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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_4 礼平(当代)
  “这么说,你相信人的生命是不能循环的。”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坚信这一点。你呢?”
  “我不能肯定,因为我无法知道生命以后的事情。但是有一个人却能给你指点另一个世界。”
  “是他吗?”
  “对。”
  我们一同转过脸,向月观峰那边望去。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中,那位仙风缥缈的南岳长者正端然直立在山破上,听着身边的上尉在向他谈着什么。而这时,游人们已经开始零零落落地返回了。
  “你相信?”我想起她十二年前在火车上讲的话。
  她无言地笑了笑。
  “十二年前,我在火车上曾听到你讲起过上帝。也可能,在信仰上你与上尉他们是共同的。”
  “不,并不是那样。”她把脸转向我,“在信仰问题上,我们中华民族自己有着更好的传统。十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的各种宗教象浪潮一样冲刷过中国的国土。印度的,希腊的,犹太的,罗马的,还有阿拉伯的和拜占庭的,却始终未能征眼我们这个民族的恼。中国人那种知天达命的息信和对于生死浮沉的豁达态度,成了中国儒家风范中许多最优秀的传统之一。你可能以为我在外国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可是我的感情却一直更倾向于自己的祖先。”
  “这么说。我们的信仰是共同的了?”
  “可能吧,”她看着我,嘴角挂着未置可否的微笑。
  天空残留着微薄的光明。茫茫无际的云海一脸去阳光的照射,便开始喷涌而起,缓缓漫上山顶。凉嗖嗖的雾气一阵又一阵向我们身上袭来。
  外国人夹在游客中,三三两两地踏着薄雾走过我们面前。他们大多向我们笑笑,便礼貌地走过去。
  这时,一位穿着深红色短皮大衣的中年女人陪着那个被日落感动得掉泪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们双双在我们面前停下了。
  “能告诉我们他是你的什么人吗?”那个深红色的女人问南珊。
  “一位分手多年的朋友。”南珊用英语简短地回答了她,同时亲切地示意我。我把那位中年女人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您真幸福。要知道南是很动人的。”她说。
  “是的,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夫人。”我也用英语回答了她。
  “祝福您,军官。”
  “谢谢。”
  那个眼中仍然闪着泪花的年轻女子也走上前来:“我也祝福你们。”
  “谢谢!”
  她们极为亲切地吻别了南珊,也离去了。
  当游人几乎全部走尽的时候,南岳长老和波西宁上尉才从南天门慢慢地踱了过来。这位无所不晓的长者显然已经用他那高渺的风度强烈地吸引了这位年轻的外国军官。上尉一边走,一边精力充沛地用各种手势帮助他并用不纯熟的英语向凝神细听的长老讲着什么。我和南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信步前来。
  “……在古埃及,它叫阿顿。在古希腊,它叫阿波罗。在古阿拉伯,它叫阿拉。不管在什么地方,它的名字总是以第一字母阿为开头的。那么是不是在古代的时候,人们到处都尊它为万物之首?”
  “不,在古中国。就从来没有什么太阳神。”
  “据说中国的太阳神叫夸父。”
  “他不是太阳神。他又不过是一个追逐太阳的神人。”
  “难道中国从来没有关于太阳的传说吗?”
  “当然有。中国人传说古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后来月神的丈夫将它们射下了九个……”
  “喔!地面上没有起火吗?就象……”上尉做了一个轰炸的手势,“凝固汽油弹一样?”
  长老笑道:“不。掉下来的不过是九只死去的乌鸦。”
  “乌鸦?”上尉大为惊奇,“那是太阳的化身吗?那是多么难看的鸟啊!……一种……杂食类。”
  “然而在古代它却被人们尊为神鸟。就象青蛙……一种很难看的青蛙被尊为月亮的化身一样。”
  “为什么?”
  “不清楚。大概以其响亮的叫声吧。”
  他们大笑着,在我们面前站住了。我和南珊向他们点了点头。
  长老用和善的目光看着南珊:“看起来,你们两个都是头一次上泰山吧?”
  “不,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外祖父母一起来过。”
  “那是哪一年?”
