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皖南的岩寺村头,杜鹃花野火一般点燃了远近
山崖,一个身穿重孝的姑娘扑进林志超的怀中,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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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没有侍候好妈妈!”“人老了嘛。”“哥,你好狠心啊,”
姑娘死死地抱住哥哥,“妈妈临终叫着你,老人家死不瞑目
啊!”“志兰,别说了。”新上任的营长哽咽着,“妹妹,你受
苦了。”“哥,我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七天后,这个农村少见的女高小生,穿上了白罩衣,也
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林志兰发了一个誓,“今生不做一件对
不住哥哥的事。”
姑娘的心碎了。为了誓言,心碎也得往前走。她站起来,
悠悠晃晃地向前走,那张纸条重千斤。
林志兰,你快走,只要你知道乌柏树下那姑娘焦虑的万
分之一……
两华里的路程,怎么这样长?肝肠寸断的姑娘想:“哥哥
不知道我爱他!不,不可能,我把我的日记给他看过,他能
听不到我的心灵的呼唤吗?”
“你是谁?”乌柏树下,传来低沉的发问声。
“你是郑……”林志兰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她恨这张脸。
“你是……?”显然,她的回答大出等待者的意外。
“我是一个女护士。”这几个字,象冰冷的石头似地扔过
去。
“呀!”女教师认出来了,“你是志兰呀!”她既亲切又惊
诧地迎过来。“怎么你来了?”
“他不能来……”林志兰从女教师沮丧的声调里,听出失
望的深度,把纸条杵给对方,“你自己看吧!”转身就走。
郑芳雪打开手电筒,匆匆看了一眼,又急急地追上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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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
“志兰,你告诉林科长,”女教师的声调里荡漾着一种乞
求,“我有很急的事要见他,真的很要紧。”
“哟,就那么急吗?急着来个山盟海誓吗?这可真是谈情
说爱的好时候!”
“志兰,你误会了,我是公事!”
“公事?你在这种地方谈公事?”
“呀!当然,也不光是公事?”
“那就忍耐几天吧。”
林志兰转身急步而去。郑芳雪愣愣地站在暗夜里,她弄
不明白林志超的妹妹为什么这样憎厌她!而她,见不到林志
超,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告
诉谁。
夜风如泣如诉,抱着乌桕树呻吟。郑芳雪似在凶险的梦
幻中,一声惨烈的呼叫,尖锥似的刺进她的胸腔,那是吴妈
的呼叫,女教师吓得索索发抖,“天啊,我该怎么办呢?”
恐怖之夜笼罩着云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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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林志超、赵令波、周
子昆、叶挺、项英
一 大局、大局,叶挺治疗创伤的良药
一支闪着幽光的精钢手杖,怀着多年郁积的痛苦,沉重
地举起来,带着军人的崇高与尊严,在 1:75,000的军事挂
图前,停留了大约五秒种,然后从右上方向左下方,猝然斜
劈下来,那张重磅道林纸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随着四溅的白
垩粉末,象被扯碎的衣襟飘落在藤椅上,大部份还翻卷着,哆
嗦地垂挂着。“哗!哗!哗!”那支粗钢手杖又猛烈无羁左右
开弓地打下去,带着毁灭一切的震怒,象扑打着树上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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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墙上片纸不存。因为地图常年遮盖而显得特别洁白的墙
上,留下一道道的划痕,随着地图的肢解,他的太阳穴边弯
曲暴涨的青筋抽动着,两道混浊的泪水流过微显浮肿的脸颊。
三年来,他面对这张地图,产生过多少幻想。这张图上,
飘浮过多少战争的烽烟,他瞪视着幻化出的战场,在炮火轰
鸣里指挥全军,草原风暴似地急驰过溅着敌寇血肉的马蹄;这
张地图上,活灵活现地闪烁着他的北移的计划,那是他心血
与智慧的结晶。
今天,他杀死了它!埋葬了它!
