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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狼群

_12 李微漪(当代)
  我们开车找到兔子洞附近已经是傍晚了。昨晚下的雪已经化了大半,只有些没被太阳直射的地方,积雪还东一片西一片慢吞吞地融化着,兔子洞阴暗处的积雪上清晰地留着野兔只有出去没有进来的爪印。
  “这里,这里!你快来看?!”亦风站在一个小土坡旁边兴奋地喊着,我连忙跑了过去。
  在兔洞附近一个小土坡背风处的雪窝子里,风刮过来的积雪仍堆了十多厘米厚的一大片,中间一团七十厘米左右的不规则椭圆形草窝子却没有一点积雪,草面已被压塌,顺顺地贴伏在地上,草窝子前方清晰地留着一行弹射而出的狼爪印,正是格林的。
  我看着干燥无雪的草窝子皱起了眉头:“这个痕迹好怪,只有从雪面跑出去的,没有从雪面走进来的。除非他在下雪之前就在这里了。”
  “难道他在这儿冰镇了一夜?受伤了吗?”亦风问。
  我皱着眉头不说话,这痕迹实在令我费解,我需要更多的线索。但再往前积雪已化,只能从零星散布的雪片上看到一些模糊的爪印。很快几滴凝结在残雪堆上的新鲜血迹和纷乱的擦痕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顺着血迹四面望去,亦风猛然发现一个拱形铁器,惊呼一声:“捕兽夹?!”
  “糟了!”我的心顿时被猛砍了一刀,长久以来的噩梦竟然成真了。我头晕目眩地跑过去看:一个锈迹斑斑拱形弯曲的铁器死气沉沉地躺在草丛中,一小截铁扣在旁边若隐若现。我看得血液凝固,哆嗦着双手东摸西找寻来一截枯枝往捕兽夹中间试探——沉!枯枝一下折断了。亦风连忙递过他的打狗棒。我呼噜着酸鼻子,拿打狗棒用力去挑捕兽夹。哗啦一阵声响,捕兽夹被全部挑起,形状怪异两边拱形的夹口各自分开似乎并未一触即发,更奇怪的是,捕兽夹后面还拖着一片花里胡哨的烂麻布和一段皮革,还有一小块朽木连在上面摇摇欲坠,似乎这东西埋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呆住了,脑袋里的问号翻泡泡似的往上冒,我再仔细一看:“这不是烂马鞍子吗?”
  “啊?是吗?我也没看清楚。”亦风一脸无辜。我又气又急,一把鼻涕一把泪,捏着拳头把亦风一顿暴打:“没弄清楚你瞎吼啥呀?吓死我了!”
  亦风抱头连连申辩:“我也没见过捕兽夹呀,看见血迹就产生联想了,你不也没看出来吗?”他赶忙握住我挥舞的拳头:“不是就好啊,哭啥?快找格林要紧。”
  关心则乱!经适才一场虚惊,彼此的手都已经冰凉。赶紧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兵分两路,我沿着爪印的大致方向,步行寻找。亦风开车远远跟着用对讲机彼此联系。
  夕阳斜照,足迹的前方,獒场已遥遥在望。我心里漾起一阵奇异的第六感,拿起对讲机:“亦风,你快回獒场,格林铁定回去了!”
  “收到!”
  不久,亦风快乐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别找了!他真回来了!”
  我如释重负地奔回獒场,扑面而来的凉风也变得轻快起来!
  亦风的车停在獒场后面大河边的草场上,他笑眯眯地靠在车门边,架着摄像机,镜头前赫然是流浪归来的格林。
  格林嘴里叼着半只麻灰色的野兔,左突右闪躲避一群迎上来抢食的领地狗。再一看趾高气扬的狗头领——又是“白脸”这家伙!这群领地狗在獒场外横行霸道惯了,找食儿的时候各自散去,找事儿的时候蜂拥而上。有时候还分成小帮派为抢母狗起点内讧,严重属于有组织无纪律的“黑帮”。此刻,领地狗们看见格林居然又叼着一只肥野兔从他们眼前走过,一个个馋得口水直流,争先恐后地扑抢着,飞起的狗唾沫溅了格林一身。
  亦风一面专心致志地调着焦,一面对我说:“瞅见没,敌众我寡啊,看你儿子怎么过关。”
  “兔子哪儿来的?”我还没从寻回格林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你猜呢?”亦风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恍然大悟,接连两天格林失踪的线索顿时在脑子里融会贯通,又问亦风:“你不怕狗了?”
  亦风用脚尖磕了磕靠在车边的木棍,又朝狗群抬了抬眉毛:“他们还顾不上招呼我。真想咬我,我还可以往车里一钻,让他们啃轮胎去吧。”
  我哧哧笑着,绝不说这帮狗还真会咬车胎,免得吓着亦风。此刻,我们虽然看见格林被狗拦住,却没有太担心,这帮狗不过是想要兔子而已,争食夺肉那是动物之间的正常矛盾。而对于我们来说毕竟把格林找到了,我俩心底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亦风道:“你看那些狗少说十多只呢,可惜没有章法,纠缠好一会儿了,都为着各自的利益拼抢,要是有点狼的合作精神,四面包抄起来何愁抢不到?”
  “狼是狼,狗是狗,生存理念不同。”我顺口说着,眼睛一刻不离开格林。这傻小子,逮到兔子几口吃完不就得了?干吗还剩半只叼回来惹事儿。
  格林还在跟领地狗们周旋,现在的他有使不完的精力、用不完的耐力和强大的肺活量,要躲开几只狗是小菜一碟。狼的这些先天优势气得狗们汪汪直叫,干脆霸道地堵住他的去路耍起了流氓:“不留下买路钱休想过去!”
  格林不想跟这些邻居打架,何况对方狗多势众,自己从小就没有打赢过他们。格林牢牢叼住自己的战利品,耐着性子摇摇尾巴,领地狗们不让!低头绕道走?还是不让!狼和狗就这样僵持在了原地。领地狗们渐渐围拢上来,格林的退让并没有取得他们的通行证,反被认为是软弱可欺。从前被抢存粮倒也罢了,这次可是格林自己在雪中蹲守一天一夜的战利品,岂能拱手相让?
