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补天裂

_2 抉兰(当代)
  随着他的娓娓而谈,唐梦生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那种进亦难、退亦难的心境。
  姬瑶光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现在可否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盗走太乙观的心法秘笈了吧?”
  太乙观的心法秘笈,历来由长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时,都秘密地将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写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后,长老堂再取出秘笈,当众宣读新住持的姓名。所以当紫府真人坐化、长老堂发现秘笈失踪时,太乙观的震惊与骚乱可想而知。
  唐梦生苦笑:“解铃还须系铃人。巫山武学既然源自道家,要弥补它的缺陷当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寻求方法。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观,哦,还有龙门观,你们有没有盗其他哪个道观的武功秘笈?”
  姬瑶花一笑:“我们当然要将各家武功全都搜罗回来,细细研讨。不过我们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处。那些负责看守的人,要么未曾发现,要么发现了之后不敢声张。所以外间并无人知晓此事。”
  唐梦生困惑地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留下太乙观的这本原本?”
  姬瑶光轻叹道:“瑶花发觉太乙观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动如山,无情若水,是这样吧?山何尝不动?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藏,冬山如怒。说不动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水又何尝无情?桃花春水绿,明月秋江来。世间万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时每刻,都自有其千变万化的性情。这样的变化,又岂是枯坐观中、整日里冥思静想的太乙观弟子所能领略的。”
  唐梦生笑了起来:“变是它的表象,不变是它的内心。流水本无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会觉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块石头都有其性情与生命,绝不同于其他人眼中的石头一样。
  姬瑶光凝神寻思了片刻,又摇头道:“我们还是不太明白。太乙观心法讲求空明寂灭,物我两忘,修习到至高境界,应如槁木死灰,是吧?”
  唐梦生答道:“这说的是心神凝定不动,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烧。世间万象,只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
  姬瑶光一笑:“瑶花不明白的也就是这里。太乙观修习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无生趣。天地之大德日生。太乙观却以死寂为至高境界;大道无名,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太乙观武学却以镇定为要务。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唐梦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锤,一时间无法开口。
  姬瑶光又道:“历代修道之人,每多长寿者;太乙观号为道家正宗,论理应当最合道家养生之道,但为什么历代弟子中越是修为精深者越是易于早逝?今年坐化的华阳子,也不过四十二岁吧?”
  唐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乙观武学,的确有过于追求清静无为之弊。为了求得空明寂灭的境界,势必要断绝一切可能引发变化与动摇的心念。诸念皆断,生机随之而绝。”他看看姬瑶光,“这种情形,与翠屏峰的阳关三叠似有殊途同归之处。”
  姬瑶光微笑:“所以我说太乙观因处在九华山中,受佛家影响太深,专讲求‘空’与‘灭’二字,早已偏离了正道。”
  九华山历来被视为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东海普陀山并称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佛寺众多。太乙观弟子耳濡目染,对佛理之熟悉,远过于一般道家弟子。
  唐梦生想到自己的莲花剑,莲花为佛家之花,他曾问过紫府真人为什么要以莲花命名这柄剑和这派剑术,紫府真人回答说,是因为九华山之得名本源于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诗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气太重,故名为“莲花”。
  姬瑶光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唐梦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学同样源于道家,同样因为走了偏锋而生出诸多问题。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两家若能互相参详、取长补短,将可弥补各自的缺陷?”
  姬瑶光的眼中闪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诚如唐兄所言。这正是我们想方设法引唐兄到圣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鉴巫山武学以救太乙观武学之偏,巫山门也同样可以借鉴太乙观武学来完善巫山武学。”
  唐梦生注视着他:“你想如何来救偏?”
  姬瑶光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应当从何处下手,但我知道我们已找对了方向。唐兄能够这样迅速而准确地领会我的意思,本身就说明巫山门与太乙观的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梦生默然许久,叹口气道:“我很想与你再探讨下去,只可惜我的肚子已快饿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吃点儿东西再说吧。”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他的肚子里果然隐隐传出不雅的“咕咕”声。
  姬瑶光哑然失笑,答道:“唐兄请随意。”
  唐梦生伸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松子。
  他没有送到口中去,手腕一翻,数十颗松子疾射向轮椅上的姬瑶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纵起,反手拔出背上长剑,横空掠向姬瑶光。
  姬瑶光虽然吃惊,反应却丝毫不慢,左手袍袖一展,如行云流水,将松子尽行卷落在地,右手中的铁如意同时挥起,又是一道乌光射出,但唐梦生在半空中折转身形斜斜地飞落在神案上,乌光射空,唐梦生的剑已自背后刺向姬瑶光。姬瑶光飘然飞起,长剑击空。
  唐梦生缓缓收回剑,仍旧停在神案之上。
  
