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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_2 礼平(当代)
  可是到了十一月五日,蒋介石突然变更作战部署,越过徐州“剿总”直接电令黄伯韬放弃海连一线,火速向徐州集结。显然解放军的战略动机正如黄伯韬所料,是首先要一口吃掉他的第七兵团。但第七兵团这时要运动已经太迟了。
  五日晚上,黄伯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命令第二天凌晨立即动身。深夜会议刚一结束,整个海州市顿对人声鼎沸,马达轰鸣,陷入一片混乱。
  会后,黄伯韬与我一起来到我的住处,大发牢骚。他说:“这次作战,共军始终在急速调动,我们已经输了一着棋。现在共军十几个纵队的兵力正向我压迫,老头子不叫刘峙向我增援,反令我孤军西进,是何打算?!”他忧心忡忡地拉住我的手说:“轩吾兄,你我多年深交,我的家事就托付给你了。这一仗搞得好,我能带一两个师打到徐州去见刘总。搞不好,也只有与官兵共存亡。你在我军中并无职务,夫人和女儿又都在上海。你就不必随军行动了。至于定飞、子明,也由我做主随你一同去上海吧,何必与我同归于尽!”
  黄伯韬和我都是冯玉祥的旧部。被蒋介石收编以后,他一直受到重用,是非黄埔系中唯一做到兵团司令的一个。因此他矢志为蒋介石尽忠效命,反共异常坚决。在皖南事变中设伏茂林,生俘叶挺的就是他。当时我出于世谊,不愿在这个关头将他一人撇下。再说,我也已多年不握兵权了,在这危困之中很想勉为其难,重温故业。于是我正色说道:“国难当头,军人效命沙场义无反顾,岂有脱身而去的道理!至于定飞、子明,能在黄老伯身边一逞身手,也是他们的造化。你不必说了。士璋不在,我已电呈南京方面委任我为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轩吾此心无他,惟愿与党民同舟共济!”同时我安慰他说:“只管放胆西行。如果军情险恶,杜聿明和黄维他们会来救应的。我们也只有果断行动才有生路可寻。”
  “晚了!晚了!我们败局已定,第七兵团难免全军覆没!”黄伯韬连声长叹,连我也给弄得心情沉重起来。直到他的作战处长亲自来报告说最后一个师部也即将开拔了。他才匆匆而去。
  果然,战局的发展比我们的预料要险恶得多。
  十一月六日,第七兵团五个军浩浩荡荡地离开新安镇、海州和连云港,分南北两路向徐州急进。当天晚上,南路的第六十三军就在窑湾渡口突然与解放军遭遇,不到六个小时,第六十三军的防线被突破。七日拂晓五点钟,我和黄伯韬在行军途中与第六十三军军长陈章通话,他只报告了该军覆没的消息后便在报话机旁拔枪自杀了。战斗的激烈可想而知。
  黄伯韬闻讯,气得在吉普车上顿足长叹。
  空前规模的淮海战役就这样开始了。
  十一月九日,我们北路的四个军不顾一切地向西突进。但刚刚到达运河便与解放军发生接触,遭到猛烈的狙击。当时运河两岸已经冰冻。黄伯韬立即命令各军同时强渡运河,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被这条大河与增援部队隔开。十几万士兵们拼命用船将辎重渡过河,有不少人冒着严寒从刺骨的河水中泅渡了过去。
  十一月十日,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勉强渡过了大运河。但是当我们且战且走,离开运河西岸又前进了四十里到达碾庄后,解放军的猛烈狙击已经使我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于是黄伯韬命令第四十四军、第二十五军、第六十四军和第一百军分守碾庄的四角,兵团司令部就设在镇外的深沟中,开始固守待援。就这样,我们四个军十几万人的兵力在受到重创以后,被压缩在一个十几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内,陷入了重围。
  事后我们才知道,包围我们的是华东野战军十二个纵队的兵力,整整是我们的三倍!
  战斗的发展在开阔的淮海大平原上是极其猛烈的。我在二次直奉战争中参加过长辛店大战,在抗战中参加过枣庄大会战,可从来没见过象这次这样排山倒海的攻势。解放军的冲锋常常摆开一个极大的扇面,象一阵潮水般地涌上来淹没了我们的层层阵地。这种情况逼得我们的炮兵不得不压平炮口,以密集的主射把成百吨的钢铁倾泄在刚刚失去的阵地上。但是炮火一停,前沿马上又压过一层层人流。在这样的攻势下,我们的四个军相继土崩瓦解了。
  整整十天的苦战以后,我们的兵力已伤亡过半,司令部掩蔽所也暴露在解放军的机枪射程之内了。
  十一月二十日,第一百军军长周志道阵亡,副军长杨荫只身来到掩蔽所。这个军完全打光了。第六十四军也丢失了全部阵地,军长刘镇湘下落不明。第四十四军在打到只剩下一个半师时,第一五○师长赵璧光率部起义了。军长王泽伦同时被俘。现在,我们只剩下第二十五军和两个不满员师和兵团直属的一点残余兵力,而且这一万多人中,连一个整团也没有了。于是我不得不把第二十五军军部撤销,而与兵团司令部合设一处,以与黄伯韬共同维持残局。
  黄伯韬在战斗打响以后,一直保持着镇静。这个身经百战的反共宿将,每天用上万人的伤亡做代价,沉着地逼着士兵们死守每一寸阵地,等待着铁军。他知道,这块战场上的进退得失,不但关系着他一个人的命运,而且关系着党国的命运。他只要还能保住一个师,一个团,甚至只保住一个兵团司令部。他也在美国顾问团面前为蒋介石保住了面子。因为他并未完全覆灭。否则的话,他最后的败亡对整个华东战场的影响将是无法估量的。但是,当战斗打到最后一天时,连他也坚持不住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天空飘起大雪。天刚亮,解放军便开始以猛烈的炮火向我们阵地倾泄炮弹。攻击的浪潮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扑上我们最后的几道防线。形势急转直下了。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我们的西面和西南方向,杜聿明带着李弥、邱清泉和黄维三个兵团拼命赶来。先头部队已经打到离碾庄只有十几公里的地方了。邱清泉的第二兵团和李弥的第十三兵团正与中原野战军的四个阻击纵队进行着激烈的战斗。
  这一天飞机也来得特别多,炸弹和凝固汽油弹倾泻在战场上,到处烧成一片焦土和火海!
  但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和黄伯韬完全绝望了:我们的残余兵力已经只剩下五千多人,指挥体系也破坏殆尽。这样的力量除了勉强招架一下,任何反击的能力也没有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这次大战从一开始,双方就投入了几十个军的兵力,而我们在这铁锤与铁砧的撞击之中正首当其冲。这种战争的规模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现在,在几千平方米的阵地之内,每一个仓促掘成的战壕和弹坑中都挤满了人和死尸。每一颗炮弹下来,都会飞起一片残肢断臂。在这样的战场上,除了死和降,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解放军的阵地上开始响起广播。他们点着黄伯韬和我的名字,反复陈说利害,指明出路。他们大声警告说:杜聿明集团和黄维兵团均被中极野战军顽强地阻截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任何待援的希望都是没有的,因为解放军彻底结束我们的顽抗只在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黄伯韬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镇静。他象一头被囚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披着军大衣在深沟中转来转去。不许任何人向他转达解放军的劝告和递送打到阵地上来的传单。
  但就在这时。突然从我身后冲出一个军官。他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在黄伯韬脚下,抱住他的腿大叫道:“司令!仗打到这种地步,不能再叫弟兄们白白送死了!总统无能,不该叫士兵们丧命!黄司令!黄公!几千条性命在你手里,不能再抵抗了!我们投降吧!投降吧!”
  我大吃一惊: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儿子楚定飞!十几天的激战中,他一直在阵前厮杀。想不到却在这个关头闯回到司令部来了。此刻,他满身是泥和血。也不知道是他负了伤,还是从死人身上沾的。
  “什么!”黄伯韬瞪着充血的眼睛,暴跳起来,劈胸抓住他的衣领从地上抱起来,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你大胆!临阵畏缩者杀无赦,不知道吗?你敢抗颜违命!你敢阵前请降!你敢亵渎总统!该死的——来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应声而来。我的儿子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定飞的行为在黄伯韬面前是难以饶恕的。
  黄伯韬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咆哮着要枪毙我的儿子,但是被副官们拼命劝住了。
  这时,一个参谋钻进来递给我一份电报。我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潦草地注译着:
  “总统飞临战场上空。”
  我无言地将电报递给了黄伯韬。他看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蒋介石的飞机盘旋了几周,并未与地面通话,便向西远去了。
  “是否转达全军?”我问。
  “不必了。”黄伯韬咬着牙长叹了声,将电报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一个通讯参谋把一份电报递给黄伯韬。黄伯韬匆匆看完,竟望天空失声痛哭起来。他捂住泪脸将电报递给我:
  “楚兄,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总统手谕:杜部已火速驰援,务必坚守至一兵一卒,有动摇军心者,就地处决!”
  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伯韬的声音才把我从呆滞中惊醒过来:“执行吧。”
  我唯一的儿子,兵团情报处参谋,这个魁梧健壮的年轻人,正垂手直立在我们面前,身后站着宪兵。他冷静地看着我,说道:
  “爸爸,仗打成这样,是全体军官的耻辱。我劝降不是自己畏死,而是认为叫幸存的士兵徒死无益!屠戮无幸谁无怜愍之心?但是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也是早已决心伏法了。”
  他走到我女婿面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去了。告诉姐姐,来日方长,你们好自为之!”
  子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抱住定飞,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脯骂道:“阿弟,你糊涂!你犯禁逞死,难道叫老夫人泣血终生吗?”他一把扭住定飞:“你给我向黄司令跪下求饶!”