郑冬生端着一茶缸盐开水,震惊地站在房门口,望着军
长石化了的宽厚背影,那握手杖的臂膀软软地垂吊着,地图,
卷曲零乱的残骸,还象发着阵疼似地索索发抖。这个十九岁
的青年,不理解军长为什么会这样意冷心灰,他畏惧而又迷
惑,悄悄地退出门外。他似乎听到军长长叹了一声。他觉得
喉管一阵阵发紧。“冬生,我把军长托付给你了!”这是军长
夫人上路时,对他的请求。在战场上,知道应该怎样办。可
是现在,他不知道如何完成夫人的重托。
叶挺缓缓地坐在藤椅里,象大病方愈的人,一种突然袭
至的迷茫和疲惫,使他一向过人的强毅的精神失去了平衡。他
预感到他的脚下便是他命运的归宿,他丧失了北移的计划,也
就丧失了他的独立的品格,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权力。就象一
个击剑手,面对着顽敌,他不能自由地挥刀,闪展腾挪、劈
刺拨挑,不能自如,处处掣肘,处处绊脚,按着别人的指挥
行事,失败的责任却得由自己来负。
他能跟云谲波诡的命运抗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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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吸烟。由于失去了烟斗,吸卷烟觉得非常别扭。五
个半小时的会议,是一场零乱的梦幻。他想到顾祝同讲的魏
延的悲剧,更痛切地感到处境之难。一只猛虎落在荆棘丛中,
暴跳、怒吼、冲撞、却突不破柔韧多刺之墙,越挣扎,刺得
越疼,绕得越紧,只好把身体紧缩起来喘息。
1939年初,他第一次含愤出走,周恩来亲自把他送回云
岭,解决他与项英的矛盾。表面上,项英对他尊重多了,应
该说客气得多了。形式上的 “密切”成了实质上的 “疏远”。
微笑与礼貌是堵无形的高墙。
叶挺离中央太远,那是在千里之外;叶挺离机要科太近,
只有几十公尺,这几十公尺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不能到机要科看一看用叶、项的名义向中央发了哪些
电报,也不能查一查,中央对新四军的工作,有哪些批评哪
些指示!他知道机要科发报机的蜂音器不分昼夜都在嗡嗡响,
载着核心机密的电波几乎不间断地漫过广阔的天空。他没有
独自发过一份电报,也没有独自收到过一份电报。他不知哪
些应该看的他没有看,也不知道中央听到的是不是他的真正
的声音。
项英有时也和他交谈 (这种交谈机会是很少的),也谈中
央如何指示,但他弄不清其中几分是中央的精神,有几分是
项英的本意。
军分会议之后,项英向中央怎么报告?是象袁主任建议
的那样,把各种争论一一阐明?还是军分会一致通过 “向南
开进”?还是……
叶挺不得而知,他有时去上饶,有时去柳州,有时去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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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59
州和香港,有时到部队去,有时在火线。在他离开军部这段
时间里,对他来说,那是一片空白,军部没有他,一切工作
照常运转。除了亲临战场指挥作战之外,他变得可有可无。这
种状况,开头他很不适应,痛苦,暴怒,辞职,出走!后来
也就慢慢习惯了。
叶挺既然无事可干,除顾祝同说的 “放着军务不管,老
跑后勤”之外,就产生了为项英所极端反感的生活作风:在
项、袁、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却有大量的时间骑马、拍
照、看书、养狗、陪夫人散步、逗杨眉说笑、跟史沫特莱在
参谋处的楼上用英语聊天①,有时,在洗印照片的暗室里消磨
大量时间。
叶挺最恨有职无权,但也习惯了有职无权,为了大局,他
能忍受。可是,一个人,感到被蒙在鼓里,被人欺瞒,被人
捉弄,以他的名义进行他所反对的事情,也能忍受吗?
