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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惊澜录

王晴川(当代)
飞云惊澜录 作者:王晴川
  北派武侠代表作品,武侠复兴第二波新武侠再起波澜,欢迎大家支持大陆原创武侠作品。
  时值大明内忧外患,各方势力争锋天下,血雨腥风之中更不时演绎似水柔情。任笑云在激荡变幻的风云中遭遇激情,迭逢奇变,在爱与痛、血与火中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云腾凤舞,碧血长歌,带给你历史的厚重思索,奇幻的纵横摆阖和侠义的激昂奋发!
  惊世骇俗的激战,惊艳缠绵的情爱,惊心动魄的悬疑,惊悚缜密的推理,大明嘉靖年间的那一场惊天狂澜……
  本书由河南省著名武侠刊物《武侠故事》连载,2006年与北京弘文馆出版策划有限公司签约,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本书封面绘图由张晓雨操刀。全书分为三卷:《飞云惊澜(壹);腾云》《飞云惊澜(贰);鸣凤》《飞云惊澜(叁);扬眉》。
  作者简介 
  王晴川,天津市作协会员。2002年开始专门从事武侠小说创作,至今已经在《武侠故事》、《今古传奇武侠版》等杂志上发表了《飞云惊澜》、《暗香传奇》等多篇有影响的武侠作品。作品专攻目前大陆武侠创作中少见的传统历史武侠。风格秉承金庸的大气磅礴,同时,对古龙、温瑞安的悬疑设置,梁羽生的琴棋书画,乃至黄易的“气势”武打均有所吸收。风骨凛然,自成一家。  
一、天外彩鸾忽飞来(1)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的六月天要热死人,京师连着四十多天没下雨了,据说京郊西山玉泉池的清泉都快干了。
  晌午时分,天上没有一丝风,连狗都躲在乌金桥巷子边的树荫下吐着舌头。
  任小伍就在这时候晃着膀子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地下面,那只和他形影不离的“任大将军”这时依然雄纠纠气昂昂的立在他肩头。在他身后稀稀拉拉的跟着一帮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幅跃跃欲试意犹未尽的样子,不时用眼睛逡巡着任小伍的那张脸。
  巷子两侧有些酒楼茶肆,里面的许多喝茶消暑的人看了任小伍都不禁探出头来打招呼:“五爷!”“回来啦,五爷!”“这一次又是大获全胜了吧五爷!”有人见任小伍昂然不应的样子就纷纷猜测:“这一次任五爷是动了真怒了!”“将军社和锦霞楼必有一场好打!”
  任小伍很喜欢这种前呼后拥的样子,美中不足的是大热的天,他的全身都淌着汗,脸上更是挂了两道红印子,粘腻腻的汗水慢慢渗下来,舔着那两道红印子,火辣辣的甚是难受。任小伍就在一棵老柳下忽然止住了步子,说:“老子要跺了孙驴儿那狗娘养的!”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听了这话象是给热水烫了,全跳起来喊:“是该跺了孙驴儿个狗娘养的!”“狗仗人势,输了总是赖帐不给,咱们将军社岂是好欺负的!”任小伍狠狠的抖手甩出一把汗,那两道红印子沙沙的疼,说:“郑鼻子,你他奶奶的告诉弟兄们,明儿个咱们做了狗日的。”他说着拔出了背后的一把刀,那刀在太阳下别样的光华闪烁,幌得几个探头探脑的茶客心里头一激灵全缩回了头,但心里面又全不甘,就又偷着眼向这里瞄。
  那时候在大明京师右安门前街面上敢弄把刀在光天化日下耍弄的,只有乌金桥巷的任小伍。
  其实任小伍并不是家有五兄弟,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在嘉靖二十七年的仲夏时节,他任小伍还只是锦衣卫勘察院天牢里的一个小狱卒。那是任小伍凭着父荫得到的一个位子,爹妈死得早,没给他留下多少金银,只是给他留下这么一个好位子。勘察院专管诏狱,锦衣卫抓来的疑犯罪人便全投在勘察院的狱里,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哪怕是尚书元帅,进去以后就得听当差的狱卒管。
  所以任小伍有时候也挺知足。
  这差事三天一轮值倒也轻闲,就是没有多少油水,不过任小伍擅长斗鸡。本来任小伍还有一个挺响亮的名字叫任笑云,可是自打他和郑鼻子几个呼兄唤弟之后,郑鼻子他们就管他叫小伍,时候久了,“任小伍”这名字就叫开了,“任笑云”这名字倒没几个人知道了,但任小伍倒不在乎,名字不过是个称呼,兄弟们叫着方便就成了。
  在嘉靖年间的京城里好玩鸡的人全知道任小伍和他那只战无不胜的“任大将军”。“任大将军”这名字是任小伍给起的,小伍觉得这只鸡锦羽红翎,金啄铁爪,器宇不凡,在鸡里面就象个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任小伍知道自己这辈子别想在人里面混成一个人物了,这只啸傲鸡群的任大将军就寄托了他的许多遐想。
  任小伍驯鸡的法子与众不同,他自己跟鸡斗。闪展腾挪,高起低伏,任小伍能通鸡性,一般的鸡经他这么一驯都悍厉非凡。而和鸡一起打弄久了,任小伍身子就异常的轻灵。任小伍还爱玩刀,他打心眼里喜爱那种亮晶晶的东西。他曾经拜过一个师父,就是广安街上号称‘铁臂苍龙刀’的何大林何大爷,据说何爷年青的时候凭着真功夫在京师双龙镖局里做了八年的趟子手。何大林赖不住任小伍死乞白赖的哀求,又实在不愿得罪这么一个人人畏惧三分的主儿,就告诉了他练刀的窍门——先用刀劈木桩和飞蝇,三年之后再来找我。何爷只为了打发走一个“瘟神”而随口编就的窍门被任小伍奉为圭皋,他没事的时候就劈,两尺长的木桩他能一刀两段,而劈飞蝇就费劲得很了,但任小伍苦练几年之后也能连劈三刀砍下来一个半个的。
  任小伍觉得这个师父没有白拜,因为日子一久,他发现自己在街头巷尾和那些泼皮厮打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躲开自己的刀。于是渐渐的京师中的大小泼皮全惧他三分,神刀任五爷——这大号便在京师的坊间越传越响。
  多年以后,回想自己在嘉靖二十七年的许多波澜起伏的豪情壮举,任小伍总是觉得,一切都是在这个仲夏的晌午起的变化。那日头真毒呀,白灿灿的,烤焦了天,烤焦了地,也使自己的一切全烤得变了样。
  那天任小伍和郑鼻子几个混友在巷子外匆匆别了,就拎着刀,架着鸡向家中走。在自己的家门口正好遇上候九爷。候九爷早些年曾经跑过边关,贩过盐,折腾几年后就发了家,现如今在任小伍住的乌金桥巷上开了两家绸缎荘,虽然在这将军王爷遍地跑的京师里排不上号,但在这条京师外城边上的街面上绝对是跺一下脚四处乱颤的人物。这街面上敢不买候九爷帐的就只有任小伍一个。任小伍生来就有个臭脾气——瞧不起有钱的,你在他跟前拿架子他就敢跟你充爷。候九爷知道任小伍的这毛病,所以每次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的,毕竟任小伍跟锦衣卫能扯上关系。
  “又胜了?”候九爷望着任小伍怀里那只傲气十足的“大将军”问。任小伍心气正高,说:“一柱香,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城北锦霞楼孙驴儿的那只紫凤凰就给大将军撵飞了!孙驴儿输红了眼又赖帐,还他娘敢说什么明天要让我们好看!哼,明天老子就一刀剁了他!”
  候九爷嘿嘿的笑着,一张黑脸在树荫下闪着油光,说:“五爷,这大将军三十两银子卖给我如何?”任小伍的心一颤,三十两银子够自己在勘察院里干一年的。既便是斗鸡,一场下来也不过百十钱,但是他还是挺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一年下来大将军也能给我挣几十两银子了!”
  “那就七十两!”候九爷用一根牙签剔着牙,慢慢悠悠地说,“大将军一年也未必总是赢,何况你还得照顾它!”任小伍有点心动了,但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地笑着。
  到底候九爷扛不住了,咬咬牙说,“一百两,钱货两清!”任小伍心里乐开了花,但一扭头,肩上那只大将军正侧着头盛气凌人地看着自己,他心里就又有点舍不得,同时觉得自己还没有一只鸡有气魄。“得了,九爷,这鸡是我从小看大的就跟我儿子一样,一千两我也不买!”任小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一下子断了候九爷的心,省得他万一再加上价码会煽乎得自己彻底动心。
  就在这时,任小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噌的一下子从身边窜了过去,又好像有一阵怪风飘了过去,任小伍张大眼问:“什么东西过去了,你看到什么了吗?”
  候九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狗屁东西!”抛下牙签走了。
  任小伍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心里稍微为那没到手的一百两银子惋惜,但转念又想起自己那句“一千两也不卖”的话,又觉得自己挺有气魄,是条汉子,没给爹妈丢脸,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就卖了自己的玩意儿。
  走进窄窄的胡同,任小伍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事情,好象有个什么人跟着他似的,可一回头又没有什么人。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刚要迈进院门,啪的一声,就觉着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头上。
  他没有回头:“哼,孙驴儿,你斗输了也犯不着装神弄鬼的,五爷我不吃这一套!”
  “进屋去!”是个女的,那声音挺脆挺耐听的可又透着一股子威严劲儿。
  任小伍脚下一软,忍不住就随着那声音一步跨进了院内。一进院子,小伍心里就挺不是个滋味,一个娘儿们家竟敢跟五爷我这么吆三喝四的,而我还真就这么丢人的听人家的,这要是传出去,街面上的朋友们听了还不笑话死,我、我连这小娘们长得什么样子还没看见啦!
  正胡思乱想,忽然背后一暖,一团柔软的身躯就伏在了他身上,任小伍的心突地一跳,正要叫出声,那身躯就软软地滑了下来。任小伍及时回身,将这个几乎要软倒在地的女子抱住了。
  这女郎二十不到的年纪,虽然双眸紧闭,可还是掩不住的一段天生丽质,看着那两弯细长的娥眉,那一支挺秀的鼻子,那点紧闭的红唇,那白嫩的要滴出水来的皮肤,任小伍的喉咙就有些发干,从小听说书的形容美人美若天仙,可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美的女子,而且这天仙是忽然自己跳到自己家里来的。
  任小伍睡觉从来不做梦,但这时也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挺疼,他肯定自己没有在做白日梦。虽然在牢里面看惯了犯人昏过去,可这时任小伍还是有点手忙脚乱,而且心里也乱得一团糟。他将那女郎扶进了屋内,搀上了床,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息,看来只是暂时昏了过去。任小伍就大着胆子给她灌了两口酒,再按那少女鼻下的人中,姑娘的脸又白又嫩,任小伍真怕自己手一重给掐破了。
  那女郎竟然悠悠醒过来了,看来那两口酒还管点用,那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她的眼睛还是有点没神,但任小伍依然觉得那双眼美得不得了。
  她的眼睛象一泓幽静的湖水,清澈而寂寞,但这寂寞却是极有灵性的,似乎能将任小伍心灵中的东西全照进来。“你就是街上名声响当当的神刀任五爷?”那女郎的声音低,说出来的话可是一下子就打到了任小伍的心坎里。任小伍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心里说,原来自己的名声这么响,名声响当当的任五爷!
  “落难女子,无依无靠,只怕要给五爷添麻烦了!”她说话的声音这时有气无力的,不像刚才那么硬邦邦的了。任小伍还是一阵子飘忽忽的,只知道点头。
  那女郎见他点头,不由喘了一口气,“这么说,五爷答应了?”任小伍才醒过味来,没头没脑地问:“答应什么?”
  女郎凝眉道:“我重病在身,要在你家里待上几日,成是不成?”任小伍心里叫道:“一个大姑娘家的,跑到我这里要待上几日,而且说出话来还这么直来直去,决没有一点商量的口气,倒是奇了!”就不禁皱了一下子眉头,可转念一想,“人家既然求到我任小伍的头上来了,管她是干什么的,管她真的假的,总不能把这个病蔫蔫的美人轰出去吧!”就挺起了胸,说:“只要你愿意,待上一辈子也成!”
  那女郎想来是听出了他话中嬉笑的味道,两弯娥眉不禁紧了一紧。别看这女郎这么弱不禁风的一副娇怯怯的样子,偶尔娥眉一皱,倒让人心内发虚。任小伍就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便岔开话题,道:“就是姑娘身上的病,要不要我这就去请个郎中?”
  那女郎摇了摇头,道:“那倒不用,我不能下床,麻烦您给我去抓几位药。这方子在我心里,请你用纸笔记上一记。”任小伍也摇头道:“你说吧,若超不过一百味药,我任小伍的脑子还将就的记得住。”那女郎闭上了眼,缓缓道:“人参五钱,灵芝四钱,白芍、茯苓各一钱,陈皮、甘草各七分,还要红花少许……一次要抓六副药来。我出来的匆忙,未带银钱,药是贵了些,要一二两银子,五爷只怕要破费了,以后,我……”说着那声音就低下去了。
  任小伍在牢狱里待过,粗通药性,听得她连说“人参、灵芝”的,本来已经暗自咧嘴,但这时听她这么说,倒不好说什么,心里道:“以后你怎么样,莫不是要以身相报?”他身上刚赢来了几两银子,还有些底气,便推门向外走。
  “五爷,”那女郎又睁开了眼,柔声道:“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在你家!”任小伍点头,心说:“连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跟人家说!”
  院子里那只任大将军正撵着一只母鸡满院子跑,任小伍过去将大将军也赶进了屋里,才锁上了屋门。
  任小伍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回来时,只见那女郎仰面躺在床上,听得他进屋,就抬起眼看他。任小伍将药一味味地给她看了,女郎道:“你的记性倒真是好,这么繁复的药名听过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你学过医么?”任小伍摇头道:“我祖爷爷学过吧,到我这里只还马马虎虎的记得一两味药名了。”一边闲言碎语地乱说,一边煎起药来,他的屋子不大,一股子浓浓的草药味就在屋子里慢慢升腾弥漫开来。
  那女郎又闭上了眼,声音极低地问:“你出去买药,可曾看到什么了?”任小伍信口胡邹道:“满街的缇骑乱跑,挨门挨户的搜女飞贼呀,药铺里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比看病的病人还多,若不是看我任小伍的面子,这几位药是说什么也不肯卖的。”大明嘉靖年间,官府中以锦衣卫和东厂最是横行无忌。二者皆是皇帝亲信,又都有爪牙密布,合称“厂卫”,其中锦衣卫的手下皆着缇红衣裳,骑快马铁骑,人便以缇骑呼之。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搜什么女飞贼,那女飞贼姓什么叫什么?”任小伍支吾道:“这个倒不好说了,女飞贼么,自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专会将一把刀子抵在人家背后,叫道——”说着细着嗓子学那女郎的声音叫了声“进屋去!”他见这女郎总是闷闷不乐,便千方百计地逗她一笑。
  那女郎果然微微一笑,但笑容也是一闪即逝,说:“东厂的阎公公和锦衣卫的陆九霄素来不睦,决不会联手搜什么女飞贼。”顿了一顿,又道:“我不是女飞贼,你若是害怕,我……这就走。”任小伍有些着急,叫道:“你当我是个什么人了,任小伍何时怕过事?你别乱动,若是要走,我可敢跟你动刀子!哎哟,药又沸上来了……”就小心翼翼的将药倒入碗内,下面裹了块布,稳稳的擎到那女郎跟前。
  那碗药汁色黑褐,浓浓的味道让任小伍闻着都骤眉头,那女郎却接过来咕咚咕咚的全喝了下去。
  喝过了药,女郎的面色终于又红润了几分,任小伍瞧见她雪腮凝晕,娥眉笼愁,再配上一股着人怜爱的病弱,就有说不出的一股动人心魄的美,不由瞧得痴了。那女郎却忽然转过了脸,拾起一双如水的眸子清清澈澈地望着任小伍,问:“你看什么?”
