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不带攻坚性质?不能机械运用 ‘不攻坚’这个词……”
教育长冯达飞听了也觉得新鲜,建议他把授课内容写了
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从历史角度来阐述游击战争。仅仅这一点,就
和项英的论断相违拗。它说西汉时期,刘邦项羽两军战于宛
城,刘邦处于劣势,他便联络魏相国彭越,在项羽后方开展
游击战,截断楚军粮道,威胁楚军首都彭城,项羽只好率主
力回击;刘邦又派刘贾率两万人深入楚军后方,断粮道烧仓
库。搞得项羽数次回师,几次往还,楚军渐渐失去有利形势
和战场主动,最后在九里山一战,被刘邦彻底打败。文章还
例举了1812年,常胜将军拿破仑率五十万大军,进攻莫斯科,
锐不可当。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避免主力决战,在法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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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39
翼和背后,用游击战来对付拿破仑。
文章给了 《抗敌报》,清样自然会送到项英手上。作战科
长对他的军事著述持有异议,他早有所闻,联想到赵令波给
他看的那几篇日记,当然怒不可遏。
冯达飞接到项英电话:要他把林志超的讲课记录送去,并
要他就外请教员不当不慎作出检讨;
朱镜我接到项英电话:要他就发稿不当不慎作出检讨;
周子昆接到项英电话:要他找林志超谈话:“乱弹琴,游
击战争时期的分队长竟然也谈起战略问题来了!”勒今作战科
长作出检讨。
凡是接到电话的人都陷入了惶惑和深深的悲哀。
冯、朱的检讨按时交上去了。没有交上去的是周子昆的
叹息:“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
①
致远。”
只有林志超拒不检讨,他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请副
参谋长给他指出来。
“文章嘛,还是有道理的,只是……”周子昆对于林志超
的执拗,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和政委的著述有所不同,或者
是说了政委没有说过的话,可是,我们的课堂,应该提倡创
见,不是要大家变成鹦鹉。政委在他的 《游击队与游击战
术》一书中说:‘游击战争就其性质讲是革命战争的一种形式;
就内容讲,是被压迫的民族或劳苦农民反抗压迫者与剥削者
的战争;就其实质讲,是带农民性的战争……’这些性质啊,
① 语出 《墨子 ·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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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啊,实质啊,谁能分清它的确切定义?”
“是不明确。”
“可是毛泽东同志的 《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却非常
全面,异常明确。那么,我们教导总队凭什么要拿不明确的
论述来当教材呢?这是项英同志指定的。项英同志不准别人
发表和他的认识相违拗的文章,而他为什么却在毛泽东同志
的著述之外,另写一套呢?”
“噢,你这话说重了。”
“可悲的是,大家不管、不问、不想,习惯成自然了。政
委要我写检讨,副参谋长也只能来动员我写检讨,我也就老
老实实写个检讨,至于是非曲直,谁握有真理,那是次要的。
可是,我们还口口声声为真理而斗争呢。”
“不!还不能这样说!”
“也只能这样说。”
这个傻瓜可算固执到家了。一向以忍耐著称的周子昆直
想发火,而这位顽铁似的作战科长却想哭泣,他弄不清哭自
己还是哭历史。他终于没有写。周子昆只好和稀泥,代他在
项英面前检讨:“我狠狠批评了他,他的态度还不错。”
林志超,你为什么那样固执?那样认真?你写个检讨有
什么不好?你抬头看吧,窗外柳丝随雨俯仰,随风摇曳,多
么从容,多么自如,多么舒徐?只有你不会做人。两年之后,
许多人对项、周之死忽然关心起来,追究你没有保护好首长
的责任,有人糊里糊涂地整你,有人觊觎你的师参谋长的位
置整你,有人挟嫌报复整你,当然主要是为你的难以使人容
忍的傲气整你,只不过想磨磨你的棱角,锉一锉你的锋芒、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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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41
气,你怒拔看守的驳壳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了扳机。有谁
哭你?历史会笑你狂妄、幼稚、荒唐;生活会笑你只会打仗
不会做人……
不愿扭曲,活该折断!怪谁?
