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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

抉兰(当代)
补天裂
作者:抉 兰
  前情提要:
  《春水流》中,姬瑶花姐弟斡旋于东京城香味道观,在追婚姬瑶光的明春水协助下,成功盜取了龙门观等道观的武功心法,而姬瑶光也取得了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的赏识,他们的行为为太乙观俗家弟子唐梦生所注意,姬瑶与小温侯灵前订婚,似乎与这位智力手腕不输姬氏姐弟的唐梦生脱不了关系,而姬瑶花费尽心机闹道门的目的也扑朔迷离……
  
  楔子
  
  初冬季节,长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变窄,船行艰难。汉口镇又正当汉水入长江处,岸上店铺林立,江上帆樯如云,来往船只,挨挨挤挤,在江面上缓慢地移动着。
  唐梦生自船窗中探出头来向岸上张望。他的灰麻布夹袍上,拦腰勒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日前他刚刚接到急信,说祖父病故,于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丧。
  对面便是汉水入长江处的龙王庙。此处急流漩转,丰水季节,每每有决堤之虞,故此乡人建龙王庙以镇洪水,但是屡建屡毁,乡人无可奈何,只得自嘲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时水枯滩现,夏日里被冲垮了前殿的龙王庙,又已粉饰一新,自江面上望去,颇有巍峨气象。
  若非正在奔丧途中,唐梦生本来是想到龙王庙去看一看的。
  晴空无云,隔了滔滔江水,唐梦生远远地望见,一群仆妇簇拥着一名头戴珠帽、笼绛色斗篷的女子登上了龙王庙后的观水台。龙王庙下的人群立时嗡动起来。料来那女子必定不是寻常人物。
  邻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内情,感慨地向周围船上张望的客人说道:“那就是小温侯未过门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来是顺江而下,取道汉水去襄阳的,走到这儿,看见龙王庙的残破模样,于是发愿重建龙王庙,好庇护江上来往的船家和行人。这一番菩萨心肠真是难得,也难怪得有这个福气嫁入温侯府呢。”
  唐梦生忍不住哂然而笑。姬大小姐居然会有这等菩萨心肠?不知道她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滞留在汉口重建龙王庙。也许她只不过是想拖延去襄阳的时间罢了。
  远远望去,一名裹着重重狐裘、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孔的男子出现在姬瑶花身边,向她低语几句。姬瑶花回头来听着,过了片刻,两^一同走下了观水台。
  那个裹得如此严实的男子,想必便是向来畏寒的姬瑶光了。有他跟着去襄阳,小温侯想必头疼得很吧。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听说小温侯和姬家少爷不太和睦,姬家少爷这一回,会不会跟着去襄阳?”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爷听说是应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华山的,就在这儿要和转道汉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约,早在去年秋天在东京城中时便已经向姬瑶光提出,他却迟延至今才去赴约。
  唐梦生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
  午后客船拔锚启程。唐梦生没有看见,在他身后,从某个客船上飞起的信鸽。
  信鸽飞越长江,在龙王庙上空盘旋着,听到一声呼哨后,俯冲下来,落在姬瑶光的手上。信鸽的左足上,绑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条。
  姬瑶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条,一扬手,信鸽又飞了起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唐梦生那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总算走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吧?”
  姬瑶花隐在珠帽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点头之际的无可奈何。却是不会让人错认的。
  姬家的船到达襄阳城外时,已是半个月后。温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码头等候,上岸之后,三辆马车迎着姬瑶花、姬家仆妇与随身行李,穿过道旁指指点点的人群,驶向襄阳城南郊。温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诸葛亮隐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温家庄时,已是日落时分。密林中暮霭四起。雄踞山麓的庄院,平添了几分苍茫。
  姬瑶花被安置在温府后园的小楼,姬家仆妇住在楼下,温府的仆妇都在楼外一带耳房中伺候。
  姬瑶花站在楼窗前,望着落日,直到小温侯上楼来,方才回过身。
  小温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还不取下珠帽?”
  姬瑶花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黄光辉自她背后射入小楼来。
  小温侯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姬瑶花,蓦地怒叱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捣什么鬼?”
  姬家的两名仆妇张口欲言。小温侯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那两名仆妇看看姬瑶花又看看小温侯,终究还是下楼去了,临走之前,忍不住回头来担心地看看姬瑶花,却又忌惮着小温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小温侯盯着眼前的姬瑶花说道:“你在这儿,那么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观?”
  姬瑶花,哦不,应该是姬瑶光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
  不待小温侯说话,姬瑶光已经一口气接了下来:“你若是将我送回去。太乙观肯定会发现瑶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杀她,也会废了她的武功。那对瑶花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观竟会如此严厉地处置姬瑶花,她去太乙观要做的事情也就不问可知了。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气:“你们两个,这种偷梁换柱的伎俩,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经用过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用?我知道你们随身都带着信鸽,马上给我送信到太乙观。就说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来襄阳!”
  姬瑶光扑哧一笑:“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谁能猜得到这一回我们又调换了身份?至于送信给瑶花,恕我办不到。为了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年时间,碰巧唐梦生那个碍手碍脚的家伙又回老家奔丧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小温侯盯着姬瑶光,考虑着如何才能叫面前这个可恶的臭小子就范。
  姬瑶光却又道:“要想让太乙观不起疑心,小侯爷千万还要记得经常来看望我,就当住在这楼中的是瑶花一样。”
  小温侯无可忍地转身下楼之际,一拳打断了楼柱上的木雕狮头,碎片乱飞。
  姬瑶光拂去肩头的一片碎木,嘟哝着道:“这口闷气出到我身上来,又算什么本事!你以为我就愿意被打扮成这个样子,一路上招摇过市地天天让你们看猴戏?”