  一阵高亢霸道的狗吠,白脸咬开几个包围的徒众挤上前来。有几只狗舍不得放弃尝鲜的机会仍旧不知好歹地拱到前面来,白脸转身就是一顿猛咬,那几只藏狗悻悻地退到一边,舔着伤口咽着口水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白脸昂首上前一步展示着他的土霸王地位,等候着格林“上贡”。格林万般无奈地衔着兔子,扭头向我们投来求援的目光,他像一个在家门口受了莫大委屈与欺负的孩子。
  “我去帮忙!”看格林已经被包围了,亦风收起摄像机扔回车里,手开始去拿打狗棒,护子的勇敢劲儿上来了。
  “不许帮!如果连自己的食都护不住还是狼吗?”我按住木棍不准亦风上去。半个多月前狼山上的大狼临走时的狠咬一直深刻印在我脑中,那是强烈愤恨——格林身为一匹狼却对人过度依赖。我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要重回群体成为真正的狼,格林还有太多东西要学。
  “要是被咬伤了呢?!”亦风不能眼睁睁看着格林挨咬。
  “回去擦药!”我咬着牙不再说话,厉目回视格林,不接受他的告状求援。既然是狼,就不该幻想正常公平的生活秩序,狼是没有保护神的,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
  白脸龇起了牙齿,绷直后腿,竖起颈毛发出最后的通牒,从小在狗群中长大的格林当然知道那是进攻前的准备动作。格林轻轻摇动的尾巴渐渐平息下来,放弃了最后的和谈。对两个不同物种来说,食物的竞争就是生存的竞争,水火不容!其他的藏狗们停留在七八米开外的地方散乱地围着,也不前进也不退后,时不时地伸后腿挠挠痒痒等着看好戏。我的手悄悄地伸进怀内摸摸袍子里的铁链,汗从手心渗出。
  白脸奇怪格林为什么还不缴“兔”投降,他又向前了一步,与格林几乎鼻子碰着鼻子了,交错的犬牙就在格林的眼前晃动。格林静静地直视着他,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白脸一头雾水,“这小子吓傻了吧?”众狗一片哗然爆发起讥嘲的吠叫声,这是骄傲自大的催化剂。白脸看看木然不动的格林,抵不住鲜美的兔肉近在咫尺的诱惑,仗着狗群的拥护,理所当然地伸嘴就去接收“供奉”。
  白脸一口咬住兔子往后抢夺,突然感觉嘴上一松,铆足了劲儿去抢的力量全坐了回来,踉跄几步,一个跟头四脚朝天摔翻在地。“怎么这么容易抢到?”白脸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左后腿一阵钻心剧痛,被骤然松开兔子的格林猛扑上来一口咬住,狼头狠命一甩,白脸整个身体被甩飞起来,“咔嚓”声中狗腿已被生生咬断。格林快如闪电的突袭连一声警告都没有。白脸重重地摔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地面上,痛得他发疯般地狂叫起来,兔子也叼不牢了。离他最近的藏狗黑皮瞅准机会,箭射上来夺取了他的口中食。剧痛之下的白脸哪里顾得上抢回兔子,他翻卷过身来就朝格林咬去。而格林一咬即放绝不恋战,此时已退到一边冷冷地盯着他的手下败将,似乎刚才闪电般的攻击根本没有发生过。从上一次和巴桑家的三只藏狗交战以后,格林就太明白突袭的重要性了,如果一只没有防备意识的狗在还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以前就被撕破了肩膀,或者耳朵被撕成彩条,那么这只狗就已经不战而溃了。
  白脸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这戏剧性的结果令围观的狗群大出意料,一片鸦雀无声后才从惊愕中猛醒,纷纷冲向黑皮抢夺兔肉,把他们曾经的领袖甩在一边任其凄声惨叫,威风扫地。只有一只黄色母狗驻留在原地看着白脸,两腿瑟瑟惊魂未定。
  格林迈着轻柔的步伐,像移动的影子一样跟上狗群,瞬间就闪到了黑皮眼前。黑皮一个急刹车,差点儿就撞在狼身上,诱人的兔子仍在黑皮嘴下晃荡。一群狗蜂拥而上地抢夺着,谁也无法停下来享用野兔。
  格林气定神闲地立在黑皮面前。黑皮躲闪着群狗的扑咬抢夺,他从喉咙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威胁声,但这勉强从兔肉后面发出的混着口水的恐吓声早淹没在纷乱的狗吠声中。黑皮起初还指望狗弟兄能帮他,可黑皮是自私的,其他的狗友们同样如此。黑皮终于明白嘴里这个兔肉是个祸根,张不开獠牙,吼不出声,活活将自己置于众狗的撕咬当中。黑皮自忖力量不及惨败的白脸一半,在狼眼的逼视下,唯有逃跑。眼看身后已经被自己的同伙围得没有退路,黑皮咬紧兔肉横下一条心,仗着自己速度上的优势旋风般绕过格林左侧奔逃!
  但为时已晚!比快,黑皮哪里是格林的对手?两道狼眼的绿光一闪,格林已经到了黑皮眼前,森森狼牙直取黑皮脆弱的咽喉!黑皮还以为格林跟狗一样是冲着兔子来的,下意识地转头护住兔肉,右脸却已整个暴露在狼牙之下。带着白脸血腥味的狼牙瞬间割开黑皮的头顶和脸颊,黑皮的眼前一红,耳朵轰鸣声响。黑皮到底是冲出去了,但是自右边头皮往下带着一只耳朵连同半边脸却不见了,撕下来的头皮被下巴上几缕细毛摇摇欲坠地略作挽留后,就永远告别了这张恐怖的脸,一两秒钟鲜血便汹涌而出,抢来的野兔掉落在草丛中。黑皮痛彻心扉地嗷嗷惨叫着跑开,像刚从地狱窜出来的恶兽,那凄厉的嚎叫让人忍不住掩上快被尖叫刺穿鼓膜的双耳。黑皮在墙根一堆残余的积雪上拼命打滚,用冰凉镇住他的剧痛。一时间漆黑的皮毛、鲜红的热血、惨白的雪堆拼叠出一幅刺目而惨烈的画面。
  我和亦风对视一眼心下凛然,虽然希望格林保住战利品,可也从来没想过他竟下如此狠口。和狗比起来,狼的攻击更迅速!更狡猾!更凶残!充斥着最原始的血腥暴力与残酷反击!
  余下的一众狗还在狂热地争抢落地的野兔,对同伴的惨状丝毫不以为意。格林这才龇着牙,用刚才连伤两狗的积威把野兔护在爪下,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快如闪电。受伤的领地狗们呜呜叫着,纷纷逃离战场远远“叫骂”,没吃到苦头的狗还围着格林周旋,敢叫不敢冲。
  我掏出铁链用蓝布带将链头紧缠在手上。“上吧!”我把打狗棒递给亦风,“小心!”
  亦风手心冒汗,狂吼一声,握紧了棍棒迎上前去驱赶溃不成军的领地狗。我扬手把铁链在头顶抡得哗哗作响,大叫着向格林冲去。围着格林的领地狗们一见格林有了帮手,而且铁链来势汹汹,夹着尾巴一哄而散。
  格林护着野兔留在原地,狼牙狼脸上全是血迹。他卷起舌头,舔着獠牙和嘴唇上的血腥,狼鬃竖立,进攻的状态还没完全松懈下来,适才黑皮被咬掉的头皮和耳朵就鲜血淋漓地摆在我面前脚下。格林的狼眼中迸射出残暴而冷酷的光芒,我突然感到一阵陌生的畏惧。
  “他是格林,我的格林。”我心里对自己默念了三遍才缓缓收起铁链,试探着叫了一声格林的名字,声音有点发颤。
  “吱吱,呜呜”,格林从喘息未平的肚子里挤压出两声亲昵的回答,眼睛里放射着兴奋难抑的光辉。他温和的目光让我顿时释然,随即一种自豪感包裹了我的身心——他赢了!我蹲下来抱着格林的脖子,他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已,身子抖个不停。是因为激战后的情绪还是重逢的喜悦,抑或是终于捍卫了尊严和食粮的自豪?或许都有吧。对格林来说现在的世界好像不同了,变得更加广阔,他也变得更加自信,有了一种英勇无畏的眼神,一股生命的豪情从体内涌起,这感觉在之前的日子里从未有过。格林已经能够更加残忍地对待生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为自己战斗过了,他的牙齿曾经咬进敌人的肉里,他的舌头尝到了敌人的热血,他变得更加大胆更加勇猛,他藐视一切劲敌,他不再一味退让。别把小狼不当猛兽!
