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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_36 金庸(现代)
道:“你骂我不打紧,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着走呢!”
站起身来,拉着胡斐的手说道:“胡大哥,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走到隔房,一掀门帘,只听秦耐之吆喝道:“三点,
梅花一对,吃天,赔上门!”他一抬头,猛然见到胡斐,呆了
一呆,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将牌一推,站
起身来,伸手在自己额角上打了几个爆栗,笑道:“该死,该
死!我胡说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驾到,来来来,你来推庄。”
胡斐眼光一扫,只见房中聚着十来个武官,围了一桌在
赌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这十来个人,倒有一大半是扮过
拦劫飞马镖局的大盗而和自己交过手的,使雷震挡姓褚的,使
闪电锥姓上官的,使剑姓聂的,都在其内。
众人见他突然到来,嘈成一片的房中刹时间寂静无声。
胡斐抱拳作个四方揖,笑道:“多谢各位相赠坐骑。”众
人谦逊几句。那姓聂的便道:“胡大哥,你来推庄,你有没带
银子来?小弟今儿手气好,你先使着。”说着将三封银子推到
他面前。
胡斐生性极爱结交朋友,对做官的虽无好感,但见这一
干人对自己极是尊重,而他本来又喜欢赌钱,笑道:“还是秦
大哥推庄,小弟来下注碰碰运气。聂大哥,你先收着,待会
输干了再问你借。”转头问程灵素道:“二妹,你赌不赌?”程
灵素抿嘴笑道:“我不赌,我帮你捧银子回家。”
秦耐之坐回庄家,洗牌掷骰。胡斐和汪铁鹗便跟着下注。
众武官初时见到胡斐,均不免颇为尴尬,但几副牌九一推,见
他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旧事,大伙也便各自凝神赌博,不再
介意。
胡斐有输有赢,进出不大,心下盘算:“今日是八月初九,
再过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门人大会是福大帅所召,定于
中秋节大宴。凤天南这奸贼身为五虎门掌门人,他便是不来,
在会中总也可探听到些这奸贼的讯息端倪。眼前这班人都是
福大帅的得力下属,不妨跟他们结纳结纳。我不是什么掌门
人,但只要他们带携,在会上陪那些掌门人喝一杯总是行的。”
当下不计输赢,随意下注,牌风竟是甚顺,没多久已赢了三
四百两银子。
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渐渐大了起来。
忽听得靴声橐橐,门帘掀开,走进三个人来。汪铁鹗一见,立
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师哥,二师哥,你两位都
来啦。”围在桌前赌博的人也都纷纷招呼,有的叫“周大爷,
曾二爷”,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间都颇为恭谨。
胡斐和程灵素一听,心道:“原来是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
曾铁鸥到了,这两人威风不小啊。”打量二人时,见那周铁鹪
短小精悍,身长不过五尺,五十来岁年纪,却已满头白发。曾
铁鸥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着一个鼻烟壶,马褂上悬
着一条金链,颇有些旗人贵族的气派。胡斐一看那第三个人,
心中微微一怔,原来是当年在商家堡中会过面的天龙门殷仲
翔,只见他两鬓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脸
上掠过,见他只是个乡下人,毫没在意。要知当年两人相见
之时,胡斐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时身量一高,脸容也
变了,哪里还认得出来?
