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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24 未再(当代)
  谢团长笑着摇头,再缝补他心头的裂痕:“因为时间无多,所以我们每做一件心仪的事情都格外可贵。因为错过机会,也许就是一生的缺憾。”
  星河遮不住的明月跃上了柳梢头。
  谢团长在柳树下停驻。
  “我喝酒,我抽烟,我也吃肉。战士们辛勤劳动赚取零花钱,我赞成他们买一些自己喜爱的物件。因为我们可享用的时间很少,终有一日,我们须将自己宽裕的时间拿去冲锋陷阵,在有限的时间里,何必让自己遗憾?”
  卓阳走出孤军营,月亮跟着他一起走,一路的白光直到三马路的小石库门。
  幺二们的生意早歇了,有的妓女留了客,捱捱挤挤的石库门隔音效果很差,就会隐约有荒唐的呻吟传出来。
  卓阳早已习惯。他小心上楼。
  楼上黑洞洞的,没有掌灯,他有些奇怪,照例夜里办公室内总得留一人当值,点着光线微弱的小煤油灯做校对工作。
  他打开门,对门的窗口洒了半间屋子莹白的月光。他只看到月光下一双晶莹的眸子。
  “归云?!”
  暗里只传来她幽幽的声音。
  “你先关门。”
  门关了。一室黑,月光照过来。
  她站起身,拐了一下,又跌坐在椅子上。
  卓阳惊了,急急上前。
  “你的脚?”已经抬起她的小腿,仔细查看,对着月光,看出踝骨肿了,用手替她按摩。
  归云说:“我对蒙娜说,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她就把你们办公室让给我。”她的小手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辫子扯着。
  “嗯。”他低头,专心致志只按摩她的伤脚。
  “照相机好用吗?”
  “好用。”
  “你抬头看我!”
  他抬头。
  她面对他,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辫子很长,及到腿部。他一直想问她这样的长发留了有多久。
  “我打小就什么都没有,后来碰见你,你给了我一片天。”她清亮的眼直直看着他,不服输地看着他,“你不能把你给我的东西全部讨回去!这样我会很穷,我会再做回小瘪三。”
  她要哭了,可咬着嘴唇,不哭。
  “你说不能老哭,不然这辈子的悲伤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所以我不哭。”
  卓阳将归云抱紧。
  “你对我没有信心,我说过我唯一能回报你的就是让你安心。你总不听我的,总是按着你自己的心思做。”
  归云推开他,但还咬着嘴唇,似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她的手指转到自己的衣裳扣子上。月光下,一一敞开,坦然呈露。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卓阳屏息。
  恍如回到最初那夜,梧桐树下的女孩,在月光里唱戏,他的心不能自持。
  此刻,同样不能自持。
  她的皮肤明净如白瓷,由淡淡的月辉笼住。少女的纯香悠悠,娇躯轻颤,缭乱他的心神。
  “卓阳,你给我一片天,我把我自己给你!”朱唇微启,如嗔如诉。
  归云埋进卓阳的怀里,脸上滚烫,浑身滚烫,也灼烫他的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能后悔!”
  原来只要她执意,他也逃不掉。
  她执意了,带着别扭的坚持,一意孤行。女人的天性让她懂他的软肋,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主动,就让他毫无退路。
  纯真的爱情,最怕天罗地网,溺毙此刻沉迷的天真。
  卓阳避不掉归云的坚持,心更乱,意愈荡。
  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滑腻的肌肤,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触摸,原是与自己的身体一样火热。她的手大胆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最圣洁的地方,于是,他抚触到她热烈跳动的心。
  “归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归云只是靠在他怀中,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侧小声说:“其实,其实,我——我知道你那天在厨房——”她说不下去,脸红了,直埋在他的胸膛。
  他不能退,也不会悔,慨然地抱她起身。
  “归云,在一个月内,我们要办好婚事。”
  她只能点头,害羞得不能抬头。
  临头这一招是破釜沉舟,可心在胆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由他来摆布。
  办公室西面有小厢房,还有一张小书桌,小书桌旁有一张单人床。
  归云坐在床上,又执意了,坐起身子,一颗一颗替卓阳解扣子。黑色的中山装,白色的衬衫,从她的手中落到地上。
  他与她,一样如同初生的婴儿了。
  卓阳替她解辫子。躺倒之后,黑发如缎,铺了满床。黑发之上,是对他的致命诱惑。
  她仰望他,屋顶的老虎天窗在他们上头大敞着,一轮满月映上窗头,洒向他的身上,镀出一层圣洁的光辉。
  他托住她的纤腰,笨拙地捧她在掌心,小心翼翼,好像要花尽毕生的力气去呵护。
  满头满身的汗,互相浸染,互相消融。
  在融合的那刻,她迎着痛,咬了牙关。他在她的耳畔喘息。
  “对不起,归云,对不起。”
  她便坦然了,想,她为他痛这一次,往后就是一生。
  都心甘情愿。
  “归云,我绝不让你后悔!”他摩挲在她的耳畔,重复一夜的誓言。
  她的心,还在他的掌心里。她的身体,也在他的怀抱中。
  生命是满的,她心满意足地将她的发绕在他的发尾。他的发太短,绕不上去,她不气馁,对着月光,细细系了一根。
  他只揽她更紧。
  今夜他的话很少,她的一往无前,令他语塞。
  一片深情,以此明志,终于成了他的归云。
  “不准朝三暮四,不准抽烟,不准废寝忘食,不准——”归云细声掰着手指头认真说,说不完就被他以吻封唇,身体复又交融,她能感受他初尝人事的难以压抑的少年般的勃动。
  仰望天空,月亮害羞地躲进云层里。她的身体里,她的生命里,有他的生命。
  这辈子都没有这刻这样圆满。
  一觉睡得格外香,也格外累。
  床太小,卓阳一直揽着归云睡。侧着身,用他的胸怀保她睡得周全。
  当晨曦从老虎天窗洒进来,他能看到她面颊淡淡睡晕。她睡觉的时候喜欢微噘着唇角,睡相也不甚好,她的脚因踝骨的扭伤未退,似乎高高搁着会更舒服,所以便不客气地大喇喇搁在他的腿上。
  卓阳却溺爱她这样的睡姿,一动不动就看着,渐渐起了意,探手将床边书桌上摆着的钢笔和白纸拿过来,半坐起身子,拧开钢笔,开始涂鸦。
  他手臂轻微而有力的动作,惊醒了归云。
  甫睡醒,他就提着一张画到她的眼前。她动动身子,把脑袋倚到他的肩膀上,揉了揉眼睛。
  他的画是模仿张乐平给报纸画的漫画,只画了四幅,主人公是两只小动物:一只小猴子和一只小兔子。
  第一幅是小猴子拿着画纸画笔给做唱歌状的小兔子画肖像;第二幅是小猴子躲在草丛里偷偷看卖花的小兔;第三幅是小猴子蹬了小自行车带着小兔子,小兔子手里撑了一把小阳伞;第四幅单单只有小猴子一只,胸前挂了一张牌子做认错伏低状,胸牌上面写“杜归云小姐,我错了,嫁给我吧!”
