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岁月如歌

_3 未再(当代)
  展风跳着脚暖了好一阵,方才说:“王老板已经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记的工厂做事。”
  “好啊!这王老板倒真是贵人了。”归凤喜道。
  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说得下雨下财,这就应了。”
  归云问:“做什么?”
  “因我也是初入行,让我去他在虹口的那间厂房看仓库,每日记录进出的布匹。”展风喝了口热茶,“这活儿也简单,王老板说做的好再几年也会提拔我。”
  大家听听都高兴,闲坐着聊了会,归凤便准备开饭,叫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间摆桌子。灶披间里只剩展风和归云两个看火。
  展风喝饱了水,方对归云说:“嗳,上回在老西门碰到的你说很像小雁女子,我今朝偏巧寻着些线索。”
  “怎么说?其实我也并不敢十分确定的。”归云抖擞了一下,凑来仔细听。
  “我今天到王老板厂子里去,那里有个总管原先就在永和祥做账房,胡乱聊天时,他无意提起法租界严督办的侄子总喜欢开白色敞篷小汽车带舞女去永和祥买丝绸。这人是花国圈子里风头很劲的一个白相人,又喜欢开快车。因此一提这车这形状,就能让熟人辨识出来。”
  “那女孩如果真是小雁,岂不是?”归云不敢想,心底有些不安和恐惧。这一星半点的线索并不但不能让她欢快,更可能裹挟着她最担忧的情形。
  不由得愁眉深深锁紧。
  展风看出来,安慰:“这也是一说,未必真的如此。”又找开心的话题逗归云,“王老板家正月十五在兆丰别墅那里开堂会,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跟归凤一起去唱一出吧!”
  话音才落,又有人踉踉跄跄地冲进灶披间来。却是庆姑,满脸雨水,虚软地扶着门,瞪着展风和归云,喘了半天,才说一句。
  “筱凤鸣,没了。”
  冬日的夜,很长。小年夜的夜晚会间或响起爆竹声,总有人迫不及待要辞旧迎新。
  杜家的客堂间却在晚饭时刻才过,就熄了灯。
  过年的时节,平时寄住的师姐妹和琴师但凡有家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从小同归云一样是孤儿的归凤和从隔壁弄堂过来拜师学艺的小蝶。
  杜家的小年夜的小团圆饭都未曾开档,这个家里的男人们就都随庆姑去虹口料理筱凤鸣的后事,独留下归云、归凤和小蝶三个女孩。
  三人心里都愁闷,稍稍收拾了下屋子,一个挨一个地提早爬上床睡觉。
  但这雨夹着雪,一阵赛一阵地猛,“滴滴答答”的让人睡不安生。
  归云翻个身,听见归凤叹息:“大师姐,她真的去了吗?”伸过手来握握归云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窝里。”归云把归凤的手塞入她的被窝中。
  她的心,也像归凤的手,此刻正冰凉彻骨,脑子里回旋的都是庆姑刚才说的话。
  “筱凤鸣跟着那日本人没多久就染上了鸦片,日复一日的,把嗓子整个熏坏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的突然撵了她出门,竟把小别墅也卖了,携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
  筱凤鸣无处可去,又被烟瘾扯着,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马路那里一间鸦片馆付不出帐来被堂倌打了一顿。唉——他们真对一个女子下的去那样的手!她自己不知怎么还够力气竟还跑回虹口,倒在旧时的邻居家门口。就是那邻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亏他们也晓得她曾是我们庆禧班出去的,不然——”庆姑讲一阵,哽住,眼圈泛红,“可就没个收尸殓葬的人了。”
  杜班主不住抽着烟斗,一路听完,问:“现在可下葬了?”
  “我千求万求那邻居帮忙找人把她的尸首抬去西宝兴路,现下还在停尸房放着。”庆姑说,轻轻拭泪。
  杜班主放下烟斗,说:“还是要赶快入土为安为好,我们必须得去料理一下这事。”
  庆姑哽咽:“当年好好的一个角儿——唉——”
  只得怜卿多薄命!
  展风抢着说:“爹,我也去帮忙。”
  杜班主点了点头,嘱归云归凤好好看家,便由庆姑带着匆忙赶往西宝兴路。
  雨像下个没完。
  归云想着筱凤鸣,那眉尖眼角的风情还历历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车中,好似走进一个黑洞,再也出不来。忽然黑色小汽车变成白色的了,白底红梅旗袍的身影,转过头来,是圈盘着一圈麻花辫的美丽女子,脸颊渐渐稚嫩起来,转成了那蓬松的脏兮兮的衣冠下,一张倔强的可怜兮兮的小脸,左眼底下一颗小小的泪痣。
  一激灵,猛醒过来,心口扑通扑通狂跳。
  安抚了一下心口,隐隐约约听见二胡的弦音。披上褂子起身,下楼梯。
  客堂间里,杜班主坐在门槛旁,手里掌着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的配乐。
  似断非断,寂寥寥的,如泣如诉。
  她一直听说杜班主是此中的高手,能一弓子连拉五个音出来,来了那么些年倒一直未曾见他单独拉过二胡。如今动了弦,却是神情哀哀地祭着筱凤鸣。
  庆姑低头擦着新刻的木头牌位,擦了又擦,总好像没法子擦干净一样。
  那三人,原先搭伴从浙江漂泊到上海,唱过一只一只舟舫,一个一个戏台,将年华消耗,把才华零沽,只为换一个安稳的生活。
  不管曾经如何水火相袭,毕竟共同患难。现如今这两人一只牌位,似已回到最初,却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清。
  庆姑抬眼看见归云,招她过来:“归云,给大师姐唱一曲《十八相送》吧!”
