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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9 未再(当代)
  直到夜幕降临,公园的工友来清扫,看到有人躺在草坪上发愣,便叫:“那谁?还不回家?公园关门了!”
  卓阳才惊起来,骑上车赶忙走人。
  再度进入霞飞坊,这里也丧失了他走的时候的静谧。不少人家也做了大房东二房东,引来租界外的难民,整条宽敞的弄堂变得喧闹起来,但这喧闹之间也透出着凝重,变得压抑。那些弄堂里搬张椅子凳子坐在一起闲聊的人们,都是神情沉重,声音也沉重,还带着惊惶。
  这里是霞飞路上赫赫有名的新式石库门小洋房,住着家势都不错的人家,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们可以很悠闲地度日,在战争爆发以后,他们也失去了平日那种摆出派头来的悠闲,和上海滩上任何一条弄堂里的人们一样,惶恐地数着日子,过日子!
  他拐进了自己家的那条小弄堂,把车停在前天井里,跑上门前的阶梯,掏出钥匙来开门。开门的片刻,略迟疑了一下,因自己思绪纷乱,没有想好即将面对父亲的说辞。甩一甩头发,也不多想了,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门里面对他的,正是父亲弯腰题字的背影,穿着短袖的凉衫,背后浸出汗来,映出肉色。他的手却是挥舞着,一笔一划,十分刚劲有力。可见这幅字,是花费了气力写的。
  卓阳上前一步,唤一声“爸”。
  卓汉书并不回头,只道一声“回来啦”,便还是顾着自己写字。
  卓阳静静站在他身后,待他写完。
  卓汉书勾完最后一笔,把毛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示意卓阳走到自己跟前来,要他提起那幅字。
  卓阳看过去,上面书的是——“宝山五百士,气慨壮山河”!
  心中一惊惧,只听得父亲的声音略透出沉痛来,对他说:“适才老莫来电,嘱我写这副悼联。宝山城失守,姚子青营五百将士全数阵亡!”
  卓汉书背转过身子,走入自己的“独善斋”,声音变得无力起来。
  “明天,你把对联送到报社去。”说着,他的身子没入他的那张藤椅里面,用手肘无力地支着头,闭上眼睛,用手按着太阳穴。
  卓阳拿着这幅字。不过几小时的功夫,那座宝山城便只换来这幅字。
  “宝山五百士,气慨壮山河!”卓阳念着。
  他似乎又听到归云所唱的那样——
  “叫那倭国日寇看一看
  谁才是当今世上真英雄”
  喋血孤城,又成就了五百位成了英魂的英雄!
  卓阳把那幅字平铺放到桌子上,坐倒下来。
  还要有多少将士殉国,才能将这片土地拯救出来?卓阳只能看到石库门黑洞洞的玄关,挡着外面的夜和夜里唯一明亮着的月亮,心中被堵着,宣泄不出任何情绪来。
  空气里传来淡淡的烟草味道,是“独善斋”里的卓汉书抽起了烟来。
  这没有硝烟那样浓烈的味道,缭绕着这对父子,他们只是静静坐在黑夜的石库门里,好像一切都就此静止了。
  雪中送炭
  归云照顾的那位连长情绪逐渐在她的安抚下稳定下来,也能积极配合着医生的治疗,在伤痛渐息的时候还能和归云聊聊天。因此归云得知他姓高,祖籍山西长治,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乡等他。而他的一身的伤是从罗店收复战中得来的。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命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你知道吗?其实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们戴那种快遮住眼睛的钢帽,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着枪杆子刺刀冲上去,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高连长说起自己经历的那些战斗总是能从病痛中解脱出来,说得眉飞色舞,竟也能忘记他重伤未愈的现实。
  归云是鼓励高连长说这些开心的胜利的战斗的,她都静静地听。这位原本沉默寡言的军人在短短几天里,似要将自己在战场上的那些惊心动魄都要留给旁人一般,犹自说得滔滔不绝。
  只高连长述说自己经历的同时,提出了一件让归云为难的要求。他手臂受了伤不能动作,便央归云给他写信回家给妻子报平安。
  归云踌躇了一下,因她自小就没有能再进学堂,虽和展风那处一起学了很多文字,也能看,但一笔字没怎么经过刻意练习,所以写得很不能入目。
  她替高连长买来钢笔和信纸,回到病房,把纸摊在床头柜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高连长说:“我的字实在不好看,恐怕要丢您的脸了。”
  高连长恢复了军人的豪爽和乐观,对归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太座也不是一个能断文识字的人儿。”
  但归云还是犹豫,先用钢笔写了一个字,写好一看,竟然写的是“卓”,这笔划不多的字,被她写的歪歪扭扭,面上一红,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的垃圾桶内。方略略起身,却正看到卓阳脖子上一如既往挂着他的那部相机走到病房边,既像路过,又像刻意走来,犹犹疑疑的就是没有进来。
  归云正想请人帮忙写信,恰见卓阳,称上心意,跑来他身边叫:“大学生,你来帮忙写个信。”不由分说就把卓阳给拉了进来。
  卓阳见她指了指床头柜子上的笔和纸,登时会意,眉毛一挑,望着归云,仿佛意思是想问你怎么不帮忙写。归云脸仍红,坦白地嗫嚅道:“我的字好丑,不能丢高叔叔的脸!”惹得病床上的高连长哈哈大笑起来。
  听她这么一说,卓阳也就当仁不让了,拿起笔来问高连长:“连长,您说吧!”