秦耐之站起身来,说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给你引见
一位朋友,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为人又极够朋友,今
儿刚上北京来。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周铁鹪向胡斐点了点
头,曾铁鸥笑了笑,说声:“久仰!”两人武功卓绝,在京师
享盛名已久,自不将这样一个乡下少年瞧在眼里。
汪铁鹗瞧着程灵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说跟我大师哥、
二师哥相识,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灵素当日乃是信口
胡吹。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眨眨眼
睛。汪铁鹗只道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也不敢多问。
秦耐之又推了两副庄,便将庄让给了周铁鹪。这时曾铁
鸥、殷仲翔等一下场,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气极旺,连落
连中,不到半个时辰,已赢了近千两银子。周铁鹪这个庄却
是极霉,将带来的银子和庄票输了十之七八,这时一把骰子
掷下来,拿到四张牌竟是二三关,赔了一副通庄,将牌一推,
说道:“我不成,二弟,你来推。”
曾铁鸥的庄输输赢赢,不旺也不霉,胡斐却又多赢了七
八百两,只见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银子。曾铁鸥笑道:“乡下
老弟,赌神菩萨跟你接风,你来做庄。”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掷过骰子,拿起牌来一配,头
道八点,二道一对板凳,竟吃了两家。
周铁鹪输得不动声色,曾铁鸥更是潇洒自若,抽空便说
几句俏皮话。殷仲翔发起毛来,不住的喃喃咒骂,后来输得
急了,将剩下的二百来两银子孤注一掷,押在下门,一开牌
出来,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竟又输了。殷仲翔脸色铁
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声,满桌的骨牌、银两、骰子
都跳了起来,破口骂道:“这乡下小子骰子里有鬼,哪里便有
这等巧法,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便是牌旺,也不能旺
得这样!”
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别胡言乱语,这位胡大哥是
好朋友!”
众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见过胡斐身手之人心中都
想:殷仲翔说他赌牌欺诈,他决计不肯干休,这场架一打,殷
仲翔准要倒大霉。
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赌钱总有输赢,殷大哥推庄罢。”
殷仲翔霍地站起,从腰间解下佩剑,众人只道他要动手,却
不劝阻。
要知武官们赌钱打架,实是稀松平常。那知殷仲翔将佩
剑往桌上一放,说道:“我这口剑少说也值七八百两银子,便
跟你赌五百两!”那佩剑的剑鞘金镶玉嵌,甚是华丽,单是瞧
这剑鞘,便已价值不菲。
胡斐笑道:“好!该赌八百两才公平。”殷仲翔拿过骨牌
骰子,道:“我只跟你这乡下小子赌,不受旁人落注,咱们一
副牌决输赢!”胡斐从身前的银子堆中取过八百两,推了出去,
道:“你掷骰吧!”
殷仲翔双掌合住两粒骰子,摇了几摇,吹一口气,掷了
出来,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点。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张牌,
一看之下,脸有喜色,喝道:“乡下小子,这一次你弄不了鬼
吧!”左手一翻,是副九点,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对天牌。
胡斐却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后道,合
扑着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乡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
经赢定,一伸臂便将八百银子掳到了身前。汪铁鹗叫道:“别
性急,瞧过牌再说。”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两张牌上
轻轻一拍,又在后两张牌上一拍,手掌一扫,便将四张合着
的牌推入了乱牌之中,笑道:“你赢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
要夸口,突然“咦”的一声惊叫,望着桌子,登时呆住了。
众人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朱红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
楚的印着四张牌的阳纹,前两张是一对长三,后两张一张三
点,一张六点,合起来竟是一对“至尊宝”,四张牌纹路分明,
雕在桌上点子一粒粒的凸起,显是胡斐三根指头这么一拍,便
以内力在红木桌上印了下来。聚赌之人个个都是会家,一见
如此内力,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
殷仲翔满脸通红,连银子带剑,一齐推到胡斐身前,站
起身来,转头便走。胡斐拿起佩剑,说道:“殷大哥,我又不
会使剑,要你的剑何用?”双手递了过去。
殷仲翔却不接剑,说道:“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还未
回答,汪铁鹗抢着道:“这位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
道:“胡斐,胡斐?”突然一惊,说道:“啊,在山东商家堡中
……”胡斐笑道:“不错,在下曾和殷爷有过一面之缘,殷爷
却不记得了。”殷仲翔脸如死灰,接过佩剑往桌上一掷,说道:
“怪不得,怪不得!”掀开门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时房中众武官纷纷议论,称赞胡斐的内力了得,又说
殷仲翔输钱输得寒蠢,太没风度。
周铁鹪缓缓站起身来,指着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银子道:
“胡兄弟,你这里一共有多少银子?”胡斐道:“四五千两吧!”