  归云拉了拉褂子,走到他们中间。杜班主一掌弦,给起了音。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云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凤鸣这位祝英台。
  明是喜气的曲子,却是悲怆的音调。
  满脑子都是筱凤鸣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眉目酿情的模样。在这原该喜庆的小年夜里,唱的自己的声音也凄清起来。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凤鸣。
  牌位端上了客堂间的桌子,上了香烛,火旺旺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庆姑和归凤蹲在门边,支起一个废旧的搪瓷面盆烧纸铂。她还是不住叹气,对归凤说:“你这个大师姐啊,从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难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点,跟来跟去,却是跟错了人。”
  归云和展风摆好祭品,大家赶过来,齐齐往牌位前一站,逐个给筱凤鸣上了香。
  杜班主的声音有点嘶哑,领着头念祭文。
  “侬幼年天资,学戏五载,莺啼初试,誉满申江,然所托非人,凄惨伶仃,想同台之谊,常使吾等泪满衣襟,现孤烛一支,金铂若干,望黄泉路上,富足平安。”
  命都没了,何来平安?
  但有人收了尸骨,上了牌位,这黄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
  杜家待筱凤鸣,尽到情,尽到义。
  但时间不停留,年还是要继续往下过。
  展风口中说的王老板要来邀堂会的事也被落实,年初五的时候杜家便收到王家派人送来的帖子。
  杜班主见帖子上用词恭谨,十分郑重其事,道:“王老板此番如此郑重,这番美意我们也不能推却,想来也要登门拜访一下,上一出戏去助助兴。”
  沉吟一下:“只是筱凤鸣丧期未过,我和你妈也没有兴致去,去了也不妥。还是你带着归凤归云两姊妹去吧!好好给他们唱一出,也让归云这丫头多个在场面上历练的机会!”
  正合上展风的意:“我也是这个意思。”
  但杜班主仍仔细关照:“可别在大场面上丢了脸。”
  至正月十五,庆姑指挥着归云和归凤穿了一身的新。
  归云一件淡蓝底的袄子,映着开的大大的十分灿烂的玉兰花,下面一条同色的长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衬出一脸的俏来。
  归凤着桃色的带桃花袄子和长裙,十分得喜庆,因长得细致乖巧,更显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娇美。
  庆姑十分满意地看着这对自己培育起来的姊妹花,青葱嫩绿,是露了尖冒出头的小荷尖,正要绽放出最清艳的花朵来给人欣赏。
  “这样子,绝不失礼,怕将那些富绅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说得十分心满意足。
  展风过来叫人,见自己从小相熟的姊妹这身湖光春色,满眼端出喜悦。
  “今天带你们俩去真给我挣足面子了!”
  归云却忐忑:“待会唱戏我怕自己唱不好。”
  展风道:“你就当是你小时候在外滩那唱葬花呗!唉,小时候不怯场,临大了倒当上台是洪水猛兽。”
  “我怕那光。”归云解释。
  归凤笑着安慰:“这回是到人家家里唱折子戏,不上妆,也没光,不用紧张。”
  归云给自己打气,用力点了头。
  兆丰别墅建在法租界西区一片规整宽阔的弄堂内,是闹市中最幽静的一处。弄堂两侧还栽了梧桐,因冬日,梧桐枝干光秃秃的,十分萧瑟。
  王老板的小洋房在弄堂的深处,上下三层,优雅别致。
  展风领着归凤和归云下了黄包车,先自跑去按那安在前天井铁门上的电铃。这前天井是一个真正的大花园,但此时因冬季植物枯萎,故空落落的。
  一小会便有身材微胖的着藏青棉袄的娘姨跑出来开门,展风递上帖子,娘姨礼貌地将他们引了进去。
  门内别有一番情致。
  整个客堂间就是客厅的样子,柳桉地板,落地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正中一张红木桌,四下八张红木椅,前方摆着黑色的真皮沙发,临窗位置甚至空出一个小小的椭圆的空间,旁边竖着一杆麦克风。零落摆放的古玩花瓶四处增光。
  这布置巧妙地自然地把饭厅和客厅融合在了一起,又加多座椅让更多人可欣赏台上的表演。
  侧边不起眼的楼梯,直折型的,掩着楼上的休息地。但从楼上传出一阵洗麻将牌的声音,想来二楼还有独立的麻将室。
  王老板不但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长辈,还是一个气派的资本家,该能享受到的,一点不落。
  三人都是刘姥姥,又都不想显得土,觑着眼角打探这小洋房,心中很是惊叹。
  王老板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呵,展风你可来了。”下得楼来,赞赏的目光端详了下因穿上了时兴的西服而益发器宇轩昂的展风,当目光转到归凤归云两人身上,就从心底惊叹出来。
  “庆禧班有这样两个角儿,真是妙啊!难怪凤平戏院场场爆满了。”
  归云因认得王老板,也落落大方道:“多谢王老板盛情相邀了,我们做小辈的先给您拜个晚年,祝您福寿安康,财源广进。”一席话说完,送上杜家准备好的从南京路上的南货店里买来的年货。
  杜班主和庆姑知道如王老板这些大富豪不会在乎这些小礼物,但本着薄礼表寸心的心意,还是让归云把礼物带了去。
  不想王老板一副礼物收的很高兴的模样,连连道:“费心费心。”益发显得和气,还慎重地叫娘姨过来收好,“等下要烦请两位小姐演出一曲才好。”
  归云笑道:“那是原该的,只怕要在府上献丑了。”
  王老板再客气:“你们先四处参观参观,我有客要少陪了!”