  高连长凝神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子神,过了半刻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谨记孝顺父母,抚育子女之责任,他日尽歼倭寇之后定将凯旋而归,共享天伦!”高连长的几句话说了很长时间,说一句,卓阳写一句,写到最后一句“共享天伦”的时候,和归云都有些难过地偷偷望一眼高连长那条断腿。
  只怕待到那可共享天伦的一刻却是物是人非了。
  归云将高连长的信封好,托卓阳邮寄出去。
  两人肩并肩走出病房,归云道:“医生说高连长的伤势并不乐观,这几日前线告急的信息都让我们缄口不提,免得引起伤员们的情绪。”
  “原本还能上一上火线拍一些照片下来,现在已经不能走近了。”卓阳说,“虽是阻了日军那么多天,但我方伤亡更惨重,根本没有办法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击,最后用肉搏格斗来夺那些阵地。”
  归云听得愈加沉默下来。
  这些日子,她听了高连长和不少伤兵在医院里述说前方打仗的情况,那些惨烈的情景从他们的口中传入她的耳中,压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到处都是鲜血,晚上睡觉也是半梦半醒,还听到庆姑夜半惊醒的凄惨的哭泣。
  “输了阵地,不输人!”卓阳道,忽而一鼓作气说,“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我们并没有输给日本人!”
  归云听他一下说得慷慨,也涌起豪情来:“我说不来大道理的,但是听广播里说的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十分的好!我们都有这样的信心就不会输了!”
  卓阳微微一笑:“蒋某人也就这句话说得十分的好!但——”轻轻谓叹一下,“他也延误了不少事。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说完转个身,向归云道别,便向医院门外走去。
  却看到归云轻轻欢呼了一下,欢悦地跑向几个抬担架回来的人那边。他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正是杜展风。
  他看见她跑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眉梢眼角都显得格外喜悦,都忘记和他告别。
  其实归云是想和卓阳道别一下的,但是见他一个转身,人便旋即走到了医院外边,让她也来不及说一句“再见”,心中有些遗憾。但终于再次在这里碰到展风,也足够她一扫近日来的阴霾。
  “你可好不好?没有受过什么伤吧?”她把展风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确定他并没有受伤,才安下心。
  展风指挥其他人把伤员都按照医生的指示抬进医院,把人员、地点和伤势轻重竟是分得井井有条,俨然便是那组人的小小指挥者。
  不过月把的功夫,展风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
  他交代完毕,缓下气,方对归云说:“这些日子是由王老板安排了去输送队运送后方支援前线的米粮,所以才好多日子没有进救护组了。前方的将士也不允许我们冒险,只让我们把米粮放到他们的后方防线处,他们自己运到前线去的。”
  “今晚回家吗?”归云问,“娘天天念叨你。”
  “我最怕她这个,若她再发作,我便再也出不来了。”展风挠挠头,有些苦恼的样子。
  “今晚给你爹做三七。”归云神情黯然下来,“你还是回来吧!”
  展风深蹙住眉,哀伤地放下手,也沉默了。
  归云却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编成麻花似的用细条的白布编成的腕带,编得十分精巧漂亮,但因戴在展风的手腕上,这些天也经历了一些风尘,沾了些许黑脏。
  这样纤细的女孩样的东西出现在展风这个男子的手腕上有些突兀了。
  展风正下意识地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手指把住这条腕链,轻轻转着。他的手猛攥住腕带编成结的那端,上面写着黑黑粗粗的三个数字——828!不知是钢笔写的还是炭笔写的。
  归云的眼也黯淡下来,是那天大轰炸的日子,也许杜班主就是在那天逝世的。
  “今天我给队里告个假,一起回去吧!”展风说。
  庆姑连日来的深切的悲伤因为越来越现实的处境和陆明慢慢好转的病情而被平复下去,在展风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是安静的沉着的,没有上一次见到展风时的那样歇斯底里。
  她的眼角残留着泪,从那一天大轰炸后,唯一没有停住的就是这泪。默默地看展风跪在杜班主牌位面前烧纸。
  归凤在旁边叠着纸铂。
  但是,庆姑仍旧这样开口。
  “展风,跟你爹报个告,妈不逼你强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办完后,安心地快些成家传继香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说完又拭眼角的泪。
  这次既没有提归云,也没有提归凤,是庆姑神思安稳下来后渐渐有了条理,也不提荒唐要求,只是几乎用可怜的口吻求着儿子。
  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的人,想得到心理上的安慰和补偿。
  展风不得不点头,清楚母亲的不堪一击,也清楚在这样的她面前再不能忤逆她的期许。
  庆姑便感到安慰,开了颜。
  楼下有人敲门,不知楼下哪家邻居在叫:“杜阿妈!有人找!”
  归凤“哎”了一声下楼去。
  门前是一位体壮的车夫推着独轮车,斜斜靠在独轮车一边,悠闲地坐着的竟是谢雁飞。
  她穿着白色短褂子和白纱裤,头发用一根丝带束住,额前只留下几丝刘海,脸上无笑,轻描淡写,又脚不沾地,不染纤尘。看得归凤觉得眼前一亮,但又马上淡了下去。
  雁飞见开门的是归凤,和归凤一脸的讶和一闪而逝的不待见,便只直直地问:“我找归云呢!”
  归云已经闻声出来了,见到雁飞,惊喜地低呼了一下。
  也是好久不见了,在这不安稳的战乱时节,每再见到一个亲近的人都是可喜的。
  “你怎么来了?”
  雁飞跃下独轮车,拍拍裤子,道:“夕阳正好,出来散散心。”过来拉住归云的手,“也来看看你,并送些东西。”
  归云看她身后的独轮车的另一边又放着三两只麻袋,知道里头必定又是一些粮食和干货。由衷感激:“你又这样雪中送炭!”