  小温侯胸中怒气无可发泄,于是这个月送到温家庄来受训的三百名庄丁,不幸成了最倒霉的箭垛。一天操练下来,还能支撑着不瘫倒在地的人,日后都成了小温侯军中精锐之士。
  姬瑶花顺流而下,比沿路耽搁的姬瑶光,更早抵达目的地。
  九华山地处皖南,山势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语,“花”者,“华”也,故而更名为九华山。唐开元年间,新罗国国王近亲金乔觉卓锡九华,潜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岁圆寂,佛门认证他是地藏菩萨化身,九华山由此被辟为地藏道场,成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
  时当初冬,乡民农闲无事,气候又不甚严寒,是以自池州至九华山这一路行来,香客沿路不绝,都是前来参拜地藏王菩萨的。
  坐在车中的姬瑶花,隔了镂花车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路上的香客。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观中等着姬瑶花的,还有得到姬瑶光将应邀来九华山的消息后先一步来到此地的于观鹤。
  明春水立刻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于观鹤,看样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会动起手来。
  姬瑶花皱一皱眉,向紫府真人道:“看来真人最好还是请于道长暂且回避,待到晚辈离开此地后,再请于道长回来,以免明姑娘和于道长在观内发生冲突。”
  她说话之际,于观鹤一直在注意看着她。
  紫府真人踌躇未决。他不便为了姬瑶光一个后生小辈而赶走于观鹤这个十几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瑶光因此而掉头离去……
  于观鹤微笑道:“听说姬师妹去了襄阳。瑶光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去襄阳?这不太像你平时的做法吧。”
  姬瑶花迎上他闪烁的目光,心知于观鹤已经对自己生了疑心,当下一笑道:“于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瑶花一般。”
  于观鹤拈须而笑:“这个似乎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更浓:“我想道长的意思是,我应该不放心让瑶花一个人去面对小温侯,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姬瑶光与姬瑶花,很多时候,都像是一个人,瑶花怎么样去面对小温侯,我也只能怎么样去面对。所以我在不在襄阳,都无关大局,还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见为净。”
  于观鹤注视着面前男装的姬瑶花,他已经肯定这是姬瑶花而不是姬瑶光。他该揭穿姬瑶花的真面目吗?可是姬瑶光与姬瑶花,是如此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对其中一个的伤害,必定也会令另一个感同身受……
  于观鹤蓦地收回目光,向紫府真人拱手微笑:“贫道不应让道兄为难,这就暂且告辞。瑶光,我如此谦让,你是否应该谢我一声呢?”
  姬瑶花暗自吁了一口气:“瑶光自然要谢过于道长。”
  她很不喜欢用瑶光来暗示和要挟于观鹤。她想瑶光肯定也不会喜欢用她的安危来要挟小温侯配合他们演完这出戏。
  紫府真人也吁了一口气,令两名大弟子秀山秀水送于观鹤出观。
  于观鹤离开之后,厅堂中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紫府真人闲闲地道:“姬施主这是第一次来九华山吧?不知有何观感?”
  姬瑶花微微一笑:“别的观感说不上,倒是沿路的香客,令瑶光大是惊讶。当年太乙真人选在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建观传道,实在是惊人之举,未知太乙观是如何在这佛家圣地自立自处呢?”
  她自知若认真谈论起道藏来,只怕自己会很容易露出破绽。不如剑走偏锋,先声夺人,令得紫府真人落入自己划定的范围之中,以便于控制局面。
  紫府真人果然悚然动容,沉吟许久,说道:“这的确是太乙观的一大难题。”以他的地位与声望,居然会在后生晚辈面前坦然承认太乙观面临的难题,这样的胸襟,委实不负他的声望。
  姬瑶花暗自沉思。紫府真人是不是也已经看到了太乙观的难题、是不是也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所以才会对瑶光另眼相看、暗自寄予了某种期望?她要不要改变一下原来的计划呢?
  清明甫过,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突然坐化。四方道门,一接到凶讯,立刻派人前去吊唁,与此同时,令人不安的流言也开始出现。国不可一日无君,观不可一日无主。按太乙观历来的规矩,住持一坐化,立刻便要宣布新住持的人选。但是这一次,公布天下的,只有紫府真人的死讯,却没有新任住持的名字。更令人困惑的是,紫府真人生前最器重的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没有在观中守灵,而是悄然离开了太乙观,不知去向;与他们一起失踪的,还有另六名平日里卓有声名的“秀”字辈弟子以及紫府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一、入宝山
  
  暮色苍茫,巫峡水流又极是湍急,来往船只都停泊在巴东官船渡,等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启程。
  神情严肃的秀山默然坐在舱中。他已经换了俗装,若非背负长剑,看起来只是一名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秀水坐在他对面,正用一把蓍草在桌上卜卦。
  良久,秀水抬起头来,说道:“看起来像是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大师兄。这卦象不好解。”
  秀山答道:“这有什么不好解?山中有宝,我们要找的东西必定就在巫山之中;空手而归——是我们空手还是对方空手,还未可知。”
  秀水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秀山对后一句卦辞的解释委实牵强得很,但是秀水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也就由得秀山去了。
  夜色深沉,风紧浪高。
  秀山和秀水突然间同时惊醒,拔剑而起'客船的篷顶却已经被一片刀光划开,一个娇小的人影借着淡淡星光扑向了秀山。秀山横剑一格,火星四溅,那人影手中的弯刀顺着剑锋滑向他执剑的手指,逼得秀山撤剑向后一退。秀水已自那人影的背后攻出一剑。
  篷顶又有一个黑影扑入,铁箫带着破空尖哨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痛。
  船舱狭小,只不过几个回合之间,已被他们将舱壁破开,船家伏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星光点点,秀山与秀水已经看清偷袭他们的人是伏日升与甘净儿。
  伏日升的铁血箫刺出之际,尖锐如剑气破空,堪堪敌住了秀山;甘净儿的娇小身姿,则有如一只小鸟儿在颠簸不定的术船上穿梭飞翔,绕着秀水缠斗。
  秀山压低了声音喝道:“伏日升,我们向来无怨无仇,你这是为什么?”
  伏日升一笑:“你们是想去找姬瑶花吧?若是让你们见到她,我岂不是又多了两个对手?与其等到那时,不如现在解决的好。”
  说话之际,手中却丝毫不缓,箫尾铁链蓦地甩出,在秀山的右臂之上抽出了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甘净儿的新月宝刀,已经划破了秀水的左腿。
  他言语之间,似乎已经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且认定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姬瑶花手’中,所以他们必将受姬瑶花的要挟而供她差遣、成为他的敌人。
  秀山心中大为震惊。
  秀水心念一动,挡过甘净儿一刀,喘口气说道:“和我们一起动身的其他几位师弟,是不是都被你们拦回去了?”
  伏日升哈哈笑道:“可不要将这笔账全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巫山门中,不想见到太乙观被姬瑶花利用的,大有人在!”