  好在任小伍这人脸皮极厚,若无其事地道:“我在想,我这一间屋子半间炕的,若是有朋友来,问起你时,我说什么?”那女郎道:“就说我是你媳妇,不就成了!”她这么随口一说,竟然连个坌儿都不打,只是话一出口才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任小伍只觉喉咙发干,心就咚的一跳。
  “五爷是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的,是不是?”女郎又盯了一句。任小伍只得将那口唾液咽了下去。
  女郎喝了药,果然见效不少,黄昏时已经能在床上坐起身来。任小伍见了大是放心:“看来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漂亮媳妇一时半会儿还病不死。”便道:“媳妇还是在床上躺一会,五爷这就给你弄些吃的,省得饿坏了我的宝贝媳妇。”那女郎面色一寒,道:“任小伍,我只是说在你朋友来时才装作你的媳妇,没人的时候,你还是别这么叫。”任小伍嬉皮笑脸地问:“那叫你什么,总不成只叫你大美人?”
  女郎道:“叫我名字!我叫唤晴。”任小伍口中连连道:“唤晴,唤晴,好名字,真是好,好得呱呱叫。”到底怎么好他却说不出来了。他的手艺倒是不错,跑到院子里一阵捣鼓,一会一股扑鼻的香气已经飘到了屋里,片刻之后,任小伍已经将四盘小菜端到唤晴跟前。
  唤晴显是饿得很了,但瞧她依然细嚼慢咽的样子,想必素来端庄,是个雅致的人儿。在头一次和一位少女同桌而食的任小伍看来,只觉人家一动筷一举手都那么落落大方,都那么好看,倒是他自己依然风卷残云,吃起饭来毫无顾忌。
  唤晴当晚真就躺在任小伍的床上了,任小伍就只得挪到地上去睡,好在已经是六月的天了,任小伍开导自己,还是睡在地上凉快。
  屋子里静得很,唤晴侧身躺在床上,一手曲肱而枕,一手垂在腹前,呼吸很悠长,显是已经睡着了。任小伍可睡不着,心里面翻开了锅:“这女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跑到我的家里,她受的什么伤?瞧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只怕是个女响马,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漂亮的女响马,她要是响马,劫不了别人一准会把自己搭上的,那么准是从莺莺楼里跑出来的花姐了?”任小伍又觉得这个念头不准,他想起一次在莺莺楼里和京城有些名气的狗少于公子斗鸡,记得那里的花姐看人都是斜着眼看的。那次莺莺楼的头牌玉婵儿就一直偎在于公子的身上,玉婵儿的那双桃花眼朦朦胧胧的跟没睡醒似的,眼里总含着一汪水,嘴角总挂着一抹笑。哪象这个唤晴,好象生来就不会笑似的,而且看你的时候总是正儿八经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清得就像玉泉山的水。
  跟着任小伍就觉得自己挺窝囊,连人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给人家使得团团转,猛然间他又想起来这个唤晴可是自己的媳妇呀,这媳妇自己可还没有碰一下呢!任小伍决不能让自己这么冤枉,他轻手轻脚的站起来,走到了唤晴的床前。他说什么也要好好亲热一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漂亮老婆!
  月光下只见唤晴那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那种凄楚的美当真让任小伍有点魂不守舍。任小伍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奶奶的,这么漂亮的小仙女,我说什么也要亲她一下子!他随即为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激动不已。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任小伍能闻到唤晴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气。
  猛然间任小伍却停住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五爷是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的,是不是?”,是呀,奶奶的,这么做可不是大丈夫。朦胧的月光下唤晴的秀眉微蹙着,显是在梦中也痛苦无比,任小伍有些心疼,随即就宽慰自己,既然是自己的媳妇,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唤晴身上的那抹若有若无的幽香还在他的鼻端萦绕,任小伍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嘴唇也有些发干,但终究忍住了。他蹑手蹑脚的退了回来,重新躺下了。
  任小伍挺佩服自己的风度和定力,他又转过头去,月光下却瞧见唤晴脸上好象现出了一丝笑容,若有若无的极淡,要仔细看时又没有了。任小伍的心就突地一颤,又有些后悔了,想,自己刚才要是真亲了,兴许也没什么的。
  第二天早上任小伍还没起来,唤晴倒先起来收拾屋子了。一抹蓬勃的日光射入屋子里来,许多微尘在那抹灿然的光里跃动,在活泼泼的晨光映照下,唤晴的气色又好了不少。
  “你瞧,到底我爷爷那辈子学过医,你吃了任大神医亲手给你抓的药就大有起色,”任小伍说着一骨碌从地铺上爬起了身来。唤晴依然不笑,只是说:“我确实好了不少,原以为要躺上十天半月,但看来伤得倒是不重,”沉了一沉,又幽幽地问:“任小伍,你今年多大了?”
  任小伍道:“再过两年就二十而立了,也老大一把年纪了。”唤晴看着他说:“是三十而立,二十是弱冠之年。”任小伍说:“别人三十而立,我二十就立了!”唤晴问:“那为什么还没有媳妇?”
  任小伍说:“提亲的踢破了我的门槛子,可就是没有一个我瞧得上的。还有,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无拘无束的,还有,我这营生要到牢子里当差,一去就三天,放一个漂亮老婆在家里我不放心,还有,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时也拿不出许多钱来娶媳妇。”
  唤晴将做好的饭端到了任小伍跟前,说:“那先吃了这顿吧。”任小伍心里依然暖呼呼的:“管她这老婆是真是假,倒是有一个漂亮小姐给我做吃做喝的了!”其实唤晴不过是将昨夜两人的剩菜剩饭热了一热,但任小伍依然边吃边赞:“了不起,了不起,好手艺!”
  唤晴却一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任小伍看,任小伍忍不住问:“我脸上有好吃的么?”唤晴却抬起手来,将任小伍的头向一侧轻轻一推,道:“你先将脸侧过去,别动——”说着深深凝视,口中喃喃道:“真是……真是奇了,好像。”任小伍抬起头,问:“我长得象潘安还是象宋玉,让你这么看起来没个够?”唤晴脸上微微一红,没有回答,却低头一笑。这粲然的一笑任小伍心内惊艳无比,同时这笑容又让他有点奇怪,心中想:“她说我象谁呢,莫非她当真是从莺莺楼的花姐,只因看中了哪个小白脸才跑出来的,这么说我长得挺象她那小白脸了?”
  他还来不及细细咂摸这抹笑容的滋味,唤晴就岔开了话题,问:“你吃得这么匆忙,有什么事情要办么?”任小伍道:“说来好生让人气恼,孙驴儿那家伙太不地道,本来我们京城斗鸡的分作将军社和锦霞楼两个行会,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孙驴儿却仗着他姑父在衙门里管事,硬是要让我们将军社归入锦霞楼。昨天那小子说好了要三局定胜负的,哪知他的紫凤凰输得太惨,一柱香的功夫就蔫了,输红了眼的孙驴儿竟然要在大坟台和我们做一个了断!”
  唤晴秀眉微蹙:“这一去,只怕要动刀动枪吧?”任小伍笑道:“怕他怎地,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唤晴点头道:“神刀任五爷的刀子怎么会是吃素的?”任小伍撇了一下嘴:“那是!这可是我下了三年的苦功夫一招一势学的,说起我老师可也大大有名,就是在广安街上鼎鼎大名的何大林何大爷,何大爷号称‘铁臂苍龙刀’,凭着真功夫在双龙镖局里做了八年趟子手的!”
  唤晴听了他的话不知说什么是好,愣了一愣,才道:“外面有人来了,是你朋友吧?”
  果然院子外面有人砰砰的叫门:“五爷,到时候了,咱们走吧!”任小伍抹了一把嘴,叫道:“知道了,别催了别催了,你奶奶的,一个孙驴儿也不必这么大惊小怪的!待我抄上家伙。”就从床下摸出那把刀来。
  唤晴看他雄纠纠地走出屋门去,不禁叫了声:“小伍!”
  任小伍回头问:“干什么?”唤晴低下头来,轻声道:“小心些,你……照顾好自己!”任小伍的心一动,唤晴低垂的眼波不知怎地让他的心内一荡,他呵的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去打家劫舍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唤晴急忙抬起头,支呀一声,任小伍已经推开门,大踏步走出去了,只在院子里喊了一声,“照顾好我的大将军!”  
一、天外彩鸾忽飞来(2)  
  大坟台在京师西南,一片荒郊野外的,在这六月时节,更是野草丛生,狐兔惊走。随任小伍同来的将军社的六七个汉子全都带着家伙,卖枣子的枣李三还刚刚喝了酒,酒气醺醺地边走边说:“他娘的锦霞楼也太狗仗人势,狗里狗气了,这一次咱们可要一下子将他们教训得服服帖帖的!”说书出身的郑鼻子耸了一下鼻子道:“咱们有小伍和韩铁板,论打论摔,全没他们的好!”韩铁板角骶为业,斗鸡倒不很在行,只是众人见他一把子好力气才拉他入社的,听了这话就挺了挺铁塔一般的身子,瓮声瓮气的道:“他们最好来硬的,老子最喜欢真刀真枪!”忽然咦了一声道:“他只带了一个人!”
  孙驴儿果然只带了一个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后生,穿一件挺扎眼的紫色褡护,挺胸叠肚地立在孙驴儿身侧。两匹高头骏马昂首立在二人身侧,两人身后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榆树林子。
  孙驴儿看了任小伍他们就笑:“小伍,攒鸡毛凑牛胆的来的人倒是不少!”任小伍也笑:“他们全是看热闹的!孙驴儿,斗鸡的本事你不行,论真功夫你就更差得远,怎么比划你划个道吧!”
  孙驴儿呵呵的笑:“谅你们这些穷棒子也没多大道行,这位就是京师踏弩社的花林花公子,哪位先上来伸量伸量!”任小伍听得这紫衣后生竟然是京师踏弩社的,心底下一惊,如同将军社专管斗鸡一样,踏弩社里全是好玩拳脚的富家公子,寻常人家的那点功夫的别想进踏弩社,自己好玩刀,曾经几次烦人求情的想进踏弩社,可人家就是不收。
  但事到如今,任小伍也只得把心一横:“孙驴儿,咱们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花爷的功夫咱们这就见识见识吧!”孙驴儿冷笑道:“咱们话说在头里,你要是今天栽在这,将军社的生意可要都归我锦霞楼!”
  一句话怒恼了酒气熏天的枣李三:“凭真本事就知道该归谁了!”随着这声吼,人已经扑了上去。忽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没瞧见那花林如何动作,枣李三瘦长的身子已经飞了起来,砰的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任小伍心里一寒,这花林好快的腿法!却听韩铁板虎吼连连,已经冲了上去。
  花林见他杀气腾腾,却呵的一笑,左掌“落雁斩”斜斜一拦,右掌“折叶手”迅疾如风地扫了过去,使的竟是崆峒派的上乘武功。韩铁板双臂一痛,竟然同时被扫中,但他身胖肉厚,幌了一下,仍是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双臂一环,圈向花林的脖子,这招“折颈摔”是他的拿手绝活,这时猝遇高手,只得使上这招百试不爽的杀招。
  花林叫一声好,忽然矮身欺进韩铁板的身前,将他的双臂全拦在外门,猛然一记肘锤击在了韩铁板的心窝。韩铁板只觉痛彻心肺,干嚎了一声,弯腰错步,方寸全乱,花林随即一个震脚跺在了韩铁板的脚上,咳的一声,跺折了他的两节脚趾。
  韩铁板胖大的身子随即给花林借势抛起,重重摔在了任小伍身前,孙驴儿忍不住哈哈大笑,郑鼻子那几个人脸上却没了血色。
  任小伍见几个人的眼睛全盯在自己脸上,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说:“我不会什么拳脚,只会使刀,花爷用什么兵刃?”花林胜了两场,气势大盛,摇头道:“我就用这双肉掌会会五爷的刀!”
  任小伍心里暗喜:“你不用家伙,那是最好不过!”脸上还要做出一副气恼模样,道:“踏弩社的高人就是不凡,请赐教吧!”花林左肩微微一动,忽然右掌奇快无比地拍向任小伍执刀的腕子。任小伍本来还指望花林说些“请五爷先出招”之类的客套话,却料不到他说打就打,一惊之下,手臂疾缩,单刀一吞一吐,反切向花林的右掌。
  花林笑道:“倒还不错”,右掌还是在任小伍的手臂上扫了一下子。任小伍动起手来,就不再那么心惊胆战了,他知道这花林要空手入白刃,必然要贴身近战,便即挥刀狂舞。花林见他刀势奇快,一时抢不到近前,心机一动,旋即边战边退,向身后一棵枯挺的老榆树退去。任小伍暗想:“这小子故意示弱退到树边,定然是盼我的刀劈到树干上一时拔不出来,老子倒要小心了。”
  枣李三、郑鼻子等人见任小伍得势,全鼓噪叫喊,孙驴儿也面露难色。
  果然二人到了树边,任小伍的刀便不敢拼命施展,激战中花林蓦然大叫一声,一招“青龙出涧”,双掌劲势十足地当胸拍到。任小伍侧身避开,但花林竟不收势,顺势拍在一株榆树上。这榆树早被酷日晒得干枯欲死了,花林一掌之下,那树啪的一响,一阵枯枝败叶纷乱如雨地疾落而下。花林便趁着这阵落叶,风一般地窜了过来,双掌劈砸抓缠,全是狠辣招式。
  众人只瞧见一阵如雨的落叶将二人的身形裹住,一时却瞧不清谁胜谁负。猛然间只听二人齐声大叫,随即便见二人各自跳开,任小伍胸前衣襟破裂,甚是狼狈,而花林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终于一跤栽倒在地,双腿上鲜血淋漓,却是中了两刀。
  枣李三等人愣了一愣,随即震天价叫起好来。
  任小伍意气风发,向呆若木鸡的孙驴儿扬刀喝道:“孙驴儿,这刀该轮到你了!”孙驴儿看了一眼摊倒在地的花林,不由脸色一片煞白,低着头搀起花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翻身跨上了马,策马如飞的驰远了。
  任小伍哈哈大笑,枣李三忍不住指着孙驴儿的背影笑道:“瞧那德行,还不如你那只斗败了的鸡呐!”
  任小伍这一仗赢得惊险而漂亮,按将军社的规矩,赢了局照例要和众人到乌金桥巷的酒肆里痛饮一番的。但喝酒时的任小伍总觉得自己象有什么事,他记挂着适才那场恶斗,觉得花林那小子败得有点怪,他更记挂唤晴,这丫头现在一定挺着急吧。
  郑鼻子几个人就笑小伍心不在焉,准是在想莺莺楼的哪个花姐了。任小伍也乐得将错就错,匆匆灌了几杯酒就跑了出来。
  时候才过晌午,日头还是出奇的毒,街上就没几个人,心里有事的任小伍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向家里奔去。跑到家门口时,忽然任小伍低头瞧见自家院子外飞散着几根长长的翎毛,他的心尖被扎了一下子,那是大将军的羽毛,狗日的孙驴儿难道是调虎离山?唤晴,还有待在家里的唤晴,是不是也遭了秧?
  他一步跨进院子里,就听见屋里一阵无力的鸡鸣声,任小伍一掌推开屋门,先一眼看见了他那只宝贝鸡,给一根绳子拴住爪子吊在房梁上,正无奈地扑腾着。一个中年汉子抱着腿坐在任小伍的炕沿上,正笑嘻嘻地望着他。这汉子有点瘦,偏穿一件宽大的皂色直裰,在身上逛荡荡的挺别扭。
  任小伍的眼睛发了红,嘶声说:“朋友将一只鸡整治成这样,好大的能耐!不知我任小伍哪处得罪了阁下?”汉子笑容一敛,沉声道:“任小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逆匪作乱!识相的,快快交出那逆匪来!”
