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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狼群

_11 李微漪(当代)
  扎西说他发现了几次这样的盗猎现象,但我从未亲见。今天我孤身一人还带着一个偷猎者们人人觊觎的狼在这荒凉高山远远遭遇,我心里既愤慨又紧张。格林卷尾巴的狼狗伪装只能瞒过不相干的人,却绝瞒不过贼眼尖利的盗猎者,而且即使格林就是狼狗,盗猎者们也毫不在乎,因为他的皮照样像狼皮。毕竟现在真正的野生动物少了,有些无家的野狗遇上这些人也会被悄悄打死扒皮,然后把毛皮染色冒充野生动物皮卖。扎西曾经跟随十几只兀鹫的指引在河边上看见了一堆被扒皮后丢弃的野狗尸体,苍蝇纷飞恶臭难当。信仰佛教的藏族人是不杀狗、马、鸟、鱼这些对他们有特殊意义的动物的,但如果面对信仰金钱的人就毫无办法了。
  旱獭的“坟墓”已遥遥在望,格林显得比我还激动,绷紧了铁链拼命往前拉,铁链勒得他舌头都伸了出来,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挣,他此刻的力气已完全可以和我较劲。我生怕还有其他陷阱威胁,扣紧铁链不放松,仔细看着路走到旱獭洞前。格林抓刨着新盖的泥土,我使劲把他拉到身后,用脚踢开泥,翻起压洞的石头,深深的洞里冒出一股淡淡的臭味,格林大口喷着鼻息连连后退。
  “害怕就对了,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
  格林犹豫地后退着,对不了解的东西明智的害怕是野生动物最具保护力的本领。一瞬间他忘记了铁链的存在撒腿就往有着狼皮味道的那片浅草方向跑去。我冷不防被他拖得摔了一跤,铁链差点脱手,我赶紧扣紧链子爬起来拉住他,我理解他对同类气息的渴望,但这里由不得他乱跑!我四处看看想找个木棍之类的东西,但荒野莽莽连大树都没有,哪里找寻木棍啊?况且在这盗猎者光顾过的地方岂敢乱走半步?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致命陷阱。
  格林还在挣扎着,为防止他再次从手中挣脱,我把铁链的另一端死死地捆在腰上扣牢,本来就不长的链子环腰一周后将我和格林拉住紧贴在一起并步而行,坚固的铁链将我们的命运也紧紧连接在一起。我解下捆扎在背包上的相机脚架,把它拉长暂且充当探路棍,对照着指南针像工兵扫雷一样且探且走。
  走着走着,格林的头突然埋低下来嗅着地面。应该近了,我举目四望,没错,刚才记住作为方向标记的岩石就在左面不远处,从山上看那似乎是些小石块,走到面前才发现是一大堆杂乱的岩石,若不是格林警醒,我差点错过。我更加小心翼翼地边探边走,格林不再向前狂挣而是仔细地嗅着味道……
  都快走到岩石前面了我似乎有点迷糊,明知道狼夹子就近在咫尺,观察地面却难以发现,用相机脚架侦测也一直没有触发。我手心开始冒汗,如果踩上去,这钢铁的兽夹也完全可以把我的腿骨夹断,我害怕了,左顾右盼后想撤。
  紧张中,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在背后。难道盗猎者并没有真正离开,而是绕了一周以后又回来躲在一个幽暗的地方观察吗?此刻难道他们正以嘲弄的目光默默地等待着格林一步步走入陷阱吗?难道矮个子的望远镜早就发现了躲在山顶岩石后面的我和格林,故意当着我的面设下这个陷阱吗?那我岂不是正在引导格林走上一条死路吗?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女子是无论如何斗不过四个盗猎者的,只等着那陷阱铿然触发,唯一具有攻击力的格林将被完全卸除武装,而我和格林将无一幸免。我汗流浃背,猛然回头向四周所有能隐蔽敌人的地方张望,努力让自己安静再安静收集周边所有的声音。我的手向佩刀摸去,尽管这短刀对远远潜藏的敌人毫无用处。我仿佛是一个进入了斗兽场的角斗士在众目睽睽之下等待着死亡来袭的一刻。我第一次听见了那呼呼的草原脉搏声,我努力让自己在深重的怀疑与惶惑中相信那是我听得过于专注时自己的血液循环声。
  我感觉到紧贴着我的格林有了动作,他把头转向了右边,紧系的铁链让他无法前行,但他冷峻地看着右边四五米外的杂草地面,难掩的激动与疑惑在眼神中不断纠结,鼻孔缓缓张合深嗅。我顺着格林的目光观察右面的草丛,似乎没有太大的特别之处,但我相信格林不会没来由地注视一个地方。我缓缓蹲下,抱住格林的颈项安抚他,摸到脚边一块牛粪捡起来朝那地方扔去……没有动静,牛粪太轻了。我看看身边没有可捡拾的石头,摸出怀里的佩刀又扔了过去,佩刀扑哧一下扎入了土里,刀柄微微颤动,也没有触发什么机关。但是,这块土地肯定不正常——在这十月刚过的草原,严寒已悄然逼近,零度以下的低温早就让枯草下凝结成了冻土,一个轻轻抛掷的佩刀没理由能轻易扎入坚实的冻土,那地方肯定被扰动过。我仔细看看上面的枯草都没有根,是被撒在上面的,那状态很像是格林平时埋藏剩余肉食的情形。
  我拿起相机脚架点击地面,抱紧了格林一步一步地试探着挪过去,同时注意周围还有没有类似的伪装。我用脚架轻轻拨开地面上的枯草伪装,露出松松的浮土,是这里!我拿脚架用力戳去……
  “当!”尖厉的铁器碰撞声在寂静的草原上霹雳般炸响,掩埋夹子的浮土像节日焰火一样被弹起来老高,一个沉重的捕兽夹已把金属的相机脚架咬合得严严实实。
  格林被惊得像蚱蜢一样跳起来,直往我腿间躲。铁链勒得他眼突舌伸。我极力缓解铁链的缠绕,再一看狼夹子,把我惊得头皮窜麻——金属的相机脚架已被狼夹子打弯。我用力挑起脚架,带出埋在浅土中大约六十厘米长的铁链,铁链下方是一个类似武侠小说中飞贼爬墙用的那种倒钩似的铁爪。我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有一些捕兽夹铁链的另一端是固定在一段树桩、石头或者其他无法挪动的东西上的,但是草原上没有树木,盗猎者显然更熟悉在草原猎狼的方式,也更明白狼被捕时的做法:当狼被兽夹滞留原地感觉一点逃跑的希望也没有的时候,会坚决断腿逃生……而这种不固定的倒钩既能让狼拖夹逃跑,又能沿路钩住一切障碍物阻止狼跑远,利于追踪。
  这个陷阱诱饵的设计也非常狡猾,盗猎者将狼最爱的腐肉浅埋于地下,铺土、盖草、一路扫上狼的气息……比那种放在地表面上让狼望而生疑的诱饵高明得多。腐肉的味道足以诱狼,且埋在地下不会招来兀鹫、乌鸦这些不相干的动物叼食,破坏陷阱。陷阱的猎取目标明确针对嗅觉灵敏的狼和狐狸。在狼看来那陷阱就像是一个同类的藏食点,即使不吃也会上前查看是哪个同伴留下的味道。盗猎者对狼的行为方式的熟知程度让我惊讶,他们的智慧与狡诈在对付动物上无所不用其极。
  看着兽夹,格林狼眼圆睁,挣扎着后退,他原本柔顺的狼毛乱得一团糟,被铁链缠过的地方还绞在一起,被狗咬的伤口绷裂出血,他拼命地扒着枯草与沙石,脚掌上被刺猬扎过的血洞破裂,踩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爪印。他的狼毛不住抖动,大口地喷着鼻息,他的鼻子因为不停抽搐而变成了锯齿状,舌头像红蛇一样伸出再缩回,耳朵耸立,眼放仇光!除了被火灼伤的那次,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恐的神情,而这惊恐背后包含了所有凶狠恶毒的诅咒与深深的仇视!猛然间,他大张开嘴,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心碎的哀嚎……他的嗥叫声中包含着自己的孤独与恐惧,包含着对失去皮毛同伴的哀悯,包含着所有过去的忧伤与悲苦,包含着对将要到来的苦难和危险的担忧——这是前所未有的悲音,在他出生的草原上,他扯开了嗓子拉长了怨音放声大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祖先们的声音、用流淌在血液中的,比他短暂的生命更为古老永恒的哭腔穿透茫茫天地,哭尽草原狼族们在这冷风吹拂的广袤草原上悲凉的命运,那份苍凉凄惶让雪山上风卷云涌,让蓝天下每个生物都为之黯然神伤。
  我挑起捕兽夹送到格林眼前。格林,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一刻!记住今天摆在你眼前的冰冷铁器!记住那震惊四野的声响!记住你今生最大的天敌——人!
  天色已晚,我不敢再逗留,好不容易从狼夹子中取出脚架,再用脚架拨出扎在诱饵上的佩刀,割下一小片内衣,把格林磨伤的前爪包扎了一下,我们就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寻找多吉指引的通往南卡阿爸家的小路。
  我带着格林一路无语,格林平时轻快的步伐变得很沉重,不知是脚掌上的伤口疼痛还是心上的伤口难以弥合,或者……身心俱伤。
  周围的景色开始依稀熟悉起来,随着草原上绵延的小路,南卡阿爸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但此刻我却丝毫没有了带格林归家的坦然。捕兽夹如同牢牢夹在我心上一般无法解除,夹得心一路淌血。月色昏黑,四周暗沉沉的,我解开套在格林脖子上的链子,让他在安全的小路上轻松而行。
  月亮闪烁在黑云后默默地看着我和格林匆匆赶路。我几次回头看格林,心疼他受伤的身体和淌血的脚掌,但他不再朝我撒娇耍赖也再不要我帮助,他坚定不移地小跑着,不知疲倦,似乎他就是为在旷野中奔跑而生的。他有着祖辈们留给他的钢铁般的身体和意志,即使伤痛、即使疲倦,那遗传下来的坚韧品性也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跑!向前跑!
