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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惊澜录

_3 王晴川(当代)
  门外的诸多弟子闻得火起的声音多去救火,只有端木弘和东原望二人守候在外,听得这一声喊,急忙破门而入。却见往日仙风道骨的国师陶仲文这时身子颤抖,左掌牢牢按在那曾公子脉门之上,二人不明所以,惊骇之下均是不知所措。东原望心思较粗,只当是师尊正给那位曾公子输功疗伤时,内气运转不灵,他一步跨上,叫道:“师尊,待弟子助您!”单掌已经贴在陶真君背后,一股内力急送了过去。
  陶真君适才张嘴呼叫,内力外泄更快,这时急忙静息内敛,感觉东原望内力送到,却开口说话不得。师徒二人的内力并作一处,直向任笑云体内撞来。东原望内力一送,立觉周身劲气滚滚而出,直送入陶真君体内。他心下大惊,自己的这位师尊素爱修炼诸般邪法,这一次是不是在曾淳身上施展什么邪门功夫不当,反而走火入魔?好在这时他还能说话,急忙叫道:“师兄,我的内力全被师尊吸去了!”
  端木弘生性狐疑,犹豫之下,一时不敢上前。
  陶真君适才若是脱身而走,只不过是丢了三四成内力而已,偏生他生性吝惜,一门心思的只想将自身内气尽数夺回。这时自身功力耗失大半,才知此刻性命攸关,丝毫延误不得,他一咬牙,左掌一翻,便向任笑云顶门拍下,拼着已失的真气和那些金银财宝尽数不要了,先保得自己的性命再说。
  那张大床忽然裂开一洞,一蓬淡淡的刀光自洞内急射而出。却是床下的沈炼石出刀斩向陶真君的左掌。
  “披云刀!”一旁的端木弘惊叫了一声,才知是沈炼石藏身床下。陶真君奋力拼了一招,只觉内力倾泻更速,不由尖声叫道:“助我敛息!”端木弘不敢耽搁,伸掌按在陶仲文背心命门穴。师徒三人一起运劲敛气。但这时陶真君的大半真气、几十年修为全灌入任笑云体内,强弱之势已分,三人的内力仍是如长江大河一般送至任笑云体内。
  屋外人声嘈杂,烟气弥漫,屋内却是静如死水,惊险万状。
  沈炼石忽然冷笑道:“妖道,你终日以危言妖语媚惑人君,可曾想到有今日?”陶真君汗如雨下,一字字的道:“谁胜谁负,也不好说!”乘着沈炼石开口说话、心神稍松之时,猛然左袖一抖,一条血影陡然自他袖中疾窜了出来。
  窜出来的却是陶真君要修炼邪法所用的那条“五色神龙”。陶真君身上配有雄黄,这怪蛇在他身上一直动卧不畅,这时给他一下子甩出,登时张牙奋口的向任笑云疾飞而来。
  蓦然间一抹淡淡的刀光一闪,那条“五色神龙”登时自七寸处一分为二。却是沈炼石见势不好,一刀横出,斩了那怪蛇。那蛇虽被砍断,但蛇性最大,张口待噬的蛇头被刀气一激,倒飞回来,一口咬在了东原望的颈上,东原望浑身一抖,哼也未哼,便软软栽倒在地。
  那大半截蛇身却落在任笑云脸上,一大团滑腻腻的五彩身子兀自不停扭动,任笑云只觉脸上又滑又腥,几欲作呕。
  但这时沈炼石运劲出刀,劲气便更见松懈,陶真君得端木弘之助,师徒二人倾力回夺,登时生出一股大力。本来这两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任笑云擅长运使内气,将真气和沈炼石并作一处回收体内,陶真君师徒只有闭目待死的份。可是任笑云这时体内寒热交争,难耐已极,沈炼石一时不察,劲气竟也源源不断的送入任笑云体内。
  床下的沈炼石、床前的陶真君师徒均是惊骇无比的运劲回夺,但三人内力即发,已是此消彼长之势,内力最强的倒是躺在床上的任笑云。沈、陶双方势均力敌,谁也难再将内力收回一分,三人的功力便全被任笑云滔滔不绝的吸了过来。
  这下可苦了任笑云,他依着沈炼石所嘱,施展纳斗真诀,运化所吸的真气,开始尚可,但陶真君数十年的修为何等惊人,时候稍长,他就觉得体内如蒸如沸。偏生这时五色神龙正压在他的脸上,那蛇颈上的鲜血不停向他口中涌来。任笑云正觉呼吸艰涩,三人的功力却尽数向他体内涌到,他忽然间全身骤然一热,竟觉得四肢百骸全都没有了。
  他想起当初梅道人在为沈炼石疗伤之时曾对自己说过,真气入体,内景变幻,往往有冷热麻胀诸般感受,但想不到此时却有身子消失的怪异感觉。好在这个可怕的感觉并不长,忽然之间,任笑云只觉体内气满劲胀,整个身躯似乎全被一股热气冲得肿胀起来。
  他哎哟一声惊叫,口中又灌了数口又腥又粘的蛇血。不过瞬息之间,任笑云已经觉得自己的胸口几乎便要炸开了,这时他再也忍无可忍,猛然一跃而起。
  这一跃竟然势道大得惊人,呼的一下,床前的陶真君师徒全被他攘臂震开。借着乍触即分的瞬间,任笑云无比惊诧的看到了陶真君那张原本白皙光滑的脸竟然皱纹堆累,看上去有如六七十岁的老朽一般。
  床下的沈炼石也飞身跃出,大喝了一声:“臭小子,带上《定边七策》!”任笑云叫了一声是,反手将床边的书卷抓在手中,正待出屋,沈炼石却道:“且慢!”走到陶真君身前,自他身上摸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小盒子,揣入了怀中。
  陶真君这时全身无力,象那只死了的五色神龙一般瘫软在地,端木弘却还剩得几分气力,在地上挣扎而起,叫道:“你、你、两个反贼……”任笑云身内兀自真气澎湃欲裂,见端木弘挡在门口,想也不想的一脚踢出。只听得咯茬茬一声响,端木弘的身子被他踢得破门而出,象一根稻草一般远远飞了出去,全身骨骼尽数碎裂,人在半空,已经驾鹤西归了。
  外面人声渐起,任笑云心下慌张,拉着沈炼石便即飞身纵出屋来,这一跃之势甚猛,手中拉着一人居然还能跃出三丈多远。沈炼石随着他落在地上,只觉手足发软,知道自身内力也被任笑云吸去不少。
  这时只闻喊声震耳,无数道士已经纷纷冲来,眼见身在险地,刹那间沈炼石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喝了一声:“随我来!”披云刀卷起数道惊虹,将冲到近前的几个道士砍退。
  好在不多时已有人发觉了倒在屋内的陶真君,众道士眼见平素有如天人的国师这时昏厥不醒,全都惊惶失措。真人府内这时乱作一团,两处大火未灭,陶真君又生死不明,六羽士之首的端木弘和东原望皆死,众道士群龙无首,沈炼石乘机带着任笑云冲了出来。
  任笑云心内明白,口中却呵呵连声:“沈老头,我、我的身子快要炸了!”沈炼石叫道:“吃下这个!”将陶真君身上藏的那只金盒打开,取出一枚红色丹丸,正是那枚九鼎三元真丹。
  任笑云神智渐渐迷糊,将那丹丸胡乱塞入口中,只听沈炼石道:“你再忍上一忍,咱们救得解元山便冲出去,那时才能给你导气归元!”正说着,迎面一个道士飞奔而来。瞧这人身材胖大,一身道袍却又窄又短,箍在身上,甚是滑稽,却不是解元山是谁?解元山笑道:“不知是谁放的火,我乘那道士慌乱之时,点了他穴道,夺了他的衣裳跑了出来。”沈炼石笑道:“解老三,你倒是省了老夫不少事!”
  说来也怪,那真丹一入口,体内就有一股清凉之气升起,任笑云觉得身上的烦恶之感稍减。三人乘乱在真人府内横冲直撞,直奔向马厩而来。沈炼石挑了三匹好马,便斩断了众马的缰绳,跟着呼呼数掌震断了那马厩的圆柱,众马齐声嘶叫,自坍塌的马厩中争相奔出。  
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1)  
  三人正要乘马奔出真人府那高大轩昂的府门,却见“敕建真君府”那张硕大无朋的匾额后轻飘飘的跃出两人。解元山当先纵马奔到,却被左首那人大袖一挥,一掌将那马拍翻在地。解元山一声呼喝,飞身落地,见这人举手毙马直如拍死一只蚂蚱,功力之高,也只比沈炼石、阎东来之流稍逊半筹而已,不由脸上变色。
  沈炼石叫了一声“是二位蓝兄,拦我们作甚?”伸手将一旁任笑云的马一起勒住了。拦路的两人正是在百草园内见过的昆仑散人蓝道行和火鼻道人蓝田玉。这时两道均是面色如铁,阴沉之极。还是蓝道行抢先开口:“沈先生,你让我们助你纵火,可是东西呢?”沈炼石嘻嘻一笑:“什么东西?”
  蓝田玉怒道:“沈老儿,你说那三省阁内藏有辽金时的仙家武学孤本《古脉决疑》和《金关玉锁》,咱们搜了多时,只是一些欺世盗名者胡乱编造的道经丹术,何来秘笈?”蓝道行也道:“还有,那条固本培元的‘五色神龙’百炼堂内也是遍寻不见!沈先生,我们可是依你所说,烧了两把神火,助了你一臂之力,先生可不要消遣咱们!”
  任笑云这时身上的燠热之气又消了不少,听了二人所说,才猜到定是沈炼石胡言乱语骗得这两个老道为他纵火添乱,事后却让人家讨帐来了。果然只听沈炼石把脸一扳,喝道:“陶仲文挡住了你们觐见天子、升官发财之路,你们早就瞧着他碍手碍眼的了。这一次老夫除了他,也是称了你二人的愿,咱们原也不好说谁助谁一臂之力的!哼,《古脉决疑》和《金关玉锁》一直在武当山紫霄宫,几时到了真人府了?真是痴人说梦。那条五色神龙么,嘿嘿,”说着一指任笑云,“这时早到了他肚子里了。”
  二蓝才知给他白使唤了一回,枣鼻道人蓝田玉素来霸道,闻言之后,那火一样红的鼻子一耸,叫道:“那就将这小子刨腹开膛,寻出神龙来!”身子一纵,便向任笑云抓来。人在半空,左臂霍然一长,已经扣住了任笑云的肩头。
  任笑云远远的见他随手一掌将解元山的骏马击毙,知道厉害,眼见掌到,急忙叫了一声:“沈老头,快出手呀!”但一旁的沈炼石嘻嘻而笑,决无出手之意。那黑漆漆的一只怪掌已经触到了自己的肩头,任笑云闻得掌上腥乎乎的一股怪味,知道多半是掌上有毒,情急之下毛手毛脚的奋力一撩。
  蓝田玉推出此掌只用了三成劲力,后一招蓄势待发,原是防着一旁的沈炼石出手的。哪知二人双臂一交,却陡觉一股绝大的劲力排山倒海一般涌到。他要待提气蓄劲,已然不及,只听得咯嚓一声,腕骨竟给任笑云震断,身子也远远跌了出去。
  蓝道行素知枣鼻道人之能和自己不相上下,决不会给一个后生少年一掌震飞,只当是沈炼石出手相助。眼见一旁的沈炼石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更是一阵胆寒,当下不敢拦阻,侧身让了开去。
  沈炼石笑道:“还是昆仑散人见机得快!”将解元山拽上马来,和任笑云打马如飞而去。
  蓝道行直到三人去得远了,才想起扶起来蓝田玉,喃喃道:“这老儿手脚不动,却能跌人丈外,不知使得什么邪门功夫?”
  三人奔出数里,任笑云只觉体内之气又开始澎湃欲炸,他撑着跑出十多里,终于眼前一黑,就伏在了马上。
  这么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时,忽觉颈上一凉,终于醒了过来。只见暮色沉沉,早已横柯遮夕了,四周弥漫着一股夏日木叶的芬芳之气,却是躺在在一处林子中。沈炼石见他醒来,便将手自他颈后大椎穴上移开,道:“笑云,你体内蕴了数道阳刚真气,吃下大补真阴的三元真丹之后,体内龙虎二气争突不休,须得赶紧导气归元。”
  任笑云一醒来,立觉体内之气如怒马奔牛般冲荡不休,喘息道:“沈老头,你可是害苦了我、哎哟……什么是导气归元,是跟那时给你疗伤时一般么?” “你仍是盘膝而坐,将心思全栓在呼吸上,一呼一吸全要沉到丹田之中,”沈炼石的神色渐渐凝重:“笑云,这一回导气时你所闻所见之景只怕比上次还要奇怪百倍,无论见到什么,万万不可着相!”
  任笑云不由问道:“什么……什么是着相?”沈炼石想了一想,道:“或许是见到你极想见到的人,或许是做你极想做的事。其实全是你体内气机依你所想而成的幻境,不管什么仙境美景,你只要记住‘莫当真、莫动心’六字就成了!”任笑云喃喃道:“这么说,不管见了什么,我都呸呸呸的吐他三下口水?”沈炼石点头:“正是如此!” 任笑云身上难受,嘴上还是嘟囔道:“若是见了唤晴呢……想让我、不动心也难……更不要说啐他口水!”
  沈炼石咄的一喝:“莫说是见到唤晴,就是见到玉帝、佛祖都是这呸呸呸的三声!”说着一把提起任笑云,将他双腿般好,喝道:“休要胡思乱想,咱们这就运功了!”单掌一按,却觉体内有些虚软,知道自己的内劲也被这小子吸去不少。
  一低头却见任笑云抽搐连连的脸上依然时时闪出一副嬉皮笑脸的神色,沈炼石心下一叹:“这小子不知自己这一次是九死一生,难关重重呀!可是若将诸般艰险告诉他,只怕吓得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嘿,他体内蕴有陶真君师徒三人数十年的修为,还有自己的小半内力,更吃了陶真君费尽心机炼成的三元真丹,若是真能导气归元,这小子内力之强,只怕是震古烁今了吧!”
  解元山退开数步,道:“沈先生,我给二位护法!”四野黑漆漆的,沈炼石坐在任笑云身后,他看不清任笑云脸上的神色了,只隐隐觉着这个少年虽然痛苦无比,却依然洋溢着一股无忧无虑的淳朴之气。他就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笑云,你是个福将,我知道这一次你也定能逢凶化吉。”内力一吐,一股真气已经顺着任笑云的督脉导了进去。
  任笑云这时正觉体内真气冲撞无休,忽然有一股真气自腰下透入,顺着脊椎缓缓而升,再至头而落,直入丹田。任笑云初时觉得只是极细的一道真气透脉而走,但几个循环之后,这气流却越来越盛,仿佛是一股涓细的溪水,却能引着数道蓬勃浩瀚的江河之水随着他顺势东流。任笑云忽然懂了什么叫百川归海的道理,片刻之间,头上的眩晕和胸口的郁闷之感便轻了不少。
  耳旁沈炼石轻声道:“咄,才过了一关,不可动欣喜之念。”又过了会,任笑云身上觉出一股热气,有如身旁放了四五个大火炉一般。他知道这时只能忍,渐渐的,那热气越来越盛,四肢百骸几乎要给熔化了一般。任笑云心下暗骂:“狗屁仙境美景,这么热岂不是要把老子烤化了!”
  殊不知他觉得酷热无比,一旁的解元山却只见他身上冒出阵阵冷气,在这六月天里立在他身旁仍觉森寒逼人,那往人身上飞扑的蚊虫给这股阴寒一逼,竟退出三人数尺之远,再过片刻,又见任笑云头上身上竟凝了一层霜气,其白如雪。饶是解元山见多识广,也不禁啧啧称奇。
  任笑云更觉体内咯咯作响,似乎是三百六十五颗骨头全给烤化了烧烂了。
  耳旁沈炼石一声低吼:“这是真气易骨洗髓之象,得意时莫贪恋,难受时也莫埋怨!”任笑云在心内呸了一声,暗道:管他是冷是热,老子统统不管就是。这么想着,人却一下子就静定下来,耳畔嗡嗡不已的野蚊滋扰竟也慢慢稀少了。数息之后,忽然间他整个人似乎是一下子跨入了一个极静极静的境地,便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悄然不闻。
  再过多时,身上的那股热意开始淡了、散了,换之而起的是一团清凉之气,虽是苦夏,这清凉一升,竟也如沐浴春风一般自在舒畅。任笑云不知自己已得了修行人苦求数十年而不得的“轻安”之象,一低头,陡然间瞧见自己的身子仿佛变得透明了一般,体内心肝脾肺、乃至筋脉血络竟全历历在目。他知道这时只怕是沈炼石所说的诸般幻境了,当下依着沈炼石所教,不闻不问的将意思沉如丹田。
  眼前奇景缥缈,彩光闪烁,诸般幻境层出不穷,而身上的暖凉之感也交替而现,渐渐的任笑云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一旁的解元山凑近前,借着淡淡月光,只见任笑云脸上忽喜忽悲,神色变幻极快,知道这时任笑云正自天人交战之时,成败只怕就是他一念之间,旁人谁也帮他不得。
  而这时任笑云眼前所见,却是仪态万千的唤晴正自偎依而来,但见唤晴此刻泪眼婆娑,隐含千言万语,雪肤凝香,恍如天妃仙子,当真是千娇百媚,吸魂荡魄。他虽知这必是幻象,但那泪真真切切的滴在身上,那香也是真真切切的飘入鼻中。任笑云疑惑了,这也是幻么,明明是真的。任笑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即便是幻,自己就留在这幻中不起又如何,虚幻之美岂不胜过真实之苦百倍千倍?
