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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事变

_15 黎汝清(当代)
  你,这次搭桥,要经得住千军万马!”
  “营长!”他叫惯了,“有行动吗?”王自中从林志超的神
  情里,仿佛听到了炮火的轰响,看到了漫卷的硝烟。
  “演习也要逼真!老王,你是个军人,除了坚决执行命令
  外还应该有灵敏的感觉,明亮的眼睛,复杂的头脑!先让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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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17
  队开进,我还有话问你!”
  工兵连长向部队作了个手势,部队急步向前。林志超还
  象当营长时那样对工兵连长作指示:
  ‘到章家渡向骆股长多要木料,桥面要宽,多打木桩,明
  白了吗?”
  “明白!”
  “你和莲姑的事怎么样了?”林志超低声问道。这声调已
  经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而是兄弟间的关切。
  “我一直没敢和她来往。弄一个党内警告还不够吗?”工
  兵连长痛苦地说,“我们一走,她就活不成了!”他那平时宽
  厚温和有时却又执拗倔强的眼睛,哀伤地盯着老营长,好像
  在四面受敌的危急时刻,希望这位精明的指挥员,指给他一
  条脱险之路。
  林志超默想。他实在想不出妥善的办法挽救那个苦命的
  童养媳。这也许是比郑芳雪更为棘手的问题。啊!北移,它
  将给多少人带来苦痛?将使多少人的命运发生剧变?它会改
  变多少人的生活格局?也许正因为这样,生活才呈现出它的
  波澜壮阔,它的曲折复杂,它的惊心动魄,它的丰富多彩。也
  许正因为这样,生活才显示出它的神秘,它的瑰丽,它的壮
  美!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殊死决斗,才使生活的大舞台上出现
  奇观,闪现异彩!
  “营长,咱们北移,能带老百姓吗?”
  “恐怕不行!”林志超遗憾地摇摇头,“只有已经暴露的地
  方党员和干部,才有可能跟随东南局机关一齐撤离,而且人
  数绝不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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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8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那怎么办?”这位力大如虎的壮汉凄惨地长叹了一声,跟
  他那魁伟的体魄很不协调,他应该是怒吼咆哮。
  “告诉莲姑,一定要忍住!要想法找当地游击队,等我们
  回来!”
  “是!”这位身高一米八零的工兵连长,腼腆得象个姑娘。
  林志超注视着王自中那张淳朴憨直的标准的农民式的
  脸,黑苍苍的,前额和眼角上凝聚着深深的皱纹。“他比我还
  小两岁呢。”林志超忽然触动了内心深处细腻的柔情。在三年
  游击战争时期,王自中一直是他分队的战士。“他老得多快
  啊!”林志超想着,心头漾起无限怜惜。这是一张饱经人世风
  霜和生活忧患的脸,他的家境是悲惨的,他已经没有家了。这
  位老部属的身上,无一不是宽厚的:宽厚的肩膀,宽厚的胸
  脯,宽厚的手脚,宽厚的性情。宽厚、稳重、坚忍、诚实,给
  人一种完全可以信托与他的那种力量。
  “就这样吧!”林志超似乎因为不能给老部下解忧去烦,产
  生了一种负疚感。他本应该详细地跟他探讨摆脱困境的办法,
  可是,顾不上了。“想着你的桥!”他象委以重任似地握握工
  兵连长的手,飞身上马,向着前面杂树丛生的山丘奔去。凛
  冽刺骨的寒风,把他的面颊刺得血红。
  这时,郑芳雪在罗里村,找不见林志超,她只好把在章
  家渡陈冠群家中所见所闻的极端紧急而又机密的种种活动,
  告诉了参谋处长赵令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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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19
  第十章
  陈冠群、郑芳雪、
  陈家庆、周珮琳
  一 陈冠群对外甥女坦诚的教诲
  陈冠群坐在他的并不豪华却很巨大的书房里。他大约有
  五十来岁,已经开始发胖了,面色红润,没有皱纹,闪着油
  光。头发黑,但已谢顶。下垂的眼泡使他显出老态。他的牙
  齿很好,整齐而又洁白。他喜欢微笑,那种和蔼开朗而又庄
  重的面部表情,给人一种谦恭慈祥的感觉。
  “芳雪,我就要到县里去开会,今天不能和你多说了!”陈
  冠群随手整理着皮包,抬起头来关切地打量着坐在写字台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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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0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面的外甥女,“看过姨妈了吗?”