  ……
  星光闪烁,隐隐听见河水声了,记忆中从南卡阿爸的帐篷再往前走就是一条湍急的大河湾,而河水的声音如此之近,分明告诉我:“你已经走过了……”
  我回头四顾茫茫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任何帐篷的影子,一种难以排解的孤独感铅压心头,压抑得我说不出话来。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两天的路,阿爸的牧场上却人迹杳然。
  已经深夜一点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游走在黑暗中,我的满腔希望如落进了冰窖,冻得我大脑都麻木了。我苦恼地抱着头坐了下来,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管他什么地方,管他任何的野营讲究,此刻都没有用了,环顾暗沉冰冷的荒野——东、南、西、北,往哪里走?任何地方都一样……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躺下,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号啕大哭……我抱着头啜泣着,任凭呼出的空气在我睫毛上肆无忌惮地结成了霜花……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地狱般的星空下,一个人号啕痛哭!
  格林闷声不吭地走过来趴下,把脑袋放在我腿上安静地看着我,似乎那是对我最好的安慰。他那只伤爪上包扎的布条不知遗失在哪段路上了。我擦擦泪眼想看看他的伤,于是伸出一只手,格林也正好伸出那只伤爪(至少我当时还以为是巧合),手爪相碰,一股暖流在诧异中传递过来,瞬间暖热了我的心房。我没有握住他的“手”,我放平掌心,他却并没有拿开,静静地把伤爪放在我的手心,用他的伤抚慰我的伤,用他那似乎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神深沉而温柔地看着我……我眼睛再度湿润了。善解人意的格林啊,他读出了我心里的悲哀与绝望。他用他能表达的方式给我鼓励,他是我荒野里生死相依的唯一伙伴。
  从此,每当我们挫折孤单时,每当我们落寞伤悲时,甚至每当我们终有收获时,每当我们欣喜若狂时,拍手就成了我们心灵相通的暗语。
  夜深,格林照旧对月长歌,但今天的歌声中又多了几分苍凉……多乖的小狼,在城里受尽憋屈,本想带他到了草原应该展开一个美丽的童话,哪知回归梦落到了这般境地。
第26章 狼山、狼洞、狼渡滩
  我是被冻醒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射穿我的帐篷,它丝毫没有为我带来温暖的感觉。帐篷外白茫茫亮得出奇,下雪了?我拉开帐篷一看,呀!整个无人的大地上铺洒了一层素白的轻霜,宛若新娘的头纱。起伏的山峦像用圣洁的百合与茉莉精心装扮的教堂。银霜覆盖了成片的鼢鼠土丘,竟似无数的白鹿静卧莽原,霜凌攀结的草茎枯枝成了美妙的鹿茸。昨晚幽暗的地狱一夜之间变成了最纯净的天国!我踮起脚尖走上这世间最精美的地毯,这静谧的天国里只有我一个人踏入,哦,还有格林,那匹快乐的小狼,仿佛这繁霜净化了他一夜的伤悲与仇怨,又让他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我从背包中拿出厚厚的藏袍裹上,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是个草原人,才不破坏草原赐予的天堂美景,任何刺眼的野营装束都是一种唐突。我坦然接受呼啸的寒风侵蚀我的脸庞,也感恩于梦幻般的景色带我回归生命的本源。我愿和所有牧民一样在草原的深处扎根,聆听草原生生不息的心跳与脉动!
  格林张大了嘴巴,在霜原上如醉如痴地急冲锋,仿佛心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一样,粉红的舌头快乐地垂在胸前。我刚把相机对准了格林,他就发现了我,亲热地叫唤着,像刮过草原的风一样带着满腔的爱意向我奔来,一路的霜花在他身后化作迷蒙的白色烟雾。他一个纵身就跳入我怀中,把我扑倒在地,他忘情地亲舔着我的脸颊,疯狂地咬着我的手指,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激情与依恋全部传递给我!爱,如满地繁花般倾情绽放!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格林仍能保持一颗纯净如霜原的童心,愿他永远快乐无忧!
  当太阳腾上地平线,清晨那如梦似幻的洁白仙境就化成了淡淡的记忆。傻闹了一早上,此刻格林安静地趴在旁边看我收拾整理,其实我真不想再这样每天拆装帐篷,可是早上我看了一下周围确实没有任何人家,这里的草场也被牛羊啃得只剩草茬子和一些不能吃的剩草。原本以为可以安定几天的打算现在落空了。这里的牧民已经搬迁去了冬季草场,我想起多吉跟我说过让我抓紧时间的话,不过估计我早来一两天也不见得能找到人。我想到对面的山坡上望一眼,毕竟山坡上看得更远一些,说不定能看见哪家没迁走的帐篷还在。我是特别不愿意走回头路的,所以还是背上帐篷走的好。
  平日里我收帐篷,格林总喜欢凑上前来调皮捣乱,但是今天他很安静地趴着,头放在两只前爪上若有所思。我在帐篷边忙活,他就把头转向右边看我,我去河边打水,他就把头转向左边看我,狼鼻尖像个指南针一样忠实而准确地指着我的方向,始终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自从被狗咬伤又见识过狼夹子以后,他这样的表情就时时出现。他明白他需要伙伴,他像一只单独的眼睛,需要另一只眼睛的帮助才能分辨事情的真相,而我也一样。
  终于收拾停当,我拿着药瓶走到格林面前给他的伤口再检查一下。刚翻开一只脚爪,格林就猛烈地挣扎,把脚爪抽出来,我以为我弄疼他了,但是格林跑了起来,向左面的山麓冲去!山梁上迅速闪过一道影子消失在山背后,一丛灌木在无风的山梁上不规则地抖动着——刚才似乎是一匹狼,几天以来一直被跟踪注视的感觉得到了证实。一旦知道了是一匹狼,我反而没有了恐惧感。我知道独狼是不会轻易袭击人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追!
  我背起背包,跟着格林奔跑的方向爬向山梁。这个山没有来时的高,山上积雪不多。两小时后,我好不容易爬上山梁,向山背后一望,我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一直以来草原就没断过给我的惊奇,然而这般壮丽的景象仍然让我目瞪口呆:一道绵延近百米宽的厚重冰河从弧形的山脉中间破壁而出。它并不是平时所见的那种平平展展躺在地面的河道,而是由山脉中日复一日渗出的冰雪层层浇筑而成的冰瀑。在这山洼里,太阳难得消融冰雪,这宁静的冰瀑便以一种流动的姿态积聚成隆起的河川,像一条巨大的苍龙在四面金草的群山间沉睡,它延伸的尾端被雾包裹着。弧形山脉形成的回弯中弥散着融霜的味道,那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云端。少顷,太阳无垠的光辉铺泻开来,薄雾渐渐散去,空气如同浸泡在溶液中的钻石,奇迹般澄澈。
  格林已经踏着猫一样鬼魅的步伐滑行到了冰河对面的山头朝我张望,这小子跑得可真够快的,这距离够我背着包爬一个小时的了。我欣赏着冰河的壮丽景观,且走且停地绕过冰河沿着山脊前行。格林一刻不停地来回巡山。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走完这道山脊,太阳已经很高了。格林在山腰上的一处灌木丛中激动地蹿进蹿出像有所发现。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四十五度左右的陡坡慢慢滑下山腰,靠近灌木丛观看。
  格林的面前,呈半包围状的灌木丛中,隐约现出一个凹洞,还未照射到阳光的积雪封堵了大半个洞口,正在艰难地消融,积雪上没有动物扰动过的痕迹。
  格林激动地把大脑袋凑上来舔舔我的脸颊,又掉头撅屁股、翘尾巴使劲扒着洞口的残雪,似乎想清理出一条进洞的路。是洞里有什么东西吗?我安静地等待着,格林忘乎所以地挖着积雪,他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拼命地刨雪挖洞,雪片四溅。刨了一会儿,格林退出身子休息一下看着我喘口气,眼睛里尽是兴奋难抑的光辉,这和他刨坑抓猎物的神情完全不同!他用前爪搂住洞口的积雪往山下扒拉,似乎嫌那些雪堆在身后太碍事阻挡了他的工程。他又钻进洞口,越挖越快乐,越挖越疯狂,到最后简直无法停歇了!积雪很松软,应该是山风吹进来积累在这里的,洞口越挖越大我也越来越惊讶——这是狼洞啊!我立刻加入了格林的行动,帮他把身后刨出来的积雪一个劲儿地往山下抛撒!