  “一九五四年,我六岁。我记得,那时山上的一切都非常陈旧。”
  “现在呢?”
  “现在到处焕然一新,但却显得浮浅多了。”
  “是呵。不过那时又何尝不浮浅!”
  南珊敬重地点了点头:“长老,我明白您的意思……”
  的确,对于祖国文物的遭遇和民族文化的变迁,南珊与长老是会心的。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问上尉。
  “太阳神。”
  “你们好象有争论?”
  他耸耸肩膀:“我无法全部听懂他的话。”
  南珊笑了:“在来路上,您就对全世界的太阳都很感兴趣。那还是由我来充当这些太阳的中介吧!”
  “是的。我去过爪哇,去过孟买,也去过麦加和耶路撒冷,我到处都看到人们跪在高山和沙滩上向着旭日与夕阳高声祈祷。”
  “那是很壮观的。”我说。
  “也很神秘。”
  “那么你呢?你自己也崇拜太阳么?”南珊问。
  “我在科学观念是崇拜它对地球的贡献,但在宗教上不是这样。”
  “你在宗教上崇拜什么呢?”
  上尉指指正在变暗下去的天空:“当然是上帝。”
  我抬起头看看空空荡荡的天幕。我知道,那里面有无数个由亿万颗日月星球组成的银河系。但是世界上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之中包括了上尉,长老,或许还有南珊——虽然她绝不会承认——以及绝大多数的人类,却相信在那个由幂数无穷大的光年所维系的引力场的中心,还有着一位至高无上者。这位至高无上者就生存于那个绝对没有空气、水、光线和温度的冰冷阴暗的宇宙中,并且主宰着一切。我从来就没有感觉过那个世界的存在,可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个世界却是存在着的。
  南珊冷静地看了看他,突然说道:“您这样的军官大概都是相信上帝的。但是你们却用手枪打碎了多少无价之宝的脑袋。”
  我惊奇的看到她的神情是严肃的。
  “请您原谅,南,我还年轻,并没有参加战争的机会。”
  “你会有这个机会的,并且很容易与你现在的朋友在战场上相逢。”她说的显然是我。
  “南珊,我希望那是做为盟军而不是做为敌人。”
  “是的,”上尉挽住我的胳膊,“你不能预言我们两国会发生战争。”
  南珊直视着我们:“这不合逻辑。军人之间是天生的敌人,你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准备在战场上打死那些和你们一模一样的人。”
  上尉无可奈何地翘起了小胡子:“那也只好听天由命:我打死他,或者他打死我,因为大家都在尽自己的本分和天职。不过——”他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要是李向我开枪,我很高兴。”
  “要是由你来开枪呢!”南珊坚持道。
  “只要他穿着军装,我也很高兴向他射击。但是对您我却不会。射击平民是可耻的。不可理解吗!南?”
  南珊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那是可怕的。”
  “是的,那是可怕的。”我听出我的声音在发抖。
  这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屠杀的恐惧。因为我根本没有去想波西宁上尉用微笑的枪口对准我是什么情景。我想的是我自己,是一幅我在灵隐胡同七十三号的客厅中。用枪口微笑地对准那个默默无言的少女的可怕情景,这情景是突然在我心中浮现出来的,然而却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它荒唐透顶。
  长老显然不赞成我们三个年轻人进行这种无知的对话。他向着上尉问道:
  “你的太阳神呢?你坚持太阳的崇高,可是又不崇拜名。你对太阳的传说充满了兴趣,却去大谈战争。”他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既然你认为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有一个共同的起源,那你就应该证明你是对的。至于战争,等名打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上尉抱歉地将右手放在胸前:“对不起,我们现在就结束这场战争。”
  “怎么,你也是一个文明共源论者吗!”南珊好奇地看着他。
  “是的,好象坚信这一点。我认为人类的一切都起源于太阳。不但整个地球上的生命都不过是转化了的太阳能,而且人类的一切精神文明,也都是以太阳为对象开始的。”
  “所以,你认为太阳崇拜是人类原始宗教的共同形式?”
