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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10 未再(当代)
  夜色里,四行仓库像一根笔直的脊梁一样,高高耸立在月色下,凛然不倒!好像支撑住了上海的一片天。
  在四周拍过照片的卓阳又循着原来的方向,找到蹲在河防墙角边的归云。她又双手抱膝,犹自发呆。
  正要走过去,就见展风已经跑到了归云边上,拉起她,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了。
  月色也笼罩他们的背影。
  卓阳看得出了好一会儿神。
  次日,战斗依旧,市民们英勇的围观也依旧。
  军民的精神高昂得很一致。
  卓阳还是在那堵河防前看到了归云,他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知道是他走到了她的身边,只管看着前方起的硝烟说:“你看,我们中国不会亡的是不是?”
  卓阳凝神看她,她的脸色很苍白,原本红润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泽。
  她却转头直视他,有些干裂的唇角一扬,笑:“我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
  孩子似地重复好几遍,给自己打气一样!
  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孩过来发传单给他们:“大家一起唱这首《八百壮士歌》给战士们助威吧!”
  卓阳和归云接过传单过来看。
  是手写好的歌词。
  一个瘦弱的、头发紊乱、穿破旧长马褂的年轻男子排众走到所有人的前面,站到高高的堤坝上去,挥舞着手臂,扬着自己嘶哑的嗓子领头唱: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一定强!
  中国一定强!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
  不退让!
  宁斗死,
  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炮火中飘荡!
  八百壮士一条心,
  十万强敌不敢挡,
  我们的行动有力,
  我们的志气豪壮!
  同胞们起来!
  同胞们起来!
  快快赶上那战场,
  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人们沸腾了,跟着他一起唱。
  整齐地!有节奏地!
  歌声从苏州河南岸,越过滔滔起波的苏州河,越过英美防线,越过日军布点,传到高高的四行仓库那里。
  那边,也传来了似是回应这边人们的向天空射击的枪声。
  融合在一起,是冲破天际的呐喊!
  一架灰色的日军轰炸机又出现在上海的上空。
  人们翘首望着,它低低盘旋示威,发出“嗡嗡”的呼啸声。
  日本人也受不了这苏州河两岸的唱和,终于派出了轰炸机来骚扰这边在他们看来是无端起哄的中国人。
  但,没有人逃跑。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刻要是从轰炸机上掉一颗炸弹下来,这片苏州河南岸又会像南站一样死伤一大片,瞬间沦为人间地狱。
  可就是没有人逃跑!
  归云在歌声、机枪声、轰炸机的呼啸声中,听到卓阳的冷笑。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展风的鼓,又敲打了起来,也像向轰炸机示威似的。
  上海的天,起了薄薄的雾,雨丝纷乱中,只有冲天的喧嚣,长声呐喊出中国人的咆哮!
  浮沉篇 申江水逝无尽愁
  江南春?乍暖还寒
  人们过了寒冷的冬季,几乎忘记了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陆了上海,在上海租界这座小小的孤岛内复苏着。这次从冬风中苏醒过来,这座不夜城里的人们也心知肚明自己已经身处四面是豺狼的境地中。四行仓库之战中退下来的谢晋元团长和他的实际上仅留下的四百余名将士被租界给扣押住,特留他们在孤军营里。
  人们才恍然,英美老虎也并不那么威猛,他们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
  都在心里愤恨着。
  虽然世道愈加的险恶,但是生计更为重要,普通百姓营营碌碌,又为每天的口粮而奔忙。
  新新街日晖里的杜家从一场浩劫中缓慢恢复起来,展风还是在王老板租界内的棉纺厂做工,恢复了稳定的收入,大伤初愈的陆明被杜家接来石库门同住,和展风住到原先归云归凤的房间里,小蝶娘、庆姑则和归云归凤挤在了一个房间。
  住的愈加拥挤了。
  早晨的时候,归云给陆明送早餐,是油条和白粥。
  她进门的时候,陆明正半躺在床上,从老虎天窗的窗口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小蝶总喜欢在大太阳天出去逛公园。”陆明自言自语。
  归云说:“吃早饭吧!”
  陆明又说:“我总感觉小蝶没有死。”
  归云扶陆明坐起来,在他的腿上铺上毛巾,把放着油条的盘子放上去,说:“我们会找到她的!”
  去哪里找?归云也只是无奈地安慰陆明。
  原本一个爱笑爱说话的青年,遭此巨大变故之后,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都说不了三五句话。他对小蝶的一片痴,又感动着归云。
  归云对展风说:“我也觉着小蝶还有生还的希望。”
  展风说:“我已经托了一些朋友打听。她在轰炸前两天从南站失踪,那时候在南站附近近郊有不少妇女都离奇失踪了。”
  不过三五月,展风已经是愈加成熟起来,也有了主张,不再毛躁。这让归云觉得很安心,杜家毕竟还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归凤来唤归云:“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展风问:“去见百乐门的袁经理?”
  归云说:“是啊,今天再商谈驻场和戏院开幕的事。”
  展风却对两人正色道:“这位袁经理最惯两面三刀,趋势奉迎,你们也要存上心,和他计较的时候小心着点!”