  不一会儿,我惊呆了——清理出来的洞口大得足以钻进一头小豹子,洞口推出来的沙土平台有一张双人床那么大,趴在平台上向里张望,半尺之内洞道迅速收紧变窄,洞内幽深结实,溢出一股被雪水润湿后的淡淡土腥味,伸进洞里的灌木树根下,像门帘一样结着老旧的蛛网。一张不知何时、不知何处飘进去的龙达龙达:藏语,一种两寸见方的纸片,藏民“撒龙达”以祈祷平安祝福安康。纸片悄悄停歇在洞中蛛网上,告诉我这个洞已经很久没有主人进出了。洞口边上还有一些被推到一边用沙土掩盖起来的不知多久以前的狼粪,在这冻土坚实的高山上这是一个要历经多少年才能挖成的大狼洞。
  格林推出最后一堆雪,欢叫一声,一头就扎进洞去,很快他又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尖叫挣扎起来,原来是伸进洞口的灌木树根钩住了他编结起来的翘尾巴,牵绊了他进洞的路。格林气急败坏地退出来,怨恨地蜷起身子追着尾巴猛咬,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帮他解辫子。此刻的格林焦急烦躁得好像要把心都挖出来一样,他猛然转过头咬住尾巴狠狠一扯,我惊叫一声,那三股辫子立刻迸着血花,生生地从他尾根扯断,翘起了几天的狼尾终于垂挂下来!我还没从惊痛中回过神,格林已迫不及待地再次钻进洞去!他一刻也不能等待,洞里只剩下一条平直抖动的狼尾,很快,那条尾巴也消失在黑暗中,就此没了动静。
  我呆呆地坐在洞口,是什么让格林如此激动而迫不及待,这里难道是他曾经的家园?我回忆着多吉对我说的每一个细节,回想着这狼洞到南卡阿爸牧场的距离,越想越像,到后来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我为这一猜测而震惊,我一直以为格林像所有人类的小孩一样对幼年记忆是模糊的,况且那时候他还没有睁眼。然而狼的嗅觉与听觉比视觉醒得早得多,小狼崽能够在未睁眼的时候就分辨出是母亲回巢或是天敌来袭,知道自己应该迎接乞食还是妥善隐蔽。我第一次见到小狼时,他也是在所有让他不安的气息和声音中保持着本能的警觉和装死,可见他对味道和声音的感知何其敏锐,直到听见我呼唤的时候才向我扑来,从此记住了我的味道。那么他能够循着自己曾经熟识的味道找到失落的家园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不知道洞有多深,格林还在洞里无声无息。
  为了证实这一猜测,我用很久都没用过的母狼唤子的声音趴在洞口呼唤:“呜……呜……呜……”刹那间洞里骚动起来,格林像箭一样射出洞来,他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两只狼眼放出无比灿烂的光,那种光只在我生病归来与他重逢时看到过,但此时这双狼眼更加炽热,仿佛为此刻他已等了几个世纪,他亢奋地竖起了耳朵追逐母狼声音的来源,他每一根狼鬃都激动得抖了起来,他激情澎湃,做好了一切迎接久别亲人的姿态……
  然而,格林立刻发现了发出呼唤的是我!顿时,他脖子和肩膀上的毛都竖直起来,被戏弄的感觉让狼眼喷火!一股难以遏制的狂怒和绝望涌遍全身,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咆哮,但那异常凶猛的狂烈咆哮声已响彻山谷,一个暴怒的生命像飓风一样携着摧毁一切的愤怒向着我、向着山谷、向着山前绵延数百里的草原、向着破碎的家园怒吼狂啸!吼声越过冰河,似乎将那只沉睡山间的冰龙都要惊醒!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失去理智般地冲我咆哮……紧接着那啸声由怒吼转为了哀嚎,他扬起口鼻对着蓝天,对着山顶猎猎飘扬的经幡,对着空荡荡阴冷冷的狼洞声声哀嚎。他闭上了眼睛,一任这哭腔拖曳着长长的尾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直哭到肝肠寸断……直哭到声嘶力竭……
  格林终于筋疲力尽,狼吻颤抖着再也发不出声音,像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柱般颓然跌卧,狼眼中的火光熄灭了,露珠般清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重重的灰色,泪水涨潮一样漫上来,那悲凉失望的眼神让我的心绞痛无比。他像一个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懂事后重返故里寻找失散的亲人。然而家园安在?亲人安在?
  我深深后悔起来,此时此刻在荒凉废弃的狼洞前我的那几声呼唤是如此的残酷。他还是一只未成年的半大小狼,对他来说无论是荒野的呼唤还是人类的呼唤都敌不过母亲的呼唤,狼子归来,而他真正的母亲却永远不会呼唤他了。
  格林软绵绵地卧在狼洞前一动不动、目光呆滞,我也坐在洞前的平台上,默然无语,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个狼世界的遗孤……
  我放弃了再寻找南卡阿爸的念头,格林已经舍不得离开那座故居的山脉,对他而言家已找到,尽管空无一狼。对我而言寻找格林的亲人比寻找任何人都重要。我决定留下来陪着他,在山坳对面扎营,每天陪他上山巡视、打猎,或是坐在狼洞前幽思。格林俨然把这里视作了他的领地,每天都会四处巡查,在一些灌木丛旁边留下尿迹。但是他现在还是屈着后腿尿尿,不像大公狼那样翘起一条后腿来做记号,或许还要再大一些的时候吧。
  为了饮水,我常常会提着小帆布桶下山来到大河湾边上,喝完水的格林往往会站在河边望着自己日渐成熟的影子发呆。而每当夕阳西下我们就在河边静静地守望黄昏。我可以坐在这里,看河水潺潺流过,感觉自己融入其中,什么都可以不想,也可以什么都想……这就是人们向往的自由吗?有人说拆开“盲”这个字,就是目和亡,眼睛死了,所以看不见,如此想来拆开“忙”莫非是心死了?可是眼下人们都在忙,为名,为利,却很少停下来聆听自由。不敢想如果人心已死,奔波又有何意义?聪明的古人把很多哲理和秘密都嵌在了文字里,等着我们去破译。
  从黄昏一直到夜晚,我就这样陪着格林。喜欢低头嗅着地面走的格林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在一处宽阔的河湾中,水流较为缓慢,一轮朗月映在水面,清晰明亮。格林浑身巨震,像中了魔法一样愣在河边紧紧盯着水里的月亮,狼眼发出奇异的光亮。那神情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火的惊异和迷恋,甚至比那还要着魔千百倍。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河水中的月影,像梦游一样走了过去,刚走几步就踏入了水中,冰水把梦幻中的格林一惊,他连忙抬起爪子抖抖水珠后退几步,仍旧死死地盯着月影发呆。水中的月亮随着波浪不规则地扭动着,时而破碎成万千碎钻,时而聚合成亮晶晶的一团,分分合合,光怪陆离。
  夜风吹,月影乱,格林显得焦急异常,又不敢下水,他急忙沿着河往上跑,唯恐那团光影消失不见一般。他歪着头看着河面,脚步匆匆,但无论他跑快还是跑慢,水中那一轮月亮却始终在他前方,追赶不上也无从接近。当他跑到河流湍急的地段看到月影支离破碎时,他就会急躁地在河边直跺脚。当他跑到水流较平静的河段,月影恢复完整时,他就会放慢脚步在河边徘徊,时而嗅嗅水面,时而张开嘴巴发出“呜呜”的几声幽咽。
  格林终于寻找到了一处风平浪静的河面,那玉璧般的满月静躺在水中。“欧——欧——嗷——欧——”格林涌起一阵原始的冲动,他迷醉地嗥叫了起来,鼻尖惬意地指向了天空。突然他的嗥声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追逐的月亮竟然在天空中也有一个。他诧异地看天,看水,再看天,再看水。他伸爪子碰了碰水面,光迷影乱;他人立起来,向空中蹦跶了几下,天空的月亮触不到、碰不碎,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本质呢?格林迷茫着,坐在水边上看下看,若有所思。这是他第一次对月亮如此认真。
  月色下,草尖上悬挂的每一滴露珠都反射着月光,成片的晶莹随草亮天涯。一阵润风拂过,仿佛能听到玲珑叮咚的滴水声。格林的身形坐得挺直,他的轮廓也被月色勾勒得清晰明亮,狼鬃像银针一样在身侧颤动。月光、流水、狼歌……亘古不变的原始浪漫。狼和他所痴迷的月亮之间是不是真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呢?
  格林还在陶醉放歌,我还沉浸在随意游走的遐想与文字中,看着月色狼影,我的精神突然一提:坐立在水月边唯美的狼身剪影,夜风中飘飞的银色狼鬃,拖在身后粗大的狼尾巴,是那么强烈地让我联想起了一个字:“龙”!一匹“立”于“月”边长嗥之狼的真实描摹。左边“立月”会意,右边象形——张口仰望的尖耳狼头、横飞的狼鬃、拖曳的狼尾无一不具。这是古人藏在文字里的又一个秘密吗?这最初的“龙”字究竟是怎么来的呢?“龙”和“狼”在远古的文化变迁中有联系吗?
  日子像梦一样飘过,我渐渐发现狼山位置的绝佳之处。这是附近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与我来南卡阿爸牧场时翻过的那座山相连,绵延望不到头的山脉都可以作为狼的领地。山上没有围栏,山顶一处庄严的经幡昭示着这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山,除了见过一个僧人虔诚地登上山顶,在经幡下垒上一小块刻着真言的石碑之外,我再没见过有其他人来。人们对这神山都满怀敬畏,也正是这种宗教信仰才留给了狼最后一片领地。
  站在狼山之巅极目远眺,数百公里的广阔草场尽收眼底,牛羊在金黄的冬季草场上悠闲吃草。山前是一片浅滩,上面积着一层薄薄的冰雪,十几只早早飞来越冬的大天鹅在雪中时而整理着洁白的羽翼,时而将优美的头颈埋在翅膀下休息。轻巧的天鹅在薄冰中并不担心格林的打扰,而格林也从不去涉水冒犯这些雪中仙子,自然的相处是那么和谐而美妙。当来年山坳里沉睡的冰龙在春季悄然融化,那雪水将使这片浅滩变成水草丰茂的湿地,每次看见格林曲曲弯弯渡过薄冰暗结的浅滩,映衬着远处飞渡的天鹅,我都觉得像奇幻舞蹈般唯美。我把这一大片浅滩湿地叫做“狼渡滩”。
  狼渡滩沿线山腰上大大小小的旱獭洞、野兔洞数不胜数。如果这些洞都有旱獭、野兔,那么足够狼家族享用不尽。丰富的猎物、临近的水源,这是最理想的狼窝之地。可一直以来我也很困惑,狼山附近这么多的旱獭春季一出头可都是狼的美食,为什么格林的父亲还要无视眼前的美食长途跋涉到山那边,在狼妻育子的关键时刻舍身犯险呢?