  这念头只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一闪,唤晴的样子就又真切了数倍,娇媚万状的缠身上来。这时他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唤晴了。
  但任笑云转念又想:“那真正的唤晴呢?若是她要来寻我又当如何,那沈老头呢,人家可是拼了老命的为自己导气行功呀!人家拿自己当大丈夫看待,自己却象一个傻子一般要沉在梦里不醒!嘿嘿,若是个大丈夫,便该当真刀真枪的淌汗流血,决不当贪恋这些虚幻的温柔之乡!”灵念一闪,他在心内狠狠的呸了一声,那幻果然登时破碎在一片光中。
  沈炼石这导气之法源出道家,依人周天之循环顺势导引,只能从任笑云的呼吸之状揣测其行功的进境,适才见他呼吸急迫,便知他必是着相,但轻声提醒多次,任笑云只是不理。沈炼石倒是急出了一身大汗。这时见他气息如常,沈炼石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哪知幻境刚退,耳畔忽然响起风雷之声。这声音初时隐隐的,后来竟越来越大,一阵滚滚的雷声就轰轰的在耳朵边响起,眼前更有一团金光闪烁。任笑云心内有些害怕:他奶奶的,这是不是天上的雷公拿老子当妖精来劈了。
  一念未决,那雷声哄然一响,从耳后直转到顶门,直落了下来。任笑云浑身一振,忍不住睁开了眼来。身后的沈炼石声音低沉了许多:“好小子,你……终于成了!”
  任笑云才知道自己还没有给雷劈死,却觉身上湿漉漉的,竟然已经汗透衣衫了,抬起头来,却见一轮皓月早在天心凝着了。
  那月亮透透亮亮的,顶上树叶的阴影是一片斑斑驳驳的黑,那黑又有许多巨大的空隙,透出一片一片瓦蓝的天空。那样清那样明的月光就从这一片片枝杈的空隙中倾洒下来,在这片林子地上铺了一层空明清凉的银。任笑云忽然觉得这一刻竟是如此美好,这天、这月、这风、这林,生下来头一次觉得天地万物是如此可爱。他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全身劲气弥漫,说不出的疏爽自在。
  他转过身来,身后的沈炼石仰身倚在一棵大树上,却是汗出如雨。
  任笑云望着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心内一热:“沈老头,可是辛苦你了!只是刚才我的耳头里面直打雷,一声比一声大,还以为自己要给雷劈死了。”沈炼石嘿了一声:“这就是吕祖在他的百字丹经中所说的‘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旁人修行半生,也不曾达到这等境地。想不到,你竟能化祸为福……”解元山动容道:“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这么说,笑云身上的诸脉已通了?”
  沈炼石点头不答,脸上却痴痴的,似是苦苦思索什么难决之事。
  解元山只道他适才运功过久,精力耗损过剧,便也不再发问。任笑云却忍不住低声问:“沈老头,你没事吧?”沈炼石沉了片刻,才喃喃道:“唉,这就是命吧!这就是命吧!”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跃出一股无比欢畅的光,忽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任笑云见他欣喜若狂,心内倒有些害怕:“这老头子累坏了,可莫要累疯了!”沈炼石却坐起身来,收住笑声,紧盯着他道:“笑云,你跪下磕头拜师吧,当初你拼死救得老夫出狱,我就有收你为徒之念。自打星寒那孩子犯了驴脾气,不辞而别之后,我就说今生不收徒弟了。呵呵,今日老夫却要破了这个例,再收一个关门弟子!”
  解元山闻言喜道:“好好,恭喜沈先生得收高徒,”又转向任笑云道:“笑云,还不快快磕头,若是迟了,沈先生改了主意,你可要悔之莫及呀。”
  任笑云却愣住了,沉了半刻,才摇了摇头:“别、别,沈老头,我可不想拜什么师父!”沈炼石原以为任笑云听了自己要收他为徒定然要欢喜无比,哪知任笑云竟说出这等话来。他一愣,才吹胡子瞪眼睛的道:“怎么,放眼江湖,要拜老夫为师的只怕是成千上万,你这小子怎地倒不识抬举?”解元山也道:“笑云,能做刀圣弟子,实是天下习武人梦寐以求之事,你可不要胡涂!”
  任笑云苦笑道:“我、我虽然也好玩刀,但是那些高深武功,我却学不来!”沈炼石耐着性子道:“笑云,这时你的内力虽不能说震古烁今,却也独步天下了。我已传过你运使之法,过不了多时你就能习练‘观澜九势’。用不了多久,你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解元山脸上也忍不住跃出一阵羡慕之色:“嘿,笑云,你可真是个福将。听说沈老的观澜九势素不传人。这等美事,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任笑云笑得甚是尴尬:“这个、这个,我瞧作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也没什么好。这个什么观澜九势您还是传给夏星寒吧!”沈、解二人闻言忍不住对望一眼,均觉这任笑云真是不可理喻。  
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2)  
  “笑云,”沈炼石忍不住长叹一声,“实不相瞒,老夫平生所学,一为‘心月刀法’,一为‘观澜九势’。其中心月刀法固然神妙,但老夫得享刀圣之名,还是倚仗观澜九势。只是我伤心国事,平生罕收弟子。唤晴明为弟子,其实只是养女,她生性聪颖,但终究是个女子,所成也就有限。夏星寒资质、根骨俱是上佳之选,只是他心性偏于轻急好进,可观澜九势于内气运使所求甚高,以他的修为,若要习练观澜九势,怎么说也要八年以后,”说着缓缓垂下头来,“一年半前,星寒求我传他这门刀法,不惜在雪地上跪了一整天。我终究是没答应他。这孩子也倔,就不辞而别!”虽然夏星寒已经二十来岁了,可沈炼石提起他时,总喜欢说“这孩子”。
  他抬起头来,眼中凝满一种岁月积淀的沧桑无奈:“本派百十年来,因内力不足,妄练观澜九势而至走火入魔者代不乏人。知子莫若父,星寒这孩子眼高于顶,若是传他刀法,他必然不顾艰难的勉力求进,那样就是害了他呀!”解元山道:“不错,越是高深武功,对弟子的资质求之越高。家师的惊雷刀法就是太过刚猛,我们五个弟子皆无法以单刀施展,迫不得已才易单为双,更将兵刃换作了鞭、戟之物。家师曾和我们谈及天下刀法,说道若论刚猛犀利,当以他老人家的惊雷刀法为最,但若说精妙圆融,却还是沈公的观澜九势!”沈炼石又道:“你们可知郑凌风为何这般恨我不死?”二人全摇了摇头。沈炼石的眼神霍然有些落拓感伤,似乎想起了什么伤怀之事:“郑凌风么,未做青蚨帮主之前曾和我待了一年有余……”二人听得沈炼石居然和郑凌风相处一年,全有些吃惊,解元山当先道:“刀圣剑帝若是在一起推敲武功,倒也是武林中一段佳话!”沈炼石的语气却有些不堪回首:“那时候咱们还年轻,哪里称得上什么刀圣剑帝?只是那时我的观澜九势已有小成,他的焚天剑法才刚刚登堂入室。每一次印证武功,他总是敌不过我的观澜九势!后来么,生出一番大的变故,我们就翻了脸啦……”他说着一叹,“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郑凌风一想起我来还是心有余悸,只因这观澜九势或许是克制焚天剑法的唯一武功!”两个人说着都将目光凝向任笑云,解元山脸上也是一阵的跃跃欲试:“笑云,连剑帝都畏惧的刀法,你可是不能不学呀。”任笑云给那两道目光盯着,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天下第一等的蠢事,他勉力笑了一笑:“沈老先生,我也实不相瞒,我、我根本就不想学什么精妙无比的刀法、做什么举世无双的高手,我……”这么说实在有些丢人,但任笑云咬咬牙,还是接着说下去,“我只好每日里吃饱了饭,找几个人斗斗鸡,喝喝茶什么的。”解元山咳嗽一声,还待言语,沈炼石却不耐烦了,一摆手:“罢了罢了,万事还是一个缘法。这事以后再说吧。”任笑云如释重负,脸上愁云顿散,聚满一片笑意:“是、是,咱们现在身处险地,这些婆婆妈妈之事,还是以后再说。现下逃命要紧!”沈、解二人听他竟将拜师学艺说成是“婆婆妈妈之事”,忍不住又对望一眼,均是苦笑摇头。
  三人知道真人府元气大伤,一时倒不足为惧,便在树下睡了。天明时分,解元山在山内猎了几只山鸡,三人坐下来在火上边烤边吃。
  任笑云吃得津津有味,见沈炼石神情凝重,只道他还恼自己不肯拜师之事,便不住嬉皮笑脸的斗他一笑,但沈炼石总是冷着脸懒得搭理他。解元山道:“沈老,您是不是担心公子一行?”沈炼石才一叹:“他们不过是一群娃娃,要应付的人却是郑凌风、陆九霄、金秋影这等人物,怎不令人担忧。”解元山道:“先生勿忧,阎东来一退,天下都只道曾公子和沈炼石已经逃入了真人府。金秋影只怕也会给咱们引来。”任笑云也笑:“真人府给咱们闹了个底儿朝天,金秋影怎会不来?”沈炼石忧色一解:“用不了多久,‘六不铁卫’金秋影便会率人而来,这一次锦衣卫、青蚨帮该是尽出高手了吧?但愿唤晴他们能如愿护送军饷到鸣凤山。”任笑云苦着脸道:“还要打?”沈炼石笑道:“莫怕,你虽未拜师学刀,但仗着一身内功,跑起来还是没人追得上的。”站起身来,当先翻身上马,道:“走吧,咱们这一路夺回了《定边七策》和披云刀,可以说是称心如意了。不知唤晴、星寒他们如何了,到得石井集便见分晓了。”任笑云听了这话,想起唤晴同样身处险境,心又是一沉:“不错,唤晴,唤晴,你又在何处,此时心里面是不是也想着我任笑云?”他怕给沈炼石瞧出心思,便装作举头望天,却见那天却给一团狰狞的云气遮住了,山脚下一片沉暗暗的。解元山在马上拔起身来,打趣说:“咱们伤了真人,只怕要老天要连降他几天的暴雨了。”
  曾淳、唤晴和夏星寒汇同莫老妹子和邓烈虹、梅道人随着聚合五岳中的袁青山、桂寒山西下妙峰山,穿过西山,行了多日,便入了桃花镇。
  好在奔行多日真的没有遇上追兵,曾淳的伤在梅道人精心调理之下便渐趋痊愈。桃花镇中正有聚合堂的一处堂口,众人依袁青山所说换了身上装束。袁青山扮作了富家公子,唤晴和曾淳装作他的贴身小厮。夏星寒和桂寒山则扮作了一对客商在后相护,莫老妹子和邓烈虹却装成一对行走江湖的夫妇不紧不慢的在一旁缀着,梅道人仗着轻功卓越,扮作一个寒酸老儒当先探路。
  几个人分作四对,前后呼应着一路径向西行。  
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3)  
  一路上,唤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气息;但这时的唤晴却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对自己说:“唤晴,若是一个梦,你也该醒了。”
  “唤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唤晴的心一颤:“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呀!”蓦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她急忙一笑:“这样的天下,谁又不瘦?” 脸上却给曾淳的灼热的目光扰出一片轻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说得好,奸佞当权,忠良蒙冤,哪个正义之士不夙夜叹息!” 好在这时身旁的袁青山却抚掌一叹:“家师时常以‘天下国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诲我等。当今蒙古鞑子在北边劫掠,倭寇在南边侵扰,京师中又有大奸严嵩掌权,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积弱不振这许多年,家师常在中宵肃立,说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两年,只怕咱大明便会又有土木之变那样的大祸降临了!”
  唤晴知道“土木之变”是英宗之时因英宗好大喜功,致为蒙骑劫掠、羁押一年有余的国耻,此时听他说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紧。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师有匆匆数面之缘,但何堂主的风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传言何先生目视云汉,不羁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气,所言所为多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行径。却不知何先生为什么创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无人,便信口言谈起来。
  袁青山道:“家师虽然少负异才,却一直仰慕儒家阳明先生之学,后来投至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门下参悟心学。《大学》中曾云修齐治平之道,先生以为治国平天下当从齐家开始,便创建聚合堂,以堂为家,以家振国。”
  曾淳听了,却慨然一叹,又问:“听说何堂主行事处处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师友、昆弟和夫妇这五伦之中,先生只认师友这一伦,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将脸一端,那一张国字脸就更显得肃穆异常:“家师常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朋友之间的仁义交往,否则便与禽兽无异。五伦之中除了师友之外,其他的四伦或匹、或昵、或凌、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师尊,人人都是亲如兄弟。”
  唤晴听袁青山这么一说,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暗道:“人伦有五,这位聚合堂主竟舍其四,这等特立独行只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袁青山却一眼瞥见了唤晴的神情,那张四四方方的红脸又紧了一紧,道:“咱们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师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径。至于书生儒者更视家师为离经叛道之辈。宋儒说要‘无欲’,家师便提出‘育欲’,以为无欲非孔孟之旨,人便该有所欲,却要所节!儒家都轻贱农工商贾,家师却道农工商贾皆可为君子为圣人!嘿嘿,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岂是那些腐儒所能领悟的?”
  唤晴向来跟随沈炼石,后又随曾铣,这二人的学问皆尊正统儒家,此时听了袁青山所说的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道理,虽觉得不合正理,但仔细一想却又辩驳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唤晴浅薄,袁大哥莫要见笑,小妹这时才知道什么叫‘遗世而独立’了,何堂主当真是个超世迈俗的大英雄。”
  曾淳却嘿了一声:“只是人在世间,越是超世迈俗,越是痛苦无比。嘿,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唤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帅曾铣,那一句诗正是曾铣临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红,也喃喃念了一声:“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袁青山浓眉一轩:“曾公子,家师曾说,当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却是其中一个。他曾将八个字来评价令尊。”
  曾淳双眉紧锁,没有说话,唤晴倒抢着问:“哪八个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里喃喃地:“何谓孤忠?”袁青山道:“本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头来,苍苍凉凉的一笑:“好一个孤忠,斯人独憔悴,举世无人知。这不是‘孤’是什么?”唤晴听了这笑声,心里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热,紧紧盯住了曾淳那一张有些清瘦的脸庞,缓缓道:“公子,咱们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时难免对家国伤心。但此时国势衰微,强敌环伺,却不是咱们自怨自恨的时候!”曾淳也紧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帅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干的是什么?”
  曾淳若遭雷击,沉声道:“是军饷,家父最惦念的还是营中的那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兄弟们!”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边之军粮草接济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体。咱们这时就该当想方设法,将军饷送至军中,不要落入严嵩、陆九霄之流手中。这才是大帅遗愿!”
  曾淳笑了一笑,说了声是,眼中却有泪迸出。
  出桃花镇再向西行,便渐有塞上的凉爽之意,这一日正行之间,便见了前面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点点的道:“前面那河便是无定河了。嘿嘿,这河水最多黄沙,也如黄河一般迁徙不定,就有了无定河这个称呼。”唤晴喃喃道:“无定河,那句诗中说的‘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地方罢?”梅道人点头道:“此处古时地近边疆,向来争战不断。嘿嘿,古来争战几人还呀!”说话之间,后面的邓烈虹和莫老妹子几人也趁着天色沉暗,陆续赶来了。
  众人在暮色中顺着无定河疾行数里,便见了前面一片郁郁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郁的天地间,痴望着西天的残霞,一动不动,有如一团礁石。“那天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喃喃说着,仰起头,“满天的夕阳便象是天在滴血。就在这里,那一场苦战呀!”
  众人知道他说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军饷去河套,途中闻听大帅遭陷,便将军饷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师鸣冤,途径此地时遭一群蒙面高手伏击。一场血战,随行的聚合堂风雷十八骑皆遇难,只他一人侥幸得脱,但赴京之后,也落入陆九霄的锦衣卫手中,直到沈炼石冒死将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层雾:“事后聚合堂得知讯息,咱兄弟星夜赶来,却只见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尸身!”曾淳长吸了一口气:“可他们本来都是大好男儿,都是一腔热血呀……敌人太强,”他哽咽起来,“又是乘着暮色动的黑手……袁大哥,众兄弟的合冢在哪里,咱们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叹一口气,当先领路。穿过那林子,便瞧见了林子中央拱护着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冢微微隆起,冢前一块石碑昂然高耸,上面只红灿灿的写着“碧血”两个字。唤晴见那字意气纵横,如啸如怒,不禁赞道:“好字,袁大哥,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摇头道:“这是家师的字!他老人家赶来之后,这石碑刚立上,他就写下了这字,然后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语。”这汉子说着,眼中也淌下两行泪来。
  众人环立碑前,黯然不语。林中就是一片肃穆。
  忽然有一簇飞鸟骤然四飞,惊鸣起落,在这一片冷静的林子中这叫声就显得异常响亮。
  梅道人道:“有埋伏!”刷的一箭,伴着这一喝裂空射来。
  袁青山的如意钩一挑,那箭铮然一响,变向之后余势不衰,竟直没入一棵古树之内。“是金秋影!”唤晴只听得这箭的破空之声,就知道是金秋影到了。众人心内全是一惊,有沈炼石、任笑云做掩护,自己这一路相安无事,但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而原以为到的或许是青蚨帮的余孽,却想不到是金秋影亲至。
  却见林子边上那些高可及人的葱葱青草象是给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动了,分向两旁散开,一人缓步而出,精瘦细长的身子,眼窝深陷的病脸,正是金秋影。唤晴掣出晓红刀,和袁青山护住了曾淳,众人游目四顾,却见金秋影身旁并无旁人。
  但金秋影单人独剑、成竹在胸的一股气势,倒更叫人心下生寒。袁青山先笑了:“金爷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精兵强将藏于何处?”