  归云笑,让他放心:“我们自有分寸的,你放心!”
  实则自战争结束之后,租界内的世道慢慢稳定,归凤就开始催归云一起筹划重新找袁经理商讨驻唱的事情。按照归凤的意思,还是想将戏唱下去,虽是没了班主,但庆禧班的人到底没散。
  庆姑听了归凤的意思,只略略想了想就说:“顶梁柱一塌,这人气怎么拢回来?你们俩人可罩得住筱秋月那几个不省油的?”因经历那许多事,庆姑身心俱疲,依照她的意思已经无力管戏班子那些杂事,先想法子顾好小家再说,所以她此时对戏班子的心倒是淡了。更因亡夫之痛未愈,怕接触到那些杜班主留下来的东西。
  归云却细细想了想,觉着一时半刻的确没更好的法子找到更妥贴的营生,唱戏却是一个可立马有进益的活儿,倒是不该丢。却是想到展风现下有他自己的打算,并不肯去挑班主那副担子,而归凤又是个只管唱戏的人,旁的人情世故一律不通,再看看自己年纪毕竟最幼,打小也是被那群师姐们明的暗的欺负大的。只担心这担子一下挑不住。
  但归凤仍执拗坚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戏能干什么?”
  归云向来依惯了她,听她如此坚决,心里也还未有更好的办法,便打起精神来和她一道筹划重振戏班子的事宜。
  又一次到了百乐门的那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的装饰一切照旧。雁飞的照片还摆在那个方位,也没变。
  “这场仗可打得我们这里也惨淡了!”江太中苦着脸说。
  坐在老板椅上的袁经理却摆一摆手:“这也是暂时的,这世界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该干吗的干吗。现在不也消停下来了?不久百乐门的霓虹还会闪,大世界照样营业,我们该唱戏的还是继续唱戏。大家各干各的,继续赚钞票!”
  江太中诺诺:“还是袁经理有见地,有胆量!”
  袁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归云归凤:“本来是要和杜班主谈这件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此等变故,我也感到很痛心。当然我们必然不会毁约,这也是生意人的诚信嘛!不过因为庆禧班已经没了个主掌的人,为了方便戏院演出,我们采用时兴的合同制。”
  归云拿过纸来看。
  归凤问:“怎么说?”
  江太中代为解释:“戏班子里几位小角儿单独和咱们戏院签合同,我们采用月薪制,把角儿们按等发薪酬。唱的好的,有人来捧,自然还有白花花银洋大把大把进来。我们袁经理还约定几位鼎鼎有名的大记者写特稿,并联络了唱片公司。这次仗一打,周璇的《四季歌》红得火烧火烧,那张张黑碟子赚了不少票子。”
  直说得口干舌燥,还有的要补充:“袁经理给出的条件都是丰厚的,按照上座比率和售票数量来抽成,三七来,不低啦!当然出门还是要靠关系的,免不得要几位小角儿接一些堂会来贴补下面子上的需要,几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啊!这也算是免费打了广告,保不准在这些大人物那里唱红出来!”
  归云细细听下来,也细细看了那合同。
  这样一来,戏班子倒被戏院给彻底打散了,往后全归了戏院管,袁经理等于坐了班主的位子。她和归凤从杜班主那里继承来的对戏班子的发言权是半点都没有了。
  归凤只问她:“你看好不好?”
  无所谓好不好,如需要唱,合同也就要必签。归凤想唱,那也只好签了。
  归云也爽快,签章,同意。想也算少了一层管着戏班子的烦恼。
  临走的时候,听到不送他们出去的江太中对袁经理说:“重新置办好的物品都齐全了,什么时候去张公馆拜码头?”
  袁经理说:“真他妈的烦人,谁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钞票都丢黄浦江里了,小日本真他妈的不是个玩意儿!”
  但袁经理的神通也果然是广大的,戏院开幕那天,来了不少西装革履的大人物和举着相机拿着笔本的记者。
  戏院门口大大的“宝蝉戏院”四字招牌熠熠生辉,招牌下,袁经理站在正中央,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挥,把跟前的彩带彩球剪断,笑眯眯地迎着各方来宾坐进这战后首开的戏院里,把一干记者迎到后台来给几位新登场的角儿拍照。
  今天首演的是《红楼梦》,是归凤唱红四川路的戏码,这次门前挂的海报依然还是来归风的林黛玉。
  卓阳在那张海报下看到了归云的名字。
  “金玉良缘:薛宝钗-杜归云”几个大字。
  他似笑非笑,眼睛带着点惺忪的,未醒透的样子。
  蒙娜推了推他:“阳,不进去?我可听不懂你们中国戏,还要烦你给我解释呢!”见卓阳还杵在海报前,又说:“还在气我大清早把你从家里拖出来做这样的娱乐性采访?但战后的民间百态我也很想了解。安德烈他毕竟不是中国人,也只好麻烦你!”