  “是的,但是神父却向我断言古代中国绝对没有太阳教。或许,中国的太阳教还没有被发现。”
  南珊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上尉先生,我敢说你这种不凭考据而凭睚信的历史观是错了。太阳崇拜在一切民族那里都不是最早的宗教形式,甚至有原始部落的图腾崇拜之中,也很少有以太阳为对象的。你在世界各地看到的,不过是很晚才形成的拜火教。而在几种最古老的宗教中,太阳都并不占有重要的位置。就说阿波罗吧,他并不是一个上帝,他只是一个众神。更何况希腊神话还只是一系列的神话而已,那还远远不是一个成熟的宗教。”她和善地看着上尉,“看来您完全没有了解神的一元性在宗教史上的地位。这是区别宗教与神话的一个准绳。”
  长老满意地看着南珊:“而且,真正统治着古代埃及的也不是阿顿,而是另一个神——阿蒙。而阿蒙并不是太阳。阿顿的统治地位,只在阿蒙的历史中维持了不到三十年。”
  “那阿蒙是什么呢?”
  “可能是某一个星辰,但在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不变真理。”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然而我却未能于加入这玄奥的交谈。当然,我完全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知识对宗教进行驳难,也可以用唯物主义的理论与它争辩,但是我不能谈论它本身,我不可能怀着和他们一样的们情去谈论它的起源,历史,现状,以及它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所发生的异常复杂的作用,因为我的宗教知识太贫乏了。对于这个我永远也难于理解有题目,我只能站在一旁,怀着一种钦羡与自愧的心情保持缄默。
  “那么,东方与西方的文明是否可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呢?”上尉问。
  “这有待于考证原始人类是如何迁徒和联系的。”
  “这方面的材料不多么?”
  “不多,四十年前,我注意过这个问题的争论。然而四十年来,这方面的发现却几乎毫无进展。”
  南珊显然为长老将自己的学识藏之名山而深感惋惜:“这四十年如果您是在讲学,不知会唤起多少学生对这个问题的注意。”
  长老待着胡须笑笑:“我与学术已经隔绝多年。如果能讲经那倒很好,至于讲学,不会了。”
  “师父在说什么?”上尉问。
  南珊告诉了他。
  “但是请您告诉我,”上尉问长老,“如果不是太阳,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对人类文明的产生起了决定性影响的呢?”
  长老笑而未答,却转向南珊:“你说呢?”
  南珊略微想了一下,答道“河流。”
  长老再一次满意地点了点头。而我马上也明白了。
  南珊向上尉说道:“河流几乎哺育了世界上全部最古老的文明。如果没有恒河,就不会有古印度;没有尼罗河,就不会有古埃及;没有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就不会有古巴比伦;而没有黄河,也就不会有古中国。没有河流,就没有农业,也就不会有民族文明的形成。所以,在那样多的考古发掘中,尽管类人猿的踪迹几乎遍布旧大陆,可是当原始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人们便在各条最伟大的江河流域定居了下来。上尉,人类文明的起源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但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这就是在人类文明的发生和发展上,河流比太阳起了更直接的作用。”
  上尉象任何认真的提问者一样,本能地寻找着这答案可能存在的漏洞:“那么古希腊呢?要知道欧洲唯一的一条大河是多瑙河,而它离巴尔干的南端还很远。是哪条河流哺育了古希腊的文明呢?”
  南珊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地中海。地中海哺育了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化。不过这个晚得多的文化不是一个农业文明而是一个商业文明,它是作为联结几个伟大的最古文明的纽带而存在的。希腊人的成就繁荣而巨大。然而发人文之端的,不是他们,而是早已灭亡的巴比伦人、埃及人、印度人,以及至今犹存的中国人。”
  长老异常慈详地看着她:“你不再坚持东西方文明的共同起源了吧?”
  南珊却笑了起来:“正相反,我们自己倒全部成了同源论的信徒了。不过我们坚持的不是天上的火。而是地上的水。”
  上尉的神情早已变得非常谦逊而肃穆。他自语般地喃喃而言:“了不起的中国人!自从踏上你们的国土,我就为你们这个民族的优美性格惊叹。而现在,我终于信服了你们的伟大祖先所遗留给你们的天然禀赋!”
