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岁月如歌

_25 未再(当代)
  归云一震。
  “我不怕了,他好我好,他亡我亡。好的坏的,我都经历过,如今还能这般,已是万般侥幸。”归云指了指满桌的素菜,“这样轻贱的东西能上得这样体面,什么都够了。我知足了。展风他有心,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够了。”
  兜兜转转的姻缘牵扯,最后还是在这个乱世成全了一对她和他。
  归凤仍不争,只是捡起了留给她的幸福,不再计较,不再挣扎。所以她快乐。所有的平和写在脸上,是过度疲惫之后的松快。
  满足不过那一点点,却要牺牲那样多。
  归云觉着有种钝痛在心底蔓延。
  拆开松鼠鱼的金贵的皮,不过是一层惨薄的豆腐衣,那里面的鱼肉是光鲜的土豆泥,筷子只一动。
  零落成泥。
  那么脆弱。
  佳期是梦
  云冉冉,树葱葱,湿冥冥的柳烟花雾挡不住半米热烈阳光。
  雁飞夹着长长的纸袋赶个大清早到了杜家,她送来她的礼物。
  “做了好久,昨日才从那家洋裁店拿出来。我就知道你顶没创意,压根没有想好该穿什么。”
  礼物在她的手里抖开,白色软缎镶蕾丝的半袖长旗袍,绣了碎碎的花苞,小朵小朵等着开放。绉纱的裹头披纱,织了大朵盛开的兰花。白得如梦如幻。
  归云看呆了,捧在手里不知怎么说好。
  “我自己的设计,整个上海滩只有这一件,我跟那苏北裁缝说了,不准按这样子卖给旁的人。”雁飞坐下,挽了挽宽大的衣袖,自从怀孕之后,她只穿素色宽袖的凉衫和绸裤,虽清淡,但总是在盘扣开领处做些小花样,或镶了绉纱蕾丝边,或绣一朵半张扬的梅花。身姿丰沛,半分风姿不减。
  归云抱住婚纱旗袍,道:“你把我变作公主了。”
  雁飞笑盈盈:“我就是要你做公主。只可惜已经不是我的公主了。”
  归云比划:“这样的旗袍和头纱,恐怕要梳你以前的盘头才好看。”
  雁飞凝神细思了一下,道:“那倒是的。”站起来说,“来,试试妆。”
  归云虽不是热衷打扮的女孩,但一应的胭脂水粉都有,雁飞用起来驾轻就熟。先指挥归云更衣,再准备匀粉上妆。雁飞的手法极快,她不为归云上浓妆,因归云五官本就鲜明,只略略增色薄上阴影,就美出了形。
  然后梳头,一缕青丝轻挽起,在她手中收紧,编结,盘起。
  “小时候你也给我梳头。”归云全心全意仰仗着雁飞,面上又现出孩子般的稚气来。
  “帮你把两条小辫子绑得高高的,总像小兔子。”雁飞也回忆。
  归云却想,原来如此,难怪卓阳老叫她小兔子。
  “以后盘了头,就做不成小兔子了。”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长长的发辫挽成一束,终不再晃。
  雁飞扣好了她的发尾,再妥贴地将头纱小心戴上她的辫际。她也看镜子里的她,嫁衣剪剪琼肌嫩,玉容风韵,缱倦风情。她在上海第一眼看清楚的小苹果脸,恍如是一夜之间变成这巧倩含娇俊的新嫁娘。她的眼,蓦地热泪盈上来,马上用指头印掉。
  “真好,归云,真的好!”
  归云站起来,拉住她的手。
  两人相视而笑。
  白光只一闪。
  卓阳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可这傻子还知道拍照。
  “被新郎倌看到啦!这下可没了新意!”雁飞吐吐舌头。
  归云扭捏,被雁飞推进卓阳的怀里。
  “我把她打了包给你,往后一辈子,都须教她像现在这刻光鲜亮丽!”
  卓阳的眼闪闪生辉,他牵起归云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中,只侧头专注看她。
  “千山万水,此心无悔。”
  他被她一双剪剪秋水望着,展眉笑:“我们找时间去拍结婚照。”
  雁飞也笑着建议:“那自然是王开最好。”
  归云便由他们做主。
  卓阳约归云拍结婚照的那天,穿了硬领白衬衫黑西服。她第三次见他穿西服,第一次在王老板的兆丰别墅,第二次在百乐门,都是光线黯淡的时刻,不曾瞧仔细。
  今次他一身西服走在日头底下,一树清风,人自傲然,风采烁烁。是怎样的春风得意一少年?
  他牵着她的手,满路的人群中,她的眼里只得他一个,紧紧跟着。
  “拍照还是王开的师傅们手艺好,我甘拜下风。”
  “你少有这样谦虚。”
  “真鲁班门前不弄斧,得要虔诚拜师。”
  结果到了王开照相馆,归云才知道他的拍照技艺还真是照相馆里资深师傅教授出来的。只暗叹,卓阳端的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交得,什么样的路子都通得。
  “我是真翻不出你掌心。”归云细声嘀咕,“你条条路都通,步步路都计算好。就像当初请我吃馄饨,你可料准我不会拒绝?”
