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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狼群

_13 李微漪(当代)
  “这才只是个开始。”我说。
  亦风拍拍头发上的霜,为彼此鼓劲儿:“行,那就好好生活吧。”
  狼山上夜晚寒冷荒寂,昼夜温差甚至可以达到二十五度,但是白天阳光充足。太阳能板的发电功率并不大,必须先满足营地灯的充电照明,多余电量省着用,很难为所有器材充电。而且由于海拔高、温度低,一些器材的电池无法正常工作。还有很多现实问题陆续出现。
  温暖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难题。在城市中,这是很容易满足的事情,可在狼山上就成了一种奢望。我们开始了最原始的野居生活。亦风按照扎西教的方法,收集了许多泥草,调水混合着牛粪,仔仔细细地把小屋每个透风的缝隙都填补上。我们带的炭有限,我每天捡拾干牛粪储存起来做炉火的燃料,夜里入睡前再用炭渣为炉子封火,这是个技术活,不能让炉火烧旺燃尽,更不能让它在夜里熄灭。扎西对我说过一种叫做沙柳的植物,这种植物生存能力强,能固沙保水,但是每三年必须平茬一次,否则会死掉。狼渡滩周边便有不少这样干枯的沙柳,我时常下山砍一些沙柳枯枝用作在室外烧烤肉食的柴火。
  水,是生存的必须,下雪的时候我们收集干净雪水,如果没有积雪,就只能到河里取冰雪,在炉子上融化以后再沉淀、过滤、烧开。开始,亦风还总是水土不服,每天喊胃痛气喘,到后来竟然慢慢适应了,抓把冰雪就着油饼都能糊弄肚子。只是亦风的胡子越来越长,他的电动剃须刀不知是冻坏了还是没电了。我把佩刀抽出来,三下五除二磨得寒光闪闪,掰过他的脸来要帮他刮胡子,他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胡子留着可以保暖,不然容易冻掉下巴!”他说的是真的假的?
  小屋里的布局非常简单,窗户向东,门向北,屋子正中是火炉,东南角堆放行李、器材和食物等,西南角放水和柴火,羊拴在西北角的门后面,东北角窗下先铺了两层防潮垫,又在防潮垫上摆放充气床垫。可是,当第一天亦风正猛踩着充气泵为床垫充气的时候,格林看见凭空胀起来一个大垫子,新奇得很,就冲上去又蹦又跳又打滚,像玩蹦床。我和亦风看得正乐呢,谁知格林玩着玩着突然狂性大发,张开狼爪照着床垫一阵猛抓猛咬,在充气垫上掏洞,我赶紧把这捣蛋鬼拉开,幸好没咬破。为防止他再抓咬气垫,亦风抽了下面的一层防潮垫,转而铺在了床垫的上面。有了避风的小屋,有了融融的炉火,更重要的是有了亦风的陪伴和分担,比当初我孤身带格林上狼山的时候好过多了。草原小屋虽然简陋,却像个家了。
  最初,我们有扎西给的风干肉和油饼,还有萝卜和土豆。暂时没有为食物发愁。我曾经有过被狼探营,吃光所有干粮的经历,因此我把一部分食物和几箱压缩饼干留在车里不动,以防万一,亦风同意,说:“那些东西最抗饿,当我们开始吃压缩饼干时,就表示存粮开始亮红灯了,得想办法找吃的。”我摇头道:“现在就得找吃的,到了食物短缺的时候再想办法就已经晚了。”我和亦风分工,我当狼倌儿,他当羊倌儿,分开放。虽然只有一只羊,亦风也做起了牧民。
  这天,奔走了一天的格林几乎一无所获,我和格林都饿坏了。我沿路捡着牛粪有气无力地返回观测点,路上哪怕绕几步都能捡到的牛粪,我都觉得没力气去多走那么几步。格林也没精打采地跟在我后面。
  我好不容易爬上山,喘口气一看:观测点小屋不远,羊在半山坡上啃着草皮,亦风捧着一本书,盘着一条腿半靠着坐在旁边,羊绳子接长了好几截拴在他的脚腕儿上,太阳晒得他的胡子茬都是金灿灿的。我哼了一声,这家伙真会想招儿。我陪狼跑了一整天也没找到食,他倒好,家门口就能放羊。
  亦风嘴里叼着一根儿细草茎,半眯着眼睛看见我一个人上来了,老远就问:“收获如何?”我颓丧地摇着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亦风笑道:“我比你好得多!”说着很得意地拽起绳子显摆他的智慧,“这截儿是牵帐篷的,这两截儿是你的鞋带儿,这截儿是背包儿上的……你看,拴我脚腕子上,羊吃完了这块草我站起来走几步,再往地上一躺,高原缺氧消耗大,节省力气就是节约粮食。”
  “净是馊点子!”我瞪了他一眼,扔下捡来的牛粪和枯枝,坐在草地上揉捏着酸痛的腿。抬头四面张望到处不见狼影。我支嘴道:“快找点吃的,我和格林都饿惨了。”亦风刚站起身,突听羊大声惊叫起来,我俩回头一看,格林不知从什么地方猛然跳出来,照着羊脖子就要下口。羊大吃一惊,转身就逃。亦风的脚腕被羊绳子一拖,顿时拉了个大劈叉,他急叫:“快抓住格林!快!”
  羊刚躲过了格林当脖子的一口,羊头又猛地后仰,被亦风的绳子牢牢牵住,羊当然拖不动这老爷们儿,于是围着亦风绕圈躲避,低头亮角,威胁格林!我惊呼阻止,上前就抓狼,可猎物当前哪里喊得住!
  羊被拴住很是被动,格林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故意扑上去,引逗羊来顶他,羊往前一冲,羊头就被绳子拽住,羊脖子一仰,门户大开!格林乘虚而上,张口就咬向羊的咽喉。我惊得手足无措:这边狼羊在激战,那边亦风被羊绳子捆绊。我生怕羊绳勒住亦风脖子,吓得心惊肉跳!眼看绳圈越来越小,我扑上去,拽住两条腾空的狼腿,硬把将要咬上羊脖子的格林给拽了下来。格林眼看好事被阻,咆哮着一百八十度回腰,张嘴就向捣乱者咬来!我立刻抬起手臂挡脸,另一只手仍旧拽住狼腿不放。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钻心剧痛,手臂已被格林狠狠咬住,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仍旧挡不住狼牙的强力穿透!痛得我大喊:“格林放开!是我!”
  听到这声音,格林一愣,误伤?!我手臂上的疼顿时松下来,但他马上又狂扭身体,吱吱尖叫地抗议起来,好像说:“大战当前,你拖我后腿?!”格林边挣扎抽腿,边叼着我衣袖就往一边扯,但力道明显轻多了,再不是先前杀伤性地狠咬。格林扭头龇牙,对我怒目而视,又是气愤又是不解。挣扎间,亦风已挣断羊绳子上来帮忙。羊突然觉得头顶的绳子一松,欣喜若狂,奋起羊蹄向格林冲过来,亦风慌忙扑上前,又死拖住羊绳子。羊眼看就要冲到仇敌面前了,突然头顶一紧,又被拖住,羊身在惯性下横飞起来,甩得瞬间掉了个头,后蹄差点跺在狼头上。格林惊叫一声,更疯狂地反抗,拼命蹬腿,冲我咆哮起来,似乎在怒斥:“差点被羊欺到头上,这就是你拖我的后果!”
  这边,羊也发威了,挺起羊角,直接朝亦风狂冲过来,亦风急忙跳到一边,躲开羊角,收紧绳子,嘴里大喊:“你没事吧?!”“快,快把羊关进屋!”我死死拽住狼腿。亦风迅速收拢绳子,抓住狂暴的羊角,把羊拽进屋,牢牢拴住,跑来帮我。我这才松了手,格林一个翻身爬起来,气得直哆嗦,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质问:“你倒是给我一个解释先?!”
  “你给我记到……”我上气不接下气,“休想对这羊起打猫心肠(方言:起歹心)!等你娃断了粮就晓得了!”
  “咱们也真是,非养一对冤家较劲。”亦风同样喘不过气来,“羊本来就是狼的菜!干吗不让他吃?”