  金秋影却不言语,径自走到碑前,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邓烈虹早耐不住性子了,大叫道:“金秋影,你这鹰爪子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的猫哭耗子!”金秋影却不理他,径自三揖,才肃然道:“不管怎样,死的人都是为大明洒的一腔碧血,”又将一张干瘦的黄脸缓缓转向众人,“其实金某心中于曾大帅、何堂主诸人向来敬佩得紧,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追击诸位,刀剑无眼,若有人死在金某剑下,金某也必会在灵前三揖。”
  邓烈虹的火眼早起了血丝,怪叫声中,双手一抖,腰间的盘蛇软枪怪蟒一般跃起,直扎向金秋影咽喉。他性如烈火,那枪却是正宗的武当功夫,一杆枪笔直如线的直送到金秋影身前半尺之处,陡然凝住。
  “姓金的,你若死了,老子决不会在你坟前作揖,拔剑!”邓烈虹的声若雷震,那枪却分毫不颤,倒似是铸在空中一般。金秋影一笑:“对付邓兄,也不必拔剑了!”蓦地探手一抓,径自抓向枪杆。
  邓烈虹一声大喝,那枪灵蛇一般缩了回去,随即一吐,仍是扎向他的咽喉,只不过这一次快如电击。金秋影左掌一拨,“推窗望月”,将那枪直推了出去,右掌轻飘飘的拍向他眉心。邓烈虹见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自己偏偏就无从招架,情急之下,厉声一啸,撤枪退开。
  唤晴秀眉一蹙,叫道:“大伙齐上,先斩了这狗贼!”当先扑上,刀势灵幻,直斩金秋影脖子。当的一声,金秋影的将腰间的剑连着鞘一起迎上,鞘刀相交,一股大力荡出,直震得唤晴玉手微麻。
  曾淳忽然双目一张:“大家不要缠斗,只怕大队人马就在后面。”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金秋影轻功卓绝,必是先自赶到,竟要以绝世剑法缠住众人。袁青山一拉曾淳之手:“你们退,我断后!”
  “且慢,袁兄,还是你退!”说话的却是夏星寒。他一句话说完,一刀如电,已经刺了过去。这一刀轻灵如剑,金秋影登时一窘,只得长剑出鞘,呛的一声,在他刀上一点,随即人如大雁般掠起,刷刷两剑,将唤晴和邓烈虹逼得退开数步。
  桂寒山忽地振臂高呼:“不要斗了,莫中了金秋影的诡计。”唤晴一回头,却见影影绰绰四周竟有无数缇骑的影子闪了过来,西南处更是烟尘滚滚,也不知有多少兵马杀了过来,她心中一惊:“金秋影果然诡计多端,先一个人缠住我们,再派出大队人马将四周围住。”莫老妹子嘶声叫道:“鹰爪子还没围上咱们,这里有缺口!”众人随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西北方向空荡荡的,还没有锦衣卫包抄过来。
  袁青山叫道:“大伙向西北先退!”邓烈虹闻声也将大枪一抖,叫道:“唤晴,咱们改日再和姓金的公公平平打一仗!”挽了个斗大的枪花,护着唤晴向西北退去。
  “且慢!”曾淳忽然一声断喝,“万万不可退向西北!”
  桂寒山向来冲在最前,闻声急忙回头:“公子,何事?”曾淳虎目喷火:“西北必然有伏!”他扬手拔出剑来,向西南一指:“向这里冲!”西南烟尘涌动,马嘶人喊,也不知黑林之中密布了多少人手,众人听他如此说,一时倒有些疑惑。桂寒山将冲上来的两个锦衣卫挑翻在地,急喝道:“那里只怕不成!”
  袁青山素知曾淳之能,叫道:“大伙听公子的!”双钩霍霍,当先冲向西南。
  唤晴和邓烈虹已经退开,但夏星寒刀光霍霍,兀自苦斗金秋影。激战之中的金秋影听了曾淳的呼喝,心内一惊:“当真是将门虎子,我原想逼他们退向西北,在无定河边以‘青蚨四邪神’的埋伏一阵而胜,不料却被曾淳喝破!”
  眼见众人退向他兵力最弱的西南方向,不由心下焦躁万分,但这时夏星寒的刀正如一条努龙一般紧紧缠着他。这是二人第二次交手,虽只匆匆换了几招,金秋影已觉出夏星寒身上的凛冽杀气。  
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4)  
  西南果然最弱,袁青山的如意钩幻出道道青芒,几个锦衣卫当者立毙,众人随他冲出了林子,才瞧见十余名兵士正在林后的一片空地上纵马奔驰,每匹马后都拖着一捆树枝。桂寒山哈哈大笑:“多谢你们送马来!”急冲而前。两个锦衣卫不识好歹,纵马前来擒他,给他一戟一个,自马上挑落马下。
  唤晴、曾淳众人各展兵刃,片刻之间将十余名锦衣卫斩杀在地。后面喊杀阵阵,却是别处的锦衣卫已向这里杀来。众人抢了几匹战马,邓烈虹长枪抖动,将余下的马都拍折了马腿,战马哀嘶之中,众人已经拼力杀出。
  夏星寒独对金秋影。
  金秋影这时务求速胜,悲秋剑法施展开来,当真有如疾风狂飙,将夏星寒团团围住。夏星寒的双唇紧抿,陡现劣势,他刀上的劲气竟是不减反增,心月刀法本来长于灵动,但这时他使来却刚猛无比。激战之中,夏星寒挥出刀化出一式“风梳亭前柳”,斩向金秋影的左肩。金秋影脚下一滑,眼见他这招使得稍老,长剑斜斜一挑,“平林漠漠”轻飘飘的刺向夏星寒的腿上环跳穴。这一剑劲势老道,兼攻带守,此剑一出,夏星寒势必退步回刀,如此一来他的形势便会更窘。
  哪知夏星寒竟然不退,低啸声中,刀光闪烁,那式“风梳亭前柳”依然锐不可当地劈向金秋影的左肩。这一势形如拼命,若金秋影不撤剑,便是两败俱伤之势。
  蓦然间,一道红光斜飞而来,直斫向金秋影的左颈。
  这红光劲急如电,偏偏无声无息,金秋影待得发觉,几乎避无可避,也是他一身软硬功夫均已炉火纯青,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中,拼命的一势“燕穿帘”,身子斜斜飞出。那红光在他头上一粘而回,金秋影的一头长发已经狼狈不堪的散了开来,却是给那刀割断了头上的束发逍遥巾。
  这时袁青山已经纵马杀回,将一匹空马直带到夏星寒身前,喝道:“上马!”两匹马已经呼啸而去,金秋影才瞧清了林边马上的那一束俏影,虽然扮作一个青衣小厮,依然婀娜清丽,正是唤晴。
  那把晓红刀又飞回她的手中,一抹淡若白莲的笑意在她脸上绽开:“金叔叔,这是还你上次对我的暗算!”金秋影才想起,以前在沈炼石处见到她时,她却是叫过自己“金叔叔”的,心内不知怎地又升起一阵怅然若失之感。
  唤晴却一转马头,和袁、夏二人急向西南冲出。三人刀钩并举,趁着金秋影惊魂未定之时,砍得一众锦衣卫东倒西歪,便纵马逃出。
  刚冲出树林,身后就传来金秋影气急败坏的啸声,这声音尖锐细长,倒像是呼唤同道。果然只闻一道啸声响自西北,悠长响亮的直撞了过来,随即又有两声长啸自东南传来,显是与金秋影遥相呼应。
  唤晴听得这三声长啸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悠长,显是发啸之人功力深不可测,不由脸上变色:“西北果然伏了高手!” “听声音是两个男的,一个女的,”袁青山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忧色:“快走!是青蚨帮中的四邪神!”
  三人纵马疾驰,夏星寒在马上兀自不时回首,见后面林深壑静,一时却不见追兵袭来。唤晴才想起来问:“早听说青蚨帮有‘清奇古秀’四邪神,却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袁青山点头道:“青蚨帮内分四门,却以破阵门中高手最众,破阵门中的四邪神为二男二女,男的是钟舟奇和江流古,女的便是玉盈秀和水若清。这四人么,各有奇能,放在江湖中么,均可开宗立派,却给郑凌风卑辞厚礼请出来为他坐镇破阵门。”
  袁青山说话一句一顿,桂寒山性子最急,抢着道:“四人之中以钟舟奇武功最高,而这人也如他的名字一般,奇怪无比,据说他是一年之前才入青蚨帮的,什么来历谁也不知,只知他的刀法怪极狠极,全然不似中原武功!”
  这时三人已经追上了梅道人和曾淳几个。梅道人见闻广博,听了清奇古秀四邪神的名头也不禁眉峰紧皱,摇头晃脑的道:“钟舟奇确实不是汉人,有人说他是蒙古人,还有人说他那刀太长太怪,只怕是苗人!”桂寒山点头道:“这人性情残暴,号称‘一出手必见死’,聚合堂折在他刀下的人不少,师尊早有除他之意,只是寻了多日也未遇到。”
  梅道人又道:“江流古好奇门遁甲之术,性子也是高傲得紧,在破阵门中出手最少,却曾经凭着那一手布阵奇术,困死了峨嵋派号称百年一遇的高手——隐山大师。”莫老妹子和峨嵋有些渊源,听了之后,脸上横肉抖了一抖,骂了一声:“天杀的,这么些邪门歪道都该一刀刀的斩尽杀绝。”
  梅道人的小眼一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古、奇二人也就罢了,最让老道头疼的是那两个女鬼!那个玉盈秀善于易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擅长什么功夫,却是谁也不曾见过。只知道她似乎是个女的,四邪神中还是以她最难应付,据说她的易容之术委实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乔装起来,男女老幼,无有不肖!”桂寒山点头道:“这玉盈秀常常装扮成仇家的子弟、妻妾,伺机下手。与青蚨帮作对的帮派首领死于她手的可是不少,而死后还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邓烈虹拧枪在马上一拍,叹道:“这可真是防不胜防了!今日来的只怕就是钟舟奇、江流古和玉盈秀三人。”
  唤晴秀眉一挑:“奇、古、秀都有了,那个清呢?
  梅道人沉沉一叹:“水若清!此女使毒的功夫只怕已胜过了当今百药门的掌门鱼贯老,郑凌风曾送她一句诗‘绝色掩今古,杀人不闻声’,上一句说她貌美如花,后一句便赞她的使毒功夫了。”袁青山嘿嘿的笑着:“更让人头疼的是这毒妇机诈百出,咱们聚合堂几次和青蚨帮交手,都不能占得半点便宜,便是因这水若清之故。听说郑凌风一来被她的美色所迷,将破阵门交她执掌,却又忌惮她心计太多,郑凌风的原配死了已经四五年了,还是迟迟不肯将这水若清扶正做帮主夫人。”
  邓烈虹听了最后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就叫做阎王怕判官,判官防小鬼!”几人皆笑。唤晴也跟着掩口一笑,心内却忍不住想:“我也不要他让我做他夫人,只是让他和我多说几句话!”就悄悄向曾淳望去,暮色中映入眼内的是一张浅淡笑容下忧色重重的脸,她的心内微震:“他受伤太多太重了,一个人怎么担得起这么多的愁和恨!”陡觉身旁劲风阵阵,却是一直和唤晴并鞍而驰的夏星寒忽然打马如飞,向前去了。
  曾淳忽然回头叫道:“大夥加紧些,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就该到乱石林了。”桂寒山素来是火爆脾气,闻言忙催马向前,道:“曾公子,到了乱石林便怎样?”曾淳道:“那里地势诡奇,乱石成林,怪树丛生,当初家父曾和我来过这里。家父说此处是造化奇功、天然成阵,后来曾派兵来此又添了许多变换,在那里练兵多日。”
  莫老妹子在马上回头望了望,骂道:“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天杀的越是这样,就越是让姑奶奶放心不下!”邓烈虹举头望了望沉沉的暮色,嘟囔道:“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再过一个时辰只怕就要饿昏啦。”梅道人在他马上疾抽了一鞭:“就听公子的,一个时辰后到乱石林打尖,难道还真就饿死你不成?”  
第八章 柳乱风疾悲歌绝(1)  
  残红如血。
  遥遥的,众人已瞧见了暮色中那一片片一丛丛怪模怪样的老树,黑压压的兀立在一片凄艳的残霞中。又有两柱怪石怒立向天,那石并不高,只较老树高出几尺,但衬着那丛丛怪树,就显得有些诡谲怪异。远远望去,一抹红霞似是挂在了那两峰怪石上,直映得那石顶血红一片,看上去狰狞无比。
  奔到近前,那滴血的残霞已散,天终于沉了下来。这地方风大,晚风从那怪石的隙缝间窜出,在老树昏枝间川流不息,发出一声声长短不一的咆哮。这声音有的尖利如厉鬼长啸,有的低回如怨妇号哭,让人听了心里面戚戚的。邓烈虹道:“这乱石林果然地如其名,单这风声就能吓死人!”
  曾淳纵马带路,一边分开那一束束冤鬼长发般随风怒摆的树枝,一边叫道:“大夥跟紧些,千万莫要走散了。这地方是风口,地势又最是杂乱,转过去就会好些。”唤晴就跟在他后面,绕过几根老树,唤晴忽然低叫了一声,曾淳急忙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唤晴的手微微一挣,觉得他抓得也不紧,就挣出来了。她指了指那树下的惨白枯骨:“像是人的骨头!”曾淳打了一眼:“若是不识路径,便总是鬼打墙,转来转去的,就困死在这地方了。”唤晴只觉身上一阵发冷,只听曾淳又道:“旁边还有狼的骨头,怕是给野兽啃的。”
  转过这片怪林,曾淳才勒住了马。这里虽是一片空地,风却小了许多,众人纷纷下马,都觉浑身酸懒,便在地上坐了。袁青山和桂寒山早将随身的干粮取出,分给众人。邓烈虹先将干粮胡乱塞在口内,狂嚼了几大口,便一下子仰面躺在了地上。
  唤晴草草吃了几口,心里不知怎地觉得堵得慌,这些天都是,好像忽然间这个世界少了什么,觉得没滋没味的。这时忽然静下来,这种空寂之感就忽然强起来。她举头四望,那些老树也怪,这时全肃穆了下来,垂着昏乱的长发,黑暗中寂静的乱石林这时在唤晴眼内就别有一番诡异阴森。唤晴忽然想,如果这时任笑云在自己身边,必然会凑过来,嘻嘻哈哈的胡说什么吧,有他在倒是不寂寞了。
  眼前就闪过任笑云的那张总是挂着几分顽皮笑意的脸,有几分清秀,又有几分真诚,和曾淳、夏星寒甚至袁青山他们相比,这张脸又是这样的简单。她的眼波一下子就温柔起来,心里也是一暖。
  众人全不言语,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打坐休息。邓烈虹耐不住烦,将一片什么叶子含在嘴里呜呜咽咽的吹着。只吹得两声,就给梅道人劈手夺过,骂道:“想给那金秋影听到么?”邓烈虹一骨碌爬起,怒道:“老子来就是想和锦衣卫拼个死活,可不是丧家犬般的跑来跑去。”桂寒山听了这话,忍不住将双戟在地上重重一顿,叫道:“邓二叔说得在理,咱们聚合堂何时怕过旁人了。在这里的全是精兵强将,当真一拼,也未必就输给金秋影那狗贼。”
  袁青山怒道:“五弟,你这火爆脾气何时能改,敌众我寡,就是杀了金秋影,咱们这些人也会死伤大半。”莫老妹子嚷嚷道:“袁大侠,咱们现在该到何处去,也总该有个算计吧?不成金秋影那天杀的追到西,咱们便逃到东,他追到东,咱们便逃到西!”
  袁青山抹了一把汗,道:“这个……这个,自然不是。咱们……”他说话本来就慢,兼之素来鲠直而少谋,咱们到底如何,却一时想不出来,只得将眼睛瞅着曾淳。
  “袁大哥说得不对,”曾淳开口了,他依然坐在地上,但这么冷冷的一发话,却自有一股威严,众人乱糟糟的声音登时静了下来。“咱们几个,根本杀不死金秋影!”他的声音似是透着不尽的倦怠。
  桂寒山忍不住嚷起来:“曾公子,你也怕?”
  “不错, 我怕!”众人不料曾淳真是这么说,就又是一静。曾淳站起身来:“我怕这些好兄弟好姐妹平白无故的折在这里。陆九霄和郑凌风有备而来。为灭聚合堂,他们只怕已经筹谋了大半年了吧。咱们却是仓卒应战,青蚨帮和锦衣卫高手如云,真若一拼,咱们眼下没有一分胜算。”
  曾淳这时侃侃而谈,虽然说得不是什么锦囊妙计,却因多年行兵见阵,身上存了一股气势,几句话就将众人的火气压了下去。夏星寒素来生性高傲,眼内无人的,但见适才曾淳喝破金秋影之伏在先,以理服人在后,心里也不禁暗自佩服,当下沉声叫道: “曾公子,那咱们下一步如何行事?”曾淳倒向他一笑:“夏兄过谦,只怕心中早有算计了。”众人全向夏星寒看来,夏星寒只得一叹:“我只怕这乱石林阻不了多久!”
  曾淳道:“不错,依我从前的合计,是先起出军饷,悄送鸣凤山。但想不到金秋影来得如此之快,只怕沈先生那里有变!”唤晴一仰头:“怎么,义父莫非有难?”
