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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4 未再(当代)
  奇怪至极地印象深刻。
  两人方说完,戏院门边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归云这里三人一致往门边看去。
  凤平戏院的堂倌领班正风风火火往里赶人:“靠后靠后,诸位让让!”边说边用手挥舞着堵在门边的人群。
  门边的观众都不知发生什么阵仗,莫名所以,又不敢造次,老实地听话地往两边让。
  中国人老实,有时候老实得不问青红皂白。见别人让了,自己也跟着让,让的场子后边秩序大乱,有人被挤到脚,有人被抢了座,还有人打翻了杯子,烫到了邻座,折腾出一片大呼小叫。
  归云只担心地往台上看,归凤由自做着刘兰芝,对下面的慌乱耳不闻,眼不看。那做焦仲卿的小生却没好定力,一边唱着,一边眼神飞到门口。归凤转个身子,扯过那位焦仲卿,非让她的眼神回台上来。
  台上的角儿,绝不容忍同台的搭档一心二用。归凤在舞台上,有她作为红角儿的气势,不着痕迹的拉扯和不动声色的眼色警告,让那位小生再不敢出戏往门边看了。
  归云暗暗赞赏。
  门边的一番凌乱,只为了闪开一条道。堂倌开道,跟着有人气势雄雄地走进来。
  领头的人中等个头,身着考究的手工刺绣的黑色对襟中装,下身一条宽松的黑色纺绸裤,方正的脸上架着包金边的眼镜。却架不出书卷气来,只因脸上左颊一条火柴棒长如蜈蚣一般的伤疤。
  身后跟着三四个随从样的人。
  凤平戏院的李老板也弓腰跑来,经过归云的身边,被归云一把拉住问:“李老板,这位是谁?”
  李老板掸开归云的手,道:“休多问,我自有我的计较。”
  一脸谄笑地迎了过去。
  “方爷,您老赏光,我这小戏台子可真是三生荣幸啊!”说着亲自给迎到第一排的雅座去。
  归云又抓住要跟过去的堂倌:“小三子,这是谁啊?好大阵仗。”
  叫“小三子”的堂倌见归云问他,卖弄道:“杜小姐你可真没眼见,这位可是张啸林张先生的表外甥方进山,在咱们虹口这里管着二十家车行哩!”说着伸出大拇指,“青帮里面的人物!”
  “李老板怎么竟和这类人认识了?”归云有些心焦。
  “嗨!”小三子蔑了归云一眼,笑她没见识,“没有方爷罩着,我们老板可怎么向那些日本瘪三讨公道?”说完拂了下袖子,跟上前伺候。
  方进山在前排坐定,只对着台上看,眼镜后的小眼睛精光四灿,像老虎。边上自有李老板来解说。
  “方爷,你也给咱们这里的头肩断断,这《孔雀东南飞》可唱的怎样?”
  台上的归凤已经演到《雀会》。
  准备以死明志的刘兰芝正唱白:“仲卿,你我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生既是同命,死亦当共事!”
  甩开云袖,泪满面,愁满面,毅然的决绝满面。
  刚烈的刘兰芝,准备要孔雀东南飞了。
  方进山咧开嘴巴哈哈一笑,伸出手,用那蒲扇一般的大手带头鼓起掌来。
  “好!”声如洪钟。
  李老板也鼓掌,小三子也鼓掌,带的所有的观众都鼓起掌来,似乎沸腾了一般。
  安德烈似乎终于看懂了这出中国戏讲什么,他问归云:“是不是这位女子要和自己的丈夫殉情?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归云充耳不闻,她只看着台上的归凤,那样光彩四射,风采夺人。
  打动每个人。
  转眼,便看见方进山那虎生生的眼,紧紧锁住了台上的归凤。
  世事慌
  自从李老板把方进山领进了凤平戏院,就像在庆禧班头上罩了一顶乌云。
  方进山那日来后倒没有再来,只遣人每日送来银盾和花篮,花篮上还大大书着“风华绝代来归凤,美轮美奂绍兴戏”,好像专门要让人知道他在捧着来归凤。
  归凤心底犯了慌,但凡见了方进山的花篮送来,像见到催命符一般,唱腔不由就颤了,大失水准,那音色听得老客人连连摇头。
  戏班子里的姊妹们心中皆惴惴,但因杜班主治理班子向来严谨,下头的人一贯不敢造次,还不至闹到人心惶惶的地步。
  杜班主对李老板的行为大为光火:“李老板,你我合作多年,一直无风无雨,我庆禧班也在你的凤平戏院唱红了两位头肩,不要临了你来拆我台脚。”
  李老板急了:“我这哪能是拆你台脚,归凤有了方爷的帮衬,这还不是指着日子就可以红遍大上海?我这小小凤平戏院是撑不了多久,现在给你们庆禧班找了条阳关道,倒是说我来拆你们台脚。”恨恨地跺下脚,“你杜班主真是狗咬吕洞宾,算我李某人瞎忙活好啦!”
  两人说着就要闹僵。
  杜班主回家恨道:“我只想找了小戏台子求个安稳,从不去找什么码头刻意拜山头,不想会招到这样的凶神来!”