  我躺在草地上,完全散架了:“现在还不行,格林有现成的吃就不努力打猎了,趁现在还能抓到鼠兔,必须让他靠自己!不到山穷水尽不能动这羊!这是救急的!”
  “可怜的家伙,快过来。”亦风冲格林招招手,“你妈说得对,以后谁给你现成的羊吃?”
  格林气愤地别过狼头,丝毫不领亦风的情。
  我觉得手臂痛得发麻,撩起厚重的衣袖一看,手臂已经一大片淤青紫涨,亦风吓了一跳:“怎么咬成这样?”
  我转了转手臂前后看了一下:“这算好的了,亏得是我,要是换了别人,骨头都咬断了。”我虎着脸喊格林:“你给我过来!”
  格林高昂狼头,大步走开,背对着我坐了下来,狼鼻子喷着气呼呼的鼻息。
  我忽地站起身,捋着袖子走到他面前,整条乌青的手臂亮了出来:“这谁干的?”格林愣了一下,伸鼻子嗅嗅,高高竖起的耳朵转动了几下,慢慢向脑后收拢终于服帖下来,他缓缓低下头去,歉意而委屈地翻起眼睛望着我。我继续摊着伤臂,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少时,格林轻轻挪动身子,夹着尾巴向我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哼唧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一定要教育!”亦风心疼极了,“敢咬家里人了,这还了得!”
  格林更谦卑了,俯首帖耳地凑过嘴来,舔舔我的伤臂,呜呜吱吱越叫越可怜,干脆翻过肚子躺在我脚下,歪着脑袋乞怜地看着我。我狠不起来了,慢慢蹲下。格林扭来扭去地展现着他可爱的一面,博取我的谅解。
  “撒娇就算啦?绝不能手软!”亦风不吃这套。
  我咬着牙伸手欲打,突然,格林伸出爪子牢牢地印在我落下的手掌上。我一呆,心猛地颤抖起来。顺从的格林温柔地望着我,眼睛清澈得像蓝天下的两滴露珠,这拍手的记忆让所有的温情经历潮水一般涌上我心田。我叹口气,轻轻握住格林肉嘟嘟的大狼爪揉捏着,无奈地抬眼看看亦风,摇了摇头。亦风苦笑一声,心里也软了:“他能看穿你的心。”
  我们仨分吃了一些油饼和风干肉简单对付完肚子,坐在屋前休息,太阳渐渐斜了下来。亦风想到我手臂的淤青,还心有余悸:“你这袖子起码也有三厘米厚,上下就六厘米,这样的缓冲下来怎么还能咬得那么重?如果是狗,塞一嘴的衣服根本咬不动了。瞧这伤得,简直像液压钳夹过的!”
  “狗能跟狼比吗?”我笑着拍拍格林的脊背,“差别大了。这还只是刚开始就被我及时喝止了的力量,你想想狼发动攻击时,瞬间咬合的力量该有多大?如果这力量再加上冲击力和狼甩头的力量又是多大?成年狼的咬力至少是家犬的两到三倍,如果抛开体型差异,单比咬力,藏獒都不是狼的对手。这小子才半岁的时候,跳起来跟我抢一根牦牛腿,我没让他得逞。后来我把牛腿扛回屋里老觉得软绵绵的,剖开一看,中间的腿骨已经断成三截,而牛肉上只有两处咬痕。狼啊,是进化完美的掠杀机器。”
  亦风感叹着,摸狼头的手顿时多了几分敬畏,看着格林的牙,突然让我们想起了狼牙棒,凶猛的野兽多的是,为啥不叫虎牙棒、豹牙棒、狮牙棒,偏偏要叫狼牙棒?可见狼牙的凶狠和杀伤力在古人心目中是占有特殊地位的,尤其对游牧民族而言,狼更是战神一般的角色。而狼牙棒最早就是由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
  就这样,一个人放羊一个人放狼,同时到处查探野狼的踪迹。不知不觉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原以为,只要格林一来,留下狼的气息或者半夜里一嗥叫,不出几日野狼就会像当初那样现身。然而我们期盼的野狼却一直没有出现。我和亦风越来越不安,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我们能坚守多久?我们更严格地计划起食物来,把所有剩余的肉食集中起来分成若干小份,每次一小份肉拌上干粮,作为格林打不到猎物时候的“低保”。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还有一头羊。
  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旱獭冬眠、野兔难寻。山上是别指望有猎物的了,我远远跟着格林一直走到大河湾的空旷地才见到鼠兔的踪迹。鼠兔没有在雪下活动的能力,积雪覆盖的时候,就待在洞里吃储存的干草,偶尔几只耐不住的鼠兔跑出来,在雪地上特别明显,但这些家伙离开窝边从不超过五米。格林猎捕时也越来越注重细节,有时他甚至会把鼻子轻轻插进雪里冷却鼻息,以免呼出的白气惊扰猎物。
  我跟踪记录了格林的大多数狩猎情况。刚来的第一天,格林捕获了两只鼠兔;第二天格林捉到了三只鼠兔;第三天,无收获;第四天,捉到一只大野兔;第五天从兀鹫那里抢到一块死牛残骸,守着饱食了三天。第八天,想打自家羊的主意,被我赶出家后,狠刨一处鼠兔洞,令我意外的是,他从洞中捉出来的不是鼠兔,而是一只浅棕色的小鸟,还没扑腾几下就被格林吞吃掉了,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鸟,根据一片残羽猜测像是褐背拟地鸦。第九天至第十二天,在狼渡滩边缘地带猎获十余只鼠兔,第十三到第十六天,无猎获……
  每当格林有猎获时,我们都为格林感到骄傲。虽然他常常挨饿,但已能够脱离我的协助独立捕猎了。我们急切盼望着狼群的到来。然而日渐稀少的鼠兔填不饱狼肚子了,格林老是斜眼儿瞟着不远处的牛群,舔着嘴唇找机会跃跃欲试。牦牛群一看狼来了,可不像羊群那样溃散逃跑,立马围成一圈把小牛犊护在中间,牛角一致冲外,摆好牛阵!格林绕了两圈儿实在瞅不到机会只好灰溜溜地走开,继续搜寻鼠兔。
  随着积雪覆盖,冬草枯败,牧民原本在山头啃草的牛羊也像飞蝗一般渐行渐远。狼山更加荒芜。格林每次狩猎无果回来,就死盯着羊琢磨,饿得直吞清口水,再眼睁睁看着我们把羊安全地关回屋子。
  亦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这都半个多月了,狼还来不来,是不是早就转移了?”亦风提出干脆去主动寻狼,我坚决不同意,极力说服亦风:我们人单力薄,既没有追踪设备,又没有后援补给,如果再脱离了小屋这个立足点,冬季在草原瞎撞一气危险性实在太大;当初我们刚来狼渡滩就发现过狼群足迹,证明他们仍旧在这一带出没,只是不肯露面。在相互并不十分了解和信任的情况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越找越找不着,反而加深狼群的怀疑和防范。可能会干扰到狼群冬季的正常集结甚至让狼群感觉到有威胁存在,引发他们的攻击行为。我们既然已经驻扎在狼的领地之内了,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正常化的生活,安全地坚守狼山,只要消除了狼的安全顾虑,他们迟早会现身打探的,因为有格林在这里。说不定我们在商量找狼的时候,狼群就在某处盯着我们呢。
  我一番分析说得亦风汗毛直立,他瞪大眼睛向四周扫射了一圈:“照你这么说,合着我每天是在一群狼的眼皮子底下,就我一个人放着一只羊?!要是哪天他们围上我了,主菜配菜都齐了?!”我不再回答,看着亦风紧张地摸出一支烟来,点烟的手有点颤抖,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自从上了高原,他很少抽烟,我知道直至这一刻亦风才初次体会到了上狼山来的恐惧感。我静待着他对我说出撤退的话,我一点都不会为此感到意外和怨愤,我也暗自下定了再次独自留守的决心……