  六、大慈悲
  
  他们对峙了片刻,姬瑶光,啊不,应该是姬瑶花,笑吟吟地说道:“唐梦生,你又何必这么动刀动枪的?幸好是我,若换了是瑶光,让你不小心刺上一剑的话,当心我一生气烧了你们的经书。”
  唐梦生一笑:“你要烧就请烧,我从小就蒙家中长辈教导:女人要做的事绝不要试图去阻拦,只可坐观其成败。她若真要做,你拦也拦不住;她若不想做,你又何必去阻拦?”
  姬瑶花讶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气糊涂啦?你不怕我真的烧了你们的经书、叫太乙观诸多弟子为了选新任住持的事情打得不亦乐乎?”
  唐梦生摇头叹道:“我在出手之前已经认定你不是姬瑶光。说实话,你和姬瑶光的确很像,而且你说话时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姬瑶光,想必你们经常玩这种互换身份的把戏,能够完全融入到另一个身份中去,所以要辨认出你们两个真的很难。只可惜你太想得到某样东西的神情委实是过于明显了。这样的神情是姬瑶光不应该有的。”
  姬瑶花注视他良久,终究嫣然一笑,这一笑之间,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声音也变得轻柔而悠扬:“我还以为你是将我当成了瑶光,才想偷袭擒拿我,迫瑶花拿经书来换呢。既然你已经发现我是瑶花而非瑶光,为什么还要出此下策?难道你认为偷袭我比偷袭瑶光更容易吗?”
  唐梦生叹口气道:“若是让你去擒住甘净儿,要用多少招?”
  姬瑶花略一凝神:“她不是我的对手,但我要擒住她却也不能。”
  可是困坐在轮椅中的姬瑶光却在声色不动之间擒住了甘净儿。
  姬瑶花当然明白唐梦生问这句话的意思。
  唐梦生道:“老实说我不想挑姬瑶光做对手,所以才选上了你。只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你。”
  姬瑶花轻轻地叹道:“看样子你对瑶光也很不错啊。你不想挑瑶光做对手,心底深处其实是因为紫府真人对瑶光另眼相看的缘故,所以你对瑶光很有好感,所以才不想与他为敌吧?”
  唐梦生怔了一下才道:“你这样以为?”
  姬瑶花凝视着他:“巫山弟子对我恨之入骨,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瑶光另眼相看。”
  唐梦生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但是姬瑶光方才那种倦怠的神色,令他印象深刻,当下一笑道:“这大概是因为瑶光无所求,而你——”他没有说下去。
  姬瑶花看着他,忽而微带嘲讽地一笑:“不错,我不但想重新统一巫山门,还想完美巫山武学。你不是也想做太乙观的住持、也想完美太乙观武功吗?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来巫山?”
  唐梦生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道:“姬大小姐,我说不过你,我们还是讲和吧。现在是不是可以请瑶光出来了?”
  姬瑶花却道:“你真的肯定瑶光在这儿?”
  唐梦生哈哈笑道:“我自然可以肯定,最初见我的人是姬瑶光而不是你!”
  姬瑶花也是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有如春风拂过花林一般带着自然而然的俏皮与明媚,令得唐梦生心中不觉一怔,姬瑶花的神情态度,当真是瞬息万变,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笑容未敛,姬瑶花的声音与神态又是一变,带着淡淡的感伤,轻轻地说道:“你好像更愿意与瑶光打交道。看来瑶光的确有着无人能够抵挡的力量,什么也不必做,便有人争着去替他效力啊。你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瑶光?”
  唐梦生扬起了眉看着她。
  姬瑶花出了一会神,微微笑起来,温柔如春水的气息自她身上慢慢地漫染开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母亲似的怜爱与骄傲,望着空空的轮椅,仿佛姬瑶光正坐在椅上一般,说道:“瑶光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未能习武。可他是那样聪明,只有他才能发现巫山武学的缺陷何在。他发现,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过分讲求自然而然、任性逍遥,以至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
  唐梦生心中一动。姬瑶花的话,令得他仿佛见到了远古洪荒时节那洪水滔天、无边无涯的景象。姬瑶光以此来形容巫山武学的弊端,委实再确切不过。
  姬瑶花轻轻地走过来,扶着轮椅,说道:“瑶光看到了这一点,他决心要在他手中弥补这一缺陷,使巫山弟子从此摆脱为情障所迷、颠倒不能自主、彼此敌视、自相残杀的处境。瑶光的骨节从小就有病,那时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阎罗王说只有找一个温泉之乡,日日洗浴,或者可以缓解发病时的疼痛。可瑶光还是决定留下来。”
  唐梦生暗自叹了一口气。姬瑶光的病躯之中,竟有着这样的大慈悲心与绝大的勇气。
  姬瑶花继续说道:“我想方设法搜罗巫山各峰的武功,为的是瑶光能够更好地了解巫山武学。我盗取各个道观的武功秘笈,也是这个原因。当瑶光发现太乙观心法的奇特之处时,认为关键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我们设下了这个局。”
  唐梦生看着姬瑶花。姬瑶花静静地迎着他的注视。
  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令得唐梦生不觉想到了殿前石阶旁的扫坛竹。细细柔柔的绿竹,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疾风暴雨也不能摧折的坚韧。
  唐梦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七情六欲如水无岸——瑶光想做一个巫山门的大禹王吗?”
  姬瑶花嫣然而笑:“你以为呢?”
  唐梦生喃喃道:“禹王治水,这是何等功德,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姬瑶花的欣喜见于形色,就如一个乍得珍宝的小小女孩,喜滋滋地道:“我一直担心你不肯留下来呢。瑶光就在神女像后的小厢房中,你去陪陪他可好?我要去看看甘净儿。”
  姬瑶花伸手在神案下某处按了一按,殿门处的地板移开,她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手中,飘然而人,地板复又合拢。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唐梦生已感到了她神态的变化。将要面对甘净儿的,是一个冷静镇定、自信而高傲的姬瑶花。
  以这样从容而优雅的神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之囚的甘净儿,想必最能打击甘净儿的自信心吧。唐梦生望着她冉冉而没,嘴角不由得浮上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笑意。
  