  格林嗅嗅面前满是狗牙洞的半只兔子,伸下巴轻轻舔了舔我的脸,温柔而依恋。我心中既甜又酸:“谢谢你,格林,我先收着,留给你下顿吃吧。”我领受了这份狼的馈赠,解下手里的蓝布条拴着兔腿,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艰难的日子里,给相依为命的老妈留食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狼的家庭观念很重。
  我忙着拴兔子的时候,格林却愣愣地立在一边,望着远处发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刚才战败的首领白脸身边,那只黄狗还守在一旁帮着他艰难地站立起来,白脸的后腿已经断了。自身的骄傲与可悲的团体让他一败涂地,但是他还没有完全众叛亲离,黄狗温柔地舔着他的伤腿,用温暖的鼻梁轻轻承托着他的脖颈。黄狗的腹部微微隆起似乎孕育着生命的信息。
  我突然有点心酸,如果没有这场战役,这对狗首领夫妇或许生儿育女享受着至高的荣誉,而今这些荣誉随着白脸断腿的遭遇将从此不再。虽然我曾经怕他们追我咬我、恨他们横行霸道,知道从今往后这片地方也会清静许多了,但此情此景我无论如何也幸灾乐祸不起来。
  白脸还在艰难地挪动,努力保持着他曾经的威严,黄狗用身躯作为他的依靠。格林呆望着他们若有所思,眼神落寞而哀伤。我心里一阵难过,捧起格林的脸,在他宽大的狼头上轻轻一吻,像他小时候那样,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我隐隐能感受到格林内心的寂寞和渴望,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走吧,格林,咱们回家。”我拎着兔子,格林跟在身后几步一回头地进了獒场。
  月黑风高,獒场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领地狗凄凉的吠叫,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战败的领地狗在哀嚎。我悄悄走到窗前贴着玻璃向外望去——格林在窗外老地方卧着,他睡得很香,应该正做着胜利者的梦吧。
  亦风躺在暖暖的炉火旁辗转反侧,喃喃地说:“他能在雪窝子里趴一天一夜等待伏击,他攻击敌人快、准、狠!他已经是一匹狼了。”我能理解亦风的感觉,毕竟他记忆中的小狼突然变成眼前的大狼,又目睹格林骤然彰显出的狼性一面,亦风的担心不言而喻。
  我回到炉旁坐下,心事重重地烤着火。荒野的确是孕育野性的温床,这次带格林远行回来,他变化很大。格林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需要我保护的小狼形象,可忽然之间我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深藏不露的杀伤力和临敌时的烈性。下午,面对与狗群搏斗后的格林,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不认识他,甚至有过片刻的惊恐畏惧。虽然格林看敌人和看我的眼神迥然不同,但这种畏惧来自我最原始的反应,毕竟我直观地见识到了他是一只有能力杀死我的猛兽。我从前总看到格林对我温柔有加的一面,却忽视了他拥有的野性力量,这种野性让人不得不敬畏。难怪千百年来狼的食肉秉性与他的智慧和性格会引发人们对狼的感情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敬仰崇拜到极致,把狼神化;要么切齿痛恨到极致,把狼妖魔化。因为真实的狼的确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既冷血狂野又热烈温柔,既贪婪自私又能慷慨奉献,对仇者睚眦必报,对亲者以命相爱,既多疑又多情。狼的爱不容易付出,一旦付出必是掏心掏肺的。
  “格林找回野性不正是我们希望的吗?”亦风说。
  “是啊,狼最值得尊崇的是天性,如果一匹狼连狼性都泯灭了,那还是狼吗?”
  第二天觅食的时候,我们在河边发现了黑皮的尸体。格林远远地看了看,淡然地走开了。
  生存竞争是残酷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搏斗——为自身继续存在而搏斗。格林已经懂得这一点,从今以后他只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这是谁都无法阻挡的。
  狼,野性不必掩饰,贪婪无须伪装,他冷对人们的憎恨与诅咒,长歌声中,独步荒野……
  我对亦风细讲了遇见野狼的情形,我们下决心,再上狼山,一定要让格林重返狼群。
第29章 在獒场休整
  一大早,亦风就帮老肖守在獒场门口,边刮胡子边等着送水的车来。獒场的人从不喝河里的水,送水就成了一件大事。
  草原缺水?说来可悲。这里是中国最美丽的湿地,而且我们就在黄河源头的水边住,按说是最纯净的高原风水宝地了,可是这里的水质实在难以恭维,腐殖质含量极高。我曾与亦风沿着黑河走下去,河面上烂塑料袋、方便面盒、烂衣破袄、女士皮包、用废的药物、游客的零食包装……各种各样的垃圾随着流水浮浮沉沉地且停且漂,显然河面污染早非一日之功。看得我们心里堵得慌……人真是最脏的!自然界任何动物都不会制造垃圾,动物们消耗资源都是取于自然,还于自然。例如狼捕食猎物,吃剩下的还有别的动物进一步消耗,最后被细菌完全分解,甚至狼的尸体也还给自然中别的生物,这个循环过程完善干净。唯独人制造得出难以降解的垃圾,甚至连人类自己都成了自然界很难消化的负担,死后只好付之一炬。
  河水不能用,獒场的人们又打起了地下水的主意,费九牛二虎之力打了一口井,使泵抽水上来用。那水完全像咖啡的颜色,而且许久都无法沉淀,用来洗手手裂口,洗衣服衣服全染成黄色。水里还漂着白色泡沫和死耗子之类的,洗东西都恶心,更别说拿来饮用了。盖好盖儿的井水里哪儿来的死耗子?我们分析了一下,草场上的鼠兔和鼢鼠实在太密集了,尤其在这一带,平均一米见方的地上就有三四个鼠兔洞或者鼢鼠丘。这一口井打下去,有的直接打到鼢鼠的“家里”去了;有的鼠兔在地道里散着步,不知此路已断,“咕咚”掉水里了;有的鼠兔或许往井的方向挖地道,施工过程中发生了透水事件……井水里隔三差五有几只鼠辈遇难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口井打得人也窝火,鼠也窝火。
  獒场的人们只好远距离地从外面买山泉水来喝,每次拉一车过来,几家人各自用桶分装了,存放在炉子边暖和的地方避免结冰,几大桶水用一个星期左右,尤为珍贵。至于洗澡,那简直是奢侈的想法。我从前扎营的狼渡滩的小溪水算是好的了,但我仍需用纱巾叠成若干层,覆盖在水桶面上过滤腐殖质,并且生火烧煮。然而在气压不足的高原,即使沸腾的水,也能伸手进去摸一摸,要完全消毒杀菌是做不到的,只能让自己慢慢适应水土。
  入冬以后,每晚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早把獒场的水管冻破,水泵无法抽井水了,平时用剩下的水还得存着冲厕所,一点不敢浪费。有时候厕所冲不下去,窘得人无计可施,因为下水管道也封冻了,只好烧开水冲厕所。几个留守獒场过冬的工人没事就聚在一起,讨论如何解决这个入冬以后每天都要面临的“当务之急”。
  有人说:“干脆去野地解决算了。”
  另一个说:“不成,上次在外面被野狗追,害我提着裤子满山跑。”笑得大伙前仰后合。草原的生活是很具体的,冬天会给这里的人增添很多的恶作剧,学会不去抱怨也是一种快乐。
  烈日、狂风、雨雪、冰雹,无不考验着这里包括人在内的各种生命。严苛的草原上除了草啥也不长,除了牛羊,啥也不产,所以草原上的饮食是相对简单而朴素的,过久了方便面和酱油饭以及储存的土豆为主食的日子,大家一提到肉,口水流得要拿盆子接。老肖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肯卖羊的羊倌儿,我找这羊倌儿买了一只一百五十斤的大公羊,打算养一段时间,宰了给大伙儿打牙祭,也给格林储备肉食。
  老肖刚把大羊牵到后场子,那羊看见草地上丢着个死牦牛头就发狂了,照着老肖屁股狠顶了一下,拖着绳子跑了。老肖只得捂着屁股关了后场门。
  却说那牦牛头本是河边的领地狗们不知道从哪个牧场里拖出来的,一群狗分赃不均正围着大吵大闹,被格林循声找去直接没收了,领地狗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一个个都像在地上生了根,谁也不敢上前找格林的麻烦,只敢围成一圈鼓眼瞪着格林干号,我怕让人看见招眼就干脆把牛头捡了回来,扔进后场。格林抢那牛头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题跟领地狗们打堆闹腾而已,我把牛头捡回来给他独享,他反而没了兴趣,光把牛舌头掏来吃了就回森格的笼子边睡觉去了。
  先前老肖牵羊进院的动静早激起了格林的好奇心,他阴魂一般地尾随老肖穿过犬舍,见老肖关门后,他又从侧墙的铁栅栏破洞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后场院。格林很快发现了躲在墙角巷道里的大羊,他乐坏了,学着老肖的样子,叼起地上的羊绳子牵羊。古话虽说“顺手牵羊”,但羊也并非傻到被一匹狼“顺嘴”也能牵走。格林牵来牵去牵不动,反而把大公羊给牵冒火了,公羊冲出巷道来大发羊威——顶、撞、踩、踏,招招摄魂夺魄!踢、蹬、尥、蹶,式式索命攻心!流星锤似的羊蹄不停地向格林身上招呼。格林讨不了好去,干脆打起了消耗战,没日没夜地折腾着羊,不让羊吃,不让羊喝,甚至不让羊躺下休息。只要被格林盯上的东西一定非他莫属,有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格林跟羊耗上了……
  大伙儿都劝我“把狼叫开,不许他抓羊”。我苦笑一声,狼不是狗,从古到今就没有人能够命令狼。即使对格林而言,我的命令也只是个参考,采不采纳全看他的心情。狼和羊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谁拿着都没辙。
  入夜,月朗星稀。一声清晰的狼嗥从后围场响起,声音悠长而热烈,焦急而期盼。我推窗细听,果然是格林的叫声,似乎在呼唤同伴寻求帮助,声音中兴奋的感觉更胜于焦急,透出一种胜券在握的成就感和亟待协作的绵长意味。一声之后停顿了几分钟,只换回了远远几声狗叫。第二声之中的邀请意味更加浓烈了,犬舍里的藏獒们开始不安地吠叫起来。那一夜格林悠长的狼嗥声时时响起,不忍打扰,睡梦中闭目静听,自从大狼抛下格林愤然离开,好久没有听过格林这样纵情的呼唤了,那声音在静夜里听来如同天籁。召唤群体共同猎食这是格林原始本性的展露,这种本性比他度过的岁月和呼吸过的空气还要古老。这才是草原最纯净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老肖爬上墙头偷偷瞅一眼,回来说:“还守着呢,狼睡着,羊站着,羊身上落的全是白霜,估计这一夜没合眼。”
  第三天,老肖爬墙再看以后,回来直摇头:“不行啊,羊这样饿下去几天就掉膘了。”
  格林连着嗥了两夜,藏獒们也跟着叫了两夜,弄得大伙儿都睡不好了,大家一商量,这羊是买来吃的,迟早都是个死,早些宰了让羊死个痛快,总比被格林耗死的好。要真是被狼咬得七零八落,人就吃不成了。主意一定,我便和尼玛、老肖三个人分工去抓羊,经过两天两夜的饥渴和罚站,直立的羊腿都快被冻成冰棍儿了,大公羊再也不像第一天那么雄势,三个人加上一只狼一起去围追堵截那只羊。
  宰羊的时候,大家怕出事儿,让亦风把格林关在后场子。眼看守了几天的羊却不让他参与最后的猎杀,格林气得直蹦高,飞檐走壁地往墙头上蹿,急得亦风拽住狼尾巴大叫:“你们快点,这小子能蹦出去!”
