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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_4 霍达(当代)
“盼盼!盼盼!”她手里拿着电话,朝女儿的房间大声喊。
没有回应。她放下电话,跳下床来,光着脚跑到女儿的房间,打开灯,床上空空如也,没有女儿的影子。
何丽珠慌了!她和李言纵有千差万别,但却有一条共同的敏感神经,只要一提到他们的女儿,就像被银针刺中了穴位,这个宝贝女儿,是这个家里防不胜防的祸患,是他们两人医不好又挖不掉的一块心病!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盼盼不见踪影,却又接到了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电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丽珠抓起女儿房间里的电话,已经顾不上再讲究对方如何称呼李市长的礼仪问题,急切的追问:“喂,喂!盼盼出了什么事?她在哪里?你是谁?”
对方显然极不愿意和她交谈,什么都不回答,只是说:“你让李言听电话!”
何丽珠的心怦怦乱跳,六神无主。她猜想,盼盼也许被人家绑了票吧?这个电话是来敲诈钱财的!
“阿言!阿言哪!”她丢下电话,冲出去,推开李言的卧房。
李言根本不在卧房,这里关着灯,床上是空的。
“阿言!阿言!”何丽珠的声音都变了,光着脚到处乱跑,她被今晚的这场《空城计》吓坏了!
书房里亮着灯。
何丽珠踉踉跄跄地奔进书房:“阿言!”
挑灯夜读的史学家被惊动了。他从书页上极不情愿地抬起眼,惊疑而又恼怒地看着这个蓬头跣足的妇人:“干什么?”
“盼盼呢?”何丽珠直愣愣地问,“盼盼出了什么事?”
“阿盼呀,”李言这才明白了她所为何事,心想:亏你还是个母亲,睡了一觉才想起有个深夜未归的女儿!但他此时不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她,就定了定神,说,“什么事也没有,你这是在做梦吧?”
“我在做梦?”何丽珠自己也糊涂了,疑心自己确实在梦游,“是做梦?我梦见……盼盼……”
“‘盼盼’!‘盼盼’!”李言厌恶地重复着何丽珠对女儿的这个“昵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她‘阿盼’、‘李盼’都可以,就是别叫她‘盼盼’……”
文人的积习难改,在这种时候还咬文嚼字。
当年,是李言亲自给女儿命名“李盼”,一个‘盼’字,蕴含了身处逆境的李言对改变命运的多少企望!而何丽珠却给他重复了一个音节,昵称“盼盼”,叫起来也亲切得很。李言却不许。理由是:唐朝有一名妓“盼盼”,张建封守徐州,筑燕子楼,娶盼盼为妾。后代文人多有吟咏,白居易《燕子楼》诗序说:“徐州故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彭城有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苏东坡的《永遇乐》,则是“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是词。”所以何丽珠“盼盼”、“盼盼”地叫自己的女儿,李言便听得不舒服,引经据典地告诫她万万不可。何丽珠哪里有耐心听他的繁琐考证?而且在她看来一个“盼”字和两个“盼”字并没有什么区别,仍然照叫不误,一直叫到今天,叫到现在……
“盼盼不见了,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她!你还要废话?哎,阿言!刚刚有个电话找你,是个女人,问盼盼的‘消息’,好奇怪噢!”
“电话?女人?”李言像是触了电,猛地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咦,我即刻就来叫你啊!电话还没挂!”何丽珠张着两手说。
李言迫不及待,猛地抓起写字台上的电话:“喂,喂!”
话筒里传来郁琅嬛的声音:“是阿言吗?”
李言的心猛然一震,果然是她!他这才懊恼起自己为什么关上了书房的电话铃,以致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何丽珠!他在心里又埋怨郁琅嬛:你今天是怎么搞的?把电话打到秦屿去就已经够冒失的了,现在竟然又打到家里来,完全乱了章法,但他现在来不及埋怨也无法埋怨了,急切地想知道郁琅嬛深夜来电又出了什么急事!“是,是我!你怎么……?”
李言看了身旁的何丽珠一眼,咽住了后半句话。何丽珠连眼睛也不眨,盯着他手里的话筒,急于要知道那里面传出来的关于盼盼的消息。
可惜,话筒紧贴着李言的耳朵,何丽珠只能隐约听到那个女人在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
她看见李言刚才的紧张情绪放松了,却又像是急于结束谈话,不等那个女人说完,就拦住说:“我明白,明白……嗯,慎重,嗯……”
何丽珠在一旁忍不住了:“那个女人是谁?什么‘慎重’啊,‘明白’啊?”
李言此时分身无术,只好侧过脸来,小声说:“阿珠,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何丽珠看不惯他那诡秘的样子,高声嚷道,“我根本不识那个女人!”
李言连忙说:“你……小声儿点!”
“还要我细声点?”何丽珠反而高声嚷起来:“那个女人好无礼,有话不同我讲,指名道姓‘找李言’,哼,什么东西!”说着,伸手去抢话筒,“我要问问她!”
李言本能地把拿着话筒的手一闪,让她扑了个空。何丽珠哪里肯就此罢休?一把拉住了电话线,话筒在两个人的手里争来夺去。
李言错了。如果他不遮不掩、不争不抢,而坦然地让何丽珠去问郁琅嬛,决不会问出任何秘密,丝毫也无损于李言。但他不忍那样做,那将使郁琅嬛极为难堪:被“情敌”审问而又必须忍气吞声,因为她是“第三者”,而人家是合法的“老婆”!郁琅嬛是极其孤傲的人,那样对她的自尊心是多么粗暴的摧残?