  卓阳正经点头:“我不接受失败。”忽挨近她道,“除了被你抢先度了我们的新婚夜。”
  归云早能应对他的瞎三话四,巧笑倩兮,不失态,将布景画册塞进卓阳的怀里:“这回让你抢先挑布景。”便提了婚纱旗袍进更衣室换服饰。
  待出来的时刻,卓阳已经挑选完毕,正和授技恩师闲话。
  “怎挑这个?素了些。作为婚照背景,色调并不佳。”
  “就这样挺好,我看好那气魄。”
  卓阳拉了归云的手走到布景前,那拉下来的半块幔幕,青山隐隐,绿水天际流,真的是千山万水。归云不知为何窒了一下,但听卓阳的,并不发表意见。
  摆一个相扶相依的姿势。
  “新娘笑得甜一些,唉,对了,就该这样笑。”
  归云第一次正面面对镜头,和卓阳一起。光影一瞬,是一生的留影。
  山水之间,惟有他和她。心和魂都在上面。
  趁照相师傅走开,归云又要更衣去,被卓阳自身后抱住。
  “明日之后,只有结婚当天才能见到你了。”他的吻绵延至她的耳垂颈际。
  “才三天。三天以后,我们有一辈子。”她低喃。
  “是,一辈子。”
  短短三天,是在忐忑中度过的。归云盼着又怕着,还思念卓阳。卓阳的鬼花样多,竟叫了裴向阳每日传了信给归云。
  其实也不是信,而是漫画。一例的是小猴子:小猴子搬家具,小猴子漆墙面。到了第三天,是小猴子笑眯眯地站到了大床上贴喜字。
  他还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这是一张新买的大床。
  归云兀地脸红,被雁飞看到。
  雁飞似是猜到了,但笑不语。归云愈加窘,只说:“他总这样,真可恶!”
  “卓阳很好。”
  “我知道。”
  “小云,你是真的长大了。”
  庆姑在归云婚期即将来临的时候,方有了依依不舍之情,她将展风为归云置办的嫁妆摆放好,又订了上好的莲子和百合,准备在归云婚礼当日亲制甜羹。
  她仍絮叨,不太满意雁飞送的白婚纱旗袍:“现在的人怎地成亲要穿白色?多不吉利!”
  “这叫摩登,现在上海滩整个流行洋派的婚纱。”小蝶娘道。
  庆姑仍是不置可否的,又因避讳小蝶的病,她觉着这场婚礼总有诸多令自己无法满意的地方。絮叨两日,至第三日,离愁别绪冒了上来,更加郁郁不乐。
  归云为她蓖头,只听她将从小的事情再件件数说出来,终了叹气:“当年展风的爹说过我家未必能最后留住你,也真是没有说错。”
  “娘,我是杜家的女儿。”这一回她叫“娘”,不是发四声,是真真切切发了第二声。庆姑听出来,不觉湿了眼。
  归云着手轻巧,从不会拉疼庆姑的头发。她看见手里的束束发有了星星斑白,日月似穿梭过。
  “现只是搬个地儿,以后还是能常常回来照看家里。”
  庆姑满意了,终于像母亲一样叮嘱:“你未来婆婆也是孤寡人家,要好生照顾。我看卓家少爷也是性子野的,和展风不相上下,往后多半不着家,你担的会更多。”
  归云学生般点头。
  终还是到了那日佳期。
  归云一开始就有了遗憾:雁飞不肯清晨来陪新嫁娘,她知道庆姑会忌讳自己的身份,只说身子倦,晚间直接去国际饭店的酒席。
  小蝶容光焕发地来做她的伴娘了,可喜的是她对陆明也一改往日不理不睬的模样,和颜悦色多了。陆明多日来的愁绪一扫而空,只紧紧跟着小蝶,不肯多离半步。
  归凤也赶了大早来,带了几个旧日交好的戏班子师姐妹,打扮得鲜艳明媚,在庆姑前行了礼。庆姑拉着归凤的手询问了好长时间。归云暗忖,也许庆姑心底是允了展风的要求的,不免也喜悦。
  直喜到眉梢上。
  新郎倌带了兄弟团来接新娘。新娘的家人朋友伙计邻居不少,许是在这些动荡的年月里头一回办喜事,这边堵着,那边推搡,都闹腾喧叫得过了头。到头费了卓阳不少红包,还不让他接人。最后卓阳急了,大力推开堵在闺房门边的戏班子师姐妹,大步流星跨进去,打横抱起归云来。
  归云不料他这般霸道地就冲进来,张目结舌,只说:“你——你——”
  卓阳头一扬:“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休想挡着我!”