  归凤更是心慌意乱,方寸全失,只一个劲儿对杜班主夫妇道:“我自小是娘和班主拣回来养的,教导了那么多年,也在这行混出一些声响,我原只想太太平平唱一辈子戏,平平安安伺候两位终老,不想半路生出这样的事端,我是誓死也不会跟那样的人的,求娘和班主万分保全。”说着眼圈红了两圈。
  庆姑看得不忍,眼圈也红了,道:“好孩子,我们怎么忍心让你给那样的人糟蹋,但——”苦思冥想,并筹谋不出任何出路来,只得看向自己的丈夫。
  归云提议:“戏院在六七月间要歇业了,我们是不是好换一个地方驻场子?”
  杜班主凝眉沉思了下,道:“我听讲姓方的为人有些愚,虽好出头做大,但也没成过什么势。我们只要找一处他势力罩不到的地方,或许会安全!先保住归凤再说。”
  庆姑念声佛:“这样最好,阿弥陀佛,只希望这个煞星不要再纠缠我们了。”
  杜班主只叹一下:“清白到底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找靠山靠上一靠。”
  归云问:“班主,您要找压过方进山的靠山?”
  杜班主狠狠吸了旱烟,说:“虽是东山老虎和西山老虎的差别,但也没有他法了。”
  也的确没有他法了。
  一家人商定以后,由杜班主开始暗中张罗,只每日还照常去凤平戏院上戏。
  倒奇怪方进山有着几分耐心,只与归凤磨,一时半刻倒不曾强来。有几回还陪着位珠光宝气的老太太一同来看归凤的戏,在一边端茶递水,很是做小伏低。
  归云暗暗观察了几回,一日在散场在后台卸妆的时候,小声与归凤商量:“暂且只能先与他周旋一段,我看他除了好色,倒还有其他打算。这样便能拖得一刻,待我们找了新的地方就拜山头脱身。”
  归凤一连多日费尽心神与方进山虚与委蛇,智尽力竭,想自己一心求老实本分生活,偏遭逢这样的煞星,不觉流了泪,道:“我怕再也支撑不下了,如避不了这个人。如果——如果——”说了两个“如果”便停了口。
  归云看着她秋波含泪,心中不觉生出个莫名的主意,嘴快脱口而出:“如果你是有了人家的,或许也是一桩好借口,可一时半会哪里去安排这样的借口来?”
  归凤听了,绞着手指,贝齿咬住下唇。
  归云却想,如果归凤还是展风的童养媳,便是有了个好的依靠。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便道:“不如你和展风?”
  当即被归凤喝住:“你别瞎想,展风和你是从小定下的盟约,怎可撕毁?”
  归云也就没法再多说,两人各自对着镜子默默无语地擦了脸上的胭脂。
  却没有想到方进山竟领了一众人从前头大喇喇冲进了后台。
  卸妆卸了一半的姊妹们都错愕地停手看住那群硬闯进来的男人,本还在后台的李老板老早不知躲去了哪里。
  男人中有一个叫道:“归凤小姐在不在?今朝陪我们爷们去喝茶!”
  方进山领着头,笑眯了眼,从画着白花花妆的女孩子们中间牢牢盯住了归凤,直看得归凤羞怒交加,肩膀微颤。
  归云伸手揽紧归凤,心头猛跳,只想如何脱身。
  杜班主快步走过来,双手抱拳,向方进山鞠了一躬:“方爷,这不才散戏,姊妹们都要休息了,不然明朝上不了场子。”忽闻迎面一阵酒气,原是方进山喝了个微醺来撒酒风。
  一个狗腿又叫嚣:“跟了方爷自是有休息的好辰光!”那头的人听了乐得起哄。
  方进山歪嘴斜眼道:“今朝我在‘陶乐春’定了一桌川菜,请归凤小姐陪咱们这班兄弟一道尝尝辣!”
  杜班主暗怒,咬了咬牙,声音扳住了:“戏园子宵禁时间要到了,不作兴晚睡!改日如何?”又说,“方先生做大事的,也累了,该早点歇歇。”
  马上有狗腿尽着方进山的兴:“哪里会晚睡?方爷不会让归凤小姐晚睡的!”
  直听得归凤旧泪未干,又添了新泪。
  方进山作威作福:“班主,您老是不肯给爷们行这个方便了?”
  杜班主佝偻的身板忽而一挺,变得高大起来,似是要护住小鸡的母鸡,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不行!”
  “不识抬举!”一个狗腿挽了袖子。
  归云见状也捏了捏拳头,暗地里瞅准了身边的一条扫帚。虽是聊胜于无,但也只得准备拼了。
  这时只见一名穿着白色哔叽西服,头发梳得油亮油亮,鼻梁上也架金丝眼镜的斯文先生从门外匆匆跑进来,尚来不及喘气便道:“方先生,刚收到张先生通知——”附在方进山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又放大了声音道,“大事为重。还怕这小妞跑了不成?”看是读书人的样子,倒对方进山低眉折腰得很。
  方进山一跺脚一瞋目:“你这狗头军师,关键时刻老扫我的性子!”
  斯文先生被叫了“狗头军师”也不生气,继续低眉折腰:“先办大事,小事不着急!”
  方进山虽微醉着,但显然听进了那先生的话,因摆足了款,不愿掉气势,嘿嘿奸笑几下,说:“现在我有大事体要做,下回再找归凤小姐叙情!”
  说罢又一阵风领了人走。
  归凤终于掌不住,一下虚软到地上,归云只得蹲下扶着她。众姐妹看着她,脸上都存了一些惊惧,尚惊魂未定,不敢出声。
  杜班主重重挥拳敲上化妆台:“这等强盗,欺人太甚!”