  “那就难说得紧了,我只是猜测,咱们两路人马的行踪全都泄露了,”曾淳缓缓道,“大敌在后,咱们万万不能去动军饷。为今之计,还是速去联络沈先生和何堂主。”
  他说着游目四顾:“乱石林方圆数十里,金秋影要围,无法调集这么多的人手,要攻,却一时破不了这石阵。所以此处却是最稳当的地方。今晚咱们且在此睡个安稳觉,过了今夜咱们就要兵分三路了。”
  夏星寒听了却一皱眉:“曾公子,兵贵神速,咱们不如现在就动身。”曾淳一摇头:“夏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地是唯一咱们能睡个安稳觉的地方,只怕一出石阵,就处处荆棘了。”袁青山给夏星寒说得心里也拿不住主意:“这个……公子,乱石林果真能阻得住他们?”
  曾淳笑了一笑:“当初家父曾说,这乱石林地势之奇,非但全出自天工,细看其中的丛丛怪树和矮石,又有许多人力之妙,不知是哪位奇人曾在此布阵。他为此翻查古籍、遍访宿耆,却始终也没查出这位奇人是谁,只知此人委实有巨子宗匠的手眼,调集天地灵气,竟能不着痕迹。后来家父于此练兵时,又多加了数重禁制,所以今日的乱石林实在是集天奇人妙于一身了。”
  “这里面暗藏生死八门,必须明了二十四山方位和八卦、干支的会合刑冲,才能定得吉凶。适才咱们冲进来的地方是‘天机’方位。此门因时辰不同而可生可死,若识得路径,如咱们一般进而入辰门,便是生,否则入了其他七路便全是死,”曾淳说着一指东南,“东南‘摇光’处是唯一的生门。咱们明日便会从那里退出。只是那里聚土生气,狂风时作,就是常习阵法的人也不敢贸然从那里杀入。”
  莫老妹子先笑了:“好,曾公子,你说的话我虽是一句也没听明白,可我却是死活听你的了。你说在这里歇息,我便在这里歇息。谁愿意走谁走!”说着一仰身,已经躺在了地上。桂寒山将双戟一合,也枕在了脑后:“我也跟莫老姑一般,听曾公子的。”
  曾淳说金秋影决不敢深宵闯阵,大家也就没安排人手守夜。
  众人早倦了,有的倚着磐石闭目养神,更多的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和衣而眠。唤晴看到夏星寒横刀合目地倚在石旁,就走了过去,依在那方矮岩的另一端,低声问:“适才为何跟金秋影拼得那么凶?”夏星寒没睁眼,只是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 她知道这位师兄平素寡言,其实内心骄傲得紧,这时听他言语如此的寂寞消沉,心下不禁一紧,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夏星寒却忽然问:“师妹,你……你当真是喜欢任笑云那小子?”唤晴这才想起那晚师兄那张凄惶愤激的脸,她定了一定,才道:“你知道我自幼爱和人赌气。我那晚心灰意冷的,实在是有些赌气。二来笑云平白无故的卷入这江湖纠纷之中,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不过,”说到这里她的脸上一阵发烧,仰起头来,望着头顶浓浓的夜色,道:“不过这时候,我又着实有些牵挂他。”
  夏星寒的身子一震,唤缇醯盟暮粑旨逼绕鹄础K攵运敌┦裁窗参炕埃床恢雍嗡灯稹3亮似蹋男呛叛銎鹜防矗嵘惶荆骸爸慌率Ω杆档枚裕业男宰悠保У段幢鼗崃烦删ゾ辰纭0ィ膊恢Ω杆先思以跹耍被角缧南乱怀粒谥腥此担骸笆Ω干窆ξ薜校挥惺碌摹!绷礁鋈吮悴辉偎祷啊?
  地上没生篝火,天上又没月,夜黑得象墨,静得如一波古井。
  一阵倦意袭来,唤晴就倚在那石上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唤晴看到一个人摇晃着走来,依稀是任笑云。唤晴一喜:“笑云,你怎么来了,义父呢?”任笑云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德行:“好妹子,你见了老公也不说几句贴心话,便来问那沈老头子!”忽然一伸手,搂住了她的肩头。唤晴又羞又恼,偏偏那手抓得很紧,一时又挣扎不开,正焦急间,肩头一痛,就惊醒了。
  抓自己肩的却是师兄夏星寒。她一惊,脸上一阵发烧,好像自己做的梦这时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而且给师兄全看了个透。夏星寒却掩住了她的口,伸手向后一指。
  唤晴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只见一个肥胖的身影在深夜中悄悄移动着,正是莫老妹子。唤晴心内一阵收紧,暗道,这莫老妹子所为当真是奇怪之极,莫非……
  二人伏在石后全不动。只见莫老妹子走到一处的山岩之下,伸指向天,她手指上不知戴着一块什么东西,在黑沉沉的夜里依然闪着光。忽然之间,一抹黑影无声无息的从天上扑落,直落到她手上。
  微微一沉,莫老妹子将手一扬,那物又霍然飞起。唤晴才依稀瞧清,那似是一只鹞子。
  二人对望一眼,心内均是叫了一声,不好。便在此时,却听有人大喝了一声:“哈,老妹子,你果然有鬼呀!”一个人影跟着窜出,却是邓烈虹。
  莫老妹子又惊又怒,但邓烈虹已经连喊带叫的逼到近前,莫老妹子把牙一咬,反手一掌便切了过去。二人以快打快,疾拆了数招,蓦然间邓烈虹大喝一声,双掌一振,莫老妹子腾腾腾连退数步,才拿桩站定。夏星寒怕她逃逸,身形晃动,已经挡住了莫老妹子的退路。这么一闹腾,众人全给惊醒了, 各自挺刃围上。
  邓烈虹回手自腰间拔出盘蛇软枪来,怒喝道:“老妹子,你适才弄的什么鬼,从实招了吧!”莫老妹子退了一步,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只听她的声音嘶哑之极:“邓老二,你发的什么疯,老娘起来撒泡尿你也要盯着管管么?”邓烈虹骂道:“去你娘的十八代祖宗,撒尿怎么会招来一只大鸟?”
  莫老妹子愤然不语,一双贼亮的眼在黑暗中灼灼闪烁,口鼻之间却发出困兽般的喘息之声。
  “邓二叔,我来告诉你适才她在做什么,”走过来的却是曾淳,“她手上戴的是一只夜里也能发光的萤石指环。鹰雕飞禽视力最强,那必是一只罕见的颇喜夜出的夜鹰。指环虽是萤火之光,在夜里却能给一只驯养有素的夜鹰瞧得清清楚楚。乱石林挡的住金秋影,却挡不住飞禽。莫老姑,我猜你在鹰腿上必是绑了纸条,上面写的定是‘从东南杀入’吧!金秋影苦于入阵无门,得此讯息,定然如获至宝。”
  莫老妹子听了这话,浑身一抖,终于干笑一声:“是又怎样,金大人的人马转瞬就至,各位还是乖乖就降,我给你们美言几句,大夥就少受些苦。”
  曾淳却哼的一声冷笑:“莫老姑,你可知道我今夜为什么偏要在此歇息,还偏偏不派人守夜?”莫老妹子一愣,曾淳续道:“咱们从青田埔乔装出来,那是何等隐秘之事,为什么几日之后,金秋影就阴魂不散的追到?在碧血碑前我就知道,咱们这些人里只怕出了奸细,我在脑中将咱们这些人掂量了许多遍,依然想不透这奸细是谁,更想不透这奸细是如何与金秋影联络的。直到咱们马入乱石林时,我偶一回头,却瞧见莫老姑正回头望天,像是找寻什么东西。乱石林道路崎岖,所有的人全急着低头赶路,怎么莫老姑却有闲情逸致抬头看天?
  “我那时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莫老姑世居川北,最擅调鹰之术,莫非……呵呵,看来今晚这一步险棋是行得对了。”
  莫老妹子嘶声叫道:“天杀的小畜生,一会儿金大人到了,看你还笑得起来!”曾淳还是冷笑:“莫老姑,我难道真会将乱石林的生门随口说出?东南处虚实难测,那地方的名字叫做‘尸气’,其实是最大的凶门。金秋影当真信了你的话,这一入就是九死一生了。”
  众人听得曾淳如此一说,全松了一口气。桂寒山忍不住叫道:“曾公子,我桂寒山算是服了你,你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非但揪出了奸细,还困住了金秋影。一箭双雕,妙计,妙计!”梅道人也摇头苦笑:“莫老妹子,原来你成了盗书的蒋干!”
  莫老妹子的身子簌簌发抖,曾淳的话不紧不慢,却似一柄利剑击穿了她的信心。她身子一软,忍不住摊倒在地上,她将眼光转向邓烈虹:“邓二哥,求、求你了,看在老于的面上,就……饶了我这一回!”邓烈虹却将长枪重重一抖,厉声喝道:“莫老妹子,老子算是瞎了眼,枉自和你相识十年!你不想为死去的于四哥报仇,却昧着良心投了锦衣卫,做这祸国殃民的厂卫鹰犬!”  
第八章 柳乱风疾悲歌绝(2)  
  莫老妹子忽然泪流满面,呜呜作声:“我……我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跟金秋影干,怪只怪老于给狗油蒙了心,偏偏去得罪锦衣卫,得罪金秋影!”众人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心里也有些难受。莫老妹子却忽然一跃而起,双手一扬,六把飞刀激射而出。
  她艺出江南暗器名家,这六把飞刀一出手,就散成扇面,直如飞星逐月一般向众人射来。众人势出仓卒,忙呼喝着后退,梅道人疾步上前,口中怪叫道:“不好,老婆子要拼命!”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几把飞刀全被他抓在手中。
  但这么缓得一缓,莫老妹子肥硕的身子已经疾跃而起,几个起落,已经到了丈外。
  邓烈虹大喝一声:“截住她!”长枪一抖,当先追出。
  莫老妹子情急之下,奔跃如飞,口中兀自叫道:“梅老道、邓老二,你们有本事就跟金秋影去拼,尽缠着老娘做甚……啊——”一语未必,陡然长声惨呼。
  却是曾淳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莫老妹子只顾防备衔尾疾追的邓烈虹,曾淳这一剑迅疾如电,劲势奇猛,登时从她背心穿入,前胸透出一截剑尖来。莫老妹子带着那剑惨叫着急奔数步,才一下子扑倒在地。
  曾淳走过去,拔出那剑来,剑上还滴着血。曾淳的脸色冷得怕人,他紧盯着莫老妹子的尸身,猛然又一剑插入。
  唤晴见他神色异常,在那里狠刺狠斫,急忙上前抓住了他,叫道:“公子,她已经死了,住手呀!”曾淳给她紧紧抓住了臂膊,便停了手,但那眼睛依然在黑夜里闪着可怕的光,喘息道:“我……我最恨的便是这种人!”他将那剑上的血在鞋底抹干了,一字字的道:“我定要查出是谁写密信诬告家父的!”
  唤晴、袁青山等人全知道曾淳这时定是想到了当初严嵩便因大帅曾铣手下先有人写了一封密信,诬告曾铣克扣军饷,严嵩才以此信为证,开始诬陷曾铣的。这封诬告密信虽然并不是大帅的致死之因,但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由头,更因诬告之人是大帅旧部,就更显得扑朔迷离。这诬告大帅的旧部是谁,迄今依然没有查出来。
  袁青山走上前来,道:“公子,你不如先歇息一下。”
  曾淳仰起头,望了望天上那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道:“这时就没功夫歇了。夏兄说得对,兵贵神速,咱们既然已经找出了内奸,还是马上加紧赶路。何况金秋影得了四邪神相助,实在是不容咱们有一丝疏忽。”他这时心神稍定,登时又回复了先前挥斥自如的气魄,道:“邓二叔,联络沈先生的重任就落在您身上,出石阵后就折向西行。沈先生一行出了真人府后,便该顺着水路行进,当初青田埔分手,咱们就约定在石井集回面的。他们那一路若无变故,这时也该到了,你循无定河到石井集,一路用聚合堂的‘石解语’,找寻先生。”邓烈虹道了声好。曾淳又道:“找到他们后,请先生速去清源屯,到老君庙,咱们在那里相会!”
  “袁大哥,”曾淳望向袁青山,“金秋影与剑楼联手,对咱们衔尾追袭,青蚨帮也布出大部人手,这一次他们所图也大,只怕是志在鸣凤山!还请你先上山,请陈将军早做准备,老君庙外更要多布人马。咱们虽然人单势孤,却一定会拖住厂卫人马,将他们带入老君庙。那里该是咱们决胜之所!何堂主那里还有一件万分紧急的事情要做,这一次若是脱身不得,便不必亲来接应了。”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显是胸有成竹,均自叹服。
  却听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登楼望君处,蔼蔼——浮云飞……”这歌声断断续续,却如泣如诉,众人听了,心神全有些恍然欲飞。梅道人惊道:“不好,是玉盈秀的泠然希音!”那歌声继续萋萋柔柔的唱着,众人心内都觉软软的,只盼找个香衾软被,大睡一场。
  袁青山道:“听歌声好近,难道他们攻进来了?”梅道人道:“‘泠然希音’聚音成线,瞬息十里。他们的人还不知在哪儿呢!这妖女的修为虽然比不上陶真君的‘心开天籁’,可也会惑人心智,大夥撕下衣襟塞住耳朵。”果然那歌声一荡,就倏忽飘远了。
  曾淳忽然叫了一声不好,“金秋影不惜让玉盈秀损耗内力施展这泠然希音,必是想先拖住咱们。嘿嘿,我倒是小窥了一个人!”桂寒山急问:“谁?”曾淳道:“江流古!有他在,金秋影未毕会真从东南杀入。只怕……这时他们已经破了乱石林的前两重禁制。咱们快走!”
  耳听得那歌声又转了过来“浮云遮却阳关道,向晚谁知妾怀抱。玉井苍苔春院深,桐花落地无人扫。”虽然众人耳朵里堵着衣襟,却还觉得浑身发懒,急忙随着曾淳翻身上马。
  这时残星尤明,朝暾初白,天边已露出一丝亮色。众人随着曾淳纵马奔出,一路上林回路转,柳深石乱,直奔了大半个时辰,那一片昏暗阴森的柳林却似乎永无尽头一样,怎么也奔不出去。
  众人正自心乱神疲,却见曾淳忽然勒住了马,指着前面几株老柳叫道:“看那里!”众人猛抬头,正瞧见那几株老柳下招展的一杆小旗。那旗不大,却猩红如血,在一片淡淡的晨曦中甚是夺目。袁青山当先咦了一声,道:“那是我们聚合堂的铁血旗,怎地插在此处?”
  曾淳却面现喜色,独自喃喃道:“得手了,他们得手了!”他走过去将小旗拔下,摸了摸那土,低声道:“是几天前的事,但愿他们一路顺风!”桂寒山性子急,问:“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的铁血旗怎地插到了这里,莫非聚合堂的兄弟来过?”曾淳将那铁血旗递给了桂寒山,笑道:“五哥,这事说来话长,只是何堂主有言在先,不让我轻泄天机。这秘密么,咱们到了鸣凤山自然知晓!”说着翻身上马,“终于了了一桩心愿,咱们走吧!”
  众人虽然一头雾水,却也不便多问。一路曲曲折折的走了多时,曾淳忽然仰头呼出一口浊气:“出来了,可是出来了!”
  唤晴猛然间只见眼前一片疏阔,四野豁然开朗,再一回头,刚才还觉得四面八方层层无休的柳林却已经退到身后数十丈外了。她忍不住叹道:“这真是夺天下造化之奇了。这门功夫,我却没来得及跟大帅学上一学。”曾淳黯然道:“奇门五行,深奥无止。我也恨自己当初没多下些功夫。不然适才我若是再多加些布置,江流古只怕要多费上一两天的功夫。”
  袁青山却憨憨的一笑:“我二弟叶灵山最喜欢推演奇门阵法,几时你们见了面,倒可好好聊聊,”说着一拱手,“众位,我这时可是要快马加鞭,先行一步了。”邓烈虹也道:“那我也依公子说的,先去找寻沈先生了。”
  天已大亮了,众人就在一片朝阳之中洒泪暂别。  
第八章、柳乱风疾悲歌绝(3)  
  唤晴和曾淳、夏星寒几人过了无定河后不敢停歇,晌午时分就赶到了一处叫杜家老寨的村落。却见这寨子外萧条无比,田荒树少,便是鸡犬之声也难得一闻。再行数步,却见有三四十个的饥民或躲在屋檐下,或挤在树荫里,瞧那面黄肌瘦、衣不遮体的样子,显是长途跋涉至此。唤晴过去一问才知,是边陕之地大旱,又闹了蝗灾,有的地方已经到了换子而食的困境,这些人无奈之下才逃荒至此。
  众人的心内都是沉甸甸的,曾淳说既然这几匹抢来的官马已是不能再骑了,不如杀了分与众灾民充饥。夏星寒向村里的村民换了些残旧衣衫,大家全扮作了逃荒之民继续前行。
  由这杜家老寨行得数里便是山城阳泉。阳泉地处太行西麓,素有“娘子关内第一城”之誉,过了阳泉便离鸣凤山不远了。越是近得阳泉那逃荒的饥民便越多,阳泉的城门前扶老携幼的走着近百十口男女。唤晴、曾淳等人全将脸上抹了泥土,杂在灾民的人流里向城内走去。
  却听灾民中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汉子叫道:“日他娘的,老天爷不开眼,去年就是大旱,今年又连旱了几十天,穷田薄地的,还怎么经得起蒙古人铁骑的折腾?”一个满面苦相的老者叹道:“这叫做躲得了天灾,躲不过人祸呀,当初有曾大帅在时,蒙古人不敢踏出河套一步,这曾大帅一去,蒙古人没了顾忌,今日抢明儿个杀的,哪里有咱们的活路呀!”唤晴和身旁的夏星寒对望一眼,才知道这些逃荒的灾民竟有数股,一些为了苦旱无雨,更有不堪河套鞑靼铁骑的蹂躏,从榆林等处一路辗转来此。
  却听那老者身旁一个身材细瘦的汉子苦笑道:“你道那曾大帅是好人么,朝廷说他克扣军饷,还私通鞑靼,早将他斩了!呵呵,原以为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却原来都是装的!”话音未落,那满脸胡子的中年就破口大骂:“日你娘的穷何三,你外来的小子知道个屁,有曾大帅在,鞑靼屁也不敢多放一个,那年蒙古人一家伙来了一千多人,黑压压的冲到咱们寨子外,孩子哭大人叫的时候还不是曾大帅带着百十号人马杀到解的围。老子是亲眼看到大帅冲杀在前的。那一战,曾大帅凭着百十号人马愣是杀退了一千人的蒙骑,还斩了几十颗人头。朝廷里的那些没良心的人说得屁话你也信?”