躺在草垛晨的林志超当然无法预知未来,他的思绪却飞
散开去。一副带着四层光圈的厚厚的眼镜盯视着他。镜片后
面是白沙深度近视的暴凸的眼球:
“文章的清样呢?”
“烧了?”
“底稿呢?”
“你想干什么?给我入档?”
“你说对了,在你死之后,我想写一部傻瓜传。我了解你,
并且想继续了解你。”
“也许你死在我之前。”
“我可以在未死之前写出来给你看!”
“我有点信不过你,你的繁昌前线写的几篇战地通讯有点
华而不实。”
“不要侵犯记者的权力,我按照我所看到的写。”
“我敢肯定你并没有看到!”
“记者有双不同常人的眼睛。”
林志超把论文底稿交给了近视眼,这个近视眼还死死地
盯着他:“请答记者问,在世界上,你最崇拜哪几个人?”
“我喜欢苏沃洛夫!”
“为什么不说崇拜?”
“我从不崇拜任何人,我只崇拜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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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狂妄之徒!”
“不管是伟人,还是侏儒,我一概平视。”
“你太自信了,从一个角度看人,未必正确。”
“伟大的人未必事事伟大,渺小的人未必事事渺小。”
“这种见解并不新鲜。古人就说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不能因无完人而目空一切。”
“咱们又绕回了原地:因无完人,所以我绝不崇拜哪一个
人,我拜众人为师。”
“更不新鲜,杜甫说过:转益多师是汝师。”
“你错了,忠言逆耳是旧词,可是它却万古常新,你老兄
也未必闻过则喜,你忘了是什么原因来跟我要底稿了!”
“你是个聪明的傻瓜,所以你只能当作战科长,当不了参
谋处长。”
“我失去了地位,保住了人格。我宁肯挨生活的巴掌,不
愿意委屈自己的心!”
眼镜消隐了。林志超失去了对应物,心突然空虚了,抽
紧了。女教师那令人颤栗的眼睛正脉脉含情地盯视着他,使
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灼热的潜流向心田涌来,那爱泉之水反而
使他焦渴难耐。
“人生是多么曲折复杂:美丽而又丑陋,残酷而又仁慈,
高尚而又卑鄙,善良而又凶恶,纯洁而又肮脏:生活之树同
结苦果与福果,这只脚踏着天堂那只脚踩着地狱。”林志超象
个哲学家在假寐中走进人生的深山老林,神秘、雄奇、诡诈、
凶险、壮丽,“我苦恼,是因为能者多劳智者多忧吗?我既非
能者也非智者,那么,是因为我有所追求?知足者常乐,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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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43
忍者 自安,我追求的也许太多,忍受的也许太少了吧?
……”
一个提着网兜,背着背包的姑娘,悄悄地向他走近。姑
娘有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活泼而又主动,一双天真
无邪的明亮的眼睛,闪耀着欢欣的光泽。她的脸很圆,算不
上非常漂亮,有着山村姑娘特具的健壮质朴和稍带野性的风
韵。这个炽情如火的姑娘,每逢见到哥哥时,便心荡神驰,容
光焕发。
姑娘凝望着假寐中的作战科长,眼神就象母亲欣赏襁褓
中的婴孩。他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失却了耐性,用草须搔痒
他的鼻孔。
作战科长慢慢睁开眼睛,呆愣了两秒种,猛然站了起来。
二 哥哥和妹妹
“呀!志兰!你这该死的丫头,吓了我一跳!看我不揍你!”
