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何来?有人说是星云的凝聚……这是愚人
的自欺罢了。岂不知,在回答一个问题时,却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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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了千百个问题,不但等于又提出了 ‘星云何来’,而
且还加上个 ‘为什么凝聚’。当你能回答这两个问题
之后,又带出十倍百倍的问题。永无终止,也永无
所知。”
我有些茫然,我的确不知道。而且可以断定,永
远也不会知道,绝不会在人类发展到亿亿年之后,忽
然有人指出:宇宙的内外,时间的始终。大概这些
问题,从老聃、庄周就已经思考了!答案是没有的。
“有的书上说宗教都是剥削者,大概你也这样认
为,只是不愿直说!”
我大为惊骇!镜心和尚竟敢这样直言不讳。我
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点头首肯。
“那是因为我们吃穿住用,是来自施主的布施,
不管是来自穷人或富人。那么,乞丐也是剥削者了!
他也是靠布施生活!僧侣谋取布施,还需要付出自
己的说教,给施主带来宽慰,而乞丐能给施主什么
报酬呢?”
“可是,你说的那种宽慰,”我忍不住打断他,
“不过是一种麻醉……”
镜心捻着念珠的手,忽然碰了碰酒壶:
“你不觉得麻醉是必须的吗?酒,是好是坏?
‘一醉千愁解,三杯万事和’,这不是麻醉之功吗?安
眠药不是麻醉吗?没有麻醉剂能止痛开刀吗?人生
得意的时候,并不需要宗教,可是得意的时候太少
了!人在苦难中,他的心才倾向宗教,我不也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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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7·
为遭到种种不幸而皈依宗教的吗?宗教可以纯净人
的心灵,抚慰人的痛苦。僧侣是仆人,而不是剥削
者!”
“用谎言来……”
“人,有时是需要受骗的。那些爱听吹捧的人,
不是需要别人的 ‘谎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吗?闻
过则喜的人是很少的。报喜是谎言,听者却欣喜陶
醉,委以重任;报忧是真话,听者却深恶痛绝,打
击报复,一个患不治之症的人,医生用 ‘你已无药
可救’的真话直告好呢?还是用 ‘你会好起来的’谎
言骗他好呢?……”
法师用自信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觉得他把什么
东西弄混了,弄乱了,在用诡辩的搅捧,搅混水……
“我并不想诡辩,”法师好象看透了我的思路,
“我说的并不全是宗教,因为宗教千支万派,并不一
样。而我镜心是按照我的理念来认识宗教的,宗教
有好,有不好。你看,世界如果单纯到像它……”他
扬手指了指白垩墙,“我说是白的,你绝不会反对。”
他又敲敲徽墨 “金不换”说,“我说是黑的,你也绝
不会反驳。你来,”他把我拉到窗口,指向山野,
“我说,那是青色的,你一定不赞成,你一定说是黄
色的,我也不赞成。反正,它是五颜十色的!各执
一端,就会争论不休……”
“这是不是一种调和?这是不是中庸?……”我
很迷惑,他有十四年的面壁苦思,我没有这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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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累和准备。自知所学甚少。我说:“这此,似乎和
我们谈论的无关……宗教,只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
产物!待到人们的科学文化更为发达的时候,就会
消亡!”
“你是既对又错了!”法师说,“宗教会消亡,但
要到人们没有苦难的时候,那个时候,也是就宗教
所幻想的天国。而你们向往的大同世界,岂止宗教
消亡?政党不也要消亡吗?……阶级斗争学说还存
在吗?……至于先有物质还是先有精神,那又回到
小孩子提的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上去了!这是可
以争论出结果的吗?
……”
我沉思着,然后,又选了个进攻方向,我说:
“佛教宣扬的主旨是因果报应!这种宿命论对剥
削阶级非常有用!我富有吗?那是我积德而来,是
天命,你穷苦吗?那是你前世造孽,命中注定。于
是富的该富,穷的该穷,不能反抗,只能认命。请
原谅我直言:这对革命来说,是极为有害的!