  归云只听到归凤低低叫了两声“展风”,又低低说:“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暗暗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展风竟一走三个多月,虽还有信通着,如今家中变故频生,思念之情额外强烈。
  但归云所没有想到的是带来展风的消息的是王家别墅的娘姨。
  王家别墅的娘姨到杜家来找归云的时候,庆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风都一个月没音讯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赞成他大老远去重庆,这会家里出事情,连儿子都不能靠!如果展风在家,还可帮衬着归凤的事体,不必你这副老骨头搞得要拼命!”
  杜班主被庆姑抱怨得不耐烦:“七尺的汉子出去做个事,你这做娘的倒唠叨半天,他还能成什么大事?况重庆是个万分妥当的地方,你当我会送自己的儿子去冒险?”
  边说边重重抽烟。
  给王家娘姨开门的是小蝶,她一敞眼的客堂间就看见归云坐在庆姑对面的小凳子上,伸出手绑住绒线,让庆姑卷着绒线球。
  她给杜班主夫妇请了安,对归云说:“我们谢小姐请杜小姐过去聚聚解闷。”
  归云自然是肯的,转头询问地看向杜班主夫妇。
  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
  归云在元宵夜宴归来已经把谢雁飞就是儿时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妇,当然瞒了杜氏夫妇一些关于小雁现今身份的事实。
  可这大上海的报纸七窍通透,随便报些花边小新闻就能把身边的熟人给扯进去。
  那天的某报在“东北军用工事增加,疑似日军加强军备”的大报道下角贴着一块小花边——“棉纺大亨拗断旧日情缘,洋楼一幢惜别舞场佳人”,报道隐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乐门红舞女谢某某小姐来称呼,说王某某先生与红颜知己谢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时慷慨相赠一幢小洋楼。
  归云第一次从小报上知道雁飞原来是从百乐门这个红舞厅出来的。
  那次见面的时候雁飞没有说,她也没有多问。这时候却从报纸上知道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没有着落。
  庆姑看到报纸,又愁开了,对杜班主嚷:“原以为王老板是顶正派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在外面包舞女的欢场客,展风跟着他难免不学坏。”
  杜班主最近因一连串的事情发生,难免心烦,不耐烦道:“你不要有的没的瞎操心,场面上的事情谁说的清楚。”
  见丈夫不待见自己的心焦,庆姑便转向归云:“你自己可仔细着点,这小雁女大十八变,这样子出身,难免做人不清不爽,我们家可惹不起这些人。”
  从安德烈那日来过之后,归云不知是小蝶还是其他看到的姊妹和庆姑唠叨过这事,明显察觉庆姑对她的管束越发严格了。她心中虽坦荡,但还是对庆姑千依百顺的。
  所以,归云是有些为难地看着庆姑,是希望她答应的。
  庆姑垂着眼绕着绒线,说:“谢小姐虽是你旧时好友,可总也不好老叨扰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哎!”归云的眼睛亮了下,喜悦地答应,对王家娘姨说,“劳烦您先回去吧,我这边手头事情一完就去小——呃,谢小姐那边。”
  王家娘姨答应好,便先走了。
  归云还是等庆姑绕完了整团绒线,才进房换了一件衣服出来。
  庆姑抬眼,见她梳好两条辫子,着一件白旗袍,套着米色的自家绒线织的开襟毛衣,素面朝天,素净又温良。被这满眼的素色安了自己的心,但不忘吩咐:“早去早回啊?”
  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来的时候莫走大路,今天大概有学生游行。”
  归云答应着,随手带好门,走到西藏路上头坐电车。
  第二次来到这栋小别墅,花园里头的开出了几株迎春花,小小的黄得显眼花朵微微拂动着,草坪也抽出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渐渐复苏。
  她由娘姨带进门,老远听到“哗啦啦”的搓麻将牌的声音。
  客厅还是那个样子,不同的是那张红木桌搬到了一旁,中央摆了一张麻将桌,那几袈落地台灯被搬到麻将桌旁,大白天还开着,给牌桌上正酣战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张。
  背对着门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飞。
  她散乱着头发,只在背后用白色带子随意扎了一下。她的头发其实并不比归云短,那发也荡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丝质睡袍,背后绣了几支红梅,在白里红得鲜艳而招摇。
  雁飞正准备掷骰子。
  娘姨唤:“谢小姐,杜小姐来了。”
  她便停下手,回头,也一脸的素净,皮肤白的吓人,衬出两只眼睛更加云雾缭绕似的。归云看她身边的牌搭子,倒是个个年纪都比她们大,均是富态的太太样的。
  雁飞对她那些牌搭子说:“你们先等等啊!我一个小姐妹来拿东西了,我招待一下。”
  一位太太笑道:“小谢,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软了,找借口推这局吧?”
  雁飞两手抱胸,对那太太道:“我谢雁飞可不是输了便手软的人,我是欠着这姐妹一件从香港带来的纺绸没给,这样吧,让我们苏阿姨代我来一圈,输了可算我的。”
  归云惊诧地望她,她何时欠她纺绸来着?