  然而,抽完四支烟以后,亦风缓缓用手指在地上抠了个小坑,把烟蒂都塞埋进去。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你不走,我不走!”说完,他唤过格林使劲抱着,任他舔着下巴和手背,刻意在自己身上蹭留了更多的狼味。我喉咙发紧,眼眶泛潮,很想说声谢谢,可我说不出来,也不必多说了。
  隔天一早,亦风就从车里找来工具,围着小屋检查,把所有他认为不牢靠的地方又统统加固了一遍,此后每天,亦风照旧钻出屋子大口换气,格林照旧向屋里探头探脑看羊,羊在屋里照旧跺着蹄子亮角威胁格林。之后,我照旧放狼,亦风照旧放羊,所不同的是亦风再也不把羊绳拴在脚腕上了,放羊也再不走太远,他随时带着望远镜四处张望,他总是把对讲机优先充电,每次我出去的时候嘱咐我一定带上。每天傍晚回来,格林和羊照旧水火不容,我俩照旧劝架调停,只是再没有像那天一样激烈的战斗了。
  狼山上的日子固然艰苦,但有了格林就充满了期盼。有时我也背着画板陪着格林东游西荡,画他吃食的样子,画草原纯净的雪景。如果发现有止血的真菌“马蹄包”,就会收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格林总会陪伴在我身边,舔舔我的手背,嗅嗅我的画板,仿佛也很珍惜这相伴的日子。有时格林会待不住又不愿意独自巡山,就软缠硬磨地咬着我的画板非要拉我跟他走。我踏着湿滑的雪坡上山,若是走得慢了点,格林就绕到我背后,拱我推我催促前行。亦风说他放羊的时候从望远镜里依稀看见沿河一直向下似乎有人家。我有一次站在山梁上,遥望雪白的冰河面上有人在凿冰取水,还有一次我和格林抓野兔追到河边时,突然发现河对岸有人在远远观望。我急忙带着格林迅速撤离,因为难以预料牧民对狼是什么态度,所以实在不敢轻易接触他们。
  格林是自由惯了的,一到晚上就倍儿精神,四处游走,他越来越展露出夜行动物的特征了。只要能吃饱,他比我们耐寒得多,半夜溜达完回来,自己扒个雪窝子钻进去就暖和了,每次他的雪窝子都选择在背风的地方。夜里格林的猎获似乎比白天多一点,我偶尔能看见格林在小屋不远的一个雪窝子里埋下他夜晚捕捉来的存粮。
  几日后的一天下午,格林凭着敏锐的嗅觉,在大河湾的坚冰下找到一头冻结在冰块深处的死猪残骸。残骸旁边有许多动物光顾过的痕迹,其中居然还有不少新鲜的狼爪印,我心里一阵狂喜!急忙在对讲机里喊叫亦风,亦风匆忙把羊拴进屋,扛着摄像机飞奔到大河湾。两人趴在冰面上拍摄分析比对狼爪——至少有三只以上的大狼,两只略小一点的狼,最大的狼爪印仅略小于成年人的巴掌。冰面上留有新鲜狼粪和狼打过滚的痕迹。看情形,他们的状态很放松,狼只会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打滚。格林努力地掏啃着冰下的冻猪,把能挖得动的内脏冰块抠出一些来,嚼得咯吱脆响。之后他反复嗅闻同伴的爪印,也在那些狼打滚的地方蹭擦滚动,显得很开心。
  我和亦风握紧了彼此的手,狼群的确还在,格林还有希望!我们多日来的坚守终于有了意义。我们沿着狼迹去向开始追踪,然而上岸后摸到草丛中,足迹就诡异地消失了。我们返回河冰上,看见狼爪印旁边兀自随风滚动的雪砂,不肯放弃这次机会,但心里明白再度追踪只能使狼群跑远,不如留下格林,让格林去追寻同伴的指引。我们一步三望地回了小屋,从炉膛里掏出两个早已烘烤熟的土豆,碰了碰“豆”,要是有酒真想痛饮一通,庆祝这最令人振奋的一天!
  格林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小屋旁。我们继续关注狼群动静,但是狼群再没有出现,死猪残骸周围的狼足印也渐渐被雪覆盖了。
  严冬的脚步加深,鼠兔越来越难找了,格林没日没夜地寻食,一两天找不到吃的也是常有的事,实在饿坏了就回来和我们分吃干粮。长期单调的食物吃得亦风听见“干粮”两个字就反胃,常常以给格林留着为借口,啃两下就不吃了,想念成都的火锅是他每天饭后的主要话题。白天里,紫外线依旧很烈,拾柴打猎时,我的脸既被风雪冻红,又被太阳晒痛,冰火两重天。烈日和风霜给了我两抹高原红。
  羊还是半饥半饱,格林也半饥半饱,回家以后他们连掐架的精神都没了,形式化地走了一圈就各自散开。到了晚上,格林和羊的夜半歌声也照旧:狼在外面唱“我饿……”,羊在里面和“霉……”,听得我俩直摇头。我摸摸包里,抖出最后几块风干肉,从窗户里扔给格林。
  早上,一片金色阳光,没有格林的Morning Call,我开窗一看,他不在……虽然平时格林也经常早起外出,可是今天我心里涌起一阵紧张和失落,他走了吗?
  羊顶着门要出去吃草,羊倌儿亦风匆忙戴上帽子手套就开门放羊。
  突然,门外羊叫人喊,乱作一团,我赶紧往门口跑去。
  “格林在门口打埋伏!”亦风冲我大叫。只见羊拖着半截羊绳,踢蹬着后腿狂奔起来,格林紧随其后,一场追逐战开始了。羊的一条后腿显然已被咬伤。
  “他咋知道我要放羊呢?”亦风很郁闷。
  “羊迟早要出来,说不定他埋伏不是一会儿了。”我心里一喜——他还在。
  “劝不劝架?”亦风问。
  “劝不了了,格林已经饿了很久,今天这只羊他是志在必得了。”我看着格林追羊的身影,心里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回荡的甜蜜,仿佛只要孩子在身边,怎么折腾都是好的。
  羊腿已经受伤了,怎么对付这只羊,格林心里有数。格林很清楚这只大羊跟他以前遇到过的头羊有得一拼,正面攻击他根本不是对手。于是他一早就埋伏在门后,羊刚出门还没回过神,格林就发动突袭咬伤一条羊腿,现在不快不慢地驱赶着羊满山跑。羊腿流着血终究支撑不住,这顿饭迟早是他的。这一口也是一箭双雕!格林知道我们护着羊,先咬了那口,伤羊过不了冬,我们也没法再拦他了。
  我索性坐了下来:“羊是肯定保不住了,但今晚可以吃狼食了。”
  我和亦风坐在山头上看格林折腾,从这山到那山,从那山又回到这山,羊跑不出去的围栏倒是帮了格林不少的忙。来回跑了一个多小时,羊终于支撑不住了,脚步明显慢下来,羊舌头伸得老长,大口喘着粗气。格林从背后迅速绕到羊侧面,看准位置,跳扑上去,像个大邮包一样挂在羊侧腹部,张嘴就咬!
  我和亦风“啊”的一声喊,毕竟养了那么久的羊,还是于心不忍,突然又希望羊能脱逃,就像平常掐架一样,有惊无险。羊剧痛之下,飞起一脚踢在狼腿上。格林从羊身上掉了下来,就地滚了一圈,吐着满嘴羊毛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我们的心揪得更紧了,狩猎是有危险的,我们更不想格林受伤。格林瘸行了一会儿,步伐渐稳,看来没受什么伤。他并不急于再上前噬咬,抖抖狼毛跟了上来。羊还在跑,身上渐渐抖出几条绳子,越挂越低……
  “怎么那么多羊绳?”我纳闷。
  亦风抓起望远镜一看,叫道:“不是羊绳,是羊肠子!”
  我一惊,再仔细看去,羊的左侧腹竟然被狼牙豁开一个大窟窿,血和着热肠子一路往下掉,很快就缠在奔跑的羊腿上,几个踢绊,羊就跌倒在地。颠簸之下,羊肚子上的破口一发不可收拾,内脏一涌而出。我虽然知道狼弑杀之血腥,但亲眼看见格林在我面前豁开奔跑中的羊肚子,让羊自己跺出自己的内脏,还是觉得心里直发毛。
  羊像一个大棉包一样倒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雪地。格林跑上前查看,围着羊顺时针绕了两圈,又反时针绕了一圈。独自杀掉了比自己重三倍的猎物,格林亢奋而骄傲,这种骄傲让他一改平时先破喉嗜血的作风,面对这个曾经威胁他多次的对手,他要在羊活着的时候将他生吞活剥。他绕到羊脑后,一口咬住羊耳朵准备生撕下来……这一举动大错特错!任何生命都不容轻视!垂死的羊借着饿狼撕耳的力道猛地站了起来,拼尽最后的力量,踩踏着自己的心肝向狼顶了过去!要与狼同归于尽!