  庆姑见年轻人闹得不像话,端了莲子百合银耳羹进来劝:“好了好了,孩子们别闹过了吉时。”
  她喜喜庆庆地穿了大红对襟旗袍,俨然岳母的架势,慈蔼又威严地看着卓阳和归云喝下了甜羹,受了新人的礼,又见着他们向杜班主的牌位行了礼。在归云步出杜家门槛的时候,她的眼热了一下。
  归云也回头依依不舍。
  卓阳牵紧她的手:“我们回家。”
  她笑着对他点头。
  再到卓家,先给卓汉书的灵位行礼。归云深深敬重杜卓两家已逝的父亲,在向卓汉书的灵位行礼的时刻,她的眼角隐有泪光。
  卓太太心疼她:“今天好日子,卓阳的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欢喜,你可别伤心。”替她印去泪,又对卓阳说,“从今日起,你已为人夫,日后也会为人父,不可再任性妄为,凡事多想想家里。”
  “我明白。”
  复又牵了手,打着红伞,由亲朋好友簇拥着去国际饭店。
  雁飞已经到了饭店,独自一人笼着身子坐在靠窗的角落。
  卓阳知道雁飞和归云的情分不一般,落力招呼她。他端了一杯果汁递到雁飞面前。
  雁飞瞅着他笑:“很好。连妻子的朋友都照顾到,我很放心把她交托给你。”
  卓阳认真且诚恳:“归云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雁飞说:“我们打小就认得,那时候无依无靠,被她和她爹救了。后来她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们一起在马路上讨过饭。实在饿的慌的时候,我们跑去偷路边馒头铺子的生煎。后来被大人捉住要打,她就一个劲求恳。人家见她可怜又可爱,就又多送了几个给她。”
  卓阳的眉眼动容,他说:“我不会再让她过这样的日子。”
  “我相信你。”雁飞站起身,迎接走来的归云。
  “小雁我们去拍照。”归云不许她拒绝,拽着她就走。
  雁飞只得被他们带到宴会厅门口,一众的亲朋都站好。有展风、归凤、小蝶、陆明、蒙娜、安德烈。
  蒙娜乍见雁飞,又看到她隆起的腹部,惊诧住。雁飞朝她颔首微笑,她便只用眼神招呼,不多说什么了。
  卓阳请的照相师傅正是王开照相馆的授技恩师,他安排众人站成一排,正要摆手势让大家笑,展风忽而排众而出。
  “向先生,来的正好。和我们一起拍照。”
  他不由分说,就将尚未脱下绅士帽的向抒磊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正正好好站在了雁飞的身边。
  雁飞不曾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再遇向抒磊,错愕只刹那,下意识就缩了一下身子。
  向抒磊已经看到了雁飞,低声问:“你,结婚了?”
  雁飞替他拿下他的绅士帽:“拍照要脱帽,这才礼貌。”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照相师傅又重新指挥。
  站好,立正,微笑。
  向抒磊只微侧了脸,看见雁飞巧巧勾起嘴角。她的手上拿着他的绅士帽,正盖在她遮也遮不住的腹部。
  那样成像,竟是他和她的第一张合影。
  他们站在一边,毕竟不是主角,没有新郎的骄气和新娘的浅羞。三度相见,只一次比一次习以为常。
  这个城市太大,他们以为今生不再相见。这个城市又太小,他们不得不再三相见。
  雁飞的位置竟然是被安排在向抒磊身边的。都是没有家眷的那一群人,不得已凑在一桌上。
  向抒磊便知道了雁飞孤身。他尽量不打量她的腹部,只怕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他们都看向台上向宾客行礼的新人。
  “还记得那年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看到的洋人婚礼,那新娘子没有我的归云漂亮。”
  她的回忆勾起他的回忆。
  唐倌人会无辜打人。
  第一次给小雁上了妆,周小开垂涎欲滴的模样毫不掩饰。小雁被拽进了厢房,再出来的时候,脸上青了两块。
  他领着小雁沿着霞飞路逛,她咬着唇不说话。
  路边有很多洋裁店,服装店。盛装的模特妖娆动人。小雁时而会驻足呆望。他拉了她的手说我们进去试衣服。
  霞飞路上的老板会做生意,看他们选旗袍的眼光好,也不因他们年纪小就推搪。
  向抒磊为她选了一件白色绣梅花的软缎无袖旗袍。她穿出来的时候,连店老板都看呆。
  “穿旗袍最得体的是那种可口可乐瓶子的身材,最贴旗袍的线条。”
  老板赞的是她的身材,他却掏了口袋数钱,不够。
  小雁傻乎乎向老板鞠躬,说以后来买。
  出了店门,满脸的失望。两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悲哀,只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走到徐家汇天主教堂门口。
  西洋的婚礼进行曲轻缓庄严的音乐从天上洒下,雁飞艳羡的表情几乎是神圣的。
  黑衣牧师引领新人述说婚誓。他们都听不懂。
  小雁执拗地告诉他:“向抒磊,我喜欢你。”
  婚礼进行曲还在响,他不响。
  她非要他看着她。
  “我喜欢你。”
  怎么能当是他负了她?
  雁飞堪堪记起,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更遑谈爱。
  向抒磊很会喝酒,从来喝不醉。只怕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宾客正欢悦,他跟着他们一起灌卓阳。
  “今晚的确不准备让你好好洞房花烛了。”宾客们闹着,卓阳不讨饶,还真一杯一杯倒下去,归云面上担心,碍于新娘子身份又不好说。
  一圈下来,新郎脚步踉跄。
  但是向抒磊说:“这家伙才是深藏不露。”
  他再自灌。
  雁飞拿开他手里的酒杯。
  “一醉万古愁,没有什么好多喝的。”
  归云扶住了卓阳,卓阳顺势搂住归云的腰。真不知到底是谁扶谁。
  “他们很幸福。”他淡淡地笑。
  她的记忆中,他不常笑。他是个难得俊美的男子,每当微笑,唇线细薄,有几分红伶人的神韵。弄堂里有淘气的小流子叫他“娘娘腔”。他就更不愿意笑了。
  可最后,他还是做了伶人。
  他喝得放肆,满厅的人不会有人关顾他们。只得雁飞陪在身边。也没有人关顾雁飞。那个用心的归云今晚心思都在自己的新婚丈夫身上。
  别人的婚礼,他们都是孤单的。
  就算孤单,他都不肯与她相拥取暖。
  雁飞忽而心中恨恨,牵动内息,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她捂住肚子,哀哀吸了口气。
  向抒磊转过了身,伸了伸手,终仍将手缩了回去。
  彼此不再面对面。他们之间,突兀地隔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依然如故一字不问,一字不提。
  在喧闹的人群里,他的冷,令她无端有火。或是她的火一直化不了冰,又因怀孕而反复着情绪,所以所有的苦溃堤。她想,凭什么不让他知道?