  三位太太却都笑了:“那可妙,你且走吧,让我们赢你们苏阿姨二十四圈,让你统共付账。”
  雁飞只管拉了归云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东西拿给你。欠你的东西我可是记得牢牢的呢,万不敢忘了。”不由分说,拽着她往楼上走。
  上了二楼,归云叫了一声“雁飞”。雁飞横了一眼,让她噤声。
  再上三楼,到上次她更衣对面的房间门前停下。雁飞伸出手一推门,把她往里一带。
  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右膀子光裸着,绑着厚厚的绷带,一圈一圈的,但还渗出些血渍来。好在面色尚红润。看见归云进来,叫了一声:“归云。”
  却是展风。
  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扑到展风床前,仔仔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伤口在右肩上方,不知道是枪伤还是刀伤,颤着声音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展风竖起左手的食指,做了一个轻声的姿势。
  雁飞在门口说:“你们聊,我在外面等你。”带上了门。
  归云惊惶地看展风:“还有哪里有伤?”
  展风摇头:“没了,就是右肩。”
  归云担忧又疑惑地问:“当初说要走,我就疑虑,你到底是帮王老板干什么事情的?”
  展风小声地,却颇自豪地说:“总之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归云,我不想瞒你什么,但是这事情机密,我不能说。我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伤的。”
  归云睁大眼睛,惊异地问:“难道你在抗日?”
  展风想一下才点头:“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说过这是极有意义的事。”
  归云不由得心急如焚:“这事那么危险,你怎么跟你爹妈交代?”
  “所以我才不让爹妈知道,我打小什么都不瞒你,虽然这事情现在不能全说给你听,但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安危状况。”
  归云听得心中一暖,问:“那接下来呢?你还要继续干?不回家了?”
  展风说:“王老板让我歇停一阵,在这里养好伤,就回家去。”
  归云抚着心口:“那就好。”想着是否要把归凤的事说出来,但见他还在养伤之中,觉得多提无益,只得转口再问:“你这伤恐怕还要将养一个月吧?娘他们这个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展风笑:“我想好了,过几天家里就会有信,重庆那里会有人帮我寄信回家。”
  “重庆那里?”
  “嗯,那里有一批人,这样的事情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
  归云听得急,忍不住问:“真不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
  展风拖着伤手抱拳作揖:“好妹妹,你就别问了,看在我都伤成这样的份上,少让我操会心好不?”一下扯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归云看的不忍,推他睡入床上。
  “好了,我不问了,等你养好伤再说。你爹妈那里我会照顾好的,这你放心吧!”
  展风笑:“一向都是你最贴我的心。”
  归云也笑:“我总是你欺上瞒下的帮凶。”
  展风道:“这里虽说还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还是早些走吧!”
  归云点头:“隔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展风也点头,又问:“谢小姐她——”眼睛一垂,顿了一下。
  “小雁她怎么了?”归云问。
  展风抬眼,复尔再笑:“没什么,你先回家吧!”
  “好。”归云再四处端详了一下这房间,挂白丝绒窗帘,遮得严实,睡床、家具一例是红木的,但是全用白色布料装饰,倒真有几分像医院,和上回雁飞带她去的那间红色房间都相映成趣了。
  环境自然比自家石库门里展风那间带老虎天窗的厢房要好,放他在这里养伤,也是放心的。
  出门,随手也带上门。
  雁飞正坐在走廊深处靠窗的一处躺椅上,背对着窗外的光线,整个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着手指。
  待归云走近了,她垂下手:“看,这小洋房现在是我的了。”
  归云只静静看着雁飞,没有答话。
  雁飞自顾自说:“那天夜里他满身血跑来,可吓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吓你们吧!”
  归云问:“你,和展风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雁飞伸出一条指头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你别担心,展风做的事情不至于那么危险,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这身伤!”样子倒是带着责备。
  归云心中一急:“你们是不是都在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泪忍不得便涌上来,忙伸手拭泪。
  雁飞抽出手,从睡衣衣兜里拿出一块手绢,替归云擦去眼泪:“傻丫头,被我的话吓住了吧!”
  归云边抽泣边摇头,孩子似地干脆伏在雁飞的肩膀上哭。
  雁飞叹息:“其实啊,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处处都危险的。小云,你还能流眼泪,真好!”
  语调凄婉,听得归云心中泛沉。她抬头,雁飞仍是带着淡漠的笑,忍不住问:“小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雁飞洋派地耸肩:“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再好也没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过得最豪华的日子!”
  归云抱紧她的肩头,不住说:“小雁,我们永远是朋友,永远都是!”
  “嗯。”雁飞乖顺地点头,小声说,“等我飞累了,我就会把我飞一路看到的故事全部告诉你。你最爱听故事了,一定不知道我的那些故事有多丰富,多精彩!”转手从窗台上拿了一块蓝色的纺绸,“这块纺绸,我见蓝得葱郁,特特给你买了来。我们是好朋友,你可别因此来谢我!”
  归云擦干净眼泪,绽开一朵笑容,说:“好,我不谢你,我们是好朋友,本就不该见外。”
  相对着,握住对方的手。手挽手下楼。
  回到客厅,牌友们竟然都散了,娘姨在打扫残迹。
  “她们倒等不了我了。”雁飞嘴巴一撇,怪道。
  娘姨答:“吴太太家里人来接,说是大马路那里开始有学生游行,怕街上生乱,所以太太们都走了。”
  雁飞笑:“这伙学生,整日价闹腾,也终于闹出点动静来了。”再叮嘱归云,“你可路上小心些,只怕巡捕要去抓人,到时候避着点走。”
  归云应着,被雁飞一路送到花园门口。
  意纷纷
  雁飞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施施然回到小洋房里,上了楼,推开展风睡的那间房的房门,道:“我就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可当心点,别老走动引别人注意!”
