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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15 凌力 (当代)
英兰只是叹气,天寿把牙咬得咯咯响。
"愤慨都说不得了,"天禄满脸忧虑,"此风一开,局面更不可问,镇江城怕是要闹翻天, 前途越发艰险了……"
天禄和英兰天寿商量一番,决定从街巷拾取溃逃官兵丢弃的刀枪等短兵器,把全家人重新做 了安排,一旦夷匪来犯,大门和各进院子如何抵御,如何赢得时间,让后楼上的女眷退到后 院,在池边浓密的树木花丛间躲避,各人又如何退走等等,可以称得上严阵以待了。
大家各自散开以后,青儿随天寿回屋路上,黝黑的小脸上一团神秘,抖动着长长的黑睫毛, 悄悄地对天寿说:"小爷,我可看清楚了,北门口抢捉女人的三个白鬼里,有一个是你在宁 波生病时候来过状元坊的……"
天寿猛地打了个寒噤,脸刷地惨白,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好像心窝被剑刺穿了似的呻吟了一 声,就要摔倒。青儿大惊,赶忙扶住,连说小爷你这是怎么啦。天寿双唇血色皆无,轻轻翕 动着,无声地问:"你是说……亨利医生?……"
"不,不是他。是那个绿眼睛,叫威廉的,是亨利医生的朋友……"
天寿长长地"哦--"了一声,像是出长气,又像是叹息,闭眼皱眉,竭力忍过心头刀绞般 的疼痛。天寿也没想到,这小小的消息让自己这样痛苦,这样失态。想到当初悄悄离开宁波 时经历过的撕心裂肺的绝望,至今心有余悸,本以为已经把这段苦楚深深埋葬了呢……
青儿扶小爷靠坐在廊子的栏杆上,看着小爷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才放了心。但他又惊异地 发现,原以为早就把泪水哭干了的小爷,眼睛里又盈满了亮晶晶的泪……
事情不幸被天禄言中了。
北门典当铺被抢的消息传得飞快,城内各处抢劫风大起,开始是城中无赖,后来许多居民也 加入,专门引导夷鬼上大户富户抢劫,夷鬼只要金银首饰古玩,而衣服用品家具之类就全归 了引导者。引导者多是知道内情的人,或与被抢人家有宿怨,或是被抢人家的邻居车夫仆人 ,于是镇江城中又是另一番规模更大的混乱。
抢劫便要引起杀人放火,夷鬼杀人,土匪放火,从西门桥至银山门,原是极繁荣之所,如今 无日不火。重垣峻宇,尽成瓦砾场;大火延烧,一般民居宅院也有许多在劫难逃。夷鬼又满 街捉人,为他们背行李背杂物背死人,到处强令居民给他们送牛羊鸡猪食物,一时间满城沸 反盈天,居民纷纷逃避,镇江城竟成一所活地狱。
到了十六日,城内的大火和混乱,终于使夷鬼头目也不能忍受了,抓来十五名放火的土匪, 绑在观音庵前那一排大树上,用大蛇一样的长皮鞭抽他们的后背,直抽得鲜血淋漓,声声惨叫,用以杀鸡给猴看。随后,英夷钦差大臣出安民告示,严禁纵火淫掠,告示还说,即使夷 兵犯禁,也准居民首告,查清真相,决不姑宽!
城内三天大混乱,葛家竟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侥幸地成了漏网之鱼。鞭打土匪和出安民告示 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最是憋闷在后楼楼顶承尘之上,受了三天三夜暑 热煎熬的英兰和几名女仆,就忙着打水洗脸擦身,然后下来到宅院中最高大荫凉的后堂堂屋 ,或最风凉的井亭,好好舒一舒浑身酸痛的筋骨,出一出憋了三天的窝囊气。
六月十七是英兰的生辰,她吩咐女仆在中堂摆了供桌和简单的祭品,却不是为了自己。她说 危难之际没有庆生辰一说,但今日是老爷殉国整整十个月,昨夜他入梦来会,欢笑异于平时 ,必得祭他一祭。天寿心酸难忍,跟着姐姐跑前跑后地布置香炉、红烛和瓶花。
英兰沐浴熏香,换上一身缟素,然后郑重取出了三卷字画,说是葛云飞留赠给她的,祭奠拈 香跪拜时,非挂它不可。
"我可以先看看吗?"天寿沉痛地问。
英兰默默点头。
天寿从织锦缎长盒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卷轴,展开,一片山野景象扑入眼 帘--
碧山深处清溪旁,古松老树簇拥着数间茅顶敞轩,堂中二宽袍大袖文士对坐方几对饮,侧方 一屋小童仆在炉前扇火煮茶,用笔设色细致匀称,画面传达出的清幽恬淡宁谧,立刻使天寿 想起了自家的听泉居。再看画头题跋:
"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徵明制"
天寿忍不住大叫起来:"天哪!这是文徵明的手笔呀!"
英兰点点头,低声说:"是真迹。"
天寿盯着画,舍不得移开目光,英兰疑惑地瞧瞧她,她嘴角撇了撇,忍住心头一阵突发的悲 酸,伤感地低声叹息:"这画,简直的就是咱家听泉居……"
展开第二个卷轴,天寿又是一声惊叹:"老天!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
这是一幅极精细的工笔人物画,画中,那个弯眉细目、口小如樱桃的宫妆女子,正娇慵又无 聊地翘着尖尖玉指,剔着她的长指甲,不但衣裙和披帛如在闪动飘拂,就连宫服上织绣的花 色、边饰上极细的金丝银线花纹,也细致清晰、活灵活现。最是仕女头上的花冠,极是绚丽 繁复、色彩缤纷,那金雀尾,那玉簪头,那垂垂的细珠流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 一毫舛错,叫人觉得伸手就能把它们从画中取出来。
天寿目光在画面流连,嘴也兴奋地不停声:"谁都知道,唐伯虎最善画仕女画春宫,但宫妆 仕女,听说他一辈子画的不超过五幅……这能是真的吗?"
英兰笑笑,深深的眼眸中既有凄楚,又有得意:"你细看题跋下的印章,有虎纹章,还有六 如居士印,确是真迹。"
第三个卷轴却是横卷,完全展开,天寿惊得"啊!"一声,立即用手捂住了嘴,闭目片刻, 再睁眼时,一脸庄重,面对这幅横卷竟是满腔敬仰之色。她呆看了半晌,低声自语:"小子 何幸,岂能不拜!"说着就将此卷放上供桌,对着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寒食帖》!
此帖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书法杰作,行家说此作用笔心手相应,追随文章意蕴,时而灵转 畅快,时而顿挫沉郁,如行云流水,止于所当止,行于所当行;更因为后面还有宋代另一大 家黄庭坚的大字长跋,双美并呈,被历代文士誉为"天下第一"。天寿只听人说过,连赝品 都无缘得见。即使此卷是假,也是宋代人制作的可以乱真的极细致的摹本,能够一见也是三 生有幸!天寿再不问《寒食帖》的真伪,只一遍又一遍地眼观字帖口诵词章,轻轻地摇头晃 脑,满面得意和沉醉。
英兰不料天寿还有如许文人积习,不禁一笑,说:"看这样儿,你上辈子至少是中过秀才的 了。"
天寿笑着瞟了姐姐一眼,说:"岂止!我想我十世前当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诗人李 商隐,字义山,别号玉溪生。】,五世前应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词人柳永, 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但凡见了这些东西, 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牵连,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说着她闭了眼,有滋有味地背 诵起了《寒食帖》:
〖GK2!〗〖HT5F〗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 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 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 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寿睁眼,得意地望着姐姐,说:"如何?"
英兰一直看着《寒食帖》听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谓过目成诵,好记性!若说学 而优则仕,你倒真是块入仕为官的好材料!"
天寿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见姐姐神色转暗,她连忙收住话头, 眼睛又投向字画,不由嗟叹道,"姐,你真好福气,何处得来这些宝物?每一卷轴都可抵一 份中上人家的产业,《寒食帖》更不仅此!……仅这三卷轴,姐已经是富翁……不,是富婆 了!姐,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何时,英兰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的。这是你姐夫离山阴赴定海前,从 家中藏画里特意挑出来,在定海大战前夕留赠给我的。那晚他对我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况且那枪子儿炮弹并不长眼,此战我若阵亡,这三轴古字画就是你的家 底,万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辈子生计无忧,我也就放心了!……"英兰抚摸 着字画的卷轴,几滴热泪落在手背上。
天寿心里很是感动,亲热地搂住姐姐的肩膀,一只小手轻轻抹去姐姐面颊上的泪珠,细声说 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你的男人,这辈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样一个忠孝两全的贤臣、有智有勇严明伟岸的大将军,竟这样心细… …姐,我替你做上记号,好不好?省得日后他家子孙犯口舌!……"
英兰点头,天寿便找来笔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轴内侧都写了五个小字:葛门柳氏记。
三幅古字画挂到中堂屏上,苏东坡的横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轴并排于下,堂桌上是 葛云飞的牌位,左右是一对红烛和一对花瓶,花瓶里插着后院池中盛开的白荷花,还摆了五 盘简单的供品和一只铜鼎香炉。英兰天寿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视着牌位上"葛云 飞"三个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禄匆匆走进后堂,见此情景,发急道:"英兰姐,你们怎么下楼来了?"