周铁鹪搓着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动,慢慢砌成四条,然后从
怀中摸出一个大封袋来,放在身前,道:“来,我跟你赌一副
牌。若是我赢,赢了你这四五千两银子和佩剑。若是你牌好,
把这个拿去。”
众人见那封袋上什么字也没写,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都
想,他好容易赢了这许多银子,怎肯一副牌便输给你?又不
知你这封袋里是什么东西,要是只有一张白纸,岂不是做了
冤大头?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将面前大堆银子尽数推了出去,
也不问他封袋中放着什么,说道:“赌了!”
周铁鹪和曾铁鸥对望一眼,各有嘉许之色,似乎说这少
年潇洒豪爽,气派不凡。
周铁鹪拿起骰子,随手一掷,掷了个七点,让胡斐拿第
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轻描淡写的一看,翻过骨牌,拍
拍两声,在桌上连击两下。众人呆了一呆,跟着欢呼叫好,原
来四张牌分成一前一后的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
与桌面相齐,便是请木匠来在桌面上挖了洞,将骨牌镶嵌进
去,也未必有这般平滑。但这一手牌点子却是平平,前五后
六。
胡斐站起身来,笑道:“周大爷,对不起,我可赢了你啦!”
右手一挥,拍的一声响,四张牌同时从空中掷了下来,这四
张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后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与
桌面相齐。周铁鹪以手劲直击,使的是他本门绝技鹰爪力,那
是他数十年苦练的外门硬功,原已非同小可,岂知胡斐举牌
凌空一掷,也能嵌牌入桌,这一手功夫更是远胜了,何况周
铁鹪连击两下,胡斐却只凭一掷。
众人惊得呆了,连喝彩也都忘记。周铁鹪神色自若,将
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说道:“你今儿牌风真旺。”众人这时才
瞧清楚了胡斐这一手牌,原来是八八关,前一道八点,后一
道也是八点。
胡斐笑道:“一时闹玩,岂能作真!”随手将封袋推了回
去。周铁鹪皱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损我姓周的
赌钱没品啦!这一手牌如是我赢,我岂能跟你客气?这是我
今儿在宣武门内买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过四亩来地。”
说着从封袋中抽出一张黄澄澄的纸来,原来是一张屋契。旁
观众人都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场赌博当真豪阔得可以,宣武
门内一所大宅子,少说也值得六七千两银子。
周铁鹪将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说道:“今儿赌神菩萨跟定
了你,没得说的。牌局不如散了吧。这座宅子你要推辞,便
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却之
不恭。待收拾好了,请各位大哥过去大赌一场。”众人轰然答
应。周铁鹪拱了拱手,径自与曾铁鸥走了。汪铁鹗见大师哥
片刻之间将一座大宅输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颗心反而扑
通扑通的跳个不定。
当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铁鹗等人作别,和程灵素回到客
店。程灵素笑道:“你命中注定要作大财主,便推也推不掉,
在义堂镇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赢了一
所大宅子。”胡斐道:“这姓周的倒也豪气,瞧他瘦瘦小小,貌
不惊人,那一手鹰爪力可着实不含糊,想不到官场之中还有
这等人物。”程灵素道:“你赢的这所宅子拿来干么呀?自己
住呢,还是卖了它?”胡斐道:“说不定明天一场大赌,又输
了出去,难道赌神菩萨当真是随身带吗?”
次晨两人起身,刚用完早点,店伙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过
来,道:“胡大爷,这位大爷有事找你。”胡斐见这人戴了一
副墨镜,长袍马褂,衣服光鲜,指甲留得长长的,却不相识。
这人右腿半曲,请了个安,道:“胡大爷,周大人吩咐,
问胡大爷什么时候有空,请过宣武门内瞧瞧那座宅子。小人
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灵素道:“二
妹,咱们这便瞧瞧去。”
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着二人来到宣武门内。胡斐和程灵
素见那宅子朱漆大门,黄铜大门钉,石库门墙,青石踏阶,着
实齐整。一进大门,自前厅、后厅、偏厅,以至厢房、花园,
无不陈设考究,用具毕备。那姓全的道:“胡大爷倘若合意,
便请搬过来。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说今晚来向胡大爷恭贺
乔迁。周大人、汪大人他们都要来讨一杯酒喝。”
胡斐哈哈大笑,道:“他们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齐请吧!”