  秀山的下盘功夫向来扎实,但是在船上却派不上用场,一时间被伏日升逼得只有招架之力,秀水见势不妙,奋力——剑挡开甘净儿,左手扯起秀山,跃向码头。
  甘净儿也纵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抢在了他们前面,趁他们两人立足未稳之际,身姿疾旋,刀光滚滚贴地攻来,将他们两人逼得退到了水边,伏日升飞脚踢起满船碎木板,击向他们背后。
  木板在秀山和秀水的背上撞得粉碎。但是借着木板的掩护攻向秀山的铁血箫,却结结实实地刺中了秀山的后腰。秀山不由得痛呼了一声,手上一缓,新月刀已破人他们舞起的剑花中寒气森森,划破了他们两人的小臂。
  只是甘净儿的袖口也被秀水突然挑出的一剑刺破。她一惊之下,生怕秀水下一剑会刺中自己的肌肤,不免后退了数步,秀山和秀水眼看便要破围而出,暗地里飞出两支飞燕镖,秀山挥剑挑去,飞燕镖不但没有被挑落,反而顺着剑锋转了个圈,去势不减,嵌入了他的前胸。
  秀水急忙伸手扶住踉跄了一下的秀山。
  只这一扶之间,觉得自己脚跟一痛,另两支飞燕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地飞来,嵌入了他的脚跟。中镖之处,酥麻之意迅速蔓延开来。只这身形略一僵滞之间,伏日升的铁箫已经点上了他们腰间大穴。
  他们两人同时栽倒在地。
  苏朝云抱着琵琶自暗处走了出来。
  伏日升轻轻鼓掌:“苏师妹的眼力与手准,越发出色了。镖上淬的是药王庙的霸王倒吧?罗师兄是否知道苏师妹你拿了这种药呢?”
  苏朝云淡淡道:“我又不是罗师兄,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知道?”
  阎罗王就算知道,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伏日升微笑,转而说道:“苏师妹姗姗来迟,想必已经打发掉了你要拦截的人了?”
  苏朝云答道:“我来迟是因为遇上了一件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韩师姐身边的金环银环不是借给姬瑶光了吗?我却看见她们两个在拦截秀叶和秀涛。如果是姬瑶光打发她们来的,那又是为什么?”
  伏日升怔了一怔。
  太乙观会找上门来,足见姬瑶花姐弟留了足够的线索给他们,本意就是要让他们找上门来,否则太乙观又岂会抓得住他们两个的漏洞?
  但是既然如此,姬瑶光又为什么要派人阻拦?
  甘净儿睁大了眼问道:“姬瑶光一定是有这个把握才会派出她们两个来对付秀叶和秀涛的,她们一定拦住了那两个道士了吧?”
  苏朝云看看她,淡然一笑:“净儿师妹倒是对姬瑶光知之甚深。不错,她们两人的确拦住了那两个道士,不过自己也受了伤,以至于飞虫不听驱使、几乎要反噬其主,现在只能和秀叶秀涛两个道士一起呆在原地,等着有人来解救他们。”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道:“你说太乙观其他几名弟子会不会去救秀叶和秀涛?或者是来救落在我们手中的秀山和秀水?”
  苏朝云沉吟不语。
  甘净儿撇撇嘴道:“当然不会了。你没看他们这一回出来的架势,虽然是两人一组,但是彼此之间却不通消息,生怕别人抢到了自己前面一样。”
  伏日升一笑:“话虽如此,试一试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我们也不能对金环银环两个丫头袖手旁观吧?韩师姐面前也不好交代啊。”
  
  二、莲花剑
  
  月色如水,自峡谷上空洒入密林中,江水涛涛之声,阵阵传人林中。
  林中隐约有花香,飞虫嗡嗡,绕着这一片花香,徘徊不去。
  茸茸春草上,金环银环两名起云峰女侍盘膝而坐,身上几处剑伤的血腥之气冲淡了那隐隐花香,两只小竹篮横倒在裙边,数条色彩斑斓的小蛇蜿蜒缠绕在她们的双腕之上,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们,仿佛正在考虑着要不要离开或者是要不要发起攻击。飞虫来去不定,似乎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她们对面便是同样盘膝而坐的秀叶和秀涛,缠在他们身上的彩色小蛇和停在他们颈脖间的数只吸血飞蝗,都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着主人的驱使。但是这驱使迟迟未到,小蛇和飞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穿林而来的人群令得小蛇和飞虫都起了一阵骚动。
  伏日升挥手令身后的脚夫将两抬滑竿放下,打发走四名脚夫,俯身看着动弹不得的秀山和秀水,微笑道:“秀山道兄,现在你是否应该发出求援信号,通知你的师弟们来营救你们四人呢?”
  秀山阴沉着脸不回答。
  金环和银环微微睁开眼,不无恼怒地瞪着伏日升这一行人,只苦于不能妄动。
  甘净儿躲在伏日升身后,苦着小脸儿打量着那些蛇虫。
  她实在是很讨厌这些东西:这群蛇虫若是突然间凶性大发怎么办?金环和银环不能动弹,这儿可没有其他人能够驱使它们。她才不要被蛇咬或是被那吸血飞蝗叮上一口……伏日升这个讨厌的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儿来设伏?
  一念及此,甘净儿忍不住在伏日升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伏日升皱皱眉,但也只能在心中苦笑一声,转过头望向金环银环道:“两位姑娘是否需要在下通知巫女祠?如果愿意,请连眨三下眼睛。”
  金环和银环互相看看,金环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眨了三下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伏日升这群人跑来多事,只要再等一两个时辰,身上伤口处的血腥之气消散殆尽,或者是身边的蛇虫渐渐适应了她们身上新的气味,自然再无妨碍。
  伏日升扬手打出一枚蓝焰火箭,长蛇般尖哨着钻入夜空。
  甘净儿疑惑地看着他:“这是韩师姐送给你的信号火箭吗?”
  她语气中那种酸妒之意,令得一旁的苏朝云眼波一转,瞥了伏日升一眼,微微笑着又掉过头去。
  伏日升叹口气:“你以为呢?”
  甘净儿哼了一声,嘟着嘴不再理会他。
  伏日升转而向秀山微笑道:“秀山道兄,多有得罪了。”
  他自秀山身上搜出了一支信号箭,也打了出去,赤黄的火焰划过夜空。
  他们静静等候着。月渐西斜,密林中阴暗不见人影。
  远远地出现了一点火把。
  伏日升不觉站起身来。
  但是那点火把突然熄灭。
  林中静无人声,只听得见江水涛涛,松涛阵阵,飞虫时不时地嗡动。
  伏日升这才想起,太乙观弟子,长年幽处深山,在这阴暗的山林之中,想必也与他们一样,能够出入自如。
  那点火把,不应该是他们的。
  只是火把的突然熄灭,委实可疑。
  正在筹思之间,甘净儿突然喝道:“什么人!”伏日升和苏朝云都是一惊。看那火把,远在里余开外,怎么突然间人已近身?
  苏朝云挥手向暗处射出一把梅花针。
  暗中衣袂飘拂,梅花针簌簌落地。两个人影轻烟般悄然飘过密林,扑向停在他们身后的滑竿。甘净儿率先旋身,反腕一刀削向扑来最快的那人影。那人影轻飘飘地让开了这一刀,仿佛全不着力一般,顺着刀势落在了滑竿之上,左手攀着滑竿,右手长剑递出,居然是刺向躺在滑竿中不得动弹的秀山!