  “没有。今天演的《红楼梦》是一出好戏,等一下你就晓得了!”卓阳笑着说。
  蒙娜奇道:“怪哉!变脸色还真快!和上海的恢复力一样惊人!”
  后台的归云已经穿好戴好了凤冠霞帔,她的手里,仍有冷汗。
  归凤说:“别紧张,你已经排练好多遍了,现在也不怕那筒子灯,今朝一定好好唱一出!”
  归云忙不迭用力点一点头,挂在头上的凤冠上的珠串颤巍巍地晃了两下,摇荡在她的面颊旁。她的脸颊,有上妆后的椭红和紧张出来的晕红,混杂在一起,显得红扑扑得似苹果,真成了脸若银盘的薛宝钗了。
  归凤拿起红盖头把玩:“归云,这次上台第一次唱女角儿,你就盖了红盖头!”
  归云抢过红盖头,道:“要不是四师姐发烧了,我可不会唱女角儿的。”念头一转,再道,“要唱也唱穆桂英。”
  “很应该,你那出《穆桂英挂帅》唱的真是很好!”归凤赞道。
  归云只叹:“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唱了?”想起了杜班主,心里一酸,又不想显露出来,装作好奇地拿着红盖头左看右看。
  身后的一位师姐和她开玩笑,一下抢过她的红盖头,给盖到她的头上去。她尚来不及斥那师姐,就听到外面传来袁经理的声音:“各位记者先生女士,这边请,我们几位演员都很不错,在越剧上有很丰富的演绎经验。当然卖相也不摊板的!”
  感觉外间涌进一窝子人,归云赶紧把红盖头扯下来。
  头上的凤冠跟着红盖头的滑落而明晃晃地震颤着,映着她椭红的俏脸,水波一般的眼睛。
  她好像做错事情的孩子,眼睛怯怯地、小心翼翼地上抬,正迎上不知怎么就走到她面前来的卓阳的笑眼。
  他一头稍嫌有些长的发不听话地翘在耳边发尾,一双眼睛里有血丝,下巴上青澄澄的,胡茬子没有剃。
  一副不知又是几夜几日没有睡好的模样。
  然,脸上就是带着笑,看着她。
  直到她心愈加慌乱起来,手一软,手里的红盖头飘落到地上。
  他蹲下,双手拣起来,提着。
  他心里想的是:我就此给她盖上?
  他面前的她,实在动人,实在有足新娘子的含羞带俏的明丽。忽而发觉自己从上到下是有够邋遢的,有些懊恼。
  红盖头在手中顿了一下,拿在手里,不敢盖,也不舍得放。
  归云的确含了羞,伸过手去,一扯盖头,便从卓阳手里把盖头扯了出来。
  手里抽空的刹那,卓阳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刻。
  只片刻,他凝住了神,整理好表情,礼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
  他的话没在一片记者的提问和闪光灯中,那边的归凤和袁经理已经被记者们包围了,袁经理正郑重其事地向记者们介绍他手下新签的越剧演员。把话说得也先进,用越剧演员来形容她们,真是铿锵有力!
  她的话也没在人声里。
  “谢谢!”
  归云的薛宝钗在宝玉的扯落红盖头,掌灯细看的时刻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眼中蕴住泪,嘴唇也在颤,因为那宝玉满心希望看到的是林黛玉,她怕着这掀盖头露真相的一幕。但,真的盖头掀了起来,宝钗倒也不畏惧了,坦然地抬起头,看住宝玉,双眼坦荡着,也含着规劝的意思。
  观众给了她很多掌声,因为她的宝钗在台上开腔的那刻,如斯坦然大气,音域空阔。
  她的眼神随着宝玉的神色变化而转移,她也含着满怀的心事,对着台下的观众诉说。
  台下多的是记者,每个角儿亮相,他们都会一阵猛拍,对她也不例外。
  她已经不怕那些闪光灯筒子灯,所以唱得越来越流畅,神情也越来越入戏。
  只有一个拿着相机的记者没有对住她举相机。
  就是卓阳。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相机好好地放在他的腿边。
  她一曲歌毕,看到他抬起手来,第一个鼓掌,带动了全场的掌声。
  台上台下,她只看到一个他,而他也只看到一个她。
  幕终于落下。
  次日,戏班子的众人再去戏院的时候,就见江太中心急火燎地攥着报纸跑来,见了归云就气急败坏道:“你看这事情闹的,谁知这几个记者没有摆平,现下可好了!”。
  “怎么了?”归云问。
  江太中把手里的报纸递给归云。
  归云提起报纸看,还是先看到诺大一个标题——《昨日硝烟未散尽,今日又唱后庭花》,下面放大一句引言:我军将士在前方为国浴血奋战,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厅霓虹不灭,戏台艳曲靡靡……
  下面有张大照片,是眉飞色舞的袁经理和上了黛玉妆的归凤,站在一片闪光灯前。
  “烧香烧了倒香,这群记者真真不是好惹的货!”江太中恨道。
  归云想这原是袁经理好出锋头惹了出来的事,就问:“袁经理可有什么好计策吗?”