  展风坐起身:“你还要去和那日本人纠缠?”
  雁飞笑道:“他是舞客,我是舞女,工作需要!”
  展风要抓她的手,又缩了回去,叫了一声:“谢小姐——”
  “你可给我惹来了不少麻烦,若不是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我这里断不会收留你的。”雁飞锐利地扫了一下展风,“你是要承担归云一辈子的人,怎么着也得沉稳一些!”
  “可我——”展风想说什么,但找不到可以表达的出来的东西,只能道,“你自己当心一点。”
  雁飞嘴角撇出一抹笑来,手伸过去拍了拍展风的脑袋:“小弟弟,我自己心里有数的。”
  展风听这话别扭,叫:“我不小了!”
  雁飞道:“比我小。我只当你和小云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才愿意照顾你们。你得给我好好的,不可对不住小云。”说完略扳了扳面孔,“晓得了吗?”
  展风被她这气势给镇到,心底纵有千言万语也被生生压了下去。
  娘姨上来找雁飞:“小姐,藤田先生的车已经到了门外。”
  雁飞站起身子来,手突然被展风拉住。
  “千万要小心!”看着展风关注的眸子,雁飞的心中也略动了一动。
  她轻轻抽出手来,摇了摇:“再会。”
  开门,再阖上,身子便消失在展风的视野内。
  展风看着自己的手好半晌,犹有雁飞手上的余温,他把手伸到鼻下,闻出点点雁飞身上常带着的梅花香。
  就在那一夜,他带着满身的血,被两个同事架着要送回家,他只摇头,不愿意回家吓着父母。王老板便做主把他送来这栋小洋房。
  雁飞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睡眼惺忪地下楼梯,头发也蓬乱,揉着眼睛,像一个迷失前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样出现的她却是来救他的,她很快镇定下来,对客厅里的众人吩咐道:“把他抬到三楼里厢的房间,再把门口的血迹擦干净去,找王老板的私人医生过来。”
  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不像他,被人一激,就暴跳如雷,把好好的计划打乱,害得自己和同事一起受伤。
  虽然不是伤了什么要害,但流血过多也让他昏昏沉沉、脸色苍白了好多天。
  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她坐在他的病床前,手里端着一碗药,等他醒来喂他喝。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把这药的苦也淡了。
  她唇角也带着淡淡的讥诮:“这般容易毛躁,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怎么做大事情?”
  说得他惭愧万分。
  的确只是简单的事情,只不过帮忙押送上海这些商界大老板们的生产物资和古董藏品从吴淞口出发海运去重庆。但因要避着日本人的耳目,所以还需慎重仔细。他就是那么不慎重,被两个日本浪人跑来一盘问,就起争执斗殴起来。
  他担心自己的冲动惹大祸,雁飞告诉他:“东西没事,幸亏其他人机警,装着喝酒闹事,方才没出大乱子。”有些怪责他的意思。
  这位雁飞小姐,年纪不过比他大个一二来岁,却行事度势犀利许多。她不是归云,也不是归凤,她真是这个十里洋场里培养出来的千伶百俐的花样人才。
  他可以看到那些晚上送她回来的小汽车,和那些男人们讨好的声音。
  她红,红在百乐门,也红在这些围着裙子转的男人们的心头,日子过得热闹而纷呈。
  只是在夜里,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手指间夹着细长的烟,一个人陷在一片雾里。
  他想她对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给她解闷:“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和我说出来好了!”
  她把香烟递到他嘴边,问:“小弟弟,会不会抽烟?”
  他是不会抽的,爹妈和归云归凤常说这是学坏的事情,尽管爹常常拿着烟斗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变得男子气慨一些,他便要抓过那支香烟,没有想到她待他的手就要抓住烟的时候,把烟拿走了。
  他看着她那副笑嘻嘻的脸,听她说:“你啊!还真是一个孩子!常在我这里要学坏的。”
  她拍拍他的头,真像对一个小孩子。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她在训他。
  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她,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窗口,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逢,看见她正躬身钻进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里。
  那汽车,是眼熟的,不单单是接送雁飞好多次,还是当年那熟悉的常接送筱凤鸣的那辆的样子。
  这样子的小汽车,是他心头从小到大的阴影。
  他放下窗帘。
  汽车里的雁飞,也正侧脸望了望展风房间的窗口,看见他稍纵即逝的观察,被白色的丝绒窗帘遮着。
  自从她住进了这栋小别墅,便把里面的布置全部换成了白色。
  看着不祥。
  这个时代谁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
  展风和归云,还在天真着。
  天真是多么难能可贵!
  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面向身边的,穿着整齐的深棕色西装的男子:“藤田先生,今天我带你去城隍庙的古董铺子逛逛吧?”
  “好。”那人略欠了欠身子,“如此一来,还是麻烦雁飞小姐了!”
  那人有一双鹰似的眼,器宇轩昂,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的样子。可坐在驾驶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样了,圆头圆脑,獐头鼠目,谄笑:“这几天有谢小姐相陪,真是春光无限!”这隐喻的露骨的话,让他的同胞也皱眉毛一下,不悦道:“山田君!”