“哥哥!骂人的才该挨揍呢。”姑娘把盛脸盆和杂物的网
袋往地上一丢,忘情地扑进作战科长的怀里,“哥哥!我今天
太高兴了……项副军长向军医处要一名护士,说是照顾军部
首长们的健康,院长就把我派来了。”
林志超轻轻地推开她,苦恼的心绪受到志兰的感染,变
得快活起来。
“那就高兴得想飞?”
“那是当然,”林志兰有些顽皮却又一往情深地说,“我可
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林志兰射向作战科长脸上的是脉脉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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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情的目光。
“你真是个小孩子,还要哥哥照顾吗?”林志超挖苦道。
“看你说的,我再过几天就二十啦,我是想来照顾你!”
“得了吧,我才不领情呢!当心,人家会说我们讲私人感
情……”
“我才不怕呢,私人感情就私人感情。本来嘛,我又不是
你的亲妹妹。”林志兰只觉得一阵热血潮涌似地上升到脸上,
她的两颊涨起火光似的红晕,在淡淡的阳光里,非常鲜艳,她
急忙垂下了头。
“我在你脑袋上感情几下子,大概你就不说疯话了。”果
然,林志超揪着姑娘的粗短的发辫,在她头上捶了两下,“净
出洋相。”
“哥!告诉我,咱们真的要开拔了吧?”姑娘拉住了又要
捶下来的手。
“知道也不告诉你……”
林志兰突然松开了作战科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涨红
着脸,慌乱地喊道:
“谁在草垛后边?偷偷摸摸地……”
“是我!”警卫班里的一个小鬼从草垛后绕了出来,羞赧
腼腆地说,“我找林科长。”
“是冬生,有事吗?”
冬生瞅了姑娘一眼,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说出
来:
“科长,刚才我姐姐来找你,急死了,就没想到你躲在这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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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45
“快说,”林志超的脸骤然变色,想到可能和检举信有关,
急躁起来,“出了什么事?”
“姐姐什么也没有说……”郑冬生在裤袋里摸索了一阵,
又急急地去掏口袋,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来。
潦草的字迹,可以看出写者的烦躁和匆忙:
找不到你,急死人了,事关机密,只能找你谈。
晚饭后,我在关帝殿后乌柏树下等你,务必来,切
切。
林志超盯视着铅笔写的纸条,心跳血涌,浑身哆嗦。吉
凶莫 卜,喜忧难辩,这种紧张的既甜蜜又恐惧的新奇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
林志兰和郑冬生都惊愕地看着他。
“林科长,还有事吗?”郑冬生轻轻地问道。
他梦中醒来似地作了个手势,郑冬生疑惑地看了作战科
长一眼,转身跑回军部去了。
“哥,这是怎么回事?”林志兰一想到那位懂洋文的漂亮
的教师,不由地荡起一种妒忌之情。她不知道纸条里写了什
么,但她从林志超失魂落魄的情态里,发现了不祥的魔影。
“没有什么,来,我帮你提两袋,咱们回军部去吧!”
林志兰看出哥哥心事重重。她不断地观察着他,关切的
目光里,渐渐漾出一种恨意……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林志超这几天,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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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直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晚上,参谋处召开紧急会议,作开动
前的各种准备,他无暇赴约,心焦如焚。寒风呼啸的乌柏树
下,那条银灰色的围巾,老在他眼前飘抖。他痛苦至极,忍
不住要向她奔去。“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有什么危
难!啊!我却不能……”他的心像野兽被铁钳夹住那样挣扎
哀嚎。一个作战科长,在大军将行的关键时候,就是死,也
不能离开岗位去处理私人的事情,他在告诫自己,“不能有丝
毫分心”。他完全知道,从眼下这一刻起,作战科的办公室里,
灯火将彻夜通明,他是这出戏的主角,难以离开舞台。可是,
灵魂却不受意识的支配,他的心,就像断了锚链的轻舟,在
感情的浪涛里,无依无傍,随波漂荡。他烦乱极了,必须找
个系缆的木桩。
他终于有了主意:假托头痛,到医务室要止痛片吃,信
手写了个纸条,找他的妹妹。
林志兰正在马灯下,全神贯注地向小本上抄写,嘴里还
念念有词:
木香理乎气滞,半夏主于湿痰;苍术治目盲,燥
脾去湿宜用;萝 卜去膨胀,下气制面尤甚……尤甚
……尤——甚……
“你在念什么?”林志超把脸凑到本子上,“这不是尤甚,
是尤堪。”
“哟,哥哥……我在抄 《药性赋》!”林志兰把脸转向作战
科长,两眼幸福得闪闪发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尤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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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47
是尤甚?”
