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冬藏的欢乐气氛。腊月二十三,便是送灶的节日,家家
都准备了足够的麦芽糖和醉枣 (用酒泡制的鲜红枣),供在一
家之主——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的座前:请他们两位老人家
把嘴吃得甜甜的,向玉皇大帝报告这家人家一年言行时,要
多言好事;等除夕述职完毕回归之时,多带吉祥回来。
纯朴的农民们,对神佛的贿赂是直言不讳的:把 “上天
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当作座右铭,贴在灶君老儿的左右耳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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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3·
这种 “说好不说坏,报喜不报忧”的国民性,自古培养
起来,随着这种家家户户的辞灶仪式 (当然不止于此)一代
一代往下传。如果听听那些嘟嘟囔囔的祈祷,就会觉得非常
奇怪、可笑,乃至可恶。
“和风细雨到我们这里来,暴风冰雹到人家那里去!”
他们也不想想抱着转嫁灾难于人的不光彩的意图,怎么
能得到神明的同情,也不想想,那被诅咒刮暴风下冰雹的地
方,也在这样祈祷。
谁也不去深究,谁也不去思索,仅仅是说说痛快,凑凑
热闹,表表心愿。
今年的节前的欢乐,却被国民党谋杀新四军的枪声窒息
了,被保安队、清乡队和特工队的残酷清剿破坏了。
石山镇在石井坑的西北角,向云岭方向突围的新四军都
一批一批,一组一组,三三两两地拥向这里,这里成了 “清
剿”的重点区。这里的所有居民都被卷进这个旋涡,都被推
向矛盾的尖端,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如果一个新四军的突
围者,敲响你的大门,你开不开,救不救?那些如狼似虎的
清乡队,逼你说出新四军伤员的下落时,你说不说?五户连
保,十家连坐,万一左邻右舍出问题,要你也承担罪责时,你
会不会提心吊胆?当那些以搜查为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的地头
蛇们,接二连三地到你家,翻箱倒柜实行查抄时,你还能不
能安生地忙年,想到新年的喜庆和欢乐?
石山镇,正处在 “清剿”与掩护的旋涡之中。
初升的下弦月的幽光,照耀着处处隐藏着危险的弯曲的
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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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空气阴冷潮湿,寒风阵阵吹着街旁的树木,如泣如诉地
悄悄低语,又象一个人在痛苦中翻滚抽泣。空中行云低垂,挡
住了幽暗的月色。这时,在街道的阴暗之处,有一个黑影闪
过去,象侦察兵摸进敌军阵地,向那座破旧的小楼靠近。尔
后象幽灵似地闪进那虚掩的木门,手电光急速的一闪,就熄
灭了。
这个幽灵尽量地蹑手蹑脚地走着,但是,它的脚还是蹭
响了地板,碰上了一块破瓦片,那块沉睡的瓦片似乎被人踢
醒之后发出抗议,咯啷声在空洞的楼底层回荡了一下,就消
失了。
手电光又闪了一下,幽灵看准了狭窄的楼梯口,楼里一
片黑暗,令人生畏。楼梯的踏板,大概被白蚁蛀空,吱嘎吱
嘎地响着,似乎在警告登楼者,如果再增加半分重量,就要
断裂了。夜风从破裂的窗棂间灌进楼内,不知吹响了什么,象
个屈死的冤魂在嘤嘤哭泣。
整个小楼充满了恐怖气氛。
脚步在楼板上轻轻移动,手电光又闪了一下,照亮了楼
板上的杂物堆。登楼者就在这闪电似的光亮中,找到了插脚
的地方。由于激动,他全身发抖。
阁楼上,由于天窗仍能透进残月的微光,还能看到奇形
怪状的各种物体。在这物体后面,传出微弱的转动身体的声
音,并且发问:
“……是你吗?……”这是少女的软弱的声音。
“是我!”黑暗中,登楼者在轻声地回答,“你觉得怎么样?”
