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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_3 礼平(当代)
  “他在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面,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很快就相知如故旧。但时隔仅仅三个月,我们又见面的时候,他却使我完全失望了……也可能,是我使他失望。”
  楚轩吾的心受到了打击:“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生活只能使我们越走越远……”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冲腾起来,使整个车厢升起在空中,旋转起来。我双手死死抓住乘务室的门把,才没有使自己摔倒。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自持力,身不由己地张开双臂抱住车厢,把火辣辣的脸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说的是谁?是谁那样深地打动过她的心?难道是我吗?……不错,我曾经向她讲过一些大道理,但那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永远也没有答案……
  “后来,当我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却使我完全失望了……”这第二次见面,难道就是夏夜的那次抄家吗?……
  不,不可能是我,那可能是她在另外一个地方碰到的另外一个什么人……
  整个世界都变得混乱起来。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想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车首传过来,一直传向车尾。列车挂上车头了。广播器中响起乘务员亲切的声音:
  “送行的家长和亲友同志们:现在列车马上就要开了,请您们下车吧。您们的子女和亲友,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一定会在毛泽东思想的灿烂阳光下成长起来的。现在。让我们分手吧。我们会把你们的子女和亲友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广播员重复的声音,唤起了车厢中所有送行的人。
  楚轩吾站起来,开始与南珊和南琛拥抱。一刹那间,南琛的大眼睛向我这边投过惊奇的一瞥。
  也就在这同时,一个乘务员在我背后打开了车门。顿时,寒风卷着站台上震耳欲聋的喧嚣猛烈地扑进车厢。仅仅是借助这股巨大声浪的冲击,我才猛地惊醒起来,在楚轩吾一家就要跨出座位的时候挣扎着跨到门口,跳到了寒冷的站台上,但是我却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能再前进了。
  楚轩吾扶着他的夫人跟在我身后走下车厢,乘务员砰地将门关上,锁住了。
  我转过身来,看到我正站在这一对老夫妇的身后。楚轩吾戴着皮帽子和黑皮手套,老太太戴着灰毛线手套,围着宽大的围巾,正一齐向列车扬起手来。
  南珊在车厢里飞快地升起宽大的车窗,探出身子,高高扬起手大声地喊道:“爷爷,姥姥,放心吧!——再见!”
  南琛也探出头呼唤着:“再见!再见!”
  但是南珊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她在老人们的身后迅速地发现并认出了我。
  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南珊的全部外貌:她穿着风雪大衣,没有扣紧的大衣领子中露着一件蓝呢外衣,领口围着白色的纱巾,她没有围头巾,也没有戴手套,脸颊和手掌都由于激动和寒冷而微微泛着红色。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嘴唇是刚毅的。这一切难言的变化,都在那两年未见的脸上显现出来:天真烂漫与苍白惨淡的神情都没有了。有的,是成熟的气质和坚定的神色,以及猝然相遇时那种惊愕与震动的神情。
  老太太并没有注意到外孙女神情的细微变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拼命捂住嘴,趔趄着扑向车窗下,紧紧拉住孩子们的手,哭泣起来。
  楚轩吾从后面扶住她,极力想使她从快要开行的危险的车身边离开。
  南珊低下头,手无力地垂下了。她显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这家庭的离愁别绪,紧紧咬住嘴唇,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毅然帮助爷爷将已经失去常态的老太太从车厢旁扶开。
  列车吭哧吭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开始移动起来。老夫人紧跟不舍地蹒跚着紧随车厢向前走去,但立即被拥挤的人群撞回来了。
  “千万把琛琛……带好!……”她呜咽着叫道。
  楚轩吾扶住妻子,也大声叮嘱道:“珊珊,琛琛,你们自己要保重!”
  南珊用泪水迷蒙的眼睛看着老人们,痛苦地点点头,紧紧搂住了弟弟。南琛好象这时才感到了离别的伤心,放声哭起来。
  这揪人心肺的场面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子,悄悄地迅速抹去了眼角的一颗泪水。
  车身向前滑去。
  当我转回身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在加快速度。我看到南珊,慢慢把手扬了起来。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式,两眼呆呆地望着我们,随着车厢迅速地向前驶去。很快,就在她和身影将要被人山人海淹没的时候,她重新振作了起来,手臂在寒冷的空中用力一挥,用盖住一切喧嚣的声音高喊了一句:
  “再见——!”
  她退去了,退去了,迅速地淹没有一片乱纷纷的红旗、彩带、头巾、帽子和纸花中。
  我无法断定那最后的告别是向她的爷爷姥姥喊的,还是也包括了我在内。但我却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默默地在寒风中挥动。
  列车越来越快,终于疾驰起来,迅速地消失在大雪弥漫之中……
第四章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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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漫长的十二年过去了。
  这一年的深秋,在千里京沪线上,一列直快客车在华东金色的原野上奔驰。这列客车,沿着蜿蜒的双轨,平稳地带着风的呼啸,从华东驶来,驶过无数的山峦、江河和原野,正风驰电掣般地驶向黄河,驶向华北,驶向我留下了无数难忘往事的历史名城——北京。
  就在这列火车的卧铺车厢里,我独自坐在宽大的车窗前,凝视着窗外一幕幕闪过的秋天景色——那丰收的田野,蓝色的远山,浓密的矮树丛,和飘浮在天空的大块大块的白云,在沉思,在遐想……
  十二年,多么漫长的十二年!现在,我已经在海军,在导弹驱逐舰和浩瀚的海洋上,度过了我的全部青年时代。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十二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我和几千名新兵一起登上了铁皮兵车。我们拥挤在车厢中,经过两天两夜的行驶,在冰天雪地中到达东南沿海一座巨大的军港。就是这座警卫森严的海军基地中,我们参加了舰艇部队。从此,我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开始了严峻的军队生活。
  那时候。文化革命经过三年后已经给全国造成了一种畸形的精神状态。军队也同样深深地卷到其中去了。舰队整天陷于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很少搞什么正规的操课和训练,更谈不上够水平的考核和演习。最叫人忍受不了的是那些花样翻新的敬忠仪式: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操、越来越大的像章…奇形怪状的顶礼膜拜,越到后来,就越闹得乌烟瘴气。
  我了解这支军队,我自己就是这支军队的儿子。在中国的近代历史中,还很少有几支军队能象它那样清除军队生活中种种传统的恶习,而在人民中树立起一种良好的、有时甚至是极为动人的形象。然而今天,它的光辉却被这些愚昧、粗俗、浅薄的现代迷信和奴性的仪式严重地毁坏了。
  那时,我正是一个血气很盛的年轻人。虽然混乱的社会状况和政治现实已经严重地模糊了我心中的许多是非概念,但是对于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根本好恶,在我心中却并未颠倒。所以当我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便常常会任性地流露厌恶与不满。结果,当我的言论终于越出了部队所允许的范围以后,战友中立即有人告发了我。
  审查是严厉的。然而时隔半年,当我触犯的那位副统帅突然也变为人人唾骂的恶棍的时候,我档案中的全部材料,便转而使我成了一条政治上的好汉。这时,我作为一个道地的水兵在军舰上服役还不到三年。许多比我更能干、更可靠、更有资格承担征途的人都被复员了,而我却成了一名业务长。我的资历中有什么呢?没有辽阔海域中的航行,没有恶劣气候中的奔袭,没有实弹演习中的炮火,更没有军事考核的良好成绩……总之,没有一个下级海军军官所应具备的一切……
  好在这一切后来终于有了改变。
  列车运行得这样平稳,快进入山区了。
  我从衣帽钩上的制服口袋中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它,开始想到了年迈的父亲。由于少年时代留下的痛苦回忆,我把自己生活中那件未了的大事完全淡漠了。但是,每当我想到父亲,我就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惭愧,也由于自己这种生活使老人寂寞而感到深深的内疚。在心底深处埋藏了多年的情感,在家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之后便突然复苏了。