叶挺的确感到他无法跟项英共事,性格上格格不入,工
作上各有主张。他又记起这样一件事情:
项英同志参加过六届六中全会,周恩来也来传达过会议
精神。可是,事过七个月之后,在 1939年 10月31日召开的
军直积极分子会议上,项英作了个 《中共六中全会的总结和
精神》的报告,说党的总方针就是 “坚持统一战线,坚持统
① 叶挺在湖北陆军第二预备学校时,中、英语是优等成绩;入保定军官学
校后,选学工科。那时共分步、骑、炮、工、辎五科,共同科目有日、俄、
德、法、英等外语,还有卫生学和兽医学,叶挺对后两门很不重视,外
语成绩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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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坚持抗战”。他说十五个月的证明,必须以 “新的组织方
式和工作方法”才能 “适合新的政治任务”。他所解释的新的
工作方法和新的政治任务,都严重地违背六中全会的基本精
神。
叶挺鄙视项英,同时,他也感到项英在鄙视他。李秀文
曾经劝他,把他和项的矛盾如实向中央报告,请中央分个是
非曲直。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是叶挺的优点,也是
他的缺点。在幼年时,他的祖父叶沛霖、父亲叶承恩就极端
重视他的道德教育,模范教材就是一本 《崔氏家传座右铭》,
基本教义就是:“休论人之短,莫夸己之长,施恩不望报,受
惠慎勿忘,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虚荣不足慕,古诫勿
违抗。”这种幼年教诲犹如刻字在石,终身不忘。
生活把叶挺推进极端的矛盾之中。他极力不看项英之短,
也不看自身的长处,灵魂却在感情的磨盘研磨中喊冤叫屈:他
的悠闲,他的骑马、打猎、拍照、玩狗,正是有职无权逼出
来的。正像他出国脱党,也是别人的错误逼出来的。尔后,这
错误反而落在自己头上。
向谁诉说?别人在扭曲他,他自己也在扭曲自己。
“军长!”周子昆一脸病容,来请他去主持司令部的工作
会议。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悚然一惊,随之产生出一种难言
的焦急和悲凉。
“子昆,我去主持会议,使大家都很为难,我对一个本不
同意的决定,怎么研究执行?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一旦提
出自己的主张,你们是执行?还是不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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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昆默默无言。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除了从中作梗之外……”
叶挺觉得很难措辞,便咬紧了牙关。周子昆体察到了这
位北伐英雄的深刻的消沉颓唐和自弃。这种情绪与全军即将
开进的大举极不协调:
“军长,我们开了会,再向你报告吧!”
“子昆,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你们讨论贯彻军分会的精
神,自然要向军分会书记报告。子昆,要我指示,我就指示
吧,参谋部讨论的主旨,一句话:一切立足于打!”叶挺语气
平缓,听来却异常凝重森严。
“我完全拥护!”周子昆说得热烈而又真诚。
“那好,我准备到二纵队去,他们是中央纵队,我要去检
查他们的战斗准备……”
在周子昆起身告辞时,叶挺忽然说:
“你叫林志超同志来一下!”
二 在司令部的会议上,林志超
感到了自己的孤立
“喂!印刷厂吗?……我是张副处长!……什么?丢掉?
不行!项副军长指示,要带!全部机器都要带,你们要知道,
弄这套设备花了多少钱……好,就这样……我开完会,就到
你们那里去……”
司令部的会议经常被电话打断,军需处长刚刚放下听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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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又响了。
“喂,小河口兵工厂?请等一下,”坐在电话机旁的军需
处长把听筒伸向军械处长,“你的。”
“我是的,听出你是于副厂长来了,快说……嗯……所有
机器,能带的尽量带……各个修械所都由你们通知……什么?