  任小伍一头雾水:“什么逆匪?”汉子怒道:“这当口还死不认帐!就凭你那两招三脚猫的刀法能胜的了我师侄花林?”任小伍叫了起来:“哈哈,原来你是花林的师叔,姓花的和孙驴儿输不起了,就来诬陷我勾结什么逆匪!”那汉子将小眼一瞪,道:“这几日咱们东厂正在全力追捕一个女贼,不料那女子爪子好硬,为此伤了好几个护卫。我看过了花林的伤势,左腿和右臂上伤口狭长,与东厂护卫所受的伤一模一样。”
  任小伍的心里一动:“难道唤晴就是那女贼?好在唤晴不在,想来是没有落在他的手里,这时候只有给他来个死不认帐!”把心一横,叫道:“原来是东厂剑楼里的档头大爷,姓任的没长眼,冒犯了档头大爷的师侄,那是罪该万死,但您说我勾结逆匪,可是冤枉死了人!”其时东厂宗主阎公公创“剑楼”,属下卫官皆使长剑,号称“剑士三千,名剑十三”,这其中的十三名剑不仅剑法出众,更各自统领剑士,人称“档头”。
  中年汉子冷笑道:“你这厮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好歹先将你象这只鸡一般吊起来,看你说是不说!”蓦然身子一探,疾向任小伍抓来。
  任小伍知道剑楼的人武功多半高强,而这人手掌未到,一股劲风早将自己的全身拢住,他心知不敌,急忙向院子里纵了出去。但那人出掌如风,嘶的一声,任小伍胸前的一幅衣襟还是给扯了下来。
  任小伍急忙拔刀,但觉眼前人影一幌,那汉子身法如电,已经转到了他的身后,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任小伍耳边笑道:“好小子,还敢持械拒捕!”任小伍拼命向后挥出一刀,将那人逼得退了一步,但同时脸颊给那人的指尖扫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那汉子右臂一振,已经拔剑在手,笑道:“那贱人这时只怕就在左近吧,我先废了你的两条腿,看她现不现身!”话音未落,任小伍就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剑影,那人的剑招当真快愈闪电。
  任小伍冷汗直冒,但同时又觉一股辣辣的热气从心底下翻上来,酒意上涌之下,任小伍把心一横,挥起刀来乱砍乱劈。那人的剑疾,任小伍的刀也是奇快,随着密如爆豆的一阵响,居然将那人的快剑尽数挡开,只是任小伍内力不济,半只膀子全麻了。
  那汉子又惊又怒,只觉这小子的刀法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偏偏又奇快无比,自己的精妙剑招全给他以一种胡乱无比的招式挡开。猛然间那汉子大喝一声,二人刀剑相交,任小伍的刀忽然碎成数段。
  便在此时,忽然一道青影从屋顶上射了下来,横封一刀,格开了那人攻来的一剑。
  “唤晴!”任小伍叫了一声,这时右臂给震得几乎提不起来,手掌里还只握着一个光秃秃的刀把。
  唤晴就挡在任小伍身前,素手内握着一把刀身略细的短刀。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把泛着淡淡红光的短刀,双目一寒,道:“这刀莫不就是‘晓红一点天下白’?果然是你这贱人!”唤晴冷冷道:“苏暮楼,剑楼追了我两个多月了,今天正好做个了断。唤晴这就领教一下苏八爷崆峒派的暮雪快剑!”她将那短刀当胸一横,院子里立时荡起一阵杀气。
  苏暮楼点了点头,说:“好,老子总算找到你这姓沈的手下的逆党,也不枉了这数月心机,今日擒了你正好到阎宗主处交差!”也不见他如何做势,一点剑光就如匹炼般射向唤晴的眉心。唤晴滑步让开,反手一刀挑向苏暮楼的脉门,刀势飘忽,轻灵无比。苏暮楼哼了一声,剑随身转,一招“雕旗卷重雪”向唤晴刀上迎去。
  唤晴的短刀画了一个圈子,绕开快剑,卷向苏暮楼的咽喉。苏暮楼沉肩避过,但唤晴的刀上的圈子越画越大,又一个圈子划过,仍是指向他的咽喉。任小伍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暗想:“原来我老婆果然是个女飞贼,功夫还这么厉害!那个姓沈的不知是谁,看来我这包庇贼人的罪名是逃不了的。”眼见两人急拼数招,刀剑竟然没有碰撞一下,而唤晴的刀总是躲着苏暮楼的快剑,显是她气力未复,任小伍心中大是着急。
  苏暮楼也瞧出唤晴步法虚浮,力道不足,心下大喜:“据说这小妞子前两日被风雷剑范老大和寒光剑宋十三撵上,她拼着受了宋十三一掌才逃脱,看来她伤还是没好!”苏暮楼在十三名剑中排行老八,为人阴沉吝啬,这次为了贪功就没带什么剑士,此刻摸清唤晴重伤未愈,剑法一变,一套暮雪快剑展开,院子里立时寒意袭人。
  任小伍见识过了花林的功夫,只觉花林拳法精湛,简直到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地步了,而和这苏暮楼一比,却觉差着一天一地了。他见唤晴纤弱的身子如同狂风暴雪中的一团飞絮般飘摇不定,心下便更是焦急,但任小伍知道自己这两下子上去是帮不了什么忙的,情急之下忍不住破口大骂:“姓苏的,你一个大丈夫欺负一个重伤女子算什么能耐,照我说这场架你不打也罢,打赢了人家说你专会欺负老弱病残,若是万一输了,江湖上的朋友见面,准会说,兄弟,近日江湖上出了一大窝囊废,你猜是谁?哥哥,江湖上窝囊废多的是,你说的是哪一个?自然是那个十三名剑里面的慢剑苏八爷了……”
  他这么一说,苏暮楼果然分心,怒道:“臭小子再敢乱语,小心我一剑宰了你!”这么略一分心,险些给短刀砍中,急闪之下肩头上还是给划出一刀血槽。
  任小伍口中依然不依不饶:“这位苏八爷不但剑法慢得象老太太绣花,而且最没有男人气,那次欺负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哪知道人家重伤未愈,苏八爷仍然不是对手,好在苏八爷还有一招拿手绝活,兄弟,你猜是什么?”跟着细着嗓子道,“‘苏八爷的这一招拿手绝活江湖上人人皆知,当然就是磕头求饶了。’‘兄弟,你说得倒也八九不离十,但却不知苏八爷这招’求饶大法‘近来精进不少,他……’”话没说完,苏暮楼面色一寒,陡然身子一转,连人带剑直向他扑了过来。唤晴要待阻击,身法却见呆涩。
  任小伍早知道苏暮楼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会向自己动手,眼见白光一闪,转头便跑,但苏暮楼含愤出手,当真快愈闪电,任小伍脸都白了,死命飞奔,口中那剩下的半句话却越说越快:“他败在了那姑娘手下之后竟然不顾廉耻地跪在地上喊了人家八声姑奶奶才捡了一条性命……”
  话刚说完,苏暮楼的剑已经刺到了他的背心。
  忽然红光一闪,苏暮楼的身形骤然顿住,那把名为“晓红一点天下白”的短刀竟然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颈下。
  当的一声,苏暮楼的剑掉在了地上。任小伍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了地上。
  唤晴右手一招,那把短刀忽又飞回他的手中。苏暮楼喉头一阵咕哝,鲜血如潮喷出,仰天倒了下去。任小伍的脸白得象四宝斋卖的宣纸,战战兢兢的道:“姑奶奶,你当真、当真宰了苏八爷?”
  唤晴喘息道:“苏暮楼为人奸狠,若是放他走,只怕后患无穷。适才我细细查过,剑楼只来了他一人,想来他胜算在握,要独居大功。哼,刀圣的弟子就是这么好对付的么?”说着望了任小伍一眼,幽幽道:“还要多谢你适才一番唇枪舌剑,杀苏暮楼这奸人也有你一份功劳。”
  任小伍心又一跳,暗想说什么自己也不能摊上袭杀东厂档头的这个罪名,便干笑道:“我这嘴把势是没什么用的,还是全仗着你的那把会飞的小红刀,它、它叫什么名字来着?”说着扶着院墙,慢慢挺直了腰身。
  唤晴道:“晓红一点天下白!”说着纤手一扬,一线红光直向屋内飞去。系在大将军爪子上的绳子登时给短刀割断了,大将军咯咯叫着,万分委屈地从屋内跑了出来。任小伍这才看清了原来唤晴腕子上系着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这短刀不仅可以近战,更可袭远。
  “苏暮楼以为我重伤不支,更没提防给我的短刀攻个出其不意,”唤晴喘息着,“喂,你快快挖一个坑,将他埋了吧,六月里血腥气重,坑要挖得深些。”
  任小伍连连点头,暗想:“若是万一有人来到这里,看到了剑楼里十三名剑的人物死在我这院里,我可就得挨那三千刀鱼鳞大剐了。”飞快地跑到屋里取出铲和撬来,就在院子里连刨带挖,弄了个深坑,将苏暮楼僵硬的身子埋了进去。  
二 少年肝胆轻赴难(1)  
  忙活完之后,已经日头偏西了,天才见了一点凉快,身上却全是汗水,两个人匆匆洗净了身上的污渍,就并肩坐在屋檐下纳凉。任小伍这时惊魂稍定,才想起来问:“这么说,上午我恶斗花林的时候,确是你救的我?”
  唤晴道:“那时我就躲在树上,花林扑上来使的是崆峒的绝命抓,明明没什么深仇大恨却使这狠毒武功,我没要他性命已经很不错了。”任小伍凝眉道:“怎么这么巧,那时你恰恰在树上?”唤晴双手托腮,抬头望天,说:“我出来散心时觉得天气太热,就躲在树上乘凉,这叫无巧不成书!”
  任小伍这才明白:“原来我媳妇知道我出来跟人家厮杀,心里放心不下竟然不顾自己病重,一直跟着我呀!”心里就一阵暖融融的,口中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万一累坏了身子可让我怎么办?再说,你要是早告诉我一声,我心里有底,动手时就会潇洒许多!”
  唤晴宛尔一笑,说:“早知如此,我该当晚些出手,好让任大将军再风光风光!”任小伍哈哈大笑起来。唤晴待他笑得够了,才低声道:“你怎么不问他们为什么追我?”任小伍苦笑道:“我其实想得紧,我还想问,你到底是谁师父是谁怎么这么漂亮功夫又这么高,还有,你为什么偏偏找到我?”
  唤晴道:“我若不告诉你只怕要憋死你了!”说着悠悠叹了口气,道:“只是这话说来话长了,也不知你有没有兴致听?”任小伍往她近前挪了挪,道:“有,有,哪怕你说一辈子我也有兴致听。”
  唤晴瞟了他一眼,忽然脸上一红,沉了片刻,才道:“我师父就是我的义父,我自小给他养大的。他原来是锦衣卫的缇骑四统领之首,一年前,锦衣卫总统领陆九霄命我义父严加勘查一位领军大帅,他怀疑这个大帅在边关图谋不轨。义父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因为这大帅为人极是深沉多智,不但手握重兵,更兼那时还是圣上的红人,不可草率行事,便命我乔装改扮,混入大帅在京师的府中充当婢女。”任小伍吐了一下舌头,道:“你义父也真舍得,当真是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
  唤晴道:“在大帅府中待得久了,才得知这人是个大大的好人。他待人极是和蔼,每日想的只是如何收服河套——原来咱们大明自太祖皇帝建国时虽然将元顺帝赶跑了,但蒙古人只是暂时退回漠北,对咱们土地的骚扰侵掠却从来没有停过。胡虏侵袭多年,终于将大青山、狼山以南一大片地方占去了,这地方土沃草丰,因黄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便称作河套。胡虏在河套扎下根来,便以此为老窝,时时攻扰内地,这些‘套寇’来去如风,官军又防不胜防,有时一次给他们掠杀的人畜多达十万以上!”
  “大帅便上书皇上要出兵收服河套,皇上对他的筹划很是赞成,便招他入京。可这昏君反复无常,又拿不定最后出兵的决心,大帅便只得在京师住下。平日里他总是沉默寡言,每说到套寇践踏中原,都气得怒发冲冠,有时候念及百姓无辜受苦,常常气愤难平得中夜不睡,就饮酒挥毫,或是作诗一吐胸中块垒,或是亲自规画火车地炮这些攻具的图纸。”任小伍听到这里将大拇指一挑,道:“这人为了老百姓整夜不睡,当真是个大大的好官儿!”
  “有一次,我瞧他眼睛熬得红红的,就劝他早些安睡!他却对我说,当今天下,如同给乌云蔽住了太阳,不知何时才能晴天!刚入府时我随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作小虹的,大帅便说,你的名字不妨就叫做唤晴吧!”任小伍点头道:“唤晴,原来是呼唤晴天的意思,却原来是这大帅起的名字!”
  “我见大帅确实没有什么不轨之心,便将所见所闻跟义父照实说了。义父一听也极是佩服大帅,就登门而来,二人一番长叹,竟然结为至交!”任小伍拍手道:“这叫做英雄重英雄,这不是很好吗?”
  唤晴叹道:“那时大帅名声鼎盛,天下之士莫不引颈以待,更有不少热血之士闻知边关将校缺少军饷,便倾囊而助。这其中太行山聚合堂的大堂主何竞我更是费尽心机筹谋到了一份百万巨饷,要送至边关。哪知这时却变故突生,先是陕西那地方澄城山崩,借着又是风沙大作。那昏君嘉靖偏说什么此兆主兵火,示边警,便去了收复河套的念头。”任小伍凝眉道:“这皇上怎么胡猜乱想,刮风下雨的和动兵有什么大的牵连?”
  “可惜那时大帅还不知道昏君心里已经变了卦,仍是不停的上书陈述‘复套’的规划。昏君心里就很是不高兴。这时刑部却又接到密报,有人硬说大帅贪污克扣军饷无数,老奸巨猾的大学士严嵩乘机上疏昏君,说大帅的复套是狂妄之举,说大帅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复套必然弄得府库殚竭,民何以堪?”
  任小伍道:“这严嵩想来知道皇上不想出兵的意思,才顺着他的意说出这样的狗屁话来!”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由。严嵩其时只是次辅,他上疏的本意还是冲着当时的首辅夏言夏大人去的。夏大人当初也力主大帅复套,严嵩要乘机扳倒夏大人,自己作首辅!他在疏中还说夏大人混淆国事。果然昏君震怒之下将夏大人罢了官,令锦衣卫将大帅逮捕入狱。”任小伍听到那大帅给锦衣卫逮捕入狱,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大帅是不是姓曾,叫……叫曾什么来着?”
  唤晴点了点头:“正是陕西三边总督曾铣曾大帅!”
  任小伍叫了起来:“我这人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其实我早该知道你说的大帅是谁的!确实有一个姓曾的大官曾在牢里关押过的,只是我只将心思放在斗鸡上,就一时没有对上号,因为我一直只叫他曾大人,从来不知道他还是一个统兵打仗的大帅!”说着又用手拍起了脑袋,“嘿,说起曾大人的风骨当真好生让人敬重。他在狱中时总被提去严刑拷打,到底为了什么我这当牢子的就全然不知了。有一次廷杖一百之后,人人以为他必死无疑了,岂知他昏了一夜之后,又在天亮时分挣扎了起来。我记挂着他是条好汉,就擎着灯去看他。那时候还是冬天,大牢里面又冷又黑,西北风顺着破窗户灌进来,拍在墙壁上呼拉拉的响,也吹得我的灯一忽闪一忽闪的。”
  虽是大热的天,任小伍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抱了一下双肩,似乎那股阴冷的北风又窜了进来,拍得他浑身肌骨俱寒,“我见他浑身上下全是伤,已经没有好地方了,更有的伤口已经烂啦,我顾念他是个好官,就偷偷塞给他一些金疮药。哪知这曾大人却说,小哥,俺是严嵩的眼中钉,你冒着大风险送药,这份情曾某领了,但这牢内遍布锦衣卫和严嵩的耳目,我若用了你的药只怕迟早严嵩会揪出你来,那时没来由的又牵连上一个好人遭殃。”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这人话不多,又是山东口音,带着一股子质朴的劲儿,听得我鼻子直发酸。说到底他也没用我的药,却自己将个瓷碗摔碎了,然后捡起了瓷片去割腿上臂上那些腐烂的肉块,腐肉割下去后,就瞧见筋已经挂了膜,曾大人就伸出手来自己截了去。我在一旁瞧他这么污血淋漓的弄着,忍不住全身打起颤来,手里的灯几乎要掉在地上。大帅却意气自若,那时候天冷呀,他喘一口气,就吐出一团白雾来,却从始至终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似乎那肉不是长在他自己身上的!嘿嘿,要说我任小伍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尤其是没佩服过那些当大官的,但一提起这位曾大人,我却是打心眼里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唤晴忍不住流下泪来:“大帅在牢里受的苦可是多了,但他总是觉得不过一时之冤,凭着自己一片精忠,皇上最后还是会回心转意的!哪知昏君杀心已动,虽然最终查不出一点克饷行贿的证据,昏君还是胡乱安了一个‘交结近侍律’的罪名将大帅问斩了。”
  她抽泣片刻,才又道:“大帅无辜被杀,府内一切家眷仆役全被谪戍极边,只有我这个不在册的婢女跑了出来。严党和锦衣卫更是要抓住大帅的公子公子爷,要斩草除根!”任小伍忍不住问:“那个公子爷是不是很英俊潇洒的,你一提起他来就脸发烧!”