  七、空惆怅
  
  神女像后有两间小小厢房,右边一间房门紧闭,左边一间,竹帘后透着隐隐灯光。
  唐梦生揭开竹帘走了进去。姬瑶光靠在窗边的木榻上,伸手将榻旁小桌上的灯光剔亮一些,示意唐梦生在桌边的竹椅上坐下。
  小小一间房中,除了一桌一椅一榻之外,便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
  唐梦生一坐下来便道:“我已决定留下来与你们共同参详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
  姬瑶光微微一笑:“我听见你们的话了。”
  唐梦生有些惊异:“是吗?”隔了一道墙,距离又有些远,并未修习过内功的姬瑶光却能听到他们在大殿中的谈话?
  姬瑶光笑着说道:“方攀龙设计的传音通道,可以让坐在这儿的我听见圣女祠内任何一个角落中的声音。瑶花对你说的那番话,令你很感动是吧?”
  唐梦生不觉皱起了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光悠悠然说道:“这一番话,三年前瑶花也曾对方攀龙说过。”
  唐梦生一怔,心中仿佛陡然失落了什么东西般感到异样的怔忡。
  姬瑶光凝视着他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去找一个温泉之乡住下来养病,仅仅因为我是姬瑶花的弟弟。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唐梦生的心中又升起那种扑朔迷离、如梦如幻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之中谁说的是真话。
  姬瑶光又道:“五年前,瑶花在修习巫山云雨时发觉不能达到顶峰,便推测这是不是因为巫山武功分为十二峰、彼此之间隔绝不相往来的缘故。她推想也许融汇十二峰的武功,将可使她达到完美之境。”
  他叹息道:“瑶花太过聪明。世间聪明才智之士,是不可能满足于寻常生涯的。他们必定要去为众人所不敢为之事,成众人所不能成之功业,否则,他们的才华将令他们疯狂或是窒息。”
  唐梦生一笑:“这也是你对自己的描绘吧?”
  姬瑶光也是一笑:“是。瑶花的才华,用在了武功之上,而我则一心想修仙道。你知道,我自幼为病痛所苦,不能像瑶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巫山之中,所以很想修得仙道,以求摆脱这皮囊的束缚,逍遥于天地之间。”
  窗外风雨之声已渐渐变弱,夜雨孤灯,正是最宜清谈之时。
  唐梦生深深地打量着他:“但是你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姬瑶光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和瑶花是双生子,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五年前当瑶花因为修习神女峰武功遇上魔障、几乎走火入魔时,我就明白了我不能丢下她独自去寻求解脱。”
  他的目光一转,注到了唐梦生的脸上:“当你的左手受伤时,你的右手也会感到疼痛。”唐梦生但笑不语。然而他的心中,却微微牵动了一下。
  姬瑶光继续说道:“当瑶花受伤之后,我才醒悟到,天道即人道,没有了瑶花,我不可能修炼到圆满无缺的境界。”
  唐梦生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你若不说出来,我就算有些怀疑,只怕最终还是会接受令姐说的那个手足情深的理由,体谅你们的做法,甚至于全心一意地帮助你们完成心愿。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只怕很有可能会作出另一个选择。”
  姬瑶光答道:“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方攀龙。”唐梦生震动了一下。
  停了一忽儿,姬瑶光接着说道:“方攀龙曾经对我说,瑶花的心就如那巫山云雨,千变万化,是他没有能力把握的。他喜欢上了瑶花之后才发觉这一点,可那时已经迟了,他已无力自拔。方攀龙他修习土木机关之学,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所以他们这一脉的武功向来讲求精确无误,讲求能够把握住所有变化。可瑶花却是这样变化莫测,有时候我觉得连我都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打算干些什么。方攀龙又怎么能够了解瑶花,怎么能够把握住瑶花的心思?我发现他的迷失与错乱时,曾经试图点醒他,告诉他瑶花并不是他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可以为我牺牲一切的温柔慈爱的姑娘,但已经太迟。”
  他感伤地转过目光看着门口的竹帘:“圣女祠内的所有机关,都是方攀龙在那一段时间里设置的;我所有的防身武器,也都是他在那个时候为我打制的。这是他的绝笔。”
  唐梦生不由得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担心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姬瑶光道:“他并没有死,瑶花将他关在他自己打制的囚室中,锁住了他的手足以免他在狂乱之中会伤害到他自己。阎罗王来看过,说是药石无用,必须得另想法子。他答应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方攀龙的情形。”
  唐梦生暗自忖度,难怪得姬瑶光要警告自己。姬瑶花就如那峡江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方攀龙就是前车之鉴。
  姬瑶光回过目光来看着唐梦生:“瑶花曾经说过,你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可亲,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的心法,你比其他太乙观弟子都要领悟得更好。我本不必为你担心。但是瑶花说起话来真能骗死人,如果你真的被瑶花说的话所迷惑,成了第二个方攀龙——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你很清楚瑶花现在的身份,而且你这个人也与方攀龙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能保持住一颗清醒的心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唐梦生默然不语。许久,他抬起头来问道:“能否让我见见方攀龙?”
  姬瑶光摇一摇头:“他现在的情形,我想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见到。”
  唐梦生沉吟着道:“我想和他谈一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旁听。方攀龙对自己设计的传音通道一定很熟悉也很敏感,如果我们的谈话会传人别人耳中,他就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伸手在墙上一按,一道小小的暗门打开,里面亮起了火光。唐梦生看看门内的地道,略一踌躇,低头钻入了地道中。
  暗门在他身后合拢。
  
  八、若痴狂
  
  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风良好,洁净而干燥,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梦生一眼便看见了盘坐在石床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的方攀龙。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蓬头垢面的狂乱模样,而是面貌俊朗,衣服洁净。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态中也带着一点天真的阳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简直像个大男孩子。
  方攀龙只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笔,在石床上画着无形的图案。
  唐梦生注意到方攀龙的焦躁以及那无意识的、杂乱无章的图形。他的内心是不是也像这无形的图案一样纷乱?唐梦生沉思一会,说道:“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传音通道,可以让方兄听见我和姬瑶光的谈话?所以方兄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方攀龙终于讶异地抬起头来看他:“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这一回轮到唐梦生惊讶了:“真的有?姬瑶光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
  方攀龙的脸上掠过一阵迷糊恍惚的神情,惊异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姬师姐和瑶光?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呢。”
  唐梦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审视着方攀龙,说道:“方兄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是不是觉得很难忍受?”
  方攀龙怔怔地道:“我为什么要觉得难受?姬师姐每天都要来看我,她锁住了我也就是锁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出入无常,我经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她一面。”
  唐梦生又是一怔。方攀龙这话,又像是痴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实早已知道姬瑶花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方攀龙的脸开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法做到,只能咬紧了牙转过脸孔去。
  唐梦生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道:“我在少年时,曾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我的一个小堂妹。我想姬瑶光当初喜欢上甘净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吧。”那样纯真的少年时代,初初觉醒的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时,身不由己地将眼前所见的那个人看作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方攀龙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梦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我的痛苦,也许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职时,将我送人太乙观习武,是因为我体质太弱。人人都以为,我能够改变自幼多病之躯,便已大幸。但是我后来却在秀字辈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跃然出众,每个人都很诧异,却没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炼,无非是想借太乙观清心寡欲的武功,来忘记这不应有的爱恋。”
  方攀龙不由得问道:“你成功了吗?”
  唐梦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年时那苦苦挣扎的情形,甚至当时的痛苦心情,可是当去年我回老家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小堂妹时,我又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现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温和慈爱的小妇人而已。”
  方攀龙震惊地看着他:“就这样?”少年时的痴狂与热情,都将是这样的结局?
  唐梦生又道:“我还没有说完。现在的她当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龙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对唐梦生有了亲切之感,说道:“难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观弟子不同。”
  唐梦生凝视着他:“你想试一试吗?”方攀龙一怔。
  唐梦生道:“太乙观练气之术,讲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不能摆脱俗世中爱恋之情的唐梦生,与心地空明、寂静无为的唐梦生,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外在的那个唐梦生面对他的小堂妹时仍然有着爱意,内在的那个唐梦生却能无嗔无喜地观望着这一切,有如风过水无痕,水流石无迹。”
  方攀龙出神地望着虚空,忽而说道:“这样子修习到后来,内在的那个唐梦生是不是会最终盖过外在的那个唐梦生,让你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梦生耸耸肩:“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不过,按太乙观的心法来说,应当是这样。”
  方攀龙怔了许久,忽地大笑起来:“我真傻,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我若不变回到过去那个方攀龙,又怎么能帮姬师姐去完成她的心愿?”
  唐梦生震惊地看着方攀龙。他不知道方攀龙现在的情形,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如果修习太乙观的心法,方攀龙最终会淡忘他当初对姬瑶花的爱恋;然而他要忘却,却是为了恢复清静空明的心境,为了更好地帮助姬瑶花。
  唐梦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修习成功之后的方攀龙会变成什么样子。像方攀龙这样心志专一的人,本来是最容易修习到太乙观所讲求的空明寂灭的境界的。然而推动他达到这一境界的,却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爱意;甚至他的空明寂灭之境中,也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瑶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梦生霍然一惊,深思地望着方攀龙。
  太乙观历来认为,必得剔除人心中种种杂念,如水洗镜面,才能达到空明之境。然而这是不是违背了自然之道?方攀龙沿着他心中的爱意走上的这条路,是不是更顺应这自然而然的天道?唐梦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龙的眼光来看太乙观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瑶光说得不错,太乙观的心法,的确有不合大道之处。天地之大德日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间那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生机与爱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灭的心境之中,若无这一番生机与爱意,便是一种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梦生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谢你了。”
  方攀龙莫名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观心法,又不是我来教你机关之学,你谢我干什么。”
  唐梦生哈哈一笑:“是极是极,我竟然也糊涂了。”
  