  那何三还待言语,却给那老者拦住:“饿得要死了还在这里胡说。前面都是官军,说错了话小心脑袋!”唤晴等人早瞧见了城门前拦着几十号人马,瞧那打扮正是东厂的剑士,几个衣色耀目的缇骑却在城门另一侧守着。瞧那阵势,东厂和锦衣卫便是到了外省也是互不买帐。
  那大胡子犹是不服:“既是快要饿死了,还怕他个鸟!前面大同府便将咱们苍蝇一般的轰了过来,听说鸣凤山的陈将军早开仓放粮了。这年月倒是作强盗的有些良心,不成老子就到鸣凤山落草!”那老者听得他说了“鸣凤山”三字,吓得面色如土,不敢多言,向着远处挤了过去。
  城门前果然画着曾淳、唤晴、沈炼石三人的画像,好在金秋影诸人还不及赶到,缇骑和剑士中没有什么紧要人物。这些人还只顾勒索往来人中那些衣着光鲜的百姓。曾淳低声道:“大家散开,万万不可生事,咱们穿过阳泉城,在西门外回合!”
  这时一群剑士正拦着两个人,二人中的那老者瘦骨冷丁,手抱胡琴,身旁紧缩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弱女子,瞧来似是老爹带着女儿卖唱江湖的。众剑士想来是闲极无聊,瞧那女子年方豆蔻,模样却也端正,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朝廷通缉的要犯沈唤晴也是这般大小吧!”“嘻嘻,听说沈唤晴可是个标致得紧的小美人,小妹子,近前来让哥仔细瞧瞧!” 那少女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的往老者身后躲。怎奈老头的瘦身子挡不住四面八方伸来的手,少女挺白净的脸上已经淌下了两行珠泪。
  “官爷,官爷,”老者都带了哭腔,“咱们父女是卖艺的,不是什么朝廷要犯。孩子还小,莫要吓着孩子。” 一个剑士大骂了一声,扬手便给了那老者一个耳光,喝道:“老东西这是公然拒拘捕了,你们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正好作那沈炼石父女的疑犯,一并抓了!”就有人如狼似虎的扑上。几个缇骑在另一侧瞧那少女白净匀称,不由眼热,叫道:“什么抓捕疑犯,东厂的剑爷们想是这几日饿得紧啦,要吃人肉了。”
  众百姓虽怒,却多是敢怒不敢言,一群灾民更是低头走入。众剑士此起彼伏的嘻笑声中,一个剑士已经发起性来,大手一抓,一把将那女孩从老者身后拎了出来,伸手便向少女胸前模去。猛然一物疾飞而来,啪的一声砸在那剑士脸上,却是一块土疙瘩。那剑士满脸灰头土脑的大骂起来,但见一群灾民乱哄哄的自城门拥入,一时也瞧不清是谁做的手脚。一个剑士怕犯了众怒,叫道:“且先将疑犯押起来慢慢审问。”
  夜色来临时,阳泉城西门外一处偏僻的小店内却响起一阵笑声。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我这一回巴巴的赶了去就是要去救那一对苦命父女,怎知却被一个人抢了先。到那里时,却见一个人大摇大摆的领着那一对父女出来了。我还说这阳泉古城怎地有这等侠义之人,细一瞧,却原来是桂五哥!”说话的这人正是唤晴。终于经过一番痛快的洗漱之后,唤晴已经换上了一身素雅女装,上身云白阔袖衫,腰系湖蓝的合欢裙,将她的纤腰束出一段惹人怜爱的曲线。额上的云鬓轻挽成盘龙髻,脑后长发披肩,如瀑的黑发上水气未干,更衬得她整个人显出一种空山灵雨般的清秀。
  只听桂寒山笑道:“哈哈,说到侠义心肠,唤晴可是不让须眉,中午时分那块泥巴就是你放的吧!”唤晴小嘴一撅:“若不是梅师叔拦着我,那时我就将这一群畜生杀了!”曾淳哼了一声:“你这脾气还是一上来就拦不住。下午看不到你们,把我们急得什么似的,却原来你们出去管那闲事!”唤晴道:“这可不是闲事,师父若在,只怕他早就出手了。再说桂五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用飞石射住了那三个爪子的睡穴,将人领了出来。那一群饭桶这时想必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梅道人嘿嘿了两声,问:“那一对父女现在何处?”桂寒山道:“我塞给他们一些散碎银子,让他们赶在天黑之前,从西门走了。”
  夏星寒却向唤晴道:“你做得对!人生在世,便是应快意恩仇,事事畏首畏尾,还有何乐趣?”桂寒山笑道:“这么说我倒是去对了,若是迟得一时三刻,给夏兄赶了先,只怕那里就多了十多具死尸了。”众人全大笑起来,这时甩开追兵,鸣凤山在望,大夥才觉出一阵轻松。
  梅道人掰着指头算道:“也不知邓老二找到沈老头他们没有,乱石林分手,咱们走得不快,算来这么多天了。嘿嘿,他们若是没出什么差头,这时也快到老君庙了。”曾淳点头道:“明日咱们由这阳泉外西行,过十五里就是老君庙,沈先生若无恙,该在那里等咱们。”
  “我瞧你倒是胸有成竹的一副样子,只是那军饷何时送到呢,”唤晴举目问道:“城外的灾民说,蒙骑侵扰不断,想来边军已经快顶不住了。这救命的钱早一刻送到就有早一刻的好处。”夏星寒抚着刀笑道:“只怕有一场好杀了,想不到东厂的人马也出了京师了。”梅道人叹道:“嘿嘿,本朝自有东厂和锦衣卫,厂卫便纷争不断,而谁能得宠,全看谁的头目得皇上青睐。到了咱们嘉靖皇爷这一朝,陆九霄勾结严嵩,秉其意旨,骄横不羁,阎东来一直给缇骑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一回锦衣卫接连失手,嘿嘿,阎东来定然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只怕是要拼了老命也要擒住咱们去买功的。”他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因为他看到夏星寒忽然缓缓站起身来,慢慢抽出断水刀来。
  众人见夏星寒面色异常,全是一愣。夏星寒忽然厉喝一声:“还不现身!”一刀劈下,却是斫向墙板。这小店太过简陋,每间客房只以木板相隔,板子上再糊上几层白纸。隔壁那间本来是唤晴住的,她过来说话,那屋内便该是空的。
  但夏星寒一刀之下,那木板后就响起一声闷哼,声音沉闷,有如牛吼。夏星寒内力一震,木板霍然四开,伴着迸飞的鲜血,飞出一人。这人一身灰色衣衫,便是脸上也蒙着一张灰布,若非身上鲜血淋漓,这样的一身装束几乎就与沉沉的暮霭泯于一色。而这人身法也是奇诡,在地上蛇一般地一滚,便避开了夏星寒随后的连环两刀。地上家红灿灿的淌出一串血迹来。
  那人乘着众人一愣的当口,默不作声地扬手抛出一串亮晶晶的暗器,跟着一跃而起,便要破窗而出。猛然间夏星寒大喝一声,断水刀飘然一划,便在那人即将窜出窗外的一瞬斩在那人的双腿之上。
  却是夏星寒见这人出手狠辣,出刀便也不再留情,这一刀竟斩断了他两脚上的筋脉。灰衣人重重滚落在地,却依然不喊一声。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夏星寒的刀已经抵住了那人的咽喉,低喝道:“你是谁?”
  那人却不语,只是眼中凶光如炸,猛然一仰头,径将喉咙穿在了断水刀上,竟自吻刀而亡。众人又惊又怒,桂寒山一伸手,便待撕开他面上灰巾。却听梅道人喝道:“且住,小心有毒!”桂寒山一惊缩手,才瞧清那人的裸露在外的半张脸上渐渐现出青灰之色。
  微微一沉,夏星寒才想起使刀划开那人面上的灰巾。却见这人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只是发式与中原大异,再加上那一张青灰色的脸,就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阴沉沉的暮色中,众人瞧着这具蜷缩狰狞的死尸,心内都觉得一阵寒意缓缓升起。
  曾淳拧眉道:“是青蚨帮的刺客么?”梅道人忽然一震,叫道:“这是东瀛倭寇中的忍者!”说着连连摇头,“嘿嘿,嘿嘿,从他这根内藏长刀的‘忍杖’,我便该猜到的。嘿嘿,想不到这样的人也跟咱们干上了。郑凌风真是手眼通天呀。”唤晴愕然道:“什么是忍者?”梅道人道:“传说东瀛有一种忍者,专伺暗杀、追踪之术。这等人武功未必极高,但毅力却最是坚忍,对付仇家往往能像狗一样不舍不弃的追袭千里。近几年咱们大明东南一带倭寇猖獗,中原人才知天下习武人中还有‘忍者’这一类人物。瞧这人的装束行径,不过是忍者中的‘下忍’而已!”曾淳道:“郑凌风当真了得,不然怎地拢来了这多邪魔外道。夏兄,你是怎地知道夹壁中藏有这忍者的?”夏星寒道:“这人也真了得,敛气屏息居然能不发一声。但夹壁外嗡嗡云集的蚊子却还是让他露了踪迹!”便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呼喝之声。
  梅道人忽然跳起身来,叫道:“来了,只怕是青蚨帮他们冲来了,嘿嘿,来的爪子可是不少!”一语未毕,院外喊声雷震:“莫走了反贼!”“抓住一个活口赏银千两,死的得纹银五百两!”
  唤晴脸色一白:“都是我们做事不小心,走漏了踪迹!”曾淳的面紧了一紧,缓缓道:“大夥冲吧,咱们这时已是强弩之末,每个人身上都有伤,不要恋战,冲出去一个是一个!”众人听了这话,心内都是一沉。
  桂寒山大喝一声,先将一张桌子抛了出去,只听箭声呼啸,院外也不知有多少羽箭疾飞而到,院子中哎哟哎呀之声不绝,显是青蚨帮、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将不及躲闪的闲人射伤了不少。
  桂寒山双目如血,双戟一摆,早将那忍者的尸身挑得破门而出,一阵疾箭如雨,他的身形也随之跃出。门外黑压压的,也不知冲来多少人马,依稀有青蚨帮的鬼卒和锦衣卫的缇骑,东厂的剑士一时想必还不及赶到。桂寒山的双戟卷起一团银光直撞了过去,片刻之间,就有血飞如雨,不及近战的弓箭手全被他的双戟劈得弓散肉裂。
  唤晴、夏星寒瞧着他冲去的方向,均是一惊,本来大家该继续西退,去老君庙会合沈炼石的,但这时桂寒山却是反向东方杀去!唤晴望着桂寒山双戟霍霍的背影,忍不住泪眼婆娑了:“五哥,五哥,他是要独自引开追兵!”
  桂寒山的一趟拼死疾冲之下,已将追兵撕开了一道血浪翻滚的裂隙,直冲出了院门。层层叠叠的追兵果然被桂寒山引向东南。
  蓦然间缇骑中跃出一个秃头老者,这老者一纵如鹰,矫捷无比的扑向桂寒山。桂寒山大喝一声:“挡我者死!”双戟以“断流”之势直撞过去,四五名近前的鬼卒登时为他戟上劲气所伤,纷纷嘶叫着退开。那秃头老者却一声冷笑,双掌疾合,两股凌人的气劲有如双龙合抱,缠向双戟。
  桂寒山知道来者必是缇骑高手,登时激起他体内的血性,大喝了一声,瞬息之间将戟上的劲气提至十成。但那戟与老者之手似接未接的一瞬,忽觉老者手上生出一股极柔的劲力,将双戟向旁带了过去。“缠龙手?你是缇骑四统领中的祖静观!”桂寒山喝了一声,左戟“断流”之势不变,右戟“破云”式疾如闪电般的挥了出去,这一招已然用上了“惊雷刀诀”。
  老者似是料不到他的双戟路数竟能一刚一疾,要待退步,身子却给一个缇骑挡了一下,由胸至腹的衣衫登时给短戟撕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这老者正是与金秋影齐名的四统领中的“双掌缠龙”祖静观。他入缇骑甚早,只因养尊处优惯了,近来反不得陆九霄青睐,这次奉命出京在阳泉一带巡查,心内倒是憋了一口气,要抢这头功。岂知一招之下竟险些丧在桂寒山戟下,他一怒之下,怪叫连连,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强攻。
  唤晴、曾淳和梅道人、夏星寒四人这时已经从窗子冲出,窗外已经有缇骑杀到,但还未成合围之势。四人刀剑齐施,拼力杀出。但四人一冲,已经被桂寒山引到院外的大部追兵就有人瞧见了四人踪迹。“在那里了!”“还有几个点子,不要漏了!”
  桂寒山虎吼连连,倒拖双戟疾反身杀回,如天神一般便堵住了院门。追兵虽众,但院门窄小,给桂寒山一夫当关,急切间却杀不进来。祖静观大怒叫道:“撞院墙!”,一边拨开众人,杀向桂寒山。桂寒山这时已经成了血人,祖静观的铁掌已经拍到,排山一掌正拍在他戟上。二人内家真力撞在一处,发出裂金碎石般的一响。祖静观全身如遭电击,而桂寒山力战之下,实是经受不住这样的内气冲撞,口角立时有血渗出。
  只听得砰砰数响,却原来是缇骑撞碎了院墙,杀了进来。桂寒山翻身数戟,几个当先跃入的缇骑全给他刺死。祖静观忽然蛇一般窜了过来,左掌一式“龙取水”无声无息的印了过去。桂寒山却不回身,显是未曾知觉,双戟卷起两道银光,依然劈向两旁涌来的缇骑。
  祖静观大喜,掌上劲力用实,硬生生拍向桂寒山后心。
  桂寒山的身子猛然向前一探,双戟却忽地倒撞了过来。祖静观瞧见那两道从桂寒山腋下反刺来的青光才知道桂寒山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但这时他掌力已然用实,要待收劲却已不及。两道血光飞溅,祖静观的身子已经被双戟刺穿。与此同时,桂寒山的背上也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掌。
  祖静观被他双戟一绞,五脏尽裂,哼也未哼,便即毙命。但桂寒山的口中也喷出一口鲜血来。他未及收戟,却觉双腿一阵钻心疼痛,却是给四周缇骑的长枪刺了四五下。桂寒山忽然扬首长啸,其声如怒龙吟,如孤鹤唳,四周的缇骑全觉一阵心惊神摇。啸声中桂寒山的双戟一荡,四五条枪尽数被他震得直飞上天。
  双腿飞出四五道血浪,桂寒山却依然屹立不倒。他望着潮水般涌来的缇骑,蓦地大喝一声,响若雷震,冲在最前的几个缇骑胆气为之一夺,手中的兵刃登时掉在了地上。众缇骑瞧见他怒立如天神,心下都是一寒,这时首领已死,大家慑于桂寒山的神威,虽知他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依然谁也不敢先上前冲杀。
  适才还喊杀震天的小院中登时就是一静。
  桂寒山性子执拗,虽然此时双腿重伤,却仍是奋力踏出几步,猛地背心一痛,却是祖静观拍的那一掌的内伤骤然发作。他只觉眼前一黑,噗的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第八章、柳乱风疾悲歌绝(4)  
  唤晴四人冲得好快,转瞬之间,十余名缇骑便给他们斩杀大半,但这时更多的缇骑已经潮水般涌了过来。夏星寒听得院内响如雷震,便想提刀杀回,却给梅道人一把拽住:“还是公子说得对,咱们这时冲出去一个也是好的!”夏星寒和唤晴还在犹豫,梅道人不由分说,拽住他们便退。
  阳泉城外是一片骇人的寂静,四人急奔片刻,就听到了身后桂寒山那声凄怒的长啸。唤晴的眼角就有泪迸出:“但愿桂五哥……他不会有事……”一瞬间桂寒山豪爽直率的笑又在耳边响起,但她害怕今后自己再也听不到这样率直坦荡的笑声了。
  沉了一沉,身后又响起阵阵喊杀之声。
  此时此地,四人全知道自己绝无哀伤的余暇,所有的痛和所有的哀只能深深的压在心底吧,桂寒山自己舍死忘生,换来的不就是这一刻逃生之机么?
  一片又矮又密的阴影向他们舒展过来团团的黑。四人知道已经过了荒郊,远处全是高山的暗影,只怕是到了老君庙所在的清源屯,那一片黑影就是庄稼了吧。奔到近前,四人心内全是一震,本该是密密麻麻的庄稼全剩下了光秃秃的杆子,枝叶全被人撕去了,偶然剩下的残枝败叶也给烈日炙烤得一片焦黄。“是大旱呀,饿得人们将这叶子也都啃了!”曾淳忽然呜咽出声,“边军的处境只怕更难!就是他们布下一片火海,咱们也要将军饷送过去!”