  江太中说:“袁经理最近为了百乐门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了,目前尚没空理会这边的事情,托我全权处理!”
  归云一听百乐门有事情,立刻想到雁飞,又急问:“百乐门有什么事情?”
  “日本大使馆和军部的人要在下个月借用百乐门开舞会,要齐那票舞女作陪,又不肯付场租费和台子费。袁经理就怕到时候请来强盗赶不走!”江太中说。
  “法国大使馆不管?”
  江太中嘴巴一撇:“法国佬都怂得很,脖子一缩,屁事不管!”抢过归云手里的报纸来,愁道,“可这事情得好好处理一下,不然那群戏客受了报纸的蛊惑,头脑发热一爱国,不进来听戏了怎么办?”
  归云猛然之间灵机一动,不假思索就道:“那还不简单?”
  江太中急问:“怎么说?”
  “我们也可以演爱国的戏码!”归云说,“天蟾戏院演了《穆桂英挂帅》这样的京剧大戏,我们也可以演。”
  江太中用报纸一拍头:“哎呀!没想到小姑娘你脑筋这么活络。真是一个好主意!我就去向袁经理汇报!”说着喜滋滋地走了。
  归云见他领着主意便走,心中生出几分侥幸来,原是随口一说,不想竟真的有了这个唱这戏的机会。只是又想到雁飞,深锁双眉,放心不下,轻轻转着手腕上的白色腕带,往西边的窗户看去。
  想,不晓得小雁怎么样了?
  江南春?红梅怒放
  上海的春色,总是由百乐门开始蔓延的。
  每夜华灯四起的时候,百乐门的霓虹也开始闪烁,是夜里最亮的那盏。战后的百乐门门前,更加得车如流水马如龙。那被硝烟所禁锢的堕落终于又受到了春风,开出暖熏熏的花来。
  袁经理本应该高兴的,战争时节帐面上的亏损在一日一日地被填平,但近日收到日本大使馆发来的信件,趾高气昂地声称要在借用百乐门大舞厅举办“日本军政工商迎春舞会”,声明这是给百乐门无上的荣誉,百乐门上下等人必须要全力支持和配合。
  看得袁经理一头都是汗,知道这些配合不单是把场地免费租出去,还要免费提供酒水菜肴,外加这里的红牌舞女们。
  日本人现在势头正盛,法租界这次摆明了沉默是金,可以倚靠的能把任何问题解决的杜先生又去了香港,不由得让袁经理觉得他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随着这份信的到来有点不太保险了。
  他还是想要那颗脑袋的,场子和菜肴酒水都没有关系,惟有那群莺莺燕燕,在这个关乎他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倒被人领头跟他计较起民族气节了,坚决不肯在那天出台子接待。
  想到这里,袁经理瞪着绿豆大的眼睛,一撇嘴角,冷笑数声。
  可笑不可笑?卖大腿的跟他来讲气节?要真有气节当年百乐门的社会招聘舞女广告出去就不要来这里报道!一个一个靠那点子让男人寻开心的小资本混得今朝穿金戴银,这会倒想起气节来了?
  枪打出头鸟,袁经理思忖,是要对那领头的红牡丹陈曼丽做些工作了。
  他的绿豆小眼扫进舞场。
  舞台上,两个新冒尖的小歌女手挽着手,摇臀摆裙唱:“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我要问一问,请你说分明,你对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下面最醒目的就是分别被两个男人搂着的一红一白两条身影。
  目前势头正盛的两棵摇钱树。
  他望了望穿白旗袍舞得心不在焉的雁飞。
  除了总是和他对着干的红牡丹,这白牡丹也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了。
  他还记得当年她来面试舞女的时候,他是招聘人。
  坐在那间办公室的办公桌后面,她一推门进来,他就觉得眼前一亮,想,真是一个顶级货色。
  他问她:“知道做舞女是干什么的吗?”
  她的嘴角一翘,说出四个字:“普渡众生。”
  他诧了,问:“怎讲?”
  她几乎是用带点天真的样子说:“在男人堆里普渡众生,换贡品过活呗!”
  他很满意,这个聪明剔透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是有豁开了身子下海的准备了,是一棵会茂盛起来的好苗子。
  那天,他对陈曼丽和谢雁飞说:“日本人的舞会我是不得不接的,两位多配合着点。”
  陈曼丽简直是在用鼻孔看他:“东洋货骚,老娘向来不吃的。”
  谢雁飞则默默地坐在一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神不知道飘在哪里晃悠。
  他的心一沉,想起谢雁飞那位财大气粗的干爹最近又是组织抗日捐款慈善大会,又是做了民间义勇军的名誉顾问,或多或少会对她有些影响的吧!
  此刻他也管不了那向来魂不守舍似的白牡丹,且调教好这朵带刺的红牡丹再说。
  他再望陈曼丽,她正情意绵绵地伏在一个俊秀后生仔的肩头上,双眼微闭,陶醉在这《小亲亲》缠绵的音乐里。
  袁经理恍然一悟,这后生仔出现了很多次了,他也认得他,是金融大亨徐某人的独养儿子。第一次是被一群开洋荤的大学生夹着来的,做了买单的冤大头,却艳服不浅,被陈曼丽推了好几张台子去招待。
  可见是自古嫦娥爱少年!只怕这位小开的老子尚不知情,不然哪会让毛都没长齐的儿子混到这里来?