  我和老肖一人抓一只羊角,尼玛在前面拖绳子才终于把这只大羊拖到了河边……
  宰羊之后,大伙儿把格林应得的心肝内脏和大量碎肉先留在了河边。亦风一打开紧闭的铁门,格林早就等不及冲出来收拾战场了。他抢过心肝和剩肉这些最易吞噬的软肉嚼都不嚼就狼吞下肚,眨眼间狼肚子就鼓起了一大团,这些心肝内脏是羊的精华部分,格林对这一分配很是满意。我把宰后的羊砍成两半,一半给各家分了,一半作为格林的存粮。
  河边的领地狗们看着格林狼吞虎咽,个个馋涎欲滴。终于有两只狗大着胆子凑上来想拖一根羊肠子跑。正在进食的格林哪里容得他们放肆,闷声不响地弹射出去,左右两口快如闪电;刹那间左边狗的背皮被活活撕下一块来,鲜红的狗肉在冷风中腾腾冒着热气,右边狗的脖子鲜血直流;疼得两只狗嗷嗷惨叫着跑开了,血在身后滴了一路。格林大声咆哮起来,狗群惊恐地散开再不敢放肆,站得远远地望着羊肉咽唾沫。
  “格林开始树立他的威信了。”亦风这样说。
  “至少他不要再受欺负就好,有些残暴是逼出来的。”我微微一叹。
  格林大口吞食着羊排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发出了严正警告的威胁声,因为又一只胆大包天的狗出现在他的食物面前,并一点点地凑了上来,犹豫地看着格林面前的羊内脏咽着唾沫。格林竖起了颈毛,龇着牙恶狠狠地盯着来狗:“还有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但是,格林止住了,狼性法则中雄性不与雌性斗,面前出现的是一只母狗,她是领地狗群曾经的骁勇领袖白脸的妻子。不同的是她的腹部已不再隆起,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肚子下面两排干瘪的乳房,她曾经光滑如缎的毛色已不再润泽,搓衣板似的肋骨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那衣食无忧的日子已随着白脸的败落而不复存在。她现在是一窝小狗的母亲,不能让待哺小狗挨饿的母性本能驱使着她向前。她的脚步因害怕而微微颤抖,但是那些羊内脏像对她施了魔法一般,白脸远远的制止声也似乎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耳朵。
  格林的颈毛慢慢平息下来,最后柔和地贴在了脖子上,狼牙收起了寒光,眼前的场景仿佛触动了他内心的隐痛。他看了她一眼,不再恐吓地低吼,缓缓地退开了两步,让濡滑的羊内脏暴露在他俩中间。原本等待着格林残酷的撕咬也要抢到一口食物的黄狗眼里闪现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深重的疑惑。白脸一瘸一拐艰难地边走近边冲格林龇着牙,但走到十余米远就再不敢向前了,格林的异常平静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比谁都明白,当初打不过格林,现在残废以后就更不是格林的对手了。但对爱侣的担心和哺育幼子的强烈愿望驱使他拖着瘸腿嘶哑着声音警告格林。
  黄狗已经靠得很近了,她的眼睛一刻不离地死盯着格林的举动,每一根神经都高度敏感,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无限疑虑。她小心翼翼地向羊内脏靠近,格林一个轻微的鼻息和眼睛的眨动都会让她下意识地惊跳起来躲闪,生怕面前的暴狼又会毫无预兆地发动凶狠致命的突袭。当她的牙齿尖端终于够着腥香的羊内脏并把一大团羊肚羊肺拖到自己跟前时,她终于相信这是真实的了。她顾不上狂吞的冲动拖着内脏就往白脸的方向跑,也许伴侣的身边才是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吧。
  馋极了的领地狗们眼看黄狗拖出一团羊内脏,便一哄而上地抢夺,白脸连连咬翻几个跑在最前面的狗,护着自己的妻子回窝。众狗不敢追撵,毕竟白脸以前的积威还在,牙口也依旧锋利。狗群撵了几步就转回来,继续望着格林面前的剩食流口水,期待格林也能对他们小以布施。
  白脸护着妻子远去的背影微微回头,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格林一眼,转身走了。
  格林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原本不想这样表述,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狼会叹气。但是在雪后清冷的空气中,当那缕深重的白雾从格林的唇吻中长长呼出时,我仿佛感觉到了格林内心的孤寂与感叹。
  格林从剩余的肉食中挑出一大块羊排肉叼在嘴里,走开了。留下身后一群领地狗欢呼着,乱哄哄地抢夺残羹剩饭。
  回到獒场,亦风兴高采烈地晃悠着手里的羊头递给格林:“小子,留着饿了的时候啃。”
  我纳闷极了:“格林都吃饱了,留给那些狗的东西,你还带回来干什么?”
  亦风神秘地说:“被狼收拾出来的羊头骨可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艺术品啊。过些天等他啃干净了我要收藏的。”默了一下又有点遗憾,“好不容易宰只羊不给格林存着吃,干吗便宜了那些领地狗?”