李言错了。长期以来,他似乎过于小看了何丽珠,甚至忘记了她是个女人‘人的本能就是要独自完整地拥有她的丈夫,尤其是何丽珠这种把丈夫看得比命还重的女人。她心甘情愿地为丈夫做碰马,是把这些作为自己的权利,而决不容许别人分享。她千方百计地解除丈夫的一切后顾之忧,却不可能为他和其他女人的交往提供任何方便。她尽职尽责地为丈夫做“管家婆”,而决不容许“后院”沾染一点火星。她从不怀疑丈夫会有“外遇”,但并不说明丝毫没有警惕。一旦有任何人胆敢来尝试侵犯她的领地,她所爆发的能量将是惊人的!
李言此时的反常举动,使何丽珠心中生出不祥之兆:平时来电话找李言的人多得很,男的、女的,都有,别人都是毕恭毕敬,为什么单单这个女人敢于气势汹汹?平时李言接电话都是不大耐烦,抱怨人家占用了他的读书时间,为什么单单对这个女人的电话急不可待地去接,而且态度温和、丝毫也没有上级对下级的官气?平时李言在家里处理公务从来都不回避何丽珠,为什么单单在今晚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事在有意瞒着她?刹那间,她突然觉得对丈夫的了解太少了,太放心了,李言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她怎么从来没有像对待盼盼那样去盘査,甚至连想也没想?会不会他在外面也有什么事呢?谁知道!这个乱哄哄的世界,男男女女,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比如这个来电话的女人这是个女人!是个什么女人呢?
何丽珠的心慌了,乱了,急了,怒了!
“你讲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她死死地抓住电话线,拼命去抢话筒,“你经常半夜三更不返来,原来外面有女人拖住你啊?”
“阿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出口伤人?”被击中要害的李言升起满腔怒火,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来,直涌到脸上,两颊火辣辣地发烫,太阳穴霍霍地跳。如果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觉得何丽珠可怜而不忍抛弃,那么此时就只觉得可恶了,凶相毕露,蛮不讲理,和那个文雅端庄、柔情似水的郁琅嬛怎么能比啊?如果说两年多来他在郁琅嬛和何丽珠之间一直处于两难的境地,既害怕失去郁琅嬛又不忍伤害何丽珠,那么现在就必须作出非此即彼的决断了!这个家已经再也不能“维持”,“维持”下去就必须以牺牲他李言和郁琅嬛两个人为代价,而这样恐怕何丽珠还不肯呢,看她那个架势,简直要把人家一口吞吃!
刹那间,李言突然想起了《宋江杀惜》,眼前的这个泼妇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阎婆惜,怪不得宋江在一气之下杀了她!
李言丧失了理智,丟开手中的话筒,向何丽珠扬起了拳头……
“你打人?!”何丽珠惊叫起来,连连后退,嘴上却又不肯服输,“你敢打?你敢打!做市长的打人?你打吧,让全越州的人睇一睇!”
话筒早已摆脱了争斗的双方,吊在电话机上,缓缓地晃荡着,并且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忠实地把这边的声音传到这条线路的另一端。
李言举起的拳头缓缓地垂下来¨钧一发之际,他不仅想起了阎婆惜也想起了“杀惜”的宋江。郓城小吏宋押司尽管仗义疏财、美名远扬,却也有英雄失策的时候,一怒而“杀惜”,有口难辩、锒铛入狱,终于落草为寇,把一世前程葬送于微不足道的妇人之手!
李言的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清醒了。一眼瞥见晃荡着的电话听筒,他急步跑过去,把它挂上,然后一把抓住何丽珠的手:“阿珠,你把我气糊涂了!人家好意告诉我们阿盼的消息,你反而那样恶语伤人……”
何丽珠一愣:“盼盼的消息?快点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唉,阿盼被派出所抓走了!”李言这才加重了语气说。
“啊?!”
何丽珠不吵也不闹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魂飞魄散!一个家庭有各式各样的矛盾,当一个矛盾不易解决时,就把另一个更大的矛盾搬出来,往往能收到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奇效!
“盼盼……她闯了什么大祸?”何丽珠瑟瑟发抖,求援似的抓住李言的手,好像他们两人之间根本不曾发生什么争吵。
李言的心倒镇定下来,不过为了稳住何丽珠,那说话的表情却是极其严峻而沉痛:“她打了警察,被人举报,这回是逃不脱了!”
但是话只是说到这里为止,他并没有把自己亲自到越州一中送走女儿的事说出来,也没有把他确信女儿无罪的这张底牌亮给何丽珠。他现在所需要的,是让她安静,而不是安心。
“哎呀,糟糕!”何丽珠这回当然是没法安心了,“那……明日大姐就要返香港,没想到关键时刻又出了这种事!我们怎么向大姐交代?”
“是啊,”李言沉吟着,想了想说,“明天只好对大姐说,阿盼要考试,不能送她了,我和你去送她,先把她送走再说。大姐明天几点的火车?”
“七点一刻。”
“行,来得及。我们先送大姐,我九点钟还有个会,误不了!”
“哎呀,家里出了大事,你还要开会、开会!盼盼怎么办?出了这种事,会不会影响她去香港?”