  现实很快就告诉了我答案……
  一天清晨,我跟着格林沿着狼渡滩外缘的山梁巡山时,他突然嗅着地面跑到一处旱獭的瞭望台上刨土,我近前一看,浑身血液倒流。旱獭洞被新土填得严严实实,那是显然的人为痕迹,与数天前盗猎者的做法一模一样,看新土上结的霜花,这应该是昨晚动的手脚了。我生怕其中冒出残余毒气,赶紧推开格林,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扒开压洞的石块,清掉浮土向洞里看去:旱獭的每个地洞都是下落洞,几乎垂直下落的洞道设计是为了快速地逃脱,而此刻洞口一个灰扑扑的头镶嵌着上下四颗大门牙在浮土的阴暗处显露了出来,但没有任何声息,洞里还残留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我趴下身子努力伸手进去摸索,抠住那几颗大门牙用力拖拽。一个胖乎乎的灰棕色旱獭被我拖了出来,了无生气地躺在洞口,肚子胀得鼓鼓的,雌性,大约有十斤。一般情况下旱獭是雌雄分居,若是雌性旱獭,洞里应该还有小旱獭,我向里看去,獭洞很深我够不着了。格林一番嗅闻探视,竟绕过我的阻拦匍匐钻进洞去,少时,拖出一只小旱獭。格林深吸一口气像潜水一样再钻进洞去,这家伙竟然知道憋气?!
  一会儿,两只小旱獭也摆在了洞口,有七八斤,应该是去年生的小獭子。小旱獭紧闭着眼睛,爪子蜷缩着躺在旱獭妈妈身旁,一家三口,身体已僵硬却还保持着向外挖掘的姿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由得想起了电影《辛德勒名单》里的场景,这种毒气熏杀的方式的确省事高效。我抬眼望见山腰里十多个獭洞都遭遇了同样的劫难,如此高效的猎杀,来年哪里还能剩下旱獭呢?
  我懊恼地奔上山腰,沿路破坏被封堵的洞口,格林则钻进洞去掏獭子,我一口气把所有的洞全部翻开。突然格林尖声惨叫起来,糟,难道还有狼夹子?!我急忙赶过去,格林正拼命地从一个獭洞退出来,而他的鼻子上紧紧咬着一只大公旱獭,格林痛得又蹦又跳。我赶紧掐住旱獭的头使劲掰开他紧咬的牙齿,格林终于解脱出来,他的狼吻已鲜血直流,痛得在地上拼命打滚,狼爪抱着鼻子惨叫连连。旱獭在我手中却并没有挣扎,我小心地松开他,旱獭软绵绵地爬了两步就再不动弹,兔子一样的眼睛里渐渐褪去了最后一点光芒。
  或许这个洞是最后被盗猎者下药的,也或许剩下的药量不足,而这只雄壮的公旱獭在满洞毒气中顽强坚持到了天亮。当洞口翻开,格林毫无防备地屏息进洞时,旱獭奋起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给入侵者狠命一咬,他誓死捍卫着自己的家园。我叹了口气,捧起了这只英勇的公旱獭,我不会因为他伤害了格林而怨恨他,更不会因为旱獭是狼的猎物而抛弃对他们的敬重——每个顽强的生命都有他值得赞叹之处。
  我安抚着疼痛稍定的格林,检查了一下他的鼻子。我估计盗猎者很快就会回来收取猎获,此地不宜久留,我快速集中起格林拖出来的六只旱獭,解下一根鞋带,穿过所有旱獭紧咬的牙齿绑成一串扛在背上,迅速向狼渡滩撤离。只要进了那片软泥薄冰湿地,盗猎者的车是绝不敢深入的。
  我片刻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回扎营的山坳,那是个隐蔽的地方,除非穿过狼渡滩,否则绝对看不到我的营地。这里不会有人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留下帐篷和沉重的负担,陪格林轻装巡视领地。但是今天营地似乎有点不同,开始我只是隐隐感觉异样——我发现用于充电的太阳能板被扣了过来,但以为是风大没太在意,因为急速逃跑的激动还没平息。
  我坐下来喝水休息,解下佩刀动手剖旱獭。格林不住地舔着流血的鼻子,并没有急于上来抢吃旱獭,经过上次的认识他记住了这个异常的味道。我把旱獭的皮扒掉,掏出肺部和肠胃,集中起来准备深挖填埋这些可能有毒的部分,剩下的肉和心肝可以留给格林食用,这也算是还给自然了。
  把一只旱獭清理干净,我立刻扔给了格林,但他似乎心不在焉,而是东张西望地耸着鼻子深吸空气,我以为是他鼻子受伤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旱獭太臭。旱獭肉的确恶臭难当,特别是内脏和腋下的腺体奇臭无比。当我从背包里找袋子装废弃物,顺便给格林找白药抹鼻子上的伤口时,我猛然发现营地里严重不对了——我的背包是撕开的,里面所有留作备用的风干肉全部不翼而飞,干粮也所剩无几,只留下一些残渣散落在包里,背包上的咬痕与格林相似。有狼来过!凭着对动物行为的了解和在草原独自生活数月的经验,感觉就是那匹跟踪我的狼,而且他还在附近。我不动声色也不抬头,既然大家都好奇就认识一下吧。我沉住气摸到相机,拢在背包里揭开镜头盖,做好随时拿出来抓拍的准备,然后慢慢坐下来斜着眼睛瞟格林的神态,他是我最准确的情报员,这次我要一抓一个准儿!
  格林专注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对面山头夕阳照射的方向。方位锁定!我迅速掏出相机朝着那山头一阵连拍!狼影一闪,像往常一样消失了。
  我回放照片,放大搜寻……在这儿!就是他!一只鬼魅大狼的影像已明明白白定格在画面中。我狂喜得“呀”一声叫,蹦起老高!抓到你了,大灰狼!我手舞足蹈,抱起格林飞旋了好几圈!野狼啊野狼,我满草原找你呢,你却送上门来了,真是狼魂保佑,我仿佛看到了送格林“回家”的希望,这叫天随狼愿啊!看来带着狼找狼太对了。自从告别多吉带着格林翻山开始,这野狼一定是沿路跟踪着格林这“狼不狼、狗不狗”并且违背常理和人亲近的同胞,这人狼伴侣让野狼大惑不解。最初他可能对踏入领地的入侵者有些敌意,但随着对格林同类气味的认识和对我的观察,他的敌意慢慢减退。毕竟格林还没到竞争领地的年龄,属于半大小狼,格林的尿迹会清楚地告诉他这一信息。狼天生爱幼崽,一旦消除了敌意,剩下的就是好奇与困惑。我想起在解除狼夹子的那天,山麓上凝视我的目光或许就是他吧。
  狼,这曾经在荒野叱咤风云的顶级掠食者在人面前却是谨小慎微的。他怕人,因为人是狼最可怖的噩梦。
  一番兴奋完,格林试探着嗅闻了一下旱獭,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点点头,他立刻大嚼起来。只要是我给他的一定是安全的,他对我绝对信任。
  我又连续剖了五只旱獭,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了。太阳转斜,山风渐冷,弧形的地平线延伸得很长很长。那匹狼好奇盯梢的目光又若隐若现了,浓重的旱獭味对他怎不是个强大诱惑?他连我的营地都斗胆窥探,看来是很饿了。我会心一笑,留下一只清理干净的大旱獭扔在营地外几十米处,想了想又摸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放在旱獭身边作为见面礼,那是我预防低血糖救急的东西,也是格林的心爱零食,这大狼应该从来没有尝过奶糖的滋味吧。
  入夜,格林长久以来的对月高歌终于有了回应:远方的山梁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嗥叫,空灵、悦耳,穿过无数的朦胧与悠远,拖曳着的回音飘荡在山谷。格林激动的声音更加高亢缠绵,充满无边的向往与喜悦,仿佛这珍贵的回答为他生命重新注入了新的希冀。
  我坐在帐篷边熄灭所有的灯火静心倾听,他们的声音穿过荒野回荡在耳边,那就是最美的音乐……
  还剩下四只旱獭,一天给格林一只,我也能过几天悠闲的日子。但狼的口粮是有了,我的口粮却没了。站在山顶打望,离大河湾对面不远有一条公路,我能看见最近的一户人家就在河与公路之间,他们的牦牛也散放在河边,我需要找他们买一些吃的。
  绕过很远的一座桥往大河湾对面走,格林在雪地上踏着像霹雳舞一样轻巧的滑步跟在我后面,他很少走入有人居住的地方。他远远地绕过牦牛群,吃饱了旱獭的格林无意与牦牛为敌,然而他突然发现了两只肥大的野兔,格林见了兔子,天生的猎捕本性难以控制,他立刻追逐起来。但是追了十多次都空手而归,两只兔子从各个洞口此起彼伏地露头,把没经验的格林调戏得摸不着头脑,格林气得绕着兔子洞团团转,乐得我咯咯笑,想起了那首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最让我高兴的是格林又有了抓兔子的兴趣和信心,而且这次他没发出半声狗叫,看来我带他离开獒场是对的。
  任格林跟野兔子周旋,我离开他去牧民家找吃的。这家人很友好,我买了不少糌粑、油饼、血肠,以及一条羊腿、几块风干肉、小半包盐,还有一棵难得的大白菜。想到晚上能吃上蔬菜卷烤羊肉我高兴极了。
  我沿路捡了很多的干牛粪,砍了些沙柳枯枝。晚上,在营地升起一小堆篝火,把砸来的冰块围在火堆边,融化的冰块会形成一个湿润的水圈,可以预防火势蔓延。我边烤着羊肉边把昨天在河边洗的袜子挂在火边烘烤。说到洗这袜子的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冰冷刺骨的河水冻得双手简直没了知觉,我简单搓了两把就扛不住了,赶紧跑回来把手摸在太阳能板上取暖,当我感觉到烫的时候,手已经像烤面包一样肿了起来,粗壮得吓人,指头都没法弯曲。看到晾晒在帐篷外的袜子就更恼火了,我原以为高原的太阳一会儿就能把它晒干,到了晚上,我的手实在太痛,偷了个懒没收,谁知道第二天袜子就冻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像两弯回旋镖。