  ……四个月前的一个夜晚,云黑浪猛。巨大的军舰在海水中晃动着,撞击着码头。
  突然,一阵撕裂人心的战斗警报把所有人的都从睡梦中惊醒。我和战友们乱纷纷地跳下吊铺,飞快地冲出舱室,沿着舱道和扶梯奔向自己的战位。
  扬声器中响起舰长响亮而沉着的命令: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军港遇到空袭,全体人员严守战位,加强灯火管制……”
  军舰在夜幕中排出巨大的浪花,离开码头驶进了黑沉沉的海洋。演习开始了。
  整整六个小时,我抵抗着海浪的晃动,伏在海图上,紧张地标出军舰在每一时刻的准确位置,使这些标记在海图上联成一条红颜色的航线。一直到早晨,当朝霞泛起的时候,我交过班走到甲板上,才发现并不是我们一艘军舰,而是整整一支混合舰队,在辽阔的太平洋上摆开壮丽的阵势,一齐驶向朝阳升起的地方。从那天开始,我们在密克罗尼西亚大群岛进行了为期一百零五天的远航训练。
  年老的父亲和母亲事先没有得到我将参加这次演习的消息。四个月以后,当训练结束,军舰返回军港的时候,我竟一下接到了父亲的七封来信。
  在第一封来信中,父亲象往常一样写道,他与母亲的身体均好,要我安心服役,不必挂念。但在第二封信中,父亲痛心地告诉我说,在一天凌晨,母亲突然去世了,叫我回去。第三封信是寄给部队领导的,问我为什么在接到这样的凶讯后仍不能给家里回信。在第四封信中,他则请领导在我结束演习后立即把消息通知我。显然领导已经将我们赴外洋演习的事情通知他了。
  随后,他又先后寄给我三封信。年近七旬的父亲显然忍受住了巨大的悲痛,用那么冷静的语句,在这三封信中陆续详述了母亲去世和安葬的全部过程。我终于获悉,变故是在我们离开军港的第十九天发生的。那天凌晨一点,当舰队悄悄掠过洋面上一组群岛的时候,母亲在沉睡中死去了。由于来得很突然,她临终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她那安详的睡容,成了父亲在悼亡的悲痛中唯一的安慰。
  在母亲的追悼会上,父亲宣读了他亲笔写下的悼辞,随后便与她的同事和战友们护送她的遗体到革命公墓火化。父亲给我寄来了那份悼辞的副本。在那充满暮年觉悟的悼辞中,父亲回述了他们四十余年的共同生活。他在悼词中说:他们是在异国的土地上相逢的。在苏联卫国战争爆发前不久,他们作为即将毕业的军事和工业留学生结合了。返回延安不久,两人即分赴晋绥与鲁南两个根据地,投入抗日战争。建国以后,母亲在繁忙的工作中仍以主持家务为己任,对父亲的工作给以了极大的支持。但是在文化革命中由于父亲被审查,母亲亦因留苏的经历而受到牵连。在监狱中,她因受到打击,得了心脏病,终于酿成今天的死因。父亲在信中说:“她是一位好同志,好党员,好战士,是与我共同奋斗了四十余年的战友。她的去世,预示着我去和牺牲的战友团聚的时候也快到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对此我并不悲观。只是在回首往事,总结一生的时候,我为没有完全尽到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而惭愧。解放三十年了,我们的成就是有负先烈厚望的,而且在十年浩劫中,革命事业遭到了极严重的损害。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场严峻斗争中党和人民再一次显示了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又胜利前进了。”
  父亲得知我参加了远洋演习之后说:“在我们这一代人相继去世的时候,你们青年一代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得知你随舰队参加了远洋演习,我的心情激动不已,我为你感到高兴和自豪。在历史上,我们中国人从来不是一个海洋民族。仅仅是近百年以来,无情的世界现况才迫使我们发展海上装备。可是一百年来,我们的海军却经历了如此曲折而不幸的道路,以至直到今天,它才更正地走向了海洋……不管怎么说,它总算强大起来了。你参加了这一壮举,我是非常满意的,你的母亲也可以瞑目了,我相信,在祖国需要的时候,你一定会挺身而出,尽职责,全气节。现在,既然军队需要你,你就留下吧,不必以家为念。只是每想到你以前在复杂斗争面前的莽撞行为。我总有些放心不下。你已经不小了,但是阅历很浅。不太了解社会,还要很好锻炼。如今我已经太老了,你母亲的去世使我常常想到我自己。我们这些年在一起的时间极少,所以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够在今年秋天回来看看我……回来吧,我的淮平,我唯一的儿子。在我的余年中,我们还应该好好谈一谈。……”
  读着父亲的这一封封书信,我不禁潸然泪下。已经十二年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不在身边,以至母亲临终竟未能见我一面。现在,年老的父亲孤身一人,他将怎样度过自己的残年呢?再何况这是一个面临自己的归宿,多么需要心灵安慰的老人!我突然强烈地感到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
  于是我顾不得安顿,在返回军港的第三天便启程回家了……
  “前方到站;泰安。前方车站:泰安……”列车播音员平静的报站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有转乘长途汽车去莱芜,博山,及游览泰山的族客,请您准备下车!……”
  一些旅客已经站起来,开始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
  我升起车窗,探出头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带层峦叠嶂的群山,烘托着一座巍峨奇拔的高峰。我知道,那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泰山了。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它显现着异常清晰的轮廊。繁茂的树木给它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碧绿和金黄的颜色。这景色顿时在我心中激起一阵波动。
  自古以来,泰山在中国的历史上就享受着无比崇高的赞誉。还是在多少万年以前,当我们华夏民族刚刚开始在黄河流域形成的时候,先民们便发现了这座耸入云霄的高山。在中国史籍所记载下来的五千年岁月中,这里不知有多少朝佛的香客晋谒,不知有多少封禅的帝王临幸。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在那条盘桓而上、直通极顶的千古小道上,印满了他们一层又一层的脚印。
  许多年来,我听到许多人讲起过它,看到许多书提及过它。它以雄浑的气势、壮丽的景色、悠久的历史和动人的传说,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心,使我一直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到泰山去,去攀援古道,去登临绝顶,去到与云天相接的地方看看祖国;
  此刻,那百感交集的个人回忆,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面前突然化为一股以身许国的强烈愿望。父亲的来信所唤起的军人的爱国激情,剧烈地冲开了我的胸膛。我想道:
  “作为一个海军军官,我的生命已经是军舰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如何,我将以自己的生命保卫祖国。假如有一天,我们的军舰在战争中沉没,那么当我也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心中应该装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装着这片土地所哺育的这个伟大的民族!”
  我掐灭了烟头,毅然地站了起来。
  列车又继续向北疾驰。当这列客车轰鸣着冲过黄河大铁桥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走进了泰沂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
  山中林木繁茂,草莽葱笼。山林中一声声清脆的鸟叫使人心明耳悦,浸泡在青草绿苔中叮咚作响的溪水和泉潭,更使人神清气爽。就在这绵延起伏的群山中,一条石板铺成的小道在莽莽森林中迂回曲折,蜿蜒而上,一直通向海拔一千多米的泰山极巅:岱顶。
  这是一条唯一的道路,它是这样崎岖,但绝没有歧途。所以当任何一个行人在踏上它那古老的路面时,不管他是个识造者还是个陌路人,都永远不会迷失在深山中。
  在山道的起点“岱宗坊”下,我向一户社员买了一根青竹手杖。其实我并不需要靠这种东西在山中行走,完全是由于那清新的颜色和轻巧的造型使我格外喜爱,才买了它。于是,这根手杖成了我手中尽情挥舞的玩物。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游客不断迎面走过。他们把盈盈笑语零零落落地撒在这十里小道上,使我并不感到寂寞。更何况那些镌刻在雨迹斑驳的山崖峭壁上的一幅幅古老的题词,不断地映入我的眼帘,使我不时停下脚步,凭吊祖先的遗迹。五岳之尊,这秀丽而又神秘的峰峦,它吸引着我的兴趣,振奋着我的精神,驱散了旅途的全部疲劳,使我迈着坚强的脚步,毫不犹豫地沿着这条无可选择的道路向上攀登。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人了。生活的磨练,使我已不喜喜欢嬉戏谈笑,而习惯了独自的沉思。我独自一人在这秋高气爽的山林中行走,正可以怀着一颗安静的心,去欣赏那风光的美丽,领略那古迹的深沉,同时因循踪迹,默默地回顾我那与这山道一样起伏曲折但又是通畅平静的人生。
  然而我的青竹杖,却使我无意中在回马岭结识了一位不同寻常的旅伴。
  回马岭是掩映在浓密树林中的一座很小的城楼。山道从门洞中穿过后向右一折,台阶就变得陡起来。如果骑马进山,在这里是非下马不可的。
  当我遥遥看到它的时候,我前面不远,一位老人正健步前行。他光着头,穿着宽大的衣服,飘然走着。他走到回马岭下,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城楼前的台阶。但那些石级显然是太陡了,使老人略感吃力地放慢了脚步。我快步赶上去。从后面将老人扶住,登上了台阶,我们在门洞中站住了。
  他转过身来,带着慈祥的笑意看着我。
  我扶住的,显然是一位久居深山的老人。他红铜般的脸上刻满皱纹,气色非常刚健。那灰杂的浓眉,深邃的目光,安详的神色,以及一捋触胸的银须,都使人不禁谓然生敬。
  “头回上山吧?年轻人。”一个长者和蔼的声音在我面前浑然响起。
  “是的。”
  “海边来的吗?”