  那人方才住口不再说下去。
  雁飞别转头,看路旁飞逝的梧桐树。
  一眼就看到在路边走的归云。
  这丫头竟然没有坐车回家,还走着走着跑到了大路上。
  雁飞想多看她几眼,但又怕身边的人起疑,一晃,归云也在自己的身后了。
  她只好再正过脸来,看身边这位有着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
  他叫藤田智也,是东京大学汉学专业毕业的学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干爹从他的那些情报网中再也探不到什么东西。余下的资料,就是留给她的任务。
  认识他,在百乐门的舞后大赛上。
  这比赛是无聊舞客起哄出的无聊比赛,她也百般无聊地参加着,反正最后的鳌头总也少不了她。
  比赛渐渐白热,观赛和比赛的人也渐渐疯狂。
  最后比的是恰恰,她已经跳舞跳得迷离颠倒,脚上踩着五寸高的高跟鞋,拚命舞动,偏不巧在百乐门的弹簧钢板做的舞池里扭了脚,她的舞伴没来得及扶牢她,但另一双手扶牢了她。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深邃的眼,他把眼睛眯着打量她,莫名其妙地轻轻叫了一声“欧卡桑”。
  是日本人!
  她的脸瞬间冻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会露得很浅。
  她借疯使力,用劲推开他的手,一转身,身后是舞伴法租界严督办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后来,她跟着严小开开车兜风,竟在红房子西餐馆、外滩公园撞见他几回。那次陪着严小开去四马路的赌场又碰到了他。
  那天,他跟小开玩牌九,下注豪赌。
  严小开无疑是输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开车回家,竟把她忘在赌场。
  藤田智也走过来,对她说:“谢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知道她姓谢,也或许是从百乐门里打听来的。
  再后来,干爹那收藏圈子里的人传出了严督办弟弟家里收藏的一幅珍贵的唐朝草书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开给赌输了,严小开也被家里的人严管起来,也许是送去国外也许是送去了外地,总之再没出现过。
  而这个日本人,来找她的次数却渐渐多起来。
  他是一个沉默的舞客,等她来转台子,就着曲子跳上一两段,再邀她喝两杯酒,通常是红酒,喝好了以后他就告辞。竟然从来没有点她钟要求过夜。
  她对他的态度,有些可有可无,态度淡淡的,不近不远。
  也许真的如圈子里传的,这个长得很不错看似家境也丰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直至干爹终于提醒她,这位日本先生收购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里的古代的字画,已经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面的警惕,但还没有查出什么底细来。
  她是明白干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对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进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场,侧面探探底细。
  其实也没有查出什么来。
  他们虽在同行之中渐渐多了话,但话题仅限于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雁飞哀怨地笑笑,自己还真没有做貂蝉的命和做貂蝉的头脑。这位吕布,态度有素,抓不到半点纰漏。
  干爹却说时间久了会露尾巴的,她得负责汇报这个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画。这也是上面需要的基本资料,所以她不能退。
  不过陪着他去买古玩也有好处,他似是懂得甚多中国历史典故,在古玩市场逛的时候说起那些陶瓷字画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那时刻他的话才多了一点,平时倒甚少说话。
  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话,爱沉默。
  三菱小汽车最后停在城隍庙边上的一条小马路旁。
  下了车来,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飞带路,实则倒是日本人把雁飞一路带去了城隍庙九曲桥桥头旁的一家叫做“万字斋”的古玩店里去。
  秃顶的山田似是早与店里老板模样的人认得,他径直进店就向一长褂胖先生走去。
  那胖先生似本要转头逃避,但已经来不及,被山田迎面叫住:“哈哈!万老板,我们又来了!”
  万老板只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来光临?”
  山田上前主动介绍:“这位是我国内有名的汉学专家藤田智也先生。”
  万老板眼尾也不扫藤田智也,就胡乱招呼:“几位请随便看,有什么看中的直接和我们这里的伙计议价即可。”
  藤田智也上前一步:“我们今次过来是想向万老板打听一件东西!”
  万老板本要推脱,听他这样说,心下只觉未必是好事情,眉头皱了三分。
  藤田智也继续道:“不知万老板听说过鉴真大师的《思故赋》没有?”
  万老板避不过,便道:“听是听过,恐怕也是传言,从未见过真货。”说罢挥挥袖子,道,“今天要给小儿作满月,家里唤得紧,真对不住!少陪告辞!”便快步出了古玩店,生怕人追上似的。
  “喂!万老板!”山田还在唤。
  藤田智也已经冷冷道:“就这样吧!”
  “可听说这字帖经过他的手!”山田道。
  藤田智也道:“不必急于一时,摆足购买诚意,总会有意外收获。”
  雁飞在一边突然说:“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用。”
  山田看看雁飞又看看藤田,眯住眼睛笑:“还是谢小姐说得好。”又自认为得法地怂恿藤田智也:“今朝大光明戏院有新电影上。”
  雁飞笑道:“是赵丹演的《马路天使》嘛?”又说,“那个十几岁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听啊!”
  山田佯作听过的样,道:“唱得不错!可我认为不如我国的李香兰唱的好!”
  藤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飞,看她也别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问,“那么可否有荣幸邀请雁飞小姐一起看这部电影?”