  “看过了。姨父,我不明白,姨妈并没有病,而且还有吴
  妈照顾,你让我来是为什么呢?”郑芳雪装傻,但自知出师不
  利,表情很不自然,“寒假前,学校里的事情很多!”
  “这孩子,在姨夫面前耍滑头”,陈冠群温和地申斥着,
  “你当然知道为什么,”他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放,坐在外甥女
  对面,声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想,在近期内,你必须离
  开南堡。”
  “那怎么可以?”郑芳雪悚然一惊,表示抗议,“我能放下
  学生不管吗?再说,老校董也病了,我还要照应他呢!”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跟吴保长交代过了,要他临时请一
  个代课的老师!”
  “不!这怎么可以?我绝不离开我的学生!”
  “不能任性!”陈冠群的面孔冷然一板,但没有失去原有
  的和善,仅仅是由宽厚的长者过渡到严格的家长,“新四军不
  久就要开拔,等他们走了,你再回去!”
  郑芳雪沉默不语,对于如何斗智很不娴熟,谈话的气氛
  跟原来的预想完全不同。
  陈冠群审视着女教师那俊秀的脸,那是一副阅历浅薄不
  谙世事的天真纯朴的表情。
  “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吧?在乡村里来说,已经过了结
  婚的年龄了。过会儿,你可以去看看给你们准备的新房。”
  “姨父,你知道,我和家庆闹翻了!”
  “什么叫闹翻了?”陈冠群轻描淡写地说,“不吵嘴不成夫
  妻,打是亲,骂是爱,年轻人嘛!今天气得动拳头,明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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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要割头……”
  “不!你知道,我们争吵是为什么!”郑芳雪警觉而又谨
  慎,就象在暗夜里走进深山老林,迈一步探察一番。
  “这是你的幼稚!”陈冠群等吴妈给他们续茶离去之后,继
  续说,“谁是仇人?谁是朋友?你根本就搞不清楚。家庆和峨
  桥镇税务所有来往,有什么错?他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过好
  日子吗?”
  郑芳雪震惊极了!难道她面前坐着的就是进步爱国的开
  明缙绅和党国的干部吗?就是口口声声拥护新四军的民主人
  士吗?
  “姨夫,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难道敌人不是日寇,朋友
  不是新四军吗?”
  “你呀!只看事物的表面!”
  “我不懂!”郑芳雪不是装傻,倒真的有些迷惑了。
  “国共合作,同床异梦。抗战失败,天下总有一天,还是
  我们的。可是让共产党壮大起来,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日
  寇是暂时的疥癣之疾,共党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啊!”陈冠群
  看看靠山几上镀金的座钟,觉得时间还很充裕,便索性讲得
  更明显一些,“共产党为什么要到敌后去发动游击战争?那是
  为了壮大自己,收买人心,争夺地盘,将来还是要实行 ‘打
  土豪分田地’的暴力革命。你不要看我们到处失地丢城,象
  广州,还不是我们自己撤出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陈冠群学着外甥女那傻里傻气的声调,“我们
  和日本鬼子拚个两败俱伤,将来还有力量和共产党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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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吗?”
  “我有点明白了。”女教师恍然大悟地说,“这就叫消极抗
  战和积极反共的一致性!”
  “这是共产党的说法,我们的说法叫 ‘攘外必先安内’。当
  然,现在合作了,不好再公开这么说了!这一点国民党和共
  产党都是心照不宣,只有你们这些人糊里糊涂,苏北的黄桥
  之战,谁打谁?还不是新四军打了我们的八十九军?”
  “可是,我听人说,八十九军先去进攻黄桥!”
  “这也是我叫你离开南堡的一个原因,在那里,你会中毒
  的。听说你还自作主张,请什么 ‘抗敌英雄’到学校里去做
  报告!真是荒唐……”
  “陶先生说 ‘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生们爱国
  有什么不对?”她只是稍作抗辩,绝不超出 “缓兵之计”所允
  许的范围。
  “爱谁家的国?爱中华民国还是爱共产党在匪区成立的那
  种苏维埃?我怕你那些学生学到的不是爱国而是造反!”