全管家道:“小人理会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灵素待他走远,道:“大哥,这座宅子只怕二万两银子
也不止。这件事大不寻常。”胡斐点头道:“不错,你瞧这中
间有什么蹊跷?”程灵素微笑道:“我想总是有个人在暗暗喜
欢你,所以故意接二连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礼。”
胡斐知她在说袁紫衣,脸上一红,摇了摇头。程灵素笑
道:“我是跟你说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侠,也不会把这些田地
房产放在心上。这送礼之人,决不是你的知已,否则的话,还
不如送一只玉凤凰。这送礼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笼络你。嗯,
谁能有这么大手笔啊?”胡斐凛然道:“是福大帅?”
程灵素道:“我瞧是有点儿像。他手下用了这许多人物,
有哪一个及得上你?再说,马姑娘既然得他宠幸,也总得送
你一份厚礼。他们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轻易收受豪门的财物,
于是派人在赌台上送给你。”
胡斐道:“嗯。他们消息也真灵。我们第一天到北京,就
立刻让我大赢一场。”程灵素道:“我们又没乔装改扮,多半
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们到来。跟汪铁鹗相遇是碰巧,在
聚英楼中一赌,讯息报了出去,周铁鹪拿了屋契就来了。”胡
斐点头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铁鹪只要有意输给我,那一
注便算是我输了,他再赌下去,总有法子教我赢了这座宅子。”
程灵素道:“那你怎生处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们
赌一场,想法子把宅子输出去,瞧我有没有这个手段。”程灵
素笑道:“两家都要故意赌输,这一场交手,却也热闹得紧呢。”
当日午后申牌时分,曾铁鸥着人送了一席极丰盛的鱼翅
燕窝席来。那姓全的管家率领仆役,在大厅上布置得灯烛辉
煌,喜气洋洋。
汪铁鹗第一个到来。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一遭,不住
口的称赞这宅子堂皇华美,又大赞胡斐昨晚赌运亨通,手气
奇佳。胡斐心道:“这汪铁鹗性直,瞧来不明其中的过节,待
会我将这宅子输了给他,瞧他的两个师兄如何处置,那倒有
一场好戏瞧呢。”
不久周铁鹪、曾铁鸥师兄弟俩到了,姓褚、姓上官、姓
聂的三人到了。过不多时,秦耐之哈哈大笑的进来,说道:
“胡兄弟,我给你带了两位老朋友来,你猜猜是谁?”
只见他身后走进三个人来。最后一人是昨天见过的殷仲
翔,经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来,倒是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其
余两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铄的老者,看来甚是面善,胡
斐微微一怔,待看到两人脚步落地时脚尖稍斜向里,正是八
卦门功夫极其深厚之象,当即省悟,抢上行礼,说道:“王大
爷、王二爷两位前辈驾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别,两位
精神更加健旺了。”原来这两人正是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兄
弟。
十二人欢呼畅饮,席上说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殷
仲翔提到当年在商家堡中,众人如何被困铁厅,身遭火灼之
危,如何亏得胡斐智勇双全,奋身解围。秦耐之、周铁鹪等
听了,更是大赞不已。程灵素目澄如水,脉脉的望着胡斐,心
想这些英雄事迹,你自己从来不说。
筵席散后,眼见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天是八月初十,虽
已立秋,仍颇炎热,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园亭中
摆设了瓜果,请众人乘凉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
咱们再来大赌一场。”众人轰然叫好,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坐下。
没讲论得几句,忽听得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在
与全管家大声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哟”一声大叫,砰的一
响,似乎被人踢了个筋斗。
只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飞步闯进亭来,伸手在桌上一拍,
呛啷啷一阵响亮,茶杯果盘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汉指着周
铁鹪,粗声道:“周大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这座宅子我卖
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那可是半卖半送,冲着你周大哥的面
子,做兄弟的还能计较么?不料一转眼间,你却拿去转送了
别人,我这个亏可吃不起!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姓德的能
做这冤大头么?”