  泪在飞,血在烧。身后蹄声隐隐,犹如轻雷阵阵。
  梅道人苦笑一声:“嘿嘿,是剑楼的人马来了。”众人才钻入庄稼地中,一队快马已经冲到。一片人喊马嘶声中,四人疾向屯子里扑去。屯内阡陌纵横,满眼是光秃秃的老树,树皮全给人扯得干干净净,在深夜中看来就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惨白。诺大的村寨竟然不闻一丝犬吠鸡鸣之声,若不是身后杀声隐隐,四人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踏入了一片死城。
  唤晴才明白为什么阳泉城内这么多的灾民,边城之灾已经岌岌可危了,可恨朝廷还被严嵩、陆九霄之流粉饰太平。
  陡然身后箭声呼啸而来,一串羽箭怒潮般射到。梅道人大袖翻飞,将羽箭震得四散,口中却叫道:“好劲的势头,来的都是高手!”叫声未绝,一队快马已经冲到,四五十骑迅若飙风,登时将四人冲散。
  唤晴和马上的剑士交手数招,觉得来人都是高手,十三名剑中的人赫然都在其中。唤晴不敢恋战,收刀便走,好在她的襕裙不长,不碍奔跑。身后马鸣剑闪,她便在一根老树前打了个折,直掠入两排茅屋。屋前路窄道狭,战马便没有奔驰的余地,十来匹马登时给她甩了开来。  
第九章、倾我碧血洗天河(1)  
  唤晴这时才觉出身边只自己一人了,夏星寒三人想必是给马队冲乱了。她在两排茅屋间东绕西绕的,忽然发觉每一间屋子里全是黑漆漆的。她心中一动,退开一扇柴门就闪了进去,屋里一团黑,没个人声。
  耳听得门外人声呼喝,有几个剑士呼啸而过,显是失去了她的行踪。唤晴才喘了几口气,却觉屋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臭气,唤晴一迈步,脚下给什么东西绊了一绊,几乎跌到,她俯身下去一摸,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那竟是一具僵硬的尸体,黑暗之中也分不清是男是女,触手之下只觉出是棱棱瘦骨上的一层薄皮,有的地方粘忽忽的不知给什么东西啃噬过了。
  唤晴几乎呕吐出来,在屋中迈了几步,摸上一张床,上面还有一具小小的尸体,也是干瘦无比,显是母子二人给生生饿死了。
  这时门外霍然一声断喝:“在这里了!”唤晴知道自己那一声喊又露了踪迹,她回手一挥,晓红刀斜斜飞出,当先扑进屋来的剑士给她一刀断喉。屋外已有几个声音遥相呼应着奔来,唤晴只得回身震开窗户,飞身纵出。
  排排茅屋中全是黑漆漆的,奔得久了,又依稀瞧见了枯树下、院落中散卧着的十几具尸身。唤晴心内又惊又痛:“不成这里的百姓都给饿死了?”正要从一棵枯树前奔过,忽然左腿一紧,已经给不知什么东西紧紧抱住。唤晴的刀要待挥出,又急忙顿住,抱住自己的却是一个老妇。“有没有吃的……。”那老妇有气无力的喊着,唤晴能觉出有两根干枯的臂膀如骨棒一般紧箍着自己。
  身后的追杀声又近了许多,但唤晴还是摸出了干粮塞到老妇手中,问:“这屯子里的人呢,全饿死了么?”“能跑的全跑啦……虽有鸣凤山的人不时放粥,却也周济不过来,剩下的不等死做什么……”老妇捏着干粮,声音欣喜若狂。蓦然间一支羽箭呼啸而来,老妇的声音忽然硬生生断了,唤晴觉得腿上的一圈干枯的紧箍忽然松了。
  她一惊之下急忙跃起,四五名剑士已经挥剑杀到,后面蹄声阵阵,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奔驰而来。唤晴银牙一咬,晓红刀舞起一团暗红,直向那持弓的剑士扑去。她胸中的怒火已经腾到了咽喉,自己就是死也要杀了这群恶贼。
  刷刷刷,连环三刀,那持弓的剑士不及拔出剑来,就死在了她刀下。唤晴身边的剑士也越聚越多,但这时她却顾不了这许多了,晓红刀纵横飞舞,唤晴只求杀个痛快。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唤晴的青衣已经换作了“红衫”,她已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杀吧杀吧,杀尽这群恶贼!
  “唤晴——”身侧陡然响起一声熟悉之极的长呼,一骑快马夹着如潮的刀气急奔而来。四五个剑士忽然同时惨呼,却是腕子上几乎同时中了一刀,呛啷呛啷几声响,兵刃全掉在了地上。唤晴双目一亮:“师兄,好漂亮的一招‘七星聚月’!”“上马!”那人大喝一声,正是夏星寒。唤晴翻身上马,才觉出四肢酸痛,夏星寒刀裹风雷,几个剑士见势不好早就退开了,二人一骑直杀了出去。
  身后蹄声阵阵,却是不少剑士已经纵马追来。夏星寒打马如飞,在一座小院前转了个弯,忽然低喝了一声:“下马”和唤晴疾跃下马,俯身在地上抓起一个剑士的尸体抛上马去,跟着一刀刺在马臀上。那马吃痛,长嘶着疾奔上了一条大道,片刻之后,一队剑士就跟着追了下去。
  二人伺得蹄声稍远,才转身上了一条小径,顺着小径疾奔了半个时辰,终于那喊杀之声渐渐的小了。唤晴的心一阵阵的发紧,道:“五哥去了,公子和梅师叔不知怎样了!这里是清源屯了,可是师父呢?” 夏星寒嘿了一声,却不言语,只是眼角也有泪水飞出。二人在一处黑沉沉的庙宇前停了下来。
  唤晴瞧见那残破的匾额上写着的“真大道玉虚宫”六个大字,忽然心中一动:“这是一座废弃的道观,是不是就是师父说的会面之处——老君庙?”夏星寒点了点头:“这庙有年月了,‘真大道’是金国时风行北方的道教,那里面供奉的就是太上老君,‘老君庙’只怕是乡姑野老的俗称吧。”
  追兵已逝,二人就在庙前坐下。入夜之后,山城的风吹在人身上就有几分凉意。唤晴止了哭,眼角上的泪就在夜风中干了。几颗疏朗的星伴着一轮冷月凝在天上,夏星寒望着那星那月,缓缓道:“师妹,适才四周全是刀剑,我连换了三匹马,冲杀了四回,那时我好怕、我……真怕再也见你不到了。”
  唤晴心内一暖,刚刚止住的泪忍不住又垂了下来,低低的叫了一声:“师兄——多谢你了。”忽然觉得往日又傲慢又冷硬的师兄在这一次重晤之后,竟然起了不少变化,便是看自己的眼光也柔软了许多。她抬头望天,觉得那无边无际的虚空正向自己发出无声无息的一下长叹。唤晴忍不住就轻轻一叹,对师兄自己也只能是这一叹了。
  夏星寒还是没有多少话,又一沉,才道:“师妹,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师尊,若是我……见不到他老人家了,你见到时便替我好好的跟他赔个不是。”唤晴一惊,打了他的手一下,叫道:“师兄,你胡说什么!”
  一阵晚风微微袭来,唤晴忽然觉得这一阵的寂静竟是如此难得,说:“也不知公子、梅道人他们怎样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见到师父了,那时咱们定要请何堂主和陈将军他们发兵来,跟金秋影他们堂堂正正的见上一阵!”想到就要见到师父,心内一振,笑道:“师兄,我一想起师父,身上就不那么累了!”
  夏星寒道了声是,忽然双眉一凝,低喝了一声:“什么人?”
  唤晴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一片空荡荡的土地之上,静静的立着一人。其时素月在天,照得这一片空旷的平地亮堂堂的,四周喊杀之声已逝,这人就负手立在一片悄寂的夜里,昂首向月,恍若老僧入定一般。夏、沈二人心内一寒,均想:这人何时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夏星寒沉声再问:“阁下何人?”那人才缓缓回头,只见这人生得身子粗壮,一张怪脸却又出奇的长,夏星寒的脸已经算是一张长脸,可跟这人一张罕见的长脸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下钟舟奇!”那人说话一蹦一蹦的,似乎每一个字都是运劲射出,要穿透听者的心肺。而那人一双极细极窄的眼睛更是冷锐如电,饶是唤晴久随刀圣沈炼石,习养气功夫已久,给这人盯上一眼,也立觉寒生脊髓:“这人就是四邪神中的钟舟奇,他的双眼好骇人,只这眼神就能杀死人!”
  夏星寒的眼内已射出两道冷电,“唤晴,你退!”他话是对着唤晴说的,眼却紧紧盯着钟舟奇,两个人如刀如剑的眼神搅在一起,登时激起了一团萧杀之气。
  “师兄,咱们一起走!”唤晴已经拔出晓红刀来。夏星寒忽然回头,紧紧盯着她,喝道:“唤晴,你记住了,若无我的吩咐,今晚你万万不可动手!”他知道这钟舟奇号称“一出手,见生死”,梅道人曾说,和他动手的没有活下来的。若是自己不敌,终究只是折了一个,但愿师妹不动手就能……他不愿再想下去。  
第九章、倾我碧血洗天河(2)  
  一声清啸,夏星寒的断水刀已经出鞘,月下就多了一泓流动的秋水寒波。“拔刀——”他低喝一声。一股凌人的气劲自夏星寒身上陡然发出。便是唤晴也觉肌肤一冷。
  钟舟奇却不动,宛如一块礁石矗立在明月之下。唤晴这时才瞧清他的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带鞘狭刀。刀在鞘中,却有无尽的杀气自钟舟奇的手上、眼中、甚至自他的每一寸衣襟上散发出来。他的不动原比动还要可怕,刀虽在鞘,却已有无尽的刀意奔涌而出。唤晴已经觉出一股可怕的气息在她的眼角前在她的眉端前穿梭跳跃着,虽是苦夏,唤晴却如同身陷严冬一般。
  夏星寒的双目一亮,自己出道以来还从未遇到如此怪异如此深沉的对手。“不动如波凝,一动如山飞——动与静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唯有临敌如此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师尊沈炼石的话忽然在他心内一闪,夏星寒知道对面的钟周奇是一个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可怕对手!
  “云破月出”,断水刀划出一道笔直的银光灵动无比的刺向钟舟奇的心口——刀出如剑,正是心月刀法的要领。唤晴见夏星寒将心月刀法的这第一式使得如此矫夭难测,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满地银光乍泻,本来极实的一记杀招却又有说不出的虚幻,世间的云破月出,真就是这样动人的吧!
  钟舟奇两只豆大的眼睛陡然射出两道精光,好!他吐气开声的爆喝出一字。只一字就震得唤晴双耳嗡然一响。钟舟奇的身子却陡然一伏,象是不顾死的钻入断水刀幻出的一片银光中,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刀——狭长如剑、冷气砭人的弯刀,一刀正挑在断水刀上。两刀一碰,发出银鸣玉唱般的清脆一响。唤晴有些吃惊师兄这一招一刀七式,虚实相应,这钟舟奇怎地一刀就直斩在了这虚中之实上?
  钟舟奇又厉喝了一声,随着这一喝,如同狂风吹云一般,断水刀幻出的满天银光忽然消散了,那把寒光慑人的弯刀随即电一般刺向夏星寒的咽喉。这普普通通的一势给钟舟奇跨步伏身的施展开来,就显得说不出的威猛凶悍。
  夏星寒沉声低啸,脚下错步如踩七星,断水刀霍然一抹,心月刀法要的便是随意圆转,这一抹其实是以引字诀带开长刀。二刀再次一碰,这一响长而刺耳,有如钝铁划在了冰面上,发出铮铮铮铮的一长串尖锐的嘶鸣。两个人的身形奇快无比的错开,钟舟奇的长刀才微微一顿。
  唤晴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夜风低回,唤晴的全身已在这瞬息之间湿透了,适才这一招若是换做自己只怕就躲不过去,想不到除了师尊,天下还有人会使出如此犀利的刀法。这时她才瞧清那把微微弯曲的长刀。也不知饮了多少鲜血的刀锋在月下显得异常夺目,一点寒星冷冷的凝在刀锋之首。最让唤晴吃惊的是这刀的长,师兄的断水刀长有三尺,已是罕见的长刀了,但这刀只怕在四尺以上。
  夏星寒脚下滑出两步,才化开对方这“刺喉”一式带来的无尽杀意。钟舟奇的长刀稳稳的凝在半空,刀尖直指向夏星寒的咽喉,整个人如同铁铸的一般一动不动。两个人的眼神再次撞在一处,钟舟奇才一字字的喷出一句话来:“好,实在是有些味道!”
  夏星寒的眼内也散出一团激越的光,那张微黄的脸上跃出一丝灿然的神采来,这样的对手必然会激出自己全身的潜力,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人生在世,最快意处的不就是这拔刀一搏么?他的心意才一动,已经与心意合一的断水刀已经划然而出,这一次出手却是心月刀法中的三大杀招之首——“月涌大江流”,断水刀当头直劈。钟舟奇双手擎刀反撩,两把刀瞬息之间连撞了一十三下。
  夏星寒居然连攻了一十三刀,钟舟奇居然在一十三刀之内纯取守势!唤晴眼前光寒声疾,双手不禁全渗出了冷汗,只觉夏星寒的每一刀再快一点就可以杀死钟舟奇了,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她仓朗π终庖皇妒翟谑潜仙郏蛔銎饺樟返叮鞘俏蘼廴绾问┱共怀隼慈绱搜讣驳牡斗ǖ摹?墒撬故窃谛睦锖白牛嚎斓阊剑π郑倏煲坏悖?
  其实心内最苦的还是夏星寒,这一十三刀自己一刀快似一刀,夏星寒自认为已经发挥了心月刀法的极致,可是每一刀挥出,就发觉对面钟舟奇那长刀的守势中竟也蕴着无尽的杀意,迫得自己再将刀势加快。但随着自己以更快的刀势劈出,钟舟奇仍能滴水不漏的封住断水刀,而且所蕴的反击的刀意也更加猛悍。
  断水刀快能断水,却攻不进狭刀的四尺银涛之内。
  刀卷惊涛,两个人的身形就象两朵浪花在惊涛骇浪之上翩然起舞,唤晴看得目眩神驰,初时还能揣摩师兄的刀势刀意,在心内暗自叫好,但时候一长,唤晴只觉口干舌燥,魂为之夺,连叫好都忘了。这时她才知道,师兄凭着自己超人的悟性,一身修为已经远在自己之上。而凭自己目下的功夫,若是挥刀上前,也只有给师兄添麻烦的份儿。
  蓦然间二人的身形交错而过,两把刀陡然铸在空中。钟舟奇胸前的衣衫破了好大的一个口子,唤晴见师兄这一刀巧妙无比,竟呆了一呆,缓了一缓,才想起来叫道:“好一招‘斫却月中桂’!”
  一丝冷酷的笑意却在钟舟奇的脸上绽开了。唤晴见了这笑,不知怎地心内就是一寒:“不好,师兄的这一路心月刀法堪堪使完了呀!”
  一念未毕,钟舟奇的身子已经闪电般欺上,狭刀如决堤怒洪,奔腾而出。夏星寒明知钟舟奇由守易攻之后,刀势必然奇猛,但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疾这样狠。一瞬间夏星寒的四面八方全是呼啸的刀声,身前身后全是激射的刀光。
  夏星寒忽然振声长啸,直冲了进去。
  唤晴见他直抢入那一团骇人的刀光中就险些惊叫出声,钟舟奇的狭刀卷起无边的刀浪,奔涌的刀气刺得远在丈外的唤晴骨寒肌冷,但一个清瘦的身子却在那团冷芒寒涛当中中流砥柱一般的立着,断水刀锋飞芒吐,竟是寸步不让的以攻对攻。随即就有一团清脆灵动的声音飞入唤晴耳中。唤晴知道那是二人运刀相撞发出的声响,只因御刀之人的劲力收放已趋化境,每一刀都不多费半分力道,一触即收之下便发出如琴鸣筝奏的清越之声。
  这声音越来越密,刹那间竟是密如暴豆了,唤晴只觉自己的心给那声音牵着越跳越快,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了。那声音却陡然止歇。二人的身子就在月光下定住,唤晴吃惊的看到钟舟奇的左手已经多了一把短刀,长约二尺,却如那长刀一般的狭窄。
  有一滴血正缓缓的自那短刀上垂落,唤晴知道那必是师兄的血,蓦然间只觉得双腿发软,她鼓足勇气向师兄望去,却见夏星寒依然笔直如剑地挺立在月光下。
  “好,”夏星寒的声音更见低沉,“这是什么刀法?”
  “飞天御剑流的秘剑——燕返!”钟舟奇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寂寞,“自踏入中原,我从未使过此招。你是夏星寒还是曾淳?”夏星寒呵呵一笑:“在下夏星寒……呵呵,若是再给我三年时光,将心月刀法融会贯通,我便有十成的把握胜你!”钟舟奇冷然不语,夏星寒却一叹:“可惜,上天却不给我这三年时光……”这一声叹息声音不大,却有说不出的寂寞伤感。
  便在此时,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竟然熟悉之极。唤晴心中一动,道:“师兄,是袁大哥的啸声,接应咱们的人来了!”