  唤晴的脸果然红了起来,就愈发不好意思,道:“你这人尽会胡扯!这时候了还说这些没着没落的话!他叫曾淳,不但武功高强,更是文武兼修,大帅曾说,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生的儿子是个帅才!”任小伍笑了笑,心里不知怎地一阵酸酸的难受。
  唤晴接着说:“义父已经为大帅蒙冤之事奔走多日,但他官微言轻,终于无济于事。当得知陆九霄和严嵩要加害公子时,义父便事先通知曾淳,更命我将己经受伤的曾淳悄悄送出了京师,藏在一个隐秘所在!哪知祸不单行,当我回到过京师时,却发现义父竟然失踪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连找了几十日都是毫无结果,那时锦衣卫缇骑四出,我知道只怕是陆九霄动的手脚,这些日子还要提防那些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终于在数日前,才得知义父失踪的真像,原来是陆九霄知道义父庇护曾淳后,大为震怒,竟然用一杯药酒化去了义父武功,将他囚了起来。”说着转过脸,望着任小伍道:“就囚在你管的地字牢内!”
  任小伍惊了一下,叫道:“就囚在我管的牢内?哪一号,他、你义父叫什么名字?”唤晴道:“地字六号牢。我义父姓沈,名号上炼下石。”任小伍的脑子飞快的转了一下,忍不住叫道:“姓沈?莫不是、莫不是沈疯子?”他想起来牢里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酒鬼姓沈,整天疯疯癫癫的。
  他挠着脑袋问:“难道、难道你义父就是那个沈疯子?”唤晴却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义父只不过是暂时装疯的!其实他文韬武略,世间罕有,刀上的功夫更是了得,你是使刀的,难道没听说过‘秋岩观澜,西崖惊雷’两大神刀的名头?秋岩便是我义父沈炼石的别号,他的那套‘观澜九势’是当今武林一绝,连号称武林宗主的陆九霄都忌惮他三分!”任小伍听了这话,眼珠子几乎要弹出来,叫道:“什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炼石?”暗想我总是嫌这人疯疯癫癫的,每天总要时不时踹上他几脚的,却不知人家竟然是使刀的祖宗!
  唤晴叹了口气:“他饮了陆九霄的毒酒,武功一时全失。他知道陆九霄要从他这里查出公子爷的下落,迫不得已只得装疯了。”任小伍连连点头,心下却想:“这老酒鬼装得倒是真像,我瞧他八成就有几分疯!”
  唤晴又道:“我和师兄得到义父下落之后就兵分两路,他回去措置人手,我么,再回镇抚司大牢前打探消息。不想却遇上了东厂剑楼的十三名剑!风雷剑范老大和寒光剑宋十三阴魂不散地追着我,要我说出公子爷的下落来,好歹将他们甩开了,却遇到了你!”
  任小伍这时发现唤晴那双眸子那么轻柔那么真切地瞧着自己,象一泓清波似的,自己的心正给这泓清波浸润着,就要醉了。而唤晴接下来的话更让任小伍如饮醇酒:“大帅关押在牢中时,我曾经悄悄去探望过,你不顾安危,数次给大帅关照,不为难大帅,我都瞧在了眼里!你这人虽然没有满腹经纶,虽然不会武功,但却是个行得端坐得正,敢作敢为的磊落奇男子!”
  任小伍有些飘飘乎乎的,心里想:“原来我老人家是个奇男子,起码在我老婆眼里是个磊落奇男子,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要不她人海茫茫的,怎么就要做我的媳妇!”口中却道:“唤晴,你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却也有不太妥当之处,比如我虽然不像状元那般满肚子的诗文,却也读过不少的书,称得上是胸中有锦绣,你说我不会武功,就更是大错特错了,我的刀法在这条街上也是响当当的,想当年我师父何大林何大爷,号称‘铁臂苍龙刀’……”
  唤晴接着道:“他老人家凭着真功夫在双龙镖局里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任小伍笑道:“咦,这个你也知道,想必我师徒的名声让你的耳朵都磨出糨子来了!”唤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道:“小伍,我有一事相求,你答应不答应?这一件事事关大帅名节,事关边疆无数将士性命,更事关天下苍生!”
  任小伍生平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子握住手,觉得那手又柔又暖,就有些腾云驾雾了,脑袋一热,道:“不必什么事关天下苍生,只要是你求我的事,我任小伍豁出去这颗脑袋也给你干了!这叫做牡丹花下死……不对,这叫士为红颜知己死!”
  唤晴秀眉一蹙,嗔道:“说话总是这么没正经!”说着幽幽叹了口气,“这件事不必让你当真豁出脑袋来,可是也有些凶险!我要你做内应,救出我义父!”
  任小伍咽了口唾液,说:“你、让我和你一起砸牢反狱?嘿嘿,这件事你算找对人了,砸牢反狱,我最是……”本来想说“最是在行”,随即又想:“我又不是山大王,怎么对这事在行!”忽然心中一动,才明白了为什么人海茫茫,唤晴却要来做自己的老婆!
  唤晴捏了一下他的手,道:“锦衣卫高手如云,来硬的肯定不行的!”说着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道:“义父武功盖世,只是中了‘软脉散’,你只需将这解药给他吃了,他内力一复,休说一众锦衣卫,便是陆九霄亲到,也拦他不住!”
  任小伍疑惑着接过了那个药瓶,心中多了几分把握,暗想:“我是牢头,偷偷喂犯人点药吃,那可就容易不过了!只是那老酒鬼当真有那么高的功夫?”就问:“那我将他放了出来,说到底却也是三千刀鱼鳞大剐的死罪呀!”唤晴道:“你难道一辈子就做这个牢头不成?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心怀天下,咱们一起啸傲江湖,岂不甚好?”
  任小伍给她说得热血沸腾,暗想:“是呀,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心怀天下,我这磊落奇男子怎能一辈子屈才做牢头,而且和唤晴一起啸傲江湖,那不就是说她要真的做我老婆?是呀,人家女孩子脸皮薄,当真想做我老婆,又怎能直说?”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中就越兴奋,忽然反手抓住唤晴的手,说:“好,咱们一起啸傲江湖,作一对双飞比翼鸟!”唤晴给他说得脸上一红,正想啐他,却听任小伍又问:“唤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
  唤晴却笑了:“那日早晨,我听到那个姓侯的出一百两银子买你的鸡,你硬是没卖!就知道你这人有骨气,是个大丈夫!”任小伍望着唤晴脸上花一般的笑容,却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为“大丈夫”这三个字,说什么也要答应唤晴了。他低下头,瞅着还在拼命啄米的大将军,说:“我走了,可不能委屈了你,也罢,就让候九那老小子称心如意罢!”  
二、少年肝胆轻赴难(2)  
  天黑下来了,任小伍按时候到大牢里当差,路上不住地骂候九不是个东西,明明说过一百两银子的却硬是改成了五十两,还说,他做买卖的人就得这样该杀价时就杀价!五十就五十吧,谁让自己答应了唤晴呐。他的手一下子攥住了那瓶药,手心就出了一层冷汗。
  镇抚司的大牢的阴森可怖是出了名的,后来有明时人在其书中说:“其墙厚数仞,即隔壁嗥呼,悄不闻声”,“又不能举火,虽严寒,不过啖冷炙、披冷衲而已”。任小伍就在这样的鬼地方当差,好在这时还是夏天,阴森的大牢里面就还能让人忍受。
  沈疯子关进来近两个月了,不但老气横秋,还与谁都不合群,整天只知道喝酒,喝多了就哭,骂天骂地骂严嵩。可奇怪的是也不知是谁总是给他送酒,狱卒们也被关照不要为难他,但犯人们可不管那一套,总是打他,沈疯子整天醉巴巴地也难与众人为敌,就总挨打,但是一个多月后就没人打他了,大家发觉每次打完他后,手总是很疼,这老酒鬼倒笑呵呵地无所谓。
  任小伍找到他时,他还缩在屋角里抱着一个空酒坛子酣睡,鼻涕口水的拖得好长。好在这老酒鬼自己一个人一屋,因为一旦他见了生人就狂喊狂叫的没个完,吵得狱卒都睡不着觉,而且也没有人能忍受他身上的恶臭。任小伍知道犯人们都笑言,在镇抚司的大牢里,最难挺的刑罚不是杨木做的夹棍,也不是那种叫做“琵琶”的酷刑,而是被罚和沈疯子一屋,受他的恶臭和嚎叫。
  此时任小伍就在受这酷刑,六月的天里沈疯子身上更是臭得让人无法忍受,任小伍不得不捂住了鼻子,心里想:“真想不到这人竟然是锦衣卫四大统领之首,只可惜我任小伍是锦衣卫下属镇抚司中小得不能再小的狱卒,无缘得见您老人家!”
  “沈先生,”他低声叫着。那老酒鬼一下子就睁开了眼,任小伍有些吃惊那双终日浑浑噩噩的老眼中忽然射出了一阵冷电般的光芒来,但一见到是狱卒任小伍,那老眼中的寒芒顿减,马上又变得平常一样的浑浊昏聩。
  “沈先生,”任小伍知道这大牢里地旷墙厚,不必担心两人的话被别人听到,“是唤晴托我来救你的!”沈疯子的眼神一下子又清澈起来,他紧紧盯着任小伍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任小伍的话是真是假。
  任小伍不想再拖延,急忙取出那个药瓶递了过去,说:“这是唤晴托我给您送的解药!她说您中的是‘软脉散’,服下这药后,就能逐渐回复功力。她还说,今夜子时,她派人在牢外接应,由我送您出狱!”
  沈疯子的眼睛紧紧盯着任小伍一言不发,这眼神有几分惊奇但更多的是疑惑和猜忌,猛然间他的手一伸,卡住了任小伍的脖子,叫道:“唤晴,你们将唤晴怎样了?”任小伍给他卡得透不过气来,他拼命掰那双手,但沈疯子内力全失,自身力气还是大的惊人,任小伍弄得脸红脖子粗,还是没有挣开,他喘息着说:“快松手,沈先生,我是唤晴的朋友!”
  “胡说,唤晴几时有你这牢子朋友!”沈疯子的手越来越紧,“这定然又是陆九霄的诡计,这一次你们要骗我吃什么?”任小伍给他身上的恶臭熏得几欲昏去,心里想我这可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喊道:“我怀里有信,唤晴写给你的信!”忙把出门前唤晴写的书信塞到他手中。
  沈疯子就借着任小伍燃起的蜡烛,看了那信,面色才是一缓。任小伍却捋着脖子说:“你奶奶的,你这老疯子差点就把我掐死了。这药你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就算了,我出去告诉唤晴一声,这老疯子装疯装上了瘾要赖在牢里面过下半辈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出来了!”
  沈疯子拱手道:“炼石适才无礼,小哥勿怪!”拔开那瓷瓶,一口气将药丸全倒入了口中。
  任小伍一把掐灭了烛火,说:“好了,唤晴说,待你功力回复之时,我再给你弄一身衣裳混出大牢去。对了,唤晴还说有一件事甚为要紧,她叫你万万不可再喝陌生人送来的酒,据说那个什么软脉散的药力本来难以持久,毛病就出在那酒上!”
  他说完就退了出去,过道里的气息也是发着一股霉味,但他还是觉得这味道已经很不错了,忍不住狠狠地吸了两口。
  这时黑漆漆的过道里却飘过来一盏灯,忽忽悠悠地象一片鬼火!
  任小伍睁大了眼睛才看清,又是那个穿着赤黄衣衫的白胖家伙,瞧他的服饰怎么也是锦衣卫中的六品官员。本来六品在京官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但在锦衣卫和东厂里的人就不同了,比如这镇抚司中官员入狱按照朝廷规定就该归于法司,但锦衣卫和东厂却可以任意提审,这白胖汉子就总是来这里看沈疯子,每次还总是捎上一坛子酒。
  白胖子将灯插在窗栏杆上,恭恭敬敬地将酒放在沈疯子面前,低声说:“沈先生,小的又来孝敬您老来了!”那灯在窗上插得不稳,一晃一晃的,就映得他的胖脸忽明忽暗的,门外的任小伍偷偷地瞧在眼里,觉得特阴森。
  沈疯子翻了个身,大肚子朝天仰在地上,对那人却理也不理。白胖子一点也不恼,身子俯得更低,似乎挺喜欢沈疯子那股恶臭,说:“沈先生,晚辈一番劝说终于使陆大人动了心!他老人家拍了板,只要您老说出曾淳的下落,就立即让您官复原职!”
  沈疯子忽然呵了一声,却是打起了鼾,口水又长长地拖了下来。白胖子双眉一皱,声音却仍然是细细柔柔的:“也罢,既然沈先生还是坚不吐露实情,晚辈也决不相逼,”说着一掌拍开了那酒的泥封,牢狱里立时酒香四溢,“晚辈在此陪老先生喝上几杯,聊表寸心!”
  他自怀中取出两个碗来,满满地将酒倒上了,沈疯子闻得酒声,立时睁开了眼,白胖子笑道:“这是陆大人为先生弄来的御酒神仙红,滋味大好,先生不可不尝!”沈疯子还是没搭理他,却已经端起了酒碗。
  任小伍心里暗自着急:“这个沈疯子,刚才明明已经告诉了他,不可再饮人家送来的酒,怎么他又犯了酒瘾!”白胖子脸上的笑意更浓:“神仙红饮后飘飘如仙,先生一尝即知!”
  沈疯子蓦然一扬手,那碗酒全向白胖子泼了过去。
  白胖子身法却伶俐之极,霍然一伏身,竟然避开了大半,但二人相距太近,肩头、颈下还是给酒泼到一些。滋的一响,酒泼到地上就起了一阵白烟,那胖子的肩颈之上更是衣裂肉开,这酒内竟然蕴了剧毒之药。
  “怎样,这滋味是不是飘飘欲仙?”沈疯子冷笑起来。
  白胖子狞笑道:“刀圣的见识果然不凡,前几次酒中无毒便畅然就饮,这次一眼便看出了酒里面潺了点水!”说着双手一分,将一身锦袍扯了下来,“晚辈白不清受陆大人之命送沈先生上路的。”
  沈疯子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寒芒如电,道:“笑阎罗白不清?怪不得前些日子老子就一直瞧你不顺眼,你不是青蚨帮破阵门中的使毒高手么,何时投了陆九霄?”白不清笑道:“本帮郑帮主与陆大人神交已久,这一次应陆大人之请出山,专门对付逆臣贼子!”沈炼石听得“郑帮主”三字,身子一阵颤抖,仰头怒笑道:“郑凌风,郑凌风,呵呵,好,好,我沈炼石若是不死,你如何甘心?”任小伍听了郑凌风这个名字,忽然间想起一连串可怕的传说,忍不住连着打了几个寒战。
  白不清冷笑道:“实不相瞒,那个曾淳三日前已经落在了本帮手中,陆大人今日命在下最后试探你一次,先生既然还是死不改悔,白某只得格杀勿论!”笑声中他已经闪电般地出手,一手屈指如勾,戳向沈疯子额头神庭穴,一手立掌如刀,直向咽喉切来。任小伍看他招式狠辣,几乎要叫出声来,岂知平时疯疯癫癫的沈疯子霍然一转,身如游龙,白不清这招立判生死的“弥勒点灯”竟然被他轻轻巧巧地避了开去。
  白不清本以为沈疯子中了软脉散后功力全失,哪知自己一击必杀的“蛇鹊手”却被他轻易破去。他双目一寒,明白这老东西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功夫剩下一两成,就不好对付,当下不敢丝毫怠慢,双掌展开,疾如狂风暴雨的猛攻过来。他这套蛇鹊手讲究左爪碎骨如鹊啄,右掌截脉如蛇噬,实为江湖上有数的阴狠武功。
  沈疯子功力虽然尽失,身手却还敏捷,仗着见识高超,一时倒也还能支撑。他二人心中各有忌惮,均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出招时便全默不做声,只有沈疯子身上脚镣手铐不时发出一阵阵啷啷的锐响。
  那盏灯被白不清的掌风震得摇摇晃晃的,苦斗的二人更是快如疾风般的疾转,看得任小伍眼也花了。他心中暗想:“这个白胖子怎么这么高的功夫,只怕比那苏暮楼还高上一些,而这老疯子也当真是身怀绝技,想不到内力全失还这么厉害,但愿唤晴给他的解药灵验,让他快快恢复功力宰了这白胖子。”
  猛然间二人四掌粘在了一起,沈疯子身子一幌,连退数步,砰的一下撞在了背后的大墙上。白不清冷笑道:“沈老当真是武林泰斗,功夫全没了,还让晚辈这么费力,佩服佩服!”口中说佩服,手下却一招比一招狠。沈疯子受了他一掌,呼息不畅,再加上手脚上全带着长长的锁镣,就更加左支右绌。任小伍焦急万分,那盏灯越晃越快,牢里面一阵黑一阵亮,让人头晕眼花,沈疯子那有如牛喘的呼气声更是犹如鼓声一样,呼哧呼哧地全敲在他的心头上。
  陡然间白不清一招“鹊抢巢”,双掌卷起一阵劲风,那灯焰凄惨的一幌便全熄了,牢内陡然漆黑一阵,便在此时,白不清的双掌又和沈疯子的双掌牢牢粘在了一起。“沈先生,”白不清胜券在握,却不急于催动内力,“您老这么高的功夫这么匆匆地走,岂不可惜,只要您老答应区区一件事,在下立时放您老一条生路!”