  雁飞觉得自己在变得恶毒。
  她说:“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还记得吗?下大雨,是黄梅天。我买了一把水果刀给你做礼物,我以为你喜欢。”
  向抒磊有些迷惑,他一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笃定地喝着果汁。
  “你说给米行的周老板送土特产,唐倌人不放心,怕你藏了什么好的给老头子。所以我被派着跟了去。”
  他又看她,她的身影深深浅浅明明淡淡,那么远,又这么近。
  “你偷偷在老虎灶旁边洗了我送你的水果刀,因为下雨没有人注意。可是那洗刀子的水变红了。”
  她也看着他。
  “我回家翻了你的行李,有一张盖印的通行证。”
  他的面色还是不动。
  雁飞泄了气,她用尽她的力气和希望,想要拥抱的原来从开始到最后都只是海市蜃楼。
  “你觉得你这辈子还得起我吗?”
  似乎周遭的明亮被黑暗漫越,他们的天地陡然渺小。只有一句话在漂。
  “你这辈子还得起我吗?”
  他还是那句话。
  “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
  他还是不揭发自己,只说那句话,如此模棱两可的话。
  卓阳被人架到台上,大伙要求他述说和归云的恋爱史。
  他喝多了酒,倒是面上不红,只口齿有点打颤,但声音琅琅的。小时候的马路初见,法国公园的暗中窥查,老西门的再次邂逅,王老板家中的初次相识,他存了心的追求,他给她的东西,她给他的东西。一件件一桩桩,清清楚楚地述说。
  宾客听得兴起,有人带头起哄要新郎给新娘一个誓言。
  卓阳对着归云,朗声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归云羞了,那也是喜悦到极处的羞,眉和眼都动着人。她主动拉住了卓阳的手,十指交握着。
  “你什么都不说,我要你的今世干什么!我的今世都这样千疮百孔了。”雁飞的心事蒙了一层灰,扫不落,怨愤也被蒙住了,要不到明白的光。
  过往都淡了,她也倦了。腹中的孩子也倦了,不再动。
  她觉着聊赖,她今世的辛苦是因为他的撒手不管。他有能力管,只要管一管,也许一切改变。
  最痛是此处,最恨亦是此处。
  因此,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佳期?
  雁飞扶了腰站起身,要向卓阳和归云告别。
  今夜已经结束。
  千般情衷
  婚房里有温柔的昏眩,红帐鸳鸯锦,无尽风流掩不住。
  卓阳已半醉的样子,走路摇摇晃晃,朋友和同事都不好意思再闹洞房,只留展风和安德烈将卓阳架回来,直送到新房的婚床上。卓阳沾了床,就沉沉睡下。
  卓太太只埋怨:“这孩子,太不知节制,瞧这样子。”
  归云向展风和安德烈道谢道别。
  展风笑道:“想不到卓阳这样不经灌。”
  安德烈问:“那就不能洞房了?”
  归云羞涩,展风解围,干咳两下:“咱们也该走了,今朝都是忙了一天。”他向卓太太鞠躬:“从今以后,我的妹妹就要交给卓家照顾了。”
  卓太太道:“你放心吧!也叫你娘放心,从今以后,归云就是我的女儿。两家合一家,咱们能互相照应着过。”
  归云要留展风和安德烈吃夜宵,两人都坚辞了,归云便只为卓太太做了红豆沙圆子。又为卓汉书上了一炷香,诚心膜拜了一会。
  卓太太微笑:“归云,卓阳娶了你是福气。这么贴心。”她说得真心诚意,曾经她所期望的儿媳妇是门当户对,有些家底也念过大学的小姐。战争改变了很多,但她的家终于重新得到温暖。她知足,今天比谁都高兴,所以一直笑。
  归云还带着新嫁娘羞涩的笑,低头吃东西,半晌,说道:“妈妈,我从小没有家,现在有个真正的家,是我的幸运。”
  照顾了卓太太睡下,她回到新房。卓阳仰面躺在床上,西服却已经脱下来丢在一边的椅子上,鞋子也脱下踢到了床边,趴手趴脚占了大半张床。
  归云走近,她将床边的台灯扭亮。
  她第一次看到睡着时的卓阳,那次在三马路的小石库门,他醒的比她早,只有她的睡相被他看了个光。
  他睡觉的样子带点迷糊和孩子气,仰着的脸,头发已经睡得歪七竖八,顶不修边幅。她又想起上一次在他的房里睡,这房里乱糟糟的样子。
  以后,这间房间不会再乱了。
  她推了推卓阳:“醒醒,去洗洗再睡。”
  他不动,她只得再凑近他唤他。他的气息变得急促,归云要直起身子,但已经晚了。她只是稍没有留下神,就被卓阳翻身压在了身下。
  “你没醉?”
  卓阳眯了下眼,精明相不掩饰,哂笑:“我说过我酒量没那么差!他们都没听进去。”
  “你在装?”