英兰向他说明的时候,天寿看师兄一脸焦虑,两道剑眉紧皱成结,眉间竖纹如刀刻的一样又 深又长,直冲发际,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想起了当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悬针"之说,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寿慌得气短气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禄连连摇头,说:"我不怎么信那告示,也不怎么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镇江城里疯了也似的 抢劫……"此时天寿走近,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抹开天禄额头上的那道竖纹,并强笑着,念 咒似的小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舒开点,舒开点,别成了悬针……"
天禄和英兰都很惊异,天禄感动地望着那全神贯注于自己额头的忧心忡忡的双眸,听话地舒 开眉头,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严峻,但口气轻缓了许多:"英兰姐,女眷们还是回后楼上再躲些日子,不要这样冒险!……"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大门!
"嘭嘭嘭--"敲门声从前院穿过过厅,直传到中堂。它不啻一响暴雷,震动了每一个人, 颗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女仆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禄示意天寿和英兰等所有女眷赶快退回后楼躲避,他领着男仆们大步走向大门。
扔下的刀枪短剑赶快拾起,各自赶回到原来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墩墩的大门。
天禄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镇静,因为他听到敲门声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 站在过厅门口,一回头,见天寿跟在他身后,气得皱眉瞪眼地赶她回后楼。这时,敲门声又 响了,还有压低的声音:
"葛家姨妈,开门呀!"
天禄天寿顿时轻松下来,天禄问:"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紧事!"
一听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腔子里。城破前他应许的二十名护院家丁一 直不见踪影,城破后这些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才来,多半是遇到了抢劫,无处可去。 天禄示意家丁开门。
然而,大门一开,仿佛一个霹雳炸响在院中--
大门外,姚忠安身后,黑压压一片,两个白夷鬼率领着一队黑夷鬼,手中都端着来复枪,一 个个虎视眈眈。
门内门外对视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门内不料亲族中的姚忠安会引狼入室,为大祸临头而惊 惧;门外不料这不起眼的棕黑色小木门内,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处处显示着财富的阔绰华丽的 院落。
对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白夷鬼一眼看到门内各处站着的惊呆的人手中拿着刀枪武器,发一 声喊,一排枪弹带着震耳欲聋的骇人轰鸣扇形射击。前院的人们应声倒下,发出绝望的惨叫 ;后院里又传出惊骇异常的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中,姚忠安笑着说:"都在后楼地底下埋着 呢!……"
白夷鬼发出喊叫的一瞬间,天寿又被天禄按倒在过厅的台阶一侧,倒地一刹那,她觉得飞弹 尖啸着从头上划过,打在过厅的墙上啪啦爆开。在她抱着头伏地不动的小小间隙中,听到女 人的尖叫和姚忠安的话引起夷鬼们一片欢呼和狂叫,跟着她就感到一股凶猛可怕的黑色旋风 从前院刮起,从她头顶掠过,猛扑向庭院深处,就像无数凶猛残忍的饥饿群狼,嗥叫着扑向 它们的猎物。
后来的事情,快得像闪电,像落在这个不幸民居的一连串火光霹雳,天寿几乎记不清它们发 生的前后顺序。
黑色狼群追扑到后院,便传来女人们的尖叫和号哭。天寿和天禄几乎同时从台阶边悄悄抬起 头,看到的是黑夷鬼们成群追逐女仆,捉住了就撕扯她们的衣裙,扑上去施暴,吼叫得如狼 似虎……
姚忠安领着两个白夷鬼朝后楼走,中堂边站出来的老葛成挺身阻拦,被白夷鬼一脚踢中,摔 得老远,一动不动了……
英兰呢?英兰到哪里去了?……天寿手里捏着匕首,弯腰顺着过厅檐下绕进边廊,从边廊可 以直接上后楼去援救英兰。
刚跑到后堂,就见正门洞开,一道白光如电,骤然闪亮,那是白袄白裙的英兰!她手持长剑 ,猛地跃出,对着姚忠安和两个白夷鬼举剑就劈。白夷鬼惊得倒退数步,躲开剑锋,赶紧抽出腰间长剑,与英兰斗在一处。
英兰哪里是这些久经剑术训练的白夷鬼的对手,两个白夷鬼互相一示意,寻开心一般玩起了 猫耍老鼠的游戏。
不过三四个回合,英兰的剑被挑,咣啷一声震飞落地,英兰自己也重重地摔倒了。她一手撑 着抬起上身,黑眉凛凛飞起,怒目圆睁,指着姚忠安和夷鬼们"强盗!""畜生!"地破口大 骂。一个白夷鬼朝身后一点手,六七个黑夷鬼朝英兰围了过去……天寿原本想悄悄接近突施 偷袭,好让姐姐乘机脱身,此时再不能忍,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尖叫着高举匕首直冲上去, 她不能眼看着英兰姐姐受辱!她宁可与姐姐一道去死!
"轰隆!--"一声巨响,天寿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摔倒了,她只觉得心头一凉,像是被巨 石猛撞,撞得浑身发麻,一条腿顷刻间就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不存在了。她下意识地伸手 一摸,满是鲜血,想到是被夷鬼的洋枪击中,锥心的疼痛立刻使她两眼发黑、气息微弱,在 丧失知觉之前,她看到了最后两件事:
天禄从他身后跟着冲上去,大吼着:"英兰姐快逃!"
英兰突然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以后,天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葬礼之后,军官们骑着马,在一支来复枪队的保护和跟随下,缓缓回城。
刚刚参加了葬礼,人们照例不爱说话,多在追思永远离开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军官们还 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怎么会这样?
今天他们为阵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队伍中,骑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气温很高,路上尘土飞扬,军官们衣着严整:圆筒状的硬帽子,鲜红亮丽的军上装,一直扣 到颔下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帽檐的金色花饰和肩头的金色肩章、华丽绦带,都十分醒目 和刺目,仿佛在吸收骄阳的火焰。严格的训练使他们必须忍受湿透的内衣和体内难以散发的 燥热,但在这种情况下,马蹄声和来复枪队的整齐的脚步声就愈显得单调,沉闷的气氛愈使人压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马的步速,使自己从队列 前方落到队列中间--
"先生们,我们已经历了无数次光荣的战斗;防务最薄弱的镇江,却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 我们投入的兵力最多,损失竟空前地大!先生们,我想听到你们对这反常现象的意见和分析 。"
总司令已经发话,军官们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认为我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原因在于轻敌。战前我们就误以为能够兵不血刃 地占领该城,就像先前占领宁波、宝山、上海等处一样。因此我们没有使用海军舰炮向城内轰击,没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和实力上的巨大压力和损害,这等于放弃了我们的长处!"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军官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敌人手中有和我们一样的小 型火炮来复枪,并且援军能及时到位的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镇江城能不能拿下来,或者说 ,要用多少时日才能占领它!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双方都难以取胜的消耗战了!"
"但是,先生们,为什么不用重炮轰击,原因你们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视前方,面 色凝重地说。其原因,一方面因为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攻镇江便因陆军的恳求把获胜的荣 誉完全交给他们;另一方面,通过城内逃难百姓,得知城内诛杀无辜的悲惨情景,璞鼎查很 想以"救民于水火"的形象表现一次大英帝国的仁慈,何况确实发现城头有百姓招手高叫" 快来攻城救人!"爵士加重语气接着说:"所以,我宁可认为,汤上校、格林少校和苏莱克 中尉他们,是为了拯救城里的平民百姓而献身的!"
众人又沉默了,也许是难以接受他们的总司令的独特见解。
后来,一位军官犹豫片刻,终于说道:
"我想,爵士先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城的守军特别英勇顽强!"
璞鼎查爵士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静。
一个年轻的中尉军官打破这种静默,有些急躁地说:"是的,是的,这是我到中国以来遇到 的最顽强的对手!能跟他们交手,并最终战胜他们,我才感到了一个帝国军人的自豪和荣耀! "
后来,总司令指着满街满巷血肉模糊的双方官兵的尸体,说:
"亨利医生,你怎么看?"
"我想,他们很英勇,他们都尽力了!"
"是的,英勇顽强,值得赞美!像我们在定海、在乍浦、在吴淞口遇到过的一样,是真正的 敌手!……如果他们的国家统治者不是这样愚昧昏庸,如果他们手中有同我们一样的军舰火炮和来复枪,他们就将是每一个军人所渴望的真正对手,这场战争也才是能够最大限度发挥 智慧才干和英勇精神的势均力敌的真正战争!"
亨利于是说:"他们有的是杰出的人才!"
璞鼎查点头,慢慢地说道:"是的,优秀人才!……就中国而言,他们太少,而且很难受到 重用。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逃走了,忠于职守的勇敢战士倒在战场 上…… 所以,亨利,你 说得不错,目前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战争,而是屠 杀!…… "
亨利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吹到总司令耳边,也没想到爵士先生竟同意自己的见解,更想不到璞 鼎查沉思着,轻轻地叹息着又说道: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厌恶这样的战争!……"
至今亨利还清楚地记得,总司令的声调带着说不出的忧伤,一刹那间,他满脸的皱纹突然加 深了许多,仿佛老了二十岁,和眼前这位稳稳地坐在马鞍上、神色凝重目光深不可测的全权 大臣,似乎不是一个人。
璞鼎查爵士终于还是对年轻中尉的大胆见解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刚刚可以觉察的鼓励,使军 官们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的抵抗,至少不弱于乍浦天尊庙的那些八旗兵,甚至更有韧性!"