  苏朝云身形飞起,手指轻勾,弦响处两枚三棱钉疾射而出,打在那人影的长剑之上,长剑一偏,带得那执剑人也飘飞出去,却在飞出之际,左手勾住滑竿的竹杠,带得身形又飞了回来,借着秀山的身子遮挡,趁苏朝云担心误伤秀山、踌躇不便出手之际,一剑刺入秀山腰间。
  伏日升只觉大大不妙,但已迟了一步。那人影刺入秀山腰间的一剑,竟是以剑代指,渡入真气解开了秀山被封住的穴道!
  另一人也已趁这个机会抢到了秀水身边,左掌按在他腰间,右手长剑不去格挡甘净儿的弯刀,却斜斜刺向甘净儿的面门,逼得甘净儿惊叫一声撤刀护身。
  秀水的穴道已被解开。
  转眼之间,伏日升三人已经败了一局。伏日升打量着救人成功的两名年轻道士:“两位想必便是秀云与秀烟了?”
  那两名道士一笑默认。伏日升暗自叹了一口气。
  太乙观“秀”字辈的弟子中,以秀云和秀烟的轻功最为出色,无怪乎来去之际,悄无声息,有如流云轻烟。
  但若不是方才那支火把为他们布下的疑兵之计,料来他们也没有这么容易得手一还有,他们怎么知道秀山和秀水是腰间的穴道被封?除非他们在秀山秀水被擒之际就在一旁看着了。
  甘净儿颇不服气地打量着方才在伏日升和苏朝云的夹击之中解开秀山穴道的那名道士:“你是秀云还是秀烟?”
  这道士的身形,真如鬼魅一般。
  那道士迟疑了一下,正在考虑着要不要回答,暗中已经有人笑道:“当然是秀烟了!云尚有影,烟却连影子都没有了!”
  却是唐梦生!唐梦生手中还擎着一支青烟袅袅的松明,躬一躬身,向秀山说道:“秀山师兄,对不住了,在官船渡,我虽然看见你和秀水师兄出事,但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从三名巫山弟子手里救人,所以一直没敢露面,直到和秀云、秀烟两位师弟会合,才来营救两位师兄,还请两位师兄谅解。”
  秀山森然答道:“无论如何我和秀水还是应该多谢你的。”
  唐梦生一笑,转而看向被蛇虫困住的秀叶和秀涛,啧啧叹道:“这可真是棘手——秀山师兄,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办?”
  秀山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出法子来——他的中镖之处还在发痛,手足仍有些酥麻无力,想必秀水也是如此;就算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人联手有把握击败伏日升三人,金环和银环那两名女侍不能动弹,毒蛇与吸血飞蝗驱散不了,他们还是救不了秀叶和秀涛……
  伏日升含笑道:“秀山道兄还是要尽快做出决定才是。巫女祠的援兵,也许很快就要来了。”
  唐梦生哈哈笑道:“是极是极,伏兄提醒得对,老实说我是不大敢招惹巫女祠的,尤其又是在这山高林密、星月无光之地。秀山师兄,我们不如先行一步如何?”
  他居然要丢下秀叶和秀涛两人不管。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秀山恼怒道:“唐师弟,要走你一个人先走!”
  唐梦生摊摊手道:“秀山师兄何必这样看着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现在既然救不了秀叶和秀涛两位师兄,自然要趁巫女祠的援兵来到之前赶快离开喽,以免大家全失陷在这儿。”
  秀水迟疑着道:“这个……还是不太好吧?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丢下秀叶和秀涛不管吧?”
  秀云和秀烟夹在三位师兄中间,左右为难,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这神情与他们方才表现出来的那种干净利落的身法剑法大不相同。
  伏日升笑吟吟地耐心等着他们争出一个结论来。
  这群道士当真迂腐得可爱,除了唐梦生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唐梦生终于不耐烦地道:“那秀山师兄就请指示我们如何来救秀叶和秀涛师兄吧!”
  秀山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梦生叹了口气:“有人来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啦!”
  他本以为来的是巫女祠的援兵,但是那些蛇虫之类突然间起了一阵骚动,从金环四人身上爬了下来,仓皇逃入密林之中。
  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姬瑶花来了。
  蛇虫仓皇逃窜,料来便是害怕她身上的辟毒蟾蜍。
  唐梦生喃喃叹道:“姬大小姐的威风果然是不同一般,连无知蛇虫也要望风而逃。”
  秀山和秀水急忙抢过去给恢复自由身的秀叶秀涛两人服用药物。
  自林中走出来的,却是明春水。
  明春水笑盈盈地道:“各位好!唔,让我数一数,到现在为止,没有被拦住的,只有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了。”
  秀山一怔:“秀风和秀松师弟也被你们拦住了?”
  明春水笑道:“他们过不了石头和小香那一关,自然是被拦了下来了!伏师兄,你们能不能拦得下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个人呢?”
  伏日升打量着她:“这当真是姬师妹的意思,希望我们拦截住这些人?”
  明春水眼珠一转:“姬姐姐和瑶光什么事情都喜欢弄得神神秘秘的,我怎么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只管做好交待给我的事情就行了。不过伏师兄若是不想拦截,我们自然也不会勉强伏师兄你。”
  伏日升觉得心中困惑难解。苏朝云却道:“明师妹,姬师妹是不是将辟毒蟾蜍借给你用了?”
  明春水“哎哟”一声笑了起来:“我倒是想借来用用哦,可是姬姐姐不肯。我想她一定是担心小温侯知道后不高兴。毕竟这可是人家送她的定情信物呢——哎呀姬姐姐我再不乱说了!”
  料来是暗中的姬瑶花一缕指风袭中了她的后腰。
  密林之中,隐隐然的确有一个白色人影倚树而立。
  姬瑶花隐在暗处,究竟有何用意?
  伏日升觉得好生难以委决:他该不该拦截唐梦生三人?
  不对,现在秀叶和秀涛也已自由,还有秀山和秀水两人,明春水为什么不再提他们?
  姬瑶花似乎是在考较太乙观弟子,只有通过者才有资格去见她……
  甘净儿突然说道:“我才不管姬瑶花在捣什么鬼,总之我就是不让她如愿!我们走!”