  沈疯子怒道:“你奶奶的,连曾公子都已经落在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手中,你们还要什么?”“久闻沈老先生为天下两大神刀之一,观澜刀法和道家先天纳斗神功皆有神鬼莫测之功,”白不清的声音好整以暇,“晚辈恳请先生将观澜九势的刀决和纳斗神功相授,晚辈立时放您老出去。”
  沈疯子喘息道:“纳斗神功深奥无比,观澜刀诀更非有天纵之姿不能习之,我便告诉你……你也未必练得成!”白不清听他口气中大有商量之处,心下暗喜,道:“只要老先生肯悉心指点,晚辈料来不致让您老失望!”他见沈疯子沉默不语,便道:“只要老先生这时点一点头,晚辈立时就叩头拜师!”同时双手缓缓撤回内劲。
  沈疯子双目闪动,忽然扬眉吐气,叫了一声:“好,我答应你!”白不清心中大喜,笑道:“多谢老先生,我……”一句话未说完,忽觉背后一凉一热,一低头,却见胸前涌出一截亮亮的刀尖,在黑漆漆的牢内闪着诡异的光芒。
  一阵剧痛烧遍了白不清的四肢百骸,他怪叫一声,向后猛踢了一脚,却踢了个空,他愤然转身,黑漆漆的却瞧不见什么东西。白不清如一只中箭的猛兽狂吼着向前一阵狂冲乱打,猛然间后背又是一凉,他啊的一声低嗥,终于缓缓倒了下去。
  “点亮灯!”沈疯子在黑暗中喘息着。任小伍哆哆嗦嗦地点亮了灯,先一眼看见了白不清那张惨白的胖脸,特别是那双死鱼的一样的眼珠子还在死死盯着自己,任小伍胃里面一阵翻腾,忍不住张开嘴呕吐了起来。沈疯子皱眉道:“你奶奶的,刚才你砍了一刀之后,怎么不知道拔出刀来,让这厮折腾了这长时候!”适才正是任小伍趁着二人对掌之时擎着刀,偷偷摸进了屋来的,沈疯子见了之后便故意用言语套住白不清,让他心神不定的,任小伍就窜过去给了白不清一刀。
  任小伍喃喃道:“不是,不是我砍的,我……我可没杀人!”本来想说两句漂亮话,但一想到自己这一次终于无可辩驳地杀了人,而且被杀的还是锦衣卫大头领陆九霄派来的缇骑高手,他的胃口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一句话没说完又狂吐了起来。
  那把刀却是沈疯子拔出来的,他柱着刀坐在那里喘着气,说:“唤晴送来的解药我瞧半点用也不管,若是我能回复得两成内力,杀一个笑阎罗哪用得着这么费劲!喂,你吐够了没有,快将这白不清的衣服扒下来给我换上,趁着天黑赶快混出去,若是再迟得一时三刻,陆九霄又派高手前来,咱们定然和白不清一道去见阎罗啦!”任小伍一想不错,这时候事关自己的小命可半分延误不得,事到如今他任小伍也只有豁出去了。
  好在是深夜,镇抚司的大牢里向来不准点灯火,白不清那抛在地上的赤黄锦衣虽然给毒酒弄得一团肮脏,但还不太显眼。沈疯子除下镣铐,换上了锦衣,再将自己那身囚衣给白不清套上去,让他反身向墙躺好了,就和任小伍摸着黑向外走。和任小伍一同当值的牢子睡得正香,两个人顺顺当当的就出了地字号大牢。
  但两个人却没有一丝轻松,地字号牢外是三道铁门,其间又有数道往来巡查的锦衣卫。任小伍一心只盼着那些人偷懒全睡着了,但铁门外高愈数丈的围墙怎么办?
  第一道铁门半掩着,任小伍过去支呀一声推开了,就听见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问:“谁?”任小伍壮着胆子骂道:“他奶奶的,里面闷死人,出来透口气,到狱门于老头那寻口酒喝!”门边上那锦衣卫微微睁了一下眼,见是任小伍,就又闭上了眼,口中喃喃道:“多讨些,分我一壶!”
  任小伍暗自念了一声谢天谢地,他偷偷看身边的沈疯子,这家伙倒不怕,昂首挺胸走得倒极是镇定,任小伍的腿却有些软了。离二道门还远,黑黝黝的通道很长,似乎没有尽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霉味,任小伍走在这阴森凄惨的大牢通道里,心里竟然有几分留恋这味道了,那股往日让自己恶心的霉味这时候倒象一只柔柔的手,款款地伸进了自己的心里,拉着自己不让自己走!
  但任小伍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这茫茫不归路已经踏上了就没法子回头。
  前面挂着一盏灯,鬼火似的闪着,那是二道门的几个狱卒聚在一起,偷着喝酒。任小伍忽然有些羡慕起他们来,他想起往日自己这时候也总是溜出来,跟他们混在一起喝酒闲聊。那时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但从现在起自己就要彻底告别这种无忧无虑,等待自己的是无尽无休的天涯亡命和刀头舔血。任小伍想到这里心中就一阵抽搐,忍不住问自己,妈的,任小伍,你鬼迷了心窍了,为了唤晴那个小娇娘,这么做值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但不知怎地眼前忽然闪过曾大人那张血污纵横却依然谈笑自若的脸和唤晴秋水一样清澈的眸子,任小伍又隐隐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两个人悄无声息的穿过二道门,那最是粗大牢固的第一道铁门就在前面,却见沉重的铁门不知何时给打开了二尺宽的缝子,外面有数盏灯将铁门前空旷的一片地照得亮如白昼。竟是两拨人各自挑着几盏灯笼对峙着,瞧那打扮正是赤黄锦衣的缇骑和身着青衣白靴的东厂剑楼剑士。
  却听一个青衣剑士道:“在下东厂范成,奉阎宗主之令,让我们速提那姓沈的来见,闲人不得拦阻!”几个锦衣缇骑背向任小伍,拦在铁门外,冷笑道:“风雷剑范成兄是剑楼十三名剑之首,名气大,口气也大,在范兄眼里,我们锦衣卫也成了闲人了?只是这沈炼石本就是我们锦衣卫的人,给陆大人暂时关押在此,若无陆大人的吩咐,旁人休想提审勘问!”
  任小伍听了,心胆一寒,暗道:“他奶奶的,原来东厂和锦衣卫都要提审这个沈疯子,这时明火执仗的可怎么混出去?”正自犹豫不觉,沈炼石却在后面一推他,两个人竟闪身跨出了铁门之外。
  那自称范成的紫衫剑士岁当中年,身材高大,一眼看到了狱卒打扮的任小伍,喝道:“那沈炼石关押在哪个牢房?速速带我去提!”好在这时的沈炼石一身缇骑打扮,又缩身在任小伍身后,那范成一时还没有留意。
  对面的缇骑听范成说得声色俱厉,急忙跨上了一步,道:“范兄有所不知,陆大人对曾铣一案最是上心,此时正命白不清在里面勘问沈炼石,范兄若当真要提审沈炼石,还请阎宗主与陆大人知会一声,我们做下人的也好有个交待!”
  便在此时,那姓范的剑士身后,闪出一个长身青年,也是青素衣,白皮靴,一身剑士打扮,喝道:“奉宗主之命提审要犯,胆敢阻拦者就是逆党一路,先拿下了。”这人声音清朗,说出话来斩钉截铁,有一股不同一般的冷峻。
  几个缇骑微微一愣,那青年忽然双掌一吐,奇快无比地向缇骑攻了过来,缇骑们全没想到这东厂剑士竟会向自己动手,更兼这人手法如电,这几个武功寻常的缇骑便事先知道也决计躲不开,啪啪数响,三四个锦衣卫全给拍中了穴道,软软倒在了地下。
  风雷剑范成见这个剑士招式精奇,出手又快又准,也吃了一惊,不由问道:“你是谁?”那少年回身笑道:“这几个人口气轻狂,我教训教训他们!”虽然脸上现出一丝笑纹,但说出的话来却依然一字字的冷硬无比,殊无半分笑意。任小伍瞧见这人身材颀长,生着一张微黄的长脸,这样的一张长脸,偏偏下巴还微微向上翘起,就透出有几分执拗的质朴来。脸上的那对眼睛不大,却是精芒闪烁,有如利剑。任小伍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话,不知怎地忽然觉出了这人体内蕴着的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气。
  范成见这人虽然是剑楼剑士打扮,瞧模样却不认得,心下疑惑更甚,问道:“我瞧老弟眼生得紧,几时入的剑楼,档头是谁?”
  那青年沉声道:“阎宗主有密令,让小弟……”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几个剑士全凑过了凝神细听,哪知青年蓦然腕子一抖,一匹剑光有如狂风扫林,直向这几个剑士卷了过去。只听得哎呀哎唷几声叫,除了范成之外的五名剑士未及拔剑便全给他砍翻在地。
  范成怪啸了一声,身子一纵,斜斜退开,左肩上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青年哼了一声:“风雷剑果然不愧是十三名剑之首!”口中说话,手下丝毫不缓,刷刷刷连环三剑分砍范成的咽喉、眉心和心口。
  范成手中长剑挥舞,堪堪挡开,只觉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当真有如骤雨惊雷,刹那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剑快招疾,才得了“风雷剑”这个绰号,但这时交手三招,竟然无暇还击,这长脸青年剑法不但迅疾,更有一股说不出的飘逸俊朗的韵味。
  任小伍却看得心花怒放,暗想:“唤晴说过要派人前来接应,这人来得果然正是时候,而且功夫还高得不得了!”眼见这青年剑气如虹,逼得范成纵高伏低,手忙脚乱,不由暗自叫好,只盼他快些一剑杀了范成。站在任小伍身后的沈炼石却哼了一声,高声喝道:“使剑还是不顺手,出刀吧!”
  那青年叫了一声:“是!你接我这招‘龙门急浪’!”这人说话好似决不愿多说一个字,“是”这字似是对沈炼石说的,后一句却是冲范成去的。而他说话斩钉截铁,手上招法更是迅若闪电,他说第一个字时,已倏地一剑将范成逼退了半步,一反手已经从背后拔出一把刀来,话音未落,身形斜飞,连环三刀如水银泻地一般劈了过来。范成见他换剑为刀,在攻势上竟然没有丝毫停顿,而刀势之高古清奇更是生平罕见,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心胆俱寒,叫道:“兰陵公子刀,十步杀一人,你是刀圣弟子夏星寒!”
  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嘶声大叫,右臂上着了一刀,鲜血淋漓,长剑险些落地,范成怪叫了一声,回身便走,几个起落,便窜出了大门。
  那青年回过身来,向目瞪口呆地众狱卒叫道:“范成勾结反贼要砸牢反狱!我奉宗主之命前来擒拿反叛。”镇抚司的狱卒都是锦衣卫中不入流的小人物,每日里见剑楼和缇骑明争暗斗也习以为常了,这时见剑士先打翻了数名缇骑,又砍翻了其余的几个剑士,便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却听得蹄声隐隐,似是有无数快马向镇抚司大狱的门前奔来。
  青年却一回身,拉着沈炼石和任小伍转身便跑,任小伍见他不出大门,却折向往西跑,心中不禁大是疑惑,这镇抚司除了这一扇大门,四周都是高愈数丈的围墙呀!
  但这人身法好快,携着两个人还是步履如飞,几个起落己经到了西面的高墙前。墙上竟然垂下来两条粗大的绳索,那青年向任小伍一点头,叫道:“上去!”先自背起沈炼石援绳而上,任小伍知道外面定然还有人接应,大喜之下抓过来那条绳子便向上爬。
  那青年的身法当真是迅若飞猿,背着一个人还比任小伍快上许多,几个起落,已经离墙头还有半丈之遥。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弓鸣,一支羽箭呼啸着向他射了过来,青年背上的沈炼石眼疾手快,反手一把便抄在了手中。但觉那箭劲急无比,攥在手里依然狠命地往里钻,沈炼石刚骂得一声“你奶奶的”,那箭竟然从他手中窜了起来,噗的一声,擦着他的肩头飞了出去,在他肩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跟着嗖嗖嗖又是连珠三箭,劲急无比地射了过来,放箭之人显是高手,羽箭划空疾来,竟带着鹤唳猿啼一般的呜呜之声。
  青年知道沈炼石内功未复,急忙回身挥刀招架,黑夜之中刀箭相击,竟然迸出了三颗艳丽的火花,足见这三箭势道之猛。
  射箭的人显然早料得这几箭射不到他,却嗖的一箭射断了那根长绳。长绳一断,青年和沈炼石就向下坠去。
  那青年忽然一声长啸,左掌在墙上一拍,竟然直掠而起,背负着沈炼石疾跃了半丈多高,翻过了那道高墙,却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好刀法,好轻功!”
  任小伍这时也已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墙头,墙下面黑乎乎的,有几人正向自己着手。一个声音叫道:“快跳下来!”正是唤晴的声音。任小伍心中一喜,但又觉那高墙太高了,犹犹豫豫地不敢向下跳。便在这时,就听墙内有人喊:“金大人,这边还有一个小子!”声音未必,几支羽箭已经连珠价射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非跳不可了,把心一横,跳吧,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跳下去了!
  一翻身,任小伍狼狈不堪地跃了下去,几乎在同时,几支箭擦着耳朵飞了过去。  
三、长夜飞骑驱风雷(1)  
  黑暗中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在任小伍肩背之间一搭一托,便止住了他呼呼的下坠之势。任小伍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幽香,正是唤晴。虽然看不清眉目,黑暗中仍能让任小伍感觉出唤晴身上那种楚楚韵致。唤晴一下子就将他拽上了马,没等任小伍看清同伴都是谁,就听到啪的一声鞭响,十数匹马已经奋蹄狂奔。
  耳畔风声呼呼,两旁黑黝黝的树木影子不住地向后退去,任小伍惊喜地发觉自己还活着,他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和自己并马而行的唤晴正冲着自己笑:“这一次还要多谢你呀!”她指着那刀法精奇的长脸青年道:“这是我师兄,丐帮朱雀堂堂主夏星寒!”任小伍觉得唤晴这位师兄的人才武功都让自己难忘项背,心里隐隐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搅进这趟浑水有点傻。
  夏星寒横过一对豆大的眼来,干巴巴的冲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任小伍见这人傲慢难近,心下微微恼怒。唤晴轻声对任小伍说:“我师兄脾气有些古怪,你不要在意!”马行如飞,任小伍在马上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沈炼石却扭过头来瞪了夏星寒一眼,说:“这闷罐儿葫芦的脾气,到死也改不了!”跟着在马上拍了任小伍一下,道:“小子,这一次老夫可是欠了你一个大情呀,呵呵,江湖中人能让沈炼石欠他个人情的,你是头一位!”任小伍也觉得自己应该谦虚一些,就也抱拳道:“前辈说得哪里话来,咱们在江湖上混的,讲究的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任小伍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讲义气。”只是他骑术不精,这么双手抱拳,忽然在马上一个颠簸,几乎摔将下来。沈炼石又问:“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在牢里他们好像叫你五爷?”任小伍忽然心中一动:“自己这么一闹,今后便算是天下的反贼了。任小伍这个名字就不能用了,免得给郑鼻子他们找麻烦!”便道:“在下这个……姓任名笑云,老先生叫我笑云便是!”唤晴笑道:“这是你的本名么,长啸入青云,好名字。”任小伍摇头说:“不是长啸的啸,是笑嘻嘻的笑!”夏星寒听他说得粗鄙不文,忍不住哼的一笑。沈炼石却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这个笑更好,不出十日,天下便皆知任笑云之名了!”