……”
“所以农民运动时,就打菩萨!”镜心法师说,
“但是,你仍然是只对了一半。的确,行恶的不一定
得恶报,行善的不一定得好报,甚至命运可能十分
悲惨。可是,用善有善报来劝人行善,用恶有恶报
来劝人莫要作恶,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还是求同存异吧!”我不想与他争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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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9·
因为我想起报社工作员的一次测验,题目是:“你读
过几本马列主义的书?评述马列主义的三个来源。
“大部分只读过联共党史,三个来源差不多都答成:
第一来源于革命实践,第二来源于劳苦大众,第三,
来源于马克思本人的天才!当然也有少数提到黑格
尔、费尔巴哈。当答案一公布,尽皆骇然,老乔竟
然跳起来说答案错了,说真理绝不会从谬误中来!甚
至对错误的外壳里有没有正确的内核,大争大吵了
一番。后来,请项英同志作政治理论报告,他主要
是讲联共党史。在那时,我以为在皖南新四军中真
正懂马列的就只有项英。现在想来,他未必真懂。
“应该求异存同!”镜心说。
“一样。”
“不一样,求异则活,求同则死。”
“我同意,没有矛盾,就没有发展。”
“你看,”镜心笑了,“我们殊途同归。”
四 突 围 日 记 续
元月 23日,阴雨,镜心寺
我搞不清镜心法师是由于宗教的炽情想征服
我,还是想从与我的争辩中,完善他的 《人生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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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录》。他不但容忍而且鼓励我对他进行赤裸裸的反
驳,在这一点上,他倒有点学者之风,倒很象平江
中学的那位历史教师,因为他懂得真理是靠驳不倒
而存在!
关于唯心唯物的思辩,使我远离了这次事变,昨
夜忽想,这些思辩又跟事变很近很近。皖南失败,是
应该从理论上哲学上作出解释的,可惜林志超不在,
但我觉得他比项英更接近真理。我想不明白:项英
同志天天抱着马列主义苦读,天天讲唯物主义辩证
法,天天讲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化,而这次事变,
恰恰说明,他既不唯物也不辩证,当然也没有布尔
什维克化,更谈不上百分之百。
可见,我也不是真正懂得马列主义,那么,在
皖南新四军中谁真正懂得呢?是袁国平?是周子昆?
还是梁朴?似乎都不是,这使我大惑不解!那么,这
次事变,是不是由于唯心主义造成的呢?我也不解。
我们是凭主观愿望和猜测去行动,而敌方却是
实实在在地根据我们的情况实施包围。我不知林志
超那个悲观主义者如何看,我不懂军事,我却有自
己的思考!思考不是异端,是新发现的必由之路!任
何人都不能穷尽真理,任何人都有发现真理的权利。
我现在,继续记述被镜心法师打断了的突围:
那是 15日的黄昏,我们一行十七人正向一个村
庄潜行。四面都是枪声,使我们无法分清敌我。但
是我们必须进村搞点吃食,不然,就会死在饥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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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1·
中。这时,我们看见一个农民坐着柴捆,腰挎柴刀
在路口歇脚,他向我招手,而后向我们走来,我们
都蹲在路边等候。
近了,我才认出这是一位姑娘。她衣着褴褛,蒙
着土制的头帕,脸色乌灰,很难说出她的年龄,只
是她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又亮,妩媚文静而又光彩
照人,身材匀称修长,可以猜她二十三四岁。
“你们不要进村!”她声音清丽,带有浓重的皖
南乡音。她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这手势带有军事指
挥员的那种气势。
“村里有……部队?”我们领导者怕她是敌探,故
意把顽军或保安队含糊着。
“没有。”姑娘立即领会了队长指的是什么,“可
是有反共分子,有坐探。”她一眼就认准我们是突围
者。
“你是在这里等我们?”我好奇地问她。
“是的,昨天晚上有几个新四军闯到村里,吃了
亏,全给抓走了。若是我不等你们,你们也会进村
的。”我看到她的稳静中有种内在的刚强。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新四军?”