  伏日升摇摇头:“我们不能走。”
  就算姬瑶花是在借他们之手考较太乙观弟子,他仍然要尽力拦住这三个人,不让他们见到姬瑶花、从而受她的胁迫。
  一语未完,苏朝云左手轻挥,三柄小飞刀旋转着激射向唐梦生三人。
  秀云和秀烟飘然飞起,唐梦生就地一滚,姿势虽不好看,却管用得很,飞刀擦过他的头顶射入了他身后的密林中。
  铿然一声弦响,苏朝云在射出飞刀的同时,已经拨动琵琶,数十枚梅花针夹杂着十余枚三棱钉罩住了刚刚翻身站起的唐梦生。
  而小飞刀撞在树上。又已回飞过来。
  翻身站起的同时,唐梦生已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迎上了漫天花雨一般的梅花针与三棱钉,剑尖幻化出朵朵莲花,铿然之声不绝于耳,被截住的梅花针与三棱钉,并没有向四面横飞,而是纷纷掉落在地。
  那看似凌厉的剑光之中,蕴含的竟是一股绵柔缠缚之力。
  苏朝云脸色微变:“莲花剑?”唐梦生一笑:“正是。”
  太乙观九派剑术之中,莲花剑向来以善破各色暗器闻名。
  对答之际,唐梦生慢慢收回背在身后的左手,左手所执的松明之中,插着那三柄小飞刀。
  飞刀的回旋之性,遇上唐梦生手中的松明,竟是无从发挥。
  这支松明,在他手中,就如一柄长剑一般。
  苏朝云略一踌躇,右手缓缓自弦上划过,突地一扯丝弦,这一回却不是漫天花雨,而是数道银梭自琵琶之中或快或慢、或高或低地飞出,在夜空中画出优美的银色弧线,如流星一般眩目。
  唐梦生挽起剑花,随着他的身形飞动,无论那银梭从哪一个方向飞来,都被剑花截住,击落在地。
  而苏朝云已趁这个初会,掠至拦截秀云的伏日升身边,低声道,“我们换位!”
  击落银梭之后的唐梦生,迎上的已是伏日升。秀云对上的则是苏朝云。不过几个照面之间,秀云已经只有闪避之力而无还手机会了。
  而秀烟已经被甘净儿拦了回来。
  他虽然身轻如鬼魅,剑轻如飞烟,毕竟和人动手的经验太少,遇上甘净儿凌厉辛辣的弯刀,一时之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明春水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秀山和秀水正在助秀叶秀涛化开药性、驱散体内的毒气,此时此刻。自保尚且困难,更不用说来帮手了。
  金环银环两人则躲到了树上,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再插手了。
  唐梦生突然喝道:“三才天地人!”
  秀云和秀烟如蒙召令,立刻撤剑护定周身,同时向唐梦生靠拢。转眼之间,三人已经联为一体,剑势如流云飞瀑的秀云迎上了甘净儿,秀烟和唐梦生各居左右两侧。秀云的长剑顺着甘净儿的弯刀来势,攻向她面门。甘净儿这一刀固然能够划伤他胸口,秀云这一剑却也会划伤她的面孔。
  甘净儿仓促收刀,倒翻出去,恨恨地一跺脚:“无赖!你这臭道士真无赖!”居然一点儿都不爱惜她那张娇媚如花的脸。
  伏日升与苏朝云也退了开去。
  伏日升打量着唐梦生:“太乙观弟子什么时候开始修炼三才阵这样的合击之术了?出家人也会有这样的争强好胜之心?”
  秀山和秀水也是一脸诧异,秀山严厉地瞪着唐梦生,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笑道:“这是我和两位师弟照着龙门三子的样儿练着玩的,怎么样,还入得了伏兄的法眼吧?”
  伏日升略一沉吟,便向明春水道:“明师妹,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想拦,而是的确拦不住,只好交给姬师妹和明师妹来考较了!”
  他倒要看看,现在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个人都过了关,姬瑶花究竟想放谁去见她。
  明春水一笑:“我们干吗要和他们打架?喂,唐梦生,姬姐姐说了,你们这些人中,只能有一个人去见她,现在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商量好了,就到巫山县城姬氏老宅来见我!”
  唐梦生扫了伏日升三人一眼:“明姑娘,我们三个人若是分开,只怕——”
  明春水看看迟迟不走的伏日升一行,也明白了他的顾虑,想了一会才道:“伏师兄,你走不走?我和姬姐姐可要走了!”
  密林中的那白色人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草丛中窸窸窣窣,想必那些蛇虫正在返回此地。金环银环自树上跃落,又已挎上了小竹篮。
  甘净儿厌恶地道:“伏师兄,我可要先走一步了!”
  伏日升暗自叹息。临走之时,他向唐梦生拱一拱手:“唐兄,他日有暇,伏某一定再来向唐兄讨教!”
  唐梦生含笑道:“随时恭候!”
  
  三、弄玄虚
  
  林中只留下了唐梦生几名太乙观弟子。
  秀山站起身来打量着唐梦生说道:“唐师弟,说起来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被拦住,有这个资格去见姬瑶花了。”
  秀云和秀烟,也得益于他的提醒指点才能够与伏日升三人相抗衡。
  秀叶和秀涛看着唐梦生时的眼神,隐隐然透着竭力掩饰的不满。
  唐梦生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为的都是太乙观,不是吗?”
  秀山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们大家,其实都是因为不明敌情才会落入这样被动的处境。倒是唐师弟你,看起来似乎对巫山弟子很是了解,才知道攻其所短啊。”
  唐梦生一笑:“秀山师兄,你可别忘了,在东京城中我曾经大大地开罪过姬瑶花。因此不敢不早作准备,多多了解巫山门,以免她找我算账时措手不及。”
  秀山默然片刻,说道:“早作准备——唐师弟,你的准备,的确派上了用场啊。”
  秀叶在一旁冷笑道:“是啊,唐师弟,恭喜你很快便可以如愿以偿了!”
  唐梦生目光一转,看向秀叶和秀涛:“两位师兄一定还在怪罪我方才的选择了?唉,两位师兄到底是从小出家清修之人,所以才不懂得如何与商贩讨价还价。要想对方按你的出价成交,你就不能表现得对那样东西太过热衷,最好是批得一无是处,要让对方觉得,你肯买他的东西,真是莫大恩赐才行。”
  秀云和秀烟忍不住偷笑。秀叶和秀涛则被噎得脸色青紫。
  唐梦生却又说道:“更何况我断定姬瑶花还不至要加害各位师兄弟、与太乙观以至与整个道门结下血仇。”
  秀山冷冷道:“所以你就打算将秀叶和秀涛丢给巫山门?”
  唐梦生叹了口气:“秀山师兄,我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知道,我们这些师弟,一大半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于我们,明为师兄弟,实则情同手足,关心则乱,也不怪你看不破。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师父为你们起这两个法号时,便已寄予了这样的期望。秀山师兄你又为什么不能明白师父他的用意?”
