寨子出发,经过苦安子的木屋前。狗群浩浩荡荡,人群浩浩荡荡,狗脸兴奋,人脸兴奋,狗汪汪吠叫,人大声吆喝,一派慷慨出征的气氛。它看得心痒眼热,一转身奔进木屋,叼起苦安子的裤腿,使劲往外拽。
“死狗,你瞎拖个啥呀,门外捡着鹿茸了吗?”苦安子被它拽到门口,揉着惺忪醉眼,不耐烦地骂道。
它朝正在前方雪野上逶迤而行的狩猎队伍高声吠叫,汪汪汪,汪汪汪,主人,你带我去狩猎场吧,你不会失望的,你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汪汪汪,汪汪汪,主人,去吧,扛起你的猎枪,带上我,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在惊险激烈的角逐中赢得光荣和尊敬。
它的胸肋上重重挨了一脚。
“死狗,你懂个屁呀,上山狩猎,你以为像跳到草垛上逮只鸡那么容易吗?我是尝过那滋味的,冷得贼死,累得贼死,最后一大窝人逮着一只兔子,闹腾整整一天,分着只兔爪子,发酒瘟的,还不够塞牙缝呢。我才没那么傻,去受那份罪。大冷天的,在家烧旺了火,抿两口酒,睡个回笼觉,快活赛过神仙。 ”
苦安子说完,回转屋里,又灌起发酵的驴尿来。
唉,空有一番凌云壮志。
事情终于败露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是一场够等级的灾难。
那是在一个雨雪霏霏的黄昏,寨子里的狗都缩在自家的火塘边,青石板路上望不见人和狗的踪影。这是偷鸡的好天气。 苦安子把它牵到寨子西头一蓬冬青树下, 一只茶褐色的母鸡正在树下避风的角落里刨食小虫子。
猎杀家鸡对白眉儿来说,技艺已娴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它无声无息地潜伏到冬青树左侧,鸡几乎没有嗅觉,只要不发出响声,就不会被发现。
茶褐色的母鸡迈着矮矮的脚杆, 走进它的伏击位置。 当鸡头刚刚伸到它面前时, 说时迟,那时快,它朝前轻轻一跃,准确地咬住母鸡细长的脖子。
这简直跟玩儿似的。
也该它出事,不仅白眉儿没注意,连主人苦安子也没发觉,冬青树丛里,还蹲着一只红冠花翎大公鸡。不知是出于坚贞的爱情,还是那只红冠花翎大公鸡生性特别好斗。白眉儿刚叼住母鸡脖子,红冠花翎大公鸡就扇摇着翅膀,喔喔怪嚣着,迎面飞扑过来。白眉儿没提防。
它以为凡是鸡,看到血腥味如此浓烈的屠宰同类的恐怖场面,都会掉头飞逃。它没想到,事情会有例外。它更没想到,爱情会使弱者变得无比勇猛。红冠花翎大公鸡冲到白眉儿跟前,没有丝毫停顿,颈毛恣张,尖喙恶狠狠地朝它的眼窝啄来。它躲闪不及,眼角被啄了一口,啄出了血,幸亏没啄中眼球,不然的话,这世界上就多了一条独眼狗。汪汪的血灌满了一只眼球,望出去半个世界都是红的。它疼极了,也气极了,完全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张嘴朝气焰嚣张的红冠花翎大公鸡咬去。它恨不得一日咬断公鸡的脖子。一瞬间它忘了自己正叼着茶褐色母鸡呢,它松开嘴,母鸡掉落地下;母鸡还没死,在地上挣扎着,咯咯咯,咯咯咯,发出尖厉刺耳的鸣叫。喔喔喔,喔喔喔,红冠花翎大公鸡也加入了这呼救大合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叫声啊!出自丹田,发自肺腑,极度的惊骇与恐惧,万分的凄惨和慌张,在寂静的黄昏,格外响亮。霎时间,全寨子睁的牛羊猪鸡鸭鹅都牺牺惶惶叫起来,丧魂落魄,仿佛世冠界末日已经来临。一条条狗从篱笆后面蹿出来,从四面八方朝冬青树合围。好几家木屋的门纷纷开启,人声鼎沸。朝冬青树逼近。