  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环顾这从来未见过的玲珑别致的小洋房起来。
  展风是最好奇的,因带着些被抬举的受宠若惊。
  原只不过是因王少全的缘由认识了这位沪上赫赫有名的棉纺大亨,可没想到这位棉纺大亨却是一个讲义气的长者,后来竟亲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询问毕业后的去向,见他们都没有什么着落,就邀请他和徐五福来自己工厂做事。
  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拨了一下,又被鼓励了一下,他就迫不及待要去了解这个未知的世界。莽撞地,并不管前顾后,勇往直前。
  展风在洋房里四处乱转,半天才想起身后的归云归凤,一转头两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才好,正能四处看个自由。展风真不顾其他了。
  他乱走到三楼最里厢的走廊,前无去路,正要折回,却看到身边的一扇门是虚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并非故意偷听,里头的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娇娇娆娆,软腻得恰到好处,送入耳朵里别提多舒坦。
  “干爹这算说的什么话,又不是什么大事体,无非就是这样子罢了!”
  “阿囡,我真没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板的声音。
  那娇娆的声音轻轻笑了一声:“其实啊!干爹咱们也不用明人说暗话,既然今朝邀了我来,又把戴某人(指戴笠)的名号摆出来,我是当做也得做,不当做也得做了。”
  “你真是——”展风想王老板说好这三个字一定在摇头,“我可真说不过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乐门猛追你一阵,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这事情如和日本军方有牵扯,到底还是危险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
  那声音又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王老板的话:“我这条小命还是干爹救回来的呢!不过我可不保证真能探听出什么来,能做的我必然会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说满话——”
  忽然,那声音停住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下来,
  没有料到这门会突然敞开的展风一下愣住,只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荡,手腕已经被一只白皙的纤手扣住。
  然后,他看到一双淡褐的雾蒙蒙的眼睛,睫毛长长的,排在眼睛上,勾得浓密,掩了眼中的风景。只是眼角下有一颗泪痔出卖了楚楚可怜,也藏了些许心事。
  看到她那一瞬间,展风片刻间就懂得了“风情万种”的含义。
  这不是归凤在台上的风华绝代,也不是归云在台下的秀美大方。
  这就是撩着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风韵。
  展风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吗?”心就荡了,神也颠倒,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抓住他进了那道门。
  门里只有王老板和她两个人。
  展风先看见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卷一卷的卷轴,堆了满张台子。
  书桌前的王老板正讶异地望着他:“展风?”
  她又笑了,对王老板说:“干爹,你既然请了他来,还是看看派个什么事儿给他做做罢?”
  说完歪着脑袋看展风:“不能当没听见的话,就只好下水了。”
  展风方才明了,他似乎是误打误撞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终至要掺合了进去。
  王老板道:“既然如此,展风,我信得过你,你来,我跟你说——”
  夜深沉
  王老板的元宵夜宴里,恐怕最无措的客人就是归云和归凤这对姊妹花了。
  两人自进了这迷花人眼似的小洋房,就被这其中的迂回曲折弄得有些晕眩。展风一忽儿又不见了人影,让这两姊妹更不知所措。
  归云尚能细心观察那些不认识客人,发觉倒不见王少全等王家人在场。那些宾客大多都看着像是有来头的。不少穿西服或者穿中山装的斯斯文文的先生,文化人的样子,又有穿丝绸长褂的,端着烟斗,便应该是生意场上的老板样人。在场的女士也是端庄得体样的多,不少都是时下剪齐耳短发新女性的样子。人群中竟还有三两个洋人。
  因邀了洋人,王老板很西派地布置了布菲台,把中西食物都摆放在桌面上随在场的先生女士自取。
  好在有这布菲台,暂解了归云归凤的困,两人终于找到事情做。她们学其他客人一般,在小盘子夹拣了一些中西小点心,躲到客厅临后天井的一角小心地吃,不惯引人瞩目。
  竟还有人也在此处说话,隔着落地的窗帘,见不清人影。
  “阳,既然来了也该振奋一些,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一个拗口地音色不准地说着中文的声音。
  “刚才遇到复旦大学的几位教授,他们都响应王老板的意见,我父亲却推诿不至。”一个低沉的有些愤懑的年轻声音。
  “哦,我想卓老师或许有其他打算,事实上他并没有阻止你来。”
  “也或许只为充充他的门面。”年轻的声音很无奈。
  “嗨,我的朋友,放轻松一些,今年秋天我们就可以回法国,享受巴黎的阳光了。”
  “是你回法国,我只是去留学。”
  “好啦,你总和我咬文嚼字。”拗口的声音顿了一下,突问,“我没用错‘咬文嚼字’这个词吧?”
  归云听那话说得有趣又新鲜,实在忍俊不禁,“噗哧”小声笑出来。那边没提防隔帘有耳,不知谁拉开窗帘。
  四人面面相觑。
  一边红蓝俏丽的两女子。一边统一西服领带的两男子,只是其中一个是洋人。
  “哦,安琪儿!”褐发男子叫,湛蓝的眼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喜悦,却正是法国公园买玫瑰的法兰西男子安德烈。
  而另一位也不是陌生人。归云小小惊呼。
  原本的黑中山装换成了黑西服,不过还是一样身姿挺拔,傲然卓立。正是在老西门救过她的青年。
  他也一样不可思议,为这样莫名的巧合而惊讶。浓眉又挑了一下,似乎很习惯这表情。
  归云的心,没来由跳了一下。
  偏洋人安德烈掩不得兴奋:“我现在非常相信你们中国人说的一句古话——无巧不成书。”
  归云二人不明所以。
  中国青年眼里却只看到归云一团孩子气地望着安德烈,几分莫名,几分稚气,小嘴微微张,嘴角还粘着少少的点心的细屑。
  样子可爱透顶。心里的烦闷竟都散了,扬眉微笑,忍不住用自己的朋友来开玩笑,问:“小姐,是不是又看到西洋镜了?”