骡马不能驮?……唉,都是些笨人,拆开,把机器拆开……
马不够?用人抬嘛,这是军分会的精神……好,就这样。”
军械处长放下听筒,以赞赏的口吻说:
“真快!都动起来了……”
林志超坐在会场最阴暗的一角,显示出一个科长在司令
部会议上的地位。司令部会议是由各处处长参加,因为他是
作战科长,又加叶挺和周子昆都指定他参加,所以才得以跻
身处长之间,才得以坐在诸位处长后面。在各处处长看来,林
志超的出席,近乎多余。因为赵令波就是作战科、侦察科、通
讯科、训练科的全权代表,何必厚此而薄彼?司令部的其他
二十多个科长怎么看?如果林志超在这种场合,缺乏自知之
明,未具谦谦君子之风,本身就潜在某种危机。
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象个严厉的将军洞察着战场。他
明显地看出,会议并没有按照叶挺的要求进行。周副参谋长
神态委顿,头痛欲裂,双肘撑桌双手抚额,勉强主持会议。实
际上掌握会议的是赵令波。因为周子昆后半天未能参加军分
会议,所以,军分会的精神及决议便由赵令波来传达。谁传
达,谁就有解释权,就具有把握会议精神的权威。
赵令波对会议精神分析得头头是道,似乎一切都在意料
之中,一切都已稳操胜券,一切利弊得失都已经作过反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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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对于不利条件,也都有了克服之法……
战争气氛可以使人排除一切异念。此时,林志超已经把
郑芳雪的事完全置诸脑后了。但是,更大的烦恼和焦虑却压
在心头。他苦着脸,准备得罪人。
“我提两点意见!”
“你说!”周子昆抬起头来。
“具体行动计划还没有制订好,各处都已经捅下去了,”林
志超看见斜对面的几个处长皱起了眉头,但他不管这些,“现
在下面都动起来,形式上好象是好事,其实是紊乱。盲目性
很大……”
“那么第二个呢?”一向跟林志超有嫌隙的姜副处长,眼
睛睁大了一下,又慢慢闭上,颇带鄙夷不屑的意味。他讨厌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指手划脚和吹毛求疵,一个科长,参加
处长以上的会议,就应该多听多记少开口!
“第二,我们正在制订作战计划,可是,有些处的行动跟
作战计划很不一致。这样,作战计划,就成了一纸空文。”
“林科长!”姜副处长又睁大眼睛,自信其他各处长会有
同感,“作战科也管得太宽了吧?”他又把谴责的目光转向赵
令波,好象在说:“你们参谋处是怎么搞的?一个科长都这样
老大……”
赵令波皱着眉,不知如何表态好。
“不存在宽不宽的问题,”周子昆正色地说:“让林科长说
完!”
“司令部的工作,是一个整体,就象一盘棋,车马炮将仕
相都是互相关联的。刚才副参谋长讲了,一切立足于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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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行动呢?那是大搬家,大家关心的是什么?是物资!是运
输工具!却没有人关心敌情。什么也不想丢,这种思想,对
作战太不利了!
……”
“不要犯本位主义吧!”仍是那位姜副处长,“作战科当然
只考虑作战了!各部门都有自己的业务!……”
“是啊!”军械处长表示赞同,“更何况,带辎重的并不是
作战部队。”
“可是,那会延缓作战部队的行动。必须轻装。各处当然
有各处的业务,但是,目标只有一个——为了有利于作战;目
的只有一个——保障作战的胜利!”
“林科长,你未免太武断了!难道多带物资不正是为了作
战吗?”姜副处长认为自己的理由既正确又充足,他环视着会
场,“轻装轻装,带时嫌多,用时嫌少,能把粮食、弹药轻掉
吗?”
“我说的轻装,是轻掉不必要的东西,”林志超冲动起来,
“讨论问题,不是抬杠!”
“什么是必要的东西呢?姜副处长紧逼一句,“抬杠”二
字把他激怒了。
林志超一下回答不上来。他本来可以举出许多事例的,可
是,这将会得罪更多的人。在会上,他是孤立的:参谋处主
管作战,赵令波应该站在他一边,可是,他没有得到处长的
支持。其他各处,军需处、军械处、军医处、副官处、总兵
站、留守处……都跟物资有关,谁舍得丢东西?