  格林万万没想到肠肚流了一地的羊还能站起来,他大吃一惊,躲闪不及,被羊结结实实顶了一下,这一下顶得他仰面朝天,最脆弱的狼肚子亮了出来。眼见羊角又朝着格林肚腹冲了过去,格林惊叫着来不及翻身。我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咚!”一声闷响,没了动静,我惊讶抬头,亦风张大嘴巴,伸手把我的脸拨转过去——羊抽搐着跪在了血泊中,他的肚肠紧紧地缠在前蹄上,绊住了这复仇之路。羊角离正在挣扎而起的格林仅差毫厘。
  格林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余悸未消,再不敢大意轻敌。他小心翼翼地绕到跪着的羊背后,看准羊脖子,谨慎地咬了下去……
  “这羊真是好样的!坚强!”亦风边烤着羊腿边称赞。我瞄了一眼他烤得正带劲儿的“羊坚强”的腿,一声不吭,亦风却还在自顾自地嘀咕:“其实羊并不弱呀!”
  是啊,白天的场景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狼和羊一对一地PK:狼有牙,羊有角;狼有爪,羊有蹄,势均力敌,羊决不比狼弱!羊是狼的菜?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把虎、羊、狼这三者相提并论,从而有了“羊狠狼贪”的成语,可见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格林见识过的两只独羊来看,一只羊可以很猛,连格林都屡屡吃亏,可是一群羊就不想战斗,只想逃跑,谁跑最后谁倒霉。一旦狼杀死一只羊,其他羊便继续吃草,他羊的生死与己无关。羊从小生在牧场上,长在皮鞭下,忘了还有自由拼搏这回事,忘了锋利的羊角还可以对付敌人,只在交配的时候才与同胞打得不可开交,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相比之下,一匹狼成不了多大的事儿,而一群狼却势如破竹。为什么?
  夜深了,北风透过门缝窗缝钻进来呜呜呼啸着,气温始终在冰点以下徘徊。
  “醒醒,喂,醒醒!”亦风整个儿人裹在睡袋里,像条大毛毛虫一样从防潮垫上爬过来,用嘴往我脸上吹气,“快醒醒……你听……格林今晚的声音好像不一样……”
  我侧耳细听,格林在近处嗥叫,声音渐低时,远远似乎有回应,不像是山谷回声。我翻身就跳起来,挣出睡袋,推开窗户再听。果然,北风中连续几声清晰的狼嗥从远山传来。我立时想起了几天前在冰面上发现的狼足迹。狼群回来啦?!我们在这里守了二十多天了,终于等到了第一声野狼嗥,格林的呼唤终于有了回应,有野狼,格林就能重返狼群!但这远远的狼嗥可能来自几十公里外,他们是格林的血亲吗?他们会来带走格林吗?
  亦风也钻出了睡袋,披衣走到窗前。我一笑:“你不怕了?”亦风把窗户略关小了一点:“还好。”
  这一夜,我们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也不敢打扰格林的嗥叫,希望那狼家族的回声多一点,再多一点,这里有你们的小狼啊……我裹着厚衣服坐在窗边,和亦风背靠背静静地倾听若有若无的旷野狼歌,那是野性的荒原上最美妙的音乐。
第32章 狼烟四起
  一大早,我和亦风把昨天烤好的羊腿和一块羊排分份、包好,每天取一小块夹着压缩饼干吃。格林等不到我们,就独自出巡去了,似乎有我们守着那头死羊他很放心,也或许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和亦风分好了食物,就在山头上坐着,你望我我望你,没有羊放了,也暂时不担心吃的了,野狼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这时候哪怕有个事儿做也好啊,人就是这样,一旦吃饱就开始无聊起来。我看见昨天捡来的柴薪牛粪还有很多没用完,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眉飞色舞地问亦风:“想不想点狼烟?”
  “行啊!”亦风一拍即合,“咱们分头捡狼粪?”
  “不用!”我一阵风地跑回小屋子里,拎出了一个塑料口袋。亦风打开一看,惊讶坏了,里面全是狼粪。我得意道:“车上还有更多呢,记得那个大狗粮袋不?快陪我去拿。”
  亦风恍惚记起是有这么一个大口袋,离开獒场的时候,我神秘兮兮地拎来装在后备箱。他当初还以为是狗粮,没想到全是狼粪!亦风无语了。
  话说这些狼粪的收集是有缘由的。
  几个月前还在獒场的时候,一天,我正和獒场的工人们在厨房揉糌粑。听见窗户外面咚咚闷响,我伸脖子一看,格林顶着我窗子下面的铁皮墙,蹭着屁股,又享受又难受。
  “他到底咋了?”我很纳闷。因为几天来格林的动作一直很奇怪,经常走着走着突然坐下,翘起两条后腿,前腿撑地走路,把屁股蹭在地上像溜滑梯一样磨着走,或者把后屁股往铁栏杆上撞,总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感觉。
  “屁股痒吧。”尼玛的话说了等于不说,问题在于格林为啥会痒啊?
  “大便没擦干净,每次替他擦擦就好了。”老阿姐说。
  “笑话,狼在野外谁替他擦屁股?”尼玛皮笑肉不笑。
  “对啊,也没见哪只狼拉屎还带手纸的。”大伙儿也不赞成这个说法。
  老肖干咳了两声,招呼我:“先吃糌粑,吃完我再跟你说。”
  我“哦”了一声,不再问了,以免影响大家的食欲。可我心里还有一些疑惑解不开,看见格林现在的样子,这些问题又一股脑地涌上心来。
  从格林小时候开始,他的粪便就像搓成条的泥丸子,黑黝黝的。那时候我一直在观测小格林的身体状况,对他拉黑色粪便的问题我和亦风就琢磨了很久,传说中的狼粪不是灰白色的吗?为此,我还专门翻看了《狼图腾》中对小狼粪的描述,书里描写狼洞前的新鲜小狼粪是“筷子般粗细,约两厘米长短,乌黑油亮,像中药蜜丸搓成的小药条”。我对照了一下,是那么回事。我想既然原生小野狼粪也是黑色,那么格林应该算正常的,或许要等长大以后才会拉灰白色的粪吧。小格林一直健康活泼,我也就没在这问题上太较真。
  后来格林长大了许多,但是粪便却仍旧不是灰白,而是和藏獒一样的金黄色或者黑褐色。我原以为这是狼粪太新鲜的缘故,要等风干以后才会呈现出灰白色来。于是,我连续收集格林的狼粪,分时间顺序摆放在前院的墙头上风干,每天都去看颜色。可是等了一个多星期,所有的粪便都风干,却仍旧是呈咖啡色或者黑棕色。
  是不是白天干了的狼粪又被夜露打湿了?我不甘心,用火钳夹了一块最早捡的狼粪拿到火炉边烘烤,烤得绝不可能再有一丝水分,但狼粪仍旧不泛白。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狼制造”啊。为此我一直很困惑。格林倒是对我成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收集粪便的奇怪嗜好感到很新奇。有时候他制造完了看我没注意,他就站在大便旁边冲我“嗷”地一声叫,俨然在吆喝:“喂,收粪的,还不快来捡?”
  我对搜集来的狼粪颜色、气味、大小、形状、分量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发给成都的亦风,让他帮我咨询动物医院的兽医朋友,看这些“产品”都正不正常。兽医大笑着称这记录为《屎记》,又让亦风带话说:你就别操心太多了!
  尽管大家都觉得没必要较劲,可我就是觉得想不通,为啥我的狼拉不出“狼粪”?
  现在,格林又这么奇怪地磨屁股,到底是为啥?我真的“杞人忧粪”了吗?