  我叹口气在草地上坐下摸着格林鼓鼓的肚子说:“那也是格林的分配啊,那些狗再讨厌总归是他的伙伴嘛。”或许只有我能走入格林的内心世界,触摸到他深藏的那份孤独。他需要同类的陪伴,虽然这种陪伴充满了敌意、威胁与贪婪,但那毕竟是一种陪伴,能满足他对群居的需求。随着年龄长大,他眼里的孤寂和深沉越来越多,也只有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光才会变得像天使般澄澈透明、纯真而顽皮。
  吃饱喝足的格林显得特别懒散,他惬意地伸展着四条腿,慢悠悠地凑到我跟前趴下,我招呼他:“睡过来点啊。”格林一点不想起身,懒眉懒眼地趴着,撅着屁股用后腿蹬地,像推土机一样把身子推到我手跟前,用大脑袋来迎我的手心,我屈起指头敲着他的脑袋:“懒家伙,走几步会累死你啊?!”格林舒服地享受着我的笑骂,在他的耳里那是最动听的蜜语。
  冬日暖阳下,我俩依偎着,睡意渐渐爬上来。我枕着格林暖暖的肚子,听着他均匀起伏的呼吸沉沉入梦。格林儿时的情景似乎就在昨天,他像个小绒球似的爬在我肚子上,咂吧着小嘴紧闭着双眼做梦,小小的身子随着我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而今他已长大,像个大狼的样子了。随着他的成熟,我知道不可避免的分离即将到来,我突然是那么盼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格林成长得再慢一些,多想就这样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转眼亦风在獒场待了有一个多星期了,逐渐适应了高原的气候。他常开车回到狼山领地巡查。他在狼山斜对面的一处山坡上发现了一个约四米见方废弃已久的破土房,不知是放牧人临时的驻扎地还是上山挖虫草的人过夜的地方。亦风高兴坏了,他在郎木乡附近收购来一些舟曲灾后撤下的轻质建材,每天蚂蚁搬家似的拖上去,又悄悄请县城里不相干的工人去修缮了那个小屋子,还装了一扇彩钢门和木头框的玻璃窗。在屋子上方掏了一个洞,引一根烟囱下来,放了一个铁炉子在小屋中央。他秘密地弄完这一切,才带我来看这个观测点。我既兴奋又诧异,小屋虽简陋,却比帐篷强多了,遮风避雨,走的时候还可以拆掉,没污染。能不能抗雪压不知道,不过亦风搞过建筑设计,我相信他。推窗望去,对面的狼山和山下的草场一目了然。
  他颇有成就感地调侃着说:“瞧瞧,咱有一所房子,面朝草原春暖花开,过两天我适应了高原气候,咱就和格林过来。”可是,亦风的肠胃并不争气,仍旧不能适应这里的河水,喝一次胃疼一次,晚上只能回到獒场休息吃饭喝水。高原上生病很难寻医问药,过不了水土这一关根本没法野外生存。毕竟在草原深处的荒山上孤立无援的生活是一件既诱人又吓人的事情,食物?饮水?野兽?疾病?任何一个环节没考虑到都可能致命,更遑论零下20度的气温,一夜就可以把人冻成冰雕。去那里,是需要勇气和技术保障的。
  那座草原小屋也成了我们又盼又怕的梦想之地……
第30章 再闯狼山
  随着几场大雪的降临,若尔盖雪原越显厚重。格林的觅食变得越发艰难,带着他走上几天也找不到食物是常有的事。晚上一无所获的格林回到獒场靠分吃些藏獒的狗粮过日子。冰雪封路,外面的补给渐渐跟不上了,有限的肉食留给了怀孕的母獒,狗粮的储备也不多了。
  我和亦风为格林存下的羊肉早就吃完了,以前卖羊给我的羊倌儿也不知去向,其他问到的牧民又都不肯卖羊。我只好把我们的干粮和方便面饼都拆开来填补格林的肚子。几公里外人类的垃圾填埋场是格林自己找到并常去的地方。狼的肚子是为肉而生的,但极端情况下只要能找到的他什么都吃,哪怕那些东西的营养价值极低,他也会用强力的胃液去榨干它最后一滴养分。挑食不是狼的权利。
  有时格林会在垃圾堆中惊喜地发现一些干骨头,便用强有力的牙齿嚼碎饱饱地吃一肚子,再兴冲冲地叼一块回来给森格。但吃惯狗粮的森格却无法享受格林的慷慨,于是格林会在场子里刨一个坑,埋骨存粮。幸运的话,格林也能在垃圾场捉到老鼠。
  但是,狼的胃像是一个无底洞。狗粮、面饼和垃圾对狼而言消化得太快,出外跑上半天肚子就瘪下去了,饿得格林猛吃冰雪来安抚强烈抗议的肠胃。狗粮也不能像肉食那样提供足够的热量。到晚上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几度,地上的冰雪冻得格林牙齿打战,他交替着抬起两只前爪,卷起毛茸茸的尾巴覆盖在冰冷的脚爪上。
  看着长身体的格林温饱都成了问题,我和亦风心急如焚,只好把格林留在獒场,冒着冰雪开车到县城的市场去等着买肉。
  在冬季的草原,非不得已我们不敢动用车,也是由于冰雪断路,加油站的汽油接济不上,车里仅存的小半箱汽油显得尤为珍贵,原想留着带格林回领地时用,现在也顾不到那么多了。适应城市跑动的车在高寒和缺氧情况下,不是半天打不着火就是开着开着在暗冰的路面上打着旋儿熄火趴窝,非常危险。开不动,又不能丢下车步行,原本便利的交通工具变成了最大的累赘,出行举步维艰。在笔直荒凉的公路上一旦出状况,即使等上半天也不见得能有一辆车出现,出现了也不一定能帮忙。两个人冻得头脑麻木,瑟缩在车里避风。矿泉水冻成了冰坨子,在怀里暖上半天才能勉强喝上一口。
  由于早就过了旅游旺季,少有游客,若尔盖的冬天显得冷冷清清,县城多数的店铺都关张歇业,远离县城的草原就更看不到人了。我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县城,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杀牛人,买到一只几十斤重的粗壮牛腿,还采购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萝卜,又买光了一个小店里的所有方便面、肉干和压缩饼干。我们欢天喜地地带着口粮回獒场。
  与格林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伙伴中,黑虎、皇帝、小不点早已被卖掉,剩下的三只藏獒里,风雪和红眼睛怀孕了。养獒人怕母獒动了胎气,特意修了带暖气的产房把她们关起来静心养胎,再不让出外活动。要知道如果能生下两窝品相好的藏獒,那就是不小的收入。唯一剩下能陪伴格林的就只有森格了。
  森格作为獒场的种狗,常常被工人牵出去跟千里迢迢送来的母藏獒配种。每当森格被冰冷的铁链拽拉着消失在铁门后,格林就焦急地绕着栅栏来回转,朝着渐渐关闭的铁门“黄!花!嗷——”地猛叫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一个个离开,这在格林心中形成了一种畏惧,他总担心自己这最后一个兄弟也像黑虎和皇帝那样从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当再也听不到森格任何回音以后,格林失落地走到母獒“风雪”的产房外,嗅闻门缝里那深重而寂寞的鼻息声。之后他默默地趴在门前的雪窝子里,直到鼻尖上身上都落满雪花,直到冰雪再次消融,空空的场子里除了寂寞什么也没有。我们隔着窗子看着这一切摇头叹息,却也毫无办法。
  我和亦风商量了一下,獒场的食物也不多了,狼的食量太大,与其坐等挨饿,还不如带着格林再闯狼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亦风:第一,从季节来看,春夏季是狼分居带崽的季节,各家狼护崽和地盘观念特别重,不会接纳陌生成员。唯独冬季是狼群集结的时候,这个时候狼群的宽容度最大。他们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依靠集体合作猎食越冬。冬季入群,也最能历练狩猎本领。
  第二,从年龄来看,格林现在八个多月大,半大小狼不会跟大狼竞争地位,狼群乐于接受这种既能参与猎食又懂臣服的成员。一旦格林性成熟了,大公狼都会排斥他。如果错过这个最佳入群年龄,格林很可能成为一匹孤狼,而孤狼很难生存半年以上。
  第三,从食物来看,夏季是食草动物的季节,看似“食物”多,但这些“食物”却是一年中最具活力的时候,难以捕捉。并且夏季里熊和猛禽等肉食竞争者也多,腐肉难寻,孤狼反而容易挨饿。唯有冬季才是狼的季节,竞争者少,冻死的牲畜又为狼提供了很多唾手可得的食物,无论集体打围也好,寻找腐肉也罢,狼群的力量肯定比我们强。
  第四,从生活习性来说,狼是喜欢群居的动物,而格林所有的伙伴都没有了,他急需找到属于自己的种群,不能再在狗群和人群中迷失身份了。
  第五,从外界干扰来看,春夏秋都是若尔盖的旅游旺季,人太多太杂了,人类活动对野生动物的干扰是复杂而不可预知的。格林不懂怕人,万一他接近游客,后果将会如何?