李言板着脸,没有立即回答她。
何丽珠所说的,是她和李言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由于女儿李盼一贯的恶劣表现,他们断定她不可能在越州一中支撑到毕业,不知哪一天会沦为少年犯。所以,夫妻两个谋划了好久才想到一条出路:不等毕业就打发她去香港投奔大姨妈何丽珠的表姐。
何丽珠有一位在香港的表姐!李言和何丽珠结婚的时候以及婚后很长时间都闻所未闻,图书馆里的同事也一无所知,何丽珠历次填写各种表格更是连提也不提。所以她在阶级斗争的惊涛骇浪里才能那么理直气壮。等到阴霾散去,晴日当空,“衡关系”由耻辱一变而为光荣,何丽珠的社会关系中才突然冒出了这么个香港表姐,而且来往密切。说起来,像她这种情况也并不稀奇。越州地处大陆边缘,濒临大海,祖祖辈辈不断有人背井离乡去衡谋生,改革开放以来续上衡关系的人大有人在,没有的反倒自惭形秽,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何丽珠的这位远房表姐,解放前已嫁离越州,不知去向。待年愈花甲,归里省亲,已是香港的一位百万富婆。她在越州的父母早已亡故,寻根访旧,找到了何丽珠这门姑舅表亲,表妹夫又是越州市长,于是两家走得比同胞姊妹还近。表姐在香港寡居已久,又无子女,日渐衰老,常常发愁后事无人倚托。在表妹家见了外甥女阿盼,喜欢得不得了,曾说,“我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仔,死也瞑目了!”言下之意,欲夺表妹之所爱。阿盼听姨妈讲述香港那边的花花世界,与越州这小地方有天壤之别,自然也心驰神往,一老一小一拍即合。但是李言和何丽珠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哪里舍得送人?阿盼要是走了,他们夫妻身边岂不空空如也?于情于理都讲不通。表姐暗示了几次,何丽珠都支支吾吾,没有答应,人家也就不好再强求,只是每隔一年半载回来看看阿盼,送给她高级玩具、衣服、食物、首饰,不计其数。一年一年过去,阿盼渐渐长大了,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楚楚动人。可惜不走正道,仗着姨妈的不断资助,花钱如流水,请客吃饭、抽烟喝酒、跳舞打牌,无所不为。起初,李言还试图以怀柔政策感化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却终无收获。何丽珠是个暴脾气,说不服就打。阿盼却不怕打,不哭不闹不认错不求饶,牙关紧咬,一言不发,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好似蕴藏着深仇大恨。随着年龄和气力的增长,又反守为攻,与何丽珠对打,打起来无所顾忌,家里的花瓶、茶杯不断更新。李言和何丽珠终于服输,管不了就由她去吧,十八岁之后有了公民权,脱离关系!命中注定不该有这个女儿,只有舍弃。但看她那发展趋势,脱离家庭之后势必成为社会公害,或者不等到那时候就会被关人大墙。毕竟虎毒不食子,李言也不忍看着她走到那一步。何况他自己身为副市长,那样对他也甚为不利,百般无奈才和何丽珠商量,干脆把她送给表姐算了,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何丽珠正被女儿缠得走投无路,也就只好认可,嘱咐阿盼说:“你跟大姨妈到了香港,老毛病要统统改掉,不准再闹事啦!”阿盼却说:“你懂什么?香港实行的是资本主义制度,即使将来回归祖国,还五十年不变呢!那里没有这么多清规戒律,去夜总会算什么?赌博算什么?交男朋友算什么?只要不吸毒、放火、持刀行凶、抢银行,就不犯法,可以放心大胆地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没人管!”何丽珠听得瞠目结舌。
去年冬天,表姐又来探亲,阿盼便迫不及待地要跟大姨妈走。老太太喜出望外,抱着阿盼亲了又亲,向李言、何丽珠一口咬定要把阿盼带走,她晚年的生活有亲人陪伴,百年之后财产也有了继承人了。何丽珠以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应承下来,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李言心中暗想:香港人买东西就是这样,只认华丽的包装,岂知里面是何等货色?诚如《卖柑者言》所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但愿你“买”去之后不要退货!表姐却怕的是他们日后反悔、夜长梦多,于是立即着手办理手续。按国家有关规定,阿盼申请赴香港定居,属于前往照顾年老体弱的姨妈并继承产业之项目,须提交本人与在港亲属关系的证明,姨妈则须提交在港有永久居住资格、产业状况以及阿盼有合法继承权的证明,经公安部门审核批准后,发给《前往港澳通行证》,这些,当然都不难办到,于是火速将一应证明办妥,向市公安局提出申请,只待“通行证”拿到,阿盼即可启程。
表姐这次又来越州,便是专为敦促此事,消越快越好。李言请她稍安毋躁,此事大局已定,决不会节外生枝。但办手续要循规蹈矩,一步步来,急不得,现在的办事效率……李言身为政府官员,也不好为私事去催促,耐心等一等吧。只要“通行证”办妥,公安局自会通知阿盼,那就可以送阿盼走了,大姐要是不放心,届时再过来接她嘛!这才把表姐抚慰安定,明早返港,静候佳音。
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没等到公安局通知阿盼去取“通行证”,派出所却把她带走了!
“怎么办?怎么办?”何丽珠又气又急,手足无措,“盼盼还去得了香港吗?”
“难说了!”李言用手滤垄乱的头发,重新坐回他的安乐椅上,阴沉着脸说,“她还想出境?做梦!人一犯了法,就得立案、侦察,送检察院、法院审理判决,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何丽珠吓得打了个冷战‘儿虽然可恶,但坐牢、杀头毕竟也使她于心不忍!“阿言!你要想办法救她呀!”她搓着两手,光着脚在地板上团团转。
“难哪!”李言长叹一声,“现在正是大讲法制的时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我出面为女儿求情,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现在,唯一的消……”
“什么消?你快点讲!”何丽珠两眼都快瞪出来了。
“唯一的消,是由她学校出面,跟派出所打交道,了解案情,反映阿盼在校表现,帮她美言几句,也许会从轻处理,这样,公对公,没有私情可言,公安机关也会相信他们。”
“噢!”何丽珠深以为然,“那你赶快去求学校帮忙啊!”
李言翻眼看看她:“人家不是已经主动找上门了吗?”
“什么?”何丽珠一愣,“是不是刚刚来的电话?那个女人……”
“什么叫‘那个女人’?你的心思用到哪里去了?那是阿盼的班主任!”
“班主任?是不是那位郁老师?”何丽珠又疑疑惑惑,“我听盼盼讲,她是个狐狸精、母老虎,最坏最坏,她肯帮盼盼吗?”