“我认为林科长提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周子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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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65
到作战科长需要他的支持,“我们是立足于走还是立足于打?
我们司令部的指导方针应该是明确的:各处的工作,必须从
打字上着想,必须有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后勤工作,应该
是保障作战的胜利,而不是妨碍作战!……”周子昆声调沙
哑低沉,颇带告诫的意味。他停下来,注视着各处处长,使
每个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会议室里,足有一分钟没有声
音,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令人窒闷。
“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是有教训的。”周子昆脸
色阴沉,好象无法摆脱心头的恶梦。“会后,各处都要认真检
查,可带可不带的东西,坚决不带,应该丢的就要丢!”
各处处长面面相觑。至于长征时的教训,周子昆没有具
体讲,与会者又无切身感受,等于没有说,他们感到副参谋
长的指示与项副军长的精神并不一致,无人反驳,只是心中
有数,在实际行动上,灵活执行。有几个处长那疑惑的目光
好象在问:
“顾祝同真的会动手吗?”
会场又沉默了。烟灰碟里插满烟蒂。人们还在继续吞云
吐雾。
周子昆扫视着人们的脸,想从每个人的表情上,探测他
们的内心活动。他明白了:在大家还没有真正认清形势的时
候,谁能断定怎么会更好一些,怎么会更坏一些呢?立足于
打,没有什么不对,有备无患嘛!但是,要丢东西,万一打
不起来呢!岂不可惜?
电话铃又响了,在大家沉默中,那 “嘎嘎”声,显得特
别具有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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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项副军长打来的,要赵令波去见他。周子昆要参
谋处长顺便把会上的争论,向项英报告,请政委作进一步的
明确指示。
半个小时后,赵令波回到参谋部来。是项英草拟好了给
中央的电报,征询他的意见。关于是否带辎重的问题,项英
的指示是明确而又干脆的:
“先尽量带,万一打起来再丢!”
这的确是唯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
林志超愤然,不但声音洪亮,而且还带有怒意:
“打起来再丢,那就迟了!”
“林科长,你太过分了!”赵令波沉声地制止,愠怒中具
有很大的威慑力量,“军分会的决议和首长的指示精神,我们
只能领会它,执行它,而不能议论它,更不能否定它!”
这是多么严峻的时刻,所有与会者都注目于林志超。几
位处长暗含讥讽的目光把作战科长激怒了。这的确需要有比
冲锋陷阵还要勇敢得多的精神。为了说出心里的话,他宁愿
丢了地位,不愿丧失人格,他豁出去了:
“不议论就不能领会它,不领会就不能正确地执行它!入
党宣誓,第一句话就是为真理而斗争!真理是靠驳不倒而存
在……”
一时间,林志超犹如田丰的阴魂附体。自从军分会开始,
他就准备冒死直谏。在这一点上,林志超也许并不傻,他懂
得历史是公正的,那些一时得逞的奸佞之臣,善于保身的明
哲之辈,历史终究会唾弃他们的。一千七百年过去了,人们
总是把田丰和袁绍同时放在历史的天平上,谁轻谁重?谁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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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67
谁荣?死,在某种情况下,是可怕的,在某种情况下又不可
怕。三年游击战争时期,几乎天天与死神迎面而立。现在,为
了全军的命运,难道还考虑个人的得失吗?