"就连他们家眷那种不可理喻的自杀行为,也像乍浦的一样疯狂,或者说更可怕更残酷!"
"是的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最可怕的场面,是一个母亲亲手刺死了她的两个女儿之后,又用 同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个八旗兵把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拖到井边,用刀割她们的喉咙,然后准备朝井里扔。我们 用枪打倒旗兵,阻止了他的暴行,不料救下来的妇人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
军官们都联想到了他们亲眼见到的那些极其惨烈的、令他们极为震惊的女人们的自杀风潮, 于是又一次沉默。他们至今迷惑不解:男人们的失败为什么要由妇女用她们的宝贵生命做陪 伴?终于有人感叹地打破沉默:
"这真是不可理喻的、疯狂的令人恶心的事情!太愚昧太野蛮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真不明白,乍浦和镇江的八旗兵为什么有这样的勇气?城外的援兵,还有从中国各地调集 来的军队,像攻打宁波的、支援广州的,为什么就那么不禁打,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一触即溃?……"
"哦,亨利医生,你懂得中国话,又救治过许多中国伤员,你能给我们解释这些为什么吗? "年轻的中尉对亨利说。
"一个受伤的八旗兵曾这样对我说,"亨利沉思着轻声回答道,"我们虽然来自关外,但驻 防在这里已经二百年,这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亲人,这里有我们的家园和田产,这里更有我 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族朋友,这是我们实实在在的家!不管是天上飞的禽鸟还是地上走的野 兽,哪怕小小的蜜蜂蚂蚁,都会拼死保卫自己的窝穴,何况有血性的男子汉!……"
亨利转述的话中,透射出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和光辉,是人类共同认知的 道理。低声议论的军官们全都静下来倾听,听亨利从容地说下去:
"我想,这可以解释乍浦和镇江驻防八旗的英勇,也可以解释广州三元里的事件。至于外省 调集的客兵,除了像关提督、葛总兵、陈提督这样一些非常优秀又非常忠于职守的将领及他 们长期带出来的军队,其他人是不会为了与他们不关痛痒的朝廷和凶暴腐败的官员们打仗拼 命的……至于女人们的自杀,我也很震惊,感到难解,也许这里的贞操观念同中世纪的威尼 斯一样严酷?无论如何,这恐怕不只是愚昧野蛮,其中还包含着强烈的自尊和同样强烈的仇 恨……"
"很好,亨利,"总司令打断医官,显然不希望他再作发挥,"你总是能坦诚地表达你的意 见,给大家有益的启示,我要特别表示感谢……先生们,我们的扬子江战役就要接近尾声了 ,占领镇江,切断中国的南北运输线大运河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已经掐住了中华帝国的脖 子!……"他的这一形象比喻引起军官们一阵轻笑,他接着说,"此后,我们将充分使用以 战迫和的行动,逼迫中国皇帝就范!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必须尽快行动。明天开始 ,主力舰队将集中向南京进军!大英帝国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一定要完成,也一定能够完成! "
总司令这一番鼓舞人心的话,使军官们从葬礼的伤感和沉重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周围终于有 了振奋的笑声和低语。
璞鼎查沉思片刻,仿佛在选择适当词句,然后说道:"先生们,我们是为国家尊严国家利益 而战的,不是来颠覆这个东方古国,更不是来播种仇恨。我要求你们,严明军纪,维护大不列颠皇家军队的崇高荣誉,严格约束部下,把杀戮、抢劫和强奸等丑恶事件的发生,降至最 低限度!此后再有类似事件,我将严加惩罚,决不宽恕!"
威廉中校拍马赶上亨利,笑着小声说:"嗨,亨利,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我得到了几件古 董,你是内行,给鉴定鉴定,好吗?"
亨利似笑非笑地说:"又是从哪处'烧毁的人家'抢救出来的?"
威廉笑笑,说:"这可是跟在中国人后面,他们挖了那户人家的地窖。"
亨利默然。
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请亨利医生尽快回去,又有伤员送到。
亨利拍马赶回设在原镇江府署的英陆军司令部,伤病员临时集中处就在其中的一个院子。但 他不得不早早下鞍,牵着马从人群中穿行。司令部门口简直像是市场:
一群儒生模样的中国人,正围着英军书记官领取他们所要求的任命文书,去充任大英远征军 治下的各街巷的里长,好过一把此生从未得到过的高高在上的官瘾。
旁边还有两行队列:一行中国人牵着牛羊猪鹅等物,送交英军后领取价银;一行抱着鸡鸭, 从英军手中换取一张写有"大英护照"中英文字的白纸,拿回去贴在门口,以保护全家安宁 。
亨利扭开脸不愿多看,对这些企图仗"夷势",保身家得利益的中国人,他心里充满轻蔑。
亨利医生刚处理完两名新送来的伤员,传令兵又飞跑来了:总司令请亨利医生立刻就去。见 亨利医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传令兵赶忙解释说,爵士先生在府署门外大街上被一个中国老头儿拦住了,老人浑身是血,手里举着一张安民告示,他说了许多话,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说 你刚回来,请你去看看。
亨利赶到的时候,军官们都还围在那里。
须发灰白、浑身血迹泥土、满脸泪水汗水的老人,跪着,声嘶力竭不停地说着,指天画地, 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揭下来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译老人的话:
"昨天,你们在全城各处贴了这张安民告示,要我们镇江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还说要对 土匪盗贼严加惩治,即使是英军扰累平民,也可立禀所在衙门官员,定予查办。我们百姓正 为告示高兴,你们一队官兵就闯进宅院,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们一家有十口人 死于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说不下去了。亨利翻译着,不觉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的总 司令。周围的军官一片沉寂,许多双眼睛都望着璞鼎查。
璞鼎查面无表情,沉着地说道:"亨利医生,你让他带领我们到现场去。你带上你的医疗助 手和药箱,还有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和杰克森先生,我们一道去。"
还没有进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
大门内一左一右,扑倒着两名男仆的尸体,身上都有枪伤。
连接过厅、中堂和后堂的两侧长廊上,前前后后躺着三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浑身是伤,下体 布满的血迹已经结成紫黑的血痂,显然是轮奸致死。
走进后堂,血腥味更加呛人:廊子的梁上悬挂着一具衣裙整齐的女尸,院子里躺着两具男尸 ,台阶上躺着一具白衣白裙、头缠白纱的女尸,手握着的锋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 艳丽的血在纯白的衣裙上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忽然惊叫出声,指着墙壁,大家这才看到,墙壁上还有着一个人。他像受 难的耶稣那样,两手两脚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钉在墙壁上,好像是用血写成的中国字--"大 "。
"这太残忍了!"亨利大叫着,冲到墙壁前,试图把这具尸体放下来。两名巡查官帮着他一 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这时,亨利仿佛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出自这个墙上的尸体!亨利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两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顾,面露惊 恐之色。亨利立刻凑近死者,轻轻扶起那低垂的头,他的心在胸膛中凶猛地一收缩,忍不住 惊叫出声:
"上帝啊!……"
这是天禄,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宁波几乎失之 交臂、令他心灵震撼不已的敌国平民。但亨利永远不能忘记,这是他幼时的中国小朋友,是他们梨园四结义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几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泪水在咽喉鼻腔汹涌,终于冲破 眼睑和眼睫毛的封锁,落到了胸前……
一股锥心的疼痛袭来,天寿猛然惊醒,猛然睁大了眼睛。
周围一片昏暗,她的意识也一样昏暗模糊,时续时断:是在黑夜?是在梦中?或者已经死去 ,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躺着,躺在床上?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总在摇晃?……这是间屋子吗?怎么这么小这么 燠热,叫人透不过气?……墙上怎么会有灯?对面椅子上是不是坐着一个人?是上界的神仙 还是地狱的小鬼?……神仙或小鬼难道也要睡觉的吗?他明明在打着鼾呢……
又一阵疼痛从下面蹿上来,天寿本想咬紧牙关忍住的,但实在受不了,哼出声来。那个神仙 或是小鬼立刻惊醒,很快走到面前,灯光被那庞大的身形遮挡,天寿视线又十分模糊,完全 不能分辨这是个什么人,是男是女,只觉得有柔软的毛巾为自己擦汗,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 挨在额头试热度,又轻轻地把脉……
她听到清脆悦耳的丁当声,那双温柔轻捷的手用闪光的小勺给她喂水。第一勺水非常非常苦 ,第二勺水又非常非常甜,以至于她一把抓住那双手,把那杯蜜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喉咙里的苦涩、干燥和血腥气似乎才被冲淡,她也才轻松地嘘了口气,无力地闭上酸涩的眼皮, 又坠入昏昏的沉睡之中。将睡未睡之际,还有问题溜进她的脑海:这么厉害的疼痛是从哪里 来的?那位神仙或者小鬼儿给我把脉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呢?……没容她细想下去,睡意又 完全控制了她。
天寿再次醒来,满目明亮,她惊异地望着四周。
阵阵湿润的风送来阵阵涛声。是松涛?是江涛?