  “您认为我们这个民族有着什么样的天然禀赋呢?”
  “庄重,礼貌,文雅,博学,每个人都象是一个学者。南,我钦佩你的聪慧,更崇敬师父的渊博!”
  南珊笑着将上尉的意思转告了长老,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这水乳交融般的谈话。这是三个多么不同的人啊!他们属于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传统,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经历。而且他们的信仰也是多么的不同。然而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们热烈地聚合在一起,彼此襟怀相见,谈得这样投机。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凭我的直觉意识到,那力量是简单而有力气。这就是:对于真理的共同追求,对于正义的共同热爱,对于人类文明的共同景慕,以及对于世界未来的共同责任感,使他们在心底深处感到彼此是同佯的人。我看着在交谈中侃侃而言的南珊,心中开始产生一种异常深刻的感觉。我好象突然发现我一向以为只是洁身自好的南珊,实际上完全不是一个孤身独处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她并不孤独。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用自己沉静的善意和斋挚的胸怀与身边的一切人都相处得很好以外。还有一条心灵深处的纽带,使她与这样一种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这种人广泛而众多。虽然他们分散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但是同样一种风尚,一种人类所固有的正直、理智、善良和刚毅的崇高风尚却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了一种永远也不可战胜的力量。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得这个世界显得充满了希望。在他们之中,萃集了人类多少最优秀的精华啊!
  是的,南珊并不孤独。她是生活在他们之中的。
  现在,太阳已经带着它的全部光辉旋转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不知不觉中,我们四个人和整个泰山都一起沉浸在了弥漫的夜雾之中。
  “李,”上尉亲切地拍拍我的肩:“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交谈?”
  “我不能。您知道,任何宗教对于我都是陌生的。”
  “唔!——你是共产党员吗?”
  “在我们的国家中,全部军官都是共产党员。”
  他用友好的眼睛看着我:“我很高兴。我钦佩共产主义者们。我认为你们是人类中另一部分充满了理想和献身精神的人。当然,你们相信阶级斗争的学说,而我们相信论理与道德的力量。但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应防碍我们互相谅解与合作。那么,让我们在和平的事业中为保卫人类文明而携起手来吧,上帝和马克思大概都会同意我们这一代不发生冲突。”
  我诚恳地笑道:“恐怕你低估了我们的战斗性。但是尽管阶级斗争的学说在我们的纲领中根深蒂固,今天我仍然要说:但愿如此。”
  除了长老对于战争保持绝对的缄默,上尉,我,和南珊一起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南珊在笑声中想到了什么没有,但我在自己的笑声中却绝不认为事实还会和这种谈笑一样的轻松。
  终于,上尉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道:“真对不起,我应该向你们告辞了。”
  我也看看自己的表,已经是九点整。
  上尉和善地看着我:“认识你我非常高兴,让我们在这个星球的两端永远做朋友吧。”
  “我衷心地赞成。”我们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
  上尉又带着十分敬重的神情转向长老,向他说道;
  “尊敬的师父,我在这神话般的高山上认识了您,使我深感幸运。您将是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一位长者。如果说,南象那黑龙潭的流水一样清澈的话,您就象这座中国的奥林匹斯山一样的崇高。将来会有一天,我要拿起笔来写下在中国的印象。那时候,请您允许我在我的著作中向您祝福和致敬。”
  长老没有说任何谦逊和致谢的话,他只是深沉地看着上尉,合起双掌,用一句任何一个外国人都难以理解的话回答了上尉那感人的致辞:
  “阿弥陀佛……”
  南珊深情地看了看老人,向上尉解释道:“这是佛教中的一位福神。祷念他的名字,是中国一句古老的祝福吉祥的话。”
  上尉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虔诚地低下头,也说了一句同样简短而难解的欧洲古老成语。
  南珊说:“上尉愿神保佑我们大家。”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默默地目送着上尉转身走去。他大步踏上了通向宾馆的小道,在暮色中消失了。
  长老转身看着我们,问道:“我不知道在你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假如我没有看错的话,你们曾经可以得到一种幸福的生活而没有得到。现在,你们为失去它而感到痛惜。是这样吗?”