  “对。”
  “单身进山,可是寂寞哟!”
  “正想和您结个伴呢,可以么?”我尊敬地将手中的竹杖递过去:“山路陡,用这个吧!”
  老人微笑着接过竹杖,用力在地上顿了顿,它显得十分结实。“很好。”他称赞了一句,随即招呼了声“走吧!”便继续向上走去。
  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对于我的帮助和敬意并没有表示丝毫的谢意与谦让。但他却用一种对于晚辈来说是非常亲切的邀请抚慰了我的心。
  我们就这样结识了。
  “您多大年岁啦?”我一边跟上,一边与他攀谈了起来。
  “七十七啦!”老人执杖健步而行。
  “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祖籍广东。”
  我着实有些吃惊:“广东!您怎么定居在山东了?”
  他捋着胡须笑笑,并不正面回答:“广东是东,山东也是东。总之还没到西去的时候哪!”
  我被老人的开朗逗得大笑起来:“老人家,您可真有意思!——您是住在山上的吧?”
  “对。”
  “全家都在上面吗?”
  “不,”老人摇摇头,“我是个孤身。”
  “那您靠谁来养活呢?”
  “养活?”他爽朗一笑:“我自己有工作。我管理着山上的古迹,有时做做导游,领取我自己的工资。年轻人,与我这个老泰山一起行走,不会寂寞的。”
  “如果您肯带我上山,那不是我三生有幸,也算我一时造化呢!”
  我们又一齐大笑起来。
  的确。认识这样一位引路的老人真是太可庆幸的事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初上泰山的人来说,还可以再希冀什么呢?果然,老人的风土知识很快就使我感到不虚此行。
  一路上,他不断地指点出一处处古迹,告诉我关于它们的故事和传说,有时还发一番长者的议论。而在他的谈吐中融汇行一种很高的技巧,往往他优哉游哉地走着,趣味横生地讲着那些传说的始末。可是我正听得出神,他便会停住脚步,信手一指,那处古迹已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象他变出来的一样。这位常年的职业导游者,以他出神入化的精采介绍,好几次把我惊奇得差点叫起来。听着他的介绍,泰山在我心中渐渐已不是一座高山,而是一部历史和神话了。
  我跟着这位在山道上扶仗而行的老人往上登临,他久居在这名山大川中,深知那些古老传说的来龙去脉,但他绝不以浮光掠影的传说来夸诞称奇。他象一位古朴的乡间学者,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古迹中严肃地分辨历史的真伪,又象是一位深沉的哲学家,从简洁而深刻的语言来解释它们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我开始意识到虽然泰山有不少东西实际上很肤浅,但是我在回马岭邂逅相遇的这位老人,却实在是有些深不可测。
  中午时分,我们登上了中天门,在这里,我弄明白了老人的真实身分。
  所谓中天门,是一座字迹斑驱的石牌坊。这座牌坊凌驾在山道上,正好将由岱宗坊到南天门的全程分为两半。由此上行,我们还得走相同的路程才能到达岱顶。
  就在离中天门不远的地方,座浇着一幢浅绿色的现代式建筑物。在那装饰着白色线条的宽阔墙壁上,镶嵌着一排巨大的玻璃窗。通亮的大厅中,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些休息的游客。
  我和老人踏上光滑的水磨石台阶,推开写有“中天门茶厅”的弹簧玻璃门,穿过饮食大厅来到阳台上。在凉风习习的荫棚下,许多游人散坐在大理石面的简易铁桌旁,一边喝茶和谈笑,一边欣赏着广阔的原野景色。
  我为老人要了壶绿茶和几样点心,自己则要了杯很浓的咖啡,拣了一张空桌一同坐下,一种安稳舒适的感觉,使我顿时感到已经很累了。
  现在,整个齐鲁大平原就铺展在我们的脚下,从阳台向群山外面望去,黄绿相间的颜色,把大地装饰成一块鲜艳的巨幅地毯,从山脚一直铺到摇远的地平线,我们坐在这和白云一样高的地方向广阔的天空平视,万里云朵就象是停泊在远近海面上的无数巨大的白色军舰。
  我取出烟。敬给老人一支。
  “不会,”他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吸吧。”
  “您的生活真是太简朴了。在您这样的高龄,正该享享晚福,您连烟都不吸。”
  “身心清净,自然众苦皆消。”老人随口应道。
  “是啊,生活清苦一些,于身于心都有禅益。”我表示赞同。
  “不,你听错了。清即不苦,苦即非清;清而不苦,何谓清苦?我是说:身心清净,众苦自消。”
  我有些疑惑起来:“那到是,苦谁都难免,心清原是紧要的……”
  “是呵,”老人呷下一口茶:“古人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话虽玄奥,终有透解,无奈世中我不肯深思!”
  我心中吃了一惊,这是四句唐时流传极广的佛偈。我心中疑惑了一下,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
  他深邃的目光正远望着群山,银须在高风中拂动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转过脸来慈详地看着我:“想不到吧,年轻人,我是山上的住持和尚。”
  我惊呆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和尚。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这些在人间传播迷信和膜拜事佛的人就已经销声匿迹了,仅仅是在成年以后,由于阅读了一些哲学和历史,才使我了解了一些古典的佛教理论。因此,那此虔诚和僧侣在我看来就象佛教本身一样的古老和神秘。现在,当我突然知道一位真正的和尚竟正坐在我的面前,并且已经和我同行了这样久,那种神异怪诞的感觉马上就这样近地笼罩了我的每一根神经,使我愕然了。
  他看出了我的激动:“怎么样:可以和我走在一起吧,海军同志?”
  “那、那当然太好啦!”我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早已是又惊又喜,差点把咖啡都打翻。
  这可是一次真正的奇遇。刚才,我们是一个海军军官与一个深山老者在林中结伴而行;而现在,是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佛教信徒在倾心交谈。这使我感到异常兴奋、新鲜。
  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我才从长老的言谈举止中,处处都看出他出家人的本色。
  “山上的供奉神师佛祖还在么?”我关心着泰山的全部古迹。
  “依然如故。”长老回答。
  “还举行佛事?”
  “云寂香消。”
  “大部分僧侣都还俗了吧?”
  “落叶归根么。”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那您为什么留下了呢?”
  “佛不弃我,我不弃佛,”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青灯古佛,经幢宝卷,我已经相守多年了。”
  老人年事已高,不会再放弃他多年的信仰,他对佛教已经一往情深,肯定会抱守着这些陈旧的信条去颐养天年的。这种固执的迷信与他那明达哲理和风度是多么的矛盾啊!
  当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我们已经就古代哲学中许多高深莫测的东西谈了许多,老人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我们从宋明理学谈到魏晋的玄学,从印度的婆罗门谈到日本的禅宗,从欧洲的现代科技谈到清代的孝据学术。他的话不少我都难以接受和理解,但那些玄奥精深的思想却发人深省。
  “那么,究竟什么是哲学呢?”在推开门步下茶厅台阶的时候,我开始就我曾经百思不解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我已经看出来,这位久居深山的老僧有许多博大精深的学识和思想。
  长老在和煦的东南风中踏上了山道:“你想要一个准确的定义,是吗?可是这不可能,因为它太广泛了,它囊括了天地今古,神界人间,从宇宙讲到原质,从天下讲到人心,几乎无所不包,然而历来的哲学家,虽然他们的著述浩如烟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给哲学本身下一个定义。”
  我们转过山麓,向更高的深山前进。
  “真可惜!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至今也搞不清。虽然哲学书着实看了不少。”
  老人不在意地笑笑:“其实叫我说,哲学一词实在是定名不确。在古代,哲、知、智为同一词源,所以当初西学输入的时候,何妨叫做知学或智学?何况前辈的哲学家们正是专门以逞智为能事,以致知为鼓吹的。他们想人之不能想,说人之不能说……”
  “所以,他们便能知人之不能知。”
  “哪里!”长老轻蔑地一挥手:“此辈道地是愚人自欺。其求知也,非即知也。哲学家的求知术,无非思辨而已。然而这并不可靠,可靠的是科学家的观察,所以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要待道尔顿来证实,而托勒密的宇宙体系由哥白尼所推翻,泰勒斯说万物皆成于水,科学家知他是无稽之谈,柏拉图设计了“理想国”,政治家知他是痴人说梦。然而古代人科技毕竟贫弱,观察无由,也只好靠思辨,所以一部哲学史,不过是古人对世界本质所进行的不断猜测的集大成。自然科学一旦兴起,便是这种古典哲学的衰落。”
  “为什么又兴起了现代哲学呢?”