“……”黑暗中的沉默,等于作了明显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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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5·
“要有信心……我搞到药了,能好!”登楼者蹲下去。手
电筒又揿亮了,并且推到永亮的按钮,放在一个破木桶上。
光亮照不到受伤者的脸,只照着她的腹部,那灰白色的
绷带,涸着一团干涸了的黑色的血。登楼者俯下身、轻轻打
开绷带时,手电光透过下垂的黑发,照亮了她的脸,这是郑
芳雪。
“芳姐!换药也是没有用了!我知道。”
“你什么也不懂!”郑芳雪以老大姐的身份,用斥责的口
吻说,“这是我从巧峰镇五洲大药房里搞来的特效药!保你半
个月就能下楼……”
“芳姐!你的心我知道……子弹头还在我肚子里呢!……
这样的伤,叫盲管伤,比贯通伤难治多了,在南堡医院,也
许能治好……现在也已经晚了。芳姐!趁我还有精神,我想
跟你说说话,你不要再去找什么药了,太危险了……还会连
累乡亲们……”
一阵浓烈的脓血味,在阁楼里弥散开来。绷带解开了。郑
芳雪面对这样的下腹伤,是无能为力的!理智早已告诉她:一
切努力将归无用,而感情,却推动她去甘冒危险。
伤员发出一阵阵坚忍的低吟。
“志兰!你会唱湖南花鼓戏吗?……和安徽的凤阳花鼓一
样吗?”郑芳雪给她的伤员挤脓。其实,林志兰的伤口已经处
在麻木状态,这比疼痛要糟糕得多。
“不一样!”
“你能哼几句给我听吗?……”郑芳雪全神贯注于伤口的
清理,那些话完全是下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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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我给你唱…… 《生死牌》吧!记得那年,我十六岁,看
了这出戏以后,把枕头都哭湿了。三个姑娘,争相去死……
后来,我又去看了好几遍,我喜欢这出戏!”
“是花鼓戏?”
“不!是湘戏,哟……哟!”林志兰忍不住哼叫起来。
郑芳雪用林志兰那把防身的手术刀,刮伤口四周的烂肉。
林志兰平时那红润的脸色,早已变成蜡黄,大颗的汗珠
在她的脸上滚动着。在郑芳雪揭开那凝结在伤口上的纱布时,
她还能忍受得住,现在像尖刀刺入她的腹腔而后钻进她的脑
袋。她咬着牙关,紧握着拳头,身子象畏寒似地向一处收缩,
似乎全身蜷成一个球,才能抵御那切肤之疼。
十天的救护知识,使郑芳雪知道,如果不把腐肉清除,要
想使伤口愈合是不可能的,只能越来越糟。现在,志兰已在
高烧之中……她不敢往后设想。她也曾想,索性让敌人把志
兰俘去,抬到茂林救护所,先把人救活,尔后……但她不敢
相信顽军会有这样 “好心”。
疼痛,剧烈的疼痛。
“志兰!唱啊!……轻轻地唱!”郑芳雪要求着。
志兰用最大的坚忍,断断续续地哼着:
云遮深山不见天,
狂风阵阵透骨寒;
孤灯深锁添愁怨,
为救玉环左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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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7·
一阵刺骨的疼痛,林志兰无法唱下去了。她需要集聚起
全部毅力跟疼痛搏斗。
“志兰!这就好了。好了!”
林志兰听到郑芳雪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又越离越远
了。
三 生 死 牌
负责掩护郑芳雪的教友告诉她:本镇有个烧木炭的年轻
人,从他的木炭棚子附近,找到了一个受伤的女新四军,把
她藏在那座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阁楼上,万一被清乡队搜出,也
找不到谁是掩护者,或者推托是她自己躲进去的。
当天夜里,郑芳雪就来到小阁楼上。她担负起护理战友
的责任。这已经是第四个夜晚了。
“志兰!已经包扎好了!”郑芳雪舒了口气。她的全身已
被冷汗湿透了,她用衣袖抹抹脸上的汗珠,看到志兰已经处
在虚脱似的微睡之中。
“芳姐!我就象在火里烘烤一样!”
“我给你水!”郑芳雪把手电筒揿亮,在墙边有一个水罐,
她用牙缸舀了半缸水。她帮助志兰坐起来,躺着喝要呛水的。
“芳姐!我以前恨过你!”
“志兰,不讲这些!”郑芳雪说,“刚才,你唱什么来着?”
“生死牌!”
“是个什么故事?你那么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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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你要听?”
“如果你不累……”
“我正想和你讲讲话呢!”
“我也愿意,那你就讲给我听吧!”
“……哪个朝代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个贺总兵,是个
仗势欺人的坏蛋,他有一个儿子叫贺三郎,出外打猎,碰见
了民女王玉环,就要抢她去做小老婆。王玉环逃跑,贺三郎
追到桥边,跌下河去,淹死了。贺总兵就要县令抓住王玉环,
要她抵命。县令知道玉环冤枉,又知道王玉环的爹爹是他的
救命恩人,想救她,可是没有办法,县令的两个女儿,一个
叫黄秀兰,一个是义女,黄秋萍,都愿意替王玉环去死。王
玉环不肯,三个姑娘争论不下……每逢看到这里,我就忍不
住流泪……后来,老家院想了个办法,写了个生死牌,要她
们抓阄,谁抢到死牌谁就去死,结果黄秀兰抢到了死牌
……”
“这是人类的美德和希望。”郑芳雪说,“可是,世上的坏
蛋也太多了,就象那个赵令波……”
“芳姐,你喜欢我的哥哥吗?”