  九、试锋芒
  
  日出之际,圣女祠中百鸟争鸣,平添了许多生气。
  唐梦生伸着懒腰自大殿中走出。
  姬瑶花站在庭院中,遥望着天空中变幻的云霞出神。
  唐梦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换回女装,而且很显然是精心修饰过,一袭雨过天青冰纹缭绫长裙,肩头笼着碧色蜀锦披帛,长发低低地挽了个堕马髻,随意插一支碧玉钗,腰间的绿罗带尾端以淡绿丝绦系了一颗明珠,长长的流苏在晨风中轻轻飘拂着。
  唐梦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着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一个梦境中,眼前的人影随时会随风而逝。
  姬瑶花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无踪,那个冷静聪慧、目光敏锐的姬瑶花又回来了,她只看了唐梦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说道:“你昨晚与方攀龙的一番话,令你们有了什么样的感悟?怎么不但方攀龙有了很大的变化,连你也有了变化?”
  唐梦生也是一怔:“你都听到了?”
  姬瑶花抿嘴一笑:“瑶光答应你不听,我可没有答应。”
  唐梦生只好苦笑。他低头看看自己:“我能有什么变化?”随即笑道,“不会是因为我一个晚上没吃饭,就变瘦了吧。”
  姬瑶花眉头微皱:“昨晚你在与方攀龙谈话之前,对我的态度之中,有着连你自己也未能察觉的防范之心,因为你下意识里一直在防范我欺骗你甚至诱惑你,对不对?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这一点。可是现在,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你甚至丝毫也不掩饰你对我现在这个样子的欣赏之意。为什么?”
  姬瑶花的敏感与锐利令唐梦生不由叹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没有人能隐瞒什么。我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饰。”
  姬瑶花又是一怔:“太乙观心法不是讲究要清心寡欲吗?你却为什么对自己的情感不加约束,由它泛滥?”
  唐梦生注视着她说道:“姬大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否给我真实的回答?”
  姬瑶花一笑:“一定是瑶光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我的话,才要我保证真实。你问吧,我一定会给你回答;至于这个回答是不是真实,你去问瑶光吧。你要问什么?”
  唐梦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现在对小温侯是怎么样的心情?”
  姬瑶花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道:“这个啊,好像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吧。”
  唐梦生微笑:“你曾告诉我,瑶光认为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你们认为若加以约束便不合自然而然的大道,可是你又为什么不去放纵自己对小温侯的这番心意呢?”
  姬瑶花回过头斜了他一眼:“你这人明知故问啊。”
  天底下贩夫走卒都知道,小温侯之所以迟迟未能将姬大小姐娶过门,完全是因为姬家少爷从中作梗。姬大小姐身处其间,也是够为难了。
  唐梦生追问道:“我自然明白个中原因。那么你因为瑶光的缘故而抑制住自己的这番心意,又算不算有违自然之道呢?还有,据说朝云峰弟子世世代代都是药王庙的女巫,所以她们必得约束自己的心,不能有俗世爱恋之情,这似乎也大违巫山门所说的自然大道吧?为什么你们却都视为理所当然呢?”
  姬瑶花低眉不语。
  唐梦生进一步说道:“瑶光曾说,巫山云雨一脉,必得领略情之滋味,才能将其中真谛发挥到极致。以姬大小姐的眼界之高,能够遇上一个小温侯,实属难得;本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瑶光如此聪明,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可他却阻拦你再向前走,这又是什么缘故?”
  姬瑶光的声音自殿门外传了过来:“唐梦生,你不是要在我和瑶花之间挑拨离间吧?”
  姬瑶光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下石阶。姬瑶花走过去扶着他。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我阻拦瑶花,是因为我害怕这条路走下去会让瑶花粉身碎骨。瑶花若是放纵自己沦陷,情深如痴、情痴如狂之际,固然可能将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发挥到极致,但更可能会因为无力自拔而失去自己,变成一个为情所困的深闺怨妇。你知道神女峰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唐梦生脱口道:“望夫石。”
  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变成了哀怨不可自拔的望夫石。
  姬瑶光轻叹道:“明明知道是一口井,我又怎能眼看着瑶花掉下去而不加援手?”他宁可姬瑶花选择方攀龙,也不希望她选择小温侯。也许姬瑶花只有选择一个她不那么着紧的人,才能够保持住一颗冷静清醒的心,进退自如。
  但是那样做的话,她只怕又永远无法攀上巫山云雨的境地。
  姬瑶光觉得自己的思绪又开始纷乱。
  唐梦生只一默然,便说道:“姬大小姐为了你的反对而约束住自己的心,似乎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唐梦生一笑:“其实巫山武学,也不是不可以自救的,只是你们囿于历来的习惯,一直不敢去尝试罢了。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对吧?你们的心中若有了约束住七情六欲的念头,一念既生,由心所至,那么无论是放纵还是约束,无非自然之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
  姬瑶光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欣然的笑容,姬瑶花的眼中则闪起了灼灼如烈焰的光采,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她默然一瞬,又道:“倘若我能够借用你们太乙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练气之术,将纵情之我与守定之我融为一体,要执著便执著,要飘摇便飘摇,纵使是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又岂奈我何?我自能在变与不变之间,来去由心。”
  唐梦生心中不党一震。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姬瑶花之所以迟迟不愿踏入温侯府,想必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她始终不能真正信任这个人世。她信任的,也许只有姬瑶光而已。
  这个看起来七窍玲珑、千变万化的女郎,其实从未真正走下过神女峰。
  但是自此以后……唐梦生忽然觉得非常后悔,自此以后,姬瑶花会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而且看起来他只怕十有八九会被卷进去。
  也就在这时,云雾之中,一线箫声自山林间扶摇而上。
  姬瑶花微微一笑:“伏日升来了。他想必是来救甘净儿的吧。”
  姬瑶光若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唐梦生听得出他叹息中的忧虑。姬瑶花刚刚有所领悟,便想要在伏日升的身上一试锋芒,只怕会冒很大的风险。
  但是她若不去一试锋芒,只怕就不是姬瑶花了。
  十、任飘摇
  