  郑芳雪认为不反驳为好。
  “我知道,你信奉陶先生的 ‘为一件大事来,做一件大事
  去’,可是,没有钱是办不了大事的,家庆缉私,功在党国,
  再说,也是为了你。”
  “为我?我怎么会要卖国求荣的钱?”郑芳雪忘了戒备。
  “芳雪,你今天变得不懂道理了,”陈冠群面带凄恻,“芳
  雪,你不知道姨夫的心,我对仕途沉浮已经厌倦了,想过几
  年清闲日子,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种墨园是咱家的祖业,
  即使新四军走了,我们也不回罗里了。你看见了吗?云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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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23
  洼象个簸箕,罗里正在簸箕口上,只要时代一颠簸,就象糠
  稗似地飞走了。那不是个聚财的地方。”
  “你相信风水?”郑芳雪愕然地看着姨夫。
  “蒋委员长也相信风水,我勘察过了,要在四顾山南麓修
  座山庄,这要花很多钱,我还要兴办教育,建立一所私立高
  等师范学校……”
  “你还要办学校?”外甥女更为惊愕了。
  “是的,我要建立一所 ‘冠群师范学校’,自任校长。”
  “你有兴趣办教育?”郑芳雪真是大出意外,“那么,我教
  国文还是教英语?”
  “不,我想好了,我要你当教务主任,我这个校长只是挂
  名的,实际上,由你主办。你可以大展宏图了!”
  啊!陈冠群为外甥女描绘了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啊,仿
  佛东风已在室内荡漾,皖南山区已经桃李盛开了。这是怎么
  了?郑芳雪本来怀藏匕首准备拚命而来,迎接她的却是满园
  春色。对于厄运的恐惧,消失得多么迅速,骤然间充满了美
  妙的向往,在这位热心教育的女教师面前,出现了一排排窗
  明几净的校舍,教师大楼就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她仿佛看
  到南堡小学的学生已经长大了,仰望着讲台上的她。
  “陶先生,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女教师想象着,犹如
  梦境。
  “你会比我办得更好!”这是陶行知的带有皖南歙县味的
  亲切而又兴奋的声音。
  “啊!这得感谢我的姨夫……”女教师犹如进入奇异的天
  国——章渡区区长给她创造的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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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这要花很多钱吧?”郑芳雪终于清醒了。
  “连聘请教员在内,大概需要五万元!”
  “啊!我的天!“郑芳雪简直目瞪口呆了,“五万!”
  “所以,家庆必须为你的教育事业筹足资金!”
  “我不明白!”郑芳雪真正感到迷惘了。
  陈冠群站起来,看着骇极而呆的外甥女,到衣架上取下
  高筒水獭皮帽和驼色围脖,提起皮包,走到门口又转身提出
  最后的忠告。
  “我说的都是真情,你好好想一想吧!”