  定飞早已异常镇静。他推开子明,冷冷地说道“杀我者,不是司令,而是总统。谁求情也无济于事,又何必为一己屈膝。既然不容于军法,惟求一死而已。爸爸,黄公,孩子去了。望你们以士兵为念!”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掩蔽部外面走去,宪兵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坡后传来两声枪响。子明猛地跪倒在我的脚边。掩蔽部中一片叹息之声。
  黄伯韬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可怕。好久,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抱头大哭道:“该死啊,该死!……我从小把他看大,掌上膝下,何等疼爱!想不到……”
  他的身体在痛哭中痉挛着。突然,他的猛地扑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电报,几把便撕了个粉碎!
  密集的炮火重新铺天盖地地打到我们头上,子弹刮风般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冲锋的呐喊象海啸一般涌上来,阵地争夺战正在我们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进行。掩蔽部里的高级军官和副官们已经开始悄悄溜掉了。
  黄伯韬叫过我的女婿,咬着牙说:“定飞不肖,败坏了忠烈家风。现在我要你为楚门将功补过:我给你最后一个连,你敢不敢冲出重围?”
  子明是黄伯韬的机要参谋。这个文弱书生,此刻也象一头困住的狼一样,戴着钢盔,倒提着卡宾枪,卷袖敝怀地立在黄伯韬面前:“愿拼死一用!”
  黄伯韬紧紧盯着他:“如能冲出重围。就告诉杜长官和刘总,说伯韬待援不及,杀身殉国了!”
  子明毕恭毕敬地向黄伯韬敬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含泪转向我:“岳父,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料定自己已不能生还,于是说:“你自顾去吧,不可鲁莽!如果你有幸突围,就告诉夫人和雨蝉不要以我为念。如果你也……唉,何必多说!……”
  子明跪下,只说了句:“岳父大人千万珍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顿足催促他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军机要紧,你去吧,快去吧!”
  他这才咬咬牙,一转身走出了掩蔽部。
  黄伯韬把勉强调集到的六十多个下级军官和宪兵全部交给他,命令他们隐蔽在高坡后面。当解放军的冲锋再一次退下去的时候。子明带着人突然跃出深沟,卷在这股潮水中一齐向外冲去。
  我和黄伯韬一直紧张地从掩蔽部里盯视着他们。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阴霾中的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我身后发出当的一声枪响;
  我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黄伯韬张开双臂,向后倒下,手里还握着手枪。此刻,所有的高级军官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黄伯韬自杀了。这一枪他是从嘴里打进去的,因而保持了面部的完整。鲜血翻着泡沫从他嘴里流出来,他两眼老泪横流地看着我,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你不该,伯韬……”
  他眼睛中的神色在迅速地消失,猛然头一歪,手枪哗啦一声掉在了冻硬的土地上,黄伯韬就这样死在我的怀中,我将他慢慢放在地上。脱下大衣覆盖在他的脸上。
  这时枪声骤起,解放军最后的攻击开始了。
  黄伯韬一死,再也无人能镇住军心。一个营长满身泥雪冲到我的面前,抓下军帽和手枪一齐掼到地上,然后双膝跪下,撕开胸膛,发疯一般地大叫道:“枪毙我吧,军长!我们不能再拼了!”他用膝盖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哭叫道:“军长!黄司令已死,不能再叫弟兄们送死了!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进一言:我们投降吧!投降吧!……
  这个军装破烂,蓬头垢面,神经几乎已经错乱的中年军官匍匐在地上。整个脸都埋在我脚下的泥雪中。从他那抽动着的泥泞的脊梁上,从他浑身上下的血迹弹痕中。我深深感到,国民党彻底完蛋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将他从身边推开,冒着弹雨走上了高坡。
  这时,我才看清了全部战场:冰封雪盖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黑色的土地。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到处冒着硝烟。我们最后的几处残余工事正与解放军疯狂地对射。这是黄伯韬留下的死令:顽抗到最后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顶端,摘下军帽丢在了地上。然后从身边掏出一条白巾,直立在呼啸的弹雨和凛冽的寒风中高高地举了起来。我希望能在最后一刻被横飞的流弹打死。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必须向解放军宣布:我们投降……
  楚轩吾讲完了他的经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我率领最后的一千多幸存者投降了。”
  我的心被震慑住了。他的故事在我听来是如此惊心动魄。我看着这个经历过残酷厮杀和无情失败的老人,好象看到了他当年是怎样穿着国民党将军的服装,高举白巾,垂首直立在寒风弹雨之中!
  “你说的都真实吗?”
  “这样的经历是无法伪造的。”
  这么说,你是顽抗到最后一分钟才投降的?”
  “是这样。”
  “哼,这和被俘有什么区别!”我的朋友冷笑一声:“你知罪吗?”
  “那时我有三条道路:或死,或降,或走。但它们都不能洗刷那场战争的罪恶。”
  “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我说:“但你仍得证实你履历的性质:你到底是投降还是被俘?”
  “我并不关心他人对我的结论,但从主观上讲,我承认我的结局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动的。我服从了自己的选择。”
  “我们要人证。”
  他摇了摇头:“完全见证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一个。可是十八年了,恐怕很难找到他了。”
  “什么人?”
  “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的参谋长。在由五纵负责的接待工作中,他与我们战俘相处了整整四天之久。”
  “三野五纵?”我几乎惊叫起来,这是我父亲呆过的部队啊!
  “是三野五纵。”楚轩吾回答。
  我急急问道:“参谋长,他叫什么名字?”
  楚轩吾望着窗外夜空中无比遥远的星辰:“他是令人难忘的。我永远都记得这个道德极高而又修养极深的人。他叫李聚兴。”
  我顿时心花怒放,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李聚兴,他就是我父亲呀!我万万没料到,在今晚的抄家中,在这个小小的庭完里,我竟抓到了一位当年败在我父辈手下的老将军!
  “李聚兴参谋长的事情你都记得吗?”
  “我与共产党作战二十余年,他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我至今认为,他是我对共产主义发生认识的启蒙者,他对我后半生道路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因而尽管我已经十八年没有再见到他了,但他的人格我永远难忘。”
  我清清楚楚地看出老人对我父亲怀着深深的钦佩和怀念。这使我深受感动。我迫不及待地想从他的口里更多地了解一下父亲的经历。
  “那么好吧,你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出来,我们将找到那个李参谋长进行核实。”同时我示意一个红卫兵报给他一张凳子。
  各处房间的查抄仍在继续着,纷乱的响声不断传来。
  楚轩吾坐下来,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枪声平息下来以后,一个解放军的战士很快从他们的阵地跑到高坡下面:“你们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回答道:“黄伯韬自杀了。我们投降。”
  他登上高坡向掩蔽部门口黄伯韬的尸体看了一眼,便转身向阵地发出了信号。
  于是我率领全部残余人员放下武器,七零八落地走出战壕,随他走到解放军的阵地上。我们的正面,就是解放军的第五纵队。
  很快,从后方开来一辆美制“道吉”吉普,停在我们面前。上面下来一位穿棉大衣的首长,这就是五纵参谋长李聚兴。这位参谋长当时刚刚过了三十岁,是一个个子高高的江西人。他面庞清瘦,眼睛很有神。据后来了解,他一九二九年参军时只有十三岁。后来参加长征,在川黔滇作后卫,与薛岳将军打过不少硬仗。在共产党的创业战争中,这位将军几经生死忧患,积功甚伟。
  他主动迎上来,和我握过手,第一句话是:“欢迎你们投向人民。请你转告全体官兵,解放军绝不会难为你们的。”
  我作为败军之将,只有唯唯诺诺而已。
  当时杜聿明兵团和黄维兵团在黄伯韬兵团覆灭后立即收缩,企图重整阵容。解放军华东部队很快即撤离战场,以数路纵队直扑徐州外围,寻机再战。但是李参谋长却抓紧时间做了一件事。他们由我们被俘的全部高级将领陪同,巡视了整个战场。巡视中,他非常详细地察看了我的第二十五军的阵地,因为这个军是最后崩溃的,防守也最为顽强。他仔细地询问了我们的防御意图和兵力配署,并不时与自己的参谋们交换一下看法,甚至要他们记下一些东西。记得当他看到我们已被完全摧毁的炮兵阵地时,曾经严厉地批评我们说:你们在这佯近距离作战中使用炮兵盲目射击,完全是一种无效的战术动作。我争辩说我们作过平射。他立刻反驳道:你们应该毁弃大炮作为工事,将炮兵编入步兵序列。完全是因为过于珍惜优势兵器的威力而没有这样做,结果你们的炮兵不但没有摧毁我方任何重要的目标,而且成了你们防守的沉重负担。听他的口气,好象摆在他面前的不是顽敌的陈尸狼藉的阵地,而纯粹是一道不太漂亮的军事作业。可是当他看到我们在战斗中仓促构筑的工事系统时却赞不绝口。他向参谋们说,正是这样的工事布局和火力配备,才使得他们的穿插手段在整个攻击中始终未能奏效,而只能一口一口地把我们的阵地硬啃下来。在这些交谈中,我马上就在这个农民出身的将军身上看到了非常出色的军事才能。我真想不到一向以骚扰和奔袭为主要作战手段的共产党游击战中,竟能造就这样通晓正规教范的人材。共产党军事指挥员给我的这第一个印象,就与国民党那些胜则争功、败则诿过的将领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四天的休整结束以后,我们这些战俘经过学习准备解送后方,陈毅将军指示五纵为我们饯行。而宴会又是由李参谋长主持的。四天中,他亲自为我们上过课,也个别地和我们谈过话。也可能是由于职业上有着共同兴趣吧,这次简朴的宴会几乎成了老相识们的一场军事讨论会。
  宴会上,我们一边用搪瓷缸子喝着热腾腾的老窖,一边谈起了这次战役双方的部署情况以及它的过去和未来。
  当然,胜利者对于全局看得更清楚一些。因而李参谋长的看法便成了最权威的意见。他首先从分析全国战场形势开始,指出在淮海战局的形成过程中,解放军华东和中原野战军就已经是凝聚了巨大力量的两个拳头。而国民党徐州剿总的四个兵团却撒在华东广大地区的各个重镇上,从而造成了被各个击破的可能。而后,在战役和整个发展过程中,解放军的战略意图始终非常坚定,一直盯在大运河一带寻找战机。而第七兵团在几经徘徊以后,又恰恰在毫无接应的情况下冒然西进。这又顺理成章地给他们提供了在运动中对我们实行毁灭性打击的机会。
  “如果黄伯韬不向西运动,而是固守海连地区呢?”一五0师师长赵璧光忍不住问。
  “逼迫你们背海作战,正是我们原来的计划。那样你们与增援兵团之间的距离将被分割得更远。而蒋介石之所以仓促地命令黄伯韬西进徐州,也正是想使你们靠拢。看来,他尝够了被我们各个击破的苦头,但这一次他却又低估了我军在运动中歼灭强敌的作战能力。”
  “那么,陇海铁路诸重镇的永固工事不能延长我们固守的时间吗?”