  秀山心神一震,定了一定才道:“这么说来,你比我们大家都更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用意了?”
  唐梦生仰望虚空,喃喃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谁又真正明白谁的用意呢?”
  他回过头来说道:“秀山师兄,我不想和你争执。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赶到巫山县,看看姬瑶花究竟想要什么,也好尽早解决掉这件事情。”
  日暮时分,秀山一行踏入了巫山县城。
  城门处立刻有两名仆人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各位道长,我家小姐已经在风仪客栈订好了房间,请各位道长勿嫌简陋,先到客栈中休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家小姐自会登门拜访。”
  依秀山的本意,是决不受这不明不白的好意的。但是转念一想。就去看看姬瑶花究竟在凤仪客栈里弄了什么玄虚也好。
  在凤仪客栈中等着他们的,居然还有秀风和秀松!他们两人最早到巫山县城,也最早被拦住,已经在客栈中住了两天了,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与诸位师兄会合,大是振奋,嚷嚷着要联手去向姬瑶花算账。
  秀山冷然瞪了他们一眼,将这两位小师弟瞪得不敢再吭声。
  姬瑶花为他们订的客房,都是两人一间。秀山将唐梦生叫到自己房中;倒将一向形影不离的秀水给单独隔了出去。
  他得将唐梦生好好看住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来见他们的,却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明春水瞧着面前的唐梦生和这一群道士,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各位道长可曾商量好了,究竟派谁去见我家姬姐姐?”
  秀山答道:“我们会一起登门拜访。”
  明春水“哎呀”一声:“这可不巧了,姬姐姐说过只见你们中的一个,各位道长要是一起去,姬姐姐一不高兴,躲起来了,可是连我也找不着她!”
  秀山一挥衣袖,秀水诸人四散开来,已将明春水围在正中。秀山说道:“明姑娘,如此说来,就不要怪贫道得罪了。我们要请你暂留此地,直到姬姑娘来见我们为止。”
  明春水一笑:“瑶光早料到你们会这样做了,他告诉我,你们要留下我,我就乖乖儿留下;你们若是伤我一分一毫,他一定替我十倍讨还。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留在这儿又有何妨?”
  说完这话,她往椅上一坐,双眼一闭,合掌膝上,竟是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
  秀山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不能带着师弟们直接找上姬氏老宅去?
  但是唐梦生已经对他说得很清楚,姬氏老宅中,姬瑶光身边,有巫女祠的两名女侍。
  他不会忘记那些蛇虫的可怖。再加上石头和孙小香,以及方攀龙设制的机关,一旦进入姬氏老宅,他们的处境只怕更为不利。
  明春水安安稳稳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却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秀山觉得头痛万分,暗自里咬牙寻思,却是无论如何也厚不起这个脸皮说自己单独去见姬瑶花。他被擒的狼狈样子,除了秀风和秀松,其他几人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道:“唐师弟,你随明姑娘去吧。”
  他送给唐梦生的,究竟是绝大的机会,还是绝大的凶险呢?
  唐梦生躬身答道:“是。谨遵师兄训示。”
  秀山只觉得他那恭恭敬敬的态度背后,暗含着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秀叶秀涛的神情之间,隐隐然也带着同样的感触。
  
  四、圣女祠
  
  唐梦生原以为,他会在姬氏老宅中见到姬瑶花,但是明春水却领着他出了巫山县城,踏着青石小径,登上了巫山。唐梦生大感意外。
  明春水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姬姐姐在圣女祠呢。你当然知道圣女祠是什么地方了?”
  巫山绝顶的圣女祠,是巫山神女的正祠,也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
  姬瑶花居然要引他到圣女祠相见?唐梦生暗自沉吟。
  山路崎岖难行,不过明春水似乎在有意迁延,走走停停,时不时逗弄林中小鸟,叽叽啾啾,一来一往,口哨吹到高兴处,便咯咯笑起来,惊得与她对答的小鸟儿扑翅乱飞。
  唐梦生微笑道:“据说姬瑶光精通鸟语。看起来明姑娘也颇通此道啊,是姬瑶光教你的吗?”
  明春水撇撇嘴:“他才没有耐心来教我这个。我不过是因为自小住在翠屏峰,没有玩伴,才习惯了逗小鸟儿玩罢了。哪像他天天琢磨着怎么将鸟儿调训得听他差遣?”
  林中远远地传来虎啸狼嗥之声。明春水挑挑眉,回以长啸,啸声摇曳着节节高起,林中立时悄寂无声,只听得见她的长啸。
  唐梦生但笑不语,心想这巫山之中,虎狼之辈,料来已经听熟了明春水的长啸之声,以至于闻声远避。
  明春水迁延到日落时分,才领着唐梦生攀上了巫山绝顶。
  巫山绝顶,风光大不似山中,风悄草软,细树丛生。
  转过一片山坡,前方便是圣女祠。圣女祠规模不大,一带粉墙外,杨柳低垂,夹杂着几株山桃,灼灼红花,掩映在绿柳之间。
  明春水停住了脚步:“好啦,人送到啦,我也该回去啦,好盯着你那些师兄弟们,别让他们跑出来多事。”
  唐梦生道:“眼下天色已晚,明姑娘这么孤身下山……”
  只怕伏日升和甘净儿那几个人,都会在路上等着她。
  明春水一笑:“唐梦生,你知不知道,在巫山门中,谁也不敢真的惹恼了翠屏峰弟子?”不待唐梦生回答,她纵身飞投入密林之中,身后留下一声清亮长啸。
  祠门“呀”的一声打开了。
  唐梦生的心中禁不住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祠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仿佛暗中有个看不见的守门人一般。
  庭中铺着白石板,因无人打扫,青草丛生。正殿的石阶之下,密密地生着一丛丛的绿竹,细细的竹身,被绿叶压得弯下腰来,随了日暮时分的山风,不停地轻轻拂过石阶,令得石阶之上纤尘不染。
  唐梦生恍然明白,这就是久负盛名的扫坛竹。
  他拾级而上。
  正殿中供着巫山神女像,长眉凤眼,骨秀神清,手执花枝,翩翩然如临江风。
  神案上燃着长明灯。
  唐梦生四顾无人,见左面粉墙上写着几行字,他走了过去。
  竟是唐人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崖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墨迹已暗,料来是因为年深日久的缘故。
  唐梦生的心中生起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圣女祠幽处巫山之巅,又是神女峰的重地,李商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而重过圣女祠,为什么又有这样惆怅不可排遣的茫茫心绪?