  夏星寒的身子却一晃,唤晴急忙冲上去扶住了他,这时才觉出夏星寒的胸前一片潮湿,中的这一刀竟是这么重。唤晴的双眼一片模糊,哭道:“师兄,你……你中了一刀,你……你不碍事的是不是?”忽然间觉得怀中的师兄身子好瘦,那骨头硬硬的都有些扎手。
  夏星寒长吸了一口气,勉力笑道:“师妹,可惜师兄这一次护不了你啦……呵呵……好在陈将军就要到了……”唤晴想起这个师兄虽然寡言少语,却是自小便事事让着自己,这次江湖重聚,不善言谈的师兄依然是不会跟自己多说一句话,但每一战师兄却总是倾力回护着自己,她的双臂就是一阵抽搐,叫道:“师兄,你莫要胡说……你看着,我这就杀了这倭寇给你报仇!”她抬头一望,钟舟奇依然面无表情的伫立原地,长长的狭刀斜插在地上,那把短刀却已经收回鞘内。
  夏星寒猛地抓住了她的臂膊,喘息道:“你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可不能跟他动手!咳咳……可惜今后师兄再也不能护着你啦……虹妹……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己!你……这一辈子……定要安安稳稳开开心心的……”唤晴以前在师门之时,名字就叫做“星虹”,那时夏星寒便总是叫她虹妹,自她入曾府易名唤晴之后,夏星寒便不再叫她虹妹了。这时忽然听得一声久违的“虹妹”,唤晴的心内就是一阵撕心裂腹的痛,泪水再也止歇不住了,师兄那张熟悉的扁长面孔就在泪水中慢慢模糊了。
  夏星寒蓦地仰头而歌:“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唤晴见他原本气息奄奄,却忽然振声而歌,其音也清,其势也豪,但她心内不知怎地竟觉出无限的凄凉,这时只觉胸前一片湿漉漉的,一半是自己的泪,另一半就是师兄的血了罢。
  钟舟奇昂首望月,似也为歌声所动。
  这歌声中透着说不出的一股壮志未酬的怅惘,直飞到碧霄深处:“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半阙《石州慢》未完,夏星寒的声音却忽然止歇了。
  “师兄——”唤晴长呼了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
  “你就是沈唤晴?这就乖乖的跟我走吧!”钟舟奇这时才懒懒的说了一句话。唤晴只觉自己泪已淌干,冷笑了一声,缓缓放下了师兄的身子,拔出晓红刀来,秀眉一扬:“恶贼,拔刀吧!”
  钟舟奇哼了一声,一只手已经自地上拔起长刀来。便在此时,却听喊声雷震,远处显是已经有人交上了手。钟舟奇长刀一扬,喝道:“接招吧!”一刀斜斜砍向唤晴的玉颈。
  唤晴身形微错,未及还招,却听有人一声断喝:“你也接招吧!”一人斜刺里杀出,长剑电闪,自后刺向钟舟奇的后脑,正是攻敌之所必救。钟舟奇怪叫一声,狭刀反撩,将那剑崩开。唤晴双目潮湿,叫道:“公子,这厮就是钟舟奇,他杀了夏师兄!”这自后赶到的人正是曾淳。
  远处袁青山长啸连连,那啸一声近于一声。
  沈、曾二人精神一振,刀剑并举,疾向钟舟奇扑去。三人搅杀一处,钟舟奇起若龙飞,落如虎跳,一把长刀盘旋飞舞,犀利的刀光卷起层层寒涛将二人紧紧卷住。曾淳的武当剑法擅长以柔克刚,唤晴更是师出名门,但二人合力依然险象环生,数招之间便迭遇险招。酣斗之中,钟舟奇猛然大叫一声,长刀一回,将曾淳的左腿划了好大的一处血口。曾淳脚下踉跄,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钟舟奇再啸,身子霍然一伏,已将唤晴的披面一刀错了开去,长刀忽然从腋下飞出,反刺唤晴的小腹。这一式绝非中原武功所有,而其险其快也是世间罕见,曾淳要待阻拦,已然不及,惊痛之下不由大叫一声,扬手将长剑抛出。
  钟舟奇头也不回地反足踢出,将长剑踢得倒飞回去,狭刀依然迅若疾风的刺向唤晴。唤晴的晓红刀已经给他让在外门,眼见一截明晃晃的刀锋刺到,心下一痛:“师兄,小妹无能,没有给你报了这个仇!”
  便在此时,忽有一道人影掣电般疾撞了过来,横斩一刀。锵然一鸣,声如玉碎,狭刀登时惊蛇一般的缩回。钟舟奇疾退三步,才定住身形,一低头,那狭刀兀自嗡嗡的疾颤不已,而自己握刀双手的虎口已经有点滴的鲜血渗出。
  唤晴和曾淳却吃惊的张大了眼睛,同声叫道:“任笑云!”若非亲见,二人实在不敢相信,武艺稀松平常的任笑云居然一刀之间逼退了钟舟奇。
  这半路里杀到的人正是任笑云!他右手握着一把刀,那刀长近三尺,刀锋薄,刀前锐,刀后斜,一蓬银光耀目,在月光下瞧来有如一抹惊云。唤晴的双目一亮,叫道:“披云刀!”
  任笑云的脸上还闪烁着那种独有的简单而顽皮的笑容,他的眼盯着钟舟奇,嘴里却不闲着:“正是!唤晴,这些日子你还好么,我可是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的……”一语未毕,却听唤晴疾叫了一声:“小心!”却是钟舟奇的长刀已然攻到。
  任笑云“哎哟”了一声,披云刀斜斜一封,钟舟奇的这一刀劲势奇猛,却只是试探,后面一招三式,才是蕴势而击的精妙刀招。但任笑云这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刀封下,正斩在长刀那狭长的腰身上,钟舟奇只觉腕上给一股巨力一震,后面的三记杀招便给他硬生生斩断了。
  任笑云这一刀看上去糊里糊涂,误打误撞,又似已到了大巧若讷,反朴归真之境。唤晴和曾淳对望一眼,均觉不可思议,心下均想:这披云刀怎地到了他的手上,而他的武功又怎地忽然间进境神速?  
第九章、倾我碧血洗天河(3)  
  任笑云和沈炼石、解元山翻过西山,穿过幽州城,再行了几日,便到了无定河畔。这无定河东至军都山,蜿蜒过河北,西通大同府。三人溯流而西,终于在大同之东的石井集遇上了邓烈虹。
  这几日来。任笑云体内的真气还是时不时的闹些小脾气,每一次都让他觉得五脏之内翻江倒海一般难受。沈炼石说这是他体内龙虎二气尚未完全调和,还要多做周天搬运的筑基功夫。任笑云只得依言行事,每夜子时便老老实实的行气练功,说来也怪,数日之后,任笑云非但觉得体内真气不再找自己的麻烦,更觉浑身劲气弥漫,用解元山的话说,那就是眼睛都冒金光。
  当初西山分手,原本是约好石井集会面,解元山一入石井集就留意柳下石前,终于在镇子上最大的酒楼下的一方大青石上看到了聚合堂的暗语“石解语”。三人循着那暗语所说的方位一路寻到一座破废的城隍庙前,才看到了一脸憔悴的邓烈虹。
  听了邓烈虹笨嘴笨舌的一番述说,三人均是惊心不已。沈炼石倒最先镇定下来,双目灼灼地盯着邓烈虹道:“你说你们在乱石林中发现了聚合堂的铁血旗?”邓烈虹的大头重重的点下:“是!是!公子那时神色怪异,好像极为欢喜的样子,连说,但愿他们一路顺风!瞧那神色,显是他知道这旗子的玄虚,我们问时他却又不肯说!”
  沈炼石才轻轻点头:“好,看来我那老友已然动身了。他心思机敏,胜我十倍,这一回出马必然也是马到成功!但愿他们如公子所说,一路顺风!”任笑云和邓烈虹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正自疑惑间,却见沈炼石一扬头:“可是唤晴、曾淳他们那一路已经被莫老妹子这臭婆娘泄漏踪迹,给金秋影咬上可就凶险万状了。咱们要速速赶往老君庙!”
  四人均是心急如焚,当下便分乘两马,一路不停的直奔清源屯而去。
  四人一般心思,只盼能肋生双翅,一路飞了过去。偏生那两匹马不争气,跑了半日,便浑身发软,屎尿齐流。邓烈虹的眼珠子通红,大骂流年不利。这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人只得舍了那两匹马,展开轻功疾行。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四人便分出了高下。沈炼石力拼陶真君,功力损耗不少,却还是步法奇速,当先疾行。邓烈虹起步之时较之解元山快了一步,他是火爆脾气,解元山素来也是不甘人后,二人渐渐的就较上了劲,均将功力提到十成,但奔行数里之后,任是解元山如何奋力急追,总不能将那一步之差减得一分一毫。而二人与前面的沈炼石却是越差越远。
  忽然之间,邓、解二人只觉身旁风声飒然,一道人影带风,呼呼地掠了过去,瞧那身法似乎笨拙之极,偏偏跑起来却是奇快无比。邓烈虹见这人正是那个不会武功的任笑云,不由吃了一惊,叫道:“任兄弟,想不到你倒是深藏不露呀!”任笑云这时功力展开,越跑越是气顺劲匀,邓烈虹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堪堪赶上了沈炼石。
  沈炼石不禁呵呵一笑:“贼小子这么大好的一身内气,却不学无术,跑起来浑似一只三条腿的骆驼,可惜可惜!”他自从任笑云不肯拜他为师之后,便一直叫他作“贼小子”。一旁任笑云却不以为然,依然笑嘻嘻的越奔越快。只是沈炼石瞧着他那一副跑起来晃身抡臂的怪模样越来越不顺眼,不由恼怒起来:“贼小子,奔行之时要气守命门,双手不要鸭子一样横着乱摆。喂,喂——这两只脚更是大有学问,要起如鹤腾,落如豹踞……轻功之妙,贵在一个意字,头脑之中,先要有瞬息千里之象……”任笑云依着他所说,果然觉得这其中大有门道,不知不觉的几个起落,竟将沈炼石遥遥抛开了。
  晌午时分,四个人进得一家小店打尖。这地方离石井集已远,掐指算来,离清源屯已是百多里的路程了。邓烈虹和解元山身上大汗淋漓,已有疲态。沈炼石瞧见任笑云仍是神采奕奕,也不禁暗自称奇。吃饭之时,任笑云只觉自己胃口大开,吃得格外的多。解元山忍不住笑道:“任兄弟,你学了沈先生的不世绝学‘平步青云’,怎地还不谢过他老人家!”说着给三人都斟上了一杯酒,这荒村野店的,酒也是农家人自酿的村酿,又辣又浊。
  任笑云就着一口浊酒将喉咙里的一个干巴巴的硬馍咽下:“平步青云?天下还有专门讲究跑的不世绝学吗?”沈炼石叹道:“这门绝学和观澜九势一般,必要内力贯通中脉之后才可修行。你这贼小子虽懒,人倒不笨,一路跑来,一门绝顶轻功倒是学得八九不离十了。虽然到不了平步青云的境界,打架之时,用作逃命倒是绰绰有余。”任笑云大喜:“好,有了这门逃命神功,我老人家便不惧金秋影、阎东来之流了!”
  沈炼石冷笑道:“这门轻功习成之后,可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作临敌,那是效验无穷。再配以观澜九势的上乘刀法,便是郑凌风亲来也奈何不了你。可惜你这贼小子不求上进,一门心思的只想着逃命!”任笑云挠头道:“郑凌风的武功比起苏暮楼如何?”他那日和苏暮楼恶斗多日,只觉苏暮楼这等的快剑,已经是极厉害的人物了。
  沈炼石却愣了一愣,才想起这苏暮楼是十三名剑中的人物,不由笑道:“苏暮楼师出崆峒派,他崆峒派没什么人才,只有掌门慕流钟好歹算上一号人物。但若与郑凌风过招,那慕流钟怕过不去三十招……”忽然又摇了摇头,“不对,郑凌风若是一上来就使焚天剑法,慕流钟过不去十招!”
  任笑云听得咋舌不已,将一口劣酒胡乱倒入喉中,就有一股豪气升腾而起,喃喃道:“沈老爷子的意思是说,我只需胡乱练得几日,便可轻轻松松的赶上郑凌风这等大人物?”沈炼石怒道:“练武是何等艰苦卓绝之事,哪有胡乱练的道理?而要赶上郑凌风这等百年一遇的人物,又岂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轻功可以取巧,观澜九势却是实实在在的刀法,没有半分空子可钻!”任笑云连连摇头:“既是这么难,我看我还是不练为妙。”
  沈炼石这时酒意上涌,翻着眼睛盯了任笑云半晌,忽然一拍桌子,叫道:“不练不成!我老人家认准之事,岂容你推三阻四。你这刀法老夫是教定了的!”任笑云素知这沈老头子行事稀奇古怪,听了这话还是有些哭笑不得,本来想说,这天下哪里有强收徒弟的道理?可转念一想,这老头子又倔又硬,不如暂且答应他,学刀之时胡乱应付一番,他一恼也就懒得教了。沈炼石倒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怒道:“你这贼小子暗自里笑什么,老子既然教你,定然有本事让你老老实实的学!若是偷奸耍滑,可要小心老夫的手段!”
  解元山笑道:“笑云,天下习武之人知道你学了观澜九势,和你对阵之时便会加倍的小心翼翼,若是你学刀不精,便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呐,你为了你这小命也要好好学刀!”沈炼石也笑:“还有,为了唤晴也要好好学刀。你不是一门心思的想来一个英雄救美人么?”任笑云给一口酒喝得急了,一张脸呛得发红,叫道:“好,沈老爷子,你是钻到我心里去了。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好,老子学便学!不过……”他仰起了头,想了一想,才道:“我是只学刀,先不拜师!”
  沈炼石向着他嘿嘿的笑,似是早看穿了在他心里的那一丝侥幸,笑道:“若不拜我为师,不作刀圣弟子,便不会象夏星寒他们一般惹上许多麻烦,是不是?”任笑云嬉皮笑脸的道:“我不作你弟子,是怕学艺不精,给你老脸上抹黑。”
  邓烈虹哈哈大笑,也一拍桌子,叫道:“好,沈老哥,不管笑云拜不拜师,你这门绝世刀法可终是有了传人啦!咱们可得浮一大白!”满满的斟上了一碗酒,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忽然间身子一晃,重重摔在椅子上。
  沈炼石一愣,要待发问,忽然间也觉得自己浑身酸软,他一惊之下,已知酒内给人做了手脚。邓烈虹二目喷火,指着解元山道:“解老三,你、你……”忽然臂膀一垂,连手指也没办法提起一分。适才正是解元山给众人斟的酒,而恰恰又是解元山滴酒不沾。
  解元山急道:“沈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邓烈虹怒道:“解老三,你适才便说什么也不肯喝酒,却原来是在酒里做了手脚。”解元山忽地站起,怒道:“胡说,我聚合堂弟子若无师尊许可,从来都是滴酒不沾。解元山堂堂正正,怎能干此偷鸡摸狗之事?”任笑云见他站起,也是一惊,急忙一步跨过,挡在沈炼石身前。
  他一步抢过去之后,倒是有些奇怪,叫道:“咦,这酒我也喝了,怎地就没事?”却不知自己自饮了五色神龙之血后,差不多百毒不侵了。解元山见他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心下登时有些气苦,叫道:“任兄弟,你也信不过三哥?”
  任笑云见他胖胖的一张脸上尽是悲愤之色,想起这些日子来的同甘共苦,心下倒是有些不忍,叫道:“解三哥,我也不信是你下的毒,只是……这毒怎么也不会是小弟下的吧?”  
第九章、倾我碧血洗天河(4)  
  便在此时,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冷笑,其声干涩,有如鬼哭。解元山大吃一惊:“不好,是青蚨鬼王!”飞脚揣起了那桌子,蓬蓬蓬蓬一阵响,十五六支长箭穿窗而入,齐刷刷地插在了桌上。门外忽然爆一声喊,人影闪动间,五六十个青蚨鬼卒便要冲进屋来。
  “姓解的,你……你竟引来了青蚨帮!”邓烈虹这时已经双眼迷离,强自挣出这句话来,忽然身子一歪,就仰倒在椅子上睡了过去。沈炼石也觉头皮发麻,眼皮沉重之极,急提起内力来,向任笑云叫道:“快,这不过是麻药,快用凉水来泼!”