  陈冠群到县里开会去了,郑芳雪在书房呆坐了好久。人
  世间的事物原来是这样复杂呀!看来,林志超错了,绝对没
  有他说得那么严重。她不怀疑林志超的诚实,却怀疑他的判
  断。
  这间书房和对面的客厅对称。走上台阶,就是橡木地板
  铺就的只有两米宽的楼道。书房在东,一面窗口向南,一面
  窗口朝向院内,前为书室,后为陈冠群的寝室;客厅在西,一
  面窗口向南,一面窗口朝向院外。客厅后部,有一楼梯,由
  此上楼。
  书房除窗口一面的墙壁挂满字画外,其他三面墙壁几乎
  被雕花红木大橱排满,显得厚实、古朴、沉稳。郑芳雪到章
  家渡来,这里便是她的窠巢。直到深夜,她才轻轻上楼,进
  入她那多年不住的只有一扇小窗的房间。
  今天,她无心看书,一味遐思冥想,直到吴妈来叫她去
  跟姨妈一起用饭,还恍然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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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25
  二 夜阑人静,灯火昏昏,姨妈像在梦幻中
  向甥女倾诉,甥女也像在梦幻中倾听
  姨妈坐在一张有扶手的绵软的安乐椅里,身上盖着绿底
  白花的毛毯,手里捧着精美的镶嵌着金丝的景泰蓝水烟袋,呼
  噜呼噜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她面容瘦削,神情悲怆,目光迟
  钝,郑芳雪坐在她的身边,静听着她倾诉衷肠。
  “孩子!听说你陪我几天,真是谢天谢地。”她一边吸烟,
  一边咳嗽,一边絮叨,“我整天就像个死人似地活着,没有事
  做,也没有舒心的时候,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没有
  欢乐,只有悲伤!我整年受着风湿病的折磨,这些日子又犯
  了心口痛的病,整天和这水烟袋做伴,医生说我心脏不好!我
  进陈家门来,人家都以为我享了大福,可是,天晓得,我没
  有过过一天称心的日子!”她说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软弱
  无力,仿佛她的生命随着她的倾诉慢慢耗尽,渐渐衰弱下去,
  但她仍然无穷无尽地诉说,“平常,我半个月不出门不下楼。
  到了冬天,我就象冬眠一样,从冬至到立夏,五个月,都在
  这房里躺着,坐着,这房子就是一口活棺材……”
  郑芳雪非常伤心,保持着沉默。她很可怜姨妈,真想不
  到她会落到这种地步。姨妈那滔滔不绝的令人厌烦的倾吐,在
  她听来,比眼泪更加使人感到可怕,她真想快些离去,推托
  这天过分累了。她不明白,具有温良恭俭让诸多优秀品性的
  姨夫,怎么让姨妈陷入这种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悲惨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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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6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按林志超的嘱托,她应该和姨妈睡在一个房间里,但她
  觉得可怕。这个屋子阴暗窒闷。她刚才去看过临时收拾过的
  久已不住的房间,在姨妈对面,在吴妈旁边,房门是橡木做
  成,里面还有插销。她还是想回那个房间去住。
  她在寻找告辞的机会,姨妈却絮絮不休。
  “有时,我对着墙壁说话,有时,我对着天主祷告”,姨
  妈向墙上的基督受难图望了一眼,“人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
  的啊!孩子,我这一辈子,没有生男育女,这才把家庆过继
  过来……听说你们吵了嘴,是吗?”
  郑芳雪点点头,出于缓兵之计,她作出一个与自己心情
  完全相反的笑靥。姨妈放心了:
  “本来打算在这个阳历年给你们办喜事的。西院的房子都
  粉刷好了。只是你们这一闹,看来来不及了,也许向后推上
  个把月,另选个黄道吉日更好。这些日子,你姨夫,家庆,全
  都忙得团团转,看来,好象顾不上办喜事了……唉,这是什
  么世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怎么会?和谁打?日本鬼子又没扫荡。”
  “谁知道呢!你姨夫从来就不把我当个活人看,只是把我
  丢在这口活棺材里,给我吃,给我喝,还不如喂条狗。”
  “姨妈,我原来还以为你很享福呢。”
  “那是你不知道我的苦楚。你来了,只向我问个好,就忙
  自己的事去了,可从没有这样坐下来和姨妈谈谈心!这可好
  了,我这个冬天有你做伴就好了!”
  “不是有吴妈陪你吗?”
  “她哪有闲工夫?一睁开眼就忙,洗衣、做饭、打扫、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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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27
  候客人……再说,有些心里话,怎么能和外人说?……”
  “那倒也是。”郑芳雪对姨妈怀有真正的同情和怜悯。同
  时,她忽然想到林志超的嘱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她应该
  利用姨妈这种倾诉衷肠的愿望,把这个家族的历史,把自己
  的身世弄得更清楚一些。
  她趁姨妈把水烟袋放在顺手可及的圆桌上时,急忙抓住
  姨妈那瘦骨嶙峋苍白多皱的手,一半真诚一半策略地说:
  “姨妈!你有什么苦楚,就向我说吧,今晚上,我要陪你
  多说会儿话!”