李言“啪”地一拍书案:“你听阿盼的?!她说黑,一定是白;她说东,一定是西!既然不相信人家,就不要请人家帮忙了!”
何丽珠慌了:“我是的盼盼得罪过郁老师,人家不肯帮忙!听她在电话里的口气,冷冰冰,好凶啦!”
“是你的女儿闯了祸嘛,你还要挑剔人家?一个老师,和学生非亲非故,可以管,也可以不管,可是人家半夜三更还在为我们奔忙哩,这并不是每个做老师的都能做到的!”
一番话,使何丽珠的疑虑冰释。
“是啊,是啊!你在电话里有没有拜托她……”“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李言余怒未息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电话,“郁老师说她已经和派出所取得了联系,明天早晨她和校长再去交涉。她怕我们着急,先打个招呼,要我千万不要出面,一切都由她去做工作……”
“好人哪!郁老师真是个好人!”何丽珠从心里感激不尽,“等盼盼放出来,我们要好好谢谢人家!”
“这些,以后再说吧!”李言站起身来,“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赶快去睡觉!一定要休息好,明天一早还要去送大姐。在她面前,一定要表现得自然,千万不要让她看出来家里出了事!”
“好,好……”何丽珠顺从地答应着,光着脚走出书房,到了门口,又回头说:“你也早点睡啦!家里出了这种事,还读什么书啊?”
“我不要紧,男人嘛,什么都要经受得住!”李言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明天上午的会,我还要做些准备。”
何丽珠走了,李言重新在写字台前坐下来。
一场家庭战争眼看就要爆发,转眼间却又烟消火灭,扼杀在摇篮里了,好险啊!李言成功地操纵着何丽珠,扭转了局面,控制了形势。但是,他又警告自己:“战争”的隐患还在,随时还可能死灰复燃,酿成灾祸,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智者都应该安详、镇定,而切忌浮躁,切忌意气用事。“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东坡先生曾如此谆谆教导。
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把阿盼闯祸带来的烦恼、郁琅嬛深夜来电造成的惊险、何丽珠疑心而引起的纠缠,统统放在一边,把全副心思都集中到写字台上摊开的故纸堆中,因为明天的论证会事关重大,他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看看腕子上的手表,已是凌晨三点十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一夜,他必须通宵达旦。
四、爱情的颜色
此刻,在远离市委大院的地方,那深深细巷里的二层小楼上,郁琅嬛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这一夜真是太难熬了。处理完李盼的事已是深夜,李言离开她这里时都过了十二点了。郁琅嬛并不觉得劳累和困倦,而是悄动腑。她真正担忧的其实并不是李盼,因为李言已经向她交了底:李盼的事纯属冤案,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见分晓。让她不放心的是李言。
李言在离开这里之前,简要地对她谈了在秦屿的惊人发现和设想。她敬佩这个男子汉,短短的两三个小时就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取得如此巨大的收获,中途虽然受到李盼的干扰,却处变不惊,沉着冷静,把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而且事后还是那么平静,饶有兴致地谈政论道,运筹帷幄明天的惊人之举。
但是,李言走后,她思前想后,却越来越觉得此举欠妥。开发秦屿不是你一个人做学问,而是关系到全越州的大事,既然市委已经作了决定,你有新的想法,是不是应该先征求征求程书记的意见?现在程书记不在家,你突然唱出反调,这合适吗?
不,这样太冒险了!既然命运已经把她和李言连在一起,她就不能置李言于不顾,有必要在开会之前提醒他:要慎重!三思而后行!
可是,她想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李言走了,回家去了!
一想到李言还有那个“家”,还有何丽珠那位“夫人”,就勾起郁琅嬛心中难言的隐痛,她厌恶那个地方,仇恨那个地方,无视它的存在。和李言交往两年多来,郁琅嬛没有登过他的“家”门,她不愿意见到何丽珠,难以设想当她踏进李言和何丽珠共同生活的地方,自己将是怎样的感受。可是,那个地方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她又怎么能无视啊!比如现在,她有话急于要对李言说,却又因为有何丽珠挡道,而不能去找他!那么,迫不得已,只好打电话了。傍晚的时候打电话到秦屿已是迫不得已,现在又是迫不得已,一夜之间竟然已经有两次迫不得已!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话筒,又犹豫地放下了,这部电话,是在和李言相识之后才装上的。在小城越州,她无亲无故,本来用不着装私人电话,但李言和她要经常保持联系,又不能惊动任何人,实在太不方便,李言就做主为她装了这部电话,这以后,除了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比如郁琅嬛临时有事要向学校打个招呼,或者校长找她有事之外,这几乎是一部李言的专用电话,经常他有事打过来,而她很少打过去,因为李言会议多、活动多、公事多,行踪不定,很难弄清他何时在何地,而且还有诸多忌讳,在办公室里要提防秘书,在家里则要警惕何丽珠。现在,何丽珠无疑正在家里,电话打过去,万一是她来接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天这么晚了,也许她早就睡着了,而李言今晚要加班准备讲稿,肯定还没睡,有电话来肯定会先接的。打吧,还是打吧,不然,他明天一早就要去开论证会,这些至关重要的意见就没有时间面谈了。
按照那个熟记在心中却是第一次使用的号码,她把电话拨通了,却迟迟地没有人接。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等待着李言,同时又在的:万一接电话的是何丽珠呢?那么,就不讲话,把电话挂断,她也不会知道是谁打来的,这样做虽然“冒险”,但也不能对李言明天的冒险坐视不顾!