  不能。因为我们将在你们兵力收缩以前发起攻击。十一月六日晚,我们的待机点均在你们各军驻防地五十到二十里的地方,陈章正是在那里陷入了重围。尽管蒋介石一误再误,终于坐失了一切挽救第七兵团的机会。但最荒谬的人,应该说是刘峙。他对于你们的西进竟毫无接应,甚至在第六十三军迅速覆灭以后,他也未向徐州以东迈出一步。”
  当时,宴会上的气氛十分激动。四十四军军长王泽伦听了气得大骂刘峙与顾祝同无能。几个师、团级将领竟不顾李将军的在场,“共军”“总统”地抱怨起来。
  “我们情报模糊,优柔寡断。协同混乱,各行其是,如何不败!”
  “乖乖。总统三变计划,还是落在共军妙算中了。”
  “唉,黄伯韬至死不悟!”
  “是的。黄伯韬的死,不但是做了蒋介石错误战略的牺牲品,而且也是做了蒋介石反动政治的牺牲品。”李将军炯炯地环视着会场,“蒋介石不顾民族大义,不顾国家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尚未恢复民族元气,悍然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这就是横下了一条心要陷手下成千上万的官兵于死地。而黄伯韬不愿向人民屈服,甘心情愿为蒋家王朝殉葬,这就构成了他的悲剧。在座的诸位在最后的时刻能够猛醒,这是令人高兴的。希望你们能在民主阵营中找到真正的出路,并终于跟上历史的潮流。我相信,凡是有爱国心的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来,为国家更新,为诸位新生,干杯!”
  我们一齐站起,杯觥交错地碰了一番以后,一齐把酒喝下去了。
  随后,他又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他安慰我们说,一俟全国解放,便会立即安排我们与家人团聚。他还特别问到我儿子被枪决的情况,对此深表同情。他说:这样一个刚刚开始觉悟的年轻人,应该活到今天而没能活下来,非常令人惋惜。希望你的女婿能够吸取教训,早日脱离反动军队,回到人民一边来。因为我是全座最年长的人,他又专门为我夫人的安好祝了酒。看到共产党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全体战俘无不为之感动。
  这时门开了。一个机要员拿来一封电报和一封信。他迅速看完电报,顿时面露喜色。
  看到他神情变化得如此开朗,王泽伦忍不住小心地问了一句:“是否贵军又有胜利的消息?”
  “是的,”李将军兴奋地站起来,高声宣布道:“昨天,黄维兵团在徐州以南双堆集陷入我军重围。”
  宴会的气氛刷地一下沉寂下来。这消息是震动人心的:五天以前,我们在千军重围中曾经绝望地等待过黄维的援救。现在,他们也陷入重围了;
  李参谋长马上设法打破这难堪的气氛。他斟满一杯酒说道:“当然,我们绝不希望黄维也象黄伯韬一样地死去。我们希望能重新见到他!”
  但大部他战俘心情烦乱,竟无人响应。
  他平静地笑笑:“军情如火,人情如水,不要把它们搅在一起。还是谈家常吧!诸位,如果我个人有什么喜讯,你们是否愿意向我祝贺呢?”
  为了不使他独自支撑这尴尬的局面,我首先立起身来响应。我也斟满了杯酒举起来说道:“礼者事之度。只要李将军不吝相示,老朽当领衔恭维!”
  人们重新笑起来。
  这时,那个营长已衣着整齐,头发也剪过了。他咋地一声跨出座位,毕恭毕敬地将一杯酒高高举起:“我愿为李将军的喜讯一饮而尽!”
  人们笑着,纷纷相问。李参谋长笑视着我。估计我已猜出十之八九,却又笑而不答了。倒是营长忠厚,他一把拉住了机要员不叫走,非要她透露不可。机要员便笑着看了李将军一眼,大声向大家说:“两天以前,李参谋长的爱人在后方生了一个儿子!”……
  我紧紧盯着楚轩吾那闪着隐隐泪花的老眼,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我们纷纷起立。为这个儿子向他祝贺!
  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拉住的手,一手将酒高擎在空中说道:“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幸事。李将军,轩吾虽不能造福后人,在这里却愿为我们的子孙永不征战而连尽三杯!”
  “不,”李参谋长也异常兴奋地看着我:“使天下赤子永不厮杀,乃民族一大幸事。但假如四海未平,一旦国家有警,我却愿为我们的子孙共同征战而连尽三杯!”
  这一席话,使在场的人无不称叹!
  我与李参谋长对视了一下,这杯酒竟是含泪而尽。
  最后,我问他:“你打算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他思索再三,说道:“他出生之时,我军已首战告捷。当前我们国共两党大战方酣,两淮人民生命财产损失不小。为了纪念这次我军迅速获胜,为了预祝下一步战局进展顺利,更为了希望战事早日平息。我想给他起个名字,叫做:李淮平。”
  一种从来体验过的激动冲击得我一阵晕眩。李淮平,这个提前出生在战场后方的孩子就是我啊!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名字竟浸透着父亲如此器重的深情。自我懂事时起,父亲在我眼中就是一种威风很重的形象,令我生畏。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竟也有过如此动人的情怀!
  父亲对国家的感叹,父亲对内战的谴责,父亲对后人的希望,父亲在那个宴会上所说的和所想的一切,都象酒一样的浸醉了我的心。
  我仔细地端详着楚轩吾,端详着这个已经苍老,但依然筋骨刚健的老军人,心中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慈祥,威武,亲切!
  这时,各处房间里翻天覆地的抄查已渐渐停止了,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喧闹地清点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东西。夏夜的沉闷空气中,混浊着樟脑气味儿。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推开门走进客厅,一边掸去满头满脸的灰尘,一边没好气地向我说:“他妈的,这个老家伙真是个滑头。到处翻遍了,什么反动的东西也没发现!”
  “你们在院子里堆了些什么?”
  “全是浮财!老东西简直太阔了。”
  我命令道:“把生活必需品给他们留下,其他东西统统拉走!”
  “好!”那个红卫兵转身出去了。
  我看看楚轩吾,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好象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楚轩吾,你能担保你讲的都是真实的吗?”
  “我说过,这样的经历不可能伪造。”
  “那好,把你讲的全部写面书面材料。尤其是关于李参谋长,更要详细一些,我们将找到他核实。有一句扯谎,拿你是问!”
  “好吧,我可以做到。”
  “现在去看看你的妻子吧,安慰安慰她,就说除了抄一些你们不该有的东西,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他点点头,慢慢站起身往通向西厢房的小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身望了我们一眼,似语而未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消失了。
  “老东西,来头不小!”我的朋友津津有味儿地回味着楚轩吾的故事,不禁啧啧称叹。他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笑道:“怎么样,叫你爸爸会会这位老相识吧?”
  “说什么?现在还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把全部记录往我面前一推:“我看假不了!不过行啦,咱们该收兵了吧?”
  我把材料拿起来说。“好,收兵!”
  这时,又有一个红卫兵推门进来,俯在我身边轻轻问道:“这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你是不是做做工作?”
  “孩子?多大的孩子?”
  “噢哟,挺大了,和咱们差不多。”
  “那带来吧。”我翻阅着潦草的记录,心里一点也不想见他们。说实话,对于不得不放下这珍贵的回忆而去开导那些子女,我感到非常讨厌。
  在楚轩吾消失的小门中,又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夏季的淡色短衫,一大一小默默地站在那里。
  “过来。”我掏出钢笔,对一处记错的细节做了补正。
  也可能他们没搞清我这心不在焉的招呼是向谁说的,晃了晃没有动。
  “过来!”我不耐烦地再次命令。可是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有些奇怪了:
  “聋子吗!你们……”我生气地将记录啪地摔在桌子上,抬起头冲他们呵斥起来。可是当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姐姐时,却瞠目结舌了。
  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的,正是我三个月前在树林中结识的那个女孩子:南珊。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脚上是一双干净的黑布鞋,眼光就停在鞋尖前的那一小块地上。现在,她穿着单薄的夏衫,一个比她小三四岁的弟弟紧偎在她身边,手攥着她的衣襟,正用胆怯的眼睛望着我们。此刻,她已经完全不是树林中的那个女孩子了。这不是由于她的装束变了,而是由于那种天真烂漫的气息已从她身上一扫而光。她那整齐朴素的身影笼罩在这惨白的日光灯下,真是一片茫然和苍白。
  我的心突然凝固了,随后便开始猛烈地剧跳起来。一股痛苦的浪潮从我心头涌起,那沉重的杖力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
  是的,站在那里的,就是我不久前才刚刚熟悉的那个女孩子。我们曾在一场小小的冲突中获得了友好的谅解,我们曾在一番海阔天空的谈论中交换了各自心中的真理,而她还那样信任地把一本心爱的书借给了我。可是现在,我们却在这样一种场面中重逢了:她将要受到一番无情的盘问和训斥,而我却坐在审问席上。
  我两眼直瞪眼地望着她,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屋中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声,我才如梦初醒,勉强招呼了一句:“过来……”
  身边的人立刻用愤怒的眼光瞪了我一眼。我吃惊地听出来,我的声音竟突然变得如此无力和温柔!