  他忽觉身后有动静,疾回过身来。
  神女像后,慢慢地转出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来。
  唐梦生虽然知道这人必定是姬瑶光,但乍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早听说过姬瑶光的年轻文秀,但是仍然没有想到,姬瑶光是如此秀美文弱得有如女郎,着一袭葛布长衫,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铁如意,微笑着道:“唐兄请坐。”
  唐梦生在神像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下。姬瑶光轻轻地呼哨一声,一只小猴子捧着一杯清水出来,唐梦生惊异地接过水杯,那小猴子又蹦蹦跳跳地转入了神像后。隔了一会,小猴又捧出一小碟松子。
  他们两个相互打量。过了片刻,姬瑶光先开口说道:“唐兄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你尽可问一问,我尽我所能为你回答,也好消磨时间。瑶花总是半夜里才来。”
  唐梦生正待说话,心中忽然一惊。
  有人已悄然潜入殿中。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惊觉。
  来人已自梁上飞冲而下,叱咤一声扑向轮椅上的姬瑶光。唐梦生要救已来不及,但是姬瑶光手上的铁如意轻轻动了一动,一道乌光嗖嗖然激射而出。
  那人影疾挥动右手弯刀格落乌光,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刹那间,唐梦生已自背后攻到。
  那人影被迫翻转身形,迎上唐梦生的莲花剑。
  灯光之下,那人影赫然竟是甘净儿,手中弯刀,有如她额上的弯弯新月眉,秀丽雅致,不带半点杀气。
  甘净儿的轻功,名闻一时,也难怪得唐梦生未能发觉她的潜入。
  甘净儿一招未能得手,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弯刀一横,向后飘飞开去,唐梦生也收剑退到了姬瑶光身边。
  姬瑶光凝视着甘净儿:“你想杀了我,对吧?”
  甘净儿挑起了眉:“我出刀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谁叫你们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那神气仿佛在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姬瑶光移开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我和瑶花要做的事情,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真正明了的。你走吧。瑶花马上就要来了。”
  甘净儿咬咬唇,一跺脚道:“我不会眼看着你们为所欲为的!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她一纵身,飞掠向殿外。
  姬瑶光又轻叹了一声,而叹声未息,他手中的铁如意又是一动,这一回射出的乌光却不是对准甘净儿,而是射向房顶。
  甘净儿听到身后风声射向房顶,心知并非对着自己而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殿外掠去。
  唐梦生正在奇怪,房顶某处“叮”的一声响,殿门上方随即弹出一张大网。收不住身形的甘净儿径直撞上了大网,她纵身跃出之际,却有数十道细细的乌光自大殿顶部射出,“哧哧”之声不绝,甘净儿失声惊叫着攀住大网向殿外荡去,躲开头顶的乌光,但身形已被大网缚住。
  她正待挥刀割断网绳,一个大铁笼白头顶罩下,将她困在里面。
  姬瑶光伸手一扳神案上的机栝,殿门处的地板裂开,缚在网中的甘净儿和铁笼一起掉了下去,地板重又合拢。
  姬瑶光转向唐梦生道:“我本应该多谢唐兄替我挡住了她才是,不过她是趁我打开祠门让你进来的机会跟进来的,所以嘛……”
  唐梦生无话可对,只能一笑。姬瑶光的外表如此文弱,却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动声色便擒住了甘净儿。即便是凭借了方攀龙设置的机关,也得要操纵机关的人心思足够灵敏才行。
  自己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诱甘净儿入瓮的香饵。
  姬瑶光又微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话了吧?”
  他正待开口,夜空中忽然一声惊雷,电光照亮了殿中每一个角落。姬瑶光的面部微微抽搐了一下,叹口气道:“又要下大雨了。”
  他的神情之间,似乎雷雨是一件令他难以忍受的事情。
  唐梦生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全天下人都知道姬瑶光的腿有问题,雷雨之时,也就是他腿疾发作之际,但是他仍然要留在雷雨频仍的巫山。
  姬瑶光的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勉强笑一笑道:“唐兄请稍候,我进去服过药再来与唐兄说话。”
  他转动轮椅,隐入了神女像后。
  唐梦生望着他消失,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飘忽不清的感触。
  今晚所见的姬瑶光,似乎敛起了他在东京城中的锋芒,有意无意问,总带着几分倦怠与无奈,与人争锋之心,几乎隐没不见。
  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五、释武学
  
  姬瑶光服过药之后,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略有了红润之气;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与倦怠。
  殿外风紧雨急,殿中灯光摇曳,令得四壁阴影憧憧。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先问一问我。”
  唐梦生沉吟着,心中太多的疑问令得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他的目光触到粉墙上的诗句,转念问道:“这首诗当真是李商隐的亲笔吗?”
  姬瑶光没想到他会从这首诗问起而不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说道:“应当是吧。圣女祠建于唐初,有唐一代,因为皇室奉老子为祖先,道风大炽,圣女祠虽僻处深山,香火仍是极盛。对外人虽不开放,对修道之人却大开欢迎之门。李商隐早年人蜀时曾修过道,他会到圣女祠,并不奇怪。”
  唐梦生思索着道:“据说圣女祠当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个巫山门的根本重地。”
  姬瑶光的神色之间更是诧异:“不错。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件湮没已久的往事?”