  他轻轻吻她。
  “我可不想别人打扰我们的洞房,如果不装醉,非被他们折腾死不可!”
  “真狡猾。”
  他动手解她的发髻,解她的扣子,埋首在她的颈窝。
  “我问过安德烈,呃——知道了一些——这次,不会疼。”他抬头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她眼若横波,颊颜生霞,羞得没处躲,只好盈盈望向他,还带着三分嗔怪,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还剩些夜宵。”
  卓阳少年意气情动,等不了其他,直深深吻下去。
  鸳鸯帐暖,春宵千金。细碎的呻吟都带着快乐的韵律,六月的风里带着清新的树叶的香,别样的清佳又异样的浓馥,窗纱上印着庭前玉兰树摇曳的树影。
  归云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身上也有卓阳的细汗,耳边是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她昏昏沉沉,最后只想,卓阳是真的没有喝醉,他竟然骗得了所有的人。
  但卓阳没有骗她,这次是真的有交融的喜悦和欢愉。头一次是激痛的,但她一心向前,忍着,也不说。她以为这是相爱相守的代价。但其实这样的爱是甜蜜的,先痛后甜,相从相就,最后泪光一闪,被卓阳吻去。
  她娇慵无力,只由着卓阳披上单衣去灶披间烧水,再去卫生间准备好澡桶。
  氤氲的雾气里,她的新婚丈夫俊秀的轮廓,眼眸明朗,眉宇飞扬。她靠在他的胸前,听他说话。
  “我真希望打小就在你身边,好让你少受些苦,咱们聚在一处的日子也能多些。”
  她的心软和,因他的话而精神抖擞了些。洗漱之后,略收拾了新房,必要整洁。
  卓阳拿出两人的婚书,大红织锦缎硬面底,鸳鸯戏水,飞凤展翅。封面上吉词很多:“红烛催妆,青庐交拜,盟定齐眉,欢歌偕老”,“同心同德,合歌昧旦之篇;宜室宜家,预卜周南之端”。他们盟定的百年誓约。
  “宜家宜室。”他望她忙碌的背影,又低头看着两人相同字迹的签名:“练了有多久?”
  归云不明所以,后见他指着她的名字问,就说:“一个冬天吧!那时候感念连长叔叔,故多用了心思。”
  卓阳感慨:“归云,你是个聪慧的人,如果从小念书,指不定会是个留洋的女大学生。”
  她笑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命,我惟有在我能所力及的命里做到最好。”她踮脚吻他的额,“我也遇到了最好的。”
  卓阳想起一桩事,在衣橱里翻找一阵,拿出两件东西来。
  归云且惊且喜,是那两块蓝绸布做的新衣服。
  一件是染过卓阳的血迹的绸布做成的过膝短袖旗袍,有血迹的地方用白色丝线绣了星星点点的碎花做缀饰,包裹了卓阳的旧伤,这花缀在裙摆边,极显俏丽。
  另一件是卓阳买了送她的绸布,因放久了陈了色,他竟然不知到哪里去重新漂染了。一抖落开,大朵绽放灿烂的白色玉兰花悦目夺人。是一条卷着百褶边的挂裙。
  归云觉得眼熟。
  卓阳说:“那年在王老板家里,你在台上唱戏,我就觉得那裙子漂亮,只可惜后来被扯坏了。幸而记得那样子,手绘出来重新做一条一样的也并非什么难事。”
  归云且惊且喜:“还能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已是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裙子,又看看那旗袍。
  卓阳搂住她的腰:“自然没有什么事能难住我。”
  归云喜不自禁:“你是万能大仙。”又说,“以后你教我写毛笔字,学算术,还有物理,你是念物理的。我不懂,但我想懂。还有修自行车,装电灯,修水管。”
  卓阳抚额笑:“老天,这些你都会了,还要我干什么!”
  归云勾住他的颈子:“你只要走你的路,其他的都有我来。”
  “你真是——宜家宜室。”他又吻住她。
  千般情衷,只一夜还诉说不够。
  归云是觉得时间不够,她真的央了卓阳教会她修自行车和装电灯泡。卓阳拗不过她,只好手把手教给她。
  上链条,转轮胎,直弄的一手油污。归云不注意,往脸上一擦,就是一道黑印子,被卓阳指着笑,她就追着打。
  装电灯泡的程序繁复了一些。霞飞坊的石库门是颇先进的,故自来水管和电线都很齐整。卓阳先教她电线的排线,又教她看电闸,千万叮嘱安装电灯泡的时候必须要先拉闸。
  归云学得仔细认真,叹服:“也不得不服气洋人,发明出这样的东西,方便了多少人家!”