  小猴子嬉皮笑脸,眉毛浓浓的,很得卓阳的神采,小兔子的眼睛又大又圆,分明是自己的翻版。
  归云捏着画纸,吸了吸鼻子:“我又不属兔子。”再看了看画纸,又温声温气道,“你都说晚了。”
  卓阳笑嘻嘻地翻身压住她:“流程上是有点失误,不过政策上还能弥补!”他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小狗,嫁给我吧!”
  归云轻轻捶他:“你又不正经了。”
  卓阳正色:“我很正经。”朝阳耀眼的光辉打在老虎天窗的玻璃上,闪闪发亮,卓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归云,你是能和我并肩的人,能一同迎接这样的太阳。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觑了你。”
  他抬头,却扯动两人结着的发,都“哎呀”低呼出来。她的发丝长长的,他的发梢短短的,系了一夜,竟没断。
  归云扯开两人连在一起的头发,迎上他的眼睛,说:“我们是结发夫妻呀!你能做的我也能做,只是我们的分工不同。你要我信你,你也必须要信我。”
  她抚摸着他俊朗的面颊,那眉那眼,此刻离得如此近,连呼吸也息息相关。
  “小卓太太,从今往后我万事都信你都听你。”他展颜嬉笑的眉眼近了,呼吸近了,手,也放到不该放的地方。
  归云的脸在朝阳底下火辣辣烧起来。
  “还疼不疼?”他凑到她耳边问。
  归云的羞窘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便用力推开他。
  “你讨厌!”
  卓阳猝不及防,卷着被子“噗通”一声就翻倒在地板上。原本遮着他和她的被子半拖拉到地上,和他们的衣服做伴。
  他和她,这下是真真切切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两人均呆了一呆,将对方上下看个通透。
  “哎!”归云捂着脸别过头,羞到无地自容。
  卓阳在地上坐了半晌,直盯着归云。那妍姿清质,宛如朝露,是朝阳之下盛开了玉兰花。
  他画过无数人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能胜过眼前的她。卓阳不能移开视线,只呆坐在那里。
  归云急了,又扭回头,满面通红,轻捶床沿,嗫嚅轻唤:“卓阳——你别看了。”
  卓阳方怔怔清醒,捞起被子又爬上床,将归云裹得牢牢的。临了,突然挠挠头发,咕哝了一句:“我不是问你那个,我问你的脚。”又拍拍床沿,再咕哝一句,“我们去永安公司买张大床吧!”
  最后两人磨蹭了半天才穿戴好起床。日头升得老高,推开窗,暖风习习,不少人家将被褥晒了出来,在弄堂的上方挂起万国旗。
  归云将卓阳画的漫画仔细叠好,塞进衣兜里,再撤了床单和被褥,要带回去洗。卓阳只在一旁傻傻地笑,问她:“你还记得第一回咱们去安德烈那间石库门的事吗?”
  归云抱着被褥想了一会,满眼问号。
  “真的还不懂?”卓阳抱过她手中的被褥,用嘴努了努。
  归云猛然懂了,小嘴微张。
  “安德烈和蒙娜?!”
  “孺子可教。”卓阳扣了扣归云的脑门。
  归云又虎下脸:“你怎么什么都懂?你——”
  卓阳马上竖掌立誓:“我只是平白比人聪明一些,从没那怎样——”抱住归云的腰,贴着她,说,“也只是偶尔会想一想。”贴近她的耳朵,“只想你。”
  归云将脸埋进手里的床单中,被卓阳扳过脸,面对他微笑的眉眼。
  “昨晚的勇气跑哪里去了?”
  归云只觉得血往上涌,连太阳也戏弄自己,光线晒得脸愈加的热。她不能再听卓阳的戏谑,推开他,一拐一拐努力快步出门下楼。
  卓阳长腿快脚,将归云买的莱卡照相机挂上脖子,再锁好门几步就跟上她,抓过她的手,搀着她走了下去。
  楼下的天井里,蒙娜正和一幺二聊天,转头见他们下楼,落落大方地走过来。
  “我以老板的身份今天放了员工的大假,很够意思吧!”