  “因为自然科学的领域毕竟有限,它不能回答人们对社会提出的问题。现代哲学的兴趣主要在这里,不过哲学至此早已面目全非了。”
  长老投给了我一束思想的火花,它在我的脑海中熊熊燃烧了起来:“您是不是说,哲学仅仅是一种古老的思想方法,它的特点是思辨,是虚致,而科学则是一种现代的思想方法,它的特点是观察,是实求?您是不是认为,用思辨得到的真理并不可靠,只有被观察证实的真理才可靠?您是不是断定,哲学的立足之地仅仅是科学目力所未及的地方。一旦科学的目力所及,哲学便会销声匿迹。因而哲学终将被日益发展的科学彻底代替?”
  “你讲得太混乱了,不必讲什么虚致、实求,如果一定要打譬方,可以说哲学是想,科学是看,所以科学看不到的地方可以用哲学去推测。你说的也不完全对,科学真实,然而有限;哲学朦胧,然而广大。既然科学的力量永远有限,它也就永远不能彻底取代哲学。虽然人类受到它不少愚弄……”
  长老的话使我陷入一片沉思。他虽然言辞古奥,讲的却尽是我从未听过的崭新的思想。他似很脱俗,然而思路严谨,条理分明,绝然未脱世间的学者风范。他通哲理,也重科学,然而笃信的却是宗教。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何以竟能统一起这样多的矛盾?
  山道向直插云天的高峰延伸上去,我们在山道紧贴山麓向右强烈曲折的端角处站住了。在我们面前,一块尖利的怪石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兀立在山道边缘,俯临着低回的山谷。怪石上,赫然镌刻着三个朱红大字:斩云剑。就在这里,我差点冒犯了长老的尊严。
  我站在长老身边,抚摸着那铁锈色的岩石:“形状不错,但它真能斩云么?”
  “那倒是名不虚传。”长老向山谷中略一顾盼,又转身向山外望了望,便将手向南方摇摇一指:“你看!”
  我转过身,只见广阔的原野上空,万千朵白云正在缓慢地飘浮着。它们绝大多数向北飘来,又慢慢飘向两边的山后,但是有几朵却径直向山口飘进来。转眼,一朵白云已飘进山口,从从容容地向深谷飘去。当它飘过这块怪石与对面山峰的对接线时,似乎突然被一种什么力量轻轻托了一下,使它陡然上升,顷刻间便被扯成碎絮,转而如烟消散了。
  我惊奇得几乎要叫起来。但长老又指给我看第二朵。同样,它在飘过这块怪石面前时也被一挥而尽。随后飘来的几朵,竟没有一朵能进入山谷。
  “奇怪!简直太奇怪了!”我忍不住叫起来。
  “安静,注意看!”长老喝住了我。
  巨大浓积的云团正向山口涌来,这团白云的体积是这样大,象一座四层楼一样,以致强烈的阳光都不能照透它,使它的背阴部分黑沉沉的,它的来势是如此沉重,我无法想象刚才那个轻飘飘的力量将怎样阻挡它。
  我睁大了眼睛,准备看看这巨大的云堆怎样涌进山谷,一头撞在山谷深处的崖壁上。
  它被东南风稳稳地推进了山谷,一直通过了斩云剑。然而当它继续涌向山谷深处的时候,那股力量猛地冲腾起来,把它整个翻了个滚。与此同时,满山谷的茂密树木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沙沙声,我定睛望下去,原来那团白云竟化作一阵细雨倾泄而下!
  我被这大自然的奇妙表演惊得目瞪口呆。我用力摇撼着那坚硬的岩石,大声问道:“斩云剑,斩云剑!难道你真有这样大的神通么?”
  斩云剑沉默着,它的根基牢固地联结在坚硬的地壳上,纹丝不动。
  我坚信科学,并不相信自然界中会有任何奇迹。然而现在我却无法想象那个轻而易举地将白云覆手为雨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
  当我们继续向上走去的时候,长老问道:“你知道什么是锋面吗?”
  我想了想:“知道。”
  “你刚才看到的,就是锋面。”
  长老说的锋面,是气象学上一种最基本的现象:当一团巨大的暖空气和一团巨大的冷空气相遇时,它们之间会形成一个倾斜的接触面,这个接触面就叫做“锋面”,锋面所覆盖的广大区域,就是云区和雨区,自然界的一切云雨现象,都是在锋面的基础上形成的。但是,一个锋面起码也要有几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范围啊!
  “锋面?难道这样一个山谷中也会形成锋面吗?”
  “大小不同。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你看——”我顺着长老所指向山外望去,一望无际的云朵仍在半空飘浮着,“东南风带来了这些海洋上的暖空气,而山谷中的空气却是冷的。”
  我观察着山谷,只见那里面阳光遮蔽,气象森森。我开始明白了,正是那里面隐藏着的一个看不见的冷气团,用那些暖洋洋的白云玩了一出云消雨落的把戏。
  “那山谷中又怎么会产生冷空气呢?”
  长老冉冉地向前走着:“可能不是产生,而是积留。当大片冷空气从山区退去的时候,在那里留下了一团。”他和蔼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是有福之人哪!我在此地四十余年,象这样的云雨奇观,也不过是第三次看到。”
  我沉吟了起来,他竟有如此丰富而全面的科学知识,那个百思不解的问题在我心中再也憋不住了。我紧走两步,追上了他。
  “长老,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当然,这样问可能很不礼貌。”
  “说吧。”长老胸有成竹。
  “长老,我并不想奉承您,但我承认,您的哲学思想使我起敬,您的科学知识也让我深为钦佩。正是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您为什么还要相信宗教?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我不能理解。要知道,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科学如此发达的时代,科学不但发现了无数的真理,而且证实了许多古人不能证实的推测,纠正了许多古人无法纠正的谬误,正如您方才所说,现代科学甚至已经取代了整个古代哲学。这就使我想起了您的宗教,要知道,它几乎和古典哲学一样的古老,难道它至今还没有和古典哲学一样地显得陈旧了吗?难道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没有纠正它的种种谬误吗?”
  我大胆地跟随着长老那稳健的步履,慨然直陈己见:
  “我不能否认佛教有着光辉灿烂的历史和传统,但是,一个人假如懂得天文学和气象学,他就不能想象怎样在宇宙中构筑天宫神殿;假如懂得力学和物理学,他就不会相信腾云驾雾真能发生。而您恰恰是一个深知科学的人,您的学识使我相信您也必定是一个热爱科学的人。因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您为什么仍然要相信宗教?”
  “宗教又到底为何而不可信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不真实。它对世界的解释和它那些对过去和未来和传说完全是虚幻的。”
  长老沉吟不语。
  这问题对于任何一个信仰宗教的人来说都带有挑战性质。这样的问题,在提问者可以是一种请教,而在被问者却常常是一种亵渎。因为它公然怀疑那个只能虔诚崇拜的神明。宗教信仰曾经构成人类最基本的尊严。为了捍卫自己的宗教信仰。历史上在异教徒之间和异教派之间发生过多少惨酷的冲突啊!我后悔自己提了一个极失礼的问题。然而庆幸的是长老在这方面涵养极深,并没有表示丝毫的责怪。他只是默默前行,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当我看出他并不打算与我议论这个问题时,就赶快知趣地拨转了话头。当时,我并没有奇怪长老为什么这样轻易地就让我的无神论占了上风。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了森林,正在嶙峋的山石之间攀登。一路上,我们仍然兴致勃勃,几乎每一处古迹都能引起我们的无限谈机。
  终于,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登临绝顶的最后一段险路。
  我喘着气向头上望去,只见一溜笔直的阶梯直插蓝天。在阶梯尽头,一座红墙金瓦的城楼遥遥高架在天上,透过那细小的门洞,还可以看到一隙玻璃般明净的天空。它看上去是那样小,简直如同盆景上的石雕小城一样。
  长老也微微喘着。他抓住栏杆向我说道:“这就是天梯了。上去就是岱顶。怎么样,年轻人!上吧?”