  雁飞忍不住捏捏归云的脸颊:“小傻瓜,都是人送我的,我那边多得吃不完。”说完也不理归凤归云,直接指挥那名车夫给抗进了天井里。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有些隐隐的尴尬。
  然,对于雁飞这样的雪中送炭,她愈加加倍地感激。因先前从雁飞处得来的部分粮食被杜班主郑先生分配给戏班子姐妹和楼下两家邻居,杜家的存货原本就不多了,后来多了小蝶娘和在医院疗伤的陆明,吃饭的人口反而多了起来,那些米粮和干货渐渐有见底的趋势。郑先生正琢磨着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这时节这些填饱肚子的东西还是有钱未必有处买,到处都紧销。
  待得那名车夫把东西都搬运好之后,雁飞便说:“好了,如有什么需要,可还是要找我!”说完抓起归云的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子来,也不管她要不要,就替她扎到右手腕上,边说:“这是我自己编的,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文的平安带,虽是白色的,也是给这些人前线那些亡魂超度。现给你一条,可要好好带着!”
  那白色腕带便也套在了归云的手腕子上,她抬起手腕来看,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雁飞手腕上并没有这带子,问:“你自己怎么不戴一条?”
  雁飞微微一笑:“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
  说得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万分当心!”
  这时归凤从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走到雁飞的跟前来。
  “谢小姐,我们真要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里的一点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给递了过来,几只银闪闪的灿烂的大洋。
  归云深觉归凤此举做得大不妥当,她本已想好要好好向雁飞道谢并说明原尾,再将钱如数奉还给雁飞。岂知归凤竟用一副急于撇清的形态来给钱,待要阻止,她手里的大洋已经捧了过来。
  雁飞看到这大洋,却是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过来,递给一边的车夫道:“梁师傅,今天是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
  那车夫收下这沉甸甸的大洋,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这这——谢小姐——您可——”老实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算是白白的受了这天降横财。
  雁飞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这些薪水给了您,还要烦您送我回去呢!”说完侧身往独轮车上一坐,车夫早已经稳好车子。
  “小云,你可也要好好保重!”
  也不看一旁归凤涨红的俏脸,摆摆手,便让车夫推着她走了。
  归云跑多两步,大声叫“再会”。
  远远的,雁飞向她摆摆手,再挥挥手,要她进去。又抬起脸来,向上的方向摆摆手。
  归凤回头,正看到展风站在二楼的窗口处,凝望着这个方向,双手撑着窗栏,欲挽留而又不敢的样子。
  低头,看见归云右手上带的那条白色的腕带。
  这腕带,刚才也在展风的手腕上看到,他除下来洗,她过去要帮他洗,他却宝贝似地捧在手里,说:“我自己来!”
  这白色的细长条的,就似那远远的要消失在弄堂口的白色的影子一样。
  男左女右,展风和归云分着这份白。
  这白色世界,她是进不去的。
  心里一酸,扭头跑进了屋。
  归云的心境也一直酸涩着。
  战事从起初的激昂着人心的激烈,到越来越反复的无望的疲软,折磨着战场上的军人和后方的平民。捷报传得越来越少,伤兵却越来越多。
  那些伤势好转的伤兵已经不是再转送去战场,而是往外撤离。这气氛实在让人气馁,连带高连长的伤势也反反复复。
  当医生关上他的病房门要仔细检查的时候,她的心就被高高提起来。
  这些天她也帮着照顾了不少其他的伤员,看到重伤不治的伤员牺牲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悲伤之下,又涌出无尽的恐慌来。
  她想,如果这些军人都从上海撤走了,这上海滩上的人们会有怎样的命运?
  租界可以躲多久?这些洋人的军队是否真可以保护的了中国人?
  一会儿惊一会儿哀,回家把这些问题抛给郑先生。
  郑先生说她到底还是小孩子,但活了大把年纪的自己也确归结不出到底怎么办来的法子。
  人们都在恐慌中迷茫着,再乐观的人也乐观不下去。
  归云来回慢步走过一间一间的病房。
  忽看到走廊前方有两人并立着,正是那位杰生大夫和一位手里提着暖瓶的穿素色旗袍的太太,正背对着她说话。
  那太太正好在问:“卓阳可来过?”
  “来过几次。”杰生大夫说。
  听他们提起了卓阳,归云便放慢下脚步。
  那位太太说:“我总担心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险地方。”
  杰生大夫笑着用不标准的汉语安慰:“阳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上帝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
  那位太太再问:“他又好几天没回来,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回来让我看看好歹!”又问杰生大夫,“您是不是十月回国?”
  杰生大夫点点头:“大使馆已经安排好,一切按照国际公约执行,不会受到日本的阻拦和袭击。”
  那位太太叹气:“卓阳不肯走,怎么说都不肯!”
  “您放心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杰生大夫扯开令这位太太不快的话题,“您又带了那么好的汤给伤员,您总是那么好心!”
  那位太太侧了侧身子,转过头来,叹了口气:“看着他们伤的都那么重,心里总想要做点什么!他们喜欢喝这汤,我也感到安慰了!”
  归云看清楚这太太的相貌,觉着有些眼熟。那太太也看到了走到一旁的归云,眼中也疑惑了一下,一会儿翘了翘眉毛,认出了归云。归云也认出了她,正是在弄堂里用大米救济难民的那位太太。便走上去打招呼:“您好,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
  那太太也很高兴遇到熟人:“真是很巧!”
  杰生大夫认识归云,笑眯眯过来介绍:“Mrs.卓,你也认识这位小姐?她救过阳!”
  “哦!”卓太太一脸的恍然大悟,对归云笑着说,“我真不知道这样巧,还没顾得上向小姐道谢!”