  归云对她的敌意早已全消,但听她竟把话说得如此露骨,也不好接腔,只埋着头不吭声。
  卓阳可不管这么多,他搂住归云,对蒙娜说:“你是顶够意思的老板,不过我提早通知你,该准备红包送我这准新郎官,一个月内我收账!”
  蒙娜爽朗地笑出来:“阳,你算不算大小通吃?”
  卓阳皱皱眉:“不要学安德烈乱用成语,这叫佳偶天成!”
  归云终于抬起头,瞪卓阳:“你这自大狂,老这样瞎话三千!”
  卓阳只管推过他的自行车,一拍后座架,在阳光底下一挑眉毛:“小卓太太,尊驾上车!”
  归云愉快地跳上车,坐在他的身后,同蒙娜道别。便由卓阳带着,从狭长的弄堂里穿风而过。
  蓝天明朗,心似骄阳。
  意难平
  归归云回到家,因为心中尚羞怯,不准卓阳送她进门。
  卓阳不舍得放开手,说:“我回家就会和妈妈提,过几日送聘礼到你家去。”
  她垂首点头。
  卓阳执起她的手亲吻。
  “我们在一起,谁都不准懦弱!”
  她抬头点头。
  终还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进门上楼,空气凝重。
  展风和庆姑各占一地,都沉默无语。
  归云心口怦怦直跳,怕自己昨晚一夜未归的事露馅。这原是自己情动义动,破釜沉舟成全自己的路子,但要说穿开来,面上也挂不住。尤其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
  她心里虚,声音便也虚了点。
  “娘,怎么了?”
  庆姑竟开始抹眼泪。
  “我们家造了什么样的冤孽,怎么会遭这样的事体!”
  归云糊涂,再看向展风。
  展风立起来:“我打定了主意要给归凤一个名分,她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童养媳,只不过现今我要恢复她的名分罢了。过阵子我就会向她求婚,我打定了主意,我们先订婚。”
  归云惊讶:“这样快?”
  展风点头。
  “归凤,归凤,她是好孩子,但但——她——”庆姑一个劲儿抽泣。
  展风走到庆姑面前。
  “妈,归凤都为我这样了,我若不给她一个交代,必是猪狗不如。我做不得这样的事!”
  庆姑抬起泪脸:“咱家欠她,照顾她一世也甘愿。可她,她——失节了呀!”
  展风跺脚:“我只认她,不管其他。”说罢冲进自己房里。
  庆姑扑到杜班主牌位前泪泣:“你看,这一个个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怎么都这样了!”
  归云很难再安慰几句,更怕自己和卓阳的事会愈加触怒庆姑,只拍抚着庆姑的背脊,使得她歇止伤心。
  庆姑只觉得身边的孩子早已远远脱离自己的掌心,没有一个把握得住,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圆满,不由更悲戚生活的不平,哭哭凄凄及至中午才歇。
  归云服侍庆姑睡了午觉,才去展风房里。展风仰倒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发怔。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往床沿坐下。
  “我没有更多时间了,要在一切安排好之前,将归凤的名分定下来,对她有个好交代。”
  归云问:“什么叫没有更多时间?”
  展风“霍”地坐起身,道:“向先生说,整天做暗里工作终究是下三滥的勾当,他说陪都那里的孙立人团长重组税警总团,要迁移到贵州都匀练兵。向先生与孙团长有些交情,有意组了咱们投那边去。不过这两个月多就动身。”
  归云心里担忧:“你是要上前线?”
  展风用力点头:“上了前线才能与鬼子正面交锋,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娘还不知道?”
  “不知道。”
  “她不会放你走的。”
  展风叹了一口气:“这回只怕不走也不行。”顿了一下,又说下去,“向先生的上面下了令,是宗难做的案子。向先生说怕按咱们的力量完成不了这案子,那就是违命,可能还要陪上命!”
  “怎么会这样?”
  “上边的不和殃及池鱼。也别怪旁人都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不光吃钱财,还会人吃人。戴某人和孙团长有嫌隙已久,他手下不少兄弟申请编入正规军上前线打鬼子,他只不肯。向先生就提过多次转编申请。”
  “难道是要用困难的任务整治你们?”归云更担忧了。
  展风不愁:“等到他们下令,咱们早到了都匀了,一切有孙立人团长罩着。所以这之前我得把归凤的名分定了,好给她一个承诺。”
  归云忽然觉着伤感,这自小一同长大的男孩,已伸出了有力的翅膀。他要飞了。又想到卓阳,心下黯然。
  “不能不走吗?”
  “这回方进山的事情是我莽撞了,向先生说恐怕还会有后遗症。防患未然,去前线反倒安全,留在这里万一到了腹背受敌的局面就不好办了!”
  “向先生倒真是色色想得周全。”归云轻轻点头,“这样缜密的心思。”
  “上海还留着一些资深的兄弟,会护了家人周全,你的卓记者也非省油之灯,所以我也放心。”展风笑道。
  归云蹙了眉:“他怕也是要往前线跑的。”
  展风一惊:“你放他走?”
  “这样的时刻,怎么留?你们能留下来吗?”
  展风想了好一会,缓缓摇头。
  “不甘心。有上前线的机会,怎能留下来?”