  亦风表情凝重地听完我的分析,点头道:“是这样,如果错过这个冬季,格林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孤狼游走荒原,饿死!冻死!被人打死!要么被我们带回城市,囚禁笼中,生不如死。总之,这一辈子就毁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又神秘地笑着:“我再给你补充一个第六吧。你不是说公狼一年就可以性成熟吗?这个,女朋友……可以有了,这家伙前两天抱我腿来着。”
  我脸一红:“该不是受森格的影响吧,这段时间藏獒不是老在配种么,可能那气味对他也是种刺激吧。”
  亦风笑得更神秘了,套着我耳朵悄悄说:“我看过了,还没长熟呢,欠点儿火候。”
  “讨厌!”我通红着脸一把推开亦风。
  我们估计了一下亦风车里剩余的汽油,决定先到扎西的牧场,我们需要找扎西买羊,更需要向扎西这位原生牧民多学些草原生存技能。成败就在这个冬季,再苦再冷再险,为了格林重返狼群,咱们再闯狼山!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收拾好的行装放到车里。我又想起一样东西,从房后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狗粮袋子硬塞进了后备箱。亦风问我里面装的什么,我不说。
  森格被拴在了中场院的墙柱子边。我拿出链子轻轻套在格林脖子上。格林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和森格,似乎瞬间感觉到这次离别将不再回来了,他猛然挣脱链子跑回森格面前,从小相伴的一对兄弟默然无语,相互碰了碰鼻子……我走近他俩,喉咙像噎了钢钉一样疼痛。我慢慢跪下来,一手搂过格林,一手抱着已长得像雄狮般的森格,把他们并在一块儿,用额头顶着他俩的鼻头轻轻摩挲——人、狼、獒今天能够头鼻相抵,今后却会走向不同的命运,狼也许会回归荒野,生死难料;我或许会回到城市,坠入纷忙;森格的未来又将如何?我闭上眼睛喃喃地说:“这可能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抱在一起了吧……森格,我的憨大个儿,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一定记得我还欠你一块儿巧克力……”
  产房的门缝里传来深重的鼻息和呜咽声,风雪和红眼睛关在产房里,她们和格林连最后告别也不能够了。我知道每年獒场都会处理掉一些品相不好的小藏獒,不知风雪和红眼睛的孩子们能有几个幸存得下来。我想起了河边的领地狗,我隐约明白了为什么白脸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狗群围咬獒场的人——几个月前,白脸也将为犬父,当他目睹同类幼崽被抛尸河边时,那种悲愤可想而知。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拴上铁链拽了拽格林:“走吧……”格林一步三回头地跟我出了场门。森格形只影单留在了中场院里,飘飞的雪片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寒风中传来森格挣扎铁链的哗哗声和他婴儿般细弱的哀鸣……
  狼和藏獒本来是草原文化中最经典的部分,在原始游牧时代,狼、獒、人相生相克,相依相伴,狼保护草原,獒保护牧民和羊群。狼和藏獒本是同根生,这对传说中的战神,短短几十年后却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命运:狼的悲剧是被人恨,灭种剿杀!藏獒的悲剧是被人爱,机器零件一样地生产囚禁!人类的恨和爱都演化成了一场灾难!我们能做什么?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一匹狼的生命?一只獒的遭遇?还是一种草原传统的消亡……
  狼杀绝了,獒被囚了,人啊,还要怎么做?
  ……
  我们终于到了扎西的牧场,扎西和老阿妈见到雪中来客非常高兴,连忙拴起狗来,远远地走出帐篷迎接,牧民淳朴的热情让凝在我们心中的寒冰渐渐融解开来。
  扎西看到蹦跳下车的格林惊喜得眉开眼笑:“嗬!格林长这么大了!”扎西赶紧拿出一大块羊脖子举得高高地冲格林喊:“这次可不许抢哦!”不抢才怪!格林腾空一跃扑倒扎西,抢过羊脖子来,叼得远远地大快朵颐。扎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满身雪花大笑着:“他还是这德行!”
  我笑着声明:“至少这次没踩到你嘴里。”
  扎西哈哈大笑起来,亦风一路阴云密布的面容也浮出了淡淡笑意,快乐真的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东西。扎西和初次见面的亦风握着手,盛情邀请我们进帐,又抱出一大罐青稞酒,一定要跟亦风喝上几碗。阿妈把酥油茶、糖、油饼、血肠、羊排摆了一桌子。扎西的妻子依旧羞涩少语。只是不见小次仁,一打听才知道他去城里读书了。
  我们围着火炉喝着酒,吃着血肠,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扎西问起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才舒展的眉毛不禁又凝成了一团,对扎西说起了格林的事情。
  扎西看向帐篷外。格林吃完羊脖子,正在雪地上陶醉地擦嘴。扎西说:“把他放到我的草场去吧,我不会打他。牛羊我多的是。”
  我和亦风很感动,但却摇摇头:“总不能因为你善良,就指着你的牛羊吃吧。”
  “那有什么啊!”扎西的脸被青稞酒熏得黑里透红,“就这么定了,留下!过不了冬的弱羔子病羊老羊都给格林。”说罢硬是倒酒,一桌人喝了个痛快。
  次日清晨,我钻出帐篷,就看见格林绕着羊群优哉游哉地散步,那闲散神态就像一个退休的老大爷在视察他的菜园子。我远远地叫他一声,他淡淡地回头瞄了一眼也不理会我。清早出来吃草的羊当然不喜欢一只狼在旁边看他们野餐,几只大公羊摆好架势拿犄角对着他:“够胆放马过来!给你点颜色瞧瞧!”格林也并不靠近,只要羊一发威,他就夹着尾巴知趣地退到一边,俨然一只牧羊犬般趴在草丛里打着哈欠。羊群吃着草开始走动了,格林也慢悠悠地站起来,伸个懒腰远远跟着,再选一处草丛趴下休息,半眯着眼睛看羊。起初一些羊吃着草还时不时警惕地抬头看格林一眼,后来看格林一直无所事事地趴在雪地上晒着冬日暖阳,羊也就渐渐习惯了格林的存在。羊们抓紧时间扒开雪地埋头吃草,毕竟冬天里气候严苛,白天吃草的时间很短,牧草太少太金贵,营养价值又低,必须大量的进食才能勉强填饱肚子。
  我又喊了好几声,格林还是充耳不闻,亦风问:“他在干啥呢?好像没见过羊似的。”我不置可否,抬眼看见扎西骑上马,忙问他:“你要去哪儿啊?”
  “去城里,给牛羊配针药,顺便想办法给你们弄点汽油回来。”扎西回答,亦风连忙感谢。我一听扎西要抓羊打针,立刻表示要帮忙,扎西大笑着不干,理由很打击我:“你不认识羊,也抓不准,要是让你瞎抓一气,你能给一只羊打五针。”说完,用头巾遮起笑脸,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勒紧缰绳一夹马肚子,绝尘而去。
  一直到下午,格林就像迷上了电脑的小孩子,一心一意守着羊群。亦风拿望远镜打望着:“你看格林多老实,只要他吃饱了就和羊群相安无事,呵呵,牧羊狼。”
  “他上次吃过羊的亏,天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我总觉得格林老实起来反而不正常。
  时近黄昏,用铁链拴在木桩子上的看家狗欢快地汪汪叫起来,扎西回来了。他提着小半桶汽油递给亦风:“汽油少得很,就找到这些。”亦风连忙接过来致谢。
  两个现代人困在草原里没辙,还需要牧民骑马去帮我们找汽油,亦风摇头苦笑。
  我们三人进帐喝茶,夕阳渐斜。帐篷里,数扎西的笑声最爽朗:“你们呀,太依赖车啦,我也有摩托,可我不爱用它,车这玩意儿看起来好像是你在驾驶它,实际上却是它在奴役你。一旦趴了窝,啥办法都没有。我的马儿能耐苦寒,懂感情,有灵性,这草原上哪儿都能去,关键时候还救过我一命,车能行吗?上高原就趴窝的车太多了!车会用马的名字,马从来不屑用车的名字……”
  “是啊,出自人手的东西的确不如出自自然之手的东西牢靠。”我咂了一口青稞酒,笑着打哈哈,但心里却觉得扎西的话颇有道理。
  亦风笑着接话:“扎西,你说得没错,那的确是奴役的开始,但是我们已经没救了,你还能蹦跶两下,只要你们还只是走路、骑马、游牧、靠天吃饭,你们就是自由的,等有一天你们也需要汽油、钞票、房子和其他东西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呵呵!”