周铁鹪冷冷地道:“你钱不够使,好好的说便了。这里是
好朋友家里,你来胡闹什么?”那黑大汉一张脸胀得黑中泛红,
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铁鹪左手一勾一带,将他两只手腕都
牢牢抓住了,别瞧周铁鹪身材矮小,站起来不过刚及那大汉
的肩膀,但那大汉双手被他一抓,犹似给一个铁箍箍住了,竟
是挣扎不脱。
周铁鹪拉着他走到亭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大汉
兀自不肯依从,呶呶不休。周铁鹪恼了起来,双臂运力往前
一推。那大汉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树之上,
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两根桠枝。周铁鹪喝道:“姓德的莽夫,
给我在外边侍候着,不怕死的便来罗囌!”那大汉抚着背上的
痛处,低头趋出。
曾铁鸥哈哈大笑,说道:“这莽夫惯常扫人清兴,大师哥
早就该好好揍他一顿。”周铁鹪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儿
还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胡大哥,倒教你见笑了。”胡斐道:
“好说,好说。既是这宅子他卖便宜了,兄弟再补他些银子便
是。”周铁鹪忙道:“胡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件事兄弟自会料
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个莽撞之徒,无意中得罪了胡大哥,
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来,此刻实是后
悔莫及。兄弟便叫他来向胡大哥敬酒赔礼,冲着兄弟和这里
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计较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赔礼两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
请他一同来喝一杯吧!”周铁鹪站起身来,说道:“胡大哥是
少年英雄,我们全都诚心结交你这位朋友。那莽夫做错了事,
我们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务请不要介怀。”
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周大哥说得太客气了。”周铁
鹪一躬到地,说道:“兄弟先行谢过。”曾铁鸥和秦耐之也同
时起身作揖,说道:“我们一齐多谢了。”胡斐忙站起还礼。周
铁鹪道:“我去叫那莽夫来,跟胡大哥赔罪。”说着转身出外。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莽夫虽然行为粗鲁
了些,但周铁鹪这番赔礼的言语,却未免过于郑重。不知这
黑大汉是何门道?”
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园中走进两个人来。周铁
鹪携着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
酒!你们这叫不打不成相识,胡大哥答应原谅你啦。他大丈
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宜了你这莽夫!”
胡斐霍地站起,飘身出亭,左足一点,先抢过去挡住了
那人的退路,铁青着脸,厉声说道:“姓周的,你闹什么玄虚?
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进园来这人,正是广东佛山镇上杀害锺阿四全家的五虎
门掌门人凤天南!
胡斐此时已然心中雪亮,原来周铁鹪安排下圈套,命一
个莽夫来胡闹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语,要自己答应原谅一
个莽夫。他想起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热血上涌,目光中
似要迸出火来。
周铁鹪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说了罢。义堂镇上的田地
房产,全是这莽夫送的。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这莽夫
买的。他跟你赔不是之心,说得上是诚恳之极了。大丈夫拿
得起放得下,过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凤老大,快
给胡大哥赔礼吧!”
胡斐见凤天南双手抱拳,意欲行礼,双臂一张,说道:
“且慢!”向程灵素道:“二妹,你过来!”程灵素快步走到他
的身边,并肩站着。胡斐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姓胡的结交
朋友,凭的是意气相投,是非分明。咱们吃喝赌博,那算不
了甚么,便是市井小人,也岂不相聚喝酒赌钱?大丈夫义气
为先,以金银来讨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钱不值
了!”
曾铁鸥笑道:“胡大哥可误会了。凤老大赠送一点薄礼,
也只是略表敬意,哪里敢看轻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摆,说道:“这姓凤的在广东作威作福,为了
谋取邻舍一块地皮,将人家一家老小害得个个死于非命。我
胡斐和锺家非亲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这件事,便跟这姓凤
的恶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间。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势非
得已,要请各位见谅。周大哥,这张屋契请收下了。”从怀中
摸出套着屋契的信封,轻轻一挥,那信封直飘到周铁鹪面前。
周铁鹪只得接住,待要交还给他,却想凭着自己手指上
的功夫,难以这般平平稳稳的将信封送到他面前。
只听胡斐朗声道:“这里是京师重地,天子脚底下的地方,
这姓凤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
定要动一动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拦阻,是姓凤的好朋
友,大伙儿一齐上吧!”说罢双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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