  归云惨然一笑:“我听的那句话——十万青年十万兵,我也终究是懂得的。”
  只是懂得要用割舍去成全。归云明白。
  她将卓阳画的漫画放在床头的木头匣子里,和蓝布,白手绢,黑钢笔,字帖,泛黄的信纸放在一起。
  这些东西都是卓阳给的,她收的好好的。匣子渐渐丰满,她的心也是。
  归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自己的脸,仿如一夜之间脱了稚气,端的是云娇雨怯。她嫣然一笑,笑给自己看,也像笑给卓阳看。
  下午时分,归云在晒台上偷偷洗被单床单,床单上隐隐淡淡的血迹化在肥皂水里,淡了,没了。她在日头下面洗了个满颊春色。
  稍晚些,归云先去店里照看了一会,又去了雁飞的亭子间。
  裴向阳照例在雁飞处写功课,看见归云来了,很是兴奋,又跑又跳出来叫:“干妈妈,干爸爸来看过我啦!他还带了棒头糖来。”他的小手抓起一只包着花花绿绿糖纸的带棒子的西洋糖,用力晃了晃。
  归云很高兴,卓阳终于将包袱卸下,坦然处理一切,也面对一切。
  她蹲下对裴向阳说:“干爸爸要你好好学习文化,才奖励你棒棒糖的。你可不能偷懒!”
  裴向阳拽住棒棒糖直点头,马上乖乖跑去写字。
  归云轻吁:“向阳真乖,这样的孩子多几个也不难带。”
  雁飞只侧侧脸瞧她,笑得有深意。
  归云摸摸她的小腹,雁飞的孩子长得很快,连带她本人也愈加雪白丰硕起来,皮肤细瓷一般,光泽动人。要做母亲的雁飞是越来越美丽了。
  雁飞的孩子在归云的抚摸下,动了两下,吓到归云。
  “不会疼?”
  “傻孩子,怎么会!”雁飞喜欢拉她的辫子,她将她的两条辫子并拢挽起来,突然发问:“什么时候梳髻?”
  归云面泛桃花,想起昨夜的结发。
  “卓记者今天来看向阳的时候春风满面。”
  “他一向有一阵没一阵。”
  “怕是令他开心的另有其事。”雁飞呼了一口气,拍拍归云的苹果脸,“我要把你嫁出去了。”
  “是,我要嫁给他。”归云老实说。
  “然后送他上前线?”
  归云顺目只看雁飞的小腹。生命在成长。
  她点头。
  “他什么都肯跟你说,总归是好的。”
  “其实我真的害怕,可我不能阻拦他,他的全力都在这上面,不让他做,等于废了他。”
  “可毕竟还是坦诚的。最怕就是什么都不说,基本的信任都不给。”雁飞抚住自己的肚子,“真好,等我的孩子出生起码父母双全。”
  归云讶异。
  “过继给卓先生卓太太做过房女儿可好?”雁飞笑问。
  “自然是好的。”归云拍手。
  两人又闲嗑一阵,归云问了不少孩子的事情。不知怎地,她总觉着自己是做好了准备要做母亲的。做裴向阳的,做雁飞孩子的,也会做自己孩子的。她更要思顾的是一个大家庭的完整。
  “我们要尽快找机会把归凤接出来。”
  “我早先就听说张府老太太很中意归凤的戏,以后恐怕还得与张府有所周旋。”雁飞说。
  “那也只能给她唱,只要归凤能回来。”归云叹了一口气。
  雁飞站起来,拉起了归云。
  “进了油锅煎熬过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垮,相信你们归凤吧!”
  归云与她拥抱。
  她相信雁飞,也相信归凤。
  方进山死了以后,杜家按兵不动,方家除了举丧也没出过大动静。一切都太过静悄悄。
  旧日在庆禧班交好的师姐告诉她,方进山的助手周文英出了头,掌管了以往方进山的山头。方家失了势,几位太太为了遗产各不相让。最后闹到张府去,张家的大弟子一裁断,按入门先后和长幼分配了。分到归凤,她年纪最小,入门最晚,地契房契都没有她的份,只有一些贴身的首饰。但她没有立刻从方家出走。师姐说她怕是要从方家再争得什么。
  她去宝蝉戏院张望过,远远看着归凤。归凤也看到她,向她摆摆手,毅然决然还是坐进方家的那辆银色小汽车。临钻进车门的时候,柳枝似的身子僵硬不折,头发在风里乱着,在找方向。
  归云看清楚车里只有一个司机,早没了先前前呼后拥的阵势。她只需跨一步,就可以到马路这边来,可是她仍是被车子载着消失在马路尽头。
  归云在晚霞之下,等不到归凤的回归,莫名百感交集。头顶一片晚霞结成红云,围着西下的夕阳,夕阳边飞出一群迷惘的鸽子,不知怎么逃离黑夜。
  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和人,仿似一切离合都未发生。归云只记得归凤的摆手,她脚步沉缓,心中却是江流滚滚。
  归凤,怕是在等方家的人自动赶她走,她一定猜到方进山的死和展风有关,她的沉默是不想因为她而牵连到展风。最后再受那么一点委屈,也是为了展风。
  她懂归凤的心意。不单是自小在训练时,在舞台上磨炼出来的心意相通,更有经历千疮百孔后万般妥协的无奈,原来一切的圆满并没有那样简单。
  归凤更懂得了等待。
  归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伤心。她失落地走在黑夜里。上海的黑夜总是活跃的,能不期然让人的心也跟着沸腾,沸腾了,更显伊人孤独,也更煎熬人。
  她回到店里。
  店面临街的地方新近添了售货柜,出售馅料和半成品,很是有人气,故而流连的顾客将门前挤得更窄。饭庄隔壁开了一间水果鲜花摊,本就要分享“老范饭庄”的人气。归云对新来的摊点老板很客气,老板也客气待她,给了她很好的折扣,于是“老范饭庄”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盘的品种。
  日子似乎一天天好转,在整个中国都无法好转的情况下。或许人们天生的求生本能强过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
  陆明找归云:“展风哥去找归凤了。”
  归云悚然一惊,待转身,宽厚温暖的手掌拍抚到自己的背上。
  卓阳站在她的身后。
  “不必担心。”他说。
  他听完了归云的叙述,还是重复这句话:“不必担心。展风的话会给归凤信心,有信心就更有动力。”
  卓阳也有实话要对归云说:“莫叔叔延安方面的好友写信给我们,邀请我们代替莫叔叔去晋察冀帮助沙飞办报纸。”
  “会上前线去?”