当天寿又感到轻轻晃动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船上,这船决不是中国的船!她猛 地坐起身,一阵剧痛伴着极度的虚弱使她眼冒金花,呻吟着颓然倒在枕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
门外像是凳子响,接着就有匆忙的脚步响到床前。天寿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圆 圆的、善良又忠厚的中国妇人的脸,那双关切的充满同情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接着 就绽开了一脸温厚的笑,说道:
"老天爷保佑,总算醒过来了!……你的伤蛮重的,不可以随便乱动,我去禀告夫人……"
望着她穿了镶边大襟宽绸衫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天寿满心疑团,脑子里依然糊里糊涂,想不 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和善的妇人是谁?她要去禀告 的夫人又是谁?隐约间又想到昨夜,究竟是真还是梦幻?给自己喂水把脉的又是谁?……
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和着衣裙的 声直到门边,一个身材高大、棕发碧眼、穿着束腰很 高的长长拖地裙的中年夷妇快步走来,高兴地笑着,对天寿伸出白白的、姿态优雅的双手, 用好听的声音很快地说着天寿不懂的话。天寿茫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那中国妇人早把随带来的托盘放在床头小柜上,托盘里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红色 晶莹剔透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松饼和一个色泽美丽的水蜜桃。她听夫人说 了一段停顿下来,连忙笑着对天寿说:
"这位是布鲁克夫人,是咱们这条船上布鲁克船长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仆,就叫我陈妈好 了……夫人说,看到你醒来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也很高兴。"
天寿听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小声重复道:"中国…… 小姑娘? ……"
夫人又兴奋地说了一通,陈妈继续翻译下去:"夫人说,你的伤很重,连受伤带手术失血很 多,一定要好好养伤!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会 痊愈,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天寿又是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亨利医生?"
夫人注意地看着天寿又笑了,说:"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医生把你托付给我的。亨利 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么?愿意吃一点烤牛排和 炸鱼吗?……"
听着陈妈说出夫人的问题,天寿脑海深处的一角突然一闪,仿佛又回到童年,仿佛又是在澳 门司当东家那高大华丽的餐厅,和蔼美丽的司当东夫人,为她举起了盛满红葡萄酒的晶莹美 丽的高脚杯……布鲁克夫人当然不是司当东夫人,但她们都让天寿联想起善良和温柔,想起 慈爱的母亲……
她转着眼睛看看陈妈,又望望布鲁克夫人,心里着急,想要大声喊叫,但出来的声音却是那 样微弱,那样断断续续:
"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这是……怎么啦?……"
仅仅这么几句话,天寿觉得吃力得头昏脑涨,上不来气儿,眼泪不知怎么也滚落下来。
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 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 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 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 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看她迷惑的样子,夫人又笑着说道 :"亨利对我说,他在你身上缝合了一道口,又开通了另一道口,作为医生,他为自己的医 术骄傲!尤其是后者,他说看到那些发紫发黑的血块,他的后背都一阵阵发凉,太可怕了, 也太及时了!……"
夫人的这段话太英国味了,陈妈翻译起来很困难,说出来天寿依然似懂非懂,说:"你是说 ……亨利医生……他给我治了……治了两个病?……"
陈妈笑道:"这下你总明白了吧?等你养好伤,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 娘们一样出嫁成亲,生儿养女啦!"
天寿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轰隆轰隆跳得 又重又快又乱,只觉得血气在胸臆间四散横流乱滚乱窜。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 但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妈惊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着天寿的额头,不安地对布鲁克夫人说:她又开始发热了 。布鲁克夫人忧心地说,这时候发烧可不好,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小杰克正好在船上,叫他 跑一趟去请亨利医生来看看。
她们不明白,天寿失血过多的身体和虚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术之 后伴随而来的发热发烧,也就由此诱发起来。
天寿于是陷入三个昼夜的高热昏迷之中,在死亡的边沿挣扎。
她在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视听和意识中,能感受到自己受着精心的护理,陈妈像对待自己的 女儿一样为她擦洗,给她喂水喂药喂饭,并帮她翻身,要她俯卧着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 ,并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后,担当了每天的伤口换药工作。布鲁克夫人每天好几次来看望她, 带来牛奶和点心,还带来这个季节难得的冰块给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 ;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 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 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怕的痛苦,逃 离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凶猛的高烧袭击中,天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搜罗了残存的气息,对着 俯身望着自己的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 兴!…… 谢谢你!只好下辈子再相聚了 ……"
"不!"亨利医生大叫,把天寿那双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合在自己的一双大手中,"不!你不会 死!我不让你死!听到了吗?我不让你死!……"
天寿此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热正从小三哥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输向自己的体内,仿佛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三哥不让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让你获得 了真正的女儿身,你要是死了,太对不起他了 吧?…… 天寿努力对自己说着不要死不许 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却了大江两岸的炎热,黎明时分,清凉又湿润的风,吹进天寿的洁白的小舱房 ,也吹醒了她。
她刚出了一身透汗,遍体清凉,缠绕了她许多天的高热和烦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浑身轻松, 精神也极畅快,而且,她自觉有一件大事、一件喜庆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是什么事情呢?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静静地想。
她的心蓦然间似牡丹怒放,一片灿烂--她不再是石女了!她从此是真正的女孩儿家了!她的 双手隔着柔软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鲁克夫人用自己的几件新睡袍特意为她改制的--轻 轻抚摸着伤口和刀口,它们已经不那么疼痛,已经有点发痒了,那就是说,已经生出新的肌 肤,就要痊愈了!她觉得通体安谧舒泰,气血畅通无阻,指尖甚至从那里感觉出一股轻微的 气息,仿佛放了个小屁。她忍不住闭着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医生给自己做手术的情形,想到一个男人在自己最隐秘的禁区看到做到想到 的一切,天寿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响,一下子全都涌上头脸,几乎要把她的皮肤涨裂。脑海 深处一道强烈的闪光,爆出了这个强烈的意念:除非你终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给他!…… 否则,"天打五雷轰!"……
极度的羞耻和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心跳血流声震天动地,吓得她赶紧睁眼向四周打量,会不 会被人发现?
所有这些,有如蘸着毒汁的无情的长鞭,一记一记狠狠地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痛彻五脏六腑 ,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万分,挣扎着叫出声:
"老天爷!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折磨我!……"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亨利医生顿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表拿过病人的手腕数脉,随后又摸着病人的额头试 体温,神情之专注认真,俨然极负责任的严肃军医。随后他愉快地笑了,说:"太好了,危险终于过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一双坦诚的深蓝色眼睛里流动着喜悦和深深的怜惜,亮灿灿的光芒 和开朗的笑驱走了疲惫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么可亲可信又可爱,比想像中的更加英 俊。天寿几乎看呆了,心慌意乱,脸泛红霞,当初在状元坊每每与他相对时所感到的激荡, 一点没有减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体味到的甜蜜全都变成了苦药。她赶紧把被单扯上来遮住了脸,泣不成声。
"你怎么啦?不要哭,那样对你恢复身体不好!"亨利柔声劝慰着说,"我想,你已经认出 我、承认我了,对吗?你昨天晚上叫我小三哥,你允许我以后还叫你小四弟吗?"
"不,不!"在两次剧烈的抽泣之间,天寿吞咽着泪水摇着头不清不楚地说,"你为什么… …要一次两次地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更干净!……"
"我是医生,我的责任就是治病救人。"亨利轻轻拉开蒙在天寿脸上的被单,望定她的泪眼 ,真诚地说,"对你,小四弟,我更有双重的责任!"
"你说什么?……"
亨利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包,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两件物品,伸开手掌让天寿看:一串缀着小 亨利画像金盒的银项链和一对用红丝线穿结的"娘娘钱"。天寿心头一热,忍不住嘴唇哆嗦 ,不能成声,却听得亨利在说:
"那个时候,我就跟二哥一起发过誓,要永远保护我们的小四弟,即使你忘记了,我还没有 忘呢!"
亨利笑着,整齐的雪白牙齿闪着光亮,下巴上那可爱的凹槽时隐时现。天寿强迫自己不去看 他的动人心魄的笑而去看洁白的墙壁,她低声说道:"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项链 怎么会在你手中?……"才说了半句,便想到是亨利为自己做手术时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的 ,一触及这件事,她的脸立刻又红得不可收拾了。
天寿的窘迫情态,使亨利竟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无法表达那串银项链对他的冲击。
宅院里那异常惨烈的场面,使亨利终生难忘。对这种野蛮行为的愤怒,对被钉死墙上的天禄 二哥的悲痛以及由探到天寿尚存的微弱气息引起的惊喜,都远远超出他一贯维持的英国绅士 风度允许的限度。那时他就下决心,要尽一切努力挽救小天寿的生命。他甚至决定,一旦天 寿脱离危险,就把她带在自己身旁,待战争结束,他要把天寿带回英国,让她受教育,让她学习文学艺术和科学知识,让她从此生活在文明和自由的天地中。
他不愿别人了解自己跟宅院中被害人家的关系,借口天寿伤情特别严重,把自己的小朋友抬 上医疗船,安置在他的私人手术室中,只用了两位他最信任的助手。
事情是那样地出人意料,他做梦也没想到。
术前创面周围局部消毒,本是助手的事,他不放心,坚持自己亲手做。不想一做之下,大吃 一惊!当时他的第一个想法,这孩子是先天的隐睾患者,并有严重的会阴型尿道下裂,导致 生殖器外形似女不似男。病症本身并非罕见,但他必须为小四弟的生理缺陷保密,在助手面 前把这一点尽力遮掩过去,以便紧急取出小四弟大腿根部的子弹并缝合伤口。这之后,他便 让两位微微中暑的助手回去休息,最后一道清洗身体血迹的工作也由他自己完成,因为他也 不愿小四弟的全裸形象落入外人的眼中。
他很吃惊,也很费力地把缠在天寿腹部腰部和胸部的长长帛带解开,这时候,他看到了只有 少女才具有的形状圆润结实的乳房,只是因为长期缠裹造成了乳头下凹。而在那温润如玉的 纯洁的乳胸上,他看到了银项链在灼灼发光,自己小时候的肖像正对着他微笑。
如雷轰顶!他完全惊呆了。
好半天好半天,他才觉出自己的心在奇特地膨胀,气息不畅,热泪突然涌出,因为毫无准备 ,竟滴落在昏迷中的小天寿那没有颜色的嘴唇上。他心里倒海翻江,激浪奔腾,不可遏止, 原来,他的小朋友、小四弟、小天寿,其实是个姑娘,是患了阴道闭锁症的可怜的少女!而 这可怜的少女十多年来一直把他这个夷人小朋友时刻放在心口上!