  卓阳说:“我们若是有机会休养生息,发展生产,也不会差洋人到哪里去。”
  归云心神一黯,是啊,要有机会休养生息,所以他决定要走。他们才新婚,一场分离就在眼前,这虽是她事先就知道的,但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恍惚觉着他们的结合似乎就是在等这场分离。
  只剩最后一个裁断了,卓阳等延安方面给他的回信,确定他的编制和需要去的地方。不过三两个月。归云在掐着手指算。
  卓阳的工作依然忙碌,他和同事们须将报社的事善后,一群编辑记者也各有打算,有同样要和卓阳准备上前线的,也有留下来改换门庭继续供职其他报社的。旧日《新闻报》所有的资料书籍和器材,也需重新做一个规整,有的需找地方保存,有的需转让,还有的需秘密运送至北方支援前线的新闻工作。卓阳不但需要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这些工作,还需兼顾到家中的事宜。
  他先陪老范将法租界菜场的摊位谈了下来,他为巡捕房警长的太太拍过照,故找了牢靠的保人给了归云底气。再是将家中的资产整顿了一遍,卓家家底尚算丰厚,只是卓阳担心时势变化,将部分银票券类兑现成金条,在家中辟了隐秘的地方藏着,又对母亲和归云嘱托一阵。
  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涩,儿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该为国该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说:“你把事情做到这地步,妈妈也只好学岳母,对你只说四个字——精忠报国。”一说,眼就湿了。
  归云却并不过问他的工作细节,只是见他经常晚归,到家后饭也顾不上吃,倒头沾床就睡,有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归云就会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灯下织毛衣缝布鞋。
  时常是卓阳一觉醒来,归云还在灯下缝补或者练字。他就会悄悄站在她身后,看她做事写字,冷不防会吻她的脖颈吓她一吓。归云总会被吓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里暂时忘却一切。
  然后,卓阳会如实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
  “今天把原先报社里几台运作良好的印刷机器偷偷运走送去那里,躲过了小鬼子的防线走的水路,想他们也不咋地。今天相帮旁的报社记者一道又见了达人杜先生,他倒还愿意再做一些捐助。”
  归云浅嗔薄颦:“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妈妈说你这张嘴连树上的鸟都能哄下来。”
  “这位杜先生在大节面前还是让人钦佩的,只是他那位兄弟太坍他的台。”他本因局势紧张,一直抑郁难乐,见着归云故意逗他,也就扬眉一笑,眉宇间却仍留浅愁,看的出满满一腔的心事。
  归云用手指拂他的眉心:“又怎么了?”
  “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阳抓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归云的心紧了紧。
  卓阳也拉开了大衣橱的抽屉,那里也有属于他的一只抽屉,由他自己打理,归云并不干预。所以,她没有想到他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手枪来。
  “这只手枪是救小蝶的时候从日本兵那抢来的。”
  “你想干什么?”她瞪住那只枪。
  “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关系,从两个包打听那里得来一些讯息。投弹的那个流氓原是张啸林外甥方进山管的车行的黄包车夫。”
  “方进山已经被向先生打死了。”归云道。
  “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进山生前对他言听计从。他最近得了势,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风得意,爸爸和万字斋老板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卓阳道。
  “所以你想——”归云不安。
  他又吻了吻她的鬓发,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归云不再说话。卓阳坐下来,就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很熟练地划火点燃,猛吸了两口,忽醒觉尴尬似看归云。
  归云转身从客厅里找出烟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
  卓阳摇摇头,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笑道:“明天蒙娜和安德烈来作客,说要敲我的竹杠。”
  归云看着燃了小半截的烟折损在烟灰缸里,便捡起来,拿过洋火盒子又划火点燃,递给卓阳,说:“那就让他们敲,我会准备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好他们。”
  “小卓太太真豪爽。”卓阳迟迟不接她手里的烟,淘气地对她一笑:“不要烟,这样就好。”说罢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她手里的烟,再次被摁灭在烟灰缸里。
  她从他的发隙间看到那把枪,他是用过枪的,小蝶和她说过,他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杀了鬼子兵。但她听了心悸,此时听了也心悸。
  卓阳拿起了枪:“一切的罪恶本该由法庭裁判,但是现在没有还我们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着归云的手,“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瞒你。”
  “你一个人做太危险。”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间留着淡淡的烟草香,她该讨厌烟草味的,但他指尖的让她深深眷恋,“但我感谢你的一言九鼎,你说了不瞒我就不瞒,我也知道今后你做的事都会陷你到危险境地,我只好说,你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妈妈,为我们保重。”
  卓阳的眼湿润了,浓眉仍扬着:“我始终相信我的每次选择,但你选择了我,却要担惊受怕。”
  “所以你要对我好点。”她钻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有力的勃动,于是,心也安定了。
  愁永昼
  归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无法深眠,她喜欢环紧卓阳的腰,将头脸埋在他的胸怀里,势成联体。这个姿势是她所渴求的。幼小的时候,她喜欢埋在爹的怀里;和小雁流浪的时候,她喜欢埋在小雁的怀里;现在,她埋在卓阳的怀里。
  这是她要的温暖,她醒着来珍惜这样的温暖。
  卓阳半夜醒来,会吻她的额,怜惜无限:“小兔子,怎么还不睡?”
  她又偎近他几分。
  不敢睡,怕一睁眼便见不到他。她也不敢说,只说:“就睡了。”
  靠得更紧些,不愿意放开他。他也知道,就会温柔而绵长地吻着她。归云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那么她也不用醒过来。
  隔日鸡啼,太阳依旧东升。
  归云起个早,买汰烧做得卖力,备置好晚上宴请的菜式,下午更是提早回了家,从红宝石西点房买来法式方包,做了当年在安德烈家里做过的吐司面包。
  只因卓阳叹过:“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面包是在安德烈家里,有位田螺姑娘动手做出来的。”
  她一直想再给卓阳做一次,恰好这回安德烈来,她便花足了心思,还从德大西菜社里买了洋人用的起司,精心料理好这道简单的吐司面包。
  卓太太帮她一起做好饭菜,见菜式里还有老大房的爆鱼头,就问:“但凡你买些熟食回来,总会买这个,是卓阳告诉你这是我爱吃的吧!”