  那个小男孩听后想向前走,但是被南珊紧紧搂定,一步也无法挪动。我不得不咬咬牙,直视着她,第四次发出了命令:“过来!”
  这是一个陡然变得强硬起来的命令,因而更加显得不可抗拒。南珊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搂着弟弟弱小的肩膀,慢慢走到客厅中央,在楚轩吾坐过的那把凳子旁边站住了。
  “坐下。”我说。
  南珊却坚定地站着。她的手显然抓得很用力,以致那个乖怯的小弟弟一动也不敢动地紧靠在她身边。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命令她去做任何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被不幸和痛苦武装起来的人。任何力量,哪怕再严厉,再无情,也不可能更沉重地打击那颗已经木然的心灵了。
  周围是一片严肃的沉默。一切都在等着我的命令去开始。环境和气氛都不允许我再有任何的犹豫和徘徊。于是,我不得不开始审问了。
  “姓名?”
  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慢慢抬起头,无言地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中并没有丝毫的恼怒和哀怨,只是充满了失望。在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后面,再也没有那个天真大胆的心灵在望着我了。她嘴唇紧紧地闭着,连回答的表示也没有。但那茫然失望的神情却好象在说:“何必还问呢?你早已经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
  面对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言,我毫无办法,只得转向她的弟弟。
  “你叫什么?”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叫南琛。”
  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狠狠地咬着牙,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生气。也可能是难言的痛苦吧,但它已经开始把猝然相遇时产生的那种慌乱和难堪压制下去了。这时,我身上的军装,我臂上的袖章,我所处的位置和身份,以及这大举查抄的严厉场面,都使我获得才不久的那种冲天的,然而虚伪的正义感和使命感迅速地复活起来。我开始猛烈地谴责自己的软弱,这就再也不容我对南珊抱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于是,我的耳边响起了我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
  “南珊,南琛,我们是红卫兵。对于今晚的抄家,你们作为子女,我必须严肃地向你们说明一下。今天来抄你们的家,对于革命来说是完全必要的,或者说,这是一次必须进行的革命行动。你们应该很好地对待。你们必须懂得,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是国民党反动派遣留下来的一个角落,它使你们从小就生活在剥削阶级的残渣余孽和污泥浊水中。因此,你们应该仇视它、反抗它、抛弃它!现在,这个行动正在全市进行,所有你们这些做子女的,都必须与家庭划清界限。你们要清醒一些,脱胎换骨的改造虽然痛苦,但革命的潮流是无情的。谁要是甘心情愿做反动军阀的孝子贤孙,谁就难免成为剥削阶级的狗崽子,为旧制度殉葬!——你们听到了没有?”
  “嗯!”南琛马上点了点头。这个幼稚的小男孩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习惯了屈服,但他显然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话对他一生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我盯着南珊狠狠追问了一句。
  仍然是令人难以忍耐的,不可侵犯的沉默。她似乎就依靠着这沉默与我对抗着,并且简直是用它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我的朋友终于被激怒了。他啪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用手指直指着南珊那低垂的头,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你是在反抗!在猖狂地反抗!你想用沉默来表示你的抗拒、仇视、诅咒和一切反革命的情绪,是吗?你说出来!你的阶级立场站在哪一边?你的阶级感情倾向谁?你的阶级本能又将使你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你说!你不敢说,是吗?你想把你心中的一切恶毒都隐藏起来,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刀口——如果可能的话还有枪口和炮口对准人民,对准我们,对准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是这样?告诉你:你想错了!你必须唾弃你的外祖父!你必须鄙弃你亡命国外的父母!你必须抛弃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庭!否则,你,你弟弟,在这个社会中都永远也不会找到出路!”
  对于自己的过去,谁可以没有自尊?对于自己的将来,谁可以没有自信?然而我们这急风暴雨般的呵责和斥骂却把这个女孩子的过去和将来扫荡得干干净净。
  南珊仍然无言地站着,她抱着弟弟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力量,头也垂得更低了。
  “你听到了没有?”我知道她心中那沉默的城墙已经完全崩溃了。
  南珊站着,过了很久,才咬着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头。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衣襟滚落下来,沉甸甸地在撤去地毯的地板上跌得粉碎。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我怎么竟能对她说出那么一套冷酷无情的话,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她受到了那样猛烈的打击以后,我还能对她心中那道已经倾颓欲堕的防线做了最后的一击,竟然把那一连串大张挞伐的字眼儿与南珊这样一个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当我的朋友把那些肮脏和丑恶的字眼儿接连向她打去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心怎样被绞得生疼!
  “走吧!”我怀着铁一般冰凉的心向她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南珊慢慢转过身,带着弟弟向那道小门走去。可是当她已经推开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她的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仓促中,我把她叫住了:
  “你站一下!还有一件东西,一本书……”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说起那件事。
  南珊站住了,但是并没有回头。她站在门口把头摇了摇,便痛苦地收缩着双肩,搂着弟弟继续走了进去。她走得那样缓慢。当她的身影已绎消失在门后的时候,她留在门沿上的手指很久才慢慢地、发着抖松开。
  大街上。装满了衣服、书籍、器物、皮箱和一套大沙发的卡车,满载着红卫兵,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
  我的红卫兵战友们靠在车帮上,脚下踩着满车“战利品”,高唱着雄赳赳的红卫兵战歌,全都沉浸在胜利的兴奋和欢乐中。
  我一言不发地直立在卡车上,风从我耳边呼呼地吹过。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心中乱糟糟的,又象是空荡荡的。三个月来,我曾经反复去推想那个叫做“南珊”的女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曾经设想过她的父母是学者,作家,艺术家,或是和我父母一样的党或军队的高级干部。我毫不怀疑她一定是在一个极好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甚至当红卫运动刚刚兴起的时候,我曾希望过能在自己的队伍中看到她……可是,我却没有料到她的家庭原来是这样的。她的父母一直逃亡国外,不,实际上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只有一个在战争中一败涂地的老将军做外祖父,和一个弱小的老太太做外祖母……
  我想着,想着那满目疮痍的战场——在那冰天雪地的炮火中诞生了我和她;想着那浓荫密障的树林——在那古老高台上一场天真的高谈阔论中我们建立的友谊;还想着刚才那个宁静的庭院和古朴的客厅,想着猝然相遇时她那低垂的头,苍白的身影,和那颗摔碎在地板上的沉重的眼泪……我漫无边际地想着。不,其实我什么也无法想。我的脑海被一幕幕急促闪过的战场、宴会、树林和客厅完全淹没了。
  南珊,南珊……我心中反复想着这个名字!
  我就这样沉默着,任凭战友们震耳欲聋的歌声在我耳鼓上震响。那时候,在我的感觉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感到那无数雪亮的路灯,从我头顶上的夜空中一盏又一盏飞快地向后划过……
第三章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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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我手忙脚乱地洗印好最后的几张照片,拉开了厚厚的黑窗帘。顿时,一片白花花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向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透过融迹向外一望,才发现外面已经飘起鹅毛大雪了。
  我看看表,离火车出发的时刻还差两个多小时,于是把那一堆未经剪裁的照片往怀里一揣,匆匆穿起大衣,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梯,取出车子推到大街上,跨上便拼命地蹬动起来。
  这场大雪给我骑车增加了不少困难。但是,寒冷却挡不住友谊的召唤。
  今天,我的几个好朋友就要到内蒙古大草原上去落户了。而他们走后不久。我也将应征入伍,并且完全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服役多久。所以,我们这些在文化革命的动荡中结下友情的伙伴,可能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天各一方,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再要欢聚将很难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赶到车站。把最后聚会的照片分送给朋友们,然后坐在车厢里热热呼呼地再好好谈一谈。现在送行的人中可能只差我一个人了,朋友们不知正等得多焦急呢?
  当我终于赶到车站,跑上站台的时候,这里早已人山人海。要想上车简直不可能了。
  车站里的热闹是空前的。在站台中央一条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红横幅标语下,一群年轻人正起劲地摘动一面大红鼓,敲着好几对铜钹和铜锣;上百个小学生打着花鼓,跳着舞蹈;在人们的头顶上,高音喇叭正播放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雄壮歌声。人群中还不时响起阵阵口号声。十几面红旗来回晃动着,更增加了这一片热闹而混乱的气氛。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片狂涛巨浪,一场急风暴雨,使人的耳朵除了一片轰鸣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我踩到花圃的铁栏杆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望过去,只见一层层的人挤满了站台,簇拥着一列列绿色车厢。
  我跳下栏杆。开始使劲扭动身子向车厢挤去。我拼命挤到了离车厢三四米远的地方,人就象压缩过的一样,再也挤不动了。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各个车厢窗口张望,车厢中已经坐满了人,每个窗口都露着三四个脑袋在与外面的人讲话。但是我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淮平!……”突然从嘈杂的人声中隐隐传来一声呼叫。
  我顺着声音寻去。终于在几个脑袋后面发现了朋友的半张脸。他在车厢里着急地叫着,甚至把嘴也伸了出来,我却根本无法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们都在哪儿?”我大声喊着,声音却淹没有浪涛中。连我自己都不大听得清。
  他咧着嘴,使劲摇摇头。
  “他们、他们哪?”我高高举起照片,用更大的声音问。
  他伸出大拇指向后翘着。我立即明白,他们都在上面了。可是我怎么上去呀?