  一曲终罢,祠门外有人笑道:“姬师妹,我已来了,为什么还不打开祠门?”
  姬瑶光伸出拐杖在石阶上某处敲了一敲,祠门悄然打开。
  伏日升大步而入,在庭中站定,一揖到地,说道:“三位早安。”
  他轻轻地敲着手中那支黝黑中带着点点暗红、如血色斑斑的铁箫,向姬瑶花说道:“多日未见,姬师妹你可安好?”
  姬瑶花莞尔:“我当然很好。你为什么不问净儿师妹的下落?”
  伏日升只一笑道:“我知道姬师妹并不会对净儿怎么样。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姬师妹要对付的始终是我而不是她吧。”
  姬瑶花叹息般说道:“伏师兄,你文采风流,在我们之中,本来你是最有希望将讲求灵性与悟性的巫山武学发挥到极致的,所以自从知道你的身份后,我就对你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伏师兄你能够与我合作,共同参详巫山武学,寻找到一条完善之道。但是……”但是他们却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
  伏日升凝神注视着姬瑶花,良久,摇摇头道:“姬师妹,今天的你真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间要对我说这些话?”
  他记得姬瑶花好像习惯在动手整治某人之前,都会好言好语地安抚这人一番,告诉他这一刀下去不会太痛。她是不是终于打算与他来一个了断了?
  姬瑶花的神情之间,始终带着若隐若现的温柔情意,轻声说道:“伏师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我?”
  终于摊牌了。
  伏日升苦笑道:“看样子今天我若不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是休想离开了。好,什么时候你能证明给我看,你已找到了完善之道,我就什么时候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你!”
  姬瑶花紧盯着他:“一言为定?”
  伏日升心中略一迟疑。他是不是又上了姬瑶花的当了?但是此时此刻,由不得他说一个“不”了,当下慨然答道:“一言为定!”
  姬瑶花微微一笑,向后飞掠而去,没人大殿之中,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尺许来长的晶莹短剑。
  姬瑶光皱起了眉头,轻声说道:“伏师兄,这柄短剑,名为‘断玉’。”
  伏日升微异:“断玉——削金与断玉,好像是内廷供奉黄中天收藏的一对宝剑吧?”
  姬瑶光在一旁悻悻地道:“也是黄中天送给小温侯的订婚贺礼。”
  所以落到姬瑶花手中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神女峰的武功有这么一种禁忌,所以姬瑶花几乎从来不用金铁之类的兵器。小温侯送她这柄剑,更多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因此姬瑶光理直气壮地将这柄短剑收了起来,免得看着碍眼。
  但是现在,姬瑶花却似乎要用这柄剑与伏日升动手。她想尝试驾驭的,不仅仅是神女峰武功的这一点禁忌,还有她心中对自己的忌惮。
  伏日升注视着她:“我记得姬师妹你从未修习过剑法。”
  姬瑶花眉尖轻扬,嘴角含笑:“这个就不劳伏师兄你操心了吧?”
  伏日升心中暗叹一声,身形一转,向右侧飘开,两人同时伏下身来,如鹰欲击,如虎欲搏,注视着对方。
  唐梦生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姬瑶光身边。
  对视片刻,伏日升蓦地纵身飞起,铁箫呼啸着凌空击向姬瑶花。圣女祠中的鸟儿,被箫上的劲气所迫,都惊叫着飞向祠外的山林。
  姬瑶花不退反进,断玉剑在伏日升的铁箫上一搭,身形如风中落花般轻轻飘起,翻转到伏日升身后,断玉剑随即点向伏日升的肩头。伏日升肩头一沉,让过短剑,身形随之侧转过来,铁箫带起一股旋风,迎上了姬瑶花的短剑。
  姬瑶花右手回收,左手长袖拂过,如流云出岫,卷住了铁箫。
  伏日升向后疾退,抽回铁箫,讶异地赞道:“瑶花你今日这一招‘流云飞袖’大有自然飞扬之意啊!”
  姬瑶花一笑,左手张开,如拈花枝,柔柔地扫向伏日升的脸孔。
  伏日升的神情变得凝重,横过铁箫迎击。
  唐梦生凝神注视着姬瑶花和伏日升。神女峰的武功,向来以绵柔见长,所以有“十丈软红缚仙索”之名。但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伏日升的铁血箫施展开来,的确有风云变色之感;姬瑶花若一味以柔自卫,只怕在伏日升攻势颓丧之前便已失守。所以她要抢攻。
  伏日升连连让过拂云手的数次攻击,一边招架一边说道:“瑶花,你为什么不再用断玉剑来迎战了?是不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没有把握?”
  姬瑶光皱了皱眉:“瑶花在玩火。不论别的,单只是情之一字,又岂是那样容易把握住的?瑶花明白你所讲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将这道理化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来,知易行难。”
  唐梦生道:“如果你觉得她的情形不对,就赶紧提醒我去阻拦他们再打下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姬瑶光转过头来道:“是啊,免得瑶花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的经书也要完了。”
  唐梦生笑一笑。姬瑶光的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
  他转头望向姬瑶花。的确,无论姬瑶花如何天资杰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对敌?
  他是否该阻止他们打下去呢?可是姬瑶花向他摇了摇头。
  他心中大为吃惊。姬瑶花似乎已颇得太乙观那“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面对着伏日升这样的对手,她的心境也仍旧保持着清明冷静,有闲暇来关照局外的动静。
  姬瑶花已回过头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难得伏师兄一直惦记着我的断玉剑,我又怎敢不让伏师兄见识见识。”一边说着,她已攻出一招。短剑如林中青蛇,蜿蜒游动着,缠向伏日升的铁箫。
  伏日升霍然一惊:“这是集仙峰的分水峨眉刺的路数啊,姬师妹,你兼学两峰的武功,不能不让人担心会走入歧路。”
  姬瑶花一笑道:“是吗?”
  铁血箫尖锐如闪电的呼啸声中,夹杂着断玉剑与拂云手那细密缠绵有如春日细雨的攻击。
  伏日升的攻击越来越迅猛,姬瑶花的神情也越来越温柔甜蜜。
  断玉剑与拂云手的招式也逐渐变得如绽放的花枝一般绚丽多姿。
  暴风雨般的铁血箫,本应轻易摧折这花枝。然而每当姬瑶花将要陷入柔弱无力的境地时,断玉剑便会突然间变得如铁血箫一般狂野,隐隐然带着龙门观剑式中那种黄河湍急、鱼龙百变的奔腾之势。
  伏日升的神色之间,更见惊异。
  唐梦生心念微动,出神地注视着姬瑶花的招式变化。姬瑶花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温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天空般的明净无尘。
  断玉剑的招式是如此变化多端,姬瑶花却能自如地把握住从缠绵到惨烈的诸般变化。
  绚丽多姿的外表,冰冷无情的内心;波澜不惊的真气,妖冶狂放的招式。姬瑶花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战战兢兢地警惕着自己对小温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历代弟子对金铁之器的忌惮,集仙峰与龙门观的招式与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儿糅为一体,是这样挥洒自如。
  姬瑶光也已看到这一变化,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喃喃地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巫山云雨任飘摇,应当便是这个样子吧。”
  唐梦生叹道:“这就好像是一位禅宗大师打的禅语。那位大师站在门槛处,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问他的弟子,他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没有一个弟子能够回答。瑶花现在的有情或是无情,又岂是伏日升能够把握住的。”
  姬瑶光微笑:“我说你们太乙观中佛家的毒太深,动不动就拿禅宗的公案来打比喻。”
  唐梦生一笑:“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么关系。”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跃出了战圈,叹息道:“姬师妹,恭喜你成功了。”
  