  那匹大狼也常常幽灵般远远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从不轻易接近我们,可我感觉他对我身边的格林有着巨大的疑奇。他不再刻意地躲开我的目光,虽然远,我仍能感觉到他剑一样凌厉的注视。他能长久地直勾勾地盯着我,直盯得我血液发冷,但是如果我拿起望远镜或者照相机,他就会立刻消失,格林也追他不上。
  多疑是竞争性动物不可缺少的性格,狼更是如此,这里的盗猎者那么多,狼当然深深忌惮手拿仪器的人类。我一直怀疑大狼和格林之间是否也有着一定的血缘关系,这种血缘的气息将他们用彼此的好奇紧紧维系在一起。为了不让格林与这唯一可能的亲人失之交臂,我不再用相机之类的器材去打扰这匹大狼对我们的探询与侦察。在营地周围、在狼渡滩、在沙石地我发现过很多不属于格林的新鲜爪印和狼粪,显示这一带还有不少狼出没。我会收集这些狼粪,晾放在营地周围,让营地沾染一些野狼的气息,也让格林更加熟悉狼群的味道。格林喜欢在野狼的留痕上打滚做记号,当他在灌木丛边嗅到野狼的味道时,总是异常激动地四处寻找。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在营地缝补着被荆棘剐破的衣服,山梁上一阵骚动,我抬头一看,一只狐狸正和大抢食。这可难得看到,我忙摸出相机拍了两张,再一看位置突然想起那是我几天前埋下的旱獭内脏,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的,我生怕旱獭内脏中的毒性未消,正想大声吆喝驱赶,却发现那只大狼就站在山腰上冷冷地看着这场争斗。我知趣地收起相机以最不具威胁的姿势坐下,闭嘴观察。
  格林已悄然而迅速地跑了过去,狐狸和大立刻丢下食物各奔东西。大狼转过头居高临下威严地看着格林。大狼半蹲着身子,身体紧紧缩起,尾巴又硬又直微微上翘,脚步异常小心地落地,每个动作都表现出既威胁又友好的复杂心理,这是肉食猛兽相遇时所特有的带着威胁性的僵持。格林夹紧了尾巴,耳朵紧贴着后脑勺,放低了臀部,用他作为小狼所惯有的臣服姿态呜呜叫着一点点向大狼凑过去。这一对照我才吓了一跳,那只狼的体型竟然足足比格林大一倍,再看他翘起的狼尾,难道他竟然是个狼王?可是他的臣民在哪里呢?为什么总是看他形孤影单?我想起盗猎者们埋藏的狼夹子,想起他每晚嗥叫声中的困惑哀愁,想起他探寻我的营地找寻食物,难道他也曾痛失至亲?难道连狼王的生活也如此艰难?
  大狼转动身体,始终不让格林绕到他的后方,他皱起鼻翼挺立狼鬃,发出威胁的低声咆哮,牙齿急速紧咬磕出啪啪声响。我开始为格林捏把汗,但我无法参与其中,这是狼族内部的事情。
  格林更努力地表达他渴望被接纳的意愿,他呜呜的声音更加柔和而真诚。他埋低头部,肚子贴着地像鳄鱼一样爬行着凑到大狼跟前,像对父亲般恭顺,接着格林把头放偏,缓缓地侧身亮出了整个肚腹。他仰躺在大狼跟前,将脖子和脆弱的腹部呈现在大狼嘴下,用他曾经受伤的那只前爪轻柔地伸出去抚摸着大狼的唇吻。这是狼家族最为臣服的肢体语言,大狼当然明白这一表达,他谨慎地低垂着头,用鼻子深深嗅闻这来自人类世界的狼孤,思考着要不要接受这带人味的孩子,或是当成狼族的叛徒张嘴一口咬断他的咽喉。大狼向我投来极富深意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与格林呜呜殷切的呼唤声合为一体。
  格林的真诚总算得到了回报。多日以来的试探和观察,大狼似乎觉得我们并无恶意,他犹豫着伸出一只脚爪轻轻放在了格林的头上。这仿佛是一种认可,格林高兴极了,翻身起来嗅闻大狼的嘴巴,大狼禁不住格林如火般的热情,终于和他相互理解地碰了碰鼻子。他们友好地交流着,有一点紧张、有一点不适应、有一点尴尬。大狼虽然认可了格林,但显然还不习惯在一个人的面前放松自己的警惕,虽然格林围着他激动得又蹦又跳,又亲又舔,但他总是时不时地看我一眼表示他对我还有所戒备。
  从大狼的动作和眼神中,我感觉我的存在和观望始终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过了一会儿,大狼不紧不慢地向山梁背后跑去,跑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格林:他似乎是要去一个地方,而他希望格林也跟着他去。格林紧跟上前亲切地叫着,围着大狼打转,转上两圈之后向我的营地跑几步也回头看着大狼,格林竟然天真地希望大狼能够跟他一起留下。大狼愣住了,他的表情由诧异迅速转成了愤怒,狠盯了我一眼,阴沉着狼脸,掉头就走。
  格林失望极了,急忙追着大狼的背影翻过了山梁……两个身影一消失,我不知道格林还回不回来,我心里纠结起来,很想喊回格林!
  突然,山梁背后传来大狼的怒声咆哮和格林的尖锐惨叫。糟糕!我拔腿就往山上追。跑了没多远,就望见山梁上冒出一对尖耳朵,格林小小的剪影出现在山脊线上。他望着大狼离去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默不做声瘸拐着回来了。看着那去而复回的熟悉身影,我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狼咬得很深,伤在格林的肩胛上,皮开肉绽。我用完剩下的所有白药才给他擦完伤口,一定很疼,格林没有一点反应,眼神悲哀而惆怅。我痛心地抱过格林,把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轻轻抚摸着他粗壮的脖子、他宽阔的额头、他挺直的鼻梁,还有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看来回家的路还很漫长。格林啊,我可以抚平你的伤口,却如何抚慰你的心灵?
  “格林,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终究要离开我,回到狼群中去……”我忍不住泪眼婆娑。话虽如此,可感情毕竟是自私的,我打心里舍不得格林走,离别真的来临了,又欲舍还留。
  格林把爪子放在我手心,双眼随着我的抚摸伤感地闭上又睁开,渐渐模糊……
第27章 我在草原,我饿
  一星期过去了,旱獭早已吃完。我找牧民买来的干粮被我分成一小份一小份的,每天计划着吃,仅能保证最低生活需求。生存压力之下,格林的觅食能力逐渐增强,他不再耗费过多的精力用于玩耍嬉闹,他睁开眼睛的时间几乎都在觅食、存食和巡视领地。给我的感觉就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样,没有了固定的三餐,他必须自食其力并且精打细算地维持生计。
  我每天都远远地跟随着格林,尽量不打扰他作为狼的正常生活。我记录他每天都有些什么猎获,有时他一两天都找不到猎物,就会挖出自己储存的食物,如果他自己的存粮都没有了,我就把我省下的口粮分给他。但深秋以后,食物越来越匮乏,除了难抓的鼠兔,很难发现其他的东西,我不确定到了冬天是不是一点食物都找不到了,这种担忧越来越重。格林明知我这里有干粮,但他已极少像小时候那样软缠硬磨地向我索要,而宁可每天磨炼自己的猎食能力。仿佛他也明白了“若想自由,必先自立”。他在为食物奔波和在忍饥挨饿中表现出来的韧性和顽强让我折服。格林成了抓鼠兔的高手,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两只鸟,但即便如此也远远不足以靠这些猎物过冬。格林常常望着牛羊群出神,可他毕竟是一匹落单的小狼,没有群体的帮助他不敢贸然捕猎大型动物。
  有一天,格林发现了一只低空盘旋的秃鹫。格林似乎将这种光脑袋的鸟与某些事物关联了起来,他顺着秃鹫飞去的方向,张开鼻孔捕捉着空气中的味道粒子,又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加快脚步绕过狼渡滩,我怕格林再吃猛禽的亏,捏紧铁链跟上……翻过一座小山,天空中聚集了大群的高山兀鹫、秃鹫和其他食肉鸟类。大鸟们纷纷在一片山脚下降落,黑压压的翅膀覆盖着某种大东西。格林看看巨鸟群,又权衡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亮出狼牙,满怀信心地冲了上去。猛禽们顿作鸟兽散,地上一具已被啃食了一半的牦牛残骸从纷乱的翅膀下暴露出来,啊哈,格林中大奖了!秃鹫们不甘心,不断俯冲下来驱赶格林,乌鸦也见缝插针地蹿上来,边抢肉渣边叼着狼尾巴往后拽。格林大吼着左右扑击,赶走剩余的大鸟,把威武的狼牙咬得啪啪直响。我也挥舞着铁链上前呐喊助阵!直到大鸟们都逃回空中,格林才扑在牦牛残骸上狼吞虎咽起来。对于已经饿了两天的格林而言,这真是上天赐予的飨宴。空军是不愿意在地面与陆军起冲突的,眼看美餐被饿狼霸占,他们只好靠边站,渐渐飞散,最后两只兀鹫恋恋不舍地在上空盘旋。乌鸦却是不死心的,他们聒噪地围在格林身边,趁他不注意偷啄一些碎肉残屑。
  这牦牛残骸足够格林饱餐半个月,他懂得了一种叫做机遇的东西,他牢牢捍卫着自己的食物,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格林也不回我的帐篷了,他就守在残骸旁边,吃饱了睡,睡够了吃,过着“无饿不作”的日子。如果有别的动物妄图分享他的美餐,他一定会怒吼着将他们赶开或者咬死加菜!