  归云不好意思,忙摆手:“我只是路过帮了小忙,太太您太客气了。”
  “杰生大夫,麻烦您帮忙来看一下高连长!”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归云的客套。
  杰生大夫也旋即随着那人奔跑过去。
  归云一听是“高连长”,一下心也慌了,也不再和卓太太继续寒暄,跟着他们一起往高连长的病房跑去。
  但只她被闭在那扇病房的大门外。
  那房门是绿色的,外面的天渐渐阴沉了,这绿,也绿得阴阴的。
  外面的确在起风,还挟着点点的雨丝,打入走廊,打到归云的身上。归云躲到檐廊下,双手抱着臂蹲下来,把头埋在肩窝里。
  等着这房门的再度开启。
  狼烟尽头
  高连长逝世的那天,上海下了一天的雨,总也停不了。
  归云带了伞,但是不急着回家,她一直趴在高连长那张病床旁的床头柜写了半天的信,这是高连长临终前要麻烦她的最后一件事情,给他远在北方的妻子写一封信报丧。
  高连长的妻子闺名“翠莲”,复杂的笔画让归云写了大半天都无法写得漂亮。但她牢牢记住高连长留给妻子最后的话——“切勿哀痛,保重身体,侍亲育儿,以待胜利之日”。她对着信纸一直默念着这句话,生怕自己忘记半个字。抬眼望去,旁边的病床上已经空空如也,人不知归处。心头空空落落得异常难受。
  医生看她写的艰难,要帮她写。但归云倔强地摇摇头,道:“高连长要我给他写的,我一定要做到!”
  高连长临终前这样对她说:“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烦你的这件事情会让你很为难,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亲自写给我妻吗?其实写字并不困难,难的是永远不去写。连长叔叔相信你能克服一切困难的。”
  他在那样虚弱的时候,对着她说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只是要她亲自帮他写这封信。
  她才了解,军人也有细腻的时候,临终的千般嘱咐,是要和妻子的诀别,也是要给这位在最后的日子里抚慰过自己伤痛的小女孩最后的鼓励。
  所以她一直写,一直写,要写的漂亮,要写的娟秀。但是,泪也顺着笔杆子滑落,不断沾湿信纸,让一张张纸变得虚软无力。
  这支钢笔是她为了给高连长写信时买的,在商店里挑挑拣拣,买不起美国的牌子派克,但是也不想买得太差,售货员向她推荐:“这支笔是国产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国难当头,我们要支持国货。”
  她立刻就买了下来,回到病房给高连长的时候还说:“这是我第一次买笔,听人说不错,不知道写起来好不好。”
  后来高连长把卓阳写好的信拿到跟前看,说:“字好,国产的钢笔也好,我们中国人生产的东西不比外国人差。”
  最后钢笔还是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连长的遗物。
  她望着这支黑色的,戴着镶金边的笔帽的钢笔,庄重、深沉,捏在手里重似千斤。
  她不断不断写,仍旧写不好这字,不断不断气馁。
  “你说,我来写。”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回头,是卓阳,站在他的身后,又是奔波后回来的模样,一裤腿的湿痕,头发也湿了,贴在耳际。
  他锁着眉毛,望着她一脸未干的泪迹。
  她却慌忙掏出手绢再擦泪,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给她的那条。
  他总是见到她哭得不像样的样子。
  “我要自己写。”归云说,仍旧坚持。
  卓阳似乎是低低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拿过她手上的钢笔,说:“你来说写什么,我写好一张,你压到信纸后面临摹。”
  他的确是写的一笔好字,高连长都夸赞过,这也是一个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整天都没有办法写出这些字来。
  也便把高连长说得那些话转述给卓阳,卓阳一边“刷刷”地就写好了,把纸递给归云。
  那字,磅礴有力,肩肩骨骨棱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俊秀。
  归云把那张纸压在自己要临摹的纸下面,接过卓阳又递过来的笔,临摹他的字。
  一笔一划,沿着他写过的痕迹写。
  第一遍还是不像样。
  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边看着,面孔暗烧,鼓起勇气,再写。
  卓阳就看着她临摹了一张一张又一张,右手用力捏着拿笔。不肯放弃,就像前线不肯放下刀枪的战士。
  待到最后一张写的已经像了样子,也工整了,外面的天色也微暗下来。
  归云拿起那张信纸,拎着两边,仔细看,再转头学生似地问卓阳:“能看了吗?”
  卓阳看过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细,干净,就点了点头。
  归云小心翼翼地叠好信纸,放进一旁的信封里,站起身来,对着那空空的床位说:“连长叔叔,我答应你的终于可以做到了,虽然做的不那么完美,但是我坚持到底了!”眼前又温热一片,咬住嘴唇,忍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卓阳说,当作没有看到她的泪。
  送归云回去的仍旧是卓阳那辆更显得破旧的自行车,踩起来“嘎吱嘎吱”响。卓阳没有带雨具,坐在车后座的归云便撑开油布伞,笼着两人。
  入秋的上海,逐渐阴冷,雨丝打在油布伞上发出“滴滴答答”无休止的声音,像前线无休止的枪声。
  “你住哪里?”归云问卓阳。
  “我回报社。”卓阳说。
  “你先骑回报社吧!我有带伞,也不会淋湿。”归云说,看到他浑身上下的淋湿的痕迹都未干,又添上新的湿痕。
  卓阳用力踩着自行车,边说:“没有关系,先送你回家吧!”
  “淋湿了会生病的。”归云争着说,转念一想卓阳还是会拒绝,又说,“那么到我家后,这把伞留给你,不过你单手骑车要小心!”
  卓阳听她一个人在身后小管家婆似念念叨叨,不觉莞尔,嘴角往上扬了扬,说:“好。”
  归云方才放心,安心地也仔细地替卓阳打伞,一面注意不挡着他的视线,一面又注意尽量不让他淋湿。
  遮遮挡挡,反让自己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打湿了。待到卓阳把她送到石库门门口,看到半身湿的她,皱了半天的眉。
  她倒跑进灶披间拿出一条毛巾来,递给卓阳让他擦干,然后目送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车把手,骑远的身影。他一个人骑车的时候速度飞快,虽然很稳,就算单手扶着车把手,还是不放慢速度,惹得归云又起了层担忧。
  卓阳回到报社里,先是进了报社隔壁的厢房。
  这厢房是莫主编出租给几个外国编辑和记者做办公室的地方,同时莫主编也把报纸的印刷厂一起分给了他们用。
  这群外国记者和编辑做的报纸叫《FREEDOM》,布置得也随意,不像中国人的报社那样刻版,墙壁上挂着几幅编辑和记者的照片。
  下面标着中国字“主编”的照片是站在旧金山金门大桥前,穿一身红风衣,张扬着一头金发,做着指挥动作的蒙娜。
  安德烈正坐在这张照片下的写字台上奋笔疾书,听见门声响动,抬起头来,看到是卓阳。
  “嗨,我的朋友,今天终于回来了?”