  雁飞斜了斜脸,笑:“求之不得。”
  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大光明戏院。
  山田知趣地离开之后,他们仅仅走到南京路头边,就看见一列队学生浩浩荡荡举着旗帜阻了马路,是上海滩上的大学生们正游行,男生们都穿黑色的整齐的中山装,女生们都穿蓝色短褂黑裙,黑黑蓝蓝,颜色庄严。个个脸色都肃穆,举着横幅,挥着旗帜,一路涌来,汽车都让道。
  还有领头的人领着念口号:
  “将日军赶出东三省,誓不做亡国奴!”
  “抵制日货,坚决抗日!”
  “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
  “还我河山,复我中华!”
  这声浪似黄浦江涨了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路边的行人自然明白这阵仗,是学生们示威游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虽小,气势可嘉,中国仍有力量,因尚还有这班朝阳似的大学生们。
  有行人被学生感染,也加入到学生队伍中去,振臂挥喊。颜色的统一的队伍多了很多杂色,但仍队列整齐,步伐统一。
  不加入队伍的行人就站立在两旁张望,有的鼓掌鼓励学生。
  “《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么?”雁飞问,没忍住唱了出来,“血肉筑成长城长!”
  “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义。”藤田智也说。
  雁飞并没有再接口,她只一下怔住,盯住游行人群中的一点游移。
  那人穿米色中山装,那人举着旗帜,那人摇着拳头呐喊。还是那样瘦削,只是毛发粗了,原本的板寸变得茂密黑亮。
  她想她终是可能会再见到他,只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一个他依旧英姿挺拔的时刻。
  几年时间,他再世为人,她愈加堕落。
  真真冰火两重天。
  什么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她的规则从来没有变过。
  雁飞往后隐了隐,缩到藤田智也身后。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马路中间的他是看不见她的。
  “你害怕什么?”藤田智也问她,他注视游行的人群,想找出让她害怕的原因。
  雁飞一闭眼,再睁眼,他已经走到了前面去,有力的昂然的步子。
  与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样的艳阳高照,晒人至晕。
  他急走,她快步追了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不让他走。
  他却说:“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脱了人形,也读不进书!你要我怎办?”说着就红了眼眶,她从来没有见他红过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为你好啊!”她嘶声力竭地为自己来辩护。
  “是是是,是我意志不坚定,小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身边就意志不坚定了!我好恨在你身边的我。”他大声说着他的苦恼,可他这样的苦恼深深剜了她的心。
  她便放开了他的手臂,脑中糊成一片,只想不通地问:“怎么我就害了你呢?怎么我会害你?”
  他说:“我没办法思考。我得走。”
  她恨,听了他无奈的话,狠狠一掌挥上去。
  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动,只是说:“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错!但我还得走。一个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只手,再放开。
  可她不肯放,虽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冻,能冷得抽痛起来。
  她一字一顿说:“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
  他竟说:“小雁,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认识我对你没有好处。”
  他扳住了俊颜,阳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脸,分明郎心似铁。
  她哭了,跺脚,狠狠捏着他的手:“你骗我,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一直骗我。”
  他要脱开她的手,挣不掉,只得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晕浪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痹着,她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弥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让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对她为何如此无关痛痒。
  咬过之后,擦干眼泪,放开他,让他走,看他走,直到他从视野里消失。
  转头,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脸。
  “半大的人谈什么海枯石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到教训了吧!”
  半大的人。
  那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的确只是半大的人。
  后来她一直想,是不是因为还年轻,什么都没经历过,一点点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会那般坚持,那般死心眼。
  如今再见,真的是再世为人了,过往发生过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的梦呓。真的经历过?抑或只是自己的梦魇?
  可她分明记得的,那天阳光明媚,她在那间中学教室窗口外窥探。由老师领着他进了那间教室的门。
  他介绍自己,声音不大,清晰有力。
  “我姓向,叫向抒磊。”
  不多话,爱沉默,还爱和她一样看屋檐下的燕子窝。他说他想念北方的家乡,只是家已不成家。
  她对藤田智也冷冷道:“我不想看电影了。”
  藤田智也也不意外,只说:“那我送你回家。”
  她却背着那游行的队伍走,也是背着家的方向走。
  可奇怪的是藤田智也并未纠正,他跟着她走。她看到渐渐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渐渐纠缠在了一起。