命运真会捉弄人,的什么恰恰就碰上什么,接电话的恰恰是何丽珠!于是,开始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对话,人家气势汹汹地“审问”她,她却只能忍气吞声……接着又是那一番看不见的争吵甚至可能是打斗,李言被动地解释,何丽珠却高声叫骂……
郁琅嬛恼怒了,不能自制了!有生以来,她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她要抗议,要反击,可是,那边正在激战之中,电话根本没人听。刚才她怕何丽珠接电话,现在倒消她来听,却又做不到了!郁琅嬛恨不得立即赶往市委大院,冲进李言的“家”,当面质问何丽珠:“你骂谁?你凭什么骂人?”什么知识分子的面皮,什么“形象”、“影响”,统统不管了,向她宣战!在当今的中国、当今的越州,男人或女人在婚外产生恋情的已不乏其例,有的还闹得沸沸扬扬,“第三者”甚至公开地向“元配”挑战:你把他(或她)让给我吧,不然我就如何如何!别人可以那样做,我郁琅嬛为什么就不可以?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打消了。不,不能那样做!和何丽珠争斗,自己是对手吗?一身书生气,连一句脏话都说不出口,哪里登得上泼妇骂街的“舞台”?何况,那里是市委大院,那个门,进得去,却又怎么出得来?这么大闹一场又将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啊?冷静些,再冷静些!她命令自己,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使自己和李言都身败名裂!
她全身发抖,受辱而不能还击,再听下去会活活气死。不,不听,不理,免得玷污了自己的耳朵!她想挂上电话,中断这不亚于酷刑的精神折磨。但是她又做不到,“市长院”里的那一场争斗完全是由她引起的,现在李言正在孤军奋战,她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她两腿发软,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跌坐在床上,耳畔是那一场看不见的恶战……
恶战突然停止了,不,是电话突然挂断了。
她不知道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事情越闹越大,已惊动了周围的邻居?那都是些什么样的“邻居”啊?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的头头们都住在那座大院,这场家庭战争将成为爆炸性的本市头条新闻!
事情竟会弄得这么糟,她郁琅嬛处在一个多么尴尬的位置上啊!她无法使自己安宁了,好像眼前就是那场恶战的现场,耳畔则是何丽珠毫无顾忌的恶言秽语,她无法忍受,头脑都要爆裂了!
她穿上外衣,冲出房门,“咚咚咚”跑下楼去,沿着门前的细巷匆匆地向前走去。她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早已是后半夜了,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这个孤零零的人,走在碎石铺成的路面上,她的脚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像一个深夜出游、飘忽不定的幽灵。
她走出细巷,走上大街,这条街走到了尽头,就到了海滨公路。大糊涨潮,潮水呜咽着向岸上涌来,吞没了白天游人们漫步的沙滩,泡沫拍打着虎皮石堤岸。
大合空,一弯残月默默地洒下朦胧的银光。
她在虎皮石堤岸上坐下来,望着银灰色的大海,海潮荡起一条又一条的弧线,漫过来又退回去,退回去又漫过来,正如她那反反复复、汹涌不止的思绪……
大海,是她倾诉衷肠的旧友。
两年多之前的一个星期天,苍茫暮色中,她一个人坐在这条堤岸下面沙滩尽头的礁石上,凝望着层层涌来的海浪,仿佛是一位有生命的朋友在默默地陪伴着她。她在越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幸而有了大海。与大海相比,故乡的小溪太纤弱了,省城的人工湖太雕琢了,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因无与伦比的容量而博大深厚,如阅古历今的学者,不矫揉造作,不故作高深,而更使人敬畏。永不枯竭,也从不泛滥成灾,海永远是海。物换星移,人事代谢,海永远是海。含蓄蕴藉,不失本色,海永远是海。
海水漫上了沙滩,浸湿了她的鞋袜。吸收了一天阳光的海水不再是冰冷的,她感到了大海的“体温”。那一次次有规律的冲击,是大海的“脉搏”。
她若有所思,轻轻地吟咏着:
潮汐,海的呼吸。
没有潮汐,
海就会窒息。
鱼,海的儿女。
没有鱼,
海就会孤寂。
帆,海的首饰。
没有帆,
赫样美丽。
吟毕,自己纳罕:咦,这不是诗吗?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道:“好诗!”
她一愣,蓦然回首,见是一位身穿深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她有些愠怒这凑趣打扰的人,不想理睬他。但她的目光在收回的那一刹那,由那人的西服上移,却看到了他的脸,又一愣,那人竟是她的学生李盼的父亲、副市长李言!
家长会上一面之交,算是已经认识了,但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那一番论争,“触……”输于“触龙”,使她懊悔自己的浅薄,这次邂逅便难免惶恐。
“噢,是您……”她从礁石上站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自然不会称他为“李市长”,但也不便直呼“李言”,就在仓促之中选择了一个第二人称的尊称:“您”。
“郁老师,”李言彬彬有礼地向她伸出右手,“对不起,打扰了你的诗情雅兴!”
郁琅嬛伸过指尖和他轻轻一握,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这里自言自语,还以为旁边没有人呢,见笑了!”
“自言自语才会出好诗,因为有感而发,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既不是即席应酬,也不是被人催稿而硬挤出来的!”李言认真地说,“不过,平心而论,前面两节,倒也平常;但最末一节很不一般“人虽有‘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妙则妙矣,但仍失之纤巧,小家碧玉而已。‘帆,是海的首饰’便更胜一筹,以点点白帆衬托大海的浩瀚,‘首饰’一词确是神来之笔、点睛之笔。而结语最为难得:好容易觅得一个绝妙比喻,却又毫不吝惜地轻轻抛弃,‘没有帆,赫样美丽’,返璞归真,顺其自然。如果说前面几句尚未脱尽闺秀意味,到这里便全然丈夫气概,浑如李太白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沧海横流又远胜于清水芙蓉!”
李言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套,直使郁琅嬛面红耳热,手足无措:“您……可真是过奖了!”