  “是的。”
  “什么时候走?”
  “等上海的事情料理完。毕竟报社很多档案照片资料要保全稳妥,以后都是历史的证据,不能让敌人得了去。还有一些仪器设备要移交给在上海继续新闻事业的战友。”
  归云坐着,心里沉沉。
  老范端来了糟凤爪,黄泥螺,糟毛豆等小菜,并一壶暖好的黄酒,齐齐摆放在桌上:“小卓先生许久不来,今晚好好吃一顿家常饭。”
  卓阳不客气,撸起袖子,帮忙摆好碗筷,并为归云安置了酒杯。
  他似是饿了狠了,先啅了一只黄泥螺,吃得津津有味。他吃东西的时候永远很香甜,不挑食,大快朵颐,十分爽气。
  归云就看着他吃,他本就和一般男子不一样,举止潇洒大方,从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气。他和她,都是从孩子长来的,都还没脱了最后那股子孩子气。只有她,见过他男人般认真的凶猛的表情。在满天的星斗下,他们一起长大。
  她给卓阳倒了酒,拉着老范坐下来,也给满上了酒。她端起酒杯:“老范,做我们的证婚人吧!我要当小卓太太了。”
  老范早已料到,和她干杯,笑道:“这是大喜事,我还一直琢磨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把人生大事给操办了,这下可好了!”和归云对饮而尽。
  卓阳双手都是油渍,摊着手,只叹:“你总抢先把流程走了,让我怎办?”
  归云拿了酒杯送到他唇边,要喂他喝。他不谦让,仰脖子一饮而尽。她再度斟满,再喂他喝,他还是一饮而尽。再斟,再喂,再饮。
  老范见归云愁色重重,不忍,便劝:“夜了夜了,不要喝太多。”
  两人都恍似未闻。卓阳不管归云为他斟多少都照喝不误。两人拼着劲,老范看出端倪,悄悄退了。
  末了,归云将酒杯扣在桌上,跺脚:“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
  卓阳抱紧她:“我不想说得我有多高尚。归云,从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发条。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中国,我怎么看都不满意。爸爸骂过我是禄蠹,杂念太多,追求主义论,思想狭隘,杀心又重。他说得都没有错。
  “我常常想,这个世纪的中国人活的太没有自由和尊严,中国人的自由和尊严争取起来也太难,何时才能在这片神州大地再现光明?尊严、自由和民主,都是我们要争取的。我为我们的民族而骄傲,看看爸爸收藏的字画,就知道我们民族诞生过多少能震撼世人影响世人的大师。我们并不像外国人说得那么软弱可欺,他们用瓷器命名我们的国家,这根本就是错误!日本人以为能征服中国,这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不能苟且言败,驱逐鞑虏,再谈光复中华。
  “或许光明之前,我们要经历史无前例的黑暗,谁都逃不开,总要有人站出来。打淞沪战役那会,每回我去给即将上前线的士兵们拍照,都会难过。前方的路有多难走?但总要人去走。
  “鲁迅先生在文章里写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倒是愿意去走这条路,走通它,不只是为眼前的抗战。我所理想的尊严、自由和民主,都需要我自己做出选择,更需要付出,一旦我如此想,就没有办法停下来。
  “爸妈爱护我,总想把我遮在后面,我不想永远站在后面,我抛不开这身国仇家恨。爸爸临终给我的遗言,他是终于理解了我,他愿意放开手让我去走我的路。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能通过社会实践,实现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尝试,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证实它。
  “父母生养我,他们没的选择地生下我这个不孝子。但是归云,我是想让你有转圜余地,结果却小觑了你对我的情意。你这样待我,我也无以为报,我总说要担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所以,请你包涵我。”
  他一下说了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那许多话。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归云不能全懂,只深深凝视他,听他一气说的那么多话,这一刻,她觉得被包容在他的怀抱里。
  “我说不来那么多大道理,你不要说那些要包涵你的话,其实你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得多的多。我知道这样的年月要一个合家团圆也是一片痴心,我多想跟你说,你上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上山下海,再也不愿离开你。我是打单的一个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给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选择,好坏我来为你垫后。”她埋首在他的怀里,泪水在他黑色的中山装上留下绵延的痕迹。
  她的哽咽也在他的胸臆。
  “我至死无悔。”
  深深拥抱。归云想起一首似在哪里念过的古诗,如人是瓷器,砸碎再和泥,两个烧成一个,就不用分离了。
  那样有多好。
  她感到卓阳在吻她的发。
  展风回来得很晚,他蹑手蹑脚上了楼,只有归云一人坐在客堂间里,正在织毛衣。是卓阳送的蒙古冷毛,蓝色的,在夜里看着更冷。归云一针一针,飞着速度,马不停蹄。
  她在赶时间。
  “归凤答应我了。”展风吁嗦。
  归云的心,落定下来,落实下来。
  “但她说现在不能离开方家。她比我有耐心,比我想得周到。”展风坐倒,好生落寞。他以为是他在保护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顾他。
  归云拔了拔火芯,灯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映红了两个人的脸。归云却觑见展风手腕上雁飞送的白色的腕带没有了。许是送给了归凤,也许是向归凤证心的时候除了去。
  她不再多问,也不能多问。归凤和展风之间,终于有她不能发表意见的地方了。
  鞭炮声震天价响起来,震了他两人。窗玻璃上的倒映无数人间光影,赤橙青蓝黄绿紫,人生的颜色本就这样多变。
  原是弄堂里有人家办喜事,婚丧嫁娶是任何灾难都挡不住的人生历程。
  “展风哥,我要嫁给卓阳了。”
  展风开怀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给你办嫁妆,用我自己的积蓄来,我也狠积攒了一笔款子呢!”