  任笑云刚迈出一步,两个鬼卒手持丧门剑已经扑了过了。任笑云眼见剑光霍霍,惊骇之下抡刀便砍,一声响亮,将那两个鬼卒的长剑尽数砍折,刀锋过处,一个鬼卒的臂膀还掉在了地上。
  这一下他倒成了众矢之的,五六个鬼卒厉声咆哮,直向他扑了过来。解元山大喝一声,飞身跃到,子母镢劈面一扫,将两个鬼卒逼得急退数步。这小野店里的伙计早跑得无影无踪,任笑云急切间寻不到冷水,便瞧见了门角那立着的那个大水缸,抢过去刚刚拎起来那缸,身后已经伸来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疾向他后心拍到。
  任笑云避无可避,危急之间一伏身,用肩头硬架了一掌,只觉肩头火辣辣的一阵生疼,百忙之中一回头,瞧这人高高瘦瘦的,正是嘶魂鬼王司空花。司空花见这小子硬受自己一掌居然浑若无事,心下又惊又怒,第二掌已经连环攻到。
  任笑云奋力一扬手,将那大水缸直挥了起来,砰的一声,司空花的巨掌正斩在缸上,哗啦啦的一声响,一道水光亮晶晶的直飞了出去。任笑云挥掌推出,一团水被他掌力一震,化作一股怒浪直向沈、邓二人飞去。司空花当仁不让的给那水拍得水淋淋的,他怒发如狂,怪叫声中,双掌齐出,当胸拍到。任笑云迫不得已也挥掌相对,四只手掌就在水中一撞。司空花蓦然大叫一声,身子疾飞出去,克茬茬几声,撞倒了三张桌子。
  那半缸水从空而降,哗啦啦一下子将沈炼石和邓烈虹淋得落汤鸡一般,但二人的睡意却全没了。眼见四周的鬼卒越聚越多,沈炼石心急如焚,偏偏身上还是有些酸软。这时那似哭非哭的笑声又再响起:“沈老儿,看你还能威风到几时,还我二哥命来!”一道矮墩墩的人影霍然自桌下钻出,一掌拍到,正是地行鬼王常机子。
  沈炼石身子一侧,堪堪避开,但这时四肢酸懒,还是不大听使唤。常机子吼声如雷,鬼抓已经连环攻到。危急之时,任笑云一步跨了过了,双掌一探,已将沈炼石、邓烈虹二人的衣领抓住,大喝一声,奋力跃起。这一跃之下,已经用上了平步青云的心法,呼的一下竟从门内窜起,高高的掠过了一群鬼卒,兀自呼呼地向前疾飞。任笑云人在半空,忍不住笑道:“沈老头,这逃命神功真是灵验!”这一笑,劲气一泻,登时就从空落下,砰的一声,落在了店外四五丈远的地方。
  常机子见他手抓二人还能一跃数丈,这份功力委实是平生罕见,又见他落地这一下子笨手笨脚,却似不会丝毫武功,不由心下奇怪之极。司空花却已经翻身跃起,狂啸如雷,直向任笑云扑到。
  任笑云给司空花的鬼叫惊得心烦意乱,叫道:“乖乖不得了,这家伙叫起来怎地总是这般难听?”猛然人影一闪,却是解元山舞动子母镢挡住了司空花。司空花的武功以抓见长,身上的兵刃居然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奇兵龟背爪,双抓展开,登时舞起两道黄光。这时常机子也飞身逼到,他那称手兵刃裂地网已在青田埔一战中被袁青山破去,这时又换做了那条多年不用的毒龙软鞭。鞭动如蛇,一鞭就向任笑云劈来。
  解元山大喝了一声,左镢一长,已将常机子的软鞭接了下来,右镢缠、劈、裹、刺,招招全是进手招术,竟是不顾生死的紧紧缠住两大鬼王。沈炼石和任笑云见他如此不顾生死的进击,均是一愣。解元山已经回身向任笑云喝道:“你先带着他们退!”百忙之中,回身一腿,将个正欲冲上的鬼卒踢得直飞出去。
  这一开口说话,心神略分,左肩上登时给常机子扫了一鞭,解元山胖大的身子微微一晃,却暴喝一声:“快走!”左镢以“摘星”之势直刺向常机子,右镢展出“断流”势,寒光一道,将要待乘机杀过去的几名鬼卒劈倒在地。
  任笑云看着解元山一个微胖的身子在无数刀光剑影中浴血苦战,眼中就有泪涌出,拔出腰间的钢刀叫道:“解三哥,兄弟来助你一臂之力!”正要上前,却听身旁的邓烈虹叫道:“快走啊,笑云,凭你那乱七八糟的刀法,过不了一柱香的功夫便会给人家刺上十七八个窟窿!你快护送沈先生先走!”
  任笑云哭道:“沈老头,这……这会子该当如何?”沈炼石长叹一声:“聚合堂中弟子决不会独自逃生。咱们走得快一步,解元山脱身的机会便大一分!”任笑云犹自犹豫,解元山又大喝一声:“快走!”这一声已是声嘶力竭了。
  任笑云大叫一声,反身抓起沈、邓二人,展开“平步青云”的轻功,几个起落便远远纵了出去。
  蓦然间听得身后解元山和司空花同时大喝,任笑云一回头,正瞧见解元山挥镢将司空花的一支龟背爪震飞,但左臂却给司空花一抓劈中。一道血浪直飞上天,他的半截手臂竟给硬生生地抓了下来。解元山的身子呼的一转,几乎就要跌倒,猛然右镢疾挥,将几个鬼卒拍倒在地。便在此时,常机子一声怪笑,拧身欺上,一鞭重重抽在了他背上。
  解元山摇摇欲坠,却依然不倒——虽是急奔之中的回头一瞥,但这个给鲜血染红半边的身子却在任笑云心中永久定住,这个微胖的身子在任笑云的心内永永远远也不会倒下。
  任笑云的一身内劲展开,越奔越快,他这时只想把一腔的悲愤之情撒在这双腿之上。两旁的枯树焦土不住向后退去,扑面而来的热风打在脸上热辣辣的,泪水滚入口中却是咸咸的。
  “沈老头,你说三哥没事的是不是,他没事的是不是?”涕泪滂沱的任笑云一边跑,一边嘶喊,“解三哥……都是小弟没出息,只会做这缩头乌龟……。沈老头,我、我跟你学刀……我要好好的学刀!”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雄浑的歌声:“若将军一脚到京畿,但踏着消息儿你可也便身亏……大丈夫怒发三千丈,休惧他狡兔死,走狗僵,高鸟尽,劲弓藏……”正是解元山所唱。这似是什么杂剧的曲子,给他这时歌来,别有一股忠烈之气。只是这歌声未唱完便嘎然而止,像是给什么东西硬生生斩断一般。任笑云蓦觉心腹间沉沉的一阵痛,身子急跃,已经投入了一片青纱帐中。晚风吹过,稀稀拉拉的青纱帐随风起舞,发出一团呜咽之声,那声音传入任笑云耳中,便如天地齐哭一般。  
第十章、冷对貉罴凭只手(1)  
  疾奔出数里,就见了前面一座有些童秃的苍山,山不高,却有些气势。三人上得山来,在暮色之中七扭八拐的顺着山道行了不多时,就瞧见山腰处一座山洞。暮色沉沉,洞内倒是凉意森森,三人就在洞内坐了,任笑云脸上的泪水兀自未干。沈炼石却叹道:“可怜解元山了!这人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只因烈虹疑他是奸细,他便一死相拼!这一回给青蚨帮擒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邓烈虹忿忿的猛拍大腿:“我是让莫老妹子吓的,怕内奸怕成了杯弓蛇影……”任笑云瞧他懊悔如狂的样子,怕他这样拍下去会就自己的双腿拍折,便道:“邓二叔也不必太过伤心,咱们给青蚨帮缀上了,你和沈先生又中了毒无力厮杀。这一战,只有靠解三哥了……嘿,解三哥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全是……全是因我这废物,”忽然站起身来,叫道:“沈老爷子,这刀您老现下就教吧!”
  邓烈虹叹道:“好,这叫临时抱佛脚,学得一招是一招!天也黑了,咱们身子未曾复原,不妨先在此歇息一夜!沈老哥先教笑云功夫,我去寻些野味,也舒活舒活筋骨。”他知道武林中传招学艺素来忌讳外人在场,便寻个借口出了洞去。
  洞内只剩得沈炼石和任笑云二人。沈炼石道:“笑云,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传你这刀法?”任笑云道:“你说过是为了我这一身内劲,正好运使观澜九势!”沈炼石一叹:“其实我看你那日一刀斩杀白不清,那一刀又快又稳,便知你是个学刀的好料子!你那位趟子手的什么师傅,让你劈木桩和斩苍蝇,虽然是一时的胡言应付,却也练就了你非同凡人的腕力和灵敏,这全是学刀者必备的资质!不过最让我动心的还是你这心胸……”
  任笑云苦笑道:“正是,我这人心胸宽广,有如滔滔大海……”沈炼石白他一眼:“我说的是你这嘻嘻哈哈、随遇而安的性子!观澜九势博大精深,便是我也未能尽窥其奥,但钻研日久,倒让我悟出一个道理,”说着就双眼慢慢眯起,悠远的望着远山的一片落霞,“那就是要进而不争!本派才俊代出,能得习练观澜九势的,哪一个不是其中翘楚,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半途而废、甚或走火入魔?可见这门功夫越是勇猛求进,越是适得其反。星寒这孩子性子太刚,那是万万不能习练这门刀法的。只有你,稀松懒惰,却还不失几分灵气,胆小畏事,倒还有些血性!”
  沈炼石说着缓缓站起,舒展了一下手脚,再将腰间那把刀缓缓抽出:“这门刀法艰难之极,传你只是你有这个缘分,成与不成,还要看你的造化!”
  披云刀一出,原本有些阴凉的洞内就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意,任笑云细细的瞧着那流畅的刀身,忽然发觉一把好刀也如同一个美女一样,先要有一个人见人爱的模子,就忍不住叫道:“好刀,真是好刀!”
  沈炼石道:“也是巧了,你名字叫做笑云,这刀唤作披云,这就叫缘罢!”将刀一挥,登时洞内响起一声锐响,有如铁筝乍鸣,嗡然有声。他抚着那刀,脸上闪出一片激昂之色,缓缓道:“咱是全真北宗龙门派的传人,日后江湖中人问起你传承,可不要张口结舌!”任笑云心里不知怎地就是一哆嗦,暗想:“任笑云呀任笑云,这刀法一学,不管怎样你也算是半个武林人物了,日后的麻烦……哎……”沈炼石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披云刀,就没看到他脸上的一丝苦笑,自顾自的道:“全真北宗自重阳祖师开宗立派以来,就倡儒道释三教合一之说。披云刀这名字就出自一句禅诗——‘月下披云啸一声’,此刀锋锐异常,色如青云,动有异响,正应了这句诗!观澜九势中的‘观澜’二字却出自儒家的孟子之语:”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而这门刀法施展起来,讲究进退如水,随物赋形,顺乎自然,这又是正经八百的道家心要,“说到这里一抬头,”你懂了么?“
  任笑云眼大如铃,愣了一愣,才摇头道:“您老说的这些诗呀、文呀的,我以前倒都是读过,这时却是记不起来了,所以我听起来也就一知半解的……不,该是半知不解!”沈炼石嘿嘿一笑:“不解就不解吧。本派在成祖年间有一位痴道人,字识得不多,为人更是疯疯癫癫,却嘻嘻哈哈的将这门观澜九势练到了第九重的境地。这等成就百余年来再无第二人了,可见这刀法本来就与学识无关吧!”任笑云问:“沈老爷子你练到第几重?”沈炼石说:“当初师尊说我的头脑见识和内力修为是本派五十年来一遇,他在我二十六岁时传了我这刀法。我一家伙苦练了二十五年,才修到第八重境界。”任笑云皱眉笑道:“这么难啊?我只要马马虎虎的练到第六重就算不赔不赚!”
  沈炼石伸指一弹,披云刀就发出一声悦耳的低唱,道:“故老相传,金末元初,本派一位不世出的祖师为求至道而云游天下,某一日行至大海之滨,见云起风生,巨浪排空,他对着碧海怒澜的天地壮色不由心生异感,观澜九势的刀意由胸中油然而生,后经苦悟一十九年终得大成。”任笑云忍不住赞道:“这人见了海上潮生就悟出一套绝世武功,也当真了不起,这祖师叫做什么名字?”沈炼石摇头:“他只传下这一路刀法,个人的名号却没有传下。有人说此刀为重阳祖师梦遇关帝爷所传,那不过是后人的附和之说罢了,不足为凭。”
  任笑云吐了一下舌头:“废了这么大一番功夫,却没有留下名号,真是太不划算!”沈炼石冷笑:“这位祖师只求顿悟至道,刀法武功不过是用作调整身见、降服心魔的助道之缘,个人声名更是不放在心上。若非这等遗世绝俗的人物,若无这等超然物外的心胸,又如何悟得出这样精深无比的观澜九势?这九式是云起势、听风势、望海势、澜生势、摧山势、倚天势、无涯势、问心势、尘飞势……”接着便一招一式的挥刀演示。
  沈炼石的第一招“云起势”使得极慢,却只使了一遍,便将刀递给了任笑云。任笑云大咧咧的接过了刀,想了一想,忽然振腕出刀,一招九式,居然一气呵成,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沈炼石却骂道:“臭美什么?这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观澜九势难在真气运使……”说着便细细讲解出刀时的真气意守之法。任笑云听后便按着沈炼石所教挥刀又使了一番“云起势”,却因时时顾念真气游走,出刀就慢了许多,但收刀之后,全身真气游走,激荡不息,忽然之间竟有意气风发之感。
  沈炼石这时才挑指赞道:“了不起,有了大本钱才能做得好买卖,若无你这身内力,这一招练成如此模样怎么也要五六年时光……”他深知观澜九势这套刀法的运使并不十分繁复,刀法之精之奇全仗内气的运使。创练这刀法的祖师一心清修,内力之精纯绝非一般习武之辈可比,所以他推衍的真气运行之法便在无形之中给后人铺就了一条极难极险的修炼之路。只有任笑云这个“贼小子”仗着糊里糊涂的得到一身震古烁今的内力,或许才能火里求金,练成这样“苦尽甘来”一般的刀法吧?
  任笑云忽然发现这真是一个奇奥的世界,自己以前爱刀,只是想在坊间街头的厮斗中占些便宜,浑没想到原来这每一刀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每一势都有这么大的道理!怪不得那些武林中人为了一套武功穷年皓首,怪不得白不清那些人拼了性命也要学得这套观澜九势!任笑云这时才佩服沈炼石的独到眼光,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在习刀上竟是一个天纵奇才。二人在洞内一个越学越是津津有味,一个越教越是舒畅惬意,不知不觉之间洞外的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猛然间洞外响起一长一短两声怪啸,两道人影如星逐丸跳一般向这边掠来。洞内专心致志的两个人才一惊,一抬头就瞧见邓烈虹的身影先从洞口掠过去,身后如影随形的跟着一道干枯瘦小的身影,正是逍遥鬼王唐玄厉。
  唐玄厉掌中丧门剑光芒闪烁,疾刺而到,邓烈虹迫不得已回身接了两招,但他显是已然受伤,这两招下来就险象环生。沈炼石大喝了一声:“邓二弟,进来歇歇吧!”邓烈虹一步抢入洞内,急在沈炼石身后坐下,却不禁呼呼喘气。
  原来青蚨帮沿途追寻沈炼石诸人,唐玄厉却因故耽搁,落在了后面。他在山野间一人独行,只想到石井集外和青蚨帮众人回合,不想却遇到追寻野物的邓烈虹。二人交手数招,邓烈虹不敌,唐玄厉随即追来。这时闻得洞内传来沈炼石的声音,唐玄厉不禁一惊,眼见沈炼石在洞内抱膝而坐,不由心下生寒:“莫非是这姓邓的故意诱我到此?”
  却听沈炼石道:“笑云,你去将他宰了!”任笑云一惊,叫道:“我、我才学了两个时辰的刀法,怎么宰得了他?”沈炼石道:“这小子不过是有两手暗器功夫,剑法也只一味阴狠,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以观澜九势强攻,用不了两三招便可取了他的小命。”
  任笑云知道这时沈炼石内力未复,邓烈虹又受了些伤,这时也只有看自己的了。他吸了一口气,大踏步走出了洞外,将披云刀一横,叫道:“姓唐的,刀圣他老人家不屑和你动手,我跟他马马虎虎的学了十五年刀法,你若怕了,我就放你一马!”唐玄厉与他见过一面,那时笑云还在冒充公子曾淳,此时又听沈炼石唤他作“笑云”,一时不解何意,眼见沈炼石端坐不动,便猜想这沈老头子说不定也和那邓烈虹一样身上有伤。但他到底不敢贸然对沈炼石动手,见任笑云走上前来,不禁心下一喜:这小子上来送死,正好试一试沈炼石是否真是有伤!当下也不客气,长剑一抖,一招“龙门急浪”分心刺到。这一招势道威猛,若沈炼石怕任笑云抵挡不住必然出手相助,只要沈炼石一动手,他唐玄厉立时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任笑云陡见四面全是剑光,一时手足无措,大叫一声,脚下一滑,展开“平步青云”,远远窜了出去。沈炼石大怒,骂道:“如此没出息没胆识,何时才能练得成绝世刀法,何时才能给你解三哥报仇!”任笑云听得他说起“解三哥”,脸上登时面色一肃,叫道:“不错,老子这就跟他拼了!”呼的一声,疾扑而上,一招“云起势”振腕而出。
  唐玄厉见他适才身不动肩不摇的一下子疾退两丈,已经吃了一惊,却想不到这小子退得快,攻得更快,一幌之间,二人相距已经不足四尺。唐玄厉面色一变,丧门剑一势“山环峦绕”,将门户守得风雨不透。哪知对面的刀光拦腰射来,无尽的刀气蓦然间奔涌如云蒸霞蔚。唐玄厉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刀法?”好在他烂柯山武功皆以诡异轻功见长,危急之下,疾展本门“地行术”退开。
  饶是他退得奇快,左肩上的衣襟还是给披云刀撕开好大的一个口子。沈炼石大叫:“可惜,可惜,这一招你还是底气不足,愣着干什么,再上啊!”任笑云也正惊骇于自己这一刀之威,给沈炼石一叫,才提刀追过去,刀光闪烁间,仍是那一招“云起势”拦腰向唐玄厉斩到。唐玄厉见他仍是这一招,心下倒是一动:“莫非这小子真是只学了两个时辰的刀法,只会这一招?”将丧门剑斜斜向刀上压过去,要以一招“峰回路转”反守为攻。哪知刀剑才一交,陡觉一股绝大的劲力疾震了过来,唐玄厉膀臂一麻,丧门剑险些脱手飞出。他大惊失色之下,纵身一跃,高高飞起,才将这一势堪堪避开。
  任笑云适才不过学了两招,而那第二招“听风势”还练得半生不熟,眼见唐玄厉骤然疾掠上空,倒吃了一惊。唐玄厉人在半空,长剑一点,飞刺任笑云的顶门。任笑云哎哟了一声,暗叫:“对付从上面攻来的招式,沈老头子可还没教我!”一旁的沈炼石怒道:“蠢材,那一招云起势就不会向上砍出么?”一语未毕,头顶上响起一声鬼啸,唐玄厉的丧门剑已如雷电交击一般轰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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