  我和南珊怆然默视着他,什么话也无法说。
  “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是很好的人。生活的蹉跎坎坷是任何人都会有的,但是一个人只要正直而坚强,善良而聪慧,这就好。年轻人,一个超凡脱俗,心无牵累的人,他没有痛苦,但也没有幸福。而一个事事满足的人,也会在永恒的幸福中沉寂。只有痛苦与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李淮平,生活对你是仁慈的。我想,某些无情的事总会给你带来一些收益。愿你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灵能有所慰藉。”
  这些话对我是宝贵的,尤其是当我的感情这样不稳的时候。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长老最后无比深情地转向南珊,颔首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的道路会是走得最好的一个。”
  南珊用极为感动的眼睛看着长老,但什么也没有回答。
  长老不再说什么,他合起双掌表示了祝福和告辞,便踏着夜雾沿天街向碧霞祠走去。他那飘然的身影,也渐渐在苍茫的夜雾中消失了。
  岔路口上,重新剩下了我和南珊两个人。
  一轮圆月,悄悄地在弥漫的雾霭中浮现了出来,向山顶投射出银色的光辉。
  我看着静静伫立在那里的南珊,感情的浪潮开始剧烈地冲击着我的胸膛。从她那冷静的神态上,我好象已经感觉到,她正在等待着与我告辞。而辞别以后,她便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时,我将再也看不到这个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多少难忘往事的南珊了。然而我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向她说。
  南珊慢慢转过脸,眼中闪动着明亮的月光看着我,等待着我说什么。这使我鼓起了勇气。
  “南珊,”
  “嗯?”
  “这次分手以后,我们还再见面吗?”
  她静静地摇摇头,温和而肯定地说:“我想,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我的心受到了轻微而有力的一击。
  “我们已经有了四次巧遇。这样的巧遇还可能更多么?”
  “如果我们约会呢?要知道,我们应该有四百次会面的,但我们都失去了。”
  “我们都已经不是青年人了。在这样的年纪,你认为约会还是合适的么?”她的声音中带着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但我知道那微笑是做作的。
  “不,你应该再见到我。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向你说,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
  “我不认为那很重要。”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想告诉你些什么。关于……”
  “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必须要说的事情。”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再听我说什么了。”
  她看着我:“是的。”
  一种难过的感情袭击了我的心头,我无法再抑制自己的冲动,声音变得急促了: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你的心里话,这拒绝对你自己也是一样的无情!南珊,你从前受过我那样的对待,难道你连一个歉意的表示都不想看到吗?这不可能。那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哭了。这是什么?是你感情淡漠的证明吗?不,正相反。你为什么要这样压抑你自己呢?不要再继续这样做了,解放自己的心吧!楚老也这样为你担过心的。更何况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们家族……”
  感情激起的波澜,使她难过得低下了头。她打断了我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听。”
  “恨我们吗?”
  “不!”
  “轻视我们?”
  “也不。”
  “那么是厌恶?”
  她仍然摇摇头:“更不。”
  “那到底为什么?”
  她重新坚强地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三十二年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冬天,在你和我出生的那个时候,我的外祖父曾经在淮海战场上做过你父亲的俘虏。这些话,你原来打算告诉我爷爷的,现在则打算告诉我,是么?”
  我被这出人意料的话问住了。她竟一语道出了我等待了十几年想要告诉她的事情。
  “关于我舅舅的处死,关于我父亲的突围,关于我爷爷的投降,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爷爷自己告诉你的,你今天又打算告诉我。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属,而这此事都是我的家世。这样一些难忘的家族历史,你能知道而我自己竟会不知道。你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吗?”