  归云有些窘,不敢直视他清澈明亮的眼。她觉得他的眼睛明亮得有些过分了,好像能看穿人心一样。
  “真抱歉,打扰到你们了。”拉着归凤想跑。
  青年心里一急,不想让她跑,一个踏步过来就阻了她。似乎也觉得冒昧了,就伸出手说:“我姓卓,卓阳,幸会!”轻轻勾勾嘴角,满是期待和她握手的神气。
  安德烈抢着补充:“是‘卓尔不群’的‘卓’,‘太阳’的‘阳’。”说完再问卓阳,“这样的解释,应该没有错误吧?”
  归云和归凤看他向这位卓阳求证的样子像学生,不觉莞尔。
  卓阳向他的外国朋友点点头。
  归云只得伸过手,和他礼貌地相握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和别人握手,第一次用这种新式的礼仪,不免有些慌,十指才相触,就缩了回来。再用自以为大方得体的声音遮掩着,介绍自己和归凤:“杜归云,来归凤。”
  安德烈追问:“是否是‘云朵’的‘云’?”
  “是的。”
  安德烈很得意,对卓阳说:“我猜测的果然没错。”再想要对归云说话,王家的娘姨已经走过来邀请归凤归云上台表演,便作罢。
  王老板很早就安排好两个琴师来做伴奏,摆出圆桶红木凳,放在麦克风架子的后方,小小一个台型搭得十分紧凑细致。
  归云请王老板点曲子。
  王老板凝眉思索了半刻,道:“过两日我们这里一位邓老板要去重庆办货,那就来一曲《十八相送》吧!”
  归云心思一拧,又是《十八相送》。想起那晚夜祭筱凤鸣,把这欢悦的曲子唱得婉转凄楚,此时再唱,怕意境不佳。归凤却轻道:“没什么,就《十八相送》吧!”
  琴师调着弦,王老板很隆重地站到那麦克风架子后面,向在座的人们介绍她们。
  “今日‘庆禧班’两位名角儿也来给鄙人的家宴捧场,只觉非常之蓬筚生辉,现冒昧邀唱一曲,以助今夜雅兴。”
  给足了归凤归云面子。
  归凤原本就是已有些名气的角儿,自是受的起这番隆而重之的介绍。归云倒觉着不敢当。
  自进了这小洋房,处处别手别脚,和这屋里的人格格不入,好似她们只是一副多出来的点缀,没处搁。此时端将出来,又拉着全部人的视线,倒做了这场元宵宴中最亮堂的焦点。
  而原本她们却不该也不像是这场宴会中的焦点。
  归云心中大感吃不准和不靠谱。
  但这人情场面上要做足功夫。这回由归凤拉着她上了台,款款地站好。客厅四周开了落地灯,款式相同的铜雕的西洋美女勾搂着臂膀抱着圆滚滚的夜明珠似的灯,发出晕黄的光,似夜明珠一般,映在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泛出暖来。
  非常地舒适。
  听戏的来宾安静落座,王老板和他适才说的邓老板坐在最前排的真皮沙发上,而中国青年卓阳和法国青年安德烈站在最后一排。
  卓阳正靠着一支落地台灯旁的壁炉架,和周围三两个青年人低声交谈什么。时而抬起眼睛看她们,见她也在看他,竟微笑着颔首。
  归云赶紧移开目光,暗自定了定神。
  音调一起,两把脆生生的声。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凤执起归云的手,娇呼一声“梁兄”,便在眼前臆造出那十八相送的山景水景来。
  这祝英台处处以物喻人,眉目含情地暗示梁山伯自己的一片痴情。
  梁山伯却是豪爽地不拘小节的,真诚又依依不舍地送别着这同窗三载的好兄弟。
  山色美,前景艳,七夕之约近在眼前。谁又知这只是最后一次执手欢悦的同行,以后只剩生离死别。
  祝英台尚不知这悲惨前景,满心只想托付这明月清风似的梁山伯以终身。梁山伯也不知这终极快乐,念着如英台般音容笑貌的小九妹的美好姻缘。
  这般天真快乐,不知十八里外的艰难险阻。
  台下的人也被这暖音微熏了。客堂间里的光拢得严严的,照得这一蓝一红一对姊妹花益加和暖畅丽起来。
  蓝色的女孩脸若银盘,眼眸波光流动,在这温暖的室内,盈盈的,透着使不尽的活力似的。身上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开的正盛,扎着长长的两条麻花辫子,辫梢上也上蓝色的头绳,打着蝴蝶结,留下长长的丝带点缀着长长的发尾,一直及到袄子下的裙处。
  桃红色女孩细巧的脸细巧的身在艳丽的装扮下平添出细致温柔的韵味,她的嗓子让人惊叹,藏着喜藏着羞藏着怯藏着少女怀春的忐忑不安。那时那刻,就是一个祝英台。
  这样的景,这样的人,暂时驱散了这室内许多人心头萦绕的万般愁绪,跟着拍子,轻轻应和着这曲儿,好似都跟着十八相送一般。
  没有大盏的筒子灯和刺眼的白光,归云如归凤意料之中地没有怯场,一路行云流水一般下来。由归凤带着入戏,带着走台步,带着眼神翻飞,进了戏中的情。
  由左边到右边,过了独木桥,离了古庙。
  忽而看到那边的黑色西服的男子正立着站姿,手中捧着大大方方的簿子,捏着银辉辉的笔,在纸上翻飞着。灯光斜斜照过来,他的发零碎地低垂几缕下来,他并不顾。如此认真专注,真不知道在写什么。
  归云没来由地失神,呆呆应和了归凤一句“哦,七巧。”
  归凤的手带过来,把她的眼神也带过来,听得归凤一句拉长音的“我家来”。
  再执手,便是快乐的尾音了。
  “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万望你梁兄早点来。”
  掌声如雷鸣。
  归云舒了一口气,心脏狂跳起来,方才感到紧张。她用手按着心口,向观众鞠躬致意。
  抬起头,客厅左边楼梯口转弯处的一角。
  一条白色的身影,裹在白色的宽氅里。疏淡的刘海,露着美人尖,盘起的辫髻斜斜簪了一朵梅花簪子。细致的瓜子脸,眼波雾蒙蒙地,也正惊疑地盯着归云打量。
  归云心中大惊,望着她,看不真切。那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现身在晕黄的灯光下。归云也往前踱了两步,却不慎带倒旁边的麦克风架子,一个趄趔。归凤惊呼不及,堪堪伸手扶住她,但架子重心一歪,便要往她身上招呼上去。
  早已站到沙发前的安德烈一个箭步冲上来,牢牢拽住架子往前托了一下,“呲啦”一声,那铁灰灰的架子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洋钉一下扯破了归云的丝裙子,把那蓝郁郁的裙摆整个给扯裂了。
  她在台上的一阵慌乱搅得那些观众也慌乱起来,王老板赶紧过来问她有无受伤,看到她的裙摆被扯裂了,就转头唤:“阿囡。”
  白氅女子正从他身后转出来,不待吩咐便说:“干爹,我带这位小姐换一条裙子吧!”