  十一、春风剑
  
  姬瑶花笑吟吟地收起了断玉剑。
  伏日升看向唐梦生,说道:“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唐兄。姬师妹的大彻大悟,与你的指点不无关系吧。不知唐兄是否也有所领悟?”
  唐梦生正待回答,姬瑶花已抢先说道:“伏师兄,你既然已经认输,为什么还要向唐梦生挑战?”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你成功了,不代表别人也能成功。巫山十二峰,只要有一峰未能臻于至善至美之境,都不能算你完全赢了,我完全输了。”
  姬瑶花嗔怪地道:“我若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就不会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你若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我就始终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和我立下赌约时就算好了这一点,对不对?”
  她的嗔怪中含着丝丝娇柔,令人无法忍下心来让她失望。
  伏日升凝神看了姬瑶花一眼,又叹息了一声:“姬师妹,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姬瑶花含笑看着他。
  伏日升又道:“我当然不会那样捉弄你,我只不过是想要确认你这条路是否能够让巫山弟子都走得通罢了。只有你和唐兄从不同的方向努力都能成功,才能让我相信你现在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天资杰出,而是因为你找对了道路。姬师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梦生心中暗叹。伏日升自始至终都能令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善意。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伏日升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热情关切。
  姬瑶花微笑着看向唐梦生。唐梦生摇着头笑道:“只怕我要让伏兄失望了。我不如姬大小姐,纵有所得,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心法化为招式。”
  伏日升注视他片刻,说道:“何妨将你的所得说来听听?”
  唐梦生静了一忽儿,说道:“太乙观历来相传,有九派剑术。”
  伏日升点一点头:“我听说过。怒涛狂暴,秋声萧瑟,高山持重,流云飘逸,冬阳温厚博大,落叶变化精妙,秋水清静无尘,莲花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飞烟如清风过眼无迹可寻。太乙观以此剑法,命名习成剑法的几名秀字辈弟子。我领教过流云与飞烟,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你那两位习练高山与秋水剑法的大师兄么……”
  唐梦生一笑:“秀山和秀水两位师兄位高望重,这些年来与人交手的机会委实太少,何况他们面对的又是三位巫山弟子,难免会失手。”
  伏日升不以为然地道:“但是秀云和秀烟却从我们三人手中救走了秀山两人。”
  唐梦生道:“那是因为这一回你们在明我们在暗。而且秀云和秀烟因为年轻气盛,是我们几个中最经常和人动手的,说起来打架的经验比我还丰富。”
  伏日升道:“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秀山秀水的败,还是秀云秀烟的胜,其实都无关乎剑法本身?”
  唐梦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说,无论胜负,就我看来,太乙观九派剑术,都还不足以令伏兄拱手认输。”
  不但是伏日升,姬瑶花姐弟也都诧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接着说道:“太乙观剑术分为九派,心法亦随之分为九脉。不过百川归海,归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心法既然殊途同归,招式自然也每多异曲同工之处。从伏兄与秀山秀水以及秀云与秀烟的交手来看,其实都是在伯仲之间,很难立判高下。而我自认为论内力之精深,我不如秀山秀水两位师兄;论临阵变招之迅速灵活,我又不如秀云秀烟两位师弟,所以我若以太乙观现有的九派剑术之一与伏兄交手,可以说并无多大胜算。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若能在九派剑术之外再创一派全新的剑术,又会如何?”
  伏日升“哦”了一声,极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唐梦生道:“我会将这一派剑术命名为‘春风’。”
  伏日升沉吟了一会才道:“九九归一,你将太乙观九派剑术归结为‘春风’,究竟有何用意?”
  唐梦生吁一口气,回过身望向圣女祠下云雾中隐隐可见的滔滔江水,慢慢说道:“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它该是世间至为有情之物吧?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春风化雨,又何尝不是这样无嗔无喜、无私憎无私爱?你能说它是有情之物吗?所以,不是深具爱心之人,不能修习这一剑术;不是冷静无情之人,同样也不能修习。”
  伏日升与姬氏姐弟都默然无语。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唐梦生。唐梦生曾经想忘却他心中的爱恋,但是现在却要坦然面对他心中不能忘却的那点世俗之情。
  爱一人,与爱天下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唐梦牛一笑道:“现在伏兄是否能判断我的所得合不合伏兄的心意?”
  伏日升也是一笑:“听唐兄一言,令伏某得益非浅啊!姬师妹,看来你和瑶光误打误撞的,还真找对了人。好,我现在便将上升峰的心法写下来交给你。借你披帛一用。”
  姬瑶花扯下肩头笼的碧色蜀锦披帛,一扬手挥洒开来,唐梦生会意,接住另外一头,平平地铺在空中。
  伏日升自靴筒中取出笔与砚盒。他凝思了片刻,挥笔写下两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姬瑶花嫣然而笑,道:“上升峰的心法真谛,原来真的是这两句话。”
  伏日升一边写一边说道:“上升峰的心法,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名为英雄血,练成的招式便是铁血箫;另一路名为蝶恋花,并无招式,但会浸透习练者的整个精神气象。”他长叹道:“姬师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会成功了。”
  姬瑶花凝视着他:“那么伏师兄是否愿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呢?”
  伏日升大笑:“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姬瑶花默然许久,忽而一笑,说道:“你若肯改变,你就不是伏日升了。”
  伏日升的笔下一直未停,写完之后,他收了笔砚,拍拍手道:“好啦,现在是不是该让净儿出来了?”
  姬瑶花微笑:“伏师兄,你阅尽人间花枝,但是对净儿师妹,始终还是不一样啊。”
  伏日升略一沉吟,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净儿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她在哪儿?”
  姬瑶花斜睨着他,说道:“净儿师妹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呢。伏师兄虽说是输给了我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但是毕竟是为了救她才会与我立下这个赌约。我想净儿师妹心里一定感动得很呢。”
  说着,姬瑶花一挥袖,指风击中正殿上的匾额。“当”的一声轻响,殿内似是某处机关打开,“吱呀呀”的一阵转动声,甘净儿随之飞扑了出来。
  她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盈盈落地。囚禁了一个晚上,她的脸色略略有一些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极是高兴,拍着手道:“我一直知道伏师兄你对我好,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了!”
  伏日升皱皱眉,无可奈何地道:“我们走吧。”
  直到将圣女祠远远地抛到身后,伏日升才道:“从今往后,你一定要离姬瑶花远远的。”甘净儿本来就不是姬瑶花姐弟的对手,再加上一个唐梦生……
  甘净儿抱着他的手臂,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存心要去招惹他们,每次都是他们先来找我们的麻烦。你真的交出了上升峰的心法?”
  伏日升叹道:“不交又能怎样?不交你能出得来吗?”
  甘净儿眼波一横,嫣然一笑,将头依在他手臂上,心中满涨的欢喜几乎要让她飞起来。
  伏日升见她这样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姬瑶花肯这样轻易地放出甘净儿,是不是别有内情?
  