  唐梦生一笑:“并不是只有姬兄一个人懂得翻遍典籍、寻找沉沦数百年的往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是做足了工夫在了解巫山门的一切。好在前头有一个姬瑶光,很多时候,他只需追着姬瑶光的脚步去找就是了。
  姬瑶光默然一瞬才道:“我并没有看错唐兄,果然能够洞烛先机。”
  唐梦生转而说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说圣女祠是建于唐初。因此未免对其他有些问题也不太明白。”
  姬瑶光微微笑起来:“典籍未载,只不过因为巫山十二峰当时刚刚归于一统,尚未成气候,人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断定圣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实也很简单,不说别的,就看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詹梦生的目光转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姬瑶光道:“神女塑像并无年号。但是塑像与雕像之术,始于汉末佛教东来之后。魏晋之时的塑像,往往飘然出尘,有林下风气;唐初之际,既有汉魏遗风,又有初唐风气,塑像往往眉宇开朗;盛唐气象,丰润雍容,是他时他朝所不能仿效;大宋开国以来,神像往往多有文秀之气,但未免失之纤弱。”
  唐梦生不禁叹息了一声。巫山神女的塑像,秀逸脱俗,与姬瑶光的人一样,令人想见旧时王谢大族那些不入凡尘、飘飘然如凌云气的子弟;但眉宇之间,又迥然不同于汉魏时代的苍凉与南朝时的纤柔,而是明丽开阔,有俯视众生之势。
  这样的区别,经姬瑶光点出,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他沉吟着道:“当年一统巫山门的人,正是神女峰弟子吧?所以才会选定将巫山神女的塑像树在十二峰共同膜拜的圣女祠中。”
  姬瑶光一笑默认。
  唐梦生喃喃自语般说道:“天下一统……唉,天下一统……姬氏祖先的梦想,再不能行诸于天下,就只好行诸于巫山这一隅之地了。”
  姬瑶光的眉尖微微跳动了一下,道:“巫山十二峰的武功,流派虽异,其实均与道家渊源深厚。我推测今天的十二峰武功,都经过了当时聚集在圣女祠的修道人的订正。”
  “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其实最早渊源于巴人的射鱼猎蛇之术,神女峰一统巫山后,则选择了另一个对神女峰更有利的传说来解释飞凤峰的射术来历。这传说道,当初楚霸王在巫山炫耀武力、一箭射透了一座山峰,惊动巫山神女,强迫楚霸王留下他的弓箭与射术。”
  “但实际上,这样的强弓劲箭与射术,也得益于唐初某个修道人想自由来往于巫峡两岸的尝试。他以带着倒钩的穿云箭射向对岸山峰,箭头钉入对面山崖中后,箭尾所系的长绳便是他过江的索桥。瑶花在巫峡两岸的山崖上发现了不少尚未完全腐蚀的箭支,箭身上的年号标记足以证实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姬瑶光说得轻描淡写,唐梦生却深知其中暗中摸索的艰辛,不觉肃然起敬,说道:“外人传说姬兄与令姐不择手段要得到巫山各峰的武功,原因便在于你们想寻出巫山武学的源流,才好加以订正?”
  姬瑶光笑而不语,显是默认了。
  唐梦生随即皱起了眉,说道:“以我见来,巫山武学,另成一体,与道家所讲求之空明寂灭相去甚远,源出于道家,只怕多为托辞。用来说十二峰的来历,倒不算错;用来说它们的武功来历,只怕……姬兄自己不也说,飞凤峰的射术,渊源于巴人而非上古道家?”
  姬瑶光叹息道:“空明寂灭,那是融入了佛理的道家境界。追本溯源,道家所求的,更重于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只是巫山武学太过偏重‘任性’二字,以至于走人了歧途。”
  唐梦生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太乙观武功心法,历来讲求的便是“空明寂灭”四字,姬瑶光却认为它并非正途。
  更要命的是,他熟读道家典籍,当然知道姬瑶光说的极有道理。
  姬瑶光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唐兄既然对巫山门的一切下过如此苦功,不知唐兄有何看法呢?”
  唐梦生略一思忖,笑道:“我对巫山武学不敢置评,但对巫山弟子的彼此敌视、自相残杀却印象深刻。”
  姬瑶光深思地看着他道:“你认为其中原因是什么?”
  唐梦生叹口气:“你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击不败自己心中的七情六欲。爱憎之念一生,心魔大张,到这个时候,甚至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姬瑶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才说道:“的确如此。巫山门历来讲求至情任性,以情驭气,选弟子时,便要看他是何等性情之人,才能决定他应当习练哪一家的武功。譬如生性矜持庄重之人,就绝不能习练净坛峰那种巧于媚人的武功;生性温柔文弱之人,就绝不能习练飞凤峰的射日弓一类的武功。而一旦习练了哪一家的武功,也就身不由己了,就如甘净儿不得不媚,伏日升不得不风流,明翠屏不得不万念俱灰。”
  他提到明翠屏,唐梦生不由得想到明春水,心有所感,说道:“翠屏峰的弟子,似乎一开始都很热心于亲近世人啊。”
  姬瑶光一笑:“正因为他们对世人太过热心,才会因为深知世人之丑陋处而灰心失望,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会有三变,一变为由热转冷,由天下至为热心之人变为天下至为绝情之人;二变为由冷转死,因为绝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无视生死,所以入水不溺、人火不焚、处大雷雨而不惊、人大泽而不迷;三变为由死转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无嗔无喜,无怨无忧,如流水顺应万物一般顺应人心,逍遥如不系之舟。因为有这三变,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个雅号叫做‘阳关三叠’。”
  唐梦生不禁长叹道:“难怪得明春水说巫山门中没有人敢真的惹恼了翠屏峰弟子。无论是热心世事还是心灰意冷,他们都是志在世人、心中无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大大的‘我’横亘其间,以至于对生之乐恋恋不舍;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无我,与人动手之际,自然无视生死。说老实话,我自己就决不肯和一个不畏死的人拼命。将心比心,也难怪得别人不愿意和翠屏峰弟子动手。”
  姬瑶光凝神注视着他,许久,又是一笑:“我早应该请你来与我们一道参详巫山武学的,那样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时间。”说着话锋一转,“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三变以至于顶峰,可是历代弟子,都止于第二变,便因对人世再无留恋而自绝于世。”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姬瑶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传人都无法攀上顶峰。譬如韩师姐,她因从小就精于捕虫饲虫而被起云峰选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顺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虫的习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饲虫也进展神速,在与各色毒虫的亲昵相处这一面,她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起云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驱虫制敌,她也做得很成功。”
  “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虫练功这一步上,她却出了问题。按起云峰典籍的说法,以毒练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韩师姐却发现,她每往前走一步,体内的真气就要为之一变,令得她无法控制借助毒虫练得的真气,从而生出诸多变故,譬如心口不能相应,心手不能相应。阎罗王发现她若再这样练下去,最终会全身僵硬而死。”
  唐梦生吸了一口冷气:“起云峰以前的弟子,就是这样死去的?”
  姬瑶光轻叹道:“可不正是?于是阎罗王为她配制药物以克制体内毒性,但这又带来新的问题,就是韩师姐若是服药,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与她饲养的毒虫忘形相处。她原本视它们为终生之伴,阎罗王却视它们为终究要害人的毒虫。虫类虽无知,却能感受到这股敌意以及韩师姐与它们的疏离,于是韩师姐再无法得心应手地驭使毒虫,一旦精力不足,毒虫便不听指挥。”
  唐梦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始明白起云峰的那两名女侍为什么会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仅仅受了几处剑伤便驱使不了那些蛇虫。只因为韩起云此时已经出了大问题,连带得她手下的人也难有进展。
  他看向姬瑶光:“那么神女峰又如何?”
  姬瑶光微笑:“神女峰一脉武功号为‘巫山云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说法,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摇曳生姿,变化无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个字的真谛。”
  他叹了口气:“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谈以情驭气、对敌对人皆能挥洒自如?情若能够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得上一个‘情’字。事在两难之间,瑶花想要沿着这条路修炼到巫山云雨任飘摇的境地,只怕是缘木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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