“认为万一打不起来,这是一种侥幸心理。”林志超强硬
的声调里饱含着愤慨,“我们南进,不但给顽方动手的机会,
而且给他们动手的借口,顾祝同刚刚举行了徽州军事会议
……”
“林科长,你是在给我们上军事课了。”姜副处长的声调
奇特,暗含嘲讽,可是多数处长,还是郑重地对待林起超的
愤慨,对他这种抗辩精神报以崇敬之情。
“随你怎么认为都可以!”林志超冲动地怒视了姜副处长
一眼,他并不看重他的地位。这位刚刚由科长提升为副处长
的人,立即就变得居高临下。林志超鄙视他。既然他比下级
高一等,也就比上级低一等。他的性格逻辑就是媚上压下。正
象鲁迅先生所说: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
失势时就奴性十足!林志超猛然站了起来,颇带挑战的意味:
“我既然参加会议,我就要把该说的话说完。秘密和迅速,是
出敌不意的两个根本因素,但是,我们现在闹闹嚷嚷大张旗
鼓,既不秘密,也迅速不了!……”
张副处长面带不易觉察的微笑,向姜副处长投去会心的
一瞥:看,林志超在战场上那股劲儿又上来了!
世界上,许多事情是颠倒着的。聪明人是傻子!智慧者
是笨蛋!善泳的水手喜欢逆流而上,往往连连呛水;不善泳
者顺流而下,多么省力,多么自在?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
时务,不看眼色,碰到南墙不回头,坚毅就成了固执!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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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变成无礼了!
品质,才能,也象物品,那要看收购者的欣赏趣味!那
要看识货水平,那要看买主需要!同样的物品,在不同人的
眼里,具有不同的价值!古语云:“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白
璧疗饥,不如壶餐。”在某种情况下,奴才比天才更为有用!
秦砖汉瓦包括猿人头骨,在孩童眼里不如一粒糖果有味;一
部价值连城的伟人手稿,在老农手里,还不如一把烟叶来得
实惠。
林志超傻,傻就傻在他不糊涂,更不会装糊涂。如果他
没有叶挺的硬支持,没有袁、周的软保护,他早就从司令部
滚回老家去了,他傻就傻在老挨生活的巴掌。而现在,生活
的拳头已经高高举在他的头顶。
林志超期待着周子昆的有力的支持,他从周子昆的神态
里,看出副参谋长对他的意见是赞赏的。
然而,周子昆却在项英的权威前边退却了,他对会议的
结论是明确而又矛盾的:
叶军长的立足于打的指示,应当严肃对待,给予足够的
重视;林志超同志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应该引起大家的警
惕;项副军长的指示,必须坚决贯彻执行!
三 在权力面前,真理也会低头。作战科长
被排除在制订作战计划的人员之外
司令部的第一次会议,在 12月 28日晚上 9时半,就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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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了。
与会者纷纷离场,林志超背靠着墙壁,呆思痴想。也许
与会者中头脑最清醒的要数他了,可他反而觉得迷茫;而那
些对整个局势几乎无知的人,却认为一切都很明了:开会、动
员、准备、开进、到达……似乎北移任务已经在忙忙乱乱、争
争吵吵中,在热热闹闹、嘻嘻哈哈中完成了。
篮球队已经秣马厉兵,摩拳擦掌,怀着必胜的信心,等
待凌晨出发时刻到来;司务长为新年会餐正在采购丰盛的食
品;军民之间正在畅叙别情;友军送来了新年礼品和诚挚的
问候。这是一个既惆怅又新鲜,既痛苦又欢快,既紧张又轻
松的忙年!
难道艳红色的晚霞后面会有腥风血雨?难道喜庆的鞭炮
会变成谋杀的枪声?难道波平浪静的海水之下,会有张牙裂
嘴的暗礁?太不可想象了!
清醒的人觉得糊涂,糊涂的人觉得清醒。
林志超到军部来,更加深切地感到项英权威的力量,甚
至有一处眩目的光辉,他的指示,都在认真执行,很少人深
究它的对错。做好了,是项英同志的英明指导,做坏了,是
执行者没有干好!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向着敌军阵地
挥手一指:“一定给我拿下来!”经过反复冲杀拚死搏斗,把
阵地拿下来了,这是将军的英明;拿不下来,这是攻击者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