  大伙儿吃完糌粑,老肖又喝够了酥油茶,这才抹抹嘴招呼我:“把你那狼带出来吧。”
  我打开门,把格林放到前场,蹲下来抱住狼头安慰着,让他别动。老肖弯下腰,左手握住格林的尾根部翻起来。格林肛门周围都红肿了,甚至有血流出。老肖掏出一张纸巾直接贴住格林后部,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住挤压,挤出一些淡黄色牙膏状的东西,奇臭无比且带有刺激性气味。老肖替格林擦干净,抹了点清凉消炎的药膏。格林摇摇尾巴,表情舒坦多了。
  “好了。”老肖站起来说。我捂着鼻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老肖呵呵一笑,让我帮他舀上一瓢水洗手,边洗边说:“是气味腺的分泌物,排不出来就会堵塞、发炎。狗有时也会这样,但像格林这么严重的还很少。”
  我刨根问底:“为什么会排不出来呢?”是啊,狗发炎了,人可以替他清理,可野外的狼如果也像这样发炎流血了,谁替他们挤压擦药啊。
  “大多数狗不需要清理,自己就能排出来的,关键看他吃的东西适不适合他。”
  “格林每天吃的东西都很好啊,又营养又全面。”
  “太精细了不一定就真的合适,他是一匹狼,却每天吃狗粮,能合适吗?”
  我恍惚悟到点什么,老肖进城的时候托他扛了半只羊回来,特别嘱咐一定不能扒皮。我每天连毛带骨砍下一大块给格林,有意让他茹毛饮血。两天后格林果然不再“溜滑梯”了。四五天后,格林竟然拉出了标准的灰白色的粪,风干后轻飘飘的,掰开来看时,羊骨渣消化得只剩骨灰,羊毛像被强力榨干并且脱脂一样纠结成死死的一团,风一吹就断成碎节。
  我这时才深切体会到每种动物的肌体构造都有它的道理。拿肠胃而言,狼的肠胃天生就是消化骨肉皮毛的,而且就连气味腺也绝对与这种食性配套。气味腺在狼的肛门两侧,它分泌出有刺激性的气味腺液,这是狼的“液体身份证”,每个狼家族都有其独特的味道。狼与狼之间见面,会互相闻对方的屁股进行分辨,嗅的就是这身份证。随着狼每次排便或者在标志物上蹭擦的时候,这种味道就会标识出这只狼的领地范围,它可以让两公里外的狼都能辨别出来。
  狼嚼骨吞肉咽皮毛,拉出来的狼粪必定是结实的毛团和干燥的骨粉,这样粗质的粪便有足够的压力压出狼的气味腺液。然而格林长期吃狗粮和精选的牛肉,强力的消化液无用武之地,绵软的粪便也趋向狗化,带不出狼性身份了。狗和狼同宗同祖,也有这种液体身份证,但是被人驯养千百年以后,大多数狗的肠胃已经弱化,早已适应了狗粮饭食的生活,气味腺也退化了,粪便不需要多费力就可以压出“身份证”来。虽然人很难辨认,但这种软弱的狗性身份证和强硬的狼性身份证在他们灵敏的鼻子里肯定有着天壤之别。
  格林身体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标志着他野性难泯。从那以后我尽量让格林猎食和食腐,我也一直收集他的粪便观测健康状况。甚至在狼山领地扎营时发现的所有野狼粪也成了我收集的一部分,谁知天长日久积少成多竟然有了一大袋干燥狼粪。最后离开獒场时都舍不得扔掉。
  此刻,亦风陪我行至河湾那头,从车上取出那袋狼粪。看着亦风已经被我震惊坏了的样子,我颇有成就感。
  回观测点的路上,我一想到马上要在山头点燃狼烟,就兴奋得脸放红光。亦风像个大哥哥一样陪在我身边,虽然明知道我很多时候爱瞎折腾,但他也由着我,很少批评我不干正事什么的,用他的话来说:这世上本来就没多少正事,只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如果你对想做的事认真了,那就是正事了。
  看我像娃娃一样兴致勃勃的样子,亦风乐呵呵地:“你别怪我扫你兴啊,狼粪是烧不出什么烟的,这点《狼图腾》里的陈阵早就试过了。”
  “这我知道,但没有亲自验证过的事情说服不了我。依我的看法陈阵才收集了多少狼粪啊?小半书包而已,我这可是三个多月的粪量啊!再加上狼山积攒的野狼粪,合起来十多斤都有,陈阵的根本没法比。也许他就是失败在量不够上。”眼看山头在望,我信心满满:“他有他的看法,我有我的道理——狼粪的成分是什么?骨粉和毛团!骨是含磷的,而磷本来就是很奇妙的东西,能自燃鬼火,既然狼粪中有含磷的成分,又有干毛团助燃,狼烟的说法怎么就没道理呢?”
  亦风听了我的分析,有点心动了,走着走着又疑道:“磷的燃点低,夜晚才明显,如果仅用磷的燃烧来解释,为什么不叫狼火而叫狼烟呢?而且古书里说它是冲天的黑烟。”
  “狼的消化道和胃液都特殊啊,不然凭什么《本草纲目》都会有记载?也许就像猫屎咖啡一样,磷经过狼肠胃的强酸化合后就会有烧出黑烟的奇妙效果!而最关键的还是磷的分量要足!”我拍了拍大口袋。亦风的好奇心完全被勾出来了,他赶紧跟上几步问:“那等会儿烧狼粪的活儿是……”
  “当然是你干!”“唉,我就知道……”
  观测点外几十米远的山头上,我监督着亦风把枯草柴薪堆架好,然后一把把掏出干狼粪放在柴堆上。惨白的狼粪里细密紧致的毛团紧裹着一把骨粉,看起来像龙须酥,又或者像一把把刚收获的蚕茧。有些狼粪落地就轻飘飘地在地上滚动,有些已经压成了粉碎毛渣,一掏出来就随风化白烟。袋底的狼粪更是天长日久压成了灰末。亦风掀开袋子张望了一下:“这些灰灰就不要了吧。”
  “不行不行,那才是精华,磷就在骨灰里面。”
  亦风索性把口袋底拎起来,把骨灰全倒在柴火堆上。柴火加狼粪像个大雪堆一样摆在面前,很有烽火气势。我和亦风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敢问有几个人能看到这么壮观的狼粪堆?我赶紧递给亦风一盒火柴,他便点燃一把干草,生起火来。
  这堆火比昨晚纯粹的柴火难燃多了,特别是最后那些骨灰附着在柴草上,像干粉灭火的原理一样,相当阻燃。这些我想象中含磷的骨灰不但没有磷的易燃效果,甚至没有蓝光。
  风吹走一些骨灰之后,亦风终于把柴堆引燃了。火苗在骨灰下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旺起来,最先燃烧的是那些粉碎的毛渣,挂着火星顺着火苗轻盈地往上飘,还挺漂亮。很快,一股蛋白质的焦煳味钻入了鼻孔,和火烧头发的味道一般无二,其中还混杂着有点刺鼻的狼臊味儿。估计是狼粪上的“液体身份证”被烘烤出的味道吧。
  一缕缕黄白烟冒出来了。有门儿!我激动地拍着手:“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快拍下来!”
  亦风“哦”了一声,顺手把火柴夹在腋下,开始调照相机,等待狼烟!
  火堆中的狼粪燃起来很艰难,狼粪慢慢转成了黑炭状,死气沉沉地不着火。火堆开始还冒起一点黄白烟,后来干脆白烟都不冒了……亦风的手举酸了,我的脸烤烫了……当柴堆燃起熊熊烈焰的时候,狼粪也终于全部烧了起来。然而,没有冲天的黑烟冒出,只有一点点湿草燃烧的水汽白烟,夹杂着些许毛发燃烧的淡淡青烟和浅棕色烟雾,在烈焰的蒸腾下若有若无,升上两三米高就被山风吹散了。远不如农民焚烧秸秆的烟气,也不如熏制腊肉的柏枝烟,甚至不如农家炊烟。
  火苗开始蹿到了一人高,站在火堆对面的人看起来都有了些朦胧意味。周围的野草烤干了,开始噼啪作响,大有入火的势头!我涌起一阵恐惧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这一大堆火要是在草场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越看越心惊肉跳,赶忙跑回屋里,把昨天亦风打回来的一桶水拎到火堆边,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我围着火堆不停地转圈,把火堆之外引燃的草统统踩灭扒开!像巫婆跳神一样不停地祈祷:火快烧完吧,狼烟快出来吧!