  我每天爬上山头用望远镜观察格林,或者走近去探望他,边画速写边陪着他。格林并不介意我靠近他的食物,甚至拍下他进食的样子,他会骄傲地站在骨架前,昂首蓝天下,显示着他对猎物的绝对占有权。有时他吃饱了也会踱步过来亲昵地陪着我,或是煞有介事地看看我的画,似乎要指点一番。
  狼、兀鹫、乌鸦都是草原的殡葬工,格林能利用兀鹫指引找到腐肉充饥,这无疑又给我注入了莫大的信心。或许在动物园中经人类驯养几代的狼野性会有所退化,但是格林是第一代的原生狼,他携带的野性潜能毫无褪色,加之他也在草原的自由环境中磨砺长大,自食其力,我不太担心他的食物问题了。冬天是狼的季节,只要舍得跋涉寻找,必定有更多类似这样过不了冬的弱羊病牛会成为他的食物。
  一个月时间转瞬即逝,格林依旧夜夜跑上山梁呼唤着他的同伴,但那晚惊喜的回答却再也没在山间响起过。只有一次格林巡山的时候,在狼渡滩边他常留记号的地方找到一只用狼的方式掩埋着的完整新鲜的小羊。周围的软泥上留言般地踩踏着一圈大狼的爪印。我试图跟随这些脚印,然而它时而没入草丛,时而消失在光滑的冰面,时而前后相对地重叠在一起,我转悠了半个狼渡滩,最后却回到最初发现脚印的地方。格林已经吃饱了肉,默默地走到一边消食,他似乎早已读懂了“狼族留言”,并不再去做无谓的寻找。
  又一个星期过去,小羊吃完了,连羊头骨都被我砸开,取羊脑花和着最后一袋碎方便面,像拌沙拉一样做了格林最后一餐。
  现在,格林已经三天没有吃到像样的食物了,他的肚皮瘪得像撒了气的轮胎。而我也饿得浑身乏力,上次买食物的那家牧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场了,我后悔没有提前再到那牧民家多买些吃的来储备。没有了食物来源,我把背包最底下散落的饼干渣滓都抠出来吃得干干净净。我急切地盼望着格林能有所猎获。
  这天,他终于发现了猎物,当看到格林扭头示意的眼神,我立刻停了下来,悄悄坐低看他狩猎。这已经成了我们的默契。
  上次格林伏击野兔时,我看见他专注的猎手神情,心里腾起一股骄傲感,实在忍不住拿起相机抓拍了一张格林的伏猎照。单反相机的快门声惊动了野兔,格林迅速回头龇牙,匆匆射来责备的目光,立马冲出追击野兔,但是已经晚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兔子逃匿得无影无踪。狩猎失败,格林转回来以后无明火起,咆哮着冲扑过来把我掀翻,抢过相机一阵猛咬!我内疚极了,冬季觅食艰难,一旦发现猎物,格林必定全力以赴奔袭擒拿。这不再是游戏而是生死攸关的角逐,我再不能因为贪图一张珍贵照片就挫败格林的猎捕。也是从那时起,格林极其讨厌带噪音的相机,只要有相机对着他发出咔嚓声,他非抢过来咬碎不可!
  格林对我龇着獠牙一番警告发泄后,稚气未脱的狼脸上浮现出沮丧的表情。他举目眺望野兔遁逃的方向,情绪低落,步履沉重,走几步就绝望地哀叫一声,那惶恐惊悸的样子,像遭到了灭顶之灾。这和从前完全不同:在獒场“锦衣玉食”的日子里,抓不到猎物对小格林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那时候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没有饥荒也不懂苦楚。
  从前总认为狼的凶残源于贪,走进孤独的狼世界,我才深深体味到狼的甘苦:对现在的格林而言,一场狩猎的失败,意味着饥饿与灾难的阴影笼罩头顶,意味着死神一步步逼近。当他饿得眼睛发绿的时候,狩猎成功就抓住了一线生机,狩猎失败就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猎手和杀手有着本质的不同,当我也像狼一样想方设法捕猎的时候,我发现我行为的驱使语言不是凶相毕露狞笑着的“我要杀”,而是乞望地祷告着“我想活”。我每一次看到格林猎捕的表情都是专注而虔诚,平静而渴求,却从没有任何恶毒、阴森、凶悍、残暴、满怀恶意或者眼放仇光!狼或许比人更加感恩于他得到的食物。
  感谢上苍!格林这次终于有所斩获——是一只鼠兔。食物虽少,但格林愿意把它与我分享,对待亲人,狼性是无私的,在这荒野中,也只有母子相依才有共同存活的可能。格林是狼中之人,而我成了人中之狼。我学着分吃狼食,总是肚子痛,那是半生不熟的肉和虚弱的肠胃严重冲突的结果。然而即使多吃一口,对于草原上巨大的体力消耗,也是杯水车薪,饥饿的感觉从没停止过。
  相机、电脑、钱、银行卡……我抱着这些贵重的身外之物号啕大哭一场后,把它们都留在了营地,除了可能救命的手机,我不再耗费体能,背负一丁点重量,当生命濒临困境的时候,很多平日里异常珍贵的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几天前,我还抓到过两只鼠兔烤着吃了,现在是越饿越抓不到猎物,更帮不上格林的忙了。我知道凭我的能力,根本无法应付若尔盖的冬天,人,进化了,也退化了。我试过在公路上拦车求助,可路上几乎看不到车,也没有哪一辆车会不明就里地为我停留。我绝望透了,捧着手机这唯一的希望,终于想到向远在成都的亦风求援:“我在草原,我饿……”
  超市、餐厅、火锅、大排档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我奇怪那个世界的我曾经有过挑食和减肥的念头。做人,真是太幸福了……
  “风过草原,漪在哪里?”亦风的信息从天外飞来。他竟然接到我的电话就连夜出发,第二天就赶到了草原,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我。我又哭又笑地扑到他怀里,好久没见到人了!亦风刚拿出一只烧鸡,我一闻到味儿,抢过鸡就开始撕啃!看着我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沾满花茎草籽儿,脏兮兮泛着高原红的脸,一身的狼爪印和泥土,还有贪婪的吃相,亦风眼圈红了:“你们俩到底谁野化谁啊?……格林呢?”
  我塞了满嘴的鸡肉,向狼山方向一指……
  我们来到了狼渡滩。我长唤了一声,格林猛然从山腰上抬起头来凝神谛听,我领着亦风继续走近。亦风看着山腰上的大狼格林,惊讶道:“天哪,长这么大了!他还认得我吗?”
  “喊他吧,他肯定记得你!”
  亦风走上前去深吸一口高原的空气:“格——林——”期盼的长唤冲破草原的宁静,山腰上格林的身影为之一振。
  “格——林——”亦风的呼唤再次响起,在山谷里回荡,叠加在第一波的声浪中。
  格林应声冲下山来,以极潇洒的动作飞奔向我们。
  “狼来了!”亦风的声音有点发颤,饱含了期待、向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一点点心虚的复杂情绪。毕竟迎面奔来的已经是一匹大狼,如果没有过去亲密的感情经历、没有我的鼓励垫底,他几乎有转身就跑的念头了。
  亦风没有勇气再迎上前一步,却更加舍不得退后半步,又喜又忧,又怵又盼,紧张地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格林跑近了!更近了……越来越清晰的热烈眼神顿时打消了亦风先前的顾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动物有没有敌意从眼神就能感受出来,解读眼神是每种动物的本能,人也毫不例外!转瞬之间格林已奔到亦风跟前,亦风大胆地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大狼头,连声呼唤着格林的名字。
  名字是对上号了的,基于这一点,格林略带勉强地接受了这一记爱抚,但是先前的热烈眼神中罩上了一层茫然。他顺嘴溜上去咬住亦风的羊皮手套,甩头一撕就拽开了一道豁口。亦风连忙放开手,心底一凉:“他忘了?”看着格林与他擦肩而过向几十米后的我冲来,亦风怅然若失。饥饿的格林早就看见了我手里的烧鸡。
  跨越物种的界限,穿越时间与空间,格林还清楚记得,在他孱弱幼小时代人类中的亲人。
  突然,格林眼神大变,前进的脚步明显滞涩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脑海深处猛然浮现,这儿时记忆的砰然撞击震得他如梦初醒,浑身的狼毛都激动得奓开来。他一个急刹车,烧鸡也不抢了,掉转狼头就扑向亦风!错愕中,格林直接撞入了亦风的怀里,粗大的狼尾巴疯狂地摇摆着扫起一地的枯草,迫不及待的热情舔吻让亦风几乎透不过气来!格林每一根竖直的狼鬃都不顾一切地狂热颤抖着,俯首帖耳,吱吱依恋的叫声热切地传达着他久别的思念!这还不过瘾,格林干脆一个翻身躺下来,撒娇地使劲扭动腰肢翻滚着,两只前爪亲昵地抱起亦风的手掌放在他仰面朝天袒露的肚子上,如同儿时一般祈求他的爱抚。于狼而言,这是最顶级的欢迎仪式!