“当然,你在念白字呢。”
“尤甚,我能懂,尤堪怎么讲?……”
“你还是问你们的王处长吧,我有急事找你。”
“急事?”志兰噘噘嘴说,“什么事到你手里都是急的,快
说呀!”
“我有个纸条,到关帝庙后面乌柏树下,交给一个人……
快!”林志超担心那人已经等急了。
“交给一个人?……谁?”林志兰联想到郑冬生那张纸条,
脸色立刻变乌了。
“你认识,郑芳雪老师。”
“你干吗叫我去?”林志兰象被火筷子戳了似地跳了起来,
“不,我不干!”
林志超看到房间里还有两个护士,都奇怪地注视着他们,
一把将妹妹拽到门外,低声地哀求说:
“帮帮忙吧,我的好妹妹!”
“我不是你的妹妹,”林志兰象使小性子的姑娘,甩开哥
哥的手,“当然更不好。”一种强烈的生离死别般的感情涌上
姑娘的心头。
“你是怎么啦?”林志超从未见过她这种近乎失常的神情,
便紧紧地拉住志兰的胳膊。
“不怎么啦,就是不去,”她跺跺脚,“不去!就不去!”眼
看就要哭了。
“我可真要生气啦!都是妈把你惯坏了!”林志超便把纸
条塞进女护士的手里,转身急步走回参谋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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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林志兰站在医疗室外的夜色里,早已汪在眼眶里的泪水,
沿着她那苍白的面颊流淌下来,发抖的手中紧握着裂心撕肺
的纸条。
一只欢乐的鸟,怀着甜丝丝的爱情的骚动,飞到军部来,
正想愉快地在绿色的树林里蹦跳、歌唱、习翔,没想到一支
冷酷的利箭射中了它,哀鸣着落在地上,痛得它直打扑拉。这
只鸟,就是女护士的心。她一心一意地爱着哥哥,而哥哥却
爱着别人,爱情的俯冲,撞在冷漠的麻木的石岩上,碎了,滴
着血。
爱情不会碎,它只会化成怨恨。她恨那个教师,恨她那
睫毛过长的眼睛,恨她那滴血似的红唇,恨她那轻柔微颤的
声音,恨她那轻盈优雅的步态。恨她夺去了自己的幸福,夺
去了哥哥的心。
现在,她就要为这一对情人,去传递情书。
这天,是 12月 28日,农历十一月三十,没有月亮,满
天星斗在墨青色的夜幕上闪烁,投下一束束寒冷刺骨的微光,
女护士木然地站在这座狭小的农家庭院里,心乱如麻,无法
理清。她,处理这种事情太无经验了,去?还是不去?也许
应该把纸条扯个粉碎,而后再碾它几脚吧?
想来想去,决定回屋去,看看纸条上写的什么东西:
郑老师:
太遗憾了,因事绝难脱身,奈何?如有急事,可
告诉我妹妹。
林志超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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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49
“这算什么情书?”志兰那被怨恨的乱麻塞堵的心胸,似
乎开了一条缝,她盯着和自己有关的几个字,“可告诉我妹
妹”,这是多么亲切的字眼,这是多大的信任?“莫非是一场
虚惊?我为什么不去探探虚实?”可是,这种 “人约黄昏后”
又说明了什么?