  他不动声色地挤到陈曼丽身边,在她耳畔说了两句话,陈曼丽的眼睛猛地张开,面色一端,盯着袁经理看,半晌说:“出去说。”
  雁飞只闲闲地扫了一眼跟着袁经理出去的陈曼丽,她对舞伴说了一声“抱歉”,也退了下去,到酒吧喝酒。待小半杯洋酒下去,她抚着微红的双颊,退到了更衣室。
  陈曼丽正坐在白炽的灯光下狠狠抽烟。
  雁飞走过去,拿她的烟过来,也吸了两口,再递给她。
  她说:“老袁要找平华的老子。”
  “只要你答应那天出席日本人的宴会,也不要再撩拨我们一起罢工是吧?”雁飞坐到她身边说,“曼姐,是你多情了。多情不好!”
  陈曼丽苦笑:“小谢,还是你修炼得道行高深。老袁真去告发的话,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平华了。”
  雁飞说:“那就不要见吧!早晚也是要见不到的,何必呢?”
  陈曼丽狠狠掐灭烟头:“得一刻快乐便享受一刻,不就是还有一两个礼拜吗?不就是给日本人跳跳舞吗?”说罢站起身子来,扔下烟头,走出门去,有些奋不顾身的架势。
  雁飞并不看她的背影,只管自己从更衣箱里掏出香烟来,点燃,狠狠吸着,再幽幽吐出烟圈来,调整一下姿势,翘起二郎腿来,哼起小曲子。
  日本人的舞会在大太阳高升的下午开始举行,还派了一支四五十人的军队自上午开始就环卫住百乐门。
  从南京沦陷后,日本人在城里的屠杀行为还是被一些知情人士和中外记者揭发出来,再加上上海沦陷的几月内,日本人操控下的汪伪政府辖下的特务暗杀了不少租界内的爱国名流,种种的血债激起了民众的愤慨,开始学会以牙还牙。日本人也怕被中国人暗杀,防患未然,甚至放话到法租界当局,要他们万分保障舞会当天治安。
  雁飞看着百乐门那高高的旗杆上挂上了太阳旗,在白天大太阳地下,非常刺眼,眼睛一晃,有些晕眩。
  旁边有人扶住了她。
  “雁飞小姐!”
  是藤田智也?
  雁飞定定神,再看。的确是旧识藤田智也,那位神秘的到处购买中国古董的日本人。此刻,身穿一套日军土黄色的军官制服,腰间配着刺刀,脸色也肃穆。
  雁飞往后退了几步,心上多了几分戒备,也现到面上来:“藤田先生?”
  “是!”藤田颔首。
  “你是日本军队里的人?”雁飞问他,看着他的眼睛。
  藤田略略严谨地一笑:“只是文职。”或许知道雁飞戒备的是什么,也就没有再多说。
  雁飞的表情又全部隐去,只说:“百乐门可从来没在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迎过客!”说完欠了欠身子,走进门去。
  舞厅已经整顿清洁干净,舞台的背景是日本的太阳旗,百乐门的爵士乐队在太阳旗的一侧,几个乐师垂着脑袋,捏着拳头。
  参加舞会的日本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和服,还有的穿西服,都坐在两旁回马廊上的小圆桌旁。百乐门的舞女们则都被安排在回马廊靠近门边的一侧,由监工一样的袁经理领着站好。
  藤田智也走到了舞厅最前端,站满穿军服的日本人那边。看来这场舞会所谓的“军政工商”倒真的是把“军”放在了最前面,在场的穿军服的日本人则显得比其他穿和服和西服的日本人更神气活现。
  雁飞往站满舞女的门边走。
  有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子掩着嘴笑,正依次给每个舞女发了一块小圆牌子,牌子上刻着数字。见雁飞走来,也给她发了一块,雁飞一看,是个“9”。
  在今天,不是百乐门的红舞女们挑台子接待客人,而是等着被这些日本人挑过去。
  陈曼丽站在最前面,头发细致地一层层卷好,乖乖贴在头上,嘴唇涂得红艳艳的,连腮红都显得喜气。一身红色洋装,裙摆蓬蓬的,似纱似绸,只过膝盖,露出她姣好的小腿来,脚上穿的也是红色的高跟鞋。一团火一样地站在那里。
  她看见雁飞,招招手唤她过来。
  “你看我果然好运道,拿了个‘6’,这下六六大顺了!”陈曼丽笑着对雁飞挤眼睛。
  雁飞也轻笑:“我跟你正好倒一倒。”
  “平华果真是个童男子!”陈曼丽凑近雁飞小声说。
  雁飞也不惊讶,只问:“你有无包红包给他?”