  十二、乾坤定
  
  在姬瑶光的书斋中坐下,姬瑶花自书架上抽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信套中是薄薄一张信纸,展开来,却是紫府真人的笔迹:
  取回经书者,即为太乙观下任住持。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抬起头来:“这么说,先师早已经知道,经书在你们手中?”甚至于根本就是他默许姬家姐弟带走经书的?
  姬瑶花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疑惑,微微一笑:“你师父啊,可没有那么洒脱。你师父不是约瑶光去太乙观谈经论道吗?我便扮成瑶光到了太乙观,先将经书拿到手,然后才和你师父谈判的。你师父他担心我毁了经书,才肯按我划的道儿走呢。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师父的胸襟,居然真的敢将这样重大的事情交托给我。他倒不怕我拿这个要挟太乙观。”
  唐梦生暗自苦笑。姬瑶光已将那本泛黄的经书拿在手中,在唐梦生眼前一摇一晃的,欲笑不笑地道:“唐大住持,有了这柄上方宝剑,你那些师兄师弟,想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你喽?”
  唐梦生笑了起来:“姬兄,你觉得他们会吗?秀山师兄可是认定了这是我和你们两位串通了做就的圈套。”
  姬瑶花莞尔一笑:“哦,不管是伏日升那群人,还是我们自己,在拦截太乙观弟子时,可都是一视同仁。即使我们很看得起你唐梦生,也不会替你铺平了路让你走上来。你可是凭你自己的真本事,才闯到圣女祠来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这番话我那几位师兄弟,甚至于长老堂那些榆木脑袋都是听不进去的。”
  姬瑶光打量着他:“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需要我们大力相助?”
  唐梦生看看他们,忽地又是一笑:“姬大小姐,我怎么觉得,要是请你们两位相助的话,只怕会越帮越忙?”
  姬瑶光“啪”的一声将经书丢到了长案上。
  这样不敬重不爱惜这本事关重大的经书。
  唐梦生的眉头不觉便跳了一跳。
  姬瑶花笑吟吟地道:“我只是在想,要是不能就此定下住持人选,太乙观会不会一分为二甚至于一分为九呢。”
  秀山和秀水都是呼声极高的继任住持人选,几位年轻的师叔也当仁不让,他们这群秀字辈弟子中,也难说不会冒出几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来……
  唐梦生不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那样的话,太乙观可就热闹了。”
  姬瑶花注视着他:“所以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姬瑶光已翻开了经书,一直翻到紫府真人的名字下面。
  绿纱窗下,泛黄的纸张上,太乙观秘制的松香朱砂写就的字迹,虽历数十年,仍是鲜明得有如刚刚落笔一般。
  姬瑶花含笑道:“就让瑶光替令师写上你的名字吧。”
  唐梦生吃惊得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姬瑶花视而不见地继续说道:“方才给你看的那封信,并不是紫府真人的亲笔,而是瑶光临摹的。你辨别出来了吗?”
  唐梦生急忙抓过那张信纸,放在眼底下细细地看。
  一经姬瑶花提醒,他才能看出一点儿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皱起了眉头:“先师下笔,笔端真气流动,还是与姬兄有所不同的。无心人来看,自是毫无二致;若是有心人来看,只怕瞒不过去。”
  姬瑶花道:“但若是有了唐兄你的协助,又大大不同了。”
  她伸出右掌,抵住了唐梦生的左掌;左掌伸出,则抵住了姬瑶光的后心,一边含笑说道:“我在拿经书的时候,还拿了一点儿太乙观精制的松香朱砂和紫府真人常用的一支笔。唐兄,就让紫府真人借我们三个人的手,来写下太乙观下任住持的名字吧!”
  唐梦生怔了一怔,蓦然笑道:“好!”他自问于心无愧。
  真气自他的掌心流向姬瑶花,再经姬瑶花渡入姬瑶光体内。
  也许这样一来,姬瑶花将会真正理解太乙观的心法要诀,而不再停留于按图索骥。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姬瑶光提起了笔。
  没有人可以质疑写在经书上的这个名字。
  客船顺江而下,春潮湍急,船行迅疾。
  秀山一行人默然坐在舱中。唐梦生独自倚在窗前。
  船行之际,两岸山峰相对而出,杨柳依依,如迎嘉宾。
  他心中忽地闪过梁元帝写巫山巫峡的两句诗: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其时日已高升,峡谷之中已明亮起来,仰望两岸青翠山峰,在日光水色映照之下,真令人有隐带笑意、流光溢彩之感。
  他心中升起异样的感动。在此之前,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光去看过周围的一切。而现在,往日里在他眼中空明寂灭的一山一水,忽然间都似有了‘生命一般鲜活起来,令他的心中觉得煦暖光明,充满了宽容的温情,仿佛可以拥抱世间万物一般。
  坐在他身边下棋的秀云与秀烟,并不知他心中的感触,然而他身上渐渐散发出来的煦暖之气令得他们还是抬起头来讶异地看着他。
  他们望见了云雾缭绕的神女峰。
  唐梦生心中不觉生出惘然的叹息,心神也如这云雾一般飘摇不定。
  他知道终有一日,巫山门将脱胎换骨,不复那七情六欲如水无岸时节的狂乱。这是姬瑶花的巫山门。
  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属于姬瑶花的这个无论外表如何狂野、内心都冷静如镜的巫山门,还是更喜欢属于伏日升的那个无拘无束、热情得近于颓废的巫山门。
  可是不论他如何选择,那个如巫峡之水一样变化莫测、不知在何时何处会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的巫山门,都将一去不复返。
  回望神女峰,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怅惘,是因为失去了一些东西,还是因为得到了一些东西。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他打算将自己心中想要创立的剑术名为“春风”,仅仅因为春风的无私之情最合他所领悟的心法吗?
  还是因为那迷离恍惚的惘然之情恰合他的心境?
  而神女峰渐渐已不可见,继之而起的,是峡谷两岸凄清婉转的猿啼。
  