  归云抬着头,大眼睛直盯住这女子看,愈加惊疑。归凤扶她,她当下说:“不碍事的,我跟这位小姐去换下衣裳就过来。”便独自一人跟着这女子上楼。
  兜兜转转,走到三楼,她领着她,推门进入一间近着走廊的房间。
  这屋子正中摆着红木大床,两边两个红木的床头柜,靠墙一排红木大衣橱。在这些红沉沉的红木家具上铺着红色的绣花床单,红色的案头遮布,落地钢窗上装着的红丝绒窗帘,喜庆得像新房。
  “坐吧!”白氅女子指点归云,让她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内。
  归云是第一次坐这种沙发,身子陷在沙发上那软绵绵的红色湘绣垫子内,腰骨被放得轻松下来。
  只见那白氅女子从门后的落地衣架上捞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
  “倒也巧,我今日怕下雨多备出一条裙子带过来。”把裙子拿在手里,瞅了下归云身上的袄子,“还是可以你的袄子搭配一下。”
  归云接过裙子,仔细看她。
  房间里开了日光灯,亮堂堂,能把这里的人和物看个清清楚楚。
  也看清楚了这女子左眼下那一颗小小的泪痣,像永远擦不掉的眼泪,浮着萧索的轻愁。
  ‘阿囡’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伸出手来,手指似青葱,在沙发柄上展开,慢慢移开来。两枚生了点点锈斑,但仍银白耀目的大洋。
  归云瞪着这两枚大洋,泪满满地盈上眼睫,好像是蓄了很久。
  “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她说,看着她,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可是那娇媚秀丽是自己梦里想象千百遍的,“我已经没有那三块大洋了。”她说着,有些羞惭,有些懊恼,有些委屈,泪酝了出来。
  小雁缓缓靠进了沙发里头。像是自己疑测的念头终于被落实了便放下心来似的。
  伸手过来握住归云的手,轻轻唤一声:“小云。”
  归云转手,紧紧相握。
  离别之后,千言万语,相见之时,无语凝咽。只不知道一切从何说起。
  她心底存着疑问,看这人,这屋,这境,太让人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结果了。不留神就开口问一句:“你是王老板的干女儿?”问好立刻又后悔,因为不忍更觉自己残忍。
  但小雁毫不回避。
  “我现在的名字叫谢雁飞,一个月前刚认了王老板做干爹的。”
  介绍完,自己倒先笑了一下,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边翘起了二郎腿来,一边拿出银蹭蹭的香烟盒子,取出一支金嘴的“三个五”,再熟练地从床头柜上拿出火柴盒,只单手执着细长的火柴帮便能划出火来,火苗映着她洁白的面颊,点燃那已叼在嘴边的香烟。
  一缕轻烟袅袅地,升腾着。
  归云呆呆看着她吞云吐雾了一番,朦胧之间,找那小雁的旧影。
  只是已经叫做“谢雁飞”的她讲:“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原本也不是什么王榭堂前燕,飞入现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蛮好了。”
  她幼时的东北口音已经消失殆尽,现在是一口上海的吴侬软语。略略偏过头,细长的颈,耳垂上挂着寸许长的耳坠子,藕断丝连的造型,可以随着她的转头而轻轻晃动,却是她上下一身行头中最活泼的那部分。
  雁飞狠狠吸了一阵烟,猛地在那红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道:“小云,你还是那个小云。真好!”
  归云低头,又一阵温泪,抓着她的裙子,说:“我先换衣服了。”
  展风终于在这晚宴散场的时刻现身,被归凤跑过来抱怨:“一下子溜个没影,剩我跟归云两个孤鬼在这陌生地方献丑。”
  他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又偏要故作神秘。
  “没啥没啥!”又想了想,说,“王老板让我认识了两个商行的老板,正向他们请教一些生意上的学问呢!”
  归凤听他是做正经事,便心平气和了一些,道:“归云的裙子被扯坏了,现在去换一条,待会儿等她换好咱们也该家去了。”
  正在说,见归云下了楼梯。雁飞跟在她身后。
  归云看到等着她的归凤和展风,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快步走过去道:“我好了。”
  展风说:“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去叫黄包车,你们两人准备准备该家去了。”说完便出门叫车。
  雁飞过来搭了搭归云的肩,说:“下回单独找你聚,我帮干爹送客去了。”也不多停留
  归云有些失落地看她利落离去的背影。此番相见是喜悦的,也是感伤的。小云和小雁,好像雁子已经离开了云朵下,越飞越远,远到云朵再也追不到了。
  雁飞也感到感伤,她竟然见到了一如当初的小云,她还是最初的样子。正如她心心念念的希望。
  她暗暗看着她,看着归凤展风都聚拢到她的身边,又看到卓阳和安德烈走过去向她道别。她见归云一直在找机会看她,就不再看归云了,敛聚好精神,陪着王老板送客,也客套地送了归云。
  终于归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人散了,整间客堂间里变得幽静下来。
  她安静地伏在沙发上,把玩着那两枚大洋,两手相扣,扣出“叮当”的声音。
  “阿囡,你又发呆了!”穿好一身棉绸睡衣的王老板坐倒在她身边。
  “啊!没有!”雁飞醒了回神,再道,“干爹,本也可不叫戏班子来唱堂会的。”
  王老板道:“热闹热闹,让外人看了有了因头,也不唐突。”
  “她们并不知道什么,被扯进来老无辜的。”雁飞转个身,体贴地替王老板按摩起肩颈来。
  王老板笑道:“那你还把杜展风拉了进来?阿囡,你又乱耍一通了不是?”又说,“展风这样的年轻人天生好冲劲,只是人情世故不太晓得,一看就是家里捧着养大的,做事体不很稳当啊!”