  陈曼丽笑得更欢,这是从眉间唇角荡出来的笑:“我包了老凤翔的五根条子给他,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吓坏了!”
  “曼姐!”雁飞察觉出陈曼丽的不妥来,低低叫。
  这个整个陈曼丽在今天像是什么上了身似的,肆意地张扬着。雁飞有些担心起来。
  那些日本人开始逐个说话,都是日本语,舞女们都听不懂,都百无聊赖。
  直到有日本人一示意,乐队开始演奏。音调没找准,有些颤,雁飞听了出来,微微蹙眉。
  首座一个穿军装,胸前戴一排勋章,矮个子军官站了起来,往舞女方向一指。
  指的正是陈曼丽。
  也难怪她,一身的火红,扎在这堆赶着把自己往素里装扮的舞女中间格外招眼。
  那发牌子的日本女人笑嘻嘻地过来拉着陈曼丽出来,用不标准的汉语说:“长古川中将请你过去跳舞!”
  陈曼丽也由着她拉了出去,往那矮个子秃顶的日本军官方向走。
  舞女们都明白,那位将军是这里军衔最高的一位,必须要由他来开舞,下面那群日本人才敢跳。
  陈曼丽随着日本女人走到舞厅中央,忽然停住了,舞台上的爵士乐队看到她停在中间,不知怎地也停了下来,没再演奏下去。
  日本女人疑惑地转头看她。
  陈曼丽站在舞厅中央“格格”一笑,好像是春天开出的第一朵鲜艳的花儿,撩拨得在场的不少男人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她举起手里的牌子,大声说:“今朝我真是运气老好的,抽到一个‘6’,我想着凡事都要六六大顺了,这不,正赶上这位矮将军要找我跳舞呢!”
  在座的日本人中,有些听不懂汉语,不知道这位舞女到底要说什么,有些听的懂汉语的都皱起了眉头,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陈曼丽捏着那块牌子,然后手缓缓放下,朝那位长古川中将的方向一丢。圆圆的牌子滚到他的左边,他的八字胡抖了一下,眼里有已经冒上来的愤怒。
  “曼姐!”雁飞轻叫,被袁经理死死拉住手。
  陈曼丽只歪了歪头,俏皮地说:“可惜我真不想嫖东洋骚货啊!怎么办呢?”
  日本人群有点骚动了,那位长古川中将的手往腰间伸过去。
  “她在作死!”袁经理低声说,并喝住也开始惊恐的舞女们,“你们都消停些!”
  陈曼丽指了指长古川,叫:“喂!你可没我高,我都可以看到你秃顶上的皮了。怎么配给姑奶奶我伴舞啊!我看着这里几个倒是很俊俏啊!”手指掠过几个年轻的日本男子,也包括了面无表情的藤田智也。
  她指完一叉腰:“可惜姑奶奶我今晚没兴致陪你们耍乐!”
  一扭身,甩开裙摆扭着臀,像一团蓬勃的火焰,姿态缭绕地往门口的方向走。
  在雁飞大叫一声“曼姐”的时候,枪声响了。
  所有人只看到一抹火红的影从门口照进来的一束光中倒了下来。
  那只是片刻的事情,人们都来不及惊呼,就已经发生了。
  雁飞挣脱了袁经理牢牢拽住她的手,奔跑到陈曼丽的身边。
  陈曼丽侧着脸躺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背部蔓延开,就像在上海蔓延的春天。
  她望见了雁飞眼中积聚的泪,轻轻吐出一口气说:“小谢,原来你是会哭的啊!”
  雁飞不敢伸手碰她,怕一碰就碰掉了她此刻脆弱的生命。
  陈曼丽慢慢闭上了眼睛,气若游丝,只有雁飞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算是干净地走了!真好!”
  雁飞的泪终于决堤,捂住脸,在红色的身影旁啜泣。
  那红,渐渐流到百乐门舞厅外的花岗岩地上。
  蜿蜒的,像一朵红得娇艳的花,娇艳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
  离亭雁?风满高楼
  雁飞在夜里总是睡不好,旧的梦走了,又来了新的梦。
  她好像从一团黑暗中渐渐走了出来,看到一团红光。跟着红光走,走到似天边的地方,有一团红影向她招手,她跑过去,看清楚,是穿红色洋装的陈曼丽,但又不是陈曼丽,是一张白岑岑的脸,身上也不是红色洋装,是束领旗袍。
  很熟悉,也很陌生。
  那人的身姿柔柔软软的,一手叉着腰。
  她说:“小雁子,你不认得我了?”
  然后,雁飞醒了,揪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满眼的黑。
  想了起来,原来是唐倌人。
  她感到有点渴,掀开被子起身下楼去灶披间。
  热水瓶是空的。
  雁飞心底有些冷,苏阿姨愈发地惫懒了。她真不是一个治下严谨的好主子,想当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的井井有条。
  又想到了唐倌人,一定是久未给她上香,她便来找她了吧!
  雁飞从碗橱里端出一碟紫砂茶壶并小杯子来。
  她怎么忘得了她呢?