  我真恨不得从人群头上爬过去。但是我正在用力,前面一个人却用胳膊肘用力顶了我一下,不满地说:“穷挤什么?没见人都挤成罐头了!”
  “我急着送东西!”我手里满把的照片仍然举在头上。
  他看了一眼,不以为然:“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劳驾,咱们都老实呆会儿吧。”他手上,也无可奈何地捧着一个缝紧的布包。
  我知道。想到车厢跟前去已经毫无希望了。我满身大汗地挤出人群,不得不想想其他办法。我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突然,我发现远远车尾那边冷冷清清,心中不禁一亮:如果我能从尾车钻上去,不比在车窗前更强吗?我决心试试运气。
  这里可真是冷清多了。列车旁到处散乱着一些行节和邮袋,停着一辆电瓶车。几个工人正坐在行李间吸烟,还有两个女乘务员靠在车厢上轻松地聊着天。
  我装做上不去车的样子,急急忙忙向车门跑来,说了声“来晚了,那边上不去了。”便一步跨进了车厢。
  我顺着车厢快步向前插去。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除了堆着过多的行李,人们只不过都挤在了窗口,里面其实并不拥挤。我迅速走到第三节车厢。这里可是拥挤多了,过道中堆满了行李,我刚一进来,便不得不抬高了腿,从那些包袱、皮箱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但没走几步,我就必须踏着座位才能越过去了。我从一个座位跨到另一个座位上,一路不断地给人道歉:
  “对不起!……请让一让……谢谢!”
  他们有的忙着自己的事情,有的讨厌地看看我。倒并没有作声。可是当我快到最后一个座位时,一个人却吼地一声叫了起来:“哪儿来的混蛋!你他妈乱踩什么?”
  我站在座位上向下一看,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学生站了起来,胀得紫红的脸正恼怒地看着我。原来他的大狗皮帽子被我碰掉在地上。正掉在一大堆瓜子皮和烟头上面。
  我赶快向他道歉:“对不起,行李把过道都难满了。”
  “少他妈废话,你给我拣起来。”他一手叉腰,一根手指笔直地指着地上,挑衅地瞪着我。
  显然,我面前出现了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看他那翻着眼白的眼睛,好象如果我不弯腰给他拾起来,他就要把我揍扁似的。
  我心中冲起一股怒火,咚地一声跳到地上牢牢站定:“我不拣。”
  现在,我已站在宽敞的过道里,而他的两腿却都挤在行李中间,在这个极为有利的位置上,如果我猛击他一拳的话,他肯定会翻倒的。
  “你敢!”
  “你试试看!”
  我威风凛凛地与他对视着,除非他不再挑衅,否则我宁愿不去送朋友而在这里进行一场恶斗!对方显然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力量,突然犹豫了起来。
  我抓紧机会马上脱身,冷冷地说了句:“不懂礼貌,就自己去拣你的帽子吧!”转身走掉了。
  那人在我背后低声骂了几句。我决心不再做任何纠缠。因为我还得穿过五六节车厢才能找到朋友们呢。
  但当我跨进四节车厢夹道时,我的脚却突然之间站住了。只见在最近的一套座位上,背向我坐着一位老人。他穿着獭皮领子的大衣,正在听他身边角落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在讲着什么。那花白的头发、宽阔的肩膀和那充满军人气概的笔挺的坐姿,看去多么熟悉!猛然间,我想起了灵隐胡同七十三号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背影,心中不禁大吃一惊:楚轩吾!
  距离那天深夜的抄家,已经过去两年多了。现在他坐在火车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曾经领着二十四个红卫兵袭击过他家的那个人又走到了他的背后。
  “楚轩吾?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心中疑惑地想着。突然,我的心格登一声:“怎么?难道南珊……她也是这一趟车走吗?”
  公园里那个侃侃而谈的女孩子和客厅中那个默默无言的少女一齐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两年了!两年来,那一切难忘的情景从未在我心头消失过。而现在,她可能就坐在离我几步远的座位上。生活的洪流和旋涡,又将我和她冲到了这样近的地方,可是这次我却没有任何勇气走上前去了。
  我默默地退回来,停在那里,悄悄看清了他们全家的位置:楚轩吾紧挨过道背向门口坐着。他面前那个穿着棉猴的中学生正是南琛。这个男孩子比那时已经大了两岁,但那双稚气的眼睛却没有变化。现在,他正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就在南琛的身旁,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几乎完全被夹道的拐角挡住了,只露着半个肩膀和那条搭在大衣剪绒领子上的粗粗的辫子。可是,尽管我完全看不到那张端庄秀丽的脸,看不到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但那斜峭的肩膀,那熟悉的辫子,以及那安静的坐姿,却使我立刻认出了;这就是南珊。
  可能这节车厢都是兄弟姐妹一同下乡的,有些人又下了车,所以不那么拥挤。各家之间被大堆的行李隔成了一个个单元。从那里走过去,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收缩了。一种巨大的力量阻挡在我面前,使我不能再前进一步。我好象感觉到只要我的脚重新踏进那个家庭,在那里发生的事值就将是无法想象的。但同时又有一种巨大的力量禁锢住我,使我无法离开。我知道如果我转身走掉,我就会永远失去这个家庭,失去这个家庭中的南珊。不,我不忍失去这一切!这一切当中不仅有南珊和她一家人,而且也有我父亲的经历,有我出生的历史,有那片树林中的巧遇,海阔天空的谈话,以及对我的人生发生了剧烈影响的那次抄家的全部回忆,……我被一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紧紧地束缚在那里,一动不动。
  于是,在这即将远行的列车上,我沉默在一旁,听到了南珊和她的家人在告别时所说的一大段对话……
  此刻,从楚轩吾身边我看不见的角落里,正传来老夫人的啜泣声:
  “……你们都还是孩子……就要远行……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叫我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放心吧,珊珊已经很懂事,她会照顾好琛琛的。”楚轩吾用自己也是惆怅的声音极力安慰她。
  “她又有多大哟!……在家守着我们,怎么都好说,一旦离家在外,千里迢迢……”她说不下去了。
  “唉,事已至此,心就是放不下也要宽一宽。”楚轩吾叹了一口气,“当初我弃学投军的时候,我母亲也是难离难舍,那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现在国家是太平多了,孩子们何尝不可以出去走一走,为什么一定要坐守门庭呢?让他们自己去闯吧,我们不能照顾他们一辈子的。何况我们还能操几天心!”
  “就是我们死,也要等子明他们回来,叫我们……见见团圆……”老太太已泣不成声。
  “唉,哪就到了那步田地!”楚轩吾摇摇头,嗓子也哽咽了起来。
  “爷爷,姥姥,您们不必太牵挂。到乡下,我会带好弟弟的。”
  这是南珊平静的声音。这声音我已经近三年未听到了。现在,这声音在我心中重新唤起了树林中那次巧遇的亲切回忆;也唤起了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那种痛苦而难堪的情景。
  “那边的情况你有所了解吗?”楚轩吾问。
  “听打前站的同学回来说,公社安排得还是很不错的。房子早已安排好,今冬的取暖煤也调拨得很充足,火炕我们慢慢会习惯的。到那儿以后,我就先把琛琛安顿好,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不能的话就住得近一些,尽量不叫他离开我就是了。如果缺什么东西,我会随时向家里要。不过这些年我也打算对他严一些,十五岁的孩子,再娇下去也不好。我觉得姥姥在家对琛琛也太宠些了。”南珊的话完全是一个当家的大姐姐的语气。
  “困难还是要估计足。北方冷,衣服都带足了么?”
  老太太答道:“厚衣服差不多都带上了。两人的大衣都衬了皮里子。珊珊还帮我给琛琛做了件皮背心。”
  “爷爷,为了做这件皮背心,姥姥把自己的大衣里子都拆了。”
  楚轩吾掀起妻子的大衣角看看,叹了口气:“我不是还闲着床皮褥么!”
  “我跟姥姥翻遍了箱子,只找到两张皮子,一件是您的旧皮裤,一件就是姥姥的皮大衣。”
  “其他那些呢?”
  “没有了。”
  “抄家时拿走的吗?”
  南珊不语。
  “这些皮子也不够做两件大衣么!”
  “他两人也就是胸前背后衬一衬罢了,哪还做得起整件的皮大衣!”