“志兰,我们只是一般的同志关系……”郑芳雪违心而又
坚决地说,“只是为了自己随军的事,请求他帮助就是了。”
“不!我知道,志超哥是很喜欢你的……”
“这是你的误解!”郑芳雪极力否认。
“芳姐,你干么要骗我呢?”
“志兰!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想想,赵令波是怎
样向小范和你开枪的……也许咱们要想法告诉人们。不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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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9·
个叛徒还会披着人皮来害人的!”
“芳姐,除了志超哥的事,我什么都不想说……”林志兰
显得十分执拗,“我和你说了实话吧!我曾经恨过你,那是你
处处胜过我……”林志兰用忏悔的口吻说。
“志兰,好妹妹,千万不要这样想,也不要这样说。”郑
芳雪拉着姑娘的滚烫的手。
“我现在……芳姐,我很高兴……我把死牌抢到手里了。”
郑芳雪大吃一惊:“志兰……你说什么疯话?”
“芳姐,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死牌,就是我肚子里
的那颗子弹……”
“我说过了!这是不碍事的!”郑芳雪简直要气恼了!
“我当了三年护士,比你知道得多。芳姐,这很好,我有
个事托付给你,你能答应吗?”
“什么事?”
“你先答应!”
“不,你先说!”郑芳雪似乎已经想到林志兰要说什么了。
她的心弦被姑娘的诚意拨动了。她对这个少女的内心是多么
缺少了解啊!
“我送你一件礼物,你要吗?”
“当然要了!我一定会终身珍藏!”
林志兰把自己患了热病似的手,伸向自己丰满的胸脯,从
那里摸出一个很小的用手帕裹着的小包。好拉过郑芳雪的手,
用力地杵在她的手心里,得意地说:
“芳姐,你可是答应过的!”
“我能打开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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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可以!”林志兰点点头,“可是不能反悔。”
郑芳雪慢慢打开来。是一枚金光闪耀的别针。她迷惑不
解地问: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这是叶挺夫人送给我的!她曾经祝愿我找到一个好丈
夫!”
林志兰的脸涨红了,但她不想再兜圈子,“芳姐,我猜出
来了,你大概听说我不是林志超的亲妹妹了,你大概知道我
是深深地爱着他了,所以你才说那样的话……”
郑芳雪无法否认,只好平心静气听天由命地听着。林志
兰像着了魔似地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她自己也并不明白哪
里来的这些话:
“我时时刻刻地想着他,在我愉快的时候,我想着他!在
我苦恼的时候,我也想着他!有时,我很恨他,恨他把我当
亲妹妹看待,恨他不知道我的心。在医院里,我也收到了几
个人的追求我的信,可是,在我眼里,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和
志超哥相比;只要一闭眼,我就能看见他!只有他,无时不
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他爱着你,你也爱着他……我曾经
非常痛苦,我恨。其实,我并不糊涂,你没有一点对不住我
的地方,我是嫉妒你,又羡慕你。我真不知将来,我怎么活
下去。现在,可好了!想不到,让赵令波那个坏蛋,一颗子
弹给解决了!……这就是命,命该如此……挎包里还有我的
一本日记。”
“志兰!我不准你再说下去了!”郑芳雪不顾一切地拥抱
着这个热恋中的少女,热泪纵横,“你会好的!这个别针我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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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81·
下,等你们结婚时,我再当作礼物送给你!……”
“芳姐!把日记本留给哥哥……”
志兰已经无力说下去了。她的胸脯大起大伏,似有蟒蛇
在她体腔里翻动,喘气越来越急,全身在拼命抽动,眼眶里
涌满了泪水。这种惨状,使郑芳雪惊骇莫名。她弄不清这是
生理的现象还是心理的反应。但她记得有一位文学家说过:
“初恋,是一支扎在心上的倒钩箭,拔掉它,必然带着心头的
血和肉。”她也许作了一件蠢事,又把那枚别针放在那只滚烫
的手中:
“志兰,你留着吧!……我到茂林去找陆会长,我们一起
去茂林医院……”
志兰无言,她把那枚别针重又攫在手中。那是长约四厘