  正聊着天,羊群突然像炸了锅一样狂奔起来。我们赶紧出外看,格林“狼入羊群”,冲得羊四散逃跑。牧场里来了一只敢公然杀羊的狼,羊群一片惶恐。扎西家的两只大狗眼睁睁地看着狼发动袭击,狗瞪大了眼睛发狂地挣着铁链,差点把铁链那头钉在地下半米深的木桩子连根拔出来。
  短短十秒钟的追逐,一只中等个儿的羊已经被格林拖住后腿甩翻在地,羊挣扎着想翻身起来,格林从背后绕过羊角,照着咽喉准确地咬了下去。牺牲者已经产生,狂跑的羊们重新恢复了平静,逐渐聚拢在一起,心有余悸地望着掠食者,羊腿不停地发颤。我们连忙跑过去看,格林还死咬住羊脖子毫不放松,喉咙里咕噜咕噜大口吞咽着汩汩流出的羊血,他翻起眼睛以胜利者的骄傲和护食的警惕盯着我们。
  “这是那只瘸羊!”扎西看看羊腿叫着,“他可真会挑!”
  果然,那羊的一只后腿关节肿大,挣扎的时候腿都蹬不直,奔跑起来肯定影响速度。格林这家伙白天跟着羊群那么久,原来是在分析情况,观察哪只羊容易得手,然后耐心保存体力,等到傍晚羊都放松了戒备,走也走累了、吃也吃胀了的时候,才向他早就看好的目标发动突袭,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体力消耗瞬间解决战斗。
  扎西掩饰不住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狼杀羊的全过程。太厉害了!”
  我对亦风使个眼色,亦风领悟,忙拿出一沓钱塞到扎西手里。
  “干什么?!”扎西像摸到火炭一样甩开亦风的手,表情从惊讶立刻转成恼怒,“你也太小看我了,还当我是朋友吗?”亦风尴尬地立在当地,我还欲说和几句,一看扎西像受了莫大感情伤害的样子,立刻闭嘴了。我知道扎西性格豪迈,没有那么多虚伪的推辞。
  夜里,守着战利品,心满意足的格林坐在牧场上,鼻尖指着星空,嘴巴卷成筒状引吭高歌,天生的哭腔中多了一份成就感与自豪感——他猎杀了第一只羊。
  亦风放下帐篷布帘,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不行啊,这家伙尝到甜头了,要真把这儿当大食堂就麻烦了。”
  我点头道:“这只大羊足够格林吃上一个星期的。我们抓紧这一个星期时间向扎西和阿妈多学习一些生存技能,争取早日再上狼山。”
  这一个星期大雪不断,格林居然又找到了一头早产的死羊羔,他把羊羔拖到大羊残骸旁边,美滋滋地守着自己的冬粮,瞧把这小子乐的。不过我们该走了。我把羊羔和他吃剩下的大羊骨头打包装车。亦风清点了一下物资——几大箱压缩饼干、方便面、矿泉水、牛肉干之类。临走时阿妈又装了一大背包的风干肉和油饼,再三叮咛保重。扎西硬捆了一只大羊放在车子后备箱,说:“吃的不够了就回来!”我们感激地握手告别。
  再次驱车来到了领地附近的大河湾,我们惊喜地发现河面已经结冰。格林率先踏了上去,我们提心吊胆地试探了几次也终于踏上了冰面,这才发现我们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冰面厚实得牦牛群都能通过!
  对于在成都平原长大的我来说,何时见过这么厚重壮观的冰河啊?我跟格林在冰上扑来滚去傻闹一气。格林在结冰的河面轻快地滑行,一看到冰面上有东西就凑上去嗅闻撕扯,那是随河漂浮的垃圾在冰面上停滞封冻。
  “你快看格林的脚印!”我高兴地指给亦风看。格林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冰河面上,平坦的积雪把格林足迹的特征存留得一清二楚。格林轻快小跑的时候,两只后爪能准确地落在前爪印上,排列成整齐的一路,像受过训练的专业模特所走的猫步,动作极为协调。由于格林抬脚幅度都不高,雪面被带出一路拖痕连在脚印后方,像一串排好队的小蝌蚪,只有在转弯的时候小蝌蚪才偶尔分成两行,这时格林前爪缺少一个指头的痕迹就清晰可见。
  亦风一路跟在格林后面仔细观察,又对照另几行我指给他看的狗爪印,啧啧称奇:“嘿嘿,我现在也能分辨格林的足印了。狼爪印可比狗爪印大得多啊。格林的脚掌就像雪地靴一样,非常适合雪面跑动。你看我的一只脚印就陷下去十厘米深,而他四只脚落在同一个点才只陷下去五厘米深。脚掌宽度和体重的比例非常完美,压强最小!如此看来,体重蹄儿小的牛羊陷在雪地里跑不动的时候,对狼却最有利。”
  亦风又对照了一下格林和狗的两种爪印,说:“都是犬科动物,为什么爪印的差别就那么大呢?格林的爪印能排成一排,而狗的爪印却是两行散开,各走各的。”
  “这要从骨骼结构来讲了。”我好不容易逮到显摆的机会,“狼的胸骨很狭窄,所以他的脚步往往能并到一起,厚实的雪面下覆盖着什么永远是未知的——可能会有荆棘或者空洞,狼跑动的时候踩踏同一个落点,每一步都能减少对陌生雪面的踩踏。跑动过程更安全。”
  亦风嘿嘿笑着狡辩道:“那如果一个落点踩到一根刺,不是四个爪子都被扎了吗?”
  “你就知道贫!”我笑着团了一大把雪向亦风扔去……
  河面一旦封冻就节约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车子却开不过河,我们只能下车步行。河对面就是狼山,雪后的狼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壮美,山前是开阔的狼渡滩,许许多多黑点散落其间,那是一群牦牛在吃草。
  我们带上睡袋、干粮、相机、太阳能蓄电池和营地灯等装备,其余东西暂存车里,需要时再来取。还有一只狼和一只羊,咋办?如果不牵着走,必定发生流血事件。我们考虑再三,还是由我拽住格林,亦风牵着羊上山,两个人分别控制住这对冤家。
  离开扎西牧场时,格林虽然吃过了羊羔,但冬天里的狼存粮意识很重,即使吃饱了,见到唾手可得的落单羊还是会忍不住猎杀,对他而言咬死摆在眼前就放心了,可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上扛一只一百多斤的大死羊上狼山,谁有这体力啊?
  我们开始步行了,果不出我所料,格林腆着大肚子也忍不住绷直了铁链朝羊那边抓挠,他拗不过脖子上的链子,干脆人立起来,两只前爪像擂动战鼓一样拼命鼓捣。而羊也毫不含糊,“春风吹,战鼓擂,一只小狼谁怕谁?”羊低头亮角一遍一遍地朝狼顶过来,“来啊,羊爷爷戳你两个透明窟窿!”我和亦风只好铆足了劲儿一路劝架一路进入狼渡滩。
  刚走上狼渡滩,眼尖的亦风就发现了几行新鲜狼足迹,那当然不是格林的。
  “看来真有狼来过。”亦风摸了摸腰间的相机,发现狼迹的兴奋已经让他忘记了应有的惧怕。
  我立刻站住不走了,一脸严肃地对亦风说:“你别太高兴,这野狼可不是你养的格林,而且他们接不接受格林还是一回事,更不会对我们夹道欢迎,一定要保持警惕才行。进了狼的领地,绝对不能大呼小叫,因为狼的听觉超级灵敏。”
  “好。”亦风立刻压低了声音。
  我见亦风能够接受我的“教育”,又和他约定了好几点注意事项:不再过多呼唤格林的名字了,让他渐渐淡忘人的召唤;不冒失地拍摄野狼,以免被狼误认为我们手持武器;我们在领地停留期间如果生病受伤必须马上撤离,避免引发潜在的危险,因为狼有攻击弱者的天性。
  从进入狼渡滩范围,嗅到同类的味道,格林就停止了跟羊的较劲,埋头嗅着地面一路向领地方向猛拽铁链。我看见格林转移了兴趣,就放开链子任他在狼渡滩巡视。
  一路上,我和亦风再没说话,在高原行走相当于平地负重四十斤,况且亦风和我还各自背着不下四十斤的沉重背包,又牵着一只羊,这简直是高强度的体力活儿。两人闷声不响地行路,能把气息捯匀就不错了。
  我们埋头苦行了很长时间,亦风就地坐下休息,大口喘着粗气,刚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就傻眼了:“呃?”