她冷峻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责备我问得多余,但
还不算反感:
“我是妇抗会的,真假我认得出来。”
接着,她指给我们一处隐蔽的地方。我们也知
道在路上不能久留,队长向她提出两点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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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一,请她设法到南面山上,侦察一下敌情,以
便我们向山那边穿插,二,请她给我们一顿饭吃。
她回答得十分干脆:第一件办不到,因为老年
人去不了,年轻人不能去,她也不能去;第二件,可
以。
她回村去了。
黄昏时分,她和一个老人,给我们送来一桶饭,
另一只桶里是白菜、豆腐、肉片 (很少)汤。
这次来,她的脸上擦去了灰尘,仍是那身褴褛
的衣服,却象换了另一个人,在晚霞的映衬下,真
是美丽极了!美得清新、健壮、单纯而略带野性,我
一下子就把她看成真善美的化身。
我们狼吞虎咽,两桶饭菜一扫而光。几乎每个
人都用不同方式和语言表示了感谢。我们的领队来
了个画蛇添足,掏出五块银元给她。
“你们见外了!”村姑作了个 “无此必要”的手
势,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雍容高贵的丰采,“收了钱,
我们会瞧不起自己的。”
这种大义凛然之气,出自一个村姑之口,我真
是敬佩极了。我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研究她,欣赏
她。那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很傻气,举止也呆笨得
可笑。幸好,她并不特别注意我。
领队又向她提出再为我们筹措一些粮食的请
求,她断然地拒绝了:“你们吃的这顿饭,是几家可
靠的农抗会员凑的。当然,还可以凑一些,可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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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3·
许还有突围的同志比你们更困难……”
我为队长提出的要求感到羞愧。我认为有必要
清除由于我们的自私在村姑心头引起的不快。
“同志,”我竟不知道她的姓名,“你们对新四军
的心意,我是终身难忘的。我是 《抗敌报》的记者
白沙,”现在写到这里,我都觉得脸红,但在那时,
却非要毛遂自荐不可,一心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至于是否得体,已经置之度外了,“我将记述你们对
新四军的情谊。”
“那倒用不着,”姑娘象风似地摆了一下手,“我
弟弟就是新四军!……这是我们的本分……”
至今我还记得她那个手势,那是一种具有卓越
自信的手势,具有挥洒自如的大将风范的手势,那
是豪迈、优雅、慷慨皆备的手势。她没有焦虑和忧
愁,只是沉静地行动,不动声色。她不象陪她送饭
来的那个老头,他哭哭啼啼,用袖管抹着眼泪,发
出哀伤的叹息。
我们都沉默无语,生怕轻发一声,破坏了这场
骨肉深情猛烈爆发时的庄严。
“请问你贵姓!”我走到姑娘面前,自感勇气大
得惊人,“我若是还能回到皖南,我一定来拜访你!”
直到这时,她才凝神地注视了我一眼。此刻,已
是暮色茫苍,她更显得妩媚。也许是我的话引起她
的某种伤感,她那淡淡哀愁的目光,使我感到了她
思想的深邃,给她楚楚动人的仪态,凭添了几分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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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重的异彩。我仿佛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感
受。
“我姓什么这不关紧要,能再见面就太好啦!”她
庄重得像个女皇。
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一种凄恻之情,但是,我
毕竟没有勇气主动和她握手。直到今天,我还后悔,
不该那样羞怯。
当她和老人悄然离去,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夜色
里时,我怅然若失,多么难受。我正想急步追上他
们,却听见队长的低沉的命令声:
“同志们!出发!”
我虽然跟着队伍出发,但我如醉如痴,不想离
开。走了很久,忽然发现,我竟然不知道她所在的
那个山村的名字。
我现在简直想入非非了。但我弄不明白在同学
中,在报界,在军部,我接触了那么多优秀的女青
年,竟然没有一个人象她那样使我一见倾心。多么
奇怪,就是她那一个动作,一个气势非凡的手势,我
一辈子也不会忘掉,印象太奇特太深刻了。在这个
动作中,我看到了她的性格、风度、气质和风采,看
到她内部的全部底蕴。
在天下奇闻中,有爱一个声音等待终生的,有
爱一张照片终生寻觅的,而我,却爱她那个手势。当
然,手势和人联在一起,我的奇特的爱情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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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5·
比那些奇闻轶事有依据得多,可靠得多。
也许她没有读过很多文学作品,也不一定受过
诗书门第的熏陶,也许仅仅是皖南雄伟的山,明丽
的水,苍郁的森林,芬芳的野花,浸入了她的气质,
塑造了她的品格,钟秀于她的情操。
突然一个意念袭上我的心头:“白沙!你不会自
作多情吧?她也许已经有了婆家,也许已经结了婚,
她说她弟弟在新四新军里,也许正是她的未婚夫呢?