米的镀金横枝,枝上缀着两朵嵌着宝石的红梅。她紧紧握住,
犹如握住她的爱情,那坚硬的梅枝深深地扎进了她的皮肉,似
要嵌入她的手骨。一个垂死之人,竟然有这样的蛮力,不知
生理学家们能否作出解释。她的声音却微弱得象轻风吹拂的
游丝:“志超哥,你要保重!……”郑芳雪听来,那不过是一
声呻吟。她不敢把那个别针从滴血的手中抠出,一任它刺进
姑娘的手骨。志兰开始咳嗽,殷红的血,一缕一缕从嘴角上
流出。郑芳雪不知如何帮助她,跪俯在她身边,痴呆地绞着
衣角,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知道这是不是
临近死亡的征兆。
“芳姐,你不该把别针还我,”她把拳头移向嘴边,松开
五指,用牙齿把别针从血肉中拔了出来。郑芳雪急忙接在手
中,是对是错,她已经无法思考,一任听从志兰的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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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芳姐,你把那个小窗打开,我想看看皖南的山……”
这个要求是危险的,可是,那只痉挛的指着窗口的蜡黄
的手,却不容违拗。在灰尘飞扬里,小窗被推开了,幸好是
对着后山。
“芳姐!把我抱到窗口……”
郑芳雪即使天塌下来,她也是满足姑娘的要求。
“芳姐!”劈窗而入的寒气使林志兰精神为之一振,一瞬
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探身窗台,却又对郑芳雪作着另外
的吩咐:“你把我的药包整理好,咱们也许能去茂林……不要
忘了那把手术刀!”
郑芳雪悉从尊命。药包几乎是空的,但她看到了那本日
记,蓝色皱纹纸封面,是 1939年 “八一”节新四军机关工作
学习积极分子大会发的纪念品。但她找不到那把刚才还用过
的手术刀。
“志兰,手术刀在哪?”
“你再找找,也许……”
可是,女教师找不到,摸了一手灰尘,两平方米的地方,
找不见亮光闪闪的镀镍器械,她有些奇怪。
“志兰!……”
女护士不答,她安琪儿似的俯在窗台上睡了。
郑芳雪凝惑地看着她,只见她全身寒冷似地瑟瑟颤栗,有
一滩鲜血,从她的身下,沿着窗台流在楼板上。女教师吓得
睁圆了眼睛,愣了几秒钟,猛然扑到窗前,抱住了女护士的
身体,翻转过来,那把手术刀已经深深地扎进她的心窝,只
有半寸刀柄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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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83·
“志兰!志兰!……”女教师狂摇着她。
女护士被摇醒了似地睁开了双眼,但她眼前出现的并不
是女教师的焦急惶恐的面容。她目光呆滞,不再有任何痛苦
的感觉,嘴唇蠕动着,喃喃着,眼里迸了一下生命的火花,又
一阵突发的颤慄掠过她的全身。她的头猛然一歪,睡到女教
师的臂弯里。
四 几页日记引来几多泪水
郑芳雪坐在小阁楼的窗前,她作为圣公会教友的一位亲
戚住在这里。她度过了那可怕的时刻,那个烈性姑娘自戕的
一幕却永留记忆之中。窗外冷雨加雪,清剿队也许不会突然
来临。窗外有棵古槐,在风雨中摇动着光秃秃的枝桠,在挣
扎中呻吟。她苟且偷安躲在这里,获生的幸运并没有给她带
来宽慰,前景茫茫,使她对生活的信心发生了动摇。她的面
前,摆着林志兰的日记。她仿佛体察到了少女如火的痴情,听
到了欢快的银铃似的声音。当她想到这痴情之火已经熄灭,这
欢快的声音已经消失,就忍不住泪如泉涌。
那字带有五年级小学生的稚气,她简直不能读完一个完
整的句子,就象一个母亲看到已经死去的活蹦乱跳的孩子。
×月×日
世界上,我最佩服两个人,一是我的哥哥,他
在前方打仗,可是,我能从伤员嘴里打听到他的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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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息。战士们都敬爱他,我感到自豪,我也敬爱他。我
离他很远很远,可又很近很近,一闭眼就能看到他。
我还崇拜我们的刘医生,她能读拜伦、普希金
的诗,还看《少年维特之烦恼》;她懂古文也懂英文,
又会讲故事,讲 《黑奴吁天录》,讲 《迦茵传》,我
都听得入了迷。我若是能象她那样,该有多好。可
她总是很苦恼。她说爱情是杯苦酒。我不信。
×月×日
哥哥,我想调到前方去,你们营里不是有护士
吗?我学习过火线救护,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会
提心吊胆了。
我打过报告,反叫刘医生训了一顿,说火线救
护全是男的。真的吗?各连里的卫生员当然是男的,
可营部的呢?