苦安子见势不妖妙,闷声不响撒腿就往家里跑。
在这节骨眼儿上,白眉儿犯了一个错误:它理应扔下半死不活的茶褐色母鸡和气势汹汹的红冠花翎大公鸡, 赶紧溜之大吉, 可它的智商毕竟不如人, 它对红冠花翎大公鸡怒火中烧,恨不得生吞了这厮。大公鸡又朝它眼珠子啄来,这回,它早有准备,往后一蹲,躲过尖喙,猛地一咬,哇哈,该死的大公鸡再也叫不出声了。
这时,人和狗已经逼近,白眉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便叼起大公鸡,逃出冬青树丛。村长阿蛮星家的老黑狗和一条名叫冰冰的白母狗在后面穷追猛撵。它叼着猎物,奔逃的速度显然受到影响,几乎被它们咬断尾巴。
对狗来说,主人的家是最好的避难所。白眉儿一口气跑回家,逃进木屋。老黑狗和白母狗也想追进木屋来,被苦安子用木棍拦在门口。
“去去,走开,走开! ”苦安子横眉竖眼舞动木棍进行恫吓,竭力想赶走一黑一白两条狗。
两条狗不依不饶,凶猛地朝木屋汪汪吠叫。
人群很快聚集在苦安子的木屋前。
从人群里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那只已被咬得半死不活的茶褐色母鸡,喝住老黑狗和白母狗,杏眼圆睁,手指着苦安子的鼻子,厉声说:“发酒瘟的,苦安子,你竟敢唆使恶狗来偷鸡! ”
“巫娘,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这半天儿脚还没迈出门坎呢,怎么会放狗偷鸡?”苦安子哭丧着脸,十分委屈地说。
“放你狗屁,你不做贼,为何要拦住黑虎和冰冰,不让它们捉贼?”
“我的白眉儿没在屋里。 ”
“老娘亲眼看着它叼着我的红冠花翎大公鸡逃进你屋里去的。 ” “这……”
“苦安子,发酒瘟的,你让开! ”那女人说。
“对,让开,让开,让黑虎和冰冰进去搜搜。 ”围观的人们纷纷附和。
那位瘦瘦的中年女人是猎户寨的职业巫娘,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会捉鬼降妖,能消病降灾,无论谁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祭典祖宗,拜祀猎神,都要请她身穿七彩霞帔,头插松雉未翎,用红黑黄三色泥土把脸涂得非人非神,来诵经念咒。她手里捏着一串用虎豹牛象熊猴马七种走兽膑骨串成的念珠,据说这是沟通阴阳两界的法器。她只要一掐膑骨念珠就能占卜凶吉预知未来。有一次,寨子里的马倌老沙好端端吃着晚饭,突然两手一扬从板凳上跌下地,一句话没说就咽了气。暴死是凶兆,整个猎户寨人心慌慌。马倌老沙的家人请来了巫娘捉鬼,只见巫娘披头散发将膑骨念珠在手指间掐了几下,突然指向一头正在坟地旁啃食青草的灰牯牛说: “是绿毛鬼害死了马倌老沙,现在这绿毛鬼就藏在这头灰牯牛的肚子里。 ”话音刚落,立刻拥上来七八位慓悍的汉子,手执匕首,当场把那头灰牯牛宰了,剖开肚皮一看,胃囊里果然有一个通体发绿模样像个小人儿的怪东西。旁观者莫不咋舌,对巫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巫娘有这等本事,自然在猎户寨享有很高的威信,连村长见了她都要谦让三分。
苦安子无力阻挡,只好极不情愿地闪开身,让老黑狗和白母狗钻进屋去。
这等于瓮中捉鳖。
白眉儿躲藏在竹榻下,很快被捉拿归案。
那只已魂归西天的红冠花翎大公鸡成了白眉儿犯罪的证据和赃物, 也被搜查出来送到院子亮相。