这虽然是很少见的病例,但手术并不复杂,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实习期间,曾经亲眼看 他的导师史密斯博士做过两例,都很成功。他毫不犹豫地为天寿实施了手术,并且很满意自 己的医术,认为绝不比他的导师逊色。
天寿在他的医治下,恢复了正常。这是否改变了他想带这个小四弟在身旁并回到英国的初衷 呢?
所以,一旦发现了天寿的真相,亨利就立刻产生了强烈冲动:若是娶她为妻,能不能是一种 重大的赎罪?自己沉重的心是否能获得一些解脱呢?
然而,和所有的英国绅士一样,亨利对结婚的事是非常慎重的。尽管有幼年的钟情,那毕竟 带着幼稚的孩子气,不能成为选择配偶的全部根据。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现在的 天寿,天寿是不是还爱现在的他。他从来都认定,没有深厚的爱情,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所以,面对双方都脸红的这样一个十分尴尬又十分危险的场面,亨利抑止住自己突发的激情 ,选择了一个比较有分寸的回答,他笑着说:
"小时候的事情才更不容易忘记。无论如何,你是我自幼交结的小朋友吧?对你的伤病,我 这个医生怎么能不格外精心呢?"
天寿又拿被单蒙上脸,说:"现在我们怎么能够还是朋友?"
亨利说:"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还是朋友?"
"你们英国正在打我们中国!"
"可是我亨利并没有打你天寿,而是在给你治病治伤,对吗?"
天寿沉默不语。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还有布鲁克船长和他的夫人,还有不少英国人,从来没有向中国平 民开过枪,也从来不愿做伤害平民百姓的事情,你愿意相信吗?"
天寿仍然把脸藏在被单里不做声。
"就是在我们英国,也有许多人不同意用战争方式解决与你们中国政府的纠纷,只是他们比 主张战争的人数少了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议会表决的详情……"
被单下的小姑娘似乎不想听什么议会表决之类像天书一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她慢慢露出小脸 儿,眼睛很快地在亨利脸上一扫而过,用更快的动作,一把从亨利手中抽走了银项链,并悄 声说道:"这是我的!……"
亨利忍俊不禁,合起大手掌,捏住红丝线缠结着的两枚"娘娘钱",说:"那这就是我的了 。咱们还是梨园结义的好朋友,同意吗?"
天寿脸上这突如其来的天真,就像乌云间偶尔射出的一道阳光,又倏然消失了。她没有回答 亨利的问题,却垂下眼帘,蹙紧眉头,咬住了嘴唇。
"怎么,伤口又疼了?"亨利连忙关切地问。
"不是。"天寿突然张开那双在消瘦的小脸上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直直地望定亨利,说," 你告诉我,我的姐姐,二哥哥天禄,还有老葛成和青儿他们……他们都活着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亨利很快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也许他们被其他医生救 回去治疗……"
天寿坚决地说:"我要去找他们!"说着就要坐起身,伤口的疼痛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 得又躺下。
亨利说:"你看,你还起不了床啊!你现在得多吃多睡,好好养伤,好好养身体,你太虚弱 了!等你痊愈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他们,好吗?"
天寿沮丧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泪珠又从眼角滚落到雪白的枕头上。
知道天寿秘密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亨利医生。第二个是布鲁克夫人。第三个人,是陈妈。还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常常来看天寿,他对天寿的秘密不知道也没兴趣,只是喜欢来跟天 寿说说话儿,报告许多外面的新闻,也顺带着大嚼一顿陈妈给病人做的中国菜。他大脑袋, 瘦肩膀,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大家叫他小杰克,都很喜欢他 。小杰克是个中国孩子,显然,他从未把面前的中国姑娘同一年前那个月明之夜在葛总兵遗 体边见到的中国小兵联系起来。他跟天寿可说是一见如故,没有多久就已混得很熟。
布鲁克船长有时候也来探望一下,表示问候和关怀,礼节性的味道居多。
有这样的养伤环境,有这许多人的关爱,天寿的伤口复原很快。
这个小病人温柔沉默,对所有的人都很礼貌,文质彬彬、举止优雅;但谁都能看到,她很少 有笑容,眼睛里满是忧郁和哀伤,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多半个钟头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 晚上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住在隔壁的陈妈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要在她身边安慰 好久才能哄她重新入睡。
每天只有亨利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才显出片刻的活跃,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陷入沉默 和忧伤之中。亨利医生和布鲁克夫妇商议,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为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 。于是,不但亨利医生来得更勤、逗留的时间更长,而且布鲁克夫人和陈妈也对天寿照顾得 更周到,用更多的时间陪她聊天说话,还鼓励小杰克常来常往,逗天寿多说话多笑。
但,并不见效。
心病还须心药医,亨利医生当然也懂得这句中国的俗语。那么天寿的心病是什么呢?不久后 的一件事,他看出某些端倪。
那天,天寿服用了亨利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水,从半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把连续几天的失 眠补足了,醒来时觉得有了精神,同时就感到床身在轻轻颤动,耳边也响着连续不断的轰轰 声。她很惊讶,忍着疼痛用力坐起身,从圆窗看出去,发现原来熟悉的码头不见了,原本可 以远远看到的金山寺塔不见了。江风在呼呼叫啸,江岸、岸边的田地、树影、小村子都在缓 缓后退。一辈子乘过各种各样航船的天寿,立刻失声大叫起来:
"船开了!船怎么开了!……我不要船开走!我不要离开镇江!……"
陈妈听到她的吵闹,赶紧给她端了一杯她最喜欢的冷冻果汁,刚靠近就被她打翻,洒了一床 一地。她叫喊着,捶着床捶着胸,又挥手把床头小柜上的花瓶一把胡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 碎,溅起的红红的花瓣、玻璃片和水花差点儿落到闻讯赶来的小杰克和布鲁克夫人的脸上。
布鲁克夫人嘴里喊着"chaldein!chaldein!"走近天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料平日小鹿 般温良的小病人,此时仿佛变成小狼,狠狠一推,把毫无防备的布鲁克夫人推得踉跄后退, 要不是小杰克在后面用力扶一把,她定会重重摔倒。而天寿还在那里捶床摇头大喊大叫:
"我不离开镇江!……快放我下船!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卖掉!你们对我好,都是在骗我!就是要 卖掉我!……"
陈妈赶紧和小杰克一起扶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天寿喝道:"你看你都胡说些什么!你 又是伤又是病的,谁肯买你?"见天寿一愣,她紧跟着说,"夫人好心好意收留你在船上, 好吃好住让你养伤,你这个样子,可不是忘恩负义吗?"
天寿呆呆地傻望着夫人,终于红了脸,低了头。
夫人问明陈妈和天寿的对话,笑了起来,通过陈妈告诉天寿,等她的伤病养好了,她可以到 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是船就要开动,现在正在向南京进发。这是条测量船,一定要在舰队 之前为大家测量航道,避免触礁搁浅。
夫人话还没说完,男仆在外面请她,她和善地摸一摸天寿的头发,说她过一会儿再来,就离 开了小舱房。
小杰克帮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惊奇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儿哩!"
陈妈换下被果汁弄脏了的被单,边摇头边责备地说:"你怎么好这样子对待夫人呢?她是个 好人呀!不要说在英国人中间,就是在中国人中间也不容易遇到这么样的好心肠!……"
天寿咬住嘴唇,好半天赌气不响,后来忍不住地说:"你就那么喜欢给英国人做活儿!"
陈妈丝毫没有觉得这话在刺她,笑着说:"给谁做活儿不是做活儿?我做过这些家英国人, 也有的是刻薄凶狠的,恶鸡婆也似的,算工钱的时候恨不得你倒找给她才好!做活儿的谁不 想找个仁义厚道又慷慨大方的主人家?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人,那是我的造化!"
"可你……"天寿语塞片刻,说,"你就不知道咱们香港给英国人占了?"
陈妈仍然憨厚地笑着说:"谁占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是个纳粮上捐不是?给朝廷缴也是缴, 给英国人缴也是缴,有啥不一样呢?要说英国人拿咱当奴才,朝廷就不拿咱当奴才了?咱就 是个奴才的命呀!"