  楚轩吾带着一切老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有的那种认真,又伸手去掀南琛的大衣角,却被南珊拦住了:
  “爷爷!就别看了。我们一起去的同学中能有皮毛的又有几个!放心吧。我们的条件已经够好了,再求全就过分了。”
  楚轩吾只好点点头:“好吧,那这些事我们就不操心了,你们到了以后,快些来信。别叫家里牵挂。”
  “嗯。”
  听了这一席对话我不禁大吃一惊,南珊给我的印象太美好了,以至我不知不觉地把她所生活的环境也完全理想化了。其实,在我们的社会中,失去政权的国民党将领们过的是一种政治地位十分卑微但物质待遇却比较优厚的生活。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楚轩吾虽然由于被抄了家而大大降低了生活水准。可是当南珊与南琛姐弟去插队的时候,他的夫人所能做的物质准备与一般市民比起来还是相当充足的,这是一种包含着尖锐矛盾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对于那些国民党将领本人可能还无所谓,可是这种生活却往往使他们那些缺乏阅历的子女以步入复杂的社会环境后,陷入难以摆脱的矛盾中:他们幼时的生活大都是较好、甚至很好的。但将来的前景却无比暗淡;他们在成长中能受到很好的教育尤其是家庭教育,但成年以后却很难有尽情发挥的机会;他们对理想的美好生活充满着热爱和追求,却又缺乏蓬勃的自信。为此,他们常常感到自卑,但绝不认为自己天生低劣;他们大都安分守己与勤奋上进。我的同学中就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带着这种生活的明显痕迹。本来我对他们在同情中夹着轻视和疏远,无形中把他们看成是被时代和社会遗弃的人。然而,南珊的出现,使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生活的真理:得意容易使人腐败,磨难却使人更趋于完善。南珊无异地是他们中的出类拔萃者。
  现在,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陶冶了她十九年的生活环境,正准备去过一种崭新的、对于任何一个女学生来说都是陌生而困难的农村生活。但是我却相信,这种生活摆在南珊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了韧性和进取心的女孩子面前,她一定会勇敢地走进去的。
  我没有猜错。她说道:“农村生活很艰苦,这我知道。尤其是对于琛琛,这艰苦更要显得重一些。但艰苦并不等于痛苦,因为那里有创造和收获,我相信我们会找到许多我们在北京永远也得不到的欢乐。”两位老人默默听着外孙女这略带哲理气味的话。“琛琛一向害怕动物,在家连小鸡都不敢拿,到农村他会跟动物交上朋友,锻炼出一个男孩子应有的勇气来。他身体也弱,但是没什么疾病,象他这样大的孩子,身体该强壮得多。姥姥,您现在担心的应该是他将来有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而不是他会吃什么苦。到农村后,我准备教他些缝补炊厨,过几年您们如果能去看我们,他也许会给您们烧饭了。另外一些必要的功课我也准备再教教他。琛琛现在很喜欢无线电,有关的书籍,我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些。我相信,在农村我们会很快适应,并长到许多新的乐趣的。”
  南琛还在看着外面的雪花。
  “好,琛琛就交给你吧。——琛琛,到了草原要听姐姐的话!”
  “嗯!”南琛十分听话地点了点头。
  南珊细心周到的设想减轻了老人们心头的重重忧虑,一家人的心情缓和多了。
  “还有,我房间里放着几只纸箱子,那里面都是我要看的书。如果那边条件允许,我会写信向家里要。您们给我寄去或是捎去。”
  “生活上该多用些心计了,别总是忘不了那些书呀书的。”这是姥姥疼爱的责备。
  “不么!”南珊有点撒娇了,“我可不爱过没书的生活。不爱书和不知书的人,生活不会美好。”
  “这是谁说的呀?”
  “我呀!”
  “哟,小孩子家哪有这样说话的?”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呢?书上可以说的我都可以说。何况我信呢!”
  “学究气!”老太太大概瞪了外孙女一眼。楚轩吾也满心宽慰地噗哧一声笑了。
  这充满疼爱的笑声,是对于子女感到自豪和欢笑。它从一片悲伤中泛起来,却把那悲伤深深地埋藏到笑声下面去了。
  “嗯,一个年轻人,即使是一个女孩子,也应该有这点志气!”楚轩吾赞许地点点头,“你们从未离开过家,这次也是机会难得,去见见世面是件好事么!你记住我的话:经历是一个人理解任何道理都离不开的基础,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可能有很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你读了许多书,但蛰居书室是不行的。珊珊,带着弟弟大胆地去闯生活吧!到世上去走一走,去结识人物,去熟悉人间,有机会还要去游览名山大川,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河!你带着书到世上去,会其乐无穷的。去吧,孩子,你想得对:到艰苦的创造中去寻找欢乐。不能靠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过一辈子,年轻人的道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们说的算不上是什么豪言壮语,鼓动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去奋斗的话我听得已经太多了。可是我了解他们的生活,当他们也用这些话来激励自己那种生活的时候,我却真的感觉到了这些话本应有的那种力量。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可能,也不允许是一套充门面的虚饰和一通心血来潮的牛皮,而必须是踏踏实实的勤劳与认认真真的智慧。正是从他们一家人这坚强而质朴的生活态度上。我相信,南珊最终一定会带着她的弟弟从生活的磨练中勇敢地走出来。
  在已经完全平静的气氛中,他们开始谈起一些琐事。
  “临走前,学校里的事情太多,没不得及去看郑姨,而且我又怕她难过。我们走后,千万给她带个好。”
  老太太这回是真地在抱怨了:“你这孩子,她自小带了你十几年,现在都要走了才想起人家。”
  “姐姐夏天带我看过她的!”南琛显然想起了一次快活的探望,高兴得两腿一弹,好象要跳起来。南珊急忙按住他,一条手臂在空中一划,亲昵地搂住了弟弟的肩膀。
  一家人快乐的笑了,引得其他座位上的人也向他们这里张望。他们放低了笑声。
  老太太问南琛:“姐姐带你干什么去了?”
  “送药么!”
  “药?”
  “夏天她的偏头疯又犯了。我们一个物理老师的父亲给了个偏方,我和琛琛送去了。”
  “方子可靠吗?”
  “人家是个退休的老中医呢!”
  “难能可贵!药效还好吧?”楚轩吾由衷的称赞了外孙女的行为。
  “还好。琛琛那套格子衬衫就是她那时做的。”
  “钱和布票给人家了吧?”
  “给了,原来她死也不要的。”
  “真难为她……”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一群红卫兵破门而入时那个吓呆了的中年妇女,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候,我又害怕又希望听到他们谈起那次抄家。我想知道那痛苦故事的后来发展,却又特别怕听到我们行为的后果。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感情上的悔恨使我真想遽不及防地走到他们面前,庄严地道个歉,然后马上走掉。那样,我相信南珊和她的家人会原谅我,而我自己也会好受一些。然而我没能鼓起勇气那样做。我既没有力量上前,也没有力量走掉,以至尽管这种藏形隐迹的举动已经引起我自己深深的憎恶,可我还是呆在那里继续听下去了。
  “有一点,我总也放心不下:珊珊,你很自信,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强么?”
  “不认为,爷爷。”
  “从心底深处好好想一想。”
  南珊不解地想了想,仍然肯定地说:“我真的不这样认为。”
  这时楚轩吾做为一个公正的爷爷,开始对南珊做出最严肃的评价:“你姥姥总说你温顺、懂事,但我对你的看法却不这样简单。你太爱看书了。爱得有些不正常,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看就是一整天,还常常把一个问题思索很久。为什么一般女孩子们都喜欢的活动你不那样喜欢?为什么你怀着那样大的兴趣去看那些连成年人都觉得艰深的书?尤其这两年,你越发这样了。家里被抄掉的那几天,你几乎是用一种疯狂的劲头去看书,为什么?这件事值得那样失魂落魄吗?或是还有其他缘故,使你想那么多,那么深?我的孩子,读书是件好事。但读得过了量却让人担心。我并不无节制地欣赏年轻人的苦读书,这种习惯常常是一种固执、一种自负、一种清高。如果这样,那就很不好。”听到楚轩吾竟把这样的评价给予他这个又聪明又善良的外孙女,我心中有些困惑和不平,虽然我还是想到了抄家时她那种倔强的,不可侵犯的沉默。“不错,你从小就很坚强,甚至受了很大委屈也不掉泪。为了这,爷爷一直喜欢你。可是现在你要去独立生活,我不能不指出这个问题了:你坚强得有些执拗,我真担心你会成为一个恃才傲物的女孩子。你读了那样多,想了那样多,却都埋藏在心里,很少说什么,我知道你的心并不平静。如果你把一个奔放的思想拘禁在一个沉静的性格中,我是很不安的。这常常是一种痛苦的压抑和忍耐。孩子,胸怀要宽阔,为人要通达,不能……”
  楚轩吾的话引起了老夫人理所当然的抗议:“嗐,你说到哪儿去了,珊珊长这样大,你什么时候见她闹过脾气来?真是,孩子要走了,不说鼓励她,倒挑着毛病数落起她来了!”
  “她的倔强,正因为看不到才更严重!”可以听出楚轩吾对南珊确实怀有深深的担忧,“珊珊。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千万不可有骄妄之心。你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缺少母爱会不会使你对世界失去温柔的感情呢?会不会使你的性格变得冰冷淡漠呢?”