  归云握着毛线,听着鞭炮的声响。
  办喜事的人家很大手笔,还置备了烟花,灿烂的花朵放在黑幕沉沉的夜空里,霎时开放,又霎时熄灭。
  归云的心,也跟着一亮一暗。
  那霎时的灿烂,照亮了整个上海的夜空。
  好事近
  归云没有想到卓太太在大清早就来了饭庄门口等自己,一副显然没睡好的样子,娴静的面容上现出疲倦,眼窝深深的,眼中还有血丝。但还慈爱有礼地对她笑着招呼:“早上正有闲空,陪阿姨去城隍庙湖心亭喝早茶吧!”
  归云便挽了卓太太的手,叫上黄包车,一路往城隍庙去。
  两人一路无话,只卓太太温柔地握住归云的手。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巧的翡翠戒指,戒环上精雕着玉兰花朵的花样,不张扬。归云觉着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卓太太说:“这戒指老款式了,可也算古董一枚,当年卓阳的爸爸挑了好多给我,我单单看中这一个。他说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个。这些年为了生计和他父子的爱好,家里把金器玉器都当个精光,也就剩下这个了。”
  归云却说:“旁的都是身外之物,总还会回来的,重要的是那份欢喜。”
  卓太太爱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两父子心气很近,真不错!”忽又叹气,“其实卓阳很像他爸爸,并不是我夸自己家的人,他们这样一副侠义心性怕是改不了的。”
  归云低了头,轻轻道:“我明白。”
  车渐近了小东门,城隍庙里熏染出的朦朦香烟也近了。
  卓太太说:“来了这土地庙,香自然是要烧的,不然不成敬意。只我是天主教徒,拜不得第二尊菩萨,还是你去代我致意吧!”
  归云得命,便独自进了正殿去拜城隍菩萨。菩萨着的是宋朝服饰,威严凛凛,是守着上海的一方土地大神。
  菩萨跟前低首膜拜的,却有不少身洒巴黎香水,足踏西洋皮鞋,头发烫成洋人卷子的摩登中国太太小姐。一时间香烟气夹杂脂粉气,庙堂里尘世气十足。芸芸众生带着尘世气来膜拜菩萨,希望得到庇佑,可不知让菩萨也沾惹了人世间的风尘。又或者带了尘世气的菩萨才更可近,人们总依傍离自己近些的倚靠。
  归云很虔诚,进了香,心里想着要菩萨保佑的人,悄悄数来,发觉自己关顾的人很多,突然觉着不孤独了。
  出了正殿,卓太太离得远远的等她,见她走来便挽住她径直往湖心亭去。一路不少小食铺子,有什么酒酿园子、南翔小笼、白糖粥、五香豆等等。香烟气未散,又混杂了食物的香味,庙宇的周遭是烟火鼎盛的人世。
  人们寄往神灵,也不过是寄往自家的烟火生活能更兴盛。
  转过九曲桥,桥下池水并不干净,总有没有公德不尊礼仪的人往湖里放尿,浑浊了一池的水,往绿油油的湖面看下,竟还是有鱼的。
  归云只跟着卓太太一路进了湖心亭,并不挑靠近湖边的位置坐。堂倌泡来了毛尖,并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黄连头。
  归云见茶水和小食是堂倌自动上的,便猜卓太太一定常来这里。果然卓太太开口了:“卓阳的爸爸很喜欢在这边,曾经在这里参加过日本的一个作家,似乎是叫芥川龙之介的,开的一次文学研讨。回到家牢骚满腹,只说这边优良风景被糟蹋尽,在邻国大师面前丢了份子。”卓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微笑,只是闲话家常的样子。归云却在心中隐隐作痛,面上不由凄然起来。
  卓太太见她这样,又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经历多了,也就不怕了。”
  归云点头。
  卓太太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白纸来,并不展开,直接塞到了归云的手中。她的面容还是安详,平静,只是在说家常的样子。
  “在打仗前,我们家有十几件卓阳爸爸喜欢的东西,都带回了浙江老家山里的一座旧书洞,怕以后的人不知道路,就画了一幅图下来。卓阳爸爸说了,卓阳性子激烈,好承担,有些责任咱们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让他来担,只能委屈未来的儿媳妇了。”
  归云一惊,直直望住手里的纸卷:“阿姨——您——”
  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纪大了,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离乡背井得可过不惯。我真高兴往后有个女儿似的儿媳妇能陪我,这就是最大的福气。”
  她推住归云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纸卷:“我且自私这一回,这是咱们的秘密,是卓阳不能够知道的。”她诚恳地望着归云,轻轻道,“卓阳爸爸最后保的东西,也在那里。”
  归云的眼睛湿润了,抿了抿唇。她将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递上,微颔首,唤了一声:“妈妈,用茶。”
  卓太太的眼也湿润了,掏出手绢擦拭。
  喧嚣的茶楼里有卖艺的人吹起了洞箫,和着提着鸟笼子吊嗓子的戏客,还有卖唱的小歌女,千声百态奏出来的生机。
  离开湖心亭的时候,归云看见湖底的老龟停在浅洼处深长了脖子喘气。它身后的水是污浊不堪的,它不得不时时扬起脑袋深呼吸,才能有气力再把头低下去,逆来顺受,只为活下去。
  归云将那卷白纸藏得很好,放在木匣子的最深层,在放进去的时候,她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将这张地图牢牢记住。
  卓太太是在次日就携了卓阳到杜家提亲。上海的洋派风气兴盛,可卓太太并没有因此失了古礼,她找了媒人,是卓汉书昔日交好的租界华人探长的太太。
  庆姑很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卓家那么快就来提亲,竟还请了那么有份量媒人,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凭着卓家母子将彩礼放到了桌面上,是红纸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条。她都不敢数。
  卓阳对他鞠躬:“杜妈妈,请您成全我和归云。”
  庆姑因展风的事,并不痛快,眼见卓家即将娶走归云,她是带着一些不甘愿的。在反应过来后,她没有马上搭理。
  没想到出面应承的竟是展风。
  展风也对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归云妹妹的将来就要交给您家了,请您多担待。”俨然已经成了一家之主,并不需要庆姑再出面做任何事情的主了。
  庆姑十分惊鄂,只能听卓太太细声细气说着情由:“本来是想等卓阳过了热孝再办这重喜事,但如今情势不由人,我们也只好变通一下。”
  庆姑看着归云:“你可也是这意思?”