  亦风感动极了,抬头努力眨着蓄满热泪的眼睛,使劲抚摸这阔别已久的野孩子。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还记得我!他还记得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似乎也再没有更好的语言能代替他此时的激动心情了。我见此情景心里也不禁颤抖起来,狼有着最丰富的肢体语言,这最单纯的感情表达比任何华美诗词都更具感染力。
  是的,跨越物种的界限,穿越时间与空间,格林还清楚记得,在他孱弱幼小时代人类中的亲人,有时狼比人更记情。这份炽热的狼情让亦风也为许久不曾陪伴格林而歉疚起来。
  亦风有哮喘,加上初到草原的高原反应,暂时不适合在野外过夜。一个多月的“野战”告一段落,我和格林也急需休息。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暂时回獒场休整一段时间。我本想把遇见野狼的事告诉亦风,又怕他多余担忧,就忍住了。
  帮我收拾帐篷时,亦风还在回味重逢瞬间的情景:远远呼唤的那会儿,格林是隐约感到那声音耳熟的,但他离开亦风时正值成都盛夏季节,亦风的穿着很单薄。如今亦风来到严寒的高原包裹得像粽子,兼且捂着帽子戴着手套,等到格林循声跑近了,一时无法将这“粽子”与记忆中瘦削的亦风联系起来,所以神情漠然没太大反应,等到擦肩跑过,那熟识的父味顺风袭来,他才骤然将亦风从记忆深处挖出来,赶紧回头认亲!
  亦风长长地叹口气说:“其实别说是他了,就是在我的记忆当中,格林仍旧是当初那个调皮捣蛋让我一手就能握住嘴巴的小绒球,转眼他就长成大狼了,若不是你领着他,若不是这名字的维系,在草原上碰到,我绝不会认出他就是咱们的小格林。”亦风用手比画了一下:“当初就那么小一坨。我把他抱在怀里翻开肚子揉来揉去,好像都还是前两天的事情。”
  我笑道:“你现在也可以把他揉来揉去啊!”
  “免了吧。”看着眼前把烧鸡骨头嚼得咔嚓脆响的大狼,亦风还是难以适应地摇摇头。
  我们把帐篷和所有东西都扛回了车里,亦风抽出一长根香肠让格林大吃特吃。这次他带来半车的压缩饼干、方便面、香肠、肉脯……亦风的到来让我精神上为之一松,疲惫感劈头盖脑地砸了过来。亦风开车把我和格林送回獒场的路上,我抱着格林睡着了。
  开着开着,亦风突然把车停了下来推醒我:“快看,那是什么在跑?”我定睛一看,好几只麻灰麻灰的野兔,如果不跑动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我拿出望远镜套住兔子细看,有一只钻进了兔洞!还有一只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啃草。我心里一喜,先别打草惊兔,回獒场养足精神,明天就带格林来。
  刚回到獒场,格林就迫不及待地找森格和风雪去了。
  第二天清晨,“哗啦哗啦”一阵爪子刨窗声之后又是咚的一声响,亦风烦躁地翻了个身,抓被子蒙上脑袋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直睡到十点过,亦风才再次被一阵嬉闹声吵醒,他揉揉因为高原反应而涨痛的太阳穴,起身向窗外望去:草地上,格林、我和三只大藏獒正在一起翻来滚去地玩耍着。太阳照得藏獒黑亮的皮毛黝黝生辉。格林兴高采烈地张着大嘴蹦来跳去,舌头快活地挂在嘴边,他蓬松厚实的冬季皮毛已完全长成,颈背的狼鬃在奔跑中极富动感。我在狼獒群中一会儿被风雪扑倒,一会儿又跟格林一起合力把森格掀翻在地,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亦风嘴角泛起笑意,他眯起了眼睛,把窗帘拉开一点欣赏眼前的美妙景致。
  我伸腿跨过森格的后腰,趴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双臂轻轻环过森格的脖子,让我的体重尽量均匀分布在他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抬离了地面。呵呵,森格驮起了我,但刚走了两步就趴下耍赖了,这家伙!我有点怀念从前的头獒皇帝,他能像匹小马一样驮着我走上一大圈呢。
  这时候,森格发现了躲在窗子后面的陌生人亦风,一跃而起朝他狂吠起来,紧跟着风雪和红眼睛也饿虎抢食一样扑向窗口。亦风手忙脚乱地关窗,藏獒们通红着眼睛,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得窗户咣当直响摇摇欲坠,仿佛脆弱的小板房都要被他们推翻一般。亦风连退几步跌坐在床沿上,格林也挤在其中凑热闹,他就喜欢瞎起哄。
  我拽着藏獒们的耳朵把他们巨大的脑袋推开,扒开窗户笑道:“没事儿,几天就熟了,别看他们个儿大,实诚着呢。”
  看着狂叫不休的藏獒,亦风心有余悸:“你快进来关上窗,格林我不怕,藏獒我还是怵得慌!”
  我挤开拥上来捣乱的格林和藏獒,翻窗进了屋子,回身把探进来的大脑袋们一个个推出去,关上窗子笑嘻嘻地坐在亦风旁边。亦风可不愿意挨着我:“野丫头,换衣服去,满身的藏獒口水。”
  “有他们的味道,他们才喜欢呢!”我翻开包袱找出棉袍,又顺便掏出一小块饼干和一块黑糊糊的东西递给亦风。看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的样子,我神秘地扬扬眉毛:“尝尝!是风干肉!”
  亦风用牙齿撕了一小块肉条就着饼干嚼了起来:“嗯,挺香,有点意思。”他突然想起什么,嘴也不动了:“你还没洗手吧!”
  “呵呵,要嫌就别吃,这里没那么多讲究,缺水,你以后就知道了。”
  “缺水?不可能吧。”亦风叼着肉嘀咕,他无论如何没法把中国最美的湿地、黄河的源头与“缺水”一词联系起来。
  “是的,缺水。缺少可用的水。你别看獒场外面就是河,那水之浑浊比你喝的咖啡还浓。快吃吧,吃完咱们就出发。”我边裹上棉袍边说。
  亦风点点头,知道我要抓那窝兔子去了。他嚼下最后一口风干肉和饼干,拎起窗前地上的暖壶倒水喝,顺脚踢踢暖壶旁边的石块:“哪儿来的石头啊?”
  我伸脖子一瞅,乐了:“那是格林的Morning Call,给你也来了一块儿?”
  “Morning Call?叫醒服务?”亦风越听越迷糊,拿着电动剃须刀边刮胡子边捡起石头,顺手拉开一条窗缝把石头扔了出去。猛然间,一个大狼头从窗底下跳将上来,一口叼住亦风的衣角,使劲往窗外拖。亦风“啊”的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是格林,马上调整记忆中格林的大小转换情绪:“坏小子,吓我一跳,在这里埋伏着呢。”
  “他平时都爱守在窗外。这会儿想拉你陪他玩。狼的玩性大着呢。”我笑着整理厚重的棉袍,拉下右边袖子系在腰间。
  格林认同的眼光忽闪忽闪继续“邀请”着,看着格林的大长嘴,亦风搞怪劲儿上来了:“小子,多久没刮过胡子啦?”伸手握住格林的狼嘴,拿剃须刀比画着,格林吓了一跳,赶紧退出窗外。亦风趁机关窗。格林失望地哼哼了两声,趴在玻璃外面看。
  “你看他像不像小时候被关在阳台上的感觉?”亦风总是在和格林小时候做着对比。
  “不一样了,现在他那一面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们才是被关起来的。”
  “对了,我昨天就想问你,他脑门儿上的疤是怎么回事?跟二郎神似的。”亦风隔着玻璃仔细端详格林。
  “那是他小时候撞铁笼子留下的,以后慢慢跟你讲。”我充满怀念地笑望格林,“准备走吧,让他留下跟森格叙叙旧。今天就咱俩去。”
  亦风这才注意到我的装束,笑道:“你还真像个藏族姑娘。”
第28章 别把小狼不当猛兽
  据说兔子的视力有个缺憾,他们的眼睛长在两侧,中间隔了一个宽阔的鼻梁,就像人用一只手掌覆盖在鼻梁上产生的视觉感受一样,前方正中是个盲区。所以兔子也必须偏头侧目才能看见正前方的东西。由此想来,《守株待兔》的故事或许就是由于疾跑中的兔子看不见正前方出现的树桩而发生的“交通意外”。格林有一次抓住野兔,也是从正前方发动突袭,而那兔子还来不及侧头看就被格林一口拿下。不知道那次是不是巧合。
  野兔的第一天敌是鹰,所以他们每次出洞首先会站起来警惕空袭。野兔的第二天敌是狼和狐狸,他们会竖起耳朵,并偏转脑袋分析地面的风吹草动。随后清理一条快速逃生的通道,野兔喜欢走他们清理出来的老路。我看准野兔的必经之路,悄悄丢下一把新鲜菜叶。我并不停留,拉着亦风回到了车上。接连三天都如此,只丢菜叶不抓兔子,带着望远镜,每天早中晚各去看一次,摸清野兔活动的时间规律。在这枯草季节,嫩绿菜叶对野兔的诱惑极大,虽然野兔狡黠机警,但几天的食诱,足以让他们放松警惕。把菜叶扔得一天比一天离兔子洞远,引诱兔子“出远门”可以为格林赢得更长的追击时间。有我帮忙,格林的成功率会大得多。
  第四天终于要下手逮兔子了,亦风从没见过格林狩猎,很想把这过程记录下来,并一再保证摄像机没有快门声,不会惊扰猎物。
  我们和格林一起往野兔出没地进发。我远远看见草丛中似乎有野兔动静,就赶紧停下,转而向左绕行到另一侧下风处,轻声嘱咐亦风原地留下不再跟随我和格林,亦风看看四周几乎纹丝不动的草叶,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下风?”