  “爷爷,别说了,虽然我从未见过母亲,但我从您们得到的怜爱,却不下于一个母亲……您的话我会注意的。”南珊央告似地说。
  楚轩吾固执地摇了摇头:“你是个没娘的孩子。人真担心你会因为自己缺少幸福就对他人心地冷漠,你把整个心都埋到书中去了,难道你真的已经将人间看得萧条惨谈了吗?告诉我,孩子,你究竟怎样看待这个世界,如果你对千千万万不同于你的人还怀着眷恋之情,爷爷就放心了。但是如果你由于书看得太深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那你无疑已经成为一个心地冷酷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把自己的理念看得高于一切,他把自己的理念看成老百姓的上帝,人人都不过是他对世界秩序进行逻辑演算的筹码而已。这样的人,爷爷是不赞成的。珊珊,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不尽失赤子之心,所以我虽愿你心中有理,却不愿你心中无情。无情之心,对己尚可,若对人,就是有罪。”
  这出人意料的责备使一家人突然之间陷入沉默,南珊无法再说话了。我看不到此刻她是什么表情,使她肩上那条辫子的慢慢移动,却说明她低下了头。
  南琛看看爷爷,又看看姐姐,然后用探询的大眼睛望着角落里的姥姥,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
  良久,南珊才用痛苦的声音轻轻说道:“爷爷,从内心讲,我是自卑的,虽然我一直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如果要公正地看待自己的话,我却必须说我的的确确是自卑的,而且从小就是这样……我自己知道这种自卑感曾经是多么的沉重,也深知我是经过了多么困难的努力才勉强克服了它、然而即便是现在,我要想享受一下那种充足的自信也还是太难了。对于这个世界,我从来也不敢有任何轻取之心……也可能,这一切的原因都象爷爷说的那样。可是您不知道您把那件事说得多么无情:我没有母亲,是的,我从小就想见到她而始终没有能见到。要知道,这是我心中多少年来……一直……讳莫如深的话!……”痛苦的哽咽使她说不下去了。
  这是在走向生恬的门坎上对外孙女的严肃考查,楚轩吾冷静而深情地要求她:“孩子,说下去。”
  南珊坚强地抑制住自己的抽泣。然而这问题是如此地难解:它要求一个少女用自己的理智来对自己的性格和品德作出公正的评价。可是,这样的问题即使对于一个饱经沧桑后站在夕阳垂幕的高峰上回顾全部人生道路的年迈的人,也是一道不容易回答得好的难题。但是楚轩吾却要求南珊在即将带着弟弟奔赴边疆的时候把它回答出来。他坚持,他的外孙女应该按照最好的人生信念和道德标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南珊抵抗着感情上的巨大压力,开始冷静地审查着自己。在沉默了许久以后,她开始向这位好爷爷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生活。正是那些童年时代的回忆,使我看到了她心灵世界的一个轮廊。这轮廊后来永远也没有清晰起来,但朦胧中,它却在我眼前闪出一片夺目的光辉!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我怎么会带着这样一种自卑到世上来,也可能我的心灵带着天赋的残缺,也可能是由于我从小缺少母爱。但蒙昧中的情感已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从我能记事时起,这种感觉自己卑小的心情就总在折磨着我的心灵。尤其是当我受到委屈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显得沉重。”
  “唉,你逼着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老太太的柔肠显然经受不住这严酷的回答。
  然而楚轩吾仍然坚定不移、不为所动:“叫孩子说下去。”
  “您刚才说我从小就是不掉泪的。不,您忘了,我七岁那年,曾有一次哭得好伤心。那时,我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小学一年级,对于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我想起那时,每天妈妈都在去机关的路上把我送到学校,如果下学时她不能来,爸爸也许会亲自来接我。那时,我受到各种各样的爱护,什么事都是快乐的,连功课也显得好玩。然而也在这同一个时候,南珊却过着另一种童年。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在胡同口受到一群孩子的攻击,把我吓坏了。我在转眼之间变成了起哄笑骂的对象,他们高叫着难听的话,辱骂着我的每一个长辈,用树枝抽我的背,把脏土抛到我的头发上。闹得满天尘土飞扬,我吓得心都发抖,来不及去想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那时我对我将要生活的这个世界懂得还太少,但是您却知道这些孩子还在我的背上画了一个什么图案。它是我受到惩罚的原因:这一切,作为一个幼童,我什么都不懂。但您却什么都明白。”
  楚轩吾点点头,这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言而喻的。其实,那图案我也明白,这就是国民党从孙中山那里继承下来的那个被歪曲了的政治遗产。
  青天白日,曾经是国民革命的光荣象征。但是随着这个革命的推移,它终于以一个丑恶的形象结束了自己的历史。这是国民革命与法西斯主义相结合的可悲结果。这恶果毁灭了国民党,也严重地摧残了曾经为这个理想而战的人及他们的后代。
  “……我带着满身的尘土走回了家,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哭,而且一直到门外的笑骂声散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是当郑姨把我领到您们面前时,我却哭了。您样去我身上的土,把我抱在膝盖上,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我知道您当时心情的沉重,但当时我不可能知道,我只感到自己是这样弱小、卑微,我觉得是因为我生来不如人家才受到这样的欺侮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孤独的床上悄悄哭了很久,一种来自整个世界的沉重压力,将我压缩得蜷屈在一个猥琐的角落里,我流着泪睡去,噙着泪醒来。那种孩子的悲哀心情,直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孩子,真是孩子们哪,唉……”老太太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感到委屈,感到怨恨,感到世界不公正。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怀着敌视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世界。如果我在这种心情下生活到今天,我可能早已被仇恨和嫉妒腐蚀了心灵。但这种心理却不是我们家庭的传统,不是体现在我的长辈们身上的风尚。不,熏陶我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今天,我是多么庆幸,庆幸我有一个庄严的外祖父,有一个慈祥的外祖母,还有一个善良的郑姨。爷爷,您身上的沉着、渊博、深思、宽厚和乐观等美德,使我在那样年幼的时候就在努力去寻找那种至善至美的人格。正是这种对于美好人格的倾慕,完全改变了我幼小心灵的发展方向。以后的事情,您就都清楚了。我常常受到您的赞许和夸奖,这些夸奖成了对我的巨大鼓励,它扶植了一个孩子的尊严。这尊严对于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到,只要自己的行为端正,谁都可以树立起这种尊严,从而免去心灵上由于自责和羞愧而受到和种种折磨。也正是当我终于相信,我自己在人格上丝毫也不低于他人的时候,我才终于从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中解脱了出来。”
  听到这里,我感到,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不是我配去同情与怜悯的。不,这祖孙两代的全部人格不由得令我肃然起敬。
  “后来,当我越来越了解自己,也越来越了解世界的时候,我儿时的眼泪就显得太无谓了。那不过是一种孩子的幼稚。我的人格并不因为我无力抗衡屈辱就有了亏欠。不,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又何必计较呢?乐得宽容所有的人,这种思想对于我这样的人是一种武装,因为类似的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中断过。正是这种思想,使我的心永远地平静了。至于书,也并没有成为我躲避生活或对抗他人的堡垒,虽然它为许多人构筑了这样的堡垒。我对书的喜爱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就象您对植物的喜爱一样,用它来消遣时光和排解烦闷,并非桩桩件件都那样认真。爷爷,这就是我的自尊与自信。它并不是建筑在仇恨他人或鄙视他人的基础上的。不,我尊重一切心地正直的人,也钦敬一切人所表现出来的才华,我在心底深处非常珍视这些东西。因为只有看到这些,才使人觉得世界可爱,并对自己生活在他们之间感到充满了希望。”
  显然,楚轩吾已经肯定了外孙女的心是完全正直的。但他的疑虑竟是如此之深:“你能这样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这使我很高兴。但是你将怎样选择自己的政治道路呢?你看了许多书,心中自有许多你自己的道理。在国家命运和社会责任面前,你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政治见解的。现在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动辄以改革社会为己任,自命不以操纵他人。假如你也抱定了某种理想或信念,而这将涉及许许多多人的命运,那么你会不会在一旦掌握了力量的时候,就把它强加到并不信服它的人头上呢?我曾亲眼看到许多青年学生这样懵懵懂懂地卷到邪恶的斗争中去了。珊珊,你要向爷爷保证:读书,是为了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绝不能因为自己信奉了什么就投身到将某种意志强加于人的斗争中去。”
  南珊的语气是坚定不移的:“爷爷,我永远不会。我理解您的心情。在那个时代,您曾经卷入一场严酷的政治冲突。那个铁一般无情的理论和制度,摧毁了您的家庭,夺去了您的亲人,更使国家以受了巨大的创伤。您被裹胁在那个洪流中,身不由己地做了许多违反您投身革命的初衷的事情。在那场民族浩劫中,您看够了各种各样同情心和怜悯心完全丧尽的英雄豪杰。的确,在那惨酷无情的命运中,一个人要保持天良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当国民党将法西斯主义散布全中国,使许多人都相信靠少数英豪可以拯救民族,靠铁腕强权可以改造中国的时候,这来自德国民族的理论就彻底摧毁了中国古老的道德风范。这使您在整整二十年的岁月中陷入了痛苦的追悔和思索之中。但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不同了,我们的生活中也有冲突,但它更深刻而不是更严酷。我们不必承担您们那个时候的许多艰险,却必须回答您们那个时代所未能回答的许多问题。您已经老了,爷爷,今后的几十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但是请您放心,哪怕整个年轻一代都被重新卷入这种事业中去了,我也不会重复您的过去。琛琛也不会。因为这条道路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教训实在太惨重了。爷爷,我不认为我在思想上可以达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境界,所以我对自己的局限性心中是很清楚的。我完全知道,我看的那些书并不全是济世的良药。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中。而发现和追求这些希望,也是全人类自己的事情。我读书,是为了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更合理,我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坚信了什么理想就把它强加到别人的意志和心愿上。”
  楚轩吾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孩子,真能这样,那就很好!……”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楚轩吾是一个深刻的矛盾。这矛盾表现为一种淳厚正直的个人品质与他那段罪孽深重的政治历史的尖锐对立。过去,这种矛盾在我心中是根本无法调合的。甚至在抄家的时候,当我听完了他那充满痛悔之情的回忆以后,我仍然认为。不管这些国民党将领后来变得怎样,当初在卷入那场毁灭了数百万人生命财产的罪恶事实的时候,他们只能是一群恶魔。然而现在,这善与恶的一向鲜明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了。难道一个人犯了可怕的错误,他就必然有一颗邪恶的心么?不,世界上的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不错,楚轩吾曾经陷入一场丧尽天良的屠戮杀伐,然而这一切井不是他的本意一。命运捉弄了他。现在,他面对自己的过去,不正是在自己良心的严厉遣责下陷入了永无穷尽的终天遗恨之中吗?他对南珊的那些教导和告诫,究竟有多少是这个少女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呢?那实在不过是他自己内心痛苦的流露和表白。那么,这个人的身世难道不值得人们去抚慰和同情吗?他过去的痛苦经历难道就应该永远成为他洗刷不尽的耻辱,从而可以不时地被人们翻出来,作为对他和他的亲族施加强暴和迫害的理由吗?如果天理果真如此,它将显得多么无情!然而我们还是把他的家抄了。
  现在,面对楚轩吾那些痛苦的自白,我感到说不尽的惭愧。我开始意识到,那次抄家,早已使红卫兵丢尽了脸,而我们投身的这场文化革命,也必将因此而在历史面前无法交代。
  我不禁想起了抄家不久后我与父亲的那次谈话……
  “爸爸,我们把楚轩吾的家抄了。”有一天他正在看文件,我终于说出了这件事。
  “谁?”父亲猛地一问。
  “楚轩吾,您们在淮东俘虏的那个国民党军长。”
  “胡说。他不是俘虏,他是国民党方面的投诚人员。”他放下文件,断然否定了我们的说法。父亲显然还不了解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向我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抄他的家?”