哥哥,你知道南丁格尔是谁吗?真是个了不起
的人,用刘医生的话说,是 “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
者”。她带着三十八名护士,在克里米亚战场上,冒
着雨雪抢救伤员。我为什么不能去?刘医生说她一
生没结婚,这一点,我可不想学习她,那该多么孤
单呀!
×月×日
这一天,军医处沈其震处长陪同叶军长,军长
夫人还有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到医院来,院长叫我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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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85·
他们去看冯玲的墓。她是在日机轰炸时,为抢救伤
员牺牲的英雄。我也抢救伤员,可没成英雄,让我
陪军长,陪史沫特莱也算是给我的优待了。
哥,这天,我做了件不该作的事,也许让你丢
脸了。军长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把咱家的身世全
托出来了。我说:“我上学的钱还是军长给的呢!”
这下子可把所有人惊动了。军长听说爹妈都去
世了,很难过。军长说:“志兰同志,你有一个好哥
哥!”可我觉得你并不那么好,把妹妹都忘了嘛!
军长夫人!啊!这是我生平看到的顶漂亮的妇
女了。她立即摘下胸前的一个别针 (这是一个多么
漂亮的别针啊,金光闪闪镶着红色的宝石),送给我。
把我吓了一跳,我坚决不要,这可不是我这个丑丫
头能戴的啊!再说,我穿着军装,向哪里别它呢?
军长故意把脸一板说:“我命令你收下!”
“这太贵重了!”我喃喃着,“军长,你还是签个
字给我留念吧!”我把随身带的一个本子掏出来。
字签了,礼物不收不行。军长夫人拉起我的手,
微笑着低声对我说:“志兰,等到你长大了,结婚时
用吧,现在保存好!”我觉得我的脸发胀发烧。
军长表示反对,他说:“结婚应该放后,等打走
了日本鬼子,我命令沈处长,保送你上医科大学!”
我当然很高兴了,可又怕他故意逗我。
沈处长用英语和史沫特莱嘀哩嘟噜地讲了很多
话,史沫特莱一步跨过来,猛然抓住我的手,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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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的手劲可真大,抓得我都想喊叫了。她那半通不通
的中国话我听不懂。可沈处长说:“史女士说: ‘你
们全家都了不起!是英雄!’还说, ‘你是个美丽快
活的姑娘,祝愿你找一个好丈夫!’”真叫人羞死了,
我低下了头。可是,心里十分感谢她!
我问沈处长,前方有没有女护士,他看出我想
去,就逗我说:“你可以女扮男装。”我说:“处长还
开玩笑,太不应该了吧?”
他说,真有这样的事呢!在一百多年前,英国
有一个医学博士,名叫巴利,女扮男装上前线,在
军队中救死扶伤五十年,在她去世之后,进行尸检,
才知道她是女的!
哥!真有这样的事吗?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果然,我女扮男装,到了你营里。你不认识我了,真
滑稽!
×月×日
今天,我挺伤心,我从刘医生那里借 了一本
《欧根 ·奥涅金》,看不太懂,可也有些懂。结果好
惨啊!为什么会那样,我也说不明,人觉得人心很
怪。刘医生是上海来的,她把爱情说得太玄妙了。叫
人好笑,叫人摸不透,又叫人担心。她说爱情是个
“瞎子”,是个 “聋子”,是个 “傻子”,是个 “呆
子”,是个 “痴子”。真是这样吗?哥,你是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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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87·
会五子登科——瞎、聋、傻、呆、痴呢?
×月×日
哥哥,我今夜做了个可怕的梦,火线上下来很
多伤员,我听一个伤员说:“我们营长也受伤了!”
我就跑上了火线,炮弹在我脚下爆炸,子弹在
我耳边飞来飞去,我一点也不怕,只是想快些找到
你。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急得我要喊要叫要哭
……醒过来了,一身冷汗。当时我想,我一定要求
到前线去,在你身边!
哥哥,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我愿意为你挡
住子弹。哥哥,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关
心你。
哥哥,你没有亲人了,我也没有亲人了,你总
把我当妹妹看待,可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在妈妈
去世的时候,她说,咱们俩一定要……永远在一起
……
郑芳雪揩干了眼泪,她似乎战胜了哀伤。抬头望着窗外,
寒风呼号,雨雪交加。山野一片混沌,她一时间像老僧入定,
万念皆空。她忘记坐了多少时候,而后握笔,在女护士的日
记后写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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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志兰,我不敢保证完成你的嘱托。我们共同经
历了一场苦难,你的已经结束,我的还在进行。你
和你的日记将永远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