  我一把扶住长老:“好,上!”
  长老健步而上,我紧紧跟在后面拼命攀登,却无法超越这个常年在这条山道上行走的老人。很快,我感到气力不接了。
  “别忙,小心风呛着!”长老停下脚步,伸出手来将我一把挽住,我突然发现老人的手力很强。
  我迈着两条已经和石头般坚硬的腿,终于登上了最后一级。我站住脚,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种高空低气压所造成的急促呼吸,使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痛快!
  现在,我们已经置身于蓝天之上。我紧靠在铁栏杆上。回身向下望去。一幅无比广阔的景色呈现在我的眼底:
  大地已变得烟波浩渺,鲜艳的绿色原野变得弥慢了。那一望无际的云朵正在我们下面很远的地方飘浮着,就象撒下了无数绽开的棉桃。在我们脚底下,是起伏的群山,浓郁的森林一只苍鹰,正在这崇山峻岭中盘旋。我仔细寻找了一下,四个小时以前我们休息过的“中天门茶厅”就象远远摆在那里的一枚棋子。
  阵阵强劲的山风有力地掀动着我的衣襟,吹得长老宽大的衣服膨胀起来,噗噗作响。山谷中,布满山麓的林海发出海啸般的林涛。
  “喏,那就是黄河!”长老的手向遥远的地平线指去。
  那里,烟波弥漫中,隐隐约约一痕米黄色的细线从平原的尽头划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亮光。
  “黄河!”我在心中发出一声欢呼。那就是我们民族发祥的渊源吗?我曾经在火车上注视地它混浊的波涛,我曾经在济南大铁桥下捧起过它浑厚的泥浆。在内河训练时,我也曾在它宽阔的河面上航行过。但是我却从来不曾想象过这条泛滥起来如野兽般凶猛的黄河,在祖国无边无际的原野上竟显示着这样优美的曲线,在灿烂的阳光下竟闪动着这样柔和的金光。
  无从喷发的激情冲荡着我的胸膛,我真想伸开双臂,伸向那烟霭磅礴的万里山河,发出倾尽肺腑的呐喊和欢呼!
  “黄——河——!”
  十几个回声呼应着,将我的呼喊传递出去,消失在回环激荡的山风中。
  长老微笑地看着我:“你已经在人间的最高处了。”
  我激动地回过头来,才发现那座红墙金瓦的巨大城楼已经高临在我们的头顶上。这座古老的城楼已经破旧了,墙皮剥落处,裸露着陈旧的泥灰和城砖。黄色的琉璃瓦上,几丛茅草在呼啸的风中抖动。
  就在这破败城楼的巨大门洞两旁,一付绿底金字的对联映入我的眼帘。我读道:
  “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
  横额上,赫然题着三个大字:南天门!
  面对着这镌刻在云天之上的题联,我荡气回肠,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写得太好,太美了!”
  然而长老却冷冷一笑,说道:
  “空蒙宇宙,岂有三天?一路行来,又何止万级!哼,好什么?美什么?”说罢,他一拂衣襟,径自穿门而过,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天街。
  这兜头一瓢凉水,浇得我好不扫兴!
  我快步追了上去:“您说得不对。这是艺术,艺术可以夸张,更可以虚构。就此联而论,非三天不足以尽其高,非万级不足以尽其长,如何不好,如何不美?”
  “夸张?虚构?”长老呵呵大笑起来:“要知道:不美即是不真,不真即是不美,言不符实,还有什么艺术可言!”
  “不然,”我当即搜索枯肠,据理力争:“真并不是美,美也并不是真。数学枯杭,医学污垢、它们是真的,然而不美。舞蹈可以悦人耳目,音乐可能动人心弦,它们是美的,然而也没什么真可言。可见美与美并不相干。真而不美,方成其严肃,美而不真,方成其浪漫。假如真即是美,那么数学与医学就是最好的艺术。假如美即是真,歌舞便可以代替科学。不,长老,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是在真中有丑而没有美,在美中有假而没有真。怎么能说真即是美,美即是真呢?所以不真实的东西,不但可以是优美的,而且常常是最优美的。”
  长老已经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不讲道理。他冷嘲热讽似地争辩道:“完全不对。科学性是衡量一切的准绳,凡是不合于科学的说法,自然应一律掀翻……”
  “您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我紧追不舍地叫道,“对科学真理的探索,并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在这之外,我们还要求美的享受,要求感情生活的满足。假如我们的生活中只有科学而没有艺术,只有探索而没有欣赏,人类历史就会成为一部枯燥的教科书,人类生活就会失去全部欢乐!”
  我简直不明白,这个老和尚怎么突然这样漫无边际地夸大和侈谈起科学来。
  长老停住脚步,在天街中间站住了。他用一种异常深刻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
  “年轻人,你说得很对:人类要求感情生活的满足,要求美的享受,而科学并不能提供这一切,它目能使我们获得对自然的了解。但是,你说的并不完全。如你所说,在真之外,还有美。但是你却忘了,在美之外,还有善。对真善美的追求,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而追求真的,是科学,追求美的,是艺术,追求善的,这就是宗教。来路上,你曾向我说宗教不真实。那么现在我可以向你说,艺术既然可以不真实,宗教又为什么一定要真实?艺术的意义不在于真而在于美。同样,宗教的意义也不在于真而在于善。世上的宗教,西方有耶稣、阿拉,东方有佛祖天师,支派纷繁,何止百种,难道都是真的不成?但那教义尽管纷纭,主旨却终不过是劝导人间,使强者怜愍,富者慈悲,让人生的痛苦得到抚慰,于灵魂的空虚有所寄托。所以,只要善行布于天下,我佛究属有无倒在其次。至于经幢宝刹,无非肃穆其心,而吃斋打坐,则不过养生之道而已。宗教一事,本为人心所设,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完全在于虔诚,古人早就说了:我心即是我佛。可见宗教以道德为本。其实与科学并不相干,只是后人无知,偏要用尘世的经验去证明与推翻天国的存在,才惹出这无数争论,万种是非!……”
  长老长叹一声,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他怀着诚敬的心,沉吟着自己那些释神的话向前走去,不再说什么了。
  机关已经点破,我被说得无言可答。我看看默默前行的长老,心知我们已谈到了话尽头,竟也沉吟起来,只有紧随其后,踏进了山顶的连天衰草。
  是的,这并不是一种迷信,并不是一种对虚妄传说的膜拜,而是一种充满了理智的信仰。从外表看,那信仰似乎是毫无根据的,似乎完全是受了一系列古老故事的欺骗。但是那些并不真实的说教,却可以在精神上发挥一种奇妙的作用,使这位佛门弟子在他可能经历过的复杂人生中获得一种心灵上的安详与和谐。我再一次感到了这位老人的深不可测。猛地看起来,他是一个昏聩的和尚。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在那个可能他自己的理智也不常能达到的心灵深处,却是一个清醒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一直走上了碧霞祠的山门。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宫殿。正中,紧闭着两扇红漆金钉的大门。门前有四根红漆大柱,支撑着一排金黄的琉璃瓦顶。瓦顶上面,矗立着一层华丽的楼阁。两尊彩塑的高大山神分守在宫门左右,一个手握金蛇,一个高擎利剑,正呲牙咧嘴地怒视着我们。
  长老在门边按了一下电钮,大门打开后,我们径直穿过这座寺庙,转入一座小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整洁而宁静的庭院。但院中厅廊古朴,油漆半旧,与那座瑞气照人的宫门显得不大相同。
  我跟着长老来到他的住房,随手将制服和军帽搭在一把交椅上,长老却将它们拿起来,挂在了衣帽架上。
  “今晚,你就在这里下榻。”
  我赶快推让:“这怎么行!一路上已经多承您照顾,怎么好再打扰您!”