关帝殿,位于罗里村西南,约有两华里的路程。这是一
座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古刹,在清代屡有修葺。大殿前的花
戏楼,造形美观,砖雕与木刻艺术,都十分精湛。现在,这
里面是小河口兵工厂的分支机构,主要任务是修理枪械。周
围有茂盛的树林掩映,环境幽美、寂静,这可是谈情说爱的
好地方呀!它介于罗里、南堡之间,有大路可通。
林志兰慢吞吞地走着,心情沉重,步履艰难。“可告诉我
妹妹”。她不断地反复着这句话。啊!他还是把我当成 “妹
妹”,而现在,却成了他们之间的 “红娘”。一阵哀痛,又潮
涌似的在心头泛滥起来。她,走得更慢了,她的腿老是打弯,
似乎就要瘫倒。
三 十四年前
云岭的冬夜,静谧,悲凉,溪水从山石间跳出,顽强地
汨汨有声地向前奔流。路边三棵并排的皂荚树,在冷风中摇
曳,象受了委屈的三姊妹互相抚慰,发出幽怨的悲啸声。
林志兰走啊走,她时而踏着僵硬硌脚的路面,时而踏着
路边柔软的荒草。她忽然想起被失恋折磨着的刘医生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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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的铭刻在心的话:“爱情的奥妙在哪里?它是一棵甜蜜的苗,
培植它是无上的幸福,拔除它是无尽的痛苦,因为它根植在
心窝里,要拔除就会带着血带着肉。”姑娘的心,在隐隐作疼。
她知道,那棵苗,不能拔,一拔她会死。
林志兰走啊走,她不知脚下的路把她引向何方。她出现
了一种蹲到皂荚树下大哭一场的念头。可是,皂荚树下早有
了人,她看不清,恍若两个黑色的精灵:
“带我走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栗。
“不能!”一个男人的声音象在哀求,“你等着我……
“我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声凄厉的风啸,送来
抽泣的哭声。
两个黑影猛然合而为一,紧紧地抱在一起。抱在一起的
黑影像座石山似的压在她心头,压得她不能呼吸。这一切,林
志兰弄不清看到的、听到的还是想到的!但她知道,那是一
对大军行前生离死别的情侣。
她打了个寒战,踉跄了一下,一个突发的念头铁钩似的
抓住了她的心:乌柏树下,那个可恨的女教师,也在等待着
哥哥这种山盟海誓的拥抱。猝发的尖锐的刺疼,就像在开裂
的伤口上又用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她两腿一软,跌坐在路
边的土坎上……
林志兰,你要快走!你的可以原谅的嫉妒心要造成不可
原谅的错误!不,我不走!她捧着脸,泪水沿着指缝潸潸流。
她听见修械所的铁锤的敲打声,她听见女工们排练新年节目
的歌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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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51
别了,三年的皖南啊!
暂时的分离,莫悲伤……
林志兰很悲伤,她把泪脸仰起来,目视南天,她看见满
天星斗都泪水盈盈。
乌柏树下,女教师急切如焚地等待着她所约的人。她依
着树身望眼欲穿地盯着罗里村,那里有木然的灯火闪烁,是
那样遥远,远得像天边的星星。她不知道林志超能不能来。她
的直觉告诉她,她错了,张慌失措,使她落进了一场悲剧性
的冒险,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她:“啊,上天,
唯愿我所见到的全是虚幻!”