  我无言以对。
  “你应该知道,这些历史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悲惨的回忆。我们不能忘记它,但也不愿常去提起。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我的外祖父有沉痛的人生经历,他的后半生完全陷在懊悔与沉思之中。那天晚上,当你追问他过去的那些历史时,你可能根本无法体会,那对人的心灵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对于这些情况,我知道的太多了。你不能体会,我是多么同情这个老人。这并非由于我是他的外孙女。不,我是站在一个晚辈的立场上来看待过去的人们的。我的长辈们曾先后走向革命——排满,讨袁,护法,北伐,一直到内战。他们轻生噪进,至死不渝,却先后自相攻杀,沦落歧路。这段历史太沉痛了。它与你父亲的辉煌历史是根本不同的。当你把这两种历史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你是在抚摸未愈的创伤。所以,我请求你,历史过去了,让我们把它记在心里——永远记住。只是最好不要再去提它,免得刺痛一些无辜的心。”
  我不能再提此事了。但是我仍然不能不解除自己的疑惑:“可你怎么知道接待你外祖父的李参谋长恰恰是我的父亲呢?”
  南珊看着我:“你也真是。你以为你那天作为李参谋长的儿子表现得还不充分吗?当时,你那么急切地追问战场上的细节,在听到你父亲的种种情况时又流露出那么兴奋的神情。再加上你们父子相貌上的酷似。都使外祖父渐渐省悟到了这一点。但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是更深的痛苦,因为他感到共产党人可能永远也不会谅解他了。那一夜你们走后,我们全家人的心情都很乱。但是外祖父仍然向我们追述了他和李参谋长的那一段历史,并说出了你可能是他的儿子。当时我默默地听着,并把这一切都牢牢地记住了。你知道,这巧合在我又更多一层。不过我却始终没有告诉爷爷我早已认识你。这种巧合,在你的生活中可能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对于我们,可远远不是这样。”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想不到,我等待了十几年要告诉你的事情,你只比我晚知道了几个小时。关于我,老人有什么表示吗?”
  “他倒是很看重你,称赞你胆大敢为,刚直果断,认为你是个值得器重的年轻人。但他说在你身上看不到你父亲当年那种沉稳持重和虚怀若谷的风范。他说你阅历太浅,城府不深,甚至担心你在真的走入生活后会消沉起来,因为你那种锋芒毕露的作风太容易被击中了。你后来果真是那样吗?”
  “是那样的。楚老的预言完全对……”
  “那可真有意思。”南珊的眼睛在月色下又闪现出她特有的那种微笑。这笑容几乎和她十五年前在树林中的那种天真的得意神情一模一样。“不过那时他对你的最大担心是他看出一种迹象,就是你们那样狂热地投身于自己毫不了解的事业,未免太轻率了。他叹息说,辛亥以来,有许多热血青年都是这样投身于各种各样的政治潮流中去的,结果却是国家在整整半个世纪中陷于不断的战乱。他说,我们这个国家走向稳定非常不容易,但愿你们的不慎不至于又给国家铸成大错。现在看起来,他的这个担心倒是多余了,但他的心愿总算没有落空。”
  听了这些,我对楚老的胸怀深为感动。
  “可是南珊,虽然我要说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但我的心情你却不能体会。我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应该理解,那件事,就是那次抄家,它对于我一直都是一个不小的折磨。你应该给我一个解脱的机会。”
  她真诚地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想不到,你把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得这样沉重。其实,如果公正地看待你们的话,我更感激你们。在那个时候,当整个社会都被敌视和警惕武装起来的时候,你们能那样对待我们一家人,应该说是很难得了。真的,你在那件事中给我的印象是相当好的。毕竟,你是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在为理想而战斗,虽然它并不正确。”
  “不,这不是真话。我相信你没有怨恨,这你大概还没有学会,但是我却不能相信你没有痛苦。要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冲击啊!家庭被侵犯了,生活被破坏了,感情受到了蹂躏,尊严受到了践踏……而且,我看到你落了泪!南珊,我要求你,丢掉你的宽容,拿出你应有的哀怨和愤怒来!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在道义上,你都有这样的权利,这样我也会好受一些。”
  “破坏的,可以恢复;撕碎的,可以弥合。你以为那样一次冲击,就能使人永远不息地悲伤下去吗?”