  狼粪已经烧成了明火,像一块块红宝石忽闪忽闪,狼烟仍旧没有出现。火倒是越来越小,快要灭了。我拨出几块燃烧的狼粪,一离开火堆,狼粪很快就熄灭了,可见狼粪完全是被动燃烧。狼粪不但不易燃,而且大量的骨灰还阻燃!重要的军事报警选这玩意儿烧不是自找麻烦吗?按照亦风刚才老半天才点燃柴火的速度,一个个烽火台的传信下去,恐怕外敌散步都到京城了。
  火堆快燃完了,我们翘首以盼的狼烟看来是没戏了。被风吹开的灰烬散落在周围地上,像结了一层白霜,草木灰落得我们一头都是,我失望地松了一口气。我和亦风已经被烘烤得满头大汗,甩甩头发拍拍肩上的草灰,开始脱外套。
  突然间,“哧”的一声爆响,将灭的火堆中回光返照一般猛腾起一丛火焰,红中带蓝,蓝中带紫,像瞬间绽放的莲花,紧接着火堆上果然腾起一股黑烟!
  “狼烟!狼烟!狼烟!”我咋咋呼呼地叫着猛拧亦风的胳膊。
  狼烟转瞬即逝,升得也不高,但的确是明显的黑烟!
  “看见没?看见没?!真的有狼烟,古人没瞎说!原来狼粪要烧完的时候才会冒烟!我就说嘛,狼粪总会有他的奇妙之处。”我一连串地喊着蹦着惊讶着,热血沸腾!
  我又有点搞不懂了:“这烟也太少了吧?是不是狼粪不够?你说咱们要收集多少狼粪才能烧出黑山老妖那样的冲天大烟?可是,都要烧完了才冒烟不是贻误战机了吗?这是什么道理呢?”
  亦风一直插不上话,这会儿终于开口了,他挤出一点笑容:“你兴奋完了吗?”
  “嗯,完了。”
  “烧出狼烟的事儿你还是忘了吧……”
  “为啥?我还要写进《屎记》里呢。”
  亦风指了指胳肢窝,尴尬地笑笑:“我刚才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火柴掉进去了……”
  我一愣,定睛细看火柴灰,像当头一瓢冰水,浇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火堆吐出最后一点淡烟气,灭了。我用脚撩开灰烬,地面被我烧出一个叉状的大裂口,仿佛为我的实验结果评分了。
  几个月的收集付之一炬却白高兴一场,为啥狼粪烧不出狼烟?十斤狼粪烧成了灰甚至不如最后一盒火柴的黑烟明显。火柴也是硫黄和磷的成分,这么多狼粪多少也有点磷吧?是不是我们的烧法不对呢?或者需要把狼粪中的磷提炼出来?不过,那要多少狼粪才能提炼出足够的磷呢?磷燃烧能冒黑烟吗?如果不能,还不如直接烧硫黄油脂之类更省事。又或者,狼粪的纠结毛团是否在燃烧烽火时是做吸附油脂之用呢?不过,与其去收集那么多狼粪来吸附油脂,为啥不直接牵一只绵羊来,剃下一身的羊毛那不比狼粪里那点可怜的毛发多得多吗?我和亦风讨论来讨论去,没一个理由站得住脚。
  争论中,亦风听我说到古人云“狼粪烟直上,虽烈风吹之不斜”,他终于忍俊不禁:“我孤陋寡闻了,就算是火山喷发也只是烈风吹不散的浓烟,我从没见过什么烟能烈风吹不斜。你见过?况且古代上万个烽火台哪儿找那么多狼粪啊?”
  被亦风这么一笑,我也不吭声了,有些“古人云”还真值得推敲一下。
  唐代《烽式》规定,警烽的传递速度“一昼夜须行二千里”。假如以十里一个烽火台,两千里内二百个烽火台来算:一个烽火台仅用十斤狼粪,这次信息传递就需要两千斤狼粪。而一匹饱食终日的狼一天也最多两泡粪(拉稀除外),一泡粪不足三十克,一个星期的干粪量不足一斤,而且散落漫山遍野不易收集。我守着一匹狼,一个月的收集也仅仅三斤多,这还多亏格林通力合作几乎没落下一泡。如果要收集两千斤狼粪,至少需要六百六十六匹狼纪律严明保障有力,一个月的“爱国粪”全部充公上缴,才够一次烽火之用!征“军粪”比征“军粮”更要军需处长的命。而古时烽燧遍布全国,仅敦煌市境内已经发现古烽火台及残址一百三十多座,估计全国不下数万座烽火台,这么多的烽火台,除了有警时须施放烟火之外,无警亦须每日施放“平安火”。如此大量需求足以带动狼粪贸易,甚至引发全国最大的能源危机,进口狼粪势在必行!如果遇上战事频发的年代,恐怕把全中国的狼拉得荡气回肠也拉不够烽火之用。
  狼烟真是狼粪烧的吗?狼何以取得“狼烟”冠名权的呢?
  最早对“狼烟”一词做解释的是晚唐志怪作家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晚唐是想象力极为发达的年代,而段成式的作品写的又多是些仙佛鬼怪飞天炫惑的事情,韩湘子成仙、吴刚伐桂就编入他的《酉阳杂俎》。《酉阳杂俎》中有段成式自己写的,也有道听途说的。《四库全书总目》对其评价是“多诡怪不经之谈,荒谬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段成式的确对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做了解释,但这解释不排除有望文生义的成分。段成式家族世代为官,其父段文昌更是官居宰相,其解释也不排除有统治阶级的避讳,不直言狼烟就是警告“狼族进犯之烟”,因为狼来了,人是不怕的,羊怕!故而以狼粪烧出之烟代替“狼来了”之烟,以免人心惶惶,很多解释都是为了更好地统治。
  而段成式“狼粪烟直上”之说立意新奇,附和他的人越来越多,狼烟之说也越传越玄:有人说狼粪烟“虽烈风吹之不斜”,有的人干脆证明“狼骈胁、肠直,其粪烟直,为是故也”(意思是,狼烟之所以直是因为狼肠子是直的)。以后诸多附和甚至包括《本草纲目》的记载大都类似,无非更加绘声绘色而已。谁也不愿意再说狼烟只是艾蒿、茎叶、苇条、草节或其他燃料烧出来的烟,因为真相远远没有谣言听起来刺激……
  如果这些“古人云”都是真的,那么我们将面临生物学和物理学的两大难题:其一,直肠狼何时灭绝的?其二,烟柱被烈风吹不斜的原理是什么?
  狼烟到底是真的狼粪烟,还是古人的一个大忽悠?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一旦传作古人云就似乎成了坚不可摧的真理,遍地的专家学者引经据典各执己见。可叹啊,你争或者不争,狼粪就在那里……值得深思的却是,十几亿国人,为什么就没人去烧呢?
  老先人的一句话,引后世争得狼烟四起,坑孙啊……
  直到火堆燃尽,才看见格林慢条斯理地出游归来。他嗅嗅狼粪灰烬,又看看我们,搞不懂这些人到底在想啥?