  姨妈也象干枯的禾苗受到了微雨的滋润,陡然来了精神,
  喊吴妈沏了一壶香茶。
  “等家庆回来,你要向他赔个不是……要他消消气。”
  郑芳雪依然保持着温顺的笑容。她搞不清楚陈家庆回来,
  是怎样向他们两位长辈说的,但也可以想像得出。
  “姨妈,你不要光听他的一面之辞!”为了做得像,她必
  须噘起嘴来,用撒娇的方式,略示反抗,
  “不管怎么说,家庆是个能干的孩子!他能为你们今后的
  日子积攒万贯家财……现在,只能存钱,还不到置房买地的
  时候,只有把那些打土豪分田地的共产党除掉时,那才能高
  枕无忧……”
  这些透着森森冷气的话,从活僵尸似的姨妈嘴里吐出来,
  郑芳雪不禁毛骨悚然。
  “姨妈,你也看书看报吗?”过去,她对姨妈做什么,根
  本不感兴趣,上完学就教书,回来度假就埋在书堆里。更何
  况,她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不光彩,她怕和姨母交谈时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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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令人沮丧的话题。两代人之间,共同语言本来就是很少
  的!
  “嗐,除了那本圣经我什么也不看……我不象你妈,她从
  小就比我灵,长的比我也好看,还不是上学看书走上了邪门
  歪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读经,开头念 《三字经》,以后念
  《女儿经》,老了,念 《道德经》《金刚经》,后来念 《圣经》,
  就是写字也是练的 《灵飞经》。没有象你妈妈那样上洋学堂,
  我从十二岁就待字闺中,十六岁就嫁到罗里大户陈家。可是
  你妈,上学越多,越变得疯傻,拒婚自选,可好,找了个穷
  学生郑大华,你妈死得多惨啊!”姨妈的眼圈红了,“她一辈
  子,哪里过过安闲日子?哪里享过一天平安福呀!”姨妈凄然
  泪下。
  姨妈的话引起郑芳雪对妈妈的怀念,怆然而叹,但没有
  落泪。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呀?是杀人放火还是拦路抢劫了?”
  “咳!他们哪能干那样的事?他们是犯法……造反!”
  姨妈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地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形。十几年
  过去了,她早就弄不清那些词句的定义了。
  “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他们没有留下遗物吗?难道连张
  照片都没有?”
  “啊!你爸爸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入狱后我也没有见过他。
  我只是在你妈妈死的时候,去探监,见过一面!哪年哪月,我
  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秋天……”
  “她和你说些什么?”郑芳雪忍不住急切地问。
  姨妈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呆呆地盯着贴着花纹纸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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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29
  她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向远方,飞向记忆的深处。郑芳雪不再
  催促她,不再打断她的思绪,让姨妈沉浸在一种自然的梦幻
  般的状态,一任她象蚕吐丝似地倾诉她的隐情,不给她些许
  惊扰。
  “一见到你妈妈,我就哭了!……她带着手铐脚镣,衣衫
  破碎,沾着一汪一汪的血!真可怕,受了多少折磨啊!她问
  我见到你没有……那时,你正在晓庄上学……当时,你妈说
  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妈推门进来,告诉郑芳雪,说她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
  劝她早些安歇,免得姨妈太累。吴妈在房间里踌躇着,审视
  着女教师的脸,似有话要向她诉说。
  郑芳雪全部精神都倾注在姨妈的回忆上。她要吴妈先睡,
  抱着侥幸和好奇耐心地等待,生怕一触即断的话头缩了回去。
  “那时,你妈哭了,托付我把你养大成人……”
  “啊!妈妈!”郑芳雪再也受不住了,掩面而泣。
  姨妈那根记忆的游丝断了,只留下几截断头:
  “你姨父说,他们犯了比杀人放火还可恶的罪。杀人放火
  刑满以后,还能释放,他们不能放。”
  “为什么?”