  归云笑着“嗯”了一下,道:“他是孝顺儿子。”
  “你也是孝顺孩子。”卓太太也笑了。
  “他自己倒是什么都爱吃,什么都吃得香,真不挑。”
  “除了吃饭,他其他地方可挑得很,拉巴他那么大可不容易,一副臭脾气和他爸爸一模一样,稍稍不顺自己意思办事,都会不爽快老半天。头皮可翘着呢!”卓太太道。
  “又说我了吧!”卓阳一路笑着进来,搂过卓太太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又撸撸归云发,说,“还是喜欢你的辫子。”
  “真说瞎话了,撺掇太太留辫子。”卓太太点他的额头,将他推出门外,安德烈和蒙娜已经到了,还带了法兰西红葡萄酒和蒙娜在家自制好的牛扒。
  蒙娜不善厨艺,牛扒做得并不甚好,一向琢磨不准调味料的份量,又控制不好火候,故牛扒也显不出鲜嫩的色彩来。她只是喜欢凑上海人家宴客人带菜凑份子的兴,这时看到归云做好的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中菜,不由气馁说道:“难怪阳爱上你,征服一个男人果真要先征服他的胃。”
  卓阳却说:“她没有征服我的胃的时候就已经征服了我的心。”
  归云不想他这般当众表白,轻嗔:“你讲话又没轻头了!”
  卓阳却笑:“我本不是个拘小节的人,和这两个洋人就更不必拘束了。”
  蒙娜撇嘴:“我发现‘洋人’这个称呼是带着仇视的,严正抗议。”
  卓太太陆续摆好了桌子:“好了好了,别老争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饭菜都凉了。”故大家都相帮摆好了桌子,和乐融融地开饭。
  卓太太自丈夫死后,一直冷清度日,家中稍有热闹之事,便能得些抒解,忍不住在席间喟叹:“如果汉书在,少不得和你们这群孩子辨些个学问上的问题。”
  卓阳的脸色瞬间黯了,道:“以往只想在嘴皮子上争过爸爸,从不曾想爸爸的教诲如此珍贵。”
  归云在桌下暗暗握了他的手,他也反握她的手,冲她一笑。
  饭毕,卓太太相帮归云整理好客堂间,又道:“你们年轻人在一道说的话我多半听不懂,还是去隔壁林太太家搓两圈麻将。”
  卓阳晓得母亲是猜到他们会多谈局势问题,她自父亲死后就一直不理会这些问题,待自己决定上前线之后,她连报纸也不看了,彻底回避心底最担心的事。此刻更是干脆借故出门,耳不听为净。
  他很内疚,亲自送了母亲去隔壁石库门的邻居家,再折返回来,安德烈已经嚷着要喝酒。
  卓阳唤归云拿来家里藏的山西汾酒,安德烈头一回喝白酒,被辛辣的口感刺激到,又好奇,再小口抿着喝。卓阳却毫不客气,一杯连一杯豪情痛饮。
  安德烈尝了这酒,知道酒烈,诧异:“你酒量有那么好?”
  卓阳捶他肩头:“朋友,我千杯不醉。”
  归云嗔他说得夸张,安德烈却点头:“你总让我意想不到,当初闷声不响就把安琪尔给追走了。”
  大家都笑。
  卓阳问他们:“国际形势愈加紧张,有什么打算?”
  安德烈一双蓝眼湛湛发亮,说:“安琪尔一句话震醒我,目前形势严峻,我需要回到我的祖国。最近戴高乐将军发表演说,希望法兰西青年做好为国战斗的准备。希特勒早已蠢蠢欲动,整个欧洲都危险。”他和卓阳击拳。
  “正义属于我们,胜利也必将属于我们!”安德烈用法文、中文、英文,将这句话说了三遍。
  蒙娜攫了攫发,道:“我还留着当报社的老板。”
  “蒙娜,你是有退路的。”卓阳道。
  蒙娜笑了:“我父母早亡,兄长在珍珠港服役,就算回去了也只有一个人。不如留在这里,这里会有更多我想报导的东西。”
  卓阳浅浅一笑:“你真是要新闻不要命。”
  蒙娜反驳:“那你呢?”
  于是又是喝酒。归云淡淡地笑,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这时候想抓一下自己辫子来着手梳理,却抓了一个空,才想起自己那两条长辫子已经梳成了发髻,盘在脑后。
  卓阳是真的薄薄醉了,他唤归云准备纸墨砚台,归云为他在客堂间的桌子上准备妥当。他竟一把抓过归云的手,说:“我们来写大字。”
  归云挣了下,安德烈和蒙娜都在面前,她觉得卓阳孟浪了。可卓阳不放。
  安德烈也有些醉,直鼓掌叫好:“自从老师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书法了,阳,我要你表演给我看。”
  蒙娜也不以为意,饶有兴趣地看着卓阳抓着归云的手握住了毛笔。
  雪白的宣纸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浑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线似水,曲线是山。归云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阳的手带着。
  她情愿被他带着。
  一气呵成。
  卓阳笑问蒙娜和安德烈:“你们猜写的是什么?”