  归云眼看着庆姑面色不愉,她屈膝跪下:“娘,这些年来您当我自家女儿似的养,女儿大了,无以为报,终身是您的女儿,往后承欢膝下,奉养终老,都是女儿应尽的职责。”
  她不再说最后那一句“求您成全”。庆姑轻叹一声,她怎么能不成全?这屋里众志成城,将她原本设定的儿女命运彻底扭转。
  “个人有个人的缘分吧!”她招归云到跟前,“娘不是不讲理的,你和卓家少爷情投意合,娘也高兴。”
  她拉了归云起身,这个女孩,她从一点大拉拔到亭亭玉立,此时放开心怀,方有了嫁女儿的离情。看她与卓阳并立,郎才女貌,怎不是一对佳儿佳妇?只是自家的展风还是孑然一身,挂着前途惘然的归凤。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双泪眼只看着自己丈夫的牌位。
  卓太太和庆姑合计了日子,将卓阳和归云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讨个吉彩。展风更是积极要承办卓家新房的装饰工作,找了昔日在王老板工厂认得的工头拉了队伍重新给卓阳的房间整修。
  一时间卓杜两家忙着婚礼,倒冲淡了先前伤逝的悲愁,卓太太和庆姑心中也感安慰,故都一致落了力。
  卓阳问归云将他早先送的蓝绸布拿出来,归云奇问:“都一年多两年的事情了,存得久了色彩都淡了不少,你要旧布干吗?”
  卓阳只笑:“当然有用才问你要的。”
  归云再追问,他不肯说,她就只好将旧布拿出来丢到他怀里。卓阳闲闲一笑,拿过布来,竟又问:“那天早上妈妈找你去湖心亭喝茶说了什么?”
  归云装作整理物件,只回他:“并没有说什么。”
  “真的?”卓阳凑近过来,扳过她的身子,浓眉一挑,清澈的眼沉沉的,带着点逼问的意思。
  归云推他,信口胡诌:“她问咱们什么有什么打算?譬如对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么时候要宝宝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么样子啊?总是这些杂七杂八的。”
  卓阳嘴角一斜,坏坏笑起来,伸手就抚向她的小腹:“哦,宝宝,说不定已经有了。”
  归云没料到他会开出这等玩笑,羞得不知何处找地洞,只埋头怨他:“你老羞我,好意思?”
  卓阳却一本正经,认真玩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太太大人,我们在讨论家庭大事。”
  归云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说些臊住自己的话。卓阳环抱着她,手只覆住她的腹部,深深叹了气:“还是等我回来再要宝宝吧!我不想放你一个人做妈妈,太辛苦!”
  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怀里。
  “你说过的,日本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不过这几年功夫。咱们都能等,坚持到最后。”
  彼此拥抱。
  卓阳悄悄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只翡翠戒指。
  归云莫名感动:“你——”
  “妈妈说传女不传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阳唉声叹气。
  归云朝他扁嘴:“因为我比你乖。”
  两人复又嘻嘻哈哈,顽童一般闹一阵。
  归云想,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悦冲淡即将到来的离愁,在婚事的筹备上比卓阳更落足功夫。她督促卓阳写了请柬,又订了婚宴选好菜单。是卓太太做主订到了国际饭店,她说:“卓家娶媳妇虽不是大手笔,可也不能丢了场面,毕竟只有这一次。”
  卓阳嫌弃事情繁琐,就由着母亲和归云筹措,唯一的贡献也就只有写请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请亲朋,林林总总几十号人。卓阳抓着手里一堆红色请柬,笑着对母亲道:“你看咱们家也算交友天下了。”
  卓太太也笑:“你爸爸旧日学生同事什么也有不少,别看他人古板,可着实受底下学生爱戴。”说着为卓汉书上了一炷香,心里祷告,眼角又有湿痕。
  卓阳抱住母亲,胡说八道:“妈是要做婆婆的人,应该凶一些,我娶回来的是一只精刮的小兔子,你得震震她。”
  卓太太果然嗔他:“你这小泼猴就要厉害的媳妇治治,这张嘴尤其得好好教训一下。”
  归云端了午茶进来,笑着问:“要治什么?”