  悠闲的日子很快就画上了句号。大约十天以后,羊吃完了,生活又开始紧迫起来。终于到了吃压缩饼干的时候了,然而除了十天前那远远的一阵狼嗥之外,狼群仍旧没有出现,仿佛那夜的声响只是我们的幻觉。我们的情绪更加低落,我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太草率、太理想化了。找不到狼群就只能带格林回去了,然而回到城市温饱是不愁了,可已经有过自由体验的格林还在城里宅得住吗?野狼不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回去吗?”亦风问。我皱紧了眉头闷声不答,双手却把他的手臂抓得紧紧的。
  亦风咬牙叹口气:“那就再等等看吧……”
  我和亦风清点着车上的存粮,肉食是一点都没有了,土豆萝卜也早就吃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压缩饼干、油饼、青稞面和糙米茶。这些我们在城里碰也不愿意碰的食物,在这里却弥足珍贵。
  亦风在后备箱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苹果,不知道啥时候滚落在车箱里的。他欣喜若狂,赶紧拿来给我吃,我也舍不得,两个人你推我让好半天,我终于拗不过亦风的坚持,捧起苹果来啃。刚啃了一口就发现不对劲了,隔着手套感觉不到这苹果被冻得结结实实,一口下去惊得我牙齿阵阵冷痛,我忙松口,却发现苹果已经拿不开了——我的上下嘴唇都粘连在冰冻的苹果上,一撕就出血。我只好忍着痛向嘴唇哈气,又用舌头一点点润舔被苹果粘连的部分,好一会儿才把嘴唇解脱出来,已经冻肿了。亦风也没料到会这样,他把苹果捂进怀里,像孵蛋一样夹在腋窝下,等到苹果孵化了一圈,两个人才一点点分着啃。等又啃到苹果里的冰坨子了,就再用塑料袋把苹果包起来,又孵,最后一块苹果不忘带回去给格林。
  亦风说压缩饼干热量很高,可那玩意儿我一天吃一块就撑饱了,却从没见产生多大热量。没有肉食、没有菜蔬、没有油水,在高原根本无法抗寒,而且新陈代谢都出了问题。不敢多吃,吃完压缩饼干必须大量喝水,饼干一发胀,能落个水饱。长期靠干粮过日子,我们的手脚开始浮肿起来,嘴唇和手掌脚跟都在开裂,虎口更是裂得拿东西都使不上劲儿。亦风开始还能调侃几句“嘴里淡出鸟儿来了,有只耗子路过也好啊”。到后来我俩简直不能提吃肉,一提吃肉就走不动道了,饿得恨不能啃自己的大腿。有时看见格林嚼东西,我们就禁不住咽口水,那眼睛痨得就像看着隔壁邻居吃肉,我们吃素挨饿一样,那种馋肉的饥荒感觉不是用理性能够安抚的。
  一天我捡牛粪时,无意中看见格林藏食的雪窝子里露出一点点毛茸茸的兔腿,我的两只脚就像焊在了雪地上再也挪不开步子。藏食点就像一个强力的磁场,拽着我上前。我扒开雪窝子,露出一只野兔,兔头被啃掉了,但身体是完整的,我饥火上涌想也没想捡起兔子就走。刚走了几步,心里突然纠结起来,这是在偷窃自己孩子的存粮啊!这冰天雪地里,格林猎食那么艰难,我怎么下得了手?我转去重新把兔子塞回雪窝子,这下我却更迈不动步了。格林也曾经要给我兔腿,可我从来没有领受过,现在领受一次应该也不为过吧?我的理智可以克制,但身体的强烈渴求却令我无法抗拒。这兔子拿还是不拿,我蹲在雪窝子前面,脑袋都要抠烂了。
  我一咬牙拎起兔子来,念叨:“老天爷来决定吧,如果兔子指向我,我就拿走,如果兔子指向雪窝子,就留给格林。”说完呼地一下把兔子扔向半空……噗,兔子掉下来,前腿指着雪窝子,后腿指着我。我猛咽了一口唾沫,就这么决定了,一人一半。我生怕“老天爷”改主意,抓起兔子就朝屋里飞跑。
  我像脱袜子一样麻利地剥掉兔皮,割下兔子的下半身,熬了一锅兔肉汤。看着锅里那星星点点的油珠子慢慢冒了上来,感谢老天、感谢格林赐给我这顿肉。
  亦风背着一捆沙柳干茬子回来了,老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雪地上跑了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大喊:“我闻到肉味儿了!”
  等不及汤冷,两个人就迫不及待伸手进锅,各抓了一条兔腿啃起来。能啃得动的骨头全嚼碎咽下去,咬不动的那根大腿骨也被嚼得像甘蔗渣一样。我舀了两勺青稞面拌进兔子汤里,煮成了糨糊一样的汤粥,加上一点点盐,尽管是没有任何配料配菜的“裸烹”,两人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粥,一气儿喝了个底朝天。
  我俩安抚完了肚子,又后悔起来。格林咋办?这娃娃要发现我们偷了他的存粮会不会撒泼?会不会生气?更重要的是,他万一饿了,这半只兔子够不够吃?
  我和亦风大眼瞪小眼,终于想到一个主意,把兔皮筒子重新翻过来,把压缩饼干和着剩下的兔肉一块儿填塞在里面,重新扎好,像做填充标本一样。然后重新把这“饼干兔”埋回藏食点。
  傍晚的时候,格林回来了,我趴在窗户边老远望见格林干瘪的肚子就更自责起来。格林径直走向藏食点,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狼很善于感知周围的变化。
  格林围着藏食点绕了一圈,看着周围雪地上除了我的脚印再没其他痕迹,他想了想,又低头用鼻子嗅了嗅,都是熟人的味道。他松了口气,伸鼻子拱开雪窝,用牙尖叼住一点兔皮,把兔子拖了出来。忽然,格林满腹“狼”疑地盯着面前的兔子看,沿着兔身从上至下地嗅了一遍,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小屋。我赶紧埋下头,不一会儿我再把脑袋探上窗户的时候,格林还在盯着我这里,我想他一定发现我了。
  格林挪开了目光,继续观察兔子,至少格林相信我是不会害他的。他终于忍不住饥饿的催促,叼起了兔子,甩着狼脑袋抖掉兔肉上面的残雪……格林刚把兔子抖了几下,里面的压缩饼干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格林一愣,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上,三秒不到,他就赶紧爬起来,风卷残云地吞掉了所有兔皮肉和饼干。
  我和亦风愧疚极了,虽然以前也分吃过格林咬死的羊,但这次的狼食吃得极不光彩,而且,偷吃就偷吃吧,还做手脚,就像借了谷子还了糠,害得人家差点昏厥。
  不过,我们也是担心格林吃不饱啊……
  晚上,格林在屋外绕圈,挠完窗户又挠门。我和亦风琢磨着,他该找“小偷”算账了吧?这屋子里一定还残余着浓重的兔肉汤味道。我俩白天做了亏心事,半夜最怕狼敲门。
  格林平静地进屋来,耸了耸狼鼻子,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卧在我们身边睡觉,直到这时,我们才惭愧地放下心来。
  天还没亮,格林就拱开门出去了。亦风歉疚地拿出两块压缩饼干,连包装一起埋在格林藏食的雪窝子里。但是接连几天雪窝子都再没被动过。按狼的习惯,藏食点一旦被发现,就绝不会再用了,格林自小也是如此,藏食的时候非常警惕,绝不泄露天机。这个点也是我碰巧发现的而已,格林大概基于对我的信任,并没在意,谁知“家贼难防”。
  数日后,一天凌晨,亦风摇醒我:“外面有动静!”