  雁飞却柔柔地笑了一笑,道:“做男人的总该出去闯一闯,不然哪里知道世道险恶!女人嘛!是应该矜贵一点,不惹世事一点。”
  王老板在雁飞指尖的按摩之下,逐渐放松了身子,闭上双目,很是享受。
  “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贵。”王老板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睡意来,只在未睡之际,又说,“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两年在场面上也好,暗地里也罢,你也帮衬我不少。”
  “如此一来,却是我讨了大便宜的。”雁飞欣然接受,调皮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王老板闭着眼睛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文化人了?”
  她本有调皮的笑现在脸上,此刻却淡淡隐了。
  什么时候学的?
  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拼命地学,真的是拼命地学,生怕教的人不满意。
  她想着,微微叹了气。她学会这个成语的辰光,尚还有着天真的。
  客堂间红色的丝绒窗帘全部拉了起来,隔断外面的深深夜幕,也隔断了她的思绪。
  看不见夜幕的时候,她可以尽情去堕落,愈堕落便愈快乐!
  只是庆幸,幸好,小云还是那朵洁白的小云。
  春风眠
  夜风里透着冷凉,归云的心里,也透着冷凉。
  黄包车一路颠簸,她的人也跟着颠簸,就如命运。
  归凤问她:“这位王老板的干女儿你认识?”
  归云并不隐瞒:“她就是小雁。”
  归凤惊讶:“她怎地和你并不很熟的样子?”
  的确如此,雁飞下了楼之后就和她疏离了似的,直到最后道别,她才正眼看了她,笑着说再见。这让她心里掠过一阵难过,彷佛打小那些故事隔着今日发生的一切正渐渐远离。
  展风察觉到归云的沉默,从另一辆黄包车内探出头来:“今天云丫头成了锯嘴葫芦?”
  归凤向展风道:“王老板的干女儿就是归云一直找的儿时朋友小雁。”
  展风的眼微瞠了一下,不知为何也不响了。
  寒风里只有黄包车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还有车夫“呼哧呼哧”重重的喘气声。
  这年头,每个人都是这样卖了命般地争取着生存的空间。归云想着,心底渐渐不忍起来。
  回到家,展风迫不及待地向杜班主夫妇述说了夜宴上的遭遇,并说:“王老板差我过几日和‘新昌’杂货办的邓老板到重庆去办货。”
  杜班主爽快地赞同,笑说“年轻人的确该四处去闯荡闯荡”,只庆姑不放心,仔细询问又叮咛,惹得展风烦不胜烦,想脱身。
  恰归云端了一锅子年糕汤进来,往桌上放好,道:“班主,娘,先吃夜宵吧!”
  展风寻到机会便要开溜,不想被庆姑一下叫住,拉他站到归云身边,看着十分欣慰,道:“都是大人了,该成家立业了!”
  展风心中一急,马上说:“大丈夫当先立业再安家,这,这,等两年再说吧!”
  这话拂逆了庆姑的意,连杜班主都皱了眉。
  庆姑用绒线针敲打展风的脑门:“等等等,要我跟你爹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展风还要辩,被归云暗暗一个眼神止住。
  深夜,归云帮展风整理去重庆需用的行李。
  展风因年轻,第一次感到自己要做一桩大事,颇兴奋,坐立不安,时不时摩拳擦掌一番。
  “好了,我把你惯常穿的袄子褂子裤子都准备妥当了,你自己要记得在旅途上常换常洗。”归云忙定,最后向展风嘱咐。
  展风内疚适才的话,欲解释:“我——”
  归云和和气气道:“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不在乎这些个,只要你自己打理好自己,别让父母多操心就成了。其余的你自己不该多想,多伤精神?”其实都是自小到大讲习惯的话。
  展风一直感念她是知音,很感激:“归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你最懂我。我现在有宗大事体要做,一定要去做!”
  归云见他说得煞有介事,总归鼓励着:“你只好好地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成,只要那事情是可做能做的,我都会支持你。”
  见天色已晚,再推推他的身子:“我的大少爷,该赶紧睡了,不然明天你可拿什么精神去做这些有益的事情来。”说完带上门出来。
  下楼到客堂间,庆姑已经回房睡下,只留下杜班主一个人就着煤油灯写东西,案头还放着水杯。
  杜班主听到脚步声,见是归云,问:“还没有睡?”
  归云上前,用手探了探水杯,触手微凉,就拿起桌子上的暖水瓶给满上热水,“班主,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杜班主用手拢着杯子,就着氤氲的热气喝了口热茶,问:“今天唱得怎样?”