  这套小壶小杯子还是当年她送给她的。
  她教她茶道,拿出这套周小开从宜兴带回来的茶壶杯子来送给她。
  雁飞帮着先烧水,就像现在,她烧水。
  那个时候,她趁烧水的片刻跑到弄堂里看别的女孩跳橡皮筋,一个一个翻飞的花样,看得很羡慕。她也在空地上跳,没有伙伴,没有橡皮筋。但是她想,我跳得比她们谁都好。
  李阿婆过来拧她的耳朵。
  “小丫头片子,烧个水也能小差开到外国大马路去?”
  很疼。
  就像现在,雁飞缩了下手,刚才一开小差,手指碰到了铜壶,烫了一下。
  后来认得了他,他竟肯绑橡皮筋让她跳。
  他们把橡皮筋的一头绑在椅子腿上,另一头绑在他的腿上,她上下翻飞着跳了许多花样来,从地关开始,过了膝关、腰关、肩关、顶关,最后他把橡皮筋举过了头等,就是最高的天关了。
  可她竟有惊人的弹跳力,连天关也能过。
  那时也有十五岁多,身形变得窈窕,脱出成熟的形,身姿的每一处都是软的。
  他看她跳橡皮筋也能看得入迷。
  她也偷偷看他,连跳天关的时候也在开这样的小差。
  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开小差,好像魂魄没有归过位。雁飞轻哂自己,提了水壶,走到客堂间,开了一盏靠沙发的落地灯,在茶几上铺了厚厚的一块布,把水壶放了上去,再回灶披间拿了紫砂小茶壶茶杯过来。
  在客堂间的储物柜里有王老板给她的正宗的洞庭山碧螺春,她都没什么空来喝,今夜有了这遐思,便拿来试试。
  旧的杯子,新的茶。
  雁飞也提了些兴致,把杯壶都展开来,一字摆开。
  温壶烫盏,沸水在杯壶中起了白白的热气,熏热了她的脸,温热了她的眼。
  在百乐门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挤在盥洗室准备梳洗妆扮,没有人给她让位子。
  陈曼丽端着脸盆走过来说:“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转到好台子。”
  雁飞把铜壶放下,无力地瘫在沙发上。泪,又被逼了回去。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雁飞侧了一下身,没理会。
  “笃笃笃笃”,声音更急促了。
  雁飞起了疑思,站起身来。
  门开下来,只留一条缝,被一只手牢牢扳住。
  “雁飞小姐!”
  她看清楚,竟然是藤田智也!
  本能要关上门,但是被他用力一推,门大大敞开来了。
  前天井的铁门是关上的,他应该是爬墙进来的。
  雁飞到底还是有些惊恐,沉下一口气:“藤田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藤田智也靠着门框,扶着胯骨,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说:“我被你们中国人的暗杀行动波及,向你求救!”
  雁飞望着他的胯骨部位,有血丝从扶在那里的手指缝里渗出。
  但她迟疑,带些凛然的迟疑,用手挡在门口,并不让他进门。
  藤田智也扯了扯嘴角,锐利的眼神一扫:“我送你的粮食救了不少中国人吧!”
  雁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客堂间楼梯下摆着的那些放粮食的麻袋。
  一笑:“我是欠你的人情,不提倒真忘了,如此这般——”把手从门框上一松,“进来吧!”
  说完只管自己坐到沙发上去。
  藤田智也把门关上,也坐了过来。
  苏阿姨此时惊醒地从一楼的佣人房里跑出来,看到下身带血的藤田惊呼一下。雁飞继续温壶烫盏,只吩咐:“给藤田先生拿纱布。”
  转头对藤田智也说:“我没有治理刀伤枪伤的药——”
  藤田智也截过她的话头说:“下一句是不是‘生死由命’?”挑起嘴角笑,“纱布就够了。”
  苏阿姨领命拿来纱布。
  “你去睡吧!明早一切照旧。”雁飞冷冷地说。
  “哦,好。”苏阿姨唯唯诺诺,又偷偷看了给自己包扎伤口的藤田智也几眼,有些惴惴不安地走了。
  雁飞也不管管自包扎的藤田智也,只顾着继续倒出铁观音来。
  “雁飞小姐真是好兴致,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一边绑着绷带一边说。
  雁飞低着头,声音没有半丝温度:“藤田先生也好兴致,三更半夜血战沙场。”
  “你们的人,要杀的是长谷川。”
  听到长谷川的名字,雁飞略略停了下手里的动作。
  “他是陆军中将,你们派的人却是小毛孩,剑道拳击都生嫩,起不了什么作用!”
  雁飞说:“原来只伤了藤田先生这无辜人头?”