  他挽住我朗声大笑起来:“你这就差罗!如果军人住庙不妥,自可请便。但要说怕打扰,那倒大可不必。说实话,这里轻易也是绝不接待游客的。但是既然一同走了上来,我们也不必就这样分手。更何况,有人相伴,在我是求之不得——你先坐,我去更衣就来。”说罢,他将竹杖靠在书架上,指给我热水,径自出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屋子中洗过脸,便抽着一支烟,打量起这间禅房来。
  其实,这只是一间书房。因为这屋子并没有丝毫的宗教气息。雪白的粉墙,光滑的细木地板,天花板上是日光灯管,门边配着很美观的按键开关,这些都和一般的城市住宅没有什么两样。靠窗一张书桌,玻璃台历翻着前天的日期。台历旁有一座闹钟和一架半导体收音机。靠墙是一排镶有玻璃拉板滑门的巨大书柜,而装在书柜上的那具折臂台灯,竟和我在军舰上用的那付一模一样。
  我走到书柜前,看见与我那根青竹杖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根波斯手杖。这根手杖看去十分贵重。檀红色的杖体,两端都包了金。手柄上用金丝镂成了斜方格的精致图案,柄头上还装饰着一块宝石形状的蓝色钢化玻璃。我忍不住拿起它掂了掂,却并不沉重。
  所有这一切,都与我想象中的僧侣生活太不和谐了。
  我站在书柜前,开始浏览那无数的藏书。它们种类与内容十分庞杂。除了各式各样的读物、目录和单行本外,有整整三排是全卷集的。我看到史学方面有全套的《资治通鉴》和《清史稿》,哲学方面有《庄子》、《淮南子》和《吕氏春秋》,评论著作有《章氏丛书》和《胡适文存》,外国著作有从洛克、卢梭、黑格尔、马克思,一直到罗素、杜威等人的著述,还有一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甚至有些书还是外文版。当然,最多的还是佛著和佛经。我在那整整四排的线装古书中,看到了无数古奥费解的书名:《兜沙经》、《金刚经》、《华严义海百门》、《大正藏》这些无疑是佛经了,《唐高僧传》、《西京伽蓝记》和《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宗镜录》等等。这些书密密层层地摆满了书架,书中夹满了无数作记号和摘录的纸条。这些书本身就是一个浩瀚的大海,所以我觉得只要抽出任何一本,我就会被这片大海所淹没。
  我回到书桌前,注意到桌上整齐地摆着一大叠手稿。最上面的卷首用粗狼的毛笔题着:《大乘宏解》。我掀起一部分稿纸,看到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以及朱笔作的修改。其中一行标题:“卷七十三:涅鬃精微”。显然这是长老尚未完成的宗教著述。
  门开了,长老提着一只红木大匣走进来,他从岱顶餐厅买来了晚饭。现在他换了一身灰色的短袄和一双底子很厚的布鞋。盥洗后的老人,显得精神焕发。
  吃饭的时候,我打定主意:在今夜和明天一定要与他好好谈一谈。在不触犯老人忌讳的前提下,我渴望着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台钟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音,时间是六点整。那架半导体收音机啪地一声打开了。现在,山东省台正在转播中央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女播间员的声音是单调而又平静的,然而她报告的,却是此刻正在亚洲上空一万米雄厚的对流层大气中发生的一种雷霆万钧的变化。
  我意识到,泰山马上就要处在一场暴雨之中。
  当我们喝完汤放下碗的时候,长老一边递给我一条毛巾,一边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说道:“年轻人,今天我佛对你真是格外慈悲:中午,他让你在中天门看到了斩云奇观;而傍晚,他还要让你在月观峰看到日落和云海。”
  一阵感激的热浪从我心头扑过。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预报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雷霆和暴雨将在我们脚下发生,而我们这些居于云天之上的人将看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我们当即收拾好碗筷,一同向寺院外走去。当我们走出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时,泰山上的景色已为之一变。无边无际的云海,已经淹没了一切。广阔无垠的齐鲁大平原看不到了,绵延起伏的泰沂山脉也看不到了,气势磅礴的云的波涛在我们脚下翻滚着,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边。攒动的云头在斜阳的照射下映出明暗相间的金色和红色。泰山,就象一座海岛一样孤悬在这一望无际的云的海洋中。
  此刻,在南天门那里正发生着极其壮丽的景色。浑厚的云涛,在泰山的北麓翻滚着涌上山顶,几乎淹没了整个南天门,然后又顺着天梯向南麓倾泄下去。巨大的云流在日观峰与月观峰之间的鞍状部位缓慢地滚滚流动着,远远看去,就象一条滔滔大河,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从山北涌向山南,覆盖了沿途的一切。只有南天门的金顶飘浮在这白色的波涛之上。
  我惊叹着这壮丽的景色,与长老顺关台阶步下山门,沿着天街向西走去。我们将从南天门那里登上月观峰,在峰顶的望亭送别日落。
  这时,从天街上面一百多米远处的岱顶宾馆走下来一群外国人,他们男男女女大概有二十多个,显然也是要去月观峰看日落。身着笔挺的西服和花花绿绿时装的一群人,在斜射的阳光中谈笑着。指点着,不时传来阵阵愉快的哄笑。当他们沿着小道踏上天街的时候,我和长老也走到那里,于是我们在岔口处交会了。
  我和长老停住了脚步,想让他们先过去。但是显然我的海军装束和长老的僧侣风度引起了这些外国人的注意。他们也站住了脚步。这些外国人零零落落地停止了谈笑,开始用好奇的神情打量着我们,人群中的几个外国女子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并且互相低语了几句外国话。
  我看看长老。
  “我们还是走在后面吧。”长老笑着告诉我。
  于是我伸出一只手臂,表示请他们先走过去。可是他们互相看了一下,仍然没有动,似乎在推举自己的代表。
  人群中很快笑着走出一位唯一的军官。当他走到我面前,与我照了面以后,我们以军人的习惯互相敬了礼,然后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了。
  他的礼节是相当潇洒的。手臂几乎是垂直地屈折起来,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啪地在坚硬的帽檐上一碰。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这是一个面孔微黑的欧洲人,眼睛很温和,鼻子下面蓄着一绺英俊的小胡子,看上去亲切而幽默。他穿着灰色军服,深红色的领章上一边缀着一只鹰,一边缀着两辆交叉的短剑。由于他的肩章上编织着我不认识的符号和花纹,因而我无法判断他的军阶。此刻,他也正愉快地打量着我。
  外国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有微型镁光灯闪了几下。我用力握着他的手,试图用英语问候了一句:“你好。”
  他笑着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但他作为回答而说的一句完整的外国话,却不是我所熟悉的英语,而是一种西班牙的混合语。这就使他的国籍很难弄清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一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翻译已经快步来到了我们面前。她和善地看着我,微笑着介绍道:“这是波西宁上尉。他说:很高兴与你相识。”
  这使的的确感到非常高兴,于是马上答道:“我是中条山舰航海长李淮平。我也同样高兴与你相识,上尉。”
  我们的手经过友好的自我介绍以后,互相松开了。但是翻译却并没有把我的话译过去。
  波西宁上尉转过脸向翻译又问了一句什么。从翻译那里传来的,仍然是沉默。
  我感到奇怪了。翻译这莫名其妙的沉默已经开始在影响这愉快而有趣的气氛。于是我转过脸,用询问的眼光去看她。可是当我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我顿时目瞪口呆地留住了。
  南珊,阔别了十二年的南珊!她在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这样久以后,现在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而且这一回竟是这样的近!
  我呆呆地看着她,很久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心被这突然的相会震慑住了。而一种骤然产生的惊慌、迷惘、震动的神情,现在也正浮在那张曾经是多么清秀的脸上。我紧紧盯着她那扬起的眉毛,睁大的眼睛,疑虑的前额和惊愕的嘴唇,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是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翻译,正是我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少女。那一切熟悉的特征,和这久别重逢的惊愕神情都向我证明,她就是南珊。然而此时的南珊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女干部打扮了。我呆呆地端详着那刚刚出现浅纹的眼角,那不再圆润的脸庞,那已经有些干燥的头发,和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鼻子上的几点浅浅的雀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中开始涌起一层薄薄的泪水,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已经不再那样黑,那样亮了。这一切,都正在渐渐地模糊着我心中那个少女的影子。我开始意识到:那个天真大胆的女孩子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南珊,已经不会再把任何欢乐的情绪和调皮的念头汇在坦率的谈吐和响亮的笑声中,清澈见底地透露出来了。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在她的胸中,已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心灵。这个心灵已经永远改变了她的音容笑貌,同时也给她的脸上换上了一切中年妇女都会有的那种沉着而干练的神色。
  周围开始响起了窃窃的低语声。
  南珊的表情正在发生着迅速的变化。惊愕,迷惘,难过,随后是内心深处的痛苦。当她的神智终于在剧烈的感情波澜中镇静下来的时候,她勉强控制住了一碰就会掉下来的眼泪,咬着嘴唇,把头痛苦地垂下了。
  我万分抱歉地看了被冷落在一旁的上尉一眼。这个感情丰富的外国军官正惊讶地注视着我们。我又用歉意的目光环视了一下那群外国人,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同情,有的善意微笑,也有的冷静观察。最后,我为难地把目光停在了长老的脸上。他正用无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你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他问。
  外国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老人。
  “十二年。”我用发哽的嗓子回答。
  “你们之间有一段难忘的往事,是么?”