“老同学!”李言以这个全无高下之分的亲切称呼叫着她,“是你过谦了!我并没有胡乱吹捧啊,短处、长处都说到了。如果我把你的诗贬得一无是处,你恐怕也不会服气!”
郁琅嬛腼腆地笑了,这个李言,不但谈锋犀利,眼睛都能看透别人的心呢!
“怎么样?老同学!”李言以击中要害之后的快意微笑着,“把这首诗拿到《越州日报》上发表出去,让大家都来欣赏欣赏嘛!我跟报社总编辑打个招呼,你去找他不,让他来找你,登门拜访,敬请赐稿,如何?”
郁琅嬛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她虽然感谢这位“老同学”的盛情,却不能领受。“我跟报社总编辑打个招呼”,“让他来找你”,这对于李言来说也许很简单,但不也正是从这里透出一股“官”气吗?作为一市之长,他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那么这种指令性的“登门拜访”,也就是对她的“恩赐”了,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
“噢,不,不……我又不是什么诗人,主要是搞教学,自己很少写东西,也不成熟,不打算发表……”她支支吾吾地婉谢了对方的好意,“您那么忙,千万不要为这种小事儿费神……”
李言也就不再勉强,接过她的话题说:“不错,忙是真忙,忙得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更没有闲情逸致像老同学这样临沧海而赋诗!你看我,连星期天都不得休息,一位南洋华侨捐款在西郊他那个村修了一座桥,今天落成,要我去剪彩,也不好不去!回来经过这里,把车子打发走了,想在海边休息休息,这么巧啊,碰到了老同学在这里优哉游哉,你好轻松噢!”
郁琅嬛的心情其实一点儿也不轻松。李言随口说到自己如何“忙”,也许并不是有意在她面前显示“官”气,但她却听得毫无兴趣,“老同学”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又拉开了。
而李言的兴致却很好:“郁老师就住在附近吗?是不是邀老同学去府上坐一坐?”
郁琅嬛没有立即回答。她一时弄不明白:李言为什么如此主动地要拜访她的“府上”?是真的出于同学校友的情谊,还是以市长的身份借此体察“下情”?
李言本以为她会愉快地表示欢迎的,已经转身向堤岸走去,走了两步,却发现她并没有跟上来,奇怪地回过头:“嗯?不欢迎?”
郁琅嬛原地不动,也不答话,就这么僵持着,僵持了几秒钟。那几秒钟显得很长。
李言既没有重申拜访的要求,也没有就此告退,而只是颇为不解地看着她。他显然是在研究她:这个人好孤傲啊,大概在整个越州,再不会找出第二个拒绝市长来访的人了!
那场面好尴尬!
还是郁琅嬛打破了这僵局。她哺喃地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震惊的话:“对不起,自古官不入民宅!”
然后,低着头,绕过李言,匆匆上岸,走了。
她步履凌乱,走得极不自如,不像是她拒绝了别人,倒像自己被赶跑了,逃走似的惶惶然。
走了好远,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啊,李言还没走,仍然伫立在海边,望着她“逃走”的方向。
那天晚上,她彻夜难眠。并不是懊悔自己对李言的失礼,而是觉得自己还可以表现得更潇洒一些。知识分子“诗酒傲公侯”,古已有之。魏晋名士嵇康,不愿与司马氏合作,隐居灌园、锻铁。司马昭的宠臣钟会去拜见他,他只顾打铁,置之不理。钟会无趣,怏怏而归,嵇康嘲之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悻悻对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那才痛快淋漓!而她今天表演得算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官不入民宅”,就把自己置于“小民”的劣势,反而把李言抬到“高官”的地位,一个小城越州的副市长何至于让她“敬而远之”到这种地步?这很容易让人家误解为她怕“官”,李言有什么可怕嘛!况且人家做官做得也没有劣迹,和她又没有夙怨,还一口一个“老同学”,自己突然翻脸不认人,倒显得造作了。唉,郁琅嬛毕竟涉世太浅,自己把自己搞乱了!不知她在李言眼中是个什么形象?不可理喻?滑稽可笑?神经兮兮?她简直不敢设想!她断定,李言从此不会再理她了。除了学生家长和教师这一层淡而又淡的“关系”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副市长兼史学家李言难道还缺少这么一个“老同学”吗?说是“同学”,前后差了二十年,人家那么称呼她,只不过出于礼貌和修养罢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件事折磨得郁琅嬛两三天都心烦意乱。烦到了极点,她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开导自己,从反面去想:我是不是有点儿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之死》?小公务员的地位是那么渺小,不慎在上司面前打了一个喷嚏竟至于惶恐郁闷而死,笑话!我郁琅嬛就是郁琅嬛,我行我素,何曾看过别人的脸色?既然从来就没有打算高攀什么“市长”,也就根本用不着后悔,要是“官不入民宅”那句话得罪了他,那就得罪吧,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既无职又无权,免也没得免,降也没得降,还怕打击报复吗?
自己心中的锁,自己打开了,郁琅嬛依然故我,把这次不愉快的接触丢在了脑后。
一周之后,《越州日报》副刊版却出乎意料地发表了她的那首诗,还加了一个本来没有的标题:《海思》 城的人没见过大世面,一中的老师们争相传阅,向郁琅嬛投以羡慕的目光,好似一中出了个大文豪,大家都沾了光彩。郁琅嬛是在大家都“轰动”了之后才知道的,她简直莫名其妙:这首所谓的“诗”是她即兴哼出来的,根本没有写在纸上,怎么会登了报呢?那么,只能是李言所为,是他凭记忆抄下来,给了报社。啊,这是个博闻强记并且言而有信的人,说到做到,不计前嫌。唯一的欠缺是没有征得作者的同意就发表了人家的作品,有“侵权”之嫌如果要挑剔的话。而在没有成名的作者之中,又有谁去这样挑剔“伯乐”呢?