  “这是首都红卫兵自己决定的。全市都抄了。”
  “你们都搞了些什么人?”
  “学术权威,民主党派,宗教人士,还有华侨,资本家和小业主,很多。国民党人员是首当其冲的目标。”
  “你们哪天去的楚军长家?”
  “上星期四。”
  于是我开始向他详述那次抄家和审问的始末。他一语不发地听着,神情显得严肃而焦躁。当我把红卫兵的种种行动也都向他介绍了以后,他离开办公桌,开始在屋中不安地来回踱着。我一直讲到家里的电灯全部亮了的时候,并把楚轩吾的审讯记录也拿给他看了。
  父亲看完材料,久久地坐在灯前,沉默不语。我完全没有料到楚轩吾的事情竟会引起他如此沉重的感情。我们默默地相对而坐了很久。当我不得不提醒他母亲正在叫我们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将手放在楚轩吾的交代材料上,轻轻摩挲了好几下,然后用极为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
  “你们的行为,使我没有脸面再去见这个人!……”
  晚饭后,父亲又把我叫了去,开始详细地和我谈起了楚轩吾这个人。和楚轩吾讲的完全一样,父亲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间隙中唯一一个可以抽出来接待国民党方面人员的人。当时,华东野战军总部急需从这些战俘和投诚人员身上获取关于敌人兵员、装备、后勤、士气及高级将领与最后统帅部的有价值的情报。但是围绕着这一目的,却必须进行有效的说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亲先后数次与楚轩吾谈话,两人之间很快建立了一种老朋友似的关系。父亲是个与国民党厮杀了半辈子的人。他的许多亲人和战友都在斗争中倒下了。但他从历史是总结出来的,却并不是仇恨。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一场残死的拼杀刚刚结束以后,那样令人信服地向楚轩吾说明了许多重大的问题,使其很快对共产党的事业产生同情,并在以后争取黄维兵团两个师的起义中发挥了作用。父亲说:楚轩吾是个一生中充满了许多不幸的人。他早年投身于旧民主主义革命,但复兴民族的强烈愿望却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辗转歧途,几浮几沉,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军中备受排挤、压抑。碾庄一战,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时刻。仅仅由于侥幸未死,才得以明白了许多事情,并做出了后半生的重大抉择。父亲感叹道:楚轩吾在军事学术上很有造诣,尤其长于野战。在一系列国内政治问题上也颇有见地,可惜在旧军队中不得其用。父亲说,他当时曾向楚轩吾明确声明: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他造福国民的愿望绝不会再一次落空。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楚轩吾一家人现在又处在这样动荡的命运中,并且恰恰是自己的孩子,在十几年以后把他的家抄了。
  “文化革命究竟是怎样一个搞法子,你们到底弄明白了没有?”父亲满腹疑虑地这样问我,“你们红卫兵是中央支持的,我不好说什么。但你们去抄楚轩吾这样的人的家,怕是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你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在硬逼人家走两条路;一条是重新走向反动,一条就只好走向死亡么!这怎么行呢?他早就不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了么!——赶快刹车!再搞下去,怕局面就不好收场了!”父亲把手在空中一挥,神色沉重地说出了这句告诫。
  我们谈到很晚很晚。临睡前,他又详细问到了楚轩吾家中还有些什么亲属,并记下了他的住址,表示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去看看他——假如他真的去了,许多事情怕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然而三个月后,连他也因卷入所谓“华野山头集团”而受到长达两年的隔离审查以后,“适当的时候”——这句耽误了许多重要事情的话,终于使这次拜访成了一件再也无法实现的憾事。而我与南珊的一次可能是最宝贵的见面机会,也因此而失去了……
  可是正当我再一次为失去南珊而嗟悔不尽的时候,南珊却在突然之间说出了我简直难以相信的话。她把我对她以往留下的印象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本来,她已经完满地回答了楚轩吾提出的问题,并且令这位生活的严师深为满意。然而南珊却象是面对着一个更加尊严的仲裁者。她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竟以极平静的声音自语似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还应该感谢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是他在我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时候,使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使我非常感激。这力量是伟大而神秘的。有人说,那是。一个神圣的意志,有人则说那是一个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间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并不怀疑我的生命和命运都受过他仁慈的扶助。因此,尽管我不可能见到他,但是我依恋他,假如他真的存在,那么当我终于有一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为我自己,也为他所恩赐给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个儿女的敬意。”
  老夫人几乎要发出一声惊叫:“天哪,你看了什么书!……”
  楚轩吾也在突然之间疑惑了:“孩子,你说的是谁?什么老人?”
  我看不到南珊的脸,但是我想象得到她淡然一笑。
  “我的孩子。你是在赞美耶和华吗?”
  “是的,耶和华。我深深地爱着他。”
  南珊在突然之间向爷爷披露了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这秘密使楚轩吾和他的夫人对外孙女的性情恍然大悟,而我也早已惊呆了。
  南珊说的是上帝,上帝啊!基督教,这是些多么复杂的概念。耶和华,这是个多么虚幻的神灵!我怎么能想象,南珊竟会向它去寻找心灵的寄托。这是令我震惊的,一个善良的少女。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树立稳固的信念,为了使自己的心灵获得安宁的气息,她在那古老而荒谬的传说启示下为自己创造了,不,是为自己虑构了这座神圣的殿堂和这位仁慈的永恒主宰。是他创造了她,还是她创造了他,她从此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纠辩清楚这混乱的因果,就象人类在上万年的宗教中从来也没有讲清楚过一样。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我们的语言中上帝与魔鬼是同义语,尽管我从党那里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根本否定这个概念的存在,但南珊心中的信仰却不会使我产生一丝一毫的恶感和虚伪感。不,这一切在她心中都完全是真实的。我好象突然发现,她的心灵越往深处就越广大得不可思议。在那冰清玉洁的心中,蕴藏着多少丰富的知识,在这些知识的底层,又贯穿着多么深沉的哲理。而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着这样一座整个人间,乃至整个宇宙都不能容纳的金碧辉煌的世界!
  楚轩吾充满疑虑地说道:“但是,孩子,这一切并不存在。”
  南珊沉默了许久,终于用失望的声音肯定了爷爷的话:“是的,这一切并不存在……他也并不存在。”
  再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老太太在抽泣,良久,楚轩吾才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那个客厅中的景象:一个朴素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玻璃书架前,怀着肃穆的心在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中记载着人类被用六天时间创造出来的历史,然后是乐园、洪水、方舟……那上面说,宇宙间这一切的主宰,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伟大长者……
  突然,这间古朴的客厅被洗劫一空。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间,那个苍白惨淡的少女站在嗡嗡作响的日光灯下,默默地低着头。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严厉的红卫兵,那个叫做李淮平的红卫兵头头,紧紧地盯着她,正无情地斥骂道:
  “……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里充满了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和污泥浊水!……你们必须脱胎换骨地改造,……狗崽子……!听到没有?”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同时一颗泪珠,沉重地滚落在撤去地毯的灰尘蒙蒙的地板上。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的话却象是用刀子写的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
  “……尊严对于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到,只要自己的行为端正,谁都可以树立起这种尊严,从而免去心灵上由于自责和羞愧而受到的种种折磨……”
  是的,在那个无情的夜晚,我伤害了她的尊严,那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无比宝贵的尊严。但后果却是双方的;她的心被刺伤了,我也因此而永远失去了对自己的尊重,一种沉重的压力堵在我胸中,使我痛苦得垂下了头。我的脸上,好象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记不得那时我想过些什么没有,但我记得在那难言的痛苦感觉中,我想到了两个字:惩罚。
  终于,他们一家人谈到了在我心中激起狂澜的事情。老太太擦干了眼泪,长舒了一口气:
  “珊珊,你已经十九岁了。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嫁给了你爷爷。姥姥的话你可能不愿意听,到了乡下,如果有了中意的人,自己千万留心,了却我和你爷爷一件心事,也好叫你那在国外的父母高兴……”
  “不,我还小,想这些事太早。”南珊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孩子,要考虑自己的出身、环境和条件。对于你这样的女孩子,要解决好此事谈何容易!”楚轩吾的口吻是极其严肃的。“昨天我和你姥姥谈了很久,决定还是向你提醒这件事。当然,你的恋爱和婚姻都应自己作主,家中可以一概不问。但我们有一句话还是希望你听:这件大事,务必处处留心,争取早有所定。如果有了中意的人,只要可能,就应该大胆说明,与他共同去创造有益的人生。切不可羞怯徘徊,坐误终身。”
  南珊久久不语。
  “唉,女孩子也是难。我们不过提醒你一下罢了。”
  但南珊并不是一个把羞怯放在理智之上的人。不,在她心中深藏着难言的隐衷。她沉吟再三,终于用缓慢但却是坦率的声音说道:
  “姥姥,这样的事情做儿孙的在您们面前本不该难为情。我知道,不但为了我自己,而且也为了父母和弟弟。我必须把它处理得很好才行。但我却无法答应您们,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将来我会怎样,世事浮沉,许多事都很难逆料。即使我现在就已有所定,事情也难免不起变化。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受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更何况……”她似乎考虑了一下应该怎样将心事披露给老人。“更何况这件事也并不是没有给我带过烦恼。因为两年前,曾经有一个人深深地打动过我的心……”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人心地正直,行为果断,思想也很宏伟。我们仅仅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已经为他倾倒。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说是很早了。然而一切终归无益。”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是因为外语问题引起的一次谈话。我问过他一些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他都令人信服地回答了我。我看出他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他只说自己深有体会的话。尽管当时我还不可能想得太多,但我心中却多么愿意将他引为知己……”
  “他叫什么?”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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