  卓阳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往安德烈的桌子上一放:“蒙娜要拍的那些伤兵的照片都好了。”
  安德烈放下笔,说:“嘿!多谢你!”拿过他的相机,小心地放在写字台的最里边。
  卓阳疲惫地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仰倒,休憩。
  “你又不回家去?不是已经和卓老师和好了吗?”
  “这身样子回去会吓到我妈妈,让我歇一会儿,就会回去的。”卓阳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阳,十月的船你不去上了?”
  “你们洋人都要抢破头,哪里轮得到我们中国人?”
  “好,我也不去了。”安德烈说。
  卓阳睁开眼睛,望着他的这位异国朋友。
  安德烈缓缓地说:“你和蒙娜都不走,我也不走。”
  “朋友,你知道你这行动是很危险的。”卓阳眯起眼睛,带些威胁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却是无所谓地笑笑,还耸了一下肩:“对于我们这些法国吟游诗人来说,无所谓定居在何地。”指了指大脑,“这里就是家。”
  “可惜我的家已经破了,在摇摇欲坠。你还有一个温暖的巴黎。”卓阳的声音很低闷,再问,“蒙娜为什么不走?”
  “为了自由和正义!”一局清亮的英文打断他们的话,突然走进门的正是蒙娜,手里端着一只中式的紫砂茶壶,走到卓阳面前来,再用英文问:“今天在城隍庙的古董街买来的,最近很多中国富人在抛售古董。我不太懂这些,你看看这只壶怎样?”
  卓阳接过来看,全壶暗紫的色彩,杂着粗沙,壶口高翘,壶身似一包袱裹着一方大印一般。用英文对蒙娜说:“这是袱印壶,不过——”卓阳仔细看了一下壶盖、壶底和壶内,“没有制作者印记,应是仿的,不过手艺也很考究了。”
  “哦。”蒙娜却并不感到遗憾,只传递自己知道的讯息,“最近这些古董买卖十分兴盛,真假充斥市场,不过真货也不会卖给我们洋人吧!”
  卓阳笑笑,指指安德烈:“他的老祖宗已经抢过我们的圆明园了,现在的收藏界流传就算再困难不得不出卖古董,也要找国内买家,再不能流传到外人手里。”
  安德烈又耸肩:“嘿,朋友,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和平主义者,也赞同我们伟大的雨果当年批判的那句话,多年之前跟你说过——”
  卓阳和他一起用法语说了出来:“两个强盗进了圆明园,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
  两人说完都沉默。
  “只怕日本没有一个雨果说一句正义的话。”卓阳又换回英文说。
  “无真言,毋宁死!”蒙娜道,“一切的刽子手都将得到主的惩罚。”
  “可是你们的主说要宽恕一切敌人。”卓阳说。
  “宽恕不代表遗忘,所以我们要留下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蒙娜坚持说道,说得有力而坚定。
  “蒙娜,我太爱你了!离开沙菲逊这个犹太吝啬鬼是正确的!”安德烈激动地站起来,对着蒙娜张开双臂。
  蒙娜瞥了安德烈一眼:“哦,我亲爱的先生,您爱的人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您了!”挤兑得安德烈一下无法应对上来,但她只管对卓阳说更紧要的话:“但我听说有些日本人也在找中国古董,我得来的消息是他们应该已经洞察了王老板和上海收藏界人士转运紧要古董的消息了。不过他们最想追缴的是一张碑帖,说是你们唐朝时代流传下来的,和当时的日本国也有些牵扯,具体的也不太清楚。”
  卓阳认真听完蒙娜说的全部话,再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后来也有想过,王老板的做法的确有些招摇,难免惹人注目,听说后来有些收藏界的人士退出了那次行动。”
  “所以你也算错怪了你父亲了。”安德烈结论。
  卓阳又沉默,算是承认下来,半晌才说:“我真的冲动了。”
  蒙娜却定定地看了卓阳一会:“其实这些日子你变了很多,变得更加成熟了。”
  “每个人都不得不成熟,这样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磨难!”卓阳看向蒙娜和安德烈,“你有坚实的法兰西保护,你有坚实的美利坚保护,但此时我们中国人要保护我们的中国!”