“发酒瘟的,苦安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巫娘冷冷地说。
苦安子使劲搔搔脑壳,突然回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根细铁链,三下五除二,把白眉儿拴牢在院子里的一棵小杏树上。
“你这条瘟狗疯狗,竟敢背着我去偷鸡! ”苦安子唾沫喷溅,破口大骂, “你这不是存心想败坏我清白的名声吗?看我不揍扁了你! ”他折了根树枝,朝白眉儿抽打;树枝被挥舞得嗖嗖直响,雨点般落在白眉儿的颈上背上和屁股上。
老黑狗黑虎和白母狗冰冰欣喜若狂,在旁边又跳又嚎。整个狗群也兴奋得连声吠叫,像请了一支免费拉拉队。
“看你以后还敢去偷鸡, ”苦安子声色倶厉, “我要你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
“苦安子,这样的偷鸡贼,莫非你还想继续养着它吗?”巫娘用讥诮的口吻问道。
“是呀,这样的恶狗,活该剥皮抽筋宰了吃肉。 ”众人在一旁附和道。
“嘿嘿, ”苦安子不断地向人群打恭作揖,赔着笑脸, “这狗伢口还嫩,狠揍它一顿,教训深了,它以后就再也不敢偷鸡了。各位高抬贵手,我苦安子花大价钱买了这条猎狗,不容易啊。从今以后我把这畜生拴在家里,留神看着它,再不会放它出来捣乱了。 ”
“寨子里三天两头丢鸡,看来都是这畜生偷的。祸根不除,祸害不止啊。 ”巫娘不依不饶地说。
“是啊,怕不是什么狗,是豺狼哩。 ”酒糟鼻在一旁煽风点火。
“不不,是狗,是狗,只是身上野气重了些, ”苦安自慌忙解释道, “我要用这畜生的血洗净这畜生身上的野气。 ”他手中的树枝舞得更凶更猛更沉更重更稠,像无数条毒蛇缠绕在白眉儿身上。
白眉儿不明白主人为何要这般毒打它。它觉得其他人恨它情有可原,它偷了别人的鸡,理该受到惩罚。但主人不该咬牙切齿地揍它,它完全是遵照主人的命令行事的,偷来的鸡它只吃一点主人扔弃不要的肠肠肚肚,其他都归主人了。出了事,主人却不来庇护它,反而把所有的罪责一古脑儿全喷泻在它身上。它被铁链子结结实实拴在小树上,想跑跑不脱,想躲躲不开,很快被树枝抽得皮开肉绽。可它不服,打死也不服。它天生就是这种性格,倘若确实是自己错了,低头认罪在所不惜,但自己没错,受了冤枉,任你采取什么形式的暴力,都不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遗憾的是,它是狗,满肚子冤屈无法诉说。它只有狂怒地嚎叫着,头颅高昂,不屈不挠。
这当然大大触怒了围观的人群。
“瞧这畜生,不躲不闪,不流泪不低头,那气焰,天生强盗坯子。 ”
“瞧这畜生那双眼睛,比豺狼更毒三分,不信现在放开它试试,保准会蹿上来咬断我们的喉管。 ”
“混账东西,还不赶快向大家赔罪,低下你的狗头! ”
苦安子一只手按在它的脑顶上,用力往下揿,就像按在一根无形的弹簧上,才揿下去又弹上来。
“我看,这畜生不像是条狗。 ”巫娘眯起眼睛,阴阴的眼光直勾勾盯着白眉儿, “我一下子说不清哪儿不像,但确实不像。 ”
老黑狗黑虎和白母狗冰冰突然蹿到白眉儿面前使劲摇甩起尾巴来。 一黑一白两条狗尾上下左右全方位摇曳,飘若雨丝,柔若柳丝,飘柔二合一,如墨菊,如浪花,舞得眼花缭乱。
这是一种暗语,一种提醒,一种对比,一种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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