  归云放好暖瓶,坐正道:“今天我觉得唱的很顺,那里没有那种大灯,整个人都放松了。”
  杜班主满意点头:“你还是能唱的。”
  “唉——我真怕祖师爷不赏自己吃这行饭,做不出什么成绩来!”归云抓着的辫梢梳理,皱起了小脸。
  杜班主笑着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来。”说着就手把手上的本子递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本子吧,新进拿来的,我觉得你能唱这出戏。”
  归云接过本子来看——《穆桂英挂帅》。
  翻开来看唱词,杜班主把原唱词修修删删,改好的就写在原词下首。她轻轻念出来: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
  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
  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
  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
  谁是治国保朝臣”
  颤声下来,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涌出的一阵慷慨豪气。
  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这是从京剧本子里拓出来的,现如今的确是应该唱一唱这样的曲,不能总一宗宗的风花雪月。”
  归云合上本子,说:“这样的曲,我想唱。”
  杜班主道:“不忙,待我们驻了新场子再上这个戏。”
  “我们要驻新场子?”
  “前几日被虹口一代的日本浪人给上门勒索保护费,凤平戏院的李老板要卖了场子回四川老家。”
  “呀?”归云惊呼,想不到这大年里竟然出了那么多宗事体。
  杜班主紧锁着双眉:“无声处可听惊雷。我估摸着时局会有变,庆禧班也要早做筹谋。”
  归云闷声问:“真的会开战吗?政府不是一直叫嚷着不抵抗吗?这样日本人还要开战?”
  杜班主没有回答,只仰脖子喝光杯中的茶。
  外面大约是起了风,吹得窗户“扑棱棱”响,有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两人都觉着了冷,缩缩肩。杜班主只叹息道:“看这冷天风大的!春风不知道几时才吹过来?”
  春风尚未来得及吹,人们的生活势必还是要一天一天过下去。
  庆禧班的戏如常地一出一出的上。或许是受了杜班主的话的影响,归云还是体会到凤平戏院的一些变化。戏院的李老板把每晚的六点到九点的演出压缩到六点到八点半,结束之后早早打烊,也不留戏班子的人们在戏院继续走台排练。
  但演出还是很轰烈的,靠着归凤的名头,依旧是场场爆满。
  归凤卖力地演那一出出的风花雪月,那一出出的风花雪月正成就着这位新鲜冒出尖的绍兴文戏的角儿在四川路上的名声。
  归云却对杜班主新拿来的那出《穆桂英挂帅》更感兴趣一些,在箍场子的时候会开小差看一下。
  她还是想上台。因既不想认输,更不想辜负杜班主的苦心教诲。因而拿着本子反复读那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
  这天小蝶一路蹦跳地跑来找她。
  “师姐,你可猜猜我在场子上看到谁了?”一身的丫头行头还没有卸下,她现在也能上台给归凤做吟心了。
  归云放下手中的本子,问:“看你毛躁的样子,又看到什么大人物了吗?”
  小蝶凑到归云身边小声说,“刚才我在台上看到那个洋绅士了。”
  “咦?”归云疑惑了一下。
  “来,师姐你来。”小蝶不由分说就拉归云出去。
  两人从后台的侧门走到场子中,挤到观众群间。台上的归凤正在演《孔雀东南飞》,在唱《雀离》一折。刘兰芝眼泪涟涟地和焦仲卿话别,听得台底下那些小姐太太们拿着手绢嘤嘤地跟着啜泣。
  人群中,大老远就能看见坐在戏院一角的安德烈。他褐色的发在黑发间格外显眼,湛蓝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这中国式的戏院和那些对台上的中国戏已入景入情跟着一起伤心的中国人。
  在他附近的中国人,也正好奇地偷偷地盯着他看,不住窃窃私语,心下都纳罕这位来看中国戏的洋人。
  安德烈也看到了归云,朝归云挥挥手,一脸欣喜。
  归云和小蝶挤到他跟前。
  小蝶不怕生又爱多话,因上回遭遇,对这洋人的平易近人大有印象,就不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安德烈先生,您也来看戏啊?”。
  “我不能来看戏吗?”安德烈笑眯眯地反问。
  “洋人怎么看的懂中国戏?”
  “我这个洋人倒确实看不懂这个中国戏。” 安德烈认真点头。
  “那你还来?”小蝶再问。
  “我来找你。”安德烈的蓝眼睛直直看住小蝶身后的归云,惹得小蝶也转头看归云。
  归云始料不及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直截了当、目的明确地追求她。意外之下,又羞又恼,不免脸色阴晴不定。又从没遭遇这等事情,饶她平时心思伶俐,此时也立时无法想出应对的法子来。
  她不好装懂,期期艾艾佯装问:“安德烈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问后便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问题实在不恰当,容易让对方打蛇随棍上。果然,安德烈道:“我想请杜小姐赏光看电影。”
  她立时拒绝:“真不好意思,要拂您美意了,我们戏班子里上戏忙,抽不开空来。”
  安德烈有备而来,再说:“我想小姐总会对电影感兴趣的,真可惜!或者可否赏脸喝咖啡?只下午茶时刻,不会打扰小姐的正常工作时间。”
  归云没想到他还有后着,一下堵死她能想到的拒绝的理由。这位洋绅士追女仔功夫着实密不透风。
  她愈加尴尬,迟疑着,脑子里飞快转着再找什么样的借口来拒绝。
  在安德烈这位年轻的法兰西男士人眼中,眼前的这位中国女孩脸上瞬时之间有着尴尬、回避又不想失仪的故作镇定的,交替闪现。
  这让他不但有了挫败感,竟还有罪恶感,觉着自己的要求大大为难了这个中国女孩,真有些十恶不赦。
  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小女孩,惯梳两条极具中国特色的麻花辫,扎着好好的蝴蝶结,一般都是蓝丝带的,怎么看都带着点稚气。不论什么场合,嘴角总一径儿带着浅笑,大眼睛如浓墨顿点,尤其在看着别人的时候,好像能慰贴上人心似的,爽朗而真诚。
  而眼前这双动人的黑色大眼睛,明确表达了这眼睛主人的想法。她要拒绝,只是她还在考虑用怎样的方式拒绝会比较礼貌一些,甚或还有一些小小的害怕在里面。她时而望望他,时而又低垂下眸子思索一番。
  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心中万般不愿,却还想替他人想着,不知怎么拒绝才不伤人。
  安德烈不想继续十恶不赦下去,宣布失败:“看来我没有那么幸运可以约到杜小姐了。”
  心里实在是气闷的。
  这是这个春天里,他第二次气闷。为什么开春以后诸事不顺?