  卓阳皮皮笑道:“治我!往后我就要腹背受敌了。”
  归云撇嘴:“你活该。”
  卓阳却拿住杜家开的名单愣了一下,问归云:“展风请了向抒磊?”
  归云道:“是啊,他和向先生关系不错。”
  卓阳见卓太太留在房内,便不扯这话题,只等卓太太起身离开,又问归云:“你知道向抒磊是做什么的?”
  归云迟疑了一下,捉不准该不该说。
  “展风是不是还在做以前为王老板做的事情?”卓阳便直截了当问了。
  归云听他似是知道,也就点了头,又说:“他把这条路走到底,劝也没的法子劝,是他甘愿的。”
  卓阳也迟疑了半晌,方道:“向抒磊的身份不简单。”
  “我知道。”
  “当初王老板的就义,和向抒磊脱不了干系。”
  归云震惊。
  “军统局的人做事向来心狠手辣,当年在上海缉捕共产党,耍尽各种手段。王老板就是专给军统的特务提供便利服务。日本人进不得租界,要杀鸡给猴看,选了王老板下手。王老板向向抒磊求救过,但他们在关键时刻决定不保住他。”
  归云一不知其中原委,二不知一桩壮烈的事迹背后有这样复杂的政治原因,只听呆了。她思索着,很艰难地求教卓阳:“是不是就像宝山五百烈士那样,他们就是要他死?不得不死?”
  卓阳深深看她,他的眼神有怜爱,也有赞赏。她懂的远比他认为的要多。他站起身,和她并肩站着。
  “他们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群人,虽也是抗日,但很多事情做的不人道。就从这桩事来看,王老板的死震慑了商会几个头,当然也激起他们的爱国心,都愿意积极配合政府行动。牺牲对于他们来说,还有政治目的。”
  归云愁了:“那展风——但展风说他们要去云南投孙立人。”
  卓阳想了下,有些惊奇:“这大概是向抒磊的主意,他竟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奇怪!”但见归云愁眉深锁,扯扯她的辫子,笑说,“算了,不去想他。他待展风总还算不错,我听说他素来的行事虽狠,但也不枉‘光明磊落’四个字。”
  又叮嘱:“向抒磊在我们面前并没有暴露过身份,我也是从旁的门道探知,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别再提了。”
  归云却又担心他:“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早让自己置身那么危险的境地。”
  卓阳坦然望着她:“归云,你同我站在一起,我什么都对你坦诚。卓阳的一切就是杜归云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险。”
  他淡淡笑着,眉目生辉。这是即将成为她的丈夫的男人。
  这次是归云执起他的手:“卓阳,你给了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我这个名称之于我而言太珍贵,我要好好保有这个名称,我也要承担你承担的一切。”
  她凝望他。
  窗外的玉兰树荫茂盛,她偷偷在树荫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亲吻他。阳光也偷偷落进他们的发际衣角,只有他们握紧的双手没有缝隙可钻入。
  归云觉得自己勇气倍增。她将请柬全数寄送出去,又亲自给雁飞和老范陆明送了去。最后手里只余下两张,一张给小蝶一张给归凤。
  小蝶接到请柬喜上眉梢,直问:“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归云自是满口应她。倒是庆姑并不答应,忌讳小蝶身上的病并不太好,又是脏病。只归云不管,特地去了王开照相馆请了顶好的化妆师傅给小蝶定妆,还在静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为小蝶定做了时兴的小洋装。
  小蝶装扮起来,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仿佛也轻了不少。
  归云又去宝蝉戏院找归凤。
  归凤面容沉定地出来见她,拿着请柬,百感交集。她拉着归云去功德林吃素菜。
  归云奇问:“怎么吃素?”
  归凤温和笑道:“净身。”
  归云看着归凤,她再一次发觉,归凤不一样了。
  她更沉静,眉目愈发疏淡,是一种超越尘世的清透。
  在功德林坐下的时候,归云看到了归凤手上写着杜班主死祭的展风的平安腕带,她不露痕迹扫一眼。她的手上也有一条。它们都来自于雁飞。
  “张府老太太信佛,常年吃素,说是要抵销儿孙的孽障。”归凤也似常吃了这素,很熟络地点了素鲍片、素蟹粉、松鼠鱼、素面筋和素菜包。
  “我是抵销我的孽障。”
  归云说:“你没有错。”
  菜陆续上来,鲍片蟹粉,卖相精致,完整盛装在盆内。
  归凤说:“你瞧,佛祖眷顾了,连廉价的素材都能这么体面。”她抚着手腕上的腕带,“归云,你修成正果了。”
  “不,归凤,我们一起努力。”
  “你到底八字比我好些。”
  归云无语,只黯然。
  两人吃了两口菜,忽忽有两位太太模样的人走近,窃窃私语偷偷看归凤。
  “怕是你的戏迷。”归云道。
  归凤放下筷子,好好坐正身姿,朝她们笑了一笑。那两位太太方敢走近过来,一人道:“烦您给咱们签个名。”一手给备好了绣花手绢和钢笔,颇郑重的模样。
  归凤签得很仔细,不知何时也练习过自己的签名,字迹极工整娟秀。
  戏迷很开心,直道:“来小姐真亲和。”欢喜地走了。
  归云也开心:“你现在很红。”
  “如今想来,方进山在唱戏上并没有亏待了我。是佛祖厚待我这个苦命的人。”归凤默声祝祷,神色安然。
  “展风和你说了他要上前线罢?”
  “我等他。”归凤点头,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不在乎在多等几年。他若死在前线,我也跟着他去。只要我能和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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