  “是的……”
  老人低首合十,向我们微微垂下了和善的眼睛。
  我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的泪水,却不知用什么方式来表示感激。
  “谢谢……”我感到嗓子被什么噎住了。
  “谢谢……”南珊也用极累微的声音说道,同时尊重地向老人微微鞠了一躬。
  那群外国人惊奇地注视着一向以稳重著称的中国人之间这感情的流露,显然意识到这样多的人围观在一旁是不合适的,于是有人低语了几句,相互示意离去。首先是两个比较年长的男人向南珊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转身去了。然后大家也向南珊说了祝福的话,结伴离去了。他们漫步走到天街尽头,穿过南天门那道云流,又重新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不时还有人好奇地回身向我们张望。
  上尉和长老是最后离去的两个人。满怀友好之情的上尉很清楚自己在这场重逢中充当了重要的媒介,他充满感情地伸开双臂,用力抱了一下我和南珊的肩,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好象征询似地望了长老一眼。长老深沉地向他点了点头,上尉后退一步,举手向我们敬了一个礼,不等到我还礼,便微笑地转过身,与长老相携而去了。
  现在,在天街的岔路口上,只剩下了我和南珊两个人,但我们好久没有说话,直到上尉和长老也双双登上了月观峰的山坡,我才轻轻问道:“上尉说什么?”
  南珊没有看我,她望着上尉与长老的背影,静静回答说:“他祝贺我们旧友重逢……”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现在,我可以仔细地端详她了。她知道我在看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散布在月观峰上的许多游人的身景。此刻,屹立在万里云海中的月观峰已经被斜照的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的颜色。金光辉照中,南珊的侧影显得异常的安详与柔和。那金色的光线重新勾画出了她长长的眉毛和眼睛,重新映照出她明亮的眸子。她就这样安详地凝视着,使她少女时代的形影又重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这使我心中一阵轻微的俘动。我就这样看着她,在沉吟了好久以后终于说道:
  “真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看到你。”
  “我也是。”她不自然地笑笑。
  “也没想到,是在这么多年以后。”
  “对。”她点点头。
  此刻,无数往事在我心头翻滚着。但是那样多的话,一时竟无从说起。
  “南珊,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你去边疆的火车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在火车开动的时候你一定也看到我了。”
  她看了我一眼:“对,我看到了。”
  “但是你可能并不知道,在火车开动前,我还在车上听到了你和你家里人讲的许多话。”
  她微微一笑:“不,那天我弟弟看到了你。所以事后我猜想到可能是那样的。”
  “是的,是那样。当时我在夹道中听你们全家交谈了很久,而且那些话留给我的印象至今也不能磨灭。”
  “是吗?”她用诚恳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愿意这样。”
  我们互相看着,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那趟火车是向北去的。这些年你一直在草原上吗?”
  “那趟火车一共送走了三批知识青年,一批去内蒙,一批会吉林,一批去北大荒。我们到内蒙昭盟去了。不过一年以后又转到了兴安岭。”
  “一直当牧民吗?”
  “不,在草原上是当牧民——在那里学会了骑马,到了兴安岭后,就在林场当了女工。”
  “伐木?”
  “不,开拖拉机。”
  “后来呢?”
  “后来我们全家都回江苏老家务农去了。一九七四年,我在无锡一家医院里翻译了一段时间的外文资料。三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又先后调到杭州,苏州,上海,南京,最后才在省外事局当了翻译,一直到现在。”
  “那是哪一年?”
  “一九七八年低。到现在我已经做这件工作两年多了。”
  “你看,刚一见面我就打听这样多。”
  “不要紧,久别重逢的人大都是这样。”
  我们现在可以坦率地笑了,但是都不看对方。
  “我能想象得出来,在这些辗转中你经历了不少波折。”
  “嗯……可以这样说吧。不过生活也给了我很大磨练。你怎么样,这些年在军队中还顺利吧?”
  我回想着我所经历的那些失败和挫折,却用肯定的口气回答道:“是的,我非常顺利。”
  她点点头:“我相信。”
  她的话是诚恳的。她为我的顺利而感到高兴,也可能,还为我的幸福感到欣慰。但是我却并没有这些东西。我不由地发出一声苦笑。
  “你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在想,你曾经想过要问我一件什么事情吗?”
  她不解地摇了摇头。
  “要知道,你直到今天以前还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如果你愿意知道的话,我想,我应该作一个虽然已经为时太晚的自我介绍。”
  她迅速地闪动了一下眼睛,但是并没有流露出自己真实的心情:“不必了,我早已经知道了。”
  我感到万分惊讶:“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从来没有机会告诉你呀!”
  “却有别人告诉我了。”
  “谁?”
  “我不太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
  “可能对你不太好。”
  “不会的。”
  她望着苍茫的云海沉吟不语,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请你相信我。你的任何话都不会对我有什么伤害。”
  她望着那遥远的地方,惨然一笑:“你叫李淮平……”
  我的心跳动了起来:“是的。”
  她凝视着远方,似乎又不打算说下去了。
  “但是请你告诉我,究竟谁会告诉你。”
  她微微眯起那凝思远望的眼睛,回忆着那些遥远的往事:
  “我不知道那个小红卫兵叫什么。那天,当你在客厅中盘问我的外祖父时,我就在门玻璃后看到并认出了你。当时,那个男孩子抽了我一皮带,说等会李淮平教训完了你爷爷再来教训你。那时,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不过这个名字我却从来没有向谁说起过,直到今天,我也只是头一次提到它,李淮平。”
  我的心象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我想和她一样地微笑,但是我的声音却发抖了:“从那天以后,我的心再没有一天平静过,真的,没有一天!……”
  “从那天以后,我的心却象燃烧过的灰一样的平静。”
  南珊在叙述这些往事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心都和她那凝视的目光一样投在了遥远的天边。她完全不看我,好象我并不在她身边,她那些话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一种痛悔与惭愧交加的心情残酷地折磨着我。但是在这样的岁数,我却必须把少年时代的回忆所唤起的任何一种感情都挤命克制住才行。
  “我希望,不,我相信,那天晚上的抄家不会成为你生活中的转折……请你相信我的话,你应该永远是你!……”
  “整个国家都发生了那样巨大的变化。我们谁也不可能,也不应该依然故我。”她垂着眼帘,脸上显现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和淡漠。
  变化了,一切都变化了!曾经是那样的,今天变为这样。而失去的,也就永远不会再循环回来。现在我面前的这位成熟而刚毅的已近中年的妇女,曾经是一个多么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她曾经在无心中唤起了多少美好的憧憬啊!可是在那个无情的夜晚,我却亲手将它打得粉碎。多少年来,我梦想着重新见到她,梦想着恢复那已经失去的希望。然而直到今天,她才为时已晚地回到我的面前。而命运使她重新回来,似乎也只不过是为了向我证实: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女已经不复存在,而我那少年之梦的任何一点影子,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变化了,一切都变化了!但是使生活这样逆转的原因和力量究竟何在?而我那毁灭性的无情,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间的一切,就是这样地难解!
  南珊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身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曾经讨论过一个题目?”
  我茫然地看着她,痛苦地感到自己无法去回想起那个题目。不错,那次林中谈话的愉快情景至今还如此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但那次谈话的内容却几乎一点也记不清了。
  “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么?”
  我惭愧地摇了摇头:“我确实记不清了。”
  南珊用责备的眼睛审视着我:“这样的题目怎么能轻易就放弃掉?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你关于文明与野蛮所讲的那些那样出色的话忘记了呢?”
  “对的,当时我们是谈到了这样一个题目:关于文明和野蛮。但是,我却得承认,我从来就没有好好想过它。至于当时我讲的那些……不过是些……怎么说呢?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说明我当时怎么会说出那样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不,你说的并不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十五年前,当我责备人们总是用野蛮去破坏自己创造的文明时,你曾经向我说,文明和野蛮就象人和影子一样分不开。你说,在古希腊,人们正是在野蛮的掠夺战争中创造了美丽的希腊神话。你还说,那些把人类引进了文明的东西,也同样把人类引进战争:最初给人类带来文明的是铁,但正是铁制造了人类历史中几乎全部的武器。你问我: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呢?还是野蛮的故事?铁是文明的天使呢?还是战争的祸首?这一切都是你说的。假如这些都是你反复思索结果,你怎么可能把它们忘掉呢?”