恰恰就在《海思》见报的同一天,她下班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头儿叫住她,交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她想象不出是谁寄来的,什么内容。急切地拆开来看,里面没有信,只是一本书:《历史人物论集》,李言著。翻到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琅嬛学兄教正,李言。”
她觉得自己双手所捧的分量很重,很重。
回到家里,她就迫不及待地读这本书。
这是李言自六十年代以来的史学论文集,涉及众多的历史人物,包括知名度很高的越王勾践、商鞅、秦始皇、曹操、诸葛亮、唐太宗李世民、李白、苏轼……也包括一般人不大注意的袁枚、段玉裁、王国维,甚至还有一些极不起眼的小人物,像优孟、优旃。李言对他们不是泛泛而论,而是立足于对史料的占有、辨别和筛选,从中阐释自己的论点。有些文章也不免因袭前人定论,但更多的是另辟蹊径、标新立异,敢于和名家唱反调,敢于翻历史的“铁案”。初看似觉异端邪说,但细细地读下去,便会为他那言之凿凿的论据和鞭辟人里的论点所折服。比如曹操,鲁迅先生在世时已指出曹操“至少是一位英雄”,毛主席的词中“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也明显地予以褒扬,到郭沫若《替曹操翻案》,历史上对曹操的定论已基本推翻,如今称曹操为“英雄”已非惊人之语。然而与曹操对立的诸葛亮呢?至今仍被人们奉为智慧之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楷模。李言则大胆地提出:不否定诸葛亮,就不能正确地认识“三国”!纵观当时汉室式微、天下大乱之势,改朝换代已不可阻挡,曹操正是顺应了历史潮流,充满着新兴地主阶级政治家的蓬勃生机,有再度统一中国非他莫属之概。而诸葛亮竟然死死抱住刘备这具政治僵尸不放,倾其全力将历史车轮拉向倒转,而且至死不悟!李言承认诸葛亮“多智”,然而他智非所用,弄巧成拙,这是“大智”,还是“大愚”呢?惜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可以休矣!再如王嫱,因“和亲”有功而载入史册,历代文人《咏昭君》、《咏“明妃”》喋喋不休,现在更被视为“民族团结”的模范。无论今人还是古人,都把太多的政治重负强加于一个弱女子身上,王昭君只不过是当时的政治的牺牲品,封建帝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丁具、玩物和可以随便送人的“礼品”,她客死匈奴和杨玉环赐死马嵬坡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她“自请”远嫁匈奴的行为,只不过是对寂寞冷落的宫廷生活的幽怨和反抗而已,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爱国主义”和“追求爱情的自由”。历史上有名的美女,西施、王嫱、杨玉环的命运大体相同,她们都没有人生、爱情的自主权,没有丝毫的自卫能力,连死后的荣辱也都听凭人们强加。如果她们九泉有知,对那些吹捧她们的文章和影剧作品绝对不会认可!
……
李言论证严谨,文笔又流畅自如,议论处常常带有很浓的感情色彩,使他的史论平添了极强的说服力、感染力和煽动性。尤其是对于几位女性的剖析和论述,更能打动郁琅嬛,读着读着,她对这部亦文亦史的奇书入迷了……
掩卷沉思,她觉得作者李言就站在她的面前,博学睿智而又含蓄蕴藉,儒雅风流却又不酸不腐。那一年,郁琅嫒二十七岁。在她二十七年的人生历程中,曾经结识过这样的人吗?还没有。在南方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当然也不乏学问老到的师长,那些老师在她面前只有父辈的慈祥,而没有兄长般的亲切。李言虽然比她年长二十岁,但仍然可以视为同代人,在他身上,青年人的敏锐、中年人的充实和老一辈的成熟兼而有之,而没有年轻“学者”的浅薄、浮躁和老学究陈腐的夫子气。郁琅嬛和他在一起,感觉不到“代沟”。家长会上的第一次见面,李言就曾经指出她读书的疏漏,但没有在会上当众让她为难,而是留待会后个别交谈,用的还是探讨的口气:“是吗?可是我记得……”避免了“好为人师”之嫌。那的确是学长、兄长、朋友的态度,这对于从小失去父爱、又没有兄长且知交寥寥的郁琅嬛来说,还是初次领略。第二次邂逅,他便对她的“诗”给予褒奖,并且推荐发表,这真是一个怜才惜人、毫无妒嫉之心的人啊!现在,他又默默地寄来这本书,称她“学兄”,请她“教正”,除了表达对她的尊重之外不也是无言的申述吗:请不要把李言看做尸位素餐的政客,他的本色是一位学者!
郁琅嬛脸红了,与李言相比,自己显得太浅薄了吧?
她消能有机会再见到他,向他做一些解释,请“老同学”谅解。但是,一个是副市长,一个是普通教师,偶然“碰上”的概率太小了;她又不愿意主动找上门去“解释”,那样似乎“负倦罪”,她做不出!思来想去,不了了之,也就只好作罢,顺其自然。
又过了几天,中秋节和“教师节”同时到了,市教育局邀请一些教师代表开一个“茶话会”,以示庆祝和慰问。郁琅嬛应邀参加,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在越州一中,资历比她老、成绩比她大的老教师有的是,哪里会轮到她出头露面?也许是因为《越州日报》上发表了几行诗竟使她成了“名人”?她这样猜想。
但她没有想到李言竟然出席了这个会并且还讲了话。李市长的到来当然把会议的“规格”提高了,教育局长和与会者都很兴奋。
李言在讲话中代表市委和市政府向全市的人民教师祝贺节日,并且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你们,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使用这个称呼不是说‘套话’,你们实实在在是‘工程师’。在本世纪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以及下个世纪,古城越州将实现巨大的飞跃,这是一项造福于子孙后代的、了不起的工程,它需要几代人不懈地努力才能完成,需要成千上万有知识、有才能的建设者和组织者,而这些人才将从你们手中诞生!”