  “造反就要杀头。小雪,你不应该打问这些,姨父不让我
  对人说……”
  姨妈闭上了眼睛。好象一个弥留之人,开始了死亡的过
  程。起初,她的头剧烈地摆动,干瘪多皱的嘴喃喃着,然后
  逐渐平静下来,脸上死气沉沉,睡过去了。只是她的胸脯还
  微微起伏。郑芳雪怀着几分疑惧,退出去,喊叫吴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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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妈不在。
  三 章家渡之夜,惊人的发现,
  但她还是失算了
  姨妈的叙述,把郑芳雪带进无限的感慨和遐想之中。她
  懂得造反是什么意思。林志超不是说共产党员可以跟随新四
  军北移吗?我是革命者的女儿,和陈家庆一家彻底决裂,象
  妈妈那样,做一只呼唤风雨的海燕。
  郑芳雪把灯吹熄,走到窗前,她很谨慎,不让灯光把她
  的身影投在窗口。
  这是一个寒冷的黑色的夜晚,整个章家渡静悄悄地躺在
  青弋江岸边,那沙沙声是夜风的脚步还是江流的低吟,她无
  法分清。其实,章家渡是在假寐,那些闪动的黑影,那些悄
  悄的私语,那些轻轻的神秘的脚步,踏碎了弯曲而又幽深的
  小巷的梦境。
  这座古老的宅院,临近青弋江边,夜气潮湿阴冷。透过
  几排低矮的平房,还能望见青弋江码头上的桅灯,码头并没
  有安睡,有人在敲打着什么,咚咚叮叮地响着。也不知哪个
  船上,有一把胡琴如泣如诉地拉着,那凄凉的音调,倾吐着
  缕缕忧思,给沉睡的小镇撒下一派淡淡哀愁。
  在很远的地方,有几声枪响,给凄冷的黑夜凭添几分恐
  怖,郑芳雪忽然听到沿着街道,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她听见宅院的大门打开了。有一群人马拥进大院,那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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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231
  蹄声在后院里消失了。她听见楼下的客厅开了,那沉重的皮
  靴声,使她想到了陈家庆。莫非他们回来了?她依稀还听到
  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响动,使她困惑,使她心慌意乱。她重又插了插门销,
  生怕哪个不速之客推门进来。她屏息敛气,静听着这所古宅
  里发生的一切。这所古宅分为东西两院,西院是陈冠群接待
  外来客人的地方,不知为何,他们夤夜到这东院楼下客厅做
  什么?好奇心增加了她的勇气。
  郑芳雪注意到她隔壁的吴妈并没有被叫醒去招待客人。
  来人在楼下尽量不弄出声响,但夜里太静了,踏着地板
  通道的脚步声,仍然清晰可闻,象发出声声警告,在空旷的
  楼道里回荡。她听到了客厅的关门声。那些轻微的声响象被
  门板斩断了似的,立即消失了。她虽不是生性怯懦的女子,在
  这鬼影憧憧的夜晚,心中还是发怵发紧。但是,要探知这一
  家庭的活动秘密的欲求,却越来越强烈了。
  她准备冒险。
  其实,她是在自己吓自己,仔细一想,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并不是在危险四伏的敌军阵地上,是在自己家里呀!
  她轻轻地抽开门销,拉开一道门缝,楼道里是黑的,一
  阵沉滞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她看看姨妈和吴妈的紧闭的
  房门,想好了下楼的理由——万一碰上,就说:翻来复去睡
  不着,到书房里找本书看。
  她走到楼梯口,一股阴森的寒气飘来,侵入她的肌肤。她
  心惊胆颤。发现楼道里透出微光,那是挂在台阶前楼门边的
  那盏照明灯被捻亮了,象只魔怪的眼睛瞪着楼道。这对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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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2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行动十分不利。她听见客厅里的响动和说话声,打了个寒颤,
  猝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止的惶悚与怯惧。
  夜,给一切物件都蒙上了恐怖神秘的色彩。
  郑芳雪判断不出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半夜
  三更,陈冠群,陈家庆,还有女人,在客厅里嘁嘁喳喳,绝
  不是正常的。他们是在密谋什么吧?姨夫不是到县里开会去
  了吗?怎么这样快又回来了?
  她下到楼道,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前。对面客
  厅的门紧闭着。楼道的冷风,吹动着她的头发,揭起她的衣
  角,她这时发觉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无知,鲁莽和毫无意义的
  冒险。在楼道里,除了暴露自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
  也听不到,要到书房里找书的理由,也只有三岁孩子才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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