  第一次是那晚他与卓阳一起离开王老板的小洋房,到霞飞坊的卓家蹭夜宵时。
  他是卓阳的朋友,也是跟着卓阳那位历史教授及碑帖收藏专家的父亲卓汉书教授学中文的学生,他的伯父更是卓汉书的异国好友。于是他从小便和卓家厮混相熟,与卓阳同进同出。
  那一夜,他们一同走到卓阳家门口。在霞飞坊宽敞的弄堂里,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
  小汽车门前,一位穿长风衣的男子对卓阳的父亲卓汉书教授鞠躬,九十度的,恭恭敬敬。
  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
  “你爸爸认识日本人?”安德烈好奇地问。
  卓阳的唇紧了紧,眼中透出明显的不悦。
  那辆黑色小三菱从他们身边飞驰过去。卓汉书蹙着眉,正要转身进家门,看见自己的儿子和友人的侄子正站在面前。
  “看王某人做戏做完了?”卓汉书径自说着,转身进门。
  卓阳和安德烈紧紧跟进去。
  “爸,我觉得你对王老板的态度不够厚道!”卓阳道。
  卓汉书冷冷“哼”了一下:“我让你去,便算是给了王某人面子。怎样才算更厚道?”
  卓阳抢着上前一步:“王老板的提议很好,在这样的时局下,把东西转移到大后方去更安全。”
  “他又在哪里得来这些讯息?动辄商界相熟虞某(上海富绅虞洽卿)、政界相熟宋某(宋子文),他可又从军政界捞来了什么花头?我看不惯的就是这等趋炎附势。”
  “不管是否趋炎附势,有这等团结一致的爱国心总是好的,况也受到商界和收藏界的支持。爸,为何你总不肯放低一下身段?”
  “我干不来这些哗众取宠的事体。”卓汉书接连说,“王某人之前用‘抵制日货’做口号,推销自己的廉价低质的土布赚个盆满钵满。一点点口号,就把你们这宗整天不诚心做学问爱闹事的学生给煽动起来。”
  “难道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护文物也是错的?”卓阳不服气地争辩。
  “收藏只是一种爱好,何必借题发挥?这本就是个人的清闲,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给我多管闲事!”转眼指了指安德烈,“你只管和安德烈准备好夏季的法国之行即可。少给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之类的文章。书尚且未念好,倒起那么重的禄蠹心。照我看那些革命理论全是争着做王侯将相的借口,你也给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说完转身重步上楼。
  卓阳不得继续争辩,如骨梗喉,站在客堂间里生起闷气。
  卓太太端一盘水果出来:“我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今晚做了开洋拌面。”走到卓阳跟前,“怎么一回来又同你爸爸争?”
  卓阳心里生气,不响。又看见客堂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礼盒,盖子敞开着,里头是笔洗和砚台,礼盒上描着日文,便问母亲:“妈,这是谁送的?”
  卓太太道:“今天你爸爸在京都讲学时收的日本学生来拜年送的。”说着放下水果,收好礼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送来的礼物放放好。”
  “他总这样固执,不肯接受王老板他们的合理化建议。”卓阳说。
  卓太太也说:“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合理化建议,一心一意准备好出国留学的事情!”
  卓阳听到母亲也提这茬事情,就气恼地坐到椅子上。
  卓太太叹气:“你房间里那些书,真是看出我们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怎么下场?”
  卓阳心中一凛,问:“我的书?”
  卓太太道:“你别一惊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干侵犯儿子私人物品的事体。”
  卓阳这才放下心,但仍有气恼。卓太太只得叹气,对安德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卓家这对父子,总是要让外人见笑的!”
  安德烈看卓阳颓然气败的样子,知道他一肚子的不爽快不得发作出来。卓家客堂间里的气氛紧张凝重,让他的想要轻松一点的心都没有办法纾解了。
  安德烈想,中国的感情为什么总那么严谨,不能放松?
  譬如卓家父子,为了一个问题争执不休直至冷战;譬如这位中国小姐,为什么对他这样一位相貌体面,礼仪得体的洋绅士的追求如临大敌一般?
  但这位中国小姐也是得体的。
  归云听了他说的那话,好像舒了一大口气,不想再生麻烦,如实坦然地告诉安德烈:“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安德烈很意外,微怔住,消化了一下这话,就自嘲地笑道:“所以我一直表错情了是不是?上帝,我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用手上的绅士帽敲了一下自己的前额。
  但仍彬彬有礼说:“这个原因还不让我那么挫败。原来可惜的是我在时间上比不过你的未婚夫,他真是一个幸运儿!”
  突然执起归云的手:“美丽的中国姑娘,我祝你幸福!”
  归云知道这位洋绅士怕是要行亲吻淑女手背的西式礼节了,深觉大不妥当,要抽回手,但已被安德烈抓住。见他一路弯下腰,归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不……”话未出口,安德烈竟然只是将额头碰触到她的手背上,然后抬头,湛蓝的眼中充满恶作剧的神采。
  他几乎是有些恶意的调皮:“我差点吓到你不是吗?这算是给我的小小补偿吧!”放开她的手。他的蓝眼睛掠过她的蓝头绳,又叹:“卓阳说法国人讲究绅士礼仪,中国人讲究大将风度,我竟然在今天把这两样都做到了。”
  归云抚着手背,听到他提到卓阳的名字,一下想到他那副挑眉毛的样子。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