  蒙娜高呼:“阳,这是刁难。”
  安德烈皱着眉头仔细辨认,也耸耸肩:“中国字总这样博大精深,不是我能弄明白的。”
  卓阳也不多理会,弃下宣纸,又和朋友把盏言欢。只是他的手还是紧紧握着归云的手。
  送客以后,归云问卓阳:“你写的是什么?我也看不懂。但是你不准笑话我。”
  卓阳在她耳鬓呵气。
  “顶简单的六个字。”
  归云拿起宣纸再认真看。
  他已经低低说了:“卓阳爱杜归云。”
  瞬间,眼泪滑落,将那纸上墨迹淡开。归云胡乱抹着泪,哽咽笑着怪他:“别写这些不正经的,你得写正正经经的。”
  卓阳听她的话,在桌前撑了会身子,闭目,再张目。提笔落地,神情专注,似是酒醒了,也似还在薄醉着。
  他这次写的字,归云认了出来。
  无愧书汉魂
  他没有抬头看自己父亲的书匾,但是已经模仿得一点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轻的气势,更磅礴,更一往无前,更直冲九重天。
  归云上前,握住那纸。
  “好,很好。”她仰首看他,冲他灿烂笑道,“现在这幅字是我的了。”
  不笑的模样只给雁飞看。
  “一天天好像等待命运判决,我觉得勇气在流失。”
  雁飞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来。”
  归云又拼命摇头:“这样他会怨恨我一辈子。我嫁他,原本就带着这个承诺。”
  雁飞叹息:“大城市里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里一片穷山恶水,前有敌寇,后面补给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借故潜了回来。”
  归云坚定道:“卓阳不会。”又道,“他只会往前冲。”
  往前冲是什么?
  归云看到过闸北的废墟和虹口的狼烟。如同在走钢丝,一个不稳,是性命攸关的事。
  雁飞见她气色不稳,安慰:“也不能往坏处想,如果捱到胜利,不但合家团圆,还能功成名就。”
  归云低叹:“要什么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团圆。”
  雁飞拥抱她:“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不怕,真的别去怕。”
  归云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
  得到安慰之后再工作,她埋首算账,剥打算盘珠子的速度愈来愈快。
  裴向阳总跟着雁飞,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趴在饭庄的台子上写功课,时而也会开下小差,将脑袋探向雁飞:“雁阿姨,小妹妹出来以后,我教她写字。就像干爸爸教我一样。”
  雁飞笑着撸撸他的脑袋,这个孩子对新生命的企盼比大人来得更为强烈。她又看着归云叹口气:“你都要成老黄牛了。”
  归云不抬头:“世道艰难,我须努力。”
  “从来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难。”
  归云抬起头:“这年月,从来只能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不当人。恐怕这样我们才能熬下去,活过来。”
  雁飞叹了下:“卓记者果真是干革命的,都把你这丫头教成什么样了!”她望了望自己的青葱玉指,曾经是有薄薄的茧的,后来下了海,养得尊贵,薄茧也慢慢消失,如果过往岁月一般,“我的孩子生下来,我这副德行可怎么养她?”
  归云坐到她身边:“我来养。我还聘你做我的账房先生。”
  雁飞竖竖眉毛做怪脸:“我们母女岂不是寄在你篱下?”
  “休胡说。”
  雁飞倚靠在归云肩上:“我还真没想过日后的路怎么走,只盼着这条新生命,老实说却真没光明大道可开给她。”她想了下,“干脆我入干股给你算了,当我给我孩子存老本。”
  “我答应,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你帮衬我,我更不怕了。”归云笑道。
  雁飞也笑:“就要这样,你是愈发能担事了。”便和归云一块商量着店里的事,出了一些经营的主意,又多令归云找了些活儿干。
  她能看见归云眉宇散不开的淡淡的愁,她疏朗的笑越来越少。她便知道她是在承受着割舍的痛。归云竟肯从心头割舍,放了自己爱的人走。如果换作她,不放,坚决不放。
  然,雁飞转念,不放又怎样?郎心磐石,坚不肯转移,该走的还是要走。
  归云到底比她幸运,也比她坚强。
  雁飞在饭庄的雅阁恍惚睡去,归云找了毯子来给她盖上,带了裴向阳到外间,自己也轻了手脚做事。
  已是黄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点坠地的声响,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抚摸了她的发。
  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口中却轻轻问:“你走的时候真的不后悔?”
  他轻轻答:“我不能后悔。”
  “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狠?周老爷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岁。”
  “很好的纪念不是吗?”
  她睁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向抒磊只是望着她。她睡着的样子一如当初,在灶披间生火的时候偷偷睡觉,锅灶的黑灰睡到脸上去,醒来像只花猫。
  他不常笑,不愿笑,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的时候笑了。当初她迷糊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她睡醒的时候有片刻的迷糊。
  她眼里的他,俊俏一如当年。一个男子,怎能如斯俊美?
  那时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她捅破这层纸,他极力回避。可终于她看见他狰狞的一面。当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厢房的门,却见他好好一个人蜷缩着抽大烟。她去争夺他的烟枪,再然后看到他的伤。
  让他继续抽?不不不。她不让他抽,毁了他的烟枪,坚决要他戒。
  “我早说过,你带我走,是带我脱离苦海,日后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却说在我身边意志不坚定。”
  她记恨他走时的速战速决,抽刀斩乱麻,谁也不比他干脆。让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厢情愿表错情,任性妄为。以后种种,是命运惩罚她,也是她自己惩罚自己,存心堕落到底,豁出去给他看。
  从此心中没有光明。
  他毁了她的情意,还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我后来做过雏妓,再后来做了舞女,现在要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人生不过如此罢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