她对你印象如何?”心中一冷,回想起我在她面前的
那种失控的呆劲傻劲,我丧失了信心。
“不,似乎又不是这样。我忽然萌发了一个强烈
的愿望:我要留在皖南,我要学会打游击,我要找
到那个不知姓名的姑娘!我要在皖南这景色佳丽之
地,写就我的 “生活罗曼史”……
我急切地想见到那位 “悲观主义者”,我现在仍
然是 “乐观主义者!”我禁不住大呼一声:“生活是
奇妙的,美好的!生活是严酷的,也是壮丽的!”也
许不应该回避灾难,它是幸福的反衬,也许不该埋
怨黑暗,它是光明的反衬!只有经过暴风骤雨洗涤
后的天空和山林,才会明朗清新!假恶刁不正是真
善美的强化剂吗?生活,这个隐藏着狼虫虎豹的荒
山老林,其中充满着秘密,充满着凶险,但也不乏
珍禽怪兽、仙花异草、绝岩巨瀑的无限风光和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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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心醉的佳境啊!
皖南惨变,这一页翻过去了,新的篇章就要开
始!我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等待着林志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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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7·
第三十八章
陆绍泉、郑芳雪、林志兰
一 两 份 调 查
1938年秋,为了搞好统一战线,项英曾要民运部对皖南
地区缙绅名流宗教人士作过一次调查:
陆绍泉,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在豆腐坊当学
徒,聪敏好学,进入神学院,受过三年正统宗教教
育,后为茂林教区圣公会传教士、教吏和会长,异
常关心劳苦大众。兼任茂林福群小学校长及芜湖流
亡到山区的广益中学分校主任。今年五月,我一支
队东进,途经茂林,由他为首召集群众大会欢送,是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积极宣传者,曾协助我民运部
组织青、工、农、妇各界抗敌协会……该教会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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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众多、组织严密、活动频繁,是一种相当大的社会
力量……
项英批示:“陆绍泉先生应作为重要统战对象。在教友中
倡导爱国爱民,值得赞誉,希于近期邀他来与我面谈。”
镜心法师系皖南一带高僧。原系北洋军阀混成
旅长,北伐前夕削发为僧,1927年春天来皖南,居
镜心寺,该和尚不做法事,不做道场,亦不参禅,讲
道时多偈语,莫测高深,与皖南国民党上层军政人
物间有交往,南陵县县长曾往该寺拜谒,居留多日。
他曾在泾县文昌官寄居月余。平时云游于皖南名胜
之间,吟诗、谈文、善弈。是否为国民党密探,尚
难确定。
项英批示:“该僧与陆会长不同,能否作为统战对象,尚
须多方观察。是否为国民党密探,似不宜怀疑,因我驻地,乡
村政权皆为国民党保甲人员,地主豪绅皆能与我接近,耳目
众多。尚有联络副官住我军部。国民党安插一和尚刺探我军
情,无异于舍近求远,纯属多余。但该僧独来独往,只谈宗
教不讲爱国,不必在他身上浪费过多精力。”
这两位宗教人士一年前,曾在茂林村外相遇,有过一次
很有趣的对话:
“陆教长,你为抗敌救国奔走呼号,下僧竭诚敬佩。”
“镜心法师,倭寇入侵,河山破碎,大敌当前,举国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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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9·
应该同心同德,宗教理应爱国。”
“人性善恶,世上是非,爱国岂能包容?”
“爱国爱民,本为教会宗旨。”
“贵教 《新约全书》是怎么写的?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
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
陆绍泉满脸涨红:“贵教劝人无诤,你的无礼诘问更与佛
经相悖。”
镜心法师手捻佛珠:“秦有诸子百家,教有各种宗派,我
虽皈依佛门,我只信仰我心,我心即我佛!”
“那么,恕我直言,你是一个假和尚。”
镜心微微一笑:“哲学求真,道德求诚,宗教求善,艺术
求美,我则求悟。我心空灵,无挂无碍,与世绝缘,静观万
象,如在镜前,不能超脱尘俗,如在山中,当不见山真面目
也!苏东坡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镜’,会长不静不
空,也是一个假圣徒。”
陆绍泉默然。他在神学院时,就发现 《圣经》中充满着
互相矛盾的论点,他接受了自认为正确的部分,按照自己的
理解,创建自己的新教派。他把宗教与爱国爱民联系起来,他
使茂林教区的会友的感情倾向了新四军:
“我是爱国者!”