  这句话是用中文说得,安德烈和蒙娜都听得懂,也听出卓阳语调中的慷慨,从心底里喝起彩来。安德烈更忍不住鼓起掌来。
  这些天,他看到太多中国人坚韧不屈的事迹,心中的感慨也一日更胜一日。
  原本总是以为这个东方古老的国家是孱弱的,只具有致命的富有生命力的艺术文化吸引力。
  这也正是他的伯父选择来上海的原因。
  他的伯父是第一批来这上海滩冒险淘金的法国人,以中尉的军衔,在驻沪大使馆充当翻译官一职。
  他们家族对于中国文化的着迷是从拍卖会上购回了在火烧圆明园的废墟中带出来一尊景德镇瓷器开始。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形同女人躯体般婀娜的瓷瓶,竟然是从那工业都未开化的中国的土窑中烧制出来的。这让巴黎的艺术家们纷纷赞叹不已。
  对神秘的中国语言和文化有些研究的,也向来喜欢雕塑艺术的伯父迷上了这种中国瓷器,就在中国政府割让了上海西南地区为法租界之后,自动自发申请来华,挂一个闲职。和一般的法国人不同的是,这位法国中尉整天热衷于拜访一些中国的学者和艺术家。
  十岁的时候,他那追求田园生活的流浪诗人父亲过世,他便被回国探亲的伯父带到上海,来到这片被西方国家占领和开发的土地上。
  伯父带他拜访新结交的住在霞飞坊的碑帖收藏家卓汉书教授。
  那天他站在霞飞坊的石坊下,用刚学会的中文胡乱说话:“这个是我们法国造的,这里也是我们法兰西的。”指指地下的这片土地。
  忽然跑上前一个中国男孩,个子没他高,年纪没他大,却昂着头,拧着眉头对他几乎是严声厉词地说:“这里是中国的土地。”
  他瞪着这个比他矮的中国男孩,不甘示弱:“是法兰西的。”
  男孩攥紧小拳头,摒牢一口气似,道:“总有一天我们中国人要收回来。”
  中国孩子的自尊,在这被列强瓜分的上海,并没有完全被瓜分。
  男孩就是卓阳,也竟然就是卓汉书教授的独生子。
  伯父代他道歉。
  卓阳扭过头暗自生气。
  他搔搔头,不知从哪处尘封的记忆中翻检出父亲曾经似乎说过的话,心中觉得这句话或许可以用来向这位中国小朋友道歉,并且还用仅会的词汇突然翻译起来:“我们伟大的雨果说,有个土匪叫英吉利,还有一个叫法兰西。”
  卓阳马上接口道:“他们都进了中国的圆明园。”
  他再搔搔头,不知怎地又突然道:“对不起。”
  此后,卓阳便真当他是朋友了。
  他的家族训导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快乐地生活。
  卓阳说其实他的选择比自己要多得多,真的让他很羡慕。
  但是此刻的卓阳,在意志上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围。
  他尚留在这里,固然是为了朋友,其实也是相信法租界和英美租界会在这片硝烟过后,依然繁荣如昔,依然能给他精神上的愉悦感受,依然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般欣欣向荣。所以此刻的硝烟弥漫纯粹成了一种人生别样的体验,他有时候甚至是为有这样的体验而激动的。
  可眼前的卓阳,这位认识了十几年的好朋友,说出来那样的话,让他震动了。
  他已经即将要体会到他朋友的那种处在民族危难之中的紧迫感了。
  也只是已经即将要而已。
  隔着民族,那层痛苦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但是望着满眼的伤兵的苦痛,安德烈心中还是恻然的。
  这所伤兵医院的伤兵开始进行转移了,不管已经康复的,还是没有康复的,没有章法地被转移走。
  这里的医生、护士和义务帮忙的帮工面对这由军队最高指挥发布的命令而导致出现场的混乱有些茫然失措。
  他们惟有帮助那些行动不便的伤员准备所有行李包裹。
  民间自发组织的救护组输送队也被调来帮忙。
  他看到了归云和展风。
  归云正焦急地问展风:“是不是所有队伍要撤了?”
  展风也是一脸茫然:“前线队伍已经疲了,但是没有消息说要全线撤!”又安慰归云,“或许就是撤走伤员。”
  “可是怎么会那么乱?”归云还是焦急。
  安德烈便挤了过去。
  “杜小姐!”
  归云和展风看向安德烈。
  “安德烈先生,您好!您今天也要来采访?”
  安德烈环视了一下四周:“原本是想的,现在这情形也不能做采访了。”
  “是啊,乱得一团糟!”归云又皱了皱眉。
  “你们会不会跟着撤走?”安德烈问。
  “当然不会!”展风立刻答,“我们的家人都在上海,家也在上海!”展风补充说。再想到自己一家也是逃难来上海讨生活的,这样回答未必完全正确,却是有种与此地生死与共的心甘情愿。
  这心甘情愿好像就如死守宝山城的姚子青营的五百将士一样,不离不弃,永驻阵地。
  安德烈望着这和卓阳年纪相仿的中国男子,又被震动一次。
  他想起了马赛曲,想起了凯旋门,继而竟又想起了拿破仑。
  这群中国人身上还带着杀气,在这肃杀的秋天,格外凛冽。
  望着北面,那边大片片的鲜血在这些日子来染尽了黄浦江,竟也把奋勇的杀气往这些中国人身上染遍。
  日本的海军空军陆军全线出动,在国际上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如今也快三个月了,还是没有灭尽上海滩上的繁华,更何况是中国?
  狼烟尽头,上海滩这座大浅滩还是牢牢伫立在黄浦江畔、苏州河边。
  四行壮歌
  上海的夜,既安静又不安静。
  接连的连续的枪炮声渐渐歇止,只余下零零星星的枪声、炮声。东南的、北方的天空上堆积着浓厚的云层,掩住霞光以及微起的月色。云层下,还是有几处楼房被炮弹击中,起了熊熊的大火,火光倒把影影幢幢的高楼照亮,这光是倒着竖向天空,狰狞可怕。
  因为日本人在夜晚的空袭也渐渐停了,所以这微暗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以及撤退的军队。
  雁飞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习惯了在这样的傍晚跑到人声鼎沸的乱糟糟的街头散步。
  从战火开始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习惯,从小别墅里走出来,跑到街上,还刻意往东南方向或北方走,去听那战火的声音。
  “轰隆轰隆”的,熟悉的,让她害怕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炮火什么时候轰进来?
  倒是不惧死的,她还把胭脂水粉全部摆到了梳妆台上头,兴致好的时候上一款妆,对着镜子仔细描着眉毛唇线。
  是唐倌人教会她描眉线、眼线、唇线。
  “你的眼角轻轻往上勾一勾,怕真会把男人的魂魄给勾了出来!”她替她画好妆,这样跟她说。
  但是小雁在她在梳妆镜里看到了他。
  他低着眉,竟不敢看突然明艳了的她。
  他还只是一个羞涩的男孩,所以她也羞涩,低下了头,竟会想此刻的艳妆如此不合适。
  那时候她不知道化妆是可以保护自己的。
  直到后来,她才晓得了化妆的好处,也爱上了化妆。因为能一层一层封住自己,便可豁开了活,然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也什么都够了!