他的讲话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李言和每个与会者亲切握手,在茶话会进行中和许多人随便交谈,并没有给予郁琅嬛格外的注意和关照,好像她和别人一样。而郁琅嬛心中明明知道是不一样的,说不定她被邀请与会就是李言特别指定的。
李言到她的桌旁来了,像对别人一样寒暄两句,随便问一问学校的情况。而这些,根本不是他要问的,她也不必回答,李言对越州一中很熟悉。
郁琅嬛的心突突地跳,她想,向李言当面解释的机会来了。可是,在这种场合,她要说的话又不便说,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内容:“我想约您单独谈一谈……”
“好的!”李言好像早已料定她要说这句话,当即答应下来,“时间、地点由你定。不过,我只有业余时间才属于自己……”
“我也是。”郁琅嬛说。她匆匆地在那张请柬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李言:“这是舍下的地址。”
“谢谢!”李言接过那张请柬,并没有当众细看,就装进了公文包。
按照她留下的地址,李言在周末的夜晚造访了这座藏在细巷深处的小楼。
两人都没有以任何方式、从任何角度谈起上次因“官不入民宅”那句话引起的不快,仿佛都早已忘记了,既然今天已经在“民宅”见面,那一页就成为历史了。他们也没有借学生家长和教师的这一层“关系”作为谈话的由头,为李盼的茁壮成长与否多费唇舌,因为双方都明知那孩子不可救药。谈话从李言的那本书开始,他们谈历史,谈文学,真像是“老同学”聚首。
这个话题可谈的太多了。李言谈得兴起,习惯地从衣袋里摸出香烟来,抽出一支,正要点燃,却又停下来,礼貌地问一声:“可以抽烟吗?”
一般来说,不是在“禁止吸烟”的公共场所,客人这样的请求很难被拒绝。
郁琅嬛却没有爽快地给予回答,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李言抽烟,奇怪,怎么前几次见面都没发现他有抽烟的习惯?也许他是在人前尽量克制。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克制了呢?也许是因为在“老同学”的家里,就无拘无束了吧?
很遗憾,郁琅嬛这个人厌恶香烟,也厌恶抽烟的人。对初次来访的副市长这个小小的请求,她很难说出“不可以”,但又不愿意违心地说“可以”,只好换了一种婉转的方式:“对不起,我没有为您准备烟灰缸。”
李言明白了,立即把香烟收起来,解嘲似的说:“入境问俗,客随主便这么洁净的环境,谁还忍心污染呢?”
郁琅嬛放心地点点头:“谢谢您的合作!”
李言笑道:“你这里简直像海关。限制重重,还一口一个‘您’,好像对人家挺尊重似的!”
“那我就把‘您’免去好了,你说呢?”
“早该如此!”
于是两个人“你”、“我”相称,倒显得更融洽了。话题复归为谈文论史。李言很健谈,但郁琅嬛却似乎感到在他的眉宇之间蕴藏着淡淡的哀愁,这是为什么呢?
“‘今日得宽余’!很久没有和老同学作如此畅谈了!”李言说,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疑问,语气中透出一种寂寞之情。
“在越州,我们‘南大’的校友还有谁?”她问。
“没有谁了!”李言摇了摇手,“只有你和我。”
一语道出寂寞的原因,郁琅嬛很能理解。
“和我一样,和谁也不交往!”她苦笑了一下。
“交往还是有的,”李言也苦笑,“只不过都是些俗人、俗务,不得不应酬,难得以文会友!”
这就是说,在整个越州,除了郁琅嬛之外,还没有人具备和他谈论学术的资格。啊,这么看得起她!
“那么,在家里呢?我听李盼说,你的夫人在图书馆工作,她一定也是个‘学究’吧?”郁琅嬛不禁问道。
但话一出口,就又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真是关心李言的家庭,消了解甚至结识他的夫人,还是另有其他的潜意识?自己作为一个未婚的女性,是在提醒对方意识到彼此之间的界限,还是自己对眼前的这位有妇之夫怀有某种莫名的遗憾?她说不清。
“呃……我和她不谈这些!”李言垂下眼帘,脸上泛起一片阴云。但那阴云随即又遣散了,好似修补这句话的漏洞,赶紧加上了一句话:“彼此都忙啊!”
“噢。”
郁琅嬛便不再问。她虽然没有见过何丽珠,但身边却有这个家庭的“使者”李盼,所以对那位“夫人”早就有所耳闻。李盼虽然在家里把班主任形容成“母老虎”,但在老师面前却又把这个雅号给了她的母亲,郁琅嬛听到不止一次了。一想到“母老虎”这三个字,在她心目中唤起的是《水浒》中顾大嫂或者孙二娘的形象,不知她下班之后“忙”些什么,以致“忙”得连和李言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恐怕要求她和李言谈文论史也不大现实。李言显然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也许他的心里埋藏着某种痛苦。一向谨言慎行的郁琅嬛为什么偏偏要触及人家不愿意提到的话题呢?
话已经说出来,再也没有办法收回。
李言的情绪显然已经受到影响。但他不能在郁琅嬛面前沉默,又不愿意正面诉说家庭生活的乏味,叹了口气说:“我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用来读书,我觉得最愉快的是和书交谈……”
“我也是,”郁琅嬛深有同感,倒不是随声附和,“读书是我唯一的乐趣!”
“噢,那你也一定会有这种体会,”李言喃喃地说,“当夜深人静之时,自由地在书中徜徉,时而走进户牖绳枢的农家,时而潜人禁苑深宫的密室。权力的角逐,心灵的搏斗,人世的代谢,历史的更迭,都在我面前展开;英雄、懦夫、权奸、弱女,都毫无隐晦地和我对话……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生活了五千年,生活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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