“我是哲人!”镜心和尚粲然一笑,“恕下僧无礼。”变合
手为抱拳,长揖而去。
陆绍泉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是古老的石山镇的一座教堂。晦暗阴森,四壁粉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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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白垩,在昏沉沉的光线中发出令人不快的灰苍色。七十多名
虔诚的教徒,匍匐在十字架下。在高而小的窗口里,一方黄
澄澄的阳光劈入昏暗,直投在烟气氤氲的祭坛之上,朦胧中
闪烁着两盏不灭的神烛,使教徒们产生出一种幻象:天主已
经降临,他们的灵魂离开躯体,天使般在上帝周围飞翔。
神态庄严的圣公会长走上祭坛,黑色的教袍加重了教堂
的晦暗,十字架在他胸前发着幽光,一种悲伤的阴云笼罩住
他。在他那严峻冷漠的神态里,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使教
徒们全神贯注地听他的劝诫:
“今天是纪念为了拯救你们而遭杀戮的受难者的圣体和
鲜血的日子。纪念那涤除世间罪恶的上帝的羔羊……他们为
了使你们得救,他们牺牲了!……”
陆绍泉的声音清晰、凝重,在教堂里回响着。教徒们不
止百次地默念过的 《圣经》故事:田园诗般的恬静,血雨腥
风的战乱屠杀,心烦意乱、形影相吊的扫罗;意志坚强、精
明能干的所罗门……都在他们的眼前映现出来。
“你们要象约伯那样正直,要用鲜血做为代价,去营救那
些无辜受害的人。殉道者们!去忍受一切不幸和苦难,救援
那些苦难中的人吧!上帝保佑你们!”
圣公会长的声音变成了一种漫长、沉痛的哀号。听众也
都发出一片悲伤的祈祷声。他们画着十字,仰起脸来,看到
会长的目光在烛光中闪烁,象受难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滴
落的鲜血。
“祈祷吧,慈悲的上帝,看到人间的罪行,他会进行最后
审判的!愿主饶恕他们的罪恶!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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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1·
圣公会长从教堂里走出来,许多信徒簇拥着他。这时,一
个混在教徒中的姑娘塞给他一张纸条:
陆会长,我是随军北上的女教师。
“你好,我的孩子!”陆绍泉把姑娘托付给一个教友:“拯
救这个受难者吧!”
陆绍泉几乎没有来得及听清姑娘的感谢,就匆匆而去,他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走遍教区的每一个村庄……
二 在 危 楼 中
在石山镇的古老的长街西北角上,在 “石山书院”旧址
的隔壁,有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屋,楼屋简陋破旧,早已无人
居住了。如果偶尔踏在这蒿草丛生的荒凉去处,很容易联想
到 《聊斋志异》里那些狐仙出没的地方。鱼鳞似的瓦片,在
年代久远的风雨侵蚀下,现出灰白色,江南风格的楼檐低垂
着,伸向小街。白垩粉刷的山墙已呈灰黑色,斑驳脱落,露
出里面一个个砖洞。楼体内部全为木质结构,上面油漆已经
脱落殆尽,挂满烟炱。楼层与底层交接处有一中梁,上面镌
刻着细腻而又别致的花纹。屋内阴暗潮湿,猫屎狗尿,发出
一种腐烂的霉臭味。楼梯紧靠墙壁,又陡又窄,呈 “厂”字
形,踏上去摇摇晃晃,吱嘎作响。楼梯扶手上的灰尘有铜钱
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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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楼上堆满乱七八糟的柴草和破烂家具。只凭楼上的一片
玻璃亮瓦,投射进一缕微光,可以看到墙壁呈酱褐色。如果
从光线充足的外面进来,就象从灯影里坠入黑暗,大约一两
分钟后,眼睛才能慢慢适应。
这座废弃的小楼,从它那破烂的门楹上那副残缺不全的
对联上,还能想象出当年的风貌:
江山古思远
诗酒俗情疏
这是一座没落的士大夫的宅第。当那个穷困潦倒,死后
半月无人知晓的孤老头子的僵尸被人抬走之后,村民们就把
这里视为凶宅,不敢动它一砖一木,让它在岁月的风雨中自
行倾圮。农历腊月二十日 (公历元月 17日)的姗姗来迟的下
弦月,正畏怯地照耀着这座神秘的小楼。这已是冬夜十一时,
街上早已阒无声息。
往年,在接近年关的腊月二十以后,就家家忙年,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