  “能的!多少人都是这样留下了永远也医治不好的创伤。抄家,那仅仅是抄家吗?那些印满私人情感和家庭往事的财物,一去不返……是我们破坏了你们生活的宁静与和谐……”
  她再一次笑起来:“别再说傻说了。”
  现在,我只有缄口不言了。我已经看出来,虽然我自己的情绪从那次抄家以后就一直陷入痛苦的波澜中,可是南珊却在第一次冲击以后就镇静了下来。不,她并不需要任何抱歉和悔恨的表示,因为她的心从来就不曾在那件事情上徘徊过。
  雾气夹杂着冰凉的细小水点一阵又一阵向我们脸上扑来,月亮在弥漫的夜雾中时隐时现。
  我们沉默着。从宾馆那边,远远传来一阵笑声。大概是那群外国人在宾馆门外与一群中国游客欢聚了。
  南珊向那边看了一眼,轻轻说道:“淮平,我们分手吧。”
  我心中一阵偶然:“现在?”
  “对,现在。”她在迷蒙的月色中温和而亲切地看着我,把手伸了过来。
  我茫然地伸出手,十五年中第一次,也是平生第一次,把她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当我接住并握紧这只温暖的手时,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这是我未能得到,并且即将永远失去的她——那个少女和成年妇女的南珊所给予我的第一次友情的表示。我的心剧烈地颤抖着,久久也无法把她松开。
  她被我的情绪感染着,震动着,顺从地把手留在我的手里,难过地低下了头。
  “南珊!”我努力镇静着自己的声音,“十二年来,我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想起过你。有时,你使我坚强起来,有时你使我更加软弱……你要知道,我多么想成为你的朋友,然而我却没有能……”
  “我已经承认了你是我的朋友,在刚才。”她的眼睛仍然看着附近的地面。
  “可是你却拒绝和我再见面。”
  “那有什么益处呢?”
  “因为我渴望着有一天,”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能成为你人生道路上的终生旅伴!”
  南珊慢慢地抽回了手,抬起头来,用温情而责备的眼睛看着我:
  “你错了,淮平。你应该看到,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少年相识,成年重逢,这中间隔了整整一个青年时代。许多只能在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都已经随着这个时代的过去而永远过去了。因此,你和我都应该面对这个现实。是的,我们之间有过三次难忘的会面,既然那些往事并没有成为我们美好未来的基础,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苦苦地纠缠它呢?要知道这笔痛苦的夙债对我们的精神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淮平,把一切都忘掉吧。要不是突然在这里又遇到你,我本来已经把你忘记了。所以请你接受我的劝告:把我也忘掉。为了忘掉那些往事,真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不,我不能!南珊,与你的结识对我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这使我不可能、也不应该把你忘掉。你难道真的意识不到这点吗?你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不能!我不能忘掉这样一个人,她的出现,和我对她的做法,使我把人生最宝贵的幸福永远地失去了。”
  “你指的是什么?”
  “爱情。”
  爱情,在我们相识了整整十五年以后,一直到现在,我才在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想到并说出了它。而当我在突然之间把它说出来的时候,这个甜蜜而无情的字眼把两颗早已不再年轻的心都深深地震动了。
  南珊呆呆地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中闪着隐隐的泪花。
  我什么也不能再说,怀着惜悔交加的心情与她那双泪水晶莹的眼睛对视着,等待着她可能说出的任何回答。
  那泪水已经永远不会再掉出来,它消失了。
  “我在等你的回答。”
  “不,不是什么回答。我是要否定你的人生信念,对于你来说,那个信念太庸俗了。”
  我从心底里心甘情愿地听到她这样的评语。恐怕再没有任何一句话能比这样的回答更使我的心感到亲切与平静的了。
  “南珊,你说吧。”