  我拉过亦风的食指吮了一下,再把吮湿的食指竖立在空气中,悄声说:“手指比较凉的一边就是风来的方向。”
  亦风略微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饥饿教我的。”我嘘了一声,示意亦风闭嘴静候。我埋低身子轻手轻脚跟着格林潜行。
  我的前方,格林扬起胡须,湿漉漉的鼻子一耸一耸地测着风向,悄无声息地绕过灌木的枝枝蔓蔓,寻找杂草之间的空隙穿越,丝毫不去晃动长草,他柔软的脚掌避开那些容易折断发出声响的枯枝杂草,像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游向兔窝边,很快找了一个潜伏的地点。我悄悄爬到格林身边,这个位置真好,正对着野兔狭窄的逃路,那些菜叶子显然已经被野兔光顾过了,好几片啃得缺缺丫丫,或许正是我们刚才来的动静打扰了野兔进食,要等野兔再次出洞,需要耐心。
  草原安安静静,除了远处一些不相干的牛羊偶尔平和地叫两声,几乎没有了其他动静……
  格林耳朵一挺,头埋得更低了,我也埋下头来,死死盯着洞口。洞里悉悉率率有了声音。一只野兔出来了,站在洞口,支棱起耳朵,把脑袋偏来转去地观望,清理洞口的杂草。又出来一只!两只兔子一前一后顺着老路继续找他们没吃完的菜叶。当兔子放心地捧起菜叶啃食时,格林弩箭般朝兔子激射出去,一路上滚起一片褐黄色烟尘。兔子偏头看的一秒钟里,格林已冲出了八九米!兔子尖厉的报警声中,一只火速穿过一道土丘凭空消失了,另一只则在格林的追击下慌忙寻找逃路。糟,野兔想回洞!我马上爬起来,边叫着“格林”边飞奔截断兔子的退路。野兔没料到还有一个伏兵,急忙转向奔出几十米!眨眼间格林已追了上去,吱吱几声惨叫,兔子便软绵绵地悬挂在格林嘴下晃荡了。格林惯性地前冲了好几米才站定下来,他叼着战利品迈着轻快的胜利步伐特意叼到我面前显摆。
  目睹格林日益精湛的追猎技巧,动作娴熟利落,咬点又狠又准,我喜不自胜。
  突然,我注意到不远处的草丛中,一个活物嗖然冲回另一个洞里去了。格林显然也注意到了,抬头意味深长地观察了一会儿,埋头继续享受他的美味。
  逃跑的是只老兔子,他骤然遇到险情知道难以迅速逃回洞去,索性兵行险招,转过土丘虚晃一枪就立刻隐藏在枯草里,利用保护色一动不动。老兔子知道狼一旦抓住一个猎物就再没心思找他的麻烦。危险过后老兔子才火速撤离。我编着跑散的发结暗暗佩服老兔子的机智。
  亦风兴高采烈地扛着摄像机过来夸道:“真是好样儿的!”格林微微一摇尾巴表示对亦风的认同,继而又发出恐吓的声音表示那兔子是他的。亦风呵呵一笑:“放心吃好了,我不会抢你的。”架起摄像机给他留了个纪念,就在距离我们五米远的地方坐下——这个距离大家都比较踏实。亦风摘下帽子理理头发重又戴上,说:“这家伙,小时候就是这护食德行。”亦风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其实只要留心观察,相处久了,他什么都能让你明白,狼的语言真的很丰富。”亦风回味地看着天空飘浮的云彩:“还记得他和我相认的情景吗?好缠绵热烈的表达啊。我想如果一天他能找到‘梦中女狼’,那狼语一定能表达最动人的情话。”
  格林很快吃饱了,整只兔子一点毛都没剩下,狼肚皮胀得把腰都坠弯了。他在干草上擦干净嘴巴,一步三摇地走到亦风旁边“小心轻放”地躺下,亦风好久没替他揉肚子了。
  最后一抹金红渗入地平线,整个世界被浸没在一片湛蓝群青之中。没有高楼、车声和汽油味。露气草香中深呼吸——整个肺透明了……躺在草甸子上仰望斗转星移,有种不真实的漂浮感,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远处狼家族的呼唤声奏响了星野的安眠曲。在世界的这个尽头,我们享受着最纯粹的生命之乐……
  踏着星辉,我们慢慢散步回獒场,亦风恋恋不舍:“干脆别回去了,就躺在这星空下睡觉,把格林的狼伙伴招一群来,哥儿几个喝一盅再对着月亮唱狼歌,挤在一起又暖和,怎么样?”亦风有时候妄想起来浪漫得一塌糊涂,我笑着不置可否。
  “这次你来,会耽误生意吧?”最浪漫的时刻,我却问了最不浪漫的话。
  “呵呵,傻瓜,人如果没了,挣钱来干啥?”亦风展臂揽住了我的肩。
  转天清晨,亦风早早醒来靠在床头上,死盯着窗户等待格林的“飞石叫醒服务”。等到九点过了,藏獒在外面来回游荡,就是不见“服务生”。有藏獒在,亦风也不敢开窗户,就敲敲小屋的泡沫隔板:“喂,听见吗?”
  “听见,啥事儿?”我在隔壁忙着泡方便面。
  “格林今早上怎么不见呢?”亦风问。
  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往外张望。森格、风雪、红眼睛三只藏獒一拥而上讨要吃的,格林不在其中。我翻窗进场子找了一大圈还是没见格林,心里很纳闷。这家伙会到哪里去呢?想了半天也琢磨不出来。只好和亦风在獒场等待。
  直到晚上格林也没回来,亦风急得坐立不安:“这里离人居住的地方很近,不会被当成野狼打了吧?”
  “牧民没枪,光凭棍棒是很难打到他的。”
  “可是格林对人完全没有戒心啊!”亦风更着急。
  我咬着嘴唇看着窗外格林一贯守候的地方,一咬牙,套上厚外套,拿起电筒就往外走。亦风急问:“你去哪儿?”“找他!”
  “不行,天黑危险,站住!”亦风连声喊着。我已经走出门去,亦风急忙抱起外套,从门后抓上一根防身的打狗棒,紧跟着追了出来。
  夜色渐沉,两人徒劳地在荒野寻找着,呼喊着。素来对藏獒和野狗心有所忌的亦风壮起胆子提着打狗棒护卫在我身边,驱赶着跑近狂吠的领地狗。我们冒着寒风一直寻找到大半夜也找不到格林。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四野更加昏暗,手电筒的光也仅能投射到五米之外簌簌落地的雪片上,其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寒冷的气息不断凝结,混沌中只听见彼此拉风箱般缺氧的呼吸和领地狗的狂吠。心也和冻土结成一体。
  “回去吧,我们在这周围引来那么多领地狗,就是格林回来了也不敢靠近啊。”亦风忍住心痛劝我。
  “他在没人的草原上溜达,我不怕,可这里离人太近了……”我急得掉泪。
  亦风拽出内层衣袖擦掉我的眼泪,拨掉睫毛上的雪花,柔声说:“放心吧,格林会没事的。他那么聪明一定能躲过人。”亦风拉开外套把我裹住:“先回去吧,雪下大了。”
  我脑袋里的灯泡一下就亮了:“雪!太好了!有雪就有踪迹!”
  清晨,气温比头几天陡降了十多度。白雪铺了一地,并不厚实却足以盖满山野。朝霞把雪面渲染成淡淡的粉红,晶莹滚动的颗粒在积雪光洁的表面上闪闪烁烁,缀出满地的银沙。晨风卷起未落稳的雪粒,像轻烟薄纱般掠过旷野,又在背风的另一处坠落,将一片素白又勾勒出贝壳内层般柔和的肌理层次。偶尔几株凋零得只剩至密枝干的孤树分割着太阳的光环,在这片晕红而洁白的地面上投射出淡蓝色的影子,这是冬雪后若尔盖草原羞涩的面容。
  松软的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我和亦风开始踏雪寻找格林的踪迹。獒场周边除了雪后觅食的啮齿动物足迹、牛羊马蹄印、领地狗爪印外一无所获。
  我们驱车几十公里来到格林最有可能去的狼山领地。步行至狼山脚下,我们发现了零星的狼足印和新鲜的狼粪。但那些狼爪印却不是格林的。格林小时候左前爪受过伤缺一小块,他的爪印我再熟悉不过。我伸出手掌认真地比量着爪印的大小,足有十一厘米长,比格林的爪印大得多,而且爪尖长而锋利,应该是跟踪过我的那只大狼王!
  我描述那只大狼王比藏獒小不了多少,亦风有点毛骨悚然:“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放心,只有一行足印,独狼是不会来攻击两个人的。”
  “但是狼窝在上面啊,说不定那个狼窝是他的,我们侵入了他的领地!”
  “现在不是产子季节,狼不进窝。而且大狼对我们挺友善的,他很熟悉格林和我的味道。”我心中一暖,似乎看见的不是威胁而是一个老伙伴的联络信号。我指指旁边的一丛灌木,爪印经过处,几点淡黄的尿痕冻结在雪面和灌木枝上,如桃胶那样透明,我说:“格林也常在那里做记号。我们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还吃过一次大狼的留食,他能接受我们。”
  亦风稍稍放下心来:“可我还是第一次来呢。”亦风紧了紧手套,拾起一段狼粪掰开细看,里面全是纠结一团的黑色长毛和骨钙碎末。
  “这是牦牛的毛。”我放眼雪原上的牦牛群,喃喃地道,“冬天到了,狼群要集结了。”
  “格林会找他们去吗?”亦风满怀希望。
  “或许吧,但我们现在还没发现格林的踪迹呢。”我神情黯然。
  “走!”亦风一拍手抓起背包背在背上,“我想起一个地方!”
  “哪儿?”
  “昨天的兔子洞!”亦风止不住兴奋!我精神为之一振,赶紧起身跟上前去。亦风刚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一笑:“我得给狼王签个到。”亦风顽皮地眨眼向灌木丛狼尿冰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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