天寿气不过,转向小杰克。
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这个曾被她叫做"小怪物"、"小汉奸"的小男孩,原本知道他的 身世:父亲在第一次定海之战中阵亡,母亲又随别人走了,撇下不到十岁的他无依无靠,要 饭要到英军营地,几名海军军官喜欢他聪明伶俐收留了他。
天寿一直想问他,可总开不了口,今天借着这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立刻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 话:
"小杰克,你就不想你妈呀?"
小杰克不以为然:"想她干啥?她撇下我跟人跑了!"
"那你总该想你爹爹吧?"
"不想他不想他!他领了饷就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娘,我娘挨了他打就回手打我,打得我没 处躲没处藏!"
"可你爹他是为国捐躯的呀!他是叫英国人打死的呀!"天寿几乎叫出声。
小杰克反倒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这人真怪,打仗可不就是打仗,你不打死我,我 就打死你!他叫英国人打死了,可是也有英国人叫他打死了呢。只有等到不打仗了,就谁也 不死了!……"
天寿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噤声。
陈妈倒很有兴趣地问道:"小杰克,等到仗也打完了,你也长大了,干什么去呢?"
小杰克说得更加来劲儿:"航海去呀!我在船上可学了不少本事啦!将来,我一定要去周游世 界!水手们说了好多地方的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可真好玩儿!……只要 去航海周游,我一定能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白人、黑人、黄人、红人、绿人 、蓝人……"
天寿没有心思听小杰克 嗦,她还沉浸在自己与陈妈小杰克的分歧中。她明明觉得陈妈和小 杰克不对,可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们。她想要反驳、想要说明,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憋 屈得慌,十分难受,只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让她出气都不畅了。当陈妈 重新给她倒来果汁并和小杰克一起好心地劝慰她时,她竟觉得满心凄凉,无着无落,陷入了 深深的沉默。
不知何时,船靠岸停住了。
随着甲板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亨利出现在舱门口。
他微笑着说:"小四弟,今天情况怎么样?"
望着他温厚和善的笑容,听着他亲切关怀的声音,天寿窝在心头的闷气和忧伤突然找到出口 ,忍了多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哇的一声咧嘴大哭,还向亨利伸出双手,就像受尽 委屈的孩子猛然间见到亲人一样。
亨利不知所以,赶紧走过来,天寿竟倚在他的胸口哭个没完,把他胸前的衣裳都弄湿了一大 片。陈妈和小杰克很是惶然,不知道这个古怪的病人哭的什么。亨利虽然不知内情,但却被 这种不言而喻的信赖和依恋感动,眼角都湿了。他轻轻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安慰地小声说: "别哭,别哭,有我在呢……"
布鲁克夫人赶来,问起情由,谁都说不出为了什么;再看看这个场面,她慈爱地笑了,对亨 利说:"她是离不开你,医生。对她来说,我们还是陌生人,只有你最亲近。你本来是天天 按时来的,可昨天你没有来,今天又来得这么晚,她很孤独,很忧伤。"
亨利的脸微微一红,吻过夫人伸来的手,回答说:"医疗船开船前准备工作很多,昨天忙不 过来。船在行进中也没法到这里来。"他又改用中国话对仍然眼泪汪汪的天寿笑着劝说道,"夫人和陈妈还有小杰克都很爱护你关心你,这些日子不都是陈妈在给你换药吗?你的伤口 不是都快好了吗?"
天寿含泪点点头。
"那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就是听我小三哥的话,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得结实健康。过几天 我们的船就会长时间停泊,只要你听话,不要哭,不要忧伤气恼,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就 会天天来看你,咱们说定了,好吗?"亨利像对不听话的孩子那样双手轻轻扳着天寿瘦瘦的 肩膀,温柔地笑着嘱咐。
天寿赶紧问:"船要停了吗?停在哪儿?"
"停在南京下关江口。告诉你,是个好消息。你们的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要议和了,不打 仗了!……好了,快把眼泪擦干,乖乖地躺到枕头上去!……"安顿好了病人,亨利又转过身 去把消息详细地对布鲁克夫人说明。
大哭了一阵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的天寿,目不转睛地看着亨利,心里在想,我这是怎么啦? 我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一辈子不嫁人,也就不必非嫁敌国的亨利不可了吗?……将来反正隔着 几万里,不用挂牵也不用担心,可眼下他还是我最亲近的小三哥呀,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 郁闷和委屈,他能明白吗?能帮我解开吗?而且,我能对他直说吗?……
正在跟布鲁克夫人说话的亨利,仿佛背后有眼,回过头来就迎着了天寿凝神的目光,立刻回 报她一个知心的温柔的微笑,甚至还微微地挤了挤眼,让天寿怦怦然心跳不已,脸上飞红, 赶紧又把被单扯上来盖住了眼睛……
这一举动让亨利心头一阵战栗,莫名其妙地十分感动。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 激情,对布鲁克夫人说,病人沉默寡言,整日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还会造成精神方面 的新疾病。要设法使她高兴起来,至少也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才好。
布鲁克夫人连连点头,想了想,说书房里可能有些画册,有风景人物的,也有滑稽画儿,也 许对病人有好处。二人说着就要离开,天寿登时显得那样惊慌,眼睛就像从母羊身边拖走的 小羊羔一样可怜。亨利连忙告诉她出去一小会儿就回来。小杰克也对天寿说,夫人和亨利医 生去给你拿好看的画册。天寿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回来了,夫人把带来的几本画册一一翻给天寿看。天寿看着这些讲究透视和 立体感的西洋画,觉得新奇好看,但又一眼一眼地抬头朝着亨利望,因为亨利双手背在后面 ,脸上有种忍着笑故作玄虚的表情,让她很好奇。
亨利终于忍不住,笑嘻嘻地捧出他藏在身后的宝贝:一面琵琶和一支竹笛一管紫箫!天寿登 时脸色发白,怔怔地呆住了。
亨利对天寿的反应很满意,高兴地说:"这是夫人收在书房里的藏品,准备和她收集的许多 东方扇子一起,回英国办博物馆的!但夫人自己还一次也没有听到过这些乐器的演奏呢,小 四弟,你……"
天寿不等亨利说完,已经急不可待地把三件乐器抢过来,像抱孩子一样非常珍爱非常心疼地 抱在自己怀中,像抚摸孩子柔嫩面庞那样,轻轻地充满情义地抚摸着琵琶的丝弦和箫笛的洞眼,不知怎么的,嘴唇颤抖起来,眼圈儿又红了。
亨利连忙说:"你见到这些宝贝不高兴吗?你不想让这些关爱你的朋友们见识见识这些宝贝 的魔力,欣赏欣赏你的技艺吗?"
天寿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思绪万千,在胸中激荡萦回,非借助这些从小朝夕相伴的丝竹朋 友把郁积在心头的块垒吐一吐不可。
她先用笛子习惯地吹了一曲《梅花弄》,嘹亮的笛声使亨利、布鲁克夫人、陈妈和小杰克四 位听众吃了一惊。亨利是为它的美妙,另外三人几乎不相信娇小病弱的天寿,通过这只小小 的斑竹,竟能发出这样洪亮的、高飞入云的声音。
天寿换了紫箫,用短短的一支《寄生草》,把淡淡的忧郁和无法言表的优雅传达给她的听众 。箫声当然不及笛声响亮,但在这样的黄昏,它传得更远,不久,窗外的甲板上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似乎害怕惊扰了这奇异的音乐,早早就停在了远处。
久病的天寿还是气虚,两支曲子吹过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亨利怕她 劳累,劝她停止。天寿却停不下来,又拿起了她最喜爱也最擅长的琵琶,她把这面四相十三品【四相十三品:琵琶颈部凸起的档子称为"相",音箱上有更多的档子,称为"品 "。】的琵琶在怀中使劲搂了搂,仿佛在庆幸旧友重逢;然后转轴拨弦,调好了音, 试着一个轮扫下去,仿佛急雨打在荷叶上。布鲁克夫人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
天寿一瞬间重新回到了多年习惯的角色中,她的目光凝聚着一种说不出的静穆和神圣,这目 光越过每一个人,穿过舱房的白壁,透过面前的空间,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只见天寿左手 的纤纤细指分按在品相各音格上,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朝四弦一挥,看去很有力, 弹出的却是十分清亮柔美的一声,仿佛从天上传来,余音袅袅,一下子就把在场听众的心提 得高高的,预想到后面的无比美妙的旋律,人们不由得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个音符。
天上的仙乐一步又一步地走来了,走近了……它像一阵春风,吹绿了大地,吹进了繁花似锦 的花林。花林笑着摇摆又摇摆,雪白的飞花漫天飞舞。是杏花?是桃花?是梨花?是樱花? ……
乐曲忽而沉思幽静,忽而轻快活泼,忽而激越嘹亮,忽而柔美深情,真是抑扬顿挫,摇曳多 姿。它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他们的共鸣--
小杰克想起老家的大海,一层白浪花追着一层白浪花;
陈妈仿佛又回到青春岁月,伴着丈夫在水平如镜、白鸥翩翩的稻田里插秧;
布鲁克夫人眼前出现了苏格兰故乡的浓密而芳香的树林,枫树和栗树的浓阴覆盖着幽静的小 径,蜿蜒的小溪流在泠泠歌唱;
而亨利,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紫玉兰树下的小男孩,看到了眉间出血的小四弟,看 到了穿着雪白纱裙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仙女,看到了宝石般闪耀的星空下那双美丽纯洁如天 使的大眼睛……
四弦如急雨如珠落的一番轮扫之后,一弦轻拨,就像是晶莹的水滴落在了钟乳石上,乐曲结 束了。众人却像是中了魔法,睡着了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全都呆呆地看着怀抱琵琶的天寿。
这是对演奏的最高褒奖。两年多没有上台的天寿,又一次体味到久违了的欢快和沉醉,那种 成功地颠倒了听众看客的自豪。就是在她过去十多年的梨园生涯中,今天这样的成功也是不 常有的,天寿心里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这么和美了。
小杰克第一个跳起来,扑上前拉过天寿的手看,说:"你这手上有妖术吗?是不是能用这个 什么什么'琶'把人的魂儿吸了去?"