  只她还是想让自己在炮火声中害怕,这怕,等同自残!
  可怎么及得上这些路上的无家可归的难民,看这些愁苦的难民,连处藏身之所都没有。她比他们,好过太多!
  雁飞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渐冷的空气里,有些冻住。
  这几个月来,百乐门歇业,她生活的重心好像没了,寂寞起来。她去伤兵医院找过归云,看到她弯着腰为伤兵们洗衣服洗被子,那些衣服被子上又染着血迹污痕,看着就泛出恶心来。
  怎么办?明明身同下贱,偏偏闹得比千金小姐还尊贵似的。
  雁飞想,这些尊贵竟是镀在她身上的一层一层的金,暂且阻挡了那些下贱,自己倒是能心安理得地受用的。
  只她并没有戴从静安寺排队求来的平安腕带,独独留给了归云和展风。
  想到展风,雁飞微微蹙眉,这个年轻人是自己拉进这些浑水里的,不然他还是戏班子里的大少爷,做个平凡的人,倒也少受危险。这些日子,他却在王老板组织的那些民间义勇军组织里表现踊跃,逐渐接近到那最危险的地方。
  如果他有个万一,倒是她的罪过了。
  因这层愧疚,她也给展风求了这腕带。
  可谁知道这傻孩子在她去他们的石库门送粮食的当夜竟跑来她别墅,傻傻地在门口跟她说一句:“你要小心!”
  和归云是一样实诚的傻孩子。
  虽经历了生离死别,虽看惯了硝烟弥漫,可心还热,还在热烈地跳动。
  不像她。
  已经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就如现在,她已经走到了公共租界的苏州河边,这傍晚所有的喧嚣以这里为最。
  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数量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的秩序,便在苏州河桥南头建起了铁门,用重机枪防守,枪口对着那些因逃难无门而已经略带疯狂的中国老百姓,把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一时那道无情的闸门生生阻断了那些逃命的人们的生路。他们的身后,是这些日子来被轰炸和机枪坦克扫射后的残瓦断砾,一望过去,几乎是平的,因为房屋都倒塌了,再过去,是遍野的尸蜉。
  人们哀嚎着,紧紧附在铁门边上,不肯离去,就在那里的路边巷角搭起了简易的生活设施。他们进不了租界,也离开不了这铁门,回头就是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
  没有什么比此地此刻更让人绝望了!
  雁飞呆呆看了好一会。
  前几日她也路过这里,这里尚放难民进来,没有想到今日就锁了。把中国人锁在了中国地界的外边。
  中国的军队也在撤走,到时候这些不能得到庇护的难民将以何为生?
  好在还有三五的人们给铁门外的难民发放粮食,但在铁门外的人们已经被饥饿和恐惧压迫得近乎狂乱,再多的救济到了这个交付给予的关口都因僧多粥少而引来奋不顾身的哄抢。
  骂娘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震天动地。
  真不像那年在难民船上,大家都蹲着,鸦雀无声望着头顶的轰炸机。
  忽然,雁飞悟了,因为那时候的大家都觉得必死无疑了,但这时候这铁门外的人都拼着命要生存的!
  无论哪种都卑微到了极至,正如她做小瘪三讨饭的时候,一个剩余的冷生煎都是好的。
  转身,惟有离去。
  回到家中,娘姨苏阿姨已经准备好了小菜和米饭。
  只有糖醋小排骨和鸡毛菜汤。
  雁飞向来吃得清减随意,苏阿姨跟了她数月也摸准她不甚挑食的脾胃,便选择浓赤的荤菜和清淡的素菜来给她备置每天的饮食,既下饭又美味也简单。
  客堂间的桌子上放了两碗米饭。雁飞一贯是拉着苏阿姨一起上桌吃饭的,她说一个人吃饭太冷清。时间长了,苏阿姨也不跟她讲这些主仆间的客套,心里倒也觉得这位小姐外面冷面冷口的,里子倒真待人很宽厚。
  她见雁飞回来,在门口换拖鞋的当口,就凑到雁飞跟前说:“今天又有大米和猪肉白菜送来了,我都放到灶披间去了。”
  雁飞一边脱鞋子,一边说:“明天煮好红烧肉和米饭送到苏州河南边的大闸去,多做一些好了,反正这里就我们两个也吃不完。”
  “好的。”苏阿姨应和,再说:“这位藤田先生倒是比王老板更照顾小姐。”
  雁飞听了不置可否,自顾自坐到桌子边,拿起苏阿姨早就备在一边的小毛巾擦了擦手,不说话。苏阿姨也不好多说什么,上前给雁飞盛饭。
  “苏阿姨,你的家人都安排妥当了?”雁飞发问。
  苏阿姨道:“都妥当了,要多谢谢小姐备了那么多粮食给我们。唉,还能怎么样呢?小姐,你说现在军队都撤了,日本人进来会不会杀人?”
  雁飞微微冷笑下:“他们杀的人还少了?我们拼不过,也只好随便他们了。”
  苏阿姨端着饭碗唉声叹气:“我们的军队怎么那么不顶事?”把饭碗恭恭敬敬地放到雁飞面前。
  雁飞拿起筷子说:“什么都不要想了,想了也是白想,吃饭吧!”
  苏阿姨还是害怕:“现在逃又没地方逃,只好指望法国人美国人了。”拣了一块排骨放到雁飞的米饭上。
  雁飞咬了一口,有点酸,刺激到牙根,酸到心头。但她并不介意,还是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指望?还能指望谁?
  谁还能那么天真靠着指望别人活着?