  情初动
  归云确实在边走边发呆。
  今天她的思绪很乱,可阳光很好,含着春风,吹在脸上,能吹开思绪,让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不用想。只让她很想独自漫步,便渐渐走到爱多亚路上。
  这条上海滩最宽阔的马路是由昔日窄小脏乱的洋泾浜填出来的,夯实了柏油,变得结实,承载起更多的这里人们的生活的重量来。
  这路,因英国皇帝爱得华七世而命名。在中国建一条路,纪念侵略者的皇帝,谁在乎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候,上不得台面。
  上海的繁华,被抬到与纽约巴黎一致无二。然,此境的繁华也是苟且的。十里洋场,歌舞升平,似乎一切都软弱了。
  思前想后,心底便渐渐痛了上来。
  欲往跑马场方向走,路上的车愈阻滞着,逐渐列成一排,有些紧急转弯改道。行人停驻下来,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件。
  归云也有些奇怪。
  就见前方黑压压涌来一片人海,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由远及近。
  路边还有不少中外记者,举着相机,一边跟随游行队伍一边猛拍。
  归云看到队伍中的第一个熟人竟然是王老板的儿子王少全。
  他站在队伍外沿,手里拿着一叠传单样的东西,边走边向沿路的行人派发。
  这位王小开中学毕业以后上了大学,竟也能变得这般英明起来,身姿挺拔了不少,不似第一次见面那么萎靡。
  王少全也看到归云,微笑着向她点了头,点的头带着点豪情万丈。或许知道自己行的是大义,面向熟悉的乡亲父老便会自豪。
  然后,归云看到了第二个熟人。
  先是那熟悉的侧影,又是黑色中山装的,挺直的背。他背对着她,面对着游行的学生,便往前疾走几步,侧头看他。
  正是卓阳,手里端着黑色的相机,挤在一群穿西服拿相机的记者中间给游行的学生们拍照。
  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个招呼。
  警车的警笛响了。
  法租界的警车开来五六辆,下来几十个华人巡捕,装备齐全,不由分说先挥舞手中的警棍冲向学生。后面还有后援的,一列一列排好,虎视眈眈的。在威胁,也真的准备随时动手。
  因游行队伍快要从公共租界进入法租界,法租界目前还卖日本人面子,便派中国巡捕出来堵截中国学生。
  当然,也还少不了围追的。游行的队伍末尾早已乱了形,是公共租界的警车和印度及华人警察追击过来。
  慷慨游行的人们四面楚歌,男生们把女生护卫在中间,和警方推搡。这些得了命令的警察把学生往死里打,粗壮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断这些刚冒了绿的似迎春花一般的嫩芽。
  马路上乱作一团,归云也被人群推推搡搡。
  警察忙于围堵,先是不理那些拍照的记者。
  卓阳竟直接冲在最前面,对着殴打学生的巡捕一阵猛拍,闪光灯亮个不停。那被拍的巡捕先错愕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放开学生,朝卓阳扑过去,就要抢他手里的相机。
  两人扭做一团。
  只听到卓阳冷笑地说:“既然是中国人,竟然来围堵爱国学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爱国不爱国,在老子的地盘就要放规矩点!”
  卓阳要护住手中的相机不被抢,只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闪。有两个爱国学生见状,过来要帮卓阳扯开那巡捕。巡捕一见自己一个人被三个人围攻,便伸手掏枪,恰此时真有和学生冲突的巡捕对空放了枪,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枪,卓阳三人躲避不及,都一个趄趔,摔在地上。
  愤怒的学生围堵那恶霸似的巡捕。
  归云见卓阳小腿霎时竟然见了血渍,就不顾一切拨开人群,挤到他身边,蹲下问:“你没事吧?”
  卓阳皱着眉,把相机挂上胸前,再看住自己的小腿,伸手给归云,道:“麻烦你扶我一下了。”
  转头,见到身边的人竟然是归云。她正带着一脸的担忧也望着自己的腿,便吸了一口气,展开眉笑道:“看西洋镜的小姐,扶我一下啦!”
  归云想也未多想,扯开那匹蓝色的纺绸,迅速裹紧卓阳受伤的小腿。然后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头,一手搁到他另一边的臂弯下,弓腰起身,带着他慢慢站起来。可毕竟女孩力量不够,很是吃力。
  卓阳也意识到,用另一只脚着力,尽量担去全身的力,不将重力都托付到归云身上。他站稳,平衡了身体,看她担忧的眼:“没关系,应该只是弹片擦伤,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实际上还是痛得想龇牙咧嘴,现在不过努力平复脸部的神经对疼痛做出的反应。他吸一口气,问:“霞飞路的28幢头认识吧?”
  归云点头。
  他说:“要麻烦你送我这伤号去了。”
  归云再点头,觑准一边的一条小弄堂,便扶着他闪了进去。
  卓阳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这位小姐也真是很机敏。
  归云认得“霞飞路28幢头”怎么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
  这弄堂的名儿是惯走霞飞路的黄包车车夫叫出来的浑名,叫出名堂以后,上海人都这样称呼这二十八幢高级石库门。
  这里闻名,是因为二十八幢石库门住的全部是外国人。
  其实这些石库门和法租界里造的任何花园小楼或高级石库门没有什么大区别,一色的黄墙红瓦,绿枝遮窗,屋顶的瓦片是温和柔美的鱼鳞状,矗立在闹猛的霞飞路的一边。归云扶着卓阳走进这条弄堂的时候,依旧这样想。
  只是洋人的确多,才进弄堂,就迎面遇到两个的洋人,还盯着他俩好奇地看了好几眼,看得归云有些心慌意乱。
  卓阳微低头,轻声说:“别紧张,这里的洋人从五湖四海来,不爱管闲事。”温暖的气息拂扫在归云的面颊上。
  她低头,看自己和卓阳的影子,在阳光底下相依相靠,脸一下子红了一片。
  卓阳指点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间小楼,他并没说这是谁的房子。归云也不问,只看他指示去摁门铃。
  响了半天,没有人应。再摁,又响半天。
  有些急了,便敲门,“砰砰砰”的响。
  卓阳一瘸一拐走过来,道:“别摁了,每每要指望这家伙,总指望不上。”
  归云问:“现下再去哪?”
  才说着,门内突然响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楼梯的声音,“哐当”一声,门开了。
  归云与门内的人四目相对,各自都大吃一惊。
  那褐发凌乱的,用盛满惊慌的蓝眸看着她和卓阳的——竟然是安德烈。
  他的目光在归云和卓阳之间游移不定着,身上仅套着白色的衬衫,下摆散乱地塞入睡裤之中,衣着很有些不伦不类,应该是匆忙下楼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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