  我一骨碌爬起来,借着淡蓝色的光线向外看去。
  格林在雪窝子藏食的老地方一个劲儿地刨着,他的身边放着一只夜晚刚猎来的野兔,那兔腿似乎还在微微踢蹬。格林刨开雪窝子,拖出我们埋的压缩饼干放在一边,叼起兔子塞进了雪窝,很快用鼻子推回雪,盖在雪窝子上,还用爪子各处压一压,好像在给保险柜上密码一样。
  格林忙完这一切,转头望向小屋。虽然隔着窗缝子,我仍然明显地感觉到那双明黄色的目光穿透窗缝,极富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格林看了一会儿,埋下头嗅了嗅我们的压缩饼干。他用一只爪子踩住饼干,用尖牙撕开塑料包装袋,拖出压缩饼干大口吞嚼起来。吃完两块压缩饼干,格林舔舔爪子上的饼干末,甩甩头颈,迈着狼步轻快地下山了。
  我披上棉袍,抓起望远镜,跟了出去。我从望远镜里一直看着格林的身影下了山,走到狼渡滩的一处小水沟边。他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喝水……我的镜头被泪模糊了……
  从那以后,格林像个起早贪黑养家的孩子,那雪窝子俨然成了我们的家庭冰箱。我们往里面埋饼干,格林往里面埋肉。虽然格林的肉食也并不多,有时好多天也没有一只完整的猎物能埋下,但这已足够了,我会把猎物剁碎拌上青稞面或者糙米茶煮成一大锅,让一家三口都能混个饱。格林每次都会把我剥下的猎物皮骨和内脏甚至残血都舔吃干净,而我们情不自禁有了这样的习惯,从内心里感激每一餐来之不易的食物,虽然没有饭前祈祷的形式,但干干净净吃完就是最好的感恩。想想自己从前的人生,想想现代人灯红酒绿的生活方式,大多数人和食物之间毫无尊敬可言,谁又能感受一下狼性生命对食物最质朴真实的珍惜呢。
  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才隐约体味到了,为什么格林从小到大,每次见我回来都会报以激情决堤般的欢迎仪式,因为对狼而言生存不易,觅食艰难,亲人的每一次外出都有可能面临着殊死搏杀、猎人、陷阱、天敌……无数的未知与危险,能带着食物回家何其艰难,狼的每次分别,都承载了对彼此深重的牵挂与担忧,这一去可能是生离死别,再见面必定是劫后余生,怎能不为每次重逢而悲喜交集,感激涕零?于是,每当格林猎食回家,我也会用最激烈热情的拥抱迎接他的凯旋。
  然而吃着狼食,我们的心情却愈加沉重。既欣慰于格林已经能养活自己,甚至还能照顾到我们,又羞愧于两个大人的荒野生存能力竟然远不如一只几个月的小狼,如果没有亦风带来的那车食物,我们早饿死了。而每次偷偷看见格林往雪窝子里埋东西,亦风的脸上就臊得慌:“他埋在外面是给我留面子啊。”
  不能老指望着格林猎食。既然他能找到食物,我们也能试试,毕竟我们是“智人”啊。
  我用老方法逮鼠兔,可是冬天的鼠兔不像夏天那样忙于收集食物,我堵了洞以后,鼠兔缩在窝里,压根儿就懒得出来。好不容易有只鼠兔出洞的时候,我已经冻得脚僵手麻了,棉袍上落满的雪花也结成了冰壳子。
  亦风拔下车里的两根缸线,做了两个钢丝圈。我引着亦风找野兔洞。亦风说,小时候看见大人在田里就下这样的钢丝圈套野兔。亦风的道理说得是很到位,可天天查看钢丝圈,也没见一只野兔上套。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们再去查看的时候,钢丝圈少了一根。亦风脸色铁青:“没有了缸线,车子可就别想开了。”
  感谢上苍,正当我们最着急绝望的时候,我发现叼着猎物回来的格林步态很别扭,仔细一看,他后腿上套着的赫然是我们丢失的宝贝缸线。这根缸线是如何缠在格林腿上的呢?我们到现在也没想通过。亦风自嘲道:“忙活了半天,总算套着一只狼。”
  重新装好缸线以后,亦风再不敢卸车子的任何零件来谋生了。毕竟,有车在,我们心里总怀有一线生机;有车在,我们似乎离现代文明仅有一步之遥。我和亦风成了困在蛮荒和现代夹缝中的人,拥有着诸多现代设备,却延续着一种人们早已摒弃的生活方式。
  亦风不止一次地说:“我们已经成了格林的负担了,不是我们在养他,而是他在养我们。”
  是啊,在这里又冷又饿日子难过,我们早已弄不清是我们在野化格林还是格林在野化我们。可是我们怎么舍得离开?努力那么久,格林的群体还没找到。虽然格林已经完全有生存能力,用亦风的话说,“这孩子就是捡破烂、吃腐肉,他都活得下去”,格林完全可以抛开我们这个累赘,独享食物,远走浪迹,可是他为什么总会回到我们身边,或许他最渴望的是一份精神的慰藉,一个家。
  人有人道,狼有狼道。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让他一直追随大狼而去,反而因为他回到我身边就愈加疼爱。此刻,我想让他回到狼群的愿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第33章 最盼遇到人,最怕遇到人
  遮天蔽日的风沙刮了两天两夜,太阳缩在风沙后面,白天变成了黄昏,背风坡的雪面染成了一片焦土。
  我灰头土脸地进了屋,从河边打回来的一桶水里有小半桶都是沙子。亦风不敢出门了,他已经被呛得喘不过气,嘴唇发乌,掐着脖子窝“哧哧”地喷着哮喘药。
  格林大喷着鼻息拱开小屋门钻了进来,一身黄烟,狼眼几乎睁不开,他前爪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难受得像马一样打响鼻。他瞧见我放在门边的水桶,就一脑袋扎进去,摇头晃脑地涮着鼻子,涮几下又抬头大喘一口气,再埋嘴进水桶,突突地冒着鼻泡泡,弄得一地都是水。我抱起狼脸一看,黑鼻孔成了黄鼻孔,里面堵了好厚一层沙,看来鼻子大也有坏处,外鼻子舔得着,鼻洞里面吸进的沙可就舔不出来了。我从格林脊背上揪了一点浮毛,沾点水,在一根草棍儿上揉成团,做成棉签,小心翼翼地托着格林的下巴,替他把鼻孔里的黄沙都掏出来,格林连打了几十个喷嚏,略好。我没想到这辈子还会给狼挖鼻屎。
  铺天盖地的沙尘之下,哪里找猎物啊?这风沙还要刮几天?找不到食物,格林怎么办?
  风沙发狂般摇撼着小屋子,风声灌进每一个窗缝、门缝,变成巫婆般歇斯底里的怪叫。烟囱的风门也被刮了起来,炉子里总是倒灌风,连续几天都没法生火取暖。到了夜晚,钻进睡袋里焐上半天都感觉不到热气,我们和格林只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像蜷缩在狼洞里的一窝狼。
  亦风的脑袋挨着我的脑袋,他一只手抱着格林粗大的脖子,另一只手放在格林腋窝下焐着,他喃喃地问我:“咱们好像还从没拍过一张全家福吧?赶明儿我把相机焐热了,咱们拍一张。”(由于相机和摄像机在高原经常显示“低温无法开启”,因此往往需要提前在怀里焐热才能使用。)
  我“嗯”了一声:“这些照片随时都可以拍啊,还需要预约吗?”
  亦风微微一笑道:“也是,我只是想,如果格林走了,就没机会了。”他一遍遍摸着格林的尖耳朵,看着耳朵顺贴在手掌下,又“噗”地弹起来,轻声问道:“说真的,如果格林走了,你舍得吗?”
  “舍不得也要舍啊,我来草原不就是为了让他回归吗?狼不是宠物,人的陪伴绝不能取代他真正的同类。而且,狼有自然交付给这个物种的使命,我巴不得尽早让格林加入狼群,只要他能活得快乐,我有什么舍不下的。”
  亦风满眼笑意,轻轻捞起格林毛蓬蓬的大尾巴,用狼尾巴尖扫着我的鼻子:“你呀,就给我讲大道理吧。”
  厚密的狼毛盖在身上,像一床活毛被,让寒冷也远离。我被格林的热气熨帖着,摸得到他皮毛下有力的心跳!感觉我的血液循环也与他同步,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回到了城市温暖的被窝里。我渐渐坠入梦乡,唯一别扭的就是耳朵,格林的大鼻子刚好贴在我的耳边,于是他每次呼气的时候,我的耳朵就会温烘烘痒酥酥的,而他每次吸气的时候,我的耳朵就冷得直缩。半夜里,我总以为是亦风的鼾声,后来才发现是格林在打呼噜,再困苦的环境,他也能睡得香。
  我刚来草原时穿的白纱长裙早已剪得支离破碎,有的纱块儿用来包扎格林的伤口,有的纱条用来捆绑小屋子不结实的地方,有的纱条搓成绳子随身携带着捆背柴火用。有的纱叠成几层用来过滤饮水。衬裙则扎成了一个大口袋,装牛粪用。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最珍爱的纱裙会落得个焚琴煮鹤的下场,然而没有生存,哪来的浪漫?
  即使被过滤后的水,喝进嘴里也全是细沙磨着牙齿的声音。吃压缩饼干不喝水不行,我们一口饼干一口沙水,硬往下咽。从前吃完的几大箱方便面每包配料袋里的一点点碎肉丁,我都像考古一样仔仔细细地挑出来,攒了小半碗。这会儿终于派上用场了,我把肉丁拌在掰碎的压缩饼干里,留给格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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