  任小伍听了心里也是得意非凡,觉得爹妈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气势不凡的名字真是好本事,而自己将这么好的名字留着不用也是大有先见之明。“任笑云,任笑云,以后我就叫任笑云这大名了,”他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念着,“但愿你就真象这名字一样,一辈子笑笑乐乐的,象块云彩般无拘无束!”
  沈炼石歪着头向夏星寒冷言冷语地说:“好小子,原来你还记挂着自己的师父,我当你作了堂主,便早将我这糟老头子忘得一干二净了!”夏星寒在马上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道:“弟子无知,意气用事,还望师尊见谅!”沈炼石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你,咱们学武的人出招当求狠辣,你这只顾招式潇洒的穷毛病还是没改,适才那招‘龙门急浪’,你的身子再低下半尺,岂不早就要了那范成的狗命!嘿嘿,再低下半尺去,姿势便不那么潇洒漂亮了,是不是?”唤晴白了沈炼石一眼,道:“得了,得了,这一次能救您出来,师兄费了好大力气,这时候您就别乱发脾气了!”
  沈炼石忽然一皱眉道:“后面有狗子追上来了!”果然身后响起了数声长啸,声音或尖利,或浑厚,在静夜中听来分外惊人心魄。
  唤晴冷笑道:“听声音都是高手,向咱们逞威风呢!”夏星寒回头望了望,忍不住骂了一声:“缇骑来得好快!”任笑云也回头看,只见后面驰来了一片黑压压的人马,追兵中专有人擎着火把,虽然看不清面目,但还瞧得见马上乘者身上黄光闪闪,全是缇骑的打扮,远望上去象一团火云似的卷了过来。
  夏星寒嘶声叫道:“大伙按计而行,兵分三路,摆脱追兵后暂到各处堂口安身!”他这次出来只带了十余名的朱雀堂手下,却全是精明干练的丐帮弟子。十个汉子齐齐勒转了马头,夏星寒又叮嘱了一句,“千万不要恋战,混入城中就抛了马匹!”那十个丐帮弟子应了一声,分作东西两路,向城内奔了下去。
  唤晴望着那几个在马背上颠簸的黑影,她的眼角忽然有泪涌出,这十个人全是热血沸腾的大好男儿,但这一去,能逃得脱缇骑的黑手么?
  只听得缇骑呼哨连连,跟着马蹄杂沓,也分出两股人马追了下去。
  身后的追兵人数虽少,但缇骑的马好快,任笑云再回头一望,心就又一跳,追兵又近了不少。这时缇骑已经熄了火把,但黑黝黝一簇簇人马影子更觉可怖。任笑云拼命地打马,夜风呼呼地吹在脸上,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快要飞出来了。
  猛然间身后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厉啸,这啸声尖锐凄厉,众人的心全是一颤。
  那啸声却越拔越高,在黑夜中继续撕心裂腹的响着,那声音有如一万只刚刚挣脱符咒镇锁的厉鬼齐声惨笑。任笑云的心随着这啸声越收越紧,漆黑如盖的天空仿佛就要踏下来了,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上来,挤在太阳穴前突突的跳着,似乎就要从那里窜出来。
  啸声依然在继续,仿佛长啸之人的内力永无用尽的时候,唤晴等人全一脸的惊骇,最要命的是连胯下的马匹都跑得慢了。随着啸声的逐渐高亢,任凭你怎么拼命的抽打,马却越、跑、越、慢,马身也开始了突、突、突的颤抖……
  “快撕下衣衫堵住马耳,”夏星寒在马上喊着,“这是烂柯山五大鬼王中的嘶魂鬼王司空花!”沈炼石也嘶声喊道:“哈哈,官匪勾结,我那老朋友郑凌风手下一众妖魔鬼怪全窜出来了。这司空花轻功不错,咱们的马一慢下来,要千万小心他的鬼扑和鬼抓!”
  猛然间唤晴一声惊呼:“小心,他扑上来了——”众人全觉出一股劲风,跟着啸声陡然一大,任笑云更是觉得耳膜几乎要裂开似的,一抬头,迷迷糊糊地就瞧见头上扑下来一片玄云。
  那不是云,云不会有这么动人心魄的鬼啸,更不会有这么追魂夺命的鬼抓。
  众人之中,只有任笑云和沈炼石衣衫显眼,那人一伸手,就向这二人抓了下来。夏星寒长啸而起,一招“云破月出”顺势挥出。这刀一招七式,攻守兼备,乃夏星寒精研的心月刀法起首之势,他相信在这一刀之下还能强取攻势的人,普天之下不会超过七个!
  随着一片灿然的刀光狂龙般向上卷起,厉啸之声霍然止歇,众人耳中全是一静。
  鬼抓却没有收回,依然不顾一切地抓下!
  夏星寒心内一喜,虚实相应的刀招陡然使实,刀光直卷嘶魂鬼王悬空的双腿。
  但这势在必中的一刀却没有完全得手,一个生硬的东西在他的刀上猛然一拨。那是鬼王的手,僵硬无比,浑然不似人躯。只是随着夏星寒的一刀,沈炼石头上鬼抓却消失无踪。
  任笑云却看到头上一只巨灵大手雷霆般地击了下来,那股阴冷的劲风几乎迫得他透不上气来,任笑云大叫一声,身子拼命地向马上一伏。
  沈炼石大喝了一声:“唤晴,斫却月中桂!”唤晴早已奋势待击,只是为鬼王声势所摄,有些不知所措,听得沈炼石的叫声,她那把“晓红一点天下白”已经不加思索地挥出。
  斫却月中桂!唤晴的这一刀挟奋劈出,刀意纵横,一线刀气骤然袭向鬼王的小腹。
  鬼王嘶声大叫,众人耳中全是一震,夏星寒的刀也已经如潮击到。
  鬼啸凄厉无比,但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任笑云头上的巨手陡然不见,那片玄云也霍的向后飞去。
  马儿依然在跑,散乱的蹄声重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中。鬼啸声连同那片诡异的玄云全都消逝在潮湿的夜风中。
  任笑云却发觉背后一片冰凉,原来后背衣衫被撕下老大一片。“你没事吧?”唤晴纵马奔到他身边。“这、这算什么!”任笑云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有些庆幸这是黑灯瞎火的,唤晴肯定看不到自己脸上丢人的冷汗。他适才死里逃生,额头上一阵湿漉漉的,给风吹着,一阵黏腻腻的难受。
  唤晴心有余悸地问:“师兄,那一刀得手了么?”夏星寒冷冷道:“他太托大,给我一刀砍下两根手指!”任笑云回头望去,身后已经失了追兵的踪迹。原来鬼王的鬼啸虽然使众人的马慢了下来,但相距更近的缇骑马匹受害更大,这时已经给众人远远拉开了一段路程。
  沈炼石笑道:“好,你一刀破了这老东西的鬼抓,小心他将来和你拚老命!”夏星寒哼了一声,仍是干巴巴的道:“我等着他!”沉了片刻,才又道:“在镇抚司大狱中时,射箭的那人内力好强,又听到有人喊他金大人,莫非这人是金秋影?”沈炼石道:“我听那声音,八成就是六不铁卫金秋影。当真是他,就难缠一些了!”说着又摇摇头,“不对,不是难缠一些,而是很难缠!”
  任笑云忍不住问:“什么是六不铁卫?”唤晴低声道:“听说此人只听陆九霄一人的号令,杀起人来‘不闻、不问、不手软’,打起仗来‘不吃、不喝、不歇息’!”
  夏星寒的一张长脸忍不住紧了一紧,说:“这奸佞鹰犬,早晚撞在我手中,一刀砍了!”
  沈炼石在马上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其一,金秋影武功卓绝,决不在你之下,你未必能将人家一刀砍了。其二,这金秋影虽有些六亲不认,却也不是个只会一意媚上的奸佞小人。这人出身很苦,自幼便与寡母相依为命,为了习武,更是倾家荡产,但艺成之后却无人赏识,甚至落得在京师中卖艺的窘境,”说着又呵的一笑,“但他的剑法是真正的上乘内家剑法,寻常百姓如何看得懂?所以金秋影在大街上打把势卖艺也混不上一口饭吃。
  “这人侍母至孝,觉得大丈夫不能让老母得一温饱,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偏在他困窘之时,东厂阎公公手下的剑士却来找他麻烦。几个闲着无聊的剑士在他卖艺之时来踢他场子,金秋影一怒之下便将这些恶狗暴打一顿,更乘着怒意,携着一把钝剑挑战京师剑楼主人阎公公!”
  唤晴奇道:“久闻阎公公是东厂首领、剑楼之主,剑法之高在京师中仅在陆九霄之下,况且位高权重,金秋影这人也当真好大胆魄!”沈炼石道:“这事武林中人所知不多,但那一战之中,怀必死之心的金秋影只用一把钝剑竟然在阎公公手下走了一百招!这时却来了一个劝架的,就是陆九霄了,他用青云戟分开了二人,更替金秋影说情,让阎公公卖了他一个面子,放了金秋影一马。随即将金秋影招入锦衣卫中,三月之间连升三级,做了统领之职!金秋影自觉他的飞黄腾达全因陆九霄的赏识,为了报答这知遇之恩,就对陆九霄惟命是从。更因这金秋影落魄之时尝尽了白眼,胸臆中积了一口恶气,所以出手拿人从来不讲情面,才得了六不铁卫这么一个恶号!”
  任笑云听得倒很有些滋味:“原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么唤晴的故事是什么,这个夏星寒刀法高超,却看来与他师父之间有些过节,他的故事又是什么?”
  夏星寒也悠然生神,慢慢地说了一声:“若是见到他时,定要见个高下!”
  说话之间,前面已经见到城门了。好在嘉靖二十一年修建外城时为财力所限,七十里的外城只在南侧草草一围。眼前所见的正是防备最懈的西便门。沈炼石的眉头一锁,叫道:“只有硬冲了!”夏星寒一马当先,叫道:“奉阎宗主之命,擒拿反贼,速开城门!”那守门的见了他一身剑士打扮,不敢罗嗦,忙去开门。
  才开了一道门缝,后面蹄声阵阵,却有几骑追兵业已转过街角了,只听缇骑中有人长声叫道:“莫要放走了反贼!”开门的兵卒一惊,夏星寒大喝声中,挥刀将几个兵丁驱散,众人随即乘乱出了城门。
  沈炼石叫道:“狗子们又追上来了!喂,咱们这么丧家犬一般的要去哪里?”唤晴答道:“咱们再向西南行得数里就有朱雀堂的一处堂口。师兄说,咱们到了那里凭着地利之便就能暂时摆脱锦衣卫的纠缠。”这时众人果然听得蹄声又渐渐密集起来,任笑云回头望去,身后的追兵仿佛一下子从地下涌出来似的,黑乎乎的一片,杂着敲鼓般的蹄声又咬了上来。
  唤晴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叫道:“这几匹老马只怕盯不住了!”一言未必,数支羽箭已经射了过来,唤晴急忙回身挥刀挡开。身边一名丐帮弟子忽然叫了一声,身子伏在马上不动了,夏星寒策马过去,却瞧见那人身上插着一支透甲狼牙箭。
  “沈先生,”身后忽然飘过来一声声音,“你还是留下来跟我去见陆大人!念在你我相知一场的份上,金某自会保你无恙!”唤晴惊道:“金秋影,果然是这人追上来了!”这金秋影和他们相距尚远,但运功传出来的话却不急不徐,仿佛是就坐在众人身边和你细语谈心似的,单只这手功夫,瞧来就远在司空花之上。
  沈炼石怒声大喝:“金秋影,你当我是那苟且之人么?”金秋影的声音还是一点不急:“沈先生是明白人,难道会为了你一己之私累得这许多人都丧了性命?沈先生,小心了!”
  猛然一箭呼啸而来,箭声虽不及鬼王啸声震耳,但穿云破风之时也荡起一缕厉响。
  夏星寒大喝,一刀劈出。光芒一闪,狼牙箭尖叫一声,斜斜插入地中。夏星寒凛然一惊,自己运出五成功力劈出的这一刀,竟然没有将这箭劈成两段,射箭之人是何等功力!
  “好刀法!兰陵公子刀,十步杀一人,果不虚传,再接我这一箭!”声音未落,铮然一响,一箭已经破空而来。劲飞的箭声无比尖锐,让人感到这一箭太快了,太猛了,甚至空气都被它擦得起了火!
  夏星寒扬眉!舒臂!展腕!一刀劈下,声如金石交击,狼牙箭随着那抹寒芒裂成两段,与此同时,夏星寒只觉手腕一震,横刀看时,却见刀上已经起了一个缺口。
  这一箭之猛竟至于斯!
  那个中箭的丐帮弟子忽然身子一软,就要摔落下马,任笑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把抓住,将他提到了自己的马上来。却见那人已经双目紧闭,显是早已气绝身亡,任笑云手上一片粘糊糊的,那是血的粘稠!他原本惊惧的心忽然被一股愤怒点燃了,一下子浑身的血又象烧开来的水一般沸起来,刹那间全身的劲气鼓荡,只想去厮杀一番。
  夏星寒忽然扭过脸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就有一点泪水的光从夏星寒眼角涌出,闪在黑夜里,被任笑云窥见了。望着夏星寒那只在黑暗中微微抽动的下巴,任笑云心内更是一酸。
  唤晴忽然回头,喝道:“你们也吃我一箭!”弓弦一响,身后的中缇骑全都俯首于鞍,但唤晴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众缇骑一仰脸时,她的箭才射出去。
  连珠箭!
  唤晴的七支箭几乎同时射出,两名缇骑应声坠马,剩下的五箭却全被金秋影长剑劈落。但穷追不舍的缇骑也全吃了一惊,那蹄声立时散乱了一下,双方的距离陡然远了一程。
  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林子,向着众人伸展开一片繁密的枝叶来,快马加鞭转过一片林子,林后一处城堡有如一尊巨人沉睡在暗夜之中。
  驰到堡前,夏星寒忽然长啸一声,堡内就涌出了一片人马,向夏星寒叫:“堂主,得手了?”原来是夏星寒在此伏下的丐帮接应人马。夏星寒带着众人催马进堡,叫道:“关门,放箭!”
  丐帮弟子乱箭齐发,一阵密雨般的箭登时将众缇骑拦在了堡外。
  匆匆进得堡来,夏星寒引着众人进了一间轩敞的大厅,任笑云看见这堡内虽然已经很是破旧,大厅上也是残桌旧凳的废破不堪,但从院内那倒弃的石狮子和依旧高耸的石墙上面还能看出一些往日的显赫影子来。
  唤晴对沈炼石说:“这里是武林世家文家的‘乱堡’,虽然废弃多日,但堡深墙厚,金秋影一时还攻不进来!”沈炼石双眉一皱:“这里就是以秘道和埋伏闻名武林的乱堡?京师文家也是江湖上六大世家之一,怎么也衰败至此?”
  夏星寒接过话来:“文家精于奇门五行和机关制造,但半年前忽然为一群青衣蒙面人所灭,杀手是谁,却无人得知,此事也是近年江湖七大谜案之一,”叹了一口气,“可怜文家百十人几乎全被灭口,死里逃生的只有一人!”
  说着拍了拍手,就有个高大汉子应声走入了堂来。这汉子身材极高极壮,晃荡荡的半截铁塔也似,向夏星寒躬身施礼。夏星寒拍着他的肩说:“这文胜当初在文家只是一个下人,如今却算文家唯一的传人,力大无穷,是个使棍的好手,但文家赖以闻名的机巧之术他却全没学得!我见文胜这一个实心眼的人,亡命江湖好生可怜,就收他进了丐帮,这废弃的乱堡也就暂成了朱雀堂的一处堂口。”
  沈炼石问:“当初那些蒙面人说话是什么口音,是强攻还是偷袭?”文胜淳朴的脸上立时现出一抹悲愤已极的神色,愣了一愣,才说:“是、是偷袭,口音……很杂!”心急之下呼呼地喘起怒气来。
  沈炼石见他一脸的木讷憨厚之色,哪里有半点文家的世家风范,不由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等老实兼性急的佣人实是不会有心机留意这些细节。
  外面喊杀声不绝于耳,金秋影的声音给他以深厚内力催逼,依然飘进了厅来:“沈先生,金某拍胸脯向你力保,若是你乖乖跟我回去,你杀人越狱之事也决不追究……”沈炼石心中不知怎地升出一团怒火,恨恨道:“待我身子复原,定跟陆九霄算这总帐!”唤晴才来得及问:“义父,你的内力回复了几成?”沈炼石黯然说:“还是和从前一样浑身提不起神来,你这解药八成是假的,从哪里弄来的?”唤晴道:“是我千辛万苦从武当梅道人那里讨来的,他说吃下去后应该隔些时候才见效应的……”
  沈炼石双眉一展:“武当医隐‘梅邋遢’,你竟然把我这老朋友请下了山?”唤晴点头:“听说梅邋遢与陆九霄有杀徒之仇,这一次他不但赐了软脉散的解药,更要亲自和陆九霄周旋一番。听说他此时正在四处寻找帮手,不多时就会赶来。”沈炼石脸上才又见了一丝笑意:“既然是梅邋遢给的药,便没有妨碍了!”