  我也愣住了,刚才光顾着走路,竟没注意到一条崭新的铁丝围栏横穿狼渡滩,向左直达狼山,向右一直绵延到目不可及的远山!我倒吸一口凉气,才离开半个多月的时间,狼渡滩这最后的清净地也被围上了围栏!我们惊讶地沿着围栏一直往狼山方向走。
  走了一个多小时后,铁丝网仍旧一眼望不到头,围栏还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一处砖砌的牲畜围场。我和亦风没法指望绕行了,不得已两个人抬起一百多斤的羊,翻过围栏,往狼山领地继续走,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铁丝围栏跨过狼山山顶,从神圣的经幡旁边穿过,标志着这座神山也终于变成了人山。站在领地,悠闲吃草的牛羊近在几十米外,蜿蜒于狼山之间的壮观“冰龙”上全是滑稽溜冰的绵羊和星罗棋布的牛羊粪,美丽的狼渡滩中安静越冬的天鹅已不知去向。牛羊踏碎薄冰踩在原本清澈的浅浅雪水中,搅和起一摊摊烂泥。天堂变成了澡堂,仙境化作了险境。
  我们目瞪口呆,我不相信原以为最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处会变得如此“繁华”,狼最安全的庇护所变成了最危险的禁地。格林原本隐秘的狼洞与最近的围栏相距不过一百米,遮蔽狼洞的灌木丛在牛羊拥挤踩踏中早已东倒西歪,这个几十年的老狼洞洞顶已被踩塌一大半。满地的牛羊粪便和蹄印下狼踪全无,狼最后的领地也丧失了。
  格林徘徊在狼洞前久久不愿离去,他呜呜悲鸣着,一个劲儿地刨开塌陷的洞土,一次次往洞里试探张望,那神情就像大地震后在废墟中拼命挖掘亲人的孤儿一样。家园破碎,格林不顾一切狂舞的爪子在污浊的泥雪纷飞中挖出了一道道血迹。我无法相劝更不忍再看,转脸靠在亦风肩上,泪湿衣襟。在这人类割据的领地,我们再也没有了归家的坦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格林,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良久,我和亦风才垂头丧气地回到狼山对面亦风搭建的观测点前。观测点的小屋门上被人用牛粪和土块画了一个大叉,这可能是驱逐令吧,但我们已无心理会这些。
  “扩张得太快了,跟半个多月前我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看来这里已经被人作为冬季牧场了。”亦风说着,把羊拴进屋里,回来陪我坐在房前雪地上。他看着对面山腰上还在狼洞前固守的格林,问我:“你觉得狼群还会来吗?”
  我失望地摇摇头,心头竟然有种无家可归的凄凉:“我不知道了,这是我和格林找到最荒凉、狼踪迹最多的领地,也是我寄希望最大的地方,最后的安全地带都失去,我不知道狼还能去哪儿。”
  “真是无处不到,光秃秃的狼山能有多点儿草啊?连这里都要放牛羊,人快把草原给压垮了。”亦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在这种高寒草甸上,只有牧草一种初级生物,这是一切的命根。草原最主要的三级生物链中,初级的牧草、次级的食草动物、高级的掠食动物,哪一个环节缺失了都是致命的。而眼下的草原生物链,初级和高级两个生态环节都在缺失,次级的野生食草动物也不见踪影,唯有牛羊牲畜漫山遍野。当人们陶醉于牛羊成群的幸福感中时,是否想过任何人工饲养的动物都只具物的外形而丧失物的本质与精髓,人工饲养的数量再多,也不能说明这个物种繁荣兴旺。自然是竞争的自然,而这种竞争法则被人类篡改了。
  人类总是繁殖对自己有利的生物,消灭自己讨厌的生物,却忽视了自然是不会轻易地创造任何一个生命的——
  狼,猎食老弱病残的牛羊和繁殖过快的食草动物,完成自然法则中对物种优胜劣汰的筛选,保证最优质基因的延续,避免物种退化;狼,严格控制鼠类、旱獭、兔类等动物的过快繁殖对草场的危害;狼,清理消化散布各处的腐肉和生物垃圾,避免疾病和瘟疫暴发;狼群,在冬季共同围捕的大型猎物,其剩余狼食可帮助鹰、兀鹫、狐狸、熊等肉食动物熬过食物匮乏的严冬。狼是草原掠食动物中的当家人,所有动物都不同程度地依赖于狼。
  狼,不是草原的害兽,自然界最可怕的不是“兽行”,而是“人为”!过度放牧、鼠虫肆虐、气候变化、开沟排水,造成草原沙化的四大原因中哪一个不是人为之灾?
  格林静静地站在我眼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狼瞳人里棕黄色的丝丝缕缕纠结成一团枯草,在狼洞守了一下午,格林终于回来了。我们相对无语,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雪砂滚动的细碎声响。
  呆立半晌,格林默默地走过来,把头一低,埋在了我腋下。我叹口气,拍着他的脊背,轻柔地说:“我知道你难受,回来就好,我们共渡难关吧。”
  “对!”亦风鼓励道,“以后再给你找个狼洞!”
  夕阳沉没在远山后,两个人一只狼坐在若尔盖草原的无边星空下,倾听草原的心跳……草原是有生命的,狼的存在是草原自然循环中对过度放牧唯一的自我修复和抵抗,如果连这点自身的抵抗能力都没有了,草原的生命也将灯枯油尽。可是眼前的草原畜牧泛滥、盗猎猖獗,在人类的贪欲和占有欲下,还有谁能尊重自然的安排,给狼留下生存的余地呢?
  “若尔盖”的意思是“牦牛喜欢的地方”,可是光秃秃的草原还称得上“若尔盖”吗?狼群还会回到这狼山上来吗?
第31章 狼山上的日子
  亦风在观测点小屋的第一夜是最难熬的……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亦风就钻出他的睡袋,逃命似的冲出小房子,对着草原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格林立刻迎上前去蹭蹭他的腿,继而朝拴在屋里的羊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没事吧?”我急忙跟出屋去,顺手带上房门,免得格林乘虚而入。
  亦风闭上眼睛深呼吸:“我做梦都没想过要跟羊睡在一个屋里,太臭了,这一夜憋死我了。”亦风捶着胸口吐气,巴不得把肺泡里最后那点压底儿的膻味也敲出来。可是没有办法,只有一间屋子,狼和羊必须分开,羊没有狼那么抗冻,所以只好把羊关在屋里了。
  我有过在这一带宿营的经历,虽然太阳穴也像要爆炸一样疼,干燥的鼻腔每吸进一口冷空气都火辣辣的,但我还能坚持下来,有时候女人的适应能力往往要强一点。可亦风是第一次在高原野外过夜,加之他有轻度哮喘,这一夜够他受的。窒息!头痛!心发慌!新炉子第一次不好使,后半夜火就熄灭了,屋子里迅速降温。亦风像烙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他口干舌燥,想起背包旁边还剩了半杯水,他摸黑端起水来,仰脖子一倒,谁知那半杯水早已结成了冰坨子,硬邦邦地砸在亦风的鼻子上,鲜血直流。这会儿,亦风的鼻子已经肿得油亮油亮的了,我也没法给他擦药。
  “我们真要在这儿待下去吗?”亦风呼出的气息全部在眉毛和前额的头发上凝结成白霜,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估计我也一样。冬天的狼山真不是活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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