  “看来,你和那些庸夫俗子一样,认为情投意合的恋爱是人生最大的欢乐,而缠绵悱恻的婚姻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不,你们错了。人生,就和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一样,是一个各种各样的复杂内容交替出现的漫长过程。在不同的阶段,便有不同的主题。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人类曾经创造了完全不同的文明;原始的传说,远古的神话,中古的宗教,近古的文学,和现代的科技。这些遗产都是同样的灿烂夺目,照耀着人类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和成年。它们装点并充实了备个不同的时代,甚至过去了几千年还令我们倾慕和神往。但是,如果我们颠倒它们,比如在今天还去编造原始时代的神话或中世纪的颂神诗,那就显得荒唐了。人生,也正是这佯。人在自己一生的各个阶段中,是有各种各样的内容的。它们能形成完全不同的幸福,价值都是同样的珍贵和巨大。幼年时父母的慈爱,童年时好奇心的满足,少年时荣誉心的树立,青年时爱情的热恋,壮年时奋斗的激情,中年时成功的喜悦,老年时受到晚辈敬重的尊严,以及暮年时回顾全部人生毫无悔恨与羞愧的那种安详而满意的心情:这一切,构成了人生全部可能的幸福。它们都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欢乐,都能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珍贵的回忆。怎么能说人生只有爱情才是最宝贵的幸福呢?不错,贞洁的爱情对于年轻人的心是温暖而甜蜜的,甚至是崇高而神圣的,但它毕竟不是人生幸福的全部内容。在很多人那里,勤奋的创造和充满激情的奋斗给他们带来了更巨大而且更持久的幸福。在那浩瀚的书海中,对他们的描写还少吗?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人,对你来说,就是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都不应该不注意到这一点。也可能,你由于生活的激流转折得太急促而失去了青年时代的爱情,但是你并没有失去全部的人生幸福,也没有失去最大的。这就要看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把什么事情看得对于人生最重要。长老说的是对的:痛苦与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谁能得到那全部的幸福呢?不,没有任何一个人。我们在自己曲折的人生中常常由于得到这一个而失去下一个。现在,你把青年时代的幸福失去了——其实,失去这种幸福的人太多了——那么,你们的中年呢?淮平,你必须把那个使你庸弱的信念丢掉才行!青春是最美丽的,但并不是最宝贵的。在一个有所作为的人那里,壮年和中年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因为你在这时才真正地成熟了。我们的祖先说过:春华而秋实。现在,就正是你人生的秋天,这是一个果实累累的季节。它可能没有了花朵,但它却有着多么丰硕的收获。淮平,鲜花失去了,果实比它更好,爱情凋谢了,怀念却更鼓舞人。你说呢?”
  我眼中早已满是泪水。
  我不能再用任何缠绵的语言来回答她这样坚强的意志,我不能再用任何无力的举止来面对她这颗火热的心灵!南珊,她在我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名字和一个人,而是一种信念,一种对于我的人生正在开始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
  我听任一颗泪水冰凉地挂在我的脸颊上,但我的心却是严肃而坚定的。
  “南珊,我会把你的话……和你……永远记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记在心中!”
  她不再说什么,无言地伸出手,再一次和我紧紧地握住了……
  雾,更浓了。月亮在大雾弥漫的天空中只映出一块微黄的亮影。
  “南珊,”我注视着她。
  “嗯?”她抬起头来。
  “有一本书,你还记得吗?”
  她闪动着眼睛:“记得。”
  “现在,这本书已经是你母亲的遗赠了。十五年来,我一直珍藏在身边。如果,你希望我还给你,我……”
  “不,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我心中又涌过一层热浪:“谢谢你,南珊。”
  她的手与我紧紧握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心又感觉到了夜雾的凉意。她慢慢地后退了一步。我向她庄重地把手举到了帽沿上。
  “再见,”她微微低了一下头。
  “再见。”我注视着她。
  她没有再看我,慢慢转过身,走下了通向宾馆的小路。她在昏暗中迈着轻盈而端庄的脚步,踏着秋草,很快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当她在我的目力已经无法达到的地方踏上了宾馆的台阶时,在那远远传来的谈笑声中又开始响起南珊平静的声音。
  我独自一人站在天街的岔口上,透过重重夜雾注视着南珊消失的地方,追记着她留给我的并没完全听懂的话语,此刻,我的心是平静、安详、而且充满了力量的。
  从此,南珊便一去不返地从我的生活中远去了。而她在十五年中留给我的一切回忆和我那少年之梦的一切憧憬,也都随着她一起远去了。是的,往事已经过去;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视野应该转向更加广阔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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