  当下与任笑云等人在屋内安歇,夏星寒却将那中箭身亡的丐帮弟子的尸身在后院掩埋了。十余名丐帮弟子的脸上全都抹了一层戚然和愤怒,文胜忽然拔出一根熟铜大棍,呵呵嘶吼着要待冲出堡去厮杀,给夏星寒急忙拦住了。
  这时堡外忽然没了缇骑的鼓噪叫骂声,有放哨的丐帮弟子来报说,缇骑正向乱堡四周散开,显是防众人从旁门逃走。
  众人都知道这地方不得久留,唤晴打开柜子,翻出一些衣服给众人换上了,随即让文胜当先领路,走入了厅下的一条秘道。
  里面黑沉沉的,只有前面文胜手中擎着的一支火把放出一些光来,秘道中就弥漫着一股松油的味道。夏星寒低声对沈炼石说:“据说文家为防江湖仇家而建此堡,地下的秘道四通八达,有一十七个逃生坑道,而且相互串联,若无文家的人带路,谁到了这里也要晕头转向。”任笑云果然觉得这秘道很长,而且曲折弯转,高低起伏,有时一条路竟然有三四个岔口。沈炼石都忍不住叹道:“乱堡之名,果然无虚,当初若不是骤然偷袭,谁能灭得了文家!”
  任笑云就松了一口气:“从这秘道逃生,金秋影便是三头六臂一时也追咱们不上了。”
  前面的文胜忽然踩灭了火把,众人眼前全是一黑,原来已经到了一处秘道的出口。
  从秘道内钻出来时,却见四野静悄悄的,天上一弯明月如钩,几点疏星错落,一阵如水的清风迎面拂来,任笑云这时才觉得这风这星这月这树竟然如此风姿万千。文胜忽然回首,愤然指着东南的方向,口中呵呵连声。众人才瞧见东南方向已经一片火光。
  “火——”文胜吼了一声:“金秋影那厮竟纵火焚了乱堡!”众人心头全是一痛,虽然相距很远,都觉得那大火哔哔巴巴的是着在每个人的心里,一片默然中只听见文胜的双拳攥得格格作响。
  夏星寒却叹了一口气,说:“这笔帐咱们迟早要算!咱们再行一里就到了十七里铺,那里的萧家客栈有咱们的人接应。”
  众人这时已经疲惫不堪,但要逃出锦衣卫的铺天大网只得一鼓作气地逃下去。  
三 长夜飞骑驱风雷(2)  
  好歹到了萧家客栈,进了丐帮弟子事先要好的几间大瓦房,众人才喘了一口气。
  喝了茶,擦了脸,任笑云惊惧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这时才不由不佩服夏星寒手段之高,先算定了今夜子时大狱内防范疏忽,就混入剑楼之内来大狱提人,再以自己为内应接出沈炼石,跟着兵分三路引开大部分追兵,然后乱堡逃生,就连客栈中都伏下了接应的人手。瞧不出这人长脸细目,干巴巴的象是个乡巴佬,做起事来却一环扣一环,简直比得上说书先生口中摇鹅毛大扇的诸葛亮了。
  这时残夜将明,屋内一灯如豆。打坐片刻之后,沈炼石的脸上才现出几分豪气。唤晴、任笑云和夏星寒便立在他的床前。
  “我的腹内正觉得有内力在一点一滴的积聚,想是梅邋遢的解药见了效应!”沈炼石说着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但要回复从前的威风还不知要什么时候!”唤晴和夏星寒这时才跪在了地上,说:“弟子无能,打听了多日,才由聚合堂何堂主那里知道您竟然被陆九霄囚住,让您老人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起来吧,”沈炼石懒懒的一笑:“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澄醪不满缸……这也怨不得你们,只怪我没有想到九霄这么早会对我下手!”夏星寒应声立起,唤晴却依然跪着不动。沈炼石笑了笑:“怎么了,乖女儿还不动劲,是不是还有什么难处,我听到笑阎罗说那曾公子又遇上麻烦了,你是为了这件事求我的吧?”
  唤晴的眼圈一红,说:“义父所料不差,一月之前,淳哥……他、他不听我的劝说,竟然出了东灵山的介然寺,在龙愁岭下给青蚨帮擒住了,就要押解来京,献给严嵩那老贼。这一月之间,大帅的旧人特别是聚合堂为救公子已经和青蚨帮见了几仗。青蚨帮不得不改道而行,听说这几日就要到京了。”沈炼石叹了一口气,亲手将唤晴搀了起来,说:“笑阎罗所言不虚,公子果然落在了青蚨帮手中,嘿嘿,郑凌风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处心积虑的要除我,也是多年宿愿了。我熟悉这‘老朋友’的为人,他这么巴解陆九霄必然没安什么好心!”任笑云听得他说到“老朋友”三字时总是意味深长,显是与郑凌风积怨已久了。
  沈炼石望向夏星寒:“能否探知青蚨帮何时押解曾淳来京?”夏星寒摇了摇头。
  屋中就是一静。众人全在沉思,只有任笑云心中想:“这公子曾淳也当真有福气,能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为他担惊受怕,嘿!可惜呀可惜,难得呀难得!”灯芯上的火焰忽然啪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望着那火焰虚弱的晃了几下,心也不禁跟着一颤。
  便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夏堂主,沈老怪,这事你们怎地不问我一问?”唤晴面色一变,猛然打开屋门窜将出去。
  门外竟有一道劲风扑面砸来,同时响起文胜那闷雷般的一喝:“有奸细!”唤晴只觉呼吸一迫,“风摆荷叶”尽力向旁一闪,才没让文胜这一棍误伤到自己。
  文胜的大棍砸到地上,打得土屑纷飞,那人却游鱼一般从唤晴身边滑了进来。陡然间刀光一闪,斜刺里却有夏星寒的一刀无声无息地挡在他的腿前。那人笑声不绝,凌空踢向夏星寒持刀的手腕,夏星寒单刀一颤,轻飘飘地横抹一刀。
  那人见了这刀,不禁收了笑声,脚一扬,破鞋子竟然脱脚飞出,向夏星寒飞来。夏星寒一愕,收刀错身,却还是给那鞋子砸在了胸前。那人却一阵风似的飘身翻了进来。
  唤晴和文胜这时才抢进屋来,各持兵刃守在了门口。
  夏星寒望着那人一身脏兮兮的道袍和一张略显滑稽的老脸,却不禁微微一笑。沈炼石哈哈大笑:“好老道,我徒儿输你这半招不是因你的功夫高,而是怕了你的臭鞋子!”唤晴也拍着胸口笑出了声来:“你这邋遢鬼老道,吓死我了!”
  那老道提了一下胖肚子,嘿嘿笑道:“论臭脚功夫,还是梅老道天下第一!”夏星寒却指着他那件油腻兮兮的道袍说:“梅道长,请看贵袍后摆。”老道摇头说:“看什么看,嘿嘿,这一刀‘人闲桂花落’,已经有了沈老怪的七分妖气,老道自然是躲不过的,好歹也让我踢了你一鞋子,咱们扯平了!”说着眯起眼来,摇头晃脑的说,“这一刀仿佛是大匠作画,信手泼墨,随笔挥洒,而为烟为石,为草为水,自得气象万千。嘿嘿,夏堂主,你十年后可跻身天下七大名刀之列!”
  夏星寒将一双不大的眼打着他,慢悠悠道:“我只问你,我比金秋影如何?”老道双目一张,嘿嘿了两声,连说:“不好说,不好说!”跟着却将头转向任笑云,凑过了身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口中啧啧赞道:“沈老怪,这是你新收的弟子吧?嘿嘿,适才只有他一个人处惊不乱,稳如泰山,这才是大高手大宗师的气魄!”任笑云给他身上的味道熏得皱眉连连。沈炼石说:“这位任笑云任小弟还不会武功,你莫要取笑他!”指着那老道对笑云说:“这就是武当医隐梅道长!”
  任笑云见这梅老道滑稽随和,每说一句话必先嘿嘿两声,好似什么都成竹在胸一般,只是这人身上气味可是有些难闻。他皱着眉头给梅邋遢施礼,梅邋遢却自怀中摸出一物,放在口中恶嚼,啧啧连声道:“嘿嘿,你咬我,我也咬你!”任笑云不知所云,忍不住问道:“道长说什么?”
  沈炼石却呵呵笑道:“他那话不是对你说的。你们猜猜他吃的是什么?”笑云见梅道人咯吱吱的嚼得甚是有味,道:“蜜饯果子!”梅道人怪眼一张:“那东西有什么嚼头?告诉你们也无妨,是臭虫!”说着又自怀中摸出一只,丢入口中大嚼,喃喃道:“这东西吃我,我就吃它!”众人听了,全忍俊不禁,又觉恶心不已。
  梅道人却对任笑云道:“小弟年纪轻轻,就有这份胆力,当真难得!” 任笑云差点没笑出声来,暗道:“狗屁处惊不乱,老子是吓傻了眼,根本就来不及乱,这才稳如泰山!”
  夏星寒却说:“梅邋遢,你说你知道曾淳何时来京?”梅邋遢得意洋洋:“不但知道他何时来京,还知道青蚨帮走哪条路,到哪里来!这一次是何堂主那里得来的讯息,千真万确!他看上老道我腿快心灵,这才差我巴巴的赶来。”
  任笑云摊在床上死死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却见外面夜色沉沉,这一觉竟然睡了整整一天,虽然恢复了一些气力,却觉四肢全是酸痛无比。他信步走出屋外,却见一个人影正静静地立在深宵的院子里,正是唤晴。
  “可醒了,这一次你受累不少,还跟着担惊受怕的,”唤晴的声音微微颤抖,欣喜之情却溢于言表,“你熟睡中时不时大喊大叫的,好在梅道长说你只是有些惊累过度。”任笑云的脸一红,知道自己昨夜熟睡中只怕出了不少笑话,但他素来脸皮极厚,随即大咧咧地说:“我经过的风浪也着实不少,这点小小厮杀也不算得什么!你再这么见外,我可是要不高兴啦!”
  唤晴嗤的一笑,没有言语,只是向沈炼石的屋中望着,隔了片刻,才幽幽道:“这一日之间,梅道长给义父疗伤三次了,也不知效验如何?”
  任笑云问:“那个梅道长是什么来历,瞧上去好玩得紧?”唤晴说:“梅道长本来是武当派的宿蓍,以逍遥游的轻功和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闻名江湖,武功却并不如何出类拔萃,加上他为人邋邋遢遢,又性喜游戏江湖,才得了梅邋遢这个诨号。梅道长的大徒弟数年前为缇骑所杀,所以这一次也和咱们一起与陆九霄干上了。他说,聚合堂的何堂主已经打探来了消息,明日戌时青蚨帮就要押送淳哥路经十五里外的西山青田埔了!大战在即,义父的伤却迟迟不见好转。”
  任笑云凝眉问:“曾大帅已经给他们杀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放过他的儿子?”唤晴眉峰聚拢,眸子里射出一抹幽怨的光来,“小人呀,算来算去的全是为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大帅之死是因为首辅这权位之争,公子被缇骑追杀则全是因为那笔军饷了。”
  她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积的困闷和愁思一喟而尽:“当年大帅戍守河套,但军饷奇缺,手下兵将甚至没起冬衣。因大帅复套之议甚合人心,一群热血之士便倾力相助,太行山聚合堂的堂主何竞我更是费尽心机,筹谋了一份百万巨饷,要送至边关。那时大帅正在京师听候那昏君的复边的旨意,而押送军饷又必须是个有勇有谋的亲信之人,本来何堂主该当亲自押送的,但却因有另一件要事脱身不得,这押送军饷之事便全交由曾公子了。”
  任笑云忍不住说:“他是大帅的亲儿子,自然是这押送军饷的最好人选了。”唤晴说:“曾公子非但胸罗锦绣,还曾随着大帅在边关出生入死多年的,武功更是得自武当派掌门枭道人的真传!”任笑云听了,心里不知怎地就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却听唤晴又道:“何堂主还放心不下,命堂中风雷十八骑随行保护。”
  “哪知他们出太行山,刚行出一半路程时,便传来大帅蒙冤的消息,公子要火速赶往京师为大帅申辩。但这时已经闻得风声,有江湖上的黑道朋友要打这笔军饷的主意了。曾淳当机立断,连夜将军饷就地掩埋,便率风雷十八骑火速赶往京师。但赶到数十里外的无定河畔时又生了变故,竟遇上了一群蒙面人的袭杀。这些人显是为了军饷而来,悄然无声地便下了黑手。虽然他们武功高得出奇,但公子手下和风雷十八骑全是铁血硬汉,拼杀之中明知不敌,宁和对手同归于尽,也不要落入他们手中作降将逃兵。一场拼杀下来,风雷十八骑和公子手下数十军士全都殉难,只有公子在众人舍生忘死的掩护之下侥幸得脱了。从那时起,这军饷埋藏之地就只有公子一人得知了。严嵩和陆九霄贪婪成性,定然是盯上了这笔巨饷。这军饷不过百万之数,但不知是谁起的谣言,竟给说成了二千万两的巨财珍宝。怪不得江湖上的一众邪门歪道和朝廷里的厂卫重臣全红了眼——要知道这笔钱财来自民间,皇上全不知晓。陆九霄、严嵩之流以擒拿大帅逆党之名追索公子,若是顺藤摸瓜拿到军饷,尽可将这一大笔钱财私吞下来。”
  “本来义父已经将公子藏在京西二百里外的东灵山介然寺,那地方人迹罕至,隐秘得紧,但近日传出风声,大帅昔日手下的悍将陈莽荡因大帅死得不平,要在大帅的百日祭奠之日在大同之北的鸣凤山为大帅行祭奠大礼,届时还联络不少边关旧将联名为大帅上书鸣怨!公子得到这讯息便再也呆不住了,他对我说,陈三哥和一众旧将这么做是豁出了性命的,我这个当儿子的说什么也要到百日祭礼上在爹的牌位前磕几个响头。他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说自己是名帅之子,怎能一辈子做缩头乌龟,没的里辱没了祖宗名声,去鸣凤山的人必然都是昔日一同在边关出生入死的朋友,我到了那里也见一见这些好朋友!”
  任笑云听到这里心口和鼻子都发了酸,暗想:“这曾大帅也是好大的一个官了,怎么落得这么惨,大帅这样的忧国忧民却只能沉冤而死,公子这般的文韬武略却落得亡命天涯,这乱糟糟的年月呀!”只听唤晴接着说:“但公子隐姓埋名的这段日子里,不但陆九霄手下的锦衣卫在找他,阎公公的剑楼在找他,许多心怀不轨的江湖帮派也在找他,所以公子一露面就在龙愁岭下被江湖第一大帮青蚨帮抓住了。青蚨帮帮主郑凌风据说是我爹的宿敌,这一次抓住公子,正好借此讨好严嵩和陆九霄。”
  任笑云听得“郑凌风”这三个字不禁打了个冷战,说:“听说这郑凌风自己起了个大号叫什么‘经天纬地’,本事大得很,便是京师里街面上最无赖的泼皮提到郑凌风时都必恭必敬的。”唤晴点头说:“自郑凌风二十多年前接掌青蚨帮后,这个昔日的江南大帮崛起更速。如今的青蚨帮不仅杀人越货,坐地分赃,更贩私盐卖私茶,是个日进斗金亦商亦教的江湖第一大帮。那郑凌风非但长袖善舞,精于敛财,更是个武学上的不世奇才,他的焚天剑法是天下一绝。‘江湖五绝,两剑三刀’这八个字你没听说过么?”