  我真感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南珊的感情已经被少年时代的往事激起了层层波澜。她的声音变得颤抖了:“要知道,那都是一些发人深省的话啊。几千年来,人类为了建立起一个理想的文明而艰难奋斗,然而野蛮的事业却与文明齐头并进。人们在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斗争和冲突中,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宗教,为了阶级,为了部族,为了党派,甚至仅仅为了村社和个人的爱欲而互相残杀。他们毫不痛惜地摧毁古老的大厦,似乎只是为了给新建的屋宇开辟一块地基。这一切,是好,还是坏?是是,还是非?这样反反复复的动力究竟是什么?这个过程的意义又究竟何在?”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心中满含了泪水。她那真挚的谈吐又将我带回了那个难忘的林间空地。我多么希望她就这样讲下去,永远不停地讲下去啊!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那些话,就是这样深地启发了我。使我想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来,你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遗忘了,但你说的那些话在我心中却始终没有淡漠,没有氓灭,为了找到它的答案,我思索了这样久。可是今天当我再一门见到你,希望你能告诉我的时候,你却说你完全忘了,甚至说你根本就没有很好地想过。难道,它不值得一切人都去好好思索一下吗?”
  我的感情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滴冰冻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滚了下来。但我丝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冲动,我用发哽的嗓子说道:“我应该……感谢……你的看重,但是我……不能再为你说任何有价值的话……因为只有认真思索过的人,才有权利回答,而我……”
  “是的,既然你从来没有很好地想过,当然什么也不必说。”
  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可是请你告诉我……在思索了十五年以后,你究竟……领悟到了些什么,你可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它最后的答案。”
  她否定地摇了摇头:“远不是一切问题都能最后讲清楚。尤其是当我们试图用好和坏这样的概念去解释历史的时候,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在我们之间,从此就永远结束了这个难以穷究的题目。但是我却相信,它再也不会有比南珊说的更好的答案。
  此刻,落日正迅速地向天边接近。南珊的全身都和我们脚下的巉岩翠顶一样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我开始想起她的外祖父。很久以来,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使楚轩吾与我父亲重新见面。
  “你的爷爷——姥姥都好吧?一九七六年冬天,我曾到灵隐胡同七十三号去找过你们,但那时你们已经不在北京了。十几年来,我一直希望能重新见到楚老,因为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诉他。这些事肯定是他非常想知道的。”
  “已经晚了。”南珊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在你去的那年,一九七六年一月,我的爷爷——姥姥在宜兴老家相继去世了。当时我正在无锡的医院里,突然接到姥姥病逝的消息。可是当我请假赶回宜兴时,又仅仅赶上和爷爷见了一面。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两位老人都得了感冒……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
  “老人临终留下什么话了吗?”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弥留的时候,要我将他的骨灰与姥姥合葬。”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再也没有希望见到楚轩吾了
  “老人的丧事办得还好吧?”
  “还好。当时琛琛也不在家,多亏了乡亲们帮助……”
  “真难得……”我不能再说什么。楚轩吾去世的消息,使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父亲已经回国了。”
  “啊,他在国外的三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想到在碾庄突围的苏子明还在,我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
  “他跟着李弥逃到缅甸不久,就脱离了军队,重新搞他的电讯专业,他的专业是由于抗战爆发而中断的。不久,他便与我母亲一道由香港迁居法国。在布勒斯牡一家电讯公司任职。一九五七年,他在日内瓦见到了国内的老同学,才和我爷爷姥姥联系上。后来为了让琛琛能在国内受教育,又在五九年通过华沙将他送回了国内。从一九七一年开始,他一直申请回国探亲,由于我们一家缺乏政治影响而始终未能如愿。直至一九七七年,由于侨务政策的变化,他才终于在前年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你的母亲呢?她没有回国么?”
  “她没有能够回来。我的爷爷姥姥亡故后,她非常痛苦。就在那年春天,她以五十五岁的高龄驾车外出,在巴黎郊区死于车祸。从她生我到她去世,除了一些照片和袖珍电影的片断外,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她。”
  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是冷静的,语调是平淡的。但是在那平静的话语中,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颗痛楚的心。
  “那么南琛呢?他现在很好吧?”
  南珊沉思的脸上这时才浮现出一丝亲切的微笑。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说:“他在北京的电厂里当工人,生活得很美满。去年秋天,中秋月圆的时候,他和一个姑娘在相爱了四年以后结婚了。”
  “真好……”
  我们一同看着远方苍茫的云海,都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从月观峰的山坡上远远传来一片欢呼声。我和南珊一同向那边望去,只见火红的夕阳正悬挂在万里云海上,开始向天空投射出无比绚烂的光辉。青色、红色、金色、紫色的万丈光芒,象一面巨大无比的轻纱薄幔,在整个西部天空舒展开来,把半个天穹都铺满了。无边无际的云海,在这美丽天光的辉映下,全部染上了层层深浅不同的玫瑰色,引起了人们的赞叹和惊呼。奇观开始了。
  我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火红的光轮在下沉,下沉,沉向波涛汹涌的云海之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落日象今天这样巨大,浑圆,清晰。它平稳地,缓慢地,然而却是雷霆万钧地在西方碧青色的天边旋转着,把它伟大的身躯懒洋洋地躺倒下去,沉向宇宙的另一边,这光轮在进入云涛之前,骄傲地放射出它的全部光辉,把整个天空映得光彩夺目,使云海与岱顶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此刻,整个月观峰在这枯目光辉的强烈迸射中已成为一个漆黑的轮廊。峰面上的望亭和山坡上的游人全部成了镶上金边的剪影。人们就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天幕上,向着夕阳的光辉做出各种各样的仪态和动作。
  他们有的被这壮丽的景色震慑得仁立着,一动也不动;有的向着夕阳高举双手,发出胸襟深处的赞美和欢呼。几个外国人和摄影爱好者,正紧张地用电影摄影机和照相机拍下这绚丽的景色。在人群的最边缘,长老宽大的衣袖在晚风中拂动着,上尉则作着种种手势,他们谈得十分投机。
  我和南珊并肩站在天街中央,静静注视着月观峰和夕阳。从那边,各种语言的赞美和感叹不断传来。
  “着火了……宇宙在燃烧……”
  “阿波罗!伟大的火神……”
  “先知普罗米修斯就是从那里面盗取天火的吗?……”
  “那不是火,是可怕的核能……”
  “……”
  到处感叹不已,到处赞口不绝。上尉挽住长老,胳膊在金色的天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形,说了句什么。长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远远传来上尉咯咯的快活笑声。
  这时,凝固的波涛在天边处突然断裂开来,就象一张猛兽的嘴,开始把血红的太阳吞噬下去。那西垂的夕阳似乎知道自己必然还会回来。所以并不留连末路,并不顾盼人间。它毫不理会那些渺小人类对它的赞美和欢呼,懒洋洋地躺在金色的波涛上,从容不迫地沉入那狰狞的兽吻。与此同时,它仰着半张通红的脸,傲慢地向天空投射出最后的光辉。云海开始飞快地变暗下去。
  一个穿着紧身皮上衣,扎着宽大腰带的外国女子,在凋残的落日面前好象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紧张地注视着太阳的沉落。当太阳肖零残破,已经化为几痕血色的时候,她突然抓住烫卷的长发。紧紧地捂住脸,竟唔唔地痛哭起来。
  谁也没有理会她的多愁善感,人们继续向着太阳发出快活的欢叫。
  终于,云涛合拢了阴暗的嘴,太阳完全沉没了。
  当最后一线晚霞在天际消失的时候,我听到南珊在我身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它还会重新升起来的。”我说。
  “不,它正在升起来。”
  “你是说在他们的国度吗?”
  她看着散布在月观峰上的那些外国人:“是的。”
  “但是在那里它很快也会下沉。”
  “那时,它就会在我们这里升起来。”
  “我相信。”我肯定地看着她。
  “我也相信,”南珊仰起脸。我们对视着,交换着会心的目光。
  此刻,我的心情是这样平静,好象我自己已经溶解在这安谧的黄昏中了。
  “但是并非一切事情都能这样周而复始。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清晨,我们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黄昏,而今天的黄昏又将向我们预示着什么样的清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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