  十三、战南阳
  
  年关将近,中州天气,已极是寒冷。风雪之中,却有无数行人,扶老携幼,荷担提包,沿了驿道仓皇南行。远远望去,北方隐约有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之声,顺了北风,时时飘送过来。
  其时已是建炎元年的十二月,当初攻取东京城的副主帅完颜宗翰派了副帅完颜宗亢领兵六万,分三路南下,前锋直指襄汉。所过之处,子女玉帛,尽皆掳往北疆。天寒地冻,逃难的人们是绝不能避入山中的,于是只能匆匆逃往驻有数千厢军的重镇南阳,以求荫庇。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雪冷风寒,奔逃了十余天的人群,已是足软筋疲。惊惧之中,叫喊着发力奔了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又慢了下来。
  金人的前锋,已然出现,张弓搭箭射了过来,落在后面的人,不断中箭倒下。人群中的哭喊之声陡然高起。
  驿道左侧的密林之中,突然间一轮急箭射出,数十名策马飞奔的金人前锋,纷纷中箭堕马。领队的那名副将,叱喝一声,停住了队伍,带转马头,向那密林缓缓逼近。
  林中又是一轮急箭射出。这一回金兵有了防范,不过十余人中箭。
  趁金人挡落箭支的当儿,林中伏兵已经冲了出来。
  金人力大,每每喜用狼牙棒之类重兵器,是以两军对阵,宋兵不知吃了多少亏去。但是冲出来的这支伏兵,用的居然是丈八长枪,挺着长枪直冲向马头,狼牙棒还来不及挥舞,已经人仰马翻;长枪兵的身后,立刻闪出两名执单刀的士兵,就在金兵落马的一刹那,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两刀勒过,落马的金兵尚未翻身,已然惨叫着再爬不起来,同伴不及救援,突袭的执刀士兵即刻又退了回去。
  金人哗然,有识得伏兵旗帜服色的叫了起来:“是襄阳兵!”
  小温侯丧中练兵,襄阳名士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一眼望去,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
  东京留守宗泽帐下,便有三百襄阳精兵,接应檀州撤出的宋军人东京城时,已然立下威名,主帅完颜宗翰眼见得本已成掌中之物的檀州败军居然逃脱,恼怒之余,不免也感慨襄阳军的悍勇。
  如今看来,这襄阳军不只是悍勇而已,还要加上“狡诈”二字了。
  片刻间,这支数百人的金人前锋已全军尽没。伏兵伤亡,却不过数十人。
  得逃大难的乡民,喘息方定,顾不得雪地寒冷,趴在地上叩头不停。
  领队的梁世佑挥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还不快走!等一会金人大队追来,要走可就难了!”
  说话之间,梁世佑突然间脸色一变,抬头望向北方扬起的烟尘。
  金人大队已经追到了。
  他所率的虽然多为步兵,但有了缴获的金人马匹,要想策马而退也还是来得及的。梁世佑看看仓皇奔逃的人群,略一犹豫便道:“将这些马都在屁股上捅它一刀,赶向金人的大队!”
  士兵们哄笑起来,手起刀落。马儿恋群,受伤后痛嘶着奔向迎面而来的大队马群。金人大队立时混乱起来,只这混乱之中,梁世佑已经率兵冲杀过去。
  飞雪之中,小温侯正沿着南阳城墙缓缓而行,一路打量着各处城防。
  朱逢春自楼下上来。
  其时朱逢春已经升任京西南路转运判官,金兵南下,他奉令筹集京西南路各军粮草,到南阳已有数日了,只是一直公事繁忙,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谈。今日诸事办完,好不容易偷个空儿,总算可以出来走走。
  他们并肩而行,朱逢春打量着他说道:“三年丧期已过,我还以为这一回你会带着姬大小姐一起出征呢,怎么,还没有搞定?”
  小温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朱逢春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们上上一回吵翻,是因为姬大小姐和姬瑶光那小子互换身份的事情;上一回吵翻,则是因为你不小心提起了外面关于姬大小姐和唐梦生那家伙如何如何的流言。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道:“这一回是因为我外祖家的七表舅。”
  朱逢春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吕七世叔,滥好人一个,他怎么会得罪姬大小姐、而且还得罪得如此之大,害你们两个又吵翻了?”
  小温侯道:“你也知道我七表舅那个人。他刚刚从外任回来,说为了温家的宗嗣着想,给我带了两个在江南买的据说有宜男之相的女子。”
  朱逢春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吕七世叔这可不是自己将头送到老虎嘴边去了?他要做好人,怎么也不先打听一下姬大小姐是何等人物!”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小温侯,笑得更是不可自抑:“我倒是很熟悉姬大小姐笑里藏刀的样子,可是当真想不出她对着小温你大发脾气的模样。那两个女子,你自然是无福消受的,想必是退给了吕七世叔了?”
  小温侯微微一笑:“若只是退回去也还罢了,她偏要对七舅母说,这是七表舅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领兵出来时,七表舅家里还在吵这件事。若不是我从中回护一下,只怕七表舅受的罪远不止如此。”
  朱逢春笑眯眯地道:“好像姬大小姐每一次来襄阳,最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免让人觉得,她大小姐根本就乐意这样闹下去,好将婚事一拖再拖——她倒不怕拖得年华渐老呢。小温,不是我说,你对姬大小姐,也是太过容让了,才由得她这么折腾人。”
  小温侯但笑不答。
  巡城之后,他们同路返回南阳知州衙门。虽然时世艰难,除夕之夜,知州衙门中,还是悬起了大红灯笼,取一个喜庆之意。知州严大人向小温侯含笑说道:“侯爷冒雪来援,连日奔波,整饬城防,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小温侯微微一笑,答道:“我受国家爵位,守土有责,严大人又何必客气?”
  朱逢春则道:“南阳乃襄汉门户,襄阳六州出兵救援南阳,自然是份内之责。”小温侯身后的两名家将,焦急不安地看了看天色,一大早领兵出去巡视的梁氏兄弟,应该回来了吧?
  府衙外突然一阵喧哗,奔进来的那名兵丁,喘着气跪倒在地,急匆匆地报道:“梁二将军被金人大队围在了三十里外的小石桥,梁大将军闻讯去救,也失陷在里面了!现在金人分了一支军马继续追赶逃往南阳的难民,大队留在石桥围困两位梁将军!”
  小温侯霍地站起身来,喝令吹号点兵。
  严知州不无担心地道:“侯爷,金人大队居然不取南阳而围两位梁将军——这其中只怕有诈?”
  小温侯接过家将递上的双戟:“无非是引而不发、诱我救援时好一网打尽罢了。”
  严知州大为意外:“侯爷既然知道——”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