  藤田智也绑好纱布,凑过来看雁飞悬壶高冲。提得高高的铜壶,注水入紫砂茶壶,茶叶上下翻滚,清幽的茶香溢了出来。
  他深深吸了一下,笑着说:“是碧螺春。不过水不好,上海的水已经没有江南的水那种独有的柔软清润的味道了。”
  雁飞面色端凝,不假辞色,只道:“我倒忘记了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
  藤田智也看着她上下几下,冲好茶,准备回壶。
  “每次都称我叫‘藤田先生’,听起来太累,我有个中国名字。”
  雁飞开始斟茶,斟到一只一只小杯子里:“哦?没想到日本人还有这个雅兴起中文名字。”
  藤田智也并不客气,拿起她斟好的一小杯茶就放在嘴边,先是闻了一下,在抿着喝了一口。
  “好功夫,好茶!”放下杯子,看住雁飞,“我的中文名字叫‘王亚飞’,王老板的‘王’。”
  雁飞手里的壶歪了一下,茶水洒到托盘上。
  藤田智也继续说:“‘亚洲’的‘亚’,‘谢雁飞’的‘飞’。”
  雁飞已经冲好了所有杯子里的茶,坐下来,端起一只杯子来,自己品。
  饮完一杯茶,才说:“名字很简约,藤田先生,我承认你真是‘中国通’。”
  藤田智也也不管她话语中透出来的冷嘲,只说:“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叫你们那位舞厅经理去吧!”
  雁飞捏紧杯子,紧紧地,几乎要捏碎,可惜力道始终没有那么大。她只能道:“承你关心了。”
  正说着,门铃响了。
  藤田智也只短促地抓着她的胳膊对她说:“记住,你还我的人情还没有还尽,以后还会有人情欠我。”说完放开她,还是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不再移动。
  他用的力道太大,捏得她有些疼,他片刻的话语却已经在她的心尖绕了几圈。
  意思明明白白。
  她是通透的,审时度势的,片刻间也有了主意。
  去前天井开铁门。
  “谢小姐!”
  雁飞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展风和徐五福。
  她惊愕地低叫:“怎么是你们?”
  眼前的展风和徐五福都是一副短打装扮,深色的,可以浸到黑夜里的深色,又是利落的,收了袖口衣襟。
  雁飞赶紧闪了身子出来,关上铁门,把他们两人推到墙角边,又问:“你们到底帮着王老板在干什么勾当?”
  展风先没作声,徐五福只看展风形色行事。
  雁飞没好气地小声说:“何必瞒我,这副形态还能往好里看?是打手还是杀手?”
  徐五福见雁飞说了出来,心中一慌,又觑展风几眼。
  展风看住雁飞,只叫一声:“雁飞!”
  雁飞说:“明天我和干爹说,你们这样质素,怎么能给军统那边做杀手?你给我安分些,好好照顾家里和归云即可!”
  “雁飞,我和归云已经解除婚约了!”展风低叫。
  震住了雁飞,她像望陌生人一样望住展风,眼神渐渐淡漠。看在展风眼里,越来越飘忽悠远起来。
  “既然如此,是我多管了闲事,原不必替归云来担待你的安危!”她说,把所有感情全部收了起来,脸色的先前现出的焦急神色也隐下去。
  展风急得抓耳挠腮,原没有想到这句话说出来,雁飞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感情的收放自如,让他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雁飞——”他叫,似想挽回。
  没想到雁飞断然转头,转头前只说:“你们自己好自为之,没有金刚钻,不要逞强去揽瓷器活,日本的军人都是千操百练出来的,万不会栽在你们几个小毛头手里!”
  展风欲拉住她,仍不敢,只眼睁睁看着她回到小别墅,连回头说一声“再见”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领,说:“这位谢小姐好大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展风不语,除开归云,雁飞再没有多的话和多的心思关照到他,这样的了然让他的心头凉了一片。她真是天上的大雁,他只能看到她飞,却连她的影子都留不住。
  “可刚才那个日本人的确是往这个方向去了,消失在那间洋房那边啊!”徐五福说。
  “走吧!”展风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挫败。
  “那么今晚就全部功败垂成了!什么都没有结果!”徐五福不甘地叫。
  “谢小姐说得对,我们还没练出金刚钻,给人打下手都失败。”展风说,“明天到工厂里好好加紧训练,不能让别人小看了。”
  “对!”这句得来徐五福的赞同。
  两人一路小跑,匆匆离开。
  雁飞回到小别墅中,藤田智也已经斜躺在沙发上休憩,连一旁她沏好的茶都喝了两小杯。
  看到她回来,深邃的眼眸望着她,淡淡一笑,让雁飞感到熟悉。嘴角往右边一勾的,斜睨世间的那种笑。
  她也是习惯这样的笑的。
  她不回避他的眼睛,向他说:“记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后要还的。”
  他说:“我就是准备了要还的。”
  雁飞的嘴角也向右勾起,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露出妩媚来:“我早知道藤田先生——哦不!王先生会是个爽快的人。”
  藤田智也的眼神迷蒙了一下,尽管迅速镇定下来,还是落在了雁飞眼里。
  这些男人。
  永远都会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她惟有能利用的,也就是这个“色”字。
  薄弱的又丰厚的资本。
  她规劝陈曼丽不要太痴心的时候,还说过一句话:“我们的这点子资本也就只能这样折腾,可不能透支。”
  陈曼丽笑说:“我哪里有小谢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个没了身体和灵魂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去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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