  任笑云笑嘻嘻地说:“江湖五绝,两剑三刀?这句话我的耳朵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怎地不知,说得是天下五把神兵利器,两把刀三柄剑,最是锋利不过……”唤晴微微一笑:“明明不知道却偏要胡说一通,这句江湖传谚其实说的是当今江湖上的五位高人!两剑是指使剑的剑佛和剑帝,三刀是使刀的刀圣、刀神和刀魔! ‘刀圣’说的就是义父了,他老人家手中的那把披云刀据说是道家神器,以‘观澜九势’的绝世刀法称雄。‘刀神’指的是以‘惊雷刀法’闻名天下的聚合堂主何竞我,义夫字秋岩,何堂主号西崖,二人又并称‘秋岩观澜,西崖惊雷’两大神刀。那‘刀魔’就是横行漠北的黑云城主耶律诚翼。‘剑佛’是指创‘指月禅’佛门剑法的少林方丈行空上人。‘剑帝’么,便是这位青蚨帮主郑凌风了。”
  任笑云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东厂阎公公呢,他创了剑楼,不是称作剑神么?”唤晴哂笑道:“他那‘剑神’是自封的,比郑凌风可还差着一层。那郑凌风行事霸道无比,他的剑名‘掩日’,已经霸道得很了,那剑法么,居然唤作‘焚天剑法’。江湖中因他和行空上人的剑法之名均颇奇特,便称二人作‘剑佛指月,剑帝焚天’。三年前,郑凌风因为行空上人的名头排在自己前面,竟然挑战少林,那一战中行空上人心存慈悲,未尽全力,竟然死在郑凌风剑下。”
  任笑云一哆嗦,说:“那郑凌风岂不就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了么?”唤晴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虚名,这样的人怎会让旁人的名字排在自己之上?”任笑云吐了一下舌头:“连皇帝老子都不成么?”唤晴摇头:“青蚨帮内向来是只知帮主,不识天子的!郑凌风素来眼内无人,这一次曲意迎奉陆九霄,只怕也是别有用心。”
  任笑云的心就一阵揪紧,就凭自己和唤晴几个人,却要和郑凌风、陆九霄这样手段通天的人为敌,这岂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么?
  “不错,”身后飘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郑凌风醉心名利,青蚨帮为了聚敛钱财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这两年更因为贩卖私盐私茶硬是和官府做对,陆九霄已经对他留上了意,郑凌风自觉羽翼未丰,这才不得不对锦衣卫曲意逢迎。”却是夏星寒缓步走了过来。
  唤晴回头问他:“义父怎样了?”夏星寒说:“决无大碍,但要回复功力,尚需时日!”三人心内都是一沉。唤晴低声道:“你劳累了多日,还不早早歇息?”任笑云忽然发现夏星寒正自以一种痴痴的目光看着唤晴,但这时唤晴转过眼来瞧他,他的眼神便即慌乱的逃开。只是低下头来,缓缓说:“你其实比我更累,我出来就是叫你早回去歇息的!”唤晴粲然一笑:“还是师兄宠我!”
  夏星寒瞧她一笑,脸上倒是一红,急忙转过身去。任笑云瞧得有趣,暗道:“原来这姓夏的果真对唤晴有意思,不过这人本事挺大,脸皮子却薄得紧,比起我老人家可是差得十万八千里了!”
  忽然一阵蹄声清晰无比的传了过来,那声音急迫无比,象一面鼓似的敲击在三人的心上。任笑云面色当先一变:“缇骑又来了?”唤晴凝眉说:“只有两骑马!”夏星寒却默然无语。
  转眼间两匹马已经冲到了院外,一个声音在外面叫道:“一花开五叶——青龙——”声音悠长无比,还有几分昂扬的调子,只是低沉沉的,仿佛不愿让更多的人听到,就显得有几分苍凉。夏星寒却双眉一展,也低声唱道:“青莲天下行——朱雀!外面是青龙堂的孙堂主么?”
  院子外人影一幌,跃进两个人来,任笑云瞧这两人鹑衣百结,均是丐帮弟子打扮,当先一人身形高瘦,微微有些驼背,年纪在四十上下,瞧他满头的大汗,显是奔驰了许多时候。夏星寒向那驼背汉子拱手道:“孙堂主,帮中遇到什么紧急要事么?”他知道丐帮弟子若无要事,向来严禁骑马坐轿的招摇过市,这孙堂主深夜中快马驰到,必是帮中遇到了万分紧急之事了。
  孙堂主哼了一声:“帮中没有遇上什么要事,倒是老弟你没的里给老哥我找来许多麻烦!”说着在怀中取出一幅短旗,扬手一抖,低声道:“本帮逍遥旗在此,朱雀堂主夏星寒听令!”夏星寒的眉头微微一皱,只得翻身跪倒。
  唤晴和任笑云对望一眼,知道这是丐帮帮内之事,外人听了看了都属不该,但此时紧急时候,二人都想知道这孙堂主大老远的跑来要对夏星寒说些什么,便只稍稍退开几步,远远地瞧着。
  孙堂主只斜眼瞅了二人一眼,便低头对夏星寒道:“夏星寒,方帮主有令,叫你不得与锦衣卫为敌,更不得勾结匪类,对抗官府!”夏星寒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来,问:“孙堂主,此话怎讲?”
  孙堂主嘿嘿的笑了一声:“夏堂主心里跟明镜似的,何必问我?你勾结逆匪,劫了朝廷的要犯沈炼石出逃,这事还赖得掉么?陆九霄派了人快马驰到本帮总舵兴师问罪,方老帮主冲我大发了一通火,老哥我为了传帮主之令,骑着快马跑了大半夜,累得快要吐血啦。”夏星寒这时候面色才变了一变,沉声说:“沈炼石是在下师尊,蒙冤入狱,决非逆匪,还请孙大哥回去后跟方老帮主说个明白!”
  孙堂主身后那人一步跨了过来,喝道:“夏星寒,你年纪轻轻的就坐上了朱雀堂堂主的位子,还不是凭着帮主的赏识,这时竟然敢抗老帮主之命?”夏星寒的声音更加低沉:“姓夏的当上堂主,凭的是真本事!”孙堂主喝道:“夏堂主不得无礼,这是本帮七大行律长老中的雷分天雷长老!”
  那雷长老在帮中行律执法,素来颐指气使,这时只道夏星寒年少得志,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怒道:“好,雷某就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孙堂主急忙拦住:“雷长老且慢动怒,夏星寒,你劫牢救师也就罢了,怎地还牵上本帮?更让我们老哥俩跟你一起趟这浑水!老帮主这道令下得再明白不过,叫你不要和锦衣卫为敌,不得对抗官府,只要你此时抽身就走,跟我们回去见帮主,帮主自会恕你无罪!”
  雷长老见夏星寒低头不语,沉声喝道:“夏星寒,你跟我们走是不走?”夏星寒缓缓摇头:“走不得!”
  雷长老更怒,单掌一翻,凌空拍向他背后的志堂穴,喝道:“本帮逍遥旗在此,抗命不遵的就是叛帮大罪!”这一掌势夹风雷,威猛无比,啪的一声便拍在了夏星寒背后要穴。任笑云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叫。
  却见夏星寒的身子微微向下一伏,跟着顺势一弹,雷长老的身子登时如遭电击,腾腾腾的连退数步。这雷长老性如烈火,素来又瞧不起夏星寒这些年纪轻轻的晚辈,这时一掌之下明知自己和人家功夫相差甚远,但他素来作威作福惯了,大怒之下仍是疾扑上来,双腿连环,向夏星寒没头没脑的踢了过来。
  夏星寒跪在地上,双膝不动,只凭身子左躲右闪,雷分天迅疾无比的“连环十八腿”竟然踢不到他身上的要害部位。
  唤晴双眉一蹙,一阵疾风似的抢了过来,雷分天只觉眼前人影一幌,尚未瞧清来人使得是什么招数,双腿的“伏兔穴”上已给拍了两掌,他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栽倒在地。唤晴身子不停,纤掌翻飞,直向孙堂主攻了过来,使得正是沈炼石自创的得意掌法“落叶斩”,这路掌法以掌作刀,讲究“举掌疾风生,化刀千叶落”,轻灵飘逸中含着七分悍厉之气。
  孙堂主只觉眼前掌影纷乱,如千叶齐飞,当下只得以攻为守,大吼声中当胸一拳击出。他在这少林金刚伏魔拳上下过数十年的苦功的,一拳疾出,当真风起云涌一般。唤晴双掌一合,满天落叶忽然不见,孙堂主那迅猛强劲的一拳也忽然走空了,与此同时,他左手腕微微一麻,就在他一愣之间,唤晴已经飘到了数步之外,纤手里摇着那幅逍遥旗。
  逍遥旗是五色棉布缝就,以示丐帮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却能四海归心地聚在一处,这时给唤晴漫不经心的摇在手里,就显得有几分滑稽。唤晴说:“逍遥旗不在你们手里了,瞧你们还神气什么?师兄,你只管站起来就是!”孙堂主脖子上青筋怒起,要待扑上去硬夺,却知自身武功委实和这位刀圣弟子相差太远,只得脸红脖子粗的向夏星寒道:“夏堂主,你还要反出本帮不成?”
  夏星寒立起身来,沉声道:“逍遥旗还给二位,但帮主之令,恕难从命!”唤晴纤手一扬,喝道:“接着了!”,逍遥旗划出一道弧线,飞到孙堂主手中。孙、雷二人对望一眼,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只得收了令旗,悻悻而去。  
正文 四 袖里金刀斩鬼雄(1)  
  青田埔是两山夹一路,两旁的山陡峭如石门,沉沉的夜色中瞧不清山上的林木石岩,只是一片狰狞的让人揪心的黑色。唤晴就隐身在这一片黑影中,心里七上八下的,梅道人说那群人今夜该走过青田埔的,怎么这时候了还不见踪影?
  她再一次抬头,已经月上中天了。瞧着那轮冷素的月,唤晴的眼前不知怎地就闪起曾淳那执拗的眼神,那铁一样刚毅的眼神呀,象极了他那叱咤风云的老爹。不同的是,曾铣是一块百炼千锤的老铁,磨得去了火性,只剩下一股子消磨不掉的冷硬,曾淳却是刚刚出炉的滚烫烫的新钢,遇上冷会飞花溅玉的,唯有这满腔内世间少有的沸腾热血,就让自己这一生一世的牵肠挂肚。她的心就一酸,对着月亮无声地喊,老天呀,让我再看他一眼吧。
  那月亮却无语,只将一片清辉轻轻撒下来。
  “你又在想他?”身旁的夏星寒忽然问了一声。唤晴没言语,低下头来,却觉着眼角一片模糊了。夏星寒见她流泪,不禁叹了口气,“师父说你比男孩子还硬,一辈子不会流泪的,我却见你不知为他流了多少泪!”
  唤晴看了一眼身边嘴唇紧泯的夏星寒,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意,想,师兄和曾淳都是难得一遇的人才,性格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曾淳英姿勃发又热情外露,什么事情都藏不住的,只在大帅遇难之后才变了个人似的,终日沉默;师兄样子虽然不中看,却是个朴实真诚的汉子,可就是木得象一块石头似的。但石头下面呢,也是一团跃动不息的火呀!
  她就强挤出一丝笑,岔开了话题:“你瞧那个任笑云有趣么?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来呢!”
  夏星寒低声说:“他虽是市井中人,却是一条汉子,你不该让他不来的。”唤晴说:“他是好人,确实是好人,若没有他,咱们根本救不出义父的。我就更不能再让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留他在客栈,正好让他照顾义父。”夏星寒也举头望了望头上的明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梅道人说他已经请了不少帮手,却不知何时能来?”唤晴咬了一下唇:“救师尊可以从容用计,救公子却是时候紧迫,只得全力一战了!”
  夏星寒忽然低下头,说了一声,来了!两个人的心全是一紧。
  就听到了马蹄声,一团杂沓的声音敲着山道,近了。
  唤晴的心就给这团声音牵着一颤一颤的——终于瞧见一行人借着些微的月色,在崎岖的山路间策马行了过来。十数匹马在山道上深一脚前一脚的行着,马上的人多是深色的衣衫,瞧上去一团黑郁郁的,也分辩不出公子曾淳在哪里,只有一前一后的马上坐着两个穿白袍的汉子极是显眼。当先那人是个秃顶的胖身子,挺立马上显得精气十足,后面那人却是披着长发,矮矮的身子伏在马上一晃一晃的,似是已经睡着了。夏星寒盯着淡淡的月光下这两个奇形怪状的白袍客,心内一紧:“想不到青蚨护法五鬼王居然到了两位!”
  “这里地势险得紧,大伙多加小心了!”那秃头大汉回头喝了一声。所有的人全叫了一声:“是!”声音齐刷刷的,显是训练有素的,只后面那长发披肩的矮汉子趴在马颈上没言语。
  唤晴的眸子却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她在那一团人马中间瞧见了一个沉默无语的身影,就是他,有如岩石一般沉毅的身影,虽然给几匹马紧紧夹在中间,却依然让唤晴觉出那么清那么傲的一种酸楚。
  她忽然撮口长啸。
  行着的一群人一惊,全往她这边瞧来,没留神对面山道上却已经乱石如雨砸了下来。一阵人喊马嘶的乱,好在这堆乱石只是砸向最先那匹马,轰隆隆的阻住了狭窄的山道。唤晴已经扑了上去,一个青衣汉子当先迎来,却给唤晴展开身法自他身边电射而过,同时那柄短刀闪出一抹凄艳的光,那汉子的喉头就溅出一线血花。
  连夏星寒都给唤晴的杀气腾腾吓了一跳,但这会唤晴却已经不管那么多了,她已经清楚的看到曾淳望向自己的眼光,他不能叫嚷,必是已经给治住了穴道——这群天杀的畜生!
  文胜大棍飞舞,带着一群丐帮弟子也飞奔下山,和一群青衣汉子交上了手。“几个小贼,大伙不必惊慌,看住了正主!”那秃头胖子长声大喝,声音在一片兵刃交杂和人马的嘶吼中居然丝毫不乱,自有一份威猛慑人的气势。
  唤晴陡觉眼前人影一幌,一团白惨惨的影子已经阻在了眼前,正是那一直酣睡马上的长发矮汉,这时正咧着嘴冲自己笑。
  唤晴怒喝一声,晓红刀振腕而出,一势“举头望月”,直袭那白袍矮汉的咽喉。那矮汉左爪一横,竟然硬抓硬架向那把刀,跟着右爪分心抓到。唤晴直觉胸前劲风迫人,但她竟不舍弃攻势,短刀一压,径使险招,顺着矮汉的掌势划向他的小腹,同时仗着身法轻巧,硬用龙飞势的身法要从那只怪手下闪过去。哪知矮汉怪叫一声,左掌掌上蓄势,劲风陡增,震开了短刀,右爪却将唤晴衣襟撕下了半截。
  两个人的身形奇快如风的横掠数尺,但矮汉依然紧紧挡在唤晴身前。
  适才交了这一招,唤晴的两刀全都无功,胸口更是气血翻涌,望着那双鬼火般眨动的双眼,她咬了咬牙,说:“地行鬼王常机子?”矮汉子阴森森的一笑:“小娘们能躲过常老爷这一爪,功夫倒也不错!”
  夏星寒这时向前冲得正紧,只觉青蚨帮这群人虽然不多,身手却着实不错,若非自己往来冲突,十余名丐帮弟子只怕就抵挡不住了。他的一把单刀已经展到了七成功力,身边四个对手兀自收拾不下,而夏星寒激战之中却不得不将三分精神留在那秃头客身上。那秃头客虽然尚未出手,但一直虎视耽耽的,竟牵住了夏星寒的一半精神。
  秃头客那双拢在袖中的手忽然拔了出来,一股劲气隐隐然向夏星寒逼了过来。夏星寒已瞧见了那双手的手指上竟全套了大小不一的指环,有的金光澄澄,有的银色闪闪,夜色中瞧来诡异无比,一个念头在他的脑中清晰无比的一闪:“果然是他——青蚨护法五鬼王中功夫最诡异的巨灵鬼王乙凝!”
  夏星寒猛吸了一口真气,手中刀已化作经天长虹,力挥而出,这一招“孤月独明”是心月刀法中的七大杀招之一,随着一点流转如月华的刀光闪过,身旁的四个青蚨帮弟子手中的兵刃都是如遭雷击,呛呛呛的几声响,竟有三件兵刃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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