郑芳雪见到的并非虚幻:三个小时之后,在东南方向十
里之外的章家渡,将有一场谋杀。现在,那条弯曲的巷子里,
在石墙角落的暗影里,正藏着一个人,他戴着猴儿帽,手持
一把短刀。这个凶手怀着怨恨,犹如嗜血疯魔,在腊月的夜
风里瑟瑟颤抖,并非由于恐惧,而是由于癫狂。他在等待一
个人,他决意杀死这个人。他知道,这个即将倒在血泊里的
农抗会会长,开完秘密会后,要从这里经过。
林志兰,你快走!如果章家渡总兵站在电话里得到了及
时的警告,这场谋杀就能制止,这个凶手也许会落进被杀者
的手中。
林志兰仰起头来,有一堆火焰在新村方向飘动,传来劈
劈啪啪的爆竹声。她突然感到了火焰灼热。炽烈的烟火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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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飞腾。那是她家的三间茅草屋,在腾腾烈焰里,有个细
妹子,她的头发烧焦了,眉毛燎黄了,衣衫冒着火苗,她哀
嚎,她翻滚,她看见爹娘都躺在当院里,那血比火光还要红。
她知道,那是南军 (北伐军)北军 (北洋军阀)在打仗,打
到了平江城南豆田村,北军放了火。为什么,她不知道,只
知道她的爹娘死了,她也要死了。
一个手持大刀的壮汉冲进来,后来她知道这个壮汉叫林
秉和,是枫桥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他的手劲可真大,象抓
小猫似地把她从火海里提出来,把她交给跟在身后的毛头小
伙子:“超伢子!把她送回咱家去。”“我,我还要打仗哩!”两
里之外,正炮火闪闪。“去!”那壮汉的声音不可抗拒。“来!”
做儿子的一把揪过她。十四年后的今天,还能感到手脖子痛。
他要送她走,还要赶回来,他是那样的粗暴,对六岁的小姑
娘没有一点怜惜,连拉带拽地跑了二百米。小姑娘蹲在地上
放声大哭,宁愿回到火堆里。那位未来的作战科长急得七窍
生烟,推她,拉她、搡她、吓她、哄她,全无效,终于蹲下
来:“傻丫头,我背你!”他的力气好大,没有歇气就背到了
家,冲进柴门喊了一声妈。她看见一个比妈妈大几岁的妇女
站在屋门口,双手一拍,叫道:“天啊,这是怎么啦!”
“喜事!”儿子就地一蹲,把姑娘放在石榴树下,“妈,爹
给我拾了个没主的妹妹来,俊得就像咱家床头上那张画。”跑
进屋里,咕冬咕冬喝了半瓢凉水旋风似地跑走了。三年后,上
了小学的林志兰,才认出那张画叫 《贵妃醉酒图》。这个哥哥
也够缺德的了:挖苦她。
那一年,八月十九,北伐军占了平江城。三天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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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上 卷 153
陪着叶挺团长来到枫桥乡,看望爸爸妈妈,后来才知道,十
六岁的哥哥了不起,那年他在县城里上中学,住在开米店的
舅舅家。他给枫桥乡农民自卫军画了一张平江城防图,为北
伐军攻打平江城立了一大功。后来叶团长知道了她的遭遇,留
下了二十块现大洋。
哥哥要跟北伐军走,临行前那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十四
年来一直紧扣她的心弦:
“妈,叶团长留的钱,不要做别的用,供给志兰上学。”
“不!不!我不上学。”六岁的姑娘一下子触到了哥哥的
心,从竹床上赤脚跳下地,紧紧搂住了哥哥那汗津津的黑脖
子,“哥!我跟你去打北兵!”
“傻丫头,你把妈一个人留在家呀?”他又粗鲁地推开小
妹妹,背上竹斗笠,一头扎到星光闪闪的暗夜里……
马日事变的枪声传到枫桥村,五个月后,林秉和滚烫的
血浇红了幕阜山的一片岩崖,林大妈没有见到丈夫的尸骨,但
她谨遵儿子的嘱托,宁愿自己忍受劳累辛酸,也让志兰去上
学。
“妈,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受苦!”
“伢!这是你哥临走留下的话,妈苦也觉甜!”
“妈!”林志兰猛然跪下去,“我的亲妈呀!”
母女俩抱头痛哭:“等你哥回来,你俩就成亲!”
妈妈没有等到哥回来。
妈妈死时,只有她守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