陈妈抹着眼泪,望着天寿只是笑,只是点头又摇头。
布鲁克夫人感动得在天寿额头吻了一下,不住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亲爱的! "
布鲁克船长竟也凑热闹地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右手放在胸前,对着天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 后就朝他的夫人很快地说起了什么。
天寿注视着亨利,亨利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仿佛读到了很多很多, 却又像什么也没读明白,只有沉醉,只有痴迷。后来亨利走上来,小心地握住天寿的手,低头在那神奇的美丽的小手背上轻轻一吻,又抬眼望定天寿,用感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带着 仿佛在梦中的神情,低声说:"天哪,你真是一个小仙女!……"
天寿觉得手背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抽回来,藏进被单里,心头像小鹿乱撞,窘得差点儿 掉泪,但绝不是因为痛苦……
布鲁克船长走来拍一拍亨利的肩,亨利一惊,才定了定心,回过头去听布鲁克夫妇对他说了 好一阵,不住地向天寿示意。亨利于是来对天寿说:"布鲁克夫妇非常钦佩你的技艺,也被 今天所听到的东方音乐的魅力所征服,他们希望能把你和你的音乐介绍给更多的朋友,到南 京之后,一定会有相当长的停留时间,如果你能在那时候再作一次表演,他们夫妇将会非常 感谢。"
天寿一听就慌了,说:"你们又要攻打南京了吗?"
亨利和布鲁克船长一起安慰天寿,说璞鼎查爵士是用攻南京来逼迫你们的朝廷尽早达成和议 ,结束战争,不会真的攻打南京;谈判总要讨价还价,不可能三五天就谈成,所以会在南京 城外等不少日子。布鲁克船长还再三安慰天寿说,和议一定能谈成,你们的朝廷会屈服的, 因为他们已经不敢再打了,也禁不住再打了。
一瞬间,天寿又被耻辱感压倒,刚才突如其来的成功的沉醉顿时烟消云散。她狠狠地咬住嘴 唇,几乎咬出血来,头垂到胸口,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亨利见状,对众人说,病人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布鲁克夫妇很客气地告辞后,小杰克和陈 妈也跟着出了舱,亨利为天寿把脉,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这才安心地在床边坐下。天寿想 要说什么,亨利把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要天寿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息。
过了一会儿,陈妈给医生和病人送来茶点的时候,见天寿像个很乖的婴儿一样静静地睡着, 唇角微微里凹,露出一点笑意;亨利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画册,眼睛却痴痴地落在他的病人 的脸上。陈妈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把亨利惊醒过来,他对陈妈笑笑,说:"你看她睡着了是 不是很像个小天使?"陈妈笑着连连点头。
天寿被叫醒后,精神恢复了不少,他们两个一面吃着茶点一面轻声地聊天,一会儿说起布鲁 克船长的聚会,一会儿商量要是布鲁克夫人真的要收天寿做养女怎么办,一会儿又扯到亨利 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求学的经历。天寿也不时说起梨园戏班子和戏台上的种种笑话,总之,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总有很多话要说,总也说不完。亨利说得多,天寿说得少,亨利避 免提到眼前的战争,天寿也决不涉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香港、定海、宁波这些字眼,都不 约而同地避开了。
不过,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的那种无可比拟 的亲切、自由、知己、彼此信赖、互相吸引。这是他们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都感受不到的。
所以,当亨利告诉天寿说,以后连着三天,舰队要连续航行,他必须在医疗船上工作,不能 来陪她的时候,天寿难过地低了头,两只手互相绞缠着,好几次欲言又止。亨利保证一停船 就过来,并要天寿保证这三天遵从医嘱。
天寿没有抬头,小声说怕自己睡不好觉。
亨利留给她一些安眠药剂,还要她做些适当活动,以促进伤口的愈合。
三天如此难过,真所谓度日如年。
只要想一想,每天都能看到的亨利竟不能来,竟不能见到他亲切而英俊的面容、感受不到他 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的注视、听不到他的略带古怪发音的充满深情的话语,天寿就感到说不出 的沮丧。
十多天的日夜相处相对,她已经不能习惯没有亨利的生活,她已经离不开她的救命医生、她 的小三哥了。不管她怎么提醒自己,甚至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断地对自己重复:决不能嫁给亨利;战争结束英夷回国,就此音信断绝……但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在不断软化她的决心 :分手之前没多少日子了,还不好好跟小三哥相处?以后再没这机缘了……
那日清晨从临时停泊处起锚,布鲁克船长的测量船必须赶到大队的最前面,以测量航道水情 ,导引舰队顺利西进。测量船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天寿早早坐起,伸长脖子从圆窗朝外 看,希望能看一看她的小三哥工作生活的医疗船是个什么样子。测量船虽然不像战舰那么庞 大,也有两层舱房,天寿的小屋在底层船尾上,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在舱内又坐在床上 ,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天寿感到不足,很想下床,腿部的疼痛令她站不起身。这时听得小杰克在舱外喊道:"快看 呀!那不是亨利医生吗?"天寿像听到极强大的号令,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坐起身,怎么下 了床,怎么站起来,怎么扶着墙走到甲板上的。
医疗船已经落到远处,小杰克还在大喊大叫着亨利医生,乱挥着两只细胳膊。天寿看到薄雾 中医疗船的船头上,有一个人影,还在招着手,那一定是他!那只能是他!天寿激动不已,也 随着小杰克一样挥手喊叫,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是亨利医生?是小三哥?抑或只是啊 啊地长叫?但她确信,他一定看到了她,听到了她!……
医疗船终于被别的高大战舰完全遮掩,一点也看不见了,天寿浑身一软,差点摔倒,这时才 感到了伤口的疼痛,不觉冷汗淋淋。
这三天,天寿无心做任何事情。
画册不想看,饭不想吃,茶不想喝,若不是亨利医生留给她的安眠药剂,她连觉也睡不着了 。已经能够扶着墙走来走去的她,甚至没有心思到这艘新奇的测量船的各处看一看,只在夕 阳西下、江面一片嫣红的时分,她才会倚着船栏杆吹起她的洞箫。她心里希望低回悠扬的箫 声能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亨利耳 边……
终于将要停泊,天寿非常兴奋,很早就起身,仔细地洗头洗脸洗身,小心地用夫人给她的胭 脂香粉和青黛给自己上了淡妆。陈妈又自告奋勇地来为她梳理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又长又软的 头发,一面梳一面不住地唠叨着说,多亏亨利医生,姑娘得了救,还不落一点残疾,不然这 么一个绝色佳人不就荒废可惜了吗?这回他要是看到姑娘能站起来能走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天寿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陈妈的唠叨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自从离开宁波到镇江,她就不曾像男人那样剃头,额上的短发长得有两寸长了,此时她用陈 妈给她的一枚镶珠发卡把一半短发在头顶别住,另一半自然垂下,正如一道齐眉的刘海,使她的面庞更增妩媚。她对着墙上的西洋镜子,用一把小木梳轻轻地把刘海梳了又梳,朝左一 些或朝右一些,这边密一点,那边疏一点,一忽儿对着自己皱皱眉头,一忽儿又抿嘴儿一笑 ……
其实她一直晕晕乎乎,只觉着全身血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只觉得要用整个心去迎接等候已 久的时刻,外部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舱外,倚在舷栏上的小杰克忽然叫了一声:"哎呀快看!亨利医生就要上舷梯啦!……"
天寿浑身一震,如受电击,只觉热血沸腾,心跳如鼓,一股异常强大的热浪汹涌而来,她像 遭到突然袭击一样,猛地一怔,跟着就惊慌地大叫:
"陈妈妈!陈妈妈!快来!……我不行了!……"
给天寿打好辫子,刚刚回屋去取头花的陈妈,闻声赶来,见天寿摇摇欲倒,连忙扶住她,问 出了什么事。
天寿嘴唇哆嗦着,哽哽咽咽地说:怕是伤口裂了,流血呢……说着,泪水霎时就盈满眼眶。
陈妈疑惑道:明明已经长好了,怎么会呢?……让我看看。
一看之下,陈妈笑了,说:"傻孩子,该恭喜你才对,你真的全好了!"见天寿迷迷瞪瞪的 样子,她又小声说,"你的经血通了,真的是个好女人啦!"