  她早就知道在这上海滩上过活,能指望的人唯有自己。
  或许别人没有她的经历,也不会有她的感悟。她心里冷着,想,等军队撤光了,这里还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
  上海连月的枪炮声好像的确是渐歇了,所有的喧嚣都留在后方撤离的军队那边。城市近郊的溃退的慌乱和狼狈是已成孤岛的租界内的人想象不到的,如果亲眼看到,恐怕更会增加恐惧。
  孤岛内的人们所想的不过是:军队撤了,接下来是生?抑或是死?
  终日惶惶。
  卓阳和他的同事们还在报社忙碌。
  “南翔到昆山的路上惨不忍睹,军队已经乱了秩序,日本人的空袭和围堵也没有间断,情势不妙啊!”莫主编对难得集中到一起的报社同仁们说道。
  卓阳说:“听说还有部队会驻守到西藏路桥边的四行仓库,公共租界的人正在协调,要部队退出去。”
  一名男编辑马上愤慨地挥手:“英美佬隔山看虎斗也就算了,国际联合会算个屁!凭什么要中国部队撤退?”
  说着,冲进来一人,是安德烈。
  他跑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说:“四行仓库确定有守军,英美代表交涉了半天,只要他们肯放下武器,就一定保证他们安全离开。”
  那名男编辑抓住安德烈的胳膊:“守军怎么说?”
  安德烈喘了半天,方说:“驻军团长姓谢,说‘我们的魂,可以离开我们的身,枪不能离开我们的手。没有命令,死也不退。’英美代表已经放弃劝说了。”
  “好!”报社内的编辑记者们一片鼓掌。
  卓阳问:“他们一共留了多少人?”
  安德烈说:“蒙娜去问的时候,他们说留了八百人。”
  “我们中国人的军队到底是好样的!”一名记者叫。
  莫主编是卓阳都蹙了眉。
  卓阳说:“四行仓库工事虽然坚固,但八百人怎么抵挡十万日军?这不是——”没有说下去。
  男编辑也想到了,接下卓阳的话头:“送死!”重重一击捶到办公桌上,“中国人怎么只能用血肉之躯来抵挡侵略者的炮火?罗店、宝山、大场,一排一排的人肉去挡敌人的大炮——”也再也说不下去了。
  莫主编摇了摇头:“看来是老蒋要用孤军去讨国际同情了。”
  “他到现在还指望国际救援?”卓阳说。
  莫主编一下站立起来,微昂了昂头,喝一声:“走,我们去前线做报道。”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整理了相机笔稿,跟着莫主编一起出了报社。
  气势浩浩荡荡地往苏州河边走去。
  太阳是沿着苏州河东岸,黄浦江边升起来,正午的时候,光线直直照射到苏州河面上,波光粼粼,挟着冷风。
  毕竟也快深秋了。
  苏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战备齐全的英国军队布好的防线,自然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河对岸,是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就伫立在那边。
  莫主编带着报社同仁一起到达的时候,苏州河南岸已经人山人海,个个翘首望着北岸。
  “不少市民观战啊!”编辑惊叹。
  有驻守的记者看到报社同事来了,便挤过人群来汇报情况。
  “日本人还是怕流弹飞到租界,倒没有用飞机大炮。”
  “战事如何了?”莫主编问。
  “守军十分英勇,带队团副是谢晋元。”
  另一边的鼓掌喝彩声打断了这边的谈话,大家循声望去。
  “我们的军队,正为守卫国土而战,正为国家民族牺牲流血,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必须要拿出坚定的信念和勇气来抵抗敌人,抵制日货,保卫国家!”
  被围在正中心的一人说得激动,围观听他说的人也激动,闪光灯闪个不停,都要把这位站在前线慷慨陈辞的爱国商人拍下来。
  莫主编双手横胸:“王某人这关节还能做到闪光灯前这样镇定慷慨,我倒向来有些小看他了!”
  卓阳望过去,却正望见王老板身后推着一面大鼓的展风,挽起了袖子,手里拿着一双敲鼓的棒子。
  再看过去,展风旁边站着的,就是归云。她浑似没有听见王老板所说的话,双眼直直地看着河对岸的四行仓库,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微一转头,转眼过来,便看见了卓阳。
  她满眼都是忧思,没有对他笑。他们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也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担忧、悲愤和孤寂。
  安德烈也看到了归云,一拉卓阳,上去一起打招呼。
  “这里很危险!”安德烈说。
  归云说:“没有哪里是不危险的!”看到卓阳仍是端着照相机,再说,“你们还要采访?”
  安德烈抢着回答:“你们的孤军很英勇,你们的人民——”四周环视一下,苏州河这边的人群越聚越多。
  都说上海人爱轧闹猛,马路上出一小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都会围成里三层外三层,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上海人还是这样爱轧闹猛,赤头赤脸都跑来枪林弹雨下围观。
  但是个个脸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并不惧怕危险的。
  安德烈一笑:“也很勇敢!”
  归云说一句最近街头巷尾唱最多的《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给安德烈听:“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卓阳挑一挑眉,显然被归云的话触动到:“你说得很对。”
  归云也再不说话,只忧思渺渺地看着河对岸。
  淞沪战场上的最后一场战斗已经开始。
  日本军队在下午的时候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河对岸的人们只能看到战斗的硝烟和机枪的声音。
  凡有敌人被四行仓库里的孤军战士打死打跑,河对岸的人们便会爆发雷鸣的掌声和叫好声。王老板一示意,展风就甩开臂膀用力击鼓助威。引得不甘落后的热心市民不知从哪里买来了鞭炮,跟着一起点放。更有细心的市民拉了彩色小旗子,观察日军行进的动向,哪边有敌人潜伏过去,就把旗子指向哪边,给孤军战士们指引目标。
  这奇怪的景象也让南岸守备森严的英美驻军惊异,他们都惊诧地看着这数万的中国平民,这样的人山人海,就像看体育比赛中的拉拉队一样,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都不停歇地站立在这里,始终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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