天寿愣了片刻,满面通红,眼泪哗地如雨落下。可她又忍不住地咬着嘴唇笑,后来嘴唇也咬 不住了,只管边落泪边笑,泪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陈妈赶紧脱身出来,理头发整衣裳拍脂粉地帮她收拾,说客人就要来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 的像个什么样子……
刚收拾完,甲板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天寿的心狂跳不已,跳得惊天动地,跳得山呼海 啸。她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跌倒,满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亨利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跑,站到舱门口时竟比长跑后还喘息得厉害,胸口在大起大落。
四目相交,似乎碰撞出了电火,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热,说不出的兴奋和甜美,眼 角都盈满了滚烫的泪,却又都疑惑着是真是幻是梦。
亨利朝前走了两步,目光闪烁着无限赞美和倾慕,似在对天寿姣美的面庞行注目礼,他的声 音颤抖着,时断时续:"小四弟……你……你太美了!……"他努力寻找着最合适的词汇, "一枝……一枝沐浴着朝霞、含着露珠的红玫瑰!"
带着泪珠娇笑的天寿,脸儿更红,眼睛更亮,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亨利托起天寿的小手,低头去吻那洁白的手背。天寿第二次接受这样的夷礼,已经不像第一 次那样惊恐,但仍然拘谨。不料亨利吻过手背,略一停顿,又把那只小手翻转过来,把无数热吻投进那粉红色的温热的手心,并且把自己的面颊也贴了上去。
他没有想到,仅仅三天的分别,他就这样难以忍受。
他坐立不安,丧魂失魄,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他怎么会这样醉心于他的小四弟?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小四弟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拿他当亲人一样依恋的那天吗?……
或者,是那一次,天寿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他的银项链的那一瞬间?……
不,也许更早,在梨园四结义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爱上那个小仙女了。这 份情感深藏在他内心一角,始终没有死去,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机会,使它如同遇着合适温 度的酵母一样,迅速膨胀,很快就充满了他的心,完全占据了他的感情……
醉了!两人都醉了!相扶相交的手,传递着激情的巨大冲击,他们感到彼此血脉相通,在和着 一样的节律搏动。亨利不愿再等,他要鼓足勇气,说出他此刻最想要说的话……
"亨利!"布鲁克夫人在他身后欢快地叫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打断了多么关键多么紧要的 诉说。夫人满脸是笑,指着跟进来的陈妈,又指着天寿,靠近亨利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什么。亨利大喜,望着天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真的吗?"随后用英语对夫人说:"这对 医生来说是最好的消息,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成就和荣誉!"
天寿不用翻译就领会了他们在说什么,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她忍着热泪说:"是天缘凑巧 还是我命大,让我遇着亨利医生,两次救命,更让我再生成人!来生来世变犬变马,也要报 答你的大恩!"说着就对亨利跪了下去。
亨利知道中国的官场行跪叩礼,可眼见心爱的人向自己双膝跪倒叩头,顿时手足无措,慌慌 张张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你的长官!"
陪在一边的陈妈笑道:"你是她的大恩人嘛,理当的,理当的!"
亨利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如果小四弟仅仅因为感激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求婚,那岂不糟糕 !他需要的是双方的爱情,他要获得同样的感情回报,他要小四弟像他爱她一样,热烈地爱他。而在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前,他不该强人所难。
亨利连忙扶起天寿,嘴里不住地说:"不要跪,再也不要跪,更不要叩头,我不习惯,看着 心里难受。"天寿站起,亨利对她全身上下一打量,这才发现,才惊喜地说:"你已经能站 ,能走了!这真太好了!……"
天寿见他蓝眼睛瞪得好大,喜出望外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 ,虽然走起来还有些不利落,但苗条娇小的身材、乌黑闪亮轻轻摆动的大辫子和笑盈盈的黑眼睛,实在太好看了,亨利简直心花怒放。布鲁克夫人和陈妈小杰克看到亨利医生那么惊奇 ,也很得意,因为天寿的康复有他们的功劳。
大家坐定,说着这三天来的各种趣闻,天寿不由得抱怨这三天格外漫长,叫人没法忍受。亨 利说,昨夜他正在欣赏江上初升的月牙儿,似乎听到远处有琵琶声,问是不是天寿弹的。小 杰克拍手笑道:"没错没错,是她,还一面弹一面唱呢!"亨利就请天寿再弹一遍,并笑着 学说了一句京片子:"您就赏给我听听,成不成?"
天寿一笑,抱起了琵琶,弹了几节引子,随后顿开喉咙,边弹边唱:
〖GK2!〗〖HT5F〗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见相亲知何日?此夜此时难为情……
如泣如诉,一唱三叹,徐缓悠长,缠绵悱恻。亨利痴迷地看着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甚至 忘了自己的存在,为了眼前这位美丽聪慧、天下无双的小仙女,他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布鲁克夫人虽然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却也感动得用小手绢抹眼角 ,说这太美了,一定要在聚会中表演,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 惊……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天寿没有再提醒自己,没有重复自己的决心,美好的一天填满了她的整 个身心,此时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亨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夷人不也是天下人吗?……
后来的日子里,亨利又同以往一样,每日去看天寿。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中心,连璞鼎查爵士 和中国朝廷代表的和谈都不能引起他的更多关注。
舰队停泊在南京城外的江面上,战争恫吓只是谈判桌上讨价还价时一个最重的砝码。没有战 事也就没有伤员。由于盛夏已经过去,也由于中国官方供给了大量质地优良的食品,病员也 很稀少,这使得亨利每天在测量船上可以从吃过早饭一直待到黄昏。
热恋中的人对对方的反应感觉最是敏锐,亨利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顾虑多余,他实在不该放弃 那次难得的表白心迹的机会。
由于伤病受到关爱、美丽得到赞赏、技艺备受钦佩,天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等待遇,这些 日子一洗往日的忧郁沉默,变得舒展、变得自信,露出了上船以来罕见的笑容;而同亨利单独相对的时候,那妩媚,那缠绵,那一片柔情蜜意,使亨利确信她和自己的感情息息相通。
昨天,亨利正在为天寿弹钢琴,向她讲述欧洲那些伟大的音乐大师、作曲巨匠,讲述像昆曲 一样也由音乐和戏剧熔于一炉的西洋歌剧。天寿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一刻不离 亨利的面孔,让亨利的心像在温暖的春水中随波起伏流动一般畅美……
偏偏此时,运输船詹姆斯船长的夫人带着女儿来拜望布鲁克夫人;偏偏詹姆斯夫人曾是亨利 的病人,跟他很熟;偏偏詹姆斯小姐是个非常活泼、大胆、一贯被娇纵的姑娘,对布鲁克夫 人介绍的瘦瘦小小的中国女孩毫不在意,整个心思都朝向了年轻英俊的亨利医生。她连说带 笑,推开亨利,自己坐到琴凳上,弹起了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并一定要亨利为她翻乐谱。詹 姆斯小姐连着弹了好几首曲子,还忘不了时时跟亨利说笑聊天。她弹完之后,按照礼节,亨 利吻她的手表示了感谢。待他用眼睛寻找天寿,想邀她过来与詹姆斯小姐谈谈的时候,天寿 早就不知何时离开了。
亨利借故脱身,来到天寿的小舱房,见她正坐在床上独自抹泪。见他进来,赌气地说,还不 去陪你的詹姆斯小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说罢扭开脸再也不理亨利。亨利一边解释,一边 心里高兴得怦怦跳。他知道,嫉妒是爱情的重要表征。他可以断定,小四弟同样爱他,并不 仅仅是感激之情。
昨天回来,亨利筹划了一夜,他本来想等布鲁克夫妇正式收天寿为养女后,再正式求婚,那 样更加名正言顺也更加能被亲友们接受。但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很难继续控制下去,他已 经不能再等待了。他更不愿因詹姆斯小姐让天寿继续误解,多一天都不行!她受不了,他自 己也不能忍受。惟一的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求婚,才能被天寿接受。
当亨利终于踏进天寿的小舱房的时候,既忐忑不安又充满信心,他认为他一定能够成功。
天寿娇嗔地瞪他一眼,又扭开脸,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亨利却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皮箧 子,里面放着几卷画轴。亨利取出其中一卷,交给天寿说,你打开看看好吗?
天寿把画卷打开,轻轻地叫了一声,登时呆住。
亨利接手把画钉在舱壁上,两人一同望着它,心潮澎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十多年前亨利画的那张水彩:《蓝衣小孩和紫花》。
亨利打破了这深深的沉静,他轻声说着,好像自言自语,说得很慢,很动感情:
"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就是我们俩对流星卜愿的晚上,我对你讲过一个故事,一个雕刻家 用最好的木头雕出了一个最完美的女人,他热烈地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他的美丽雕像 结了婚。上帝受他真情的感动,赐雕像以生命,他就跟他那世界上最完美的妻子幸福地生活 了一生。
"还记得吗?后来我向你透露了我的秘密,我也在画一个心目中最美的仙女,可总也画不满 意。只有见到你,才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儿,那时我也在祷告上帝,把你变成个女孩儿,我 不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最幸福的人了吗?……
"谁想到咱俩有这样巨大的幸运呢?上帝不是已经慷慨地把你赐给了我?我难道不就是那个 幸运的雕刻家?你虽然不是由我雕刻出来的,但我真的为你做过手术,动过手术刀的呀!……
"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我的意思是……"
"不!不!"天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连声说,听一个男人当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天寿惊惧万 分,羞得满脸飞红,红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亨利一惊,望着天寿,很意外地问:"你,你不愿意?"
"不!不!"天寿不仅说,还连连摇头,叫亨利弄不清她是在坚持不听他说出求婚的话,还是 在否认"不愿意"。亨利决定再作一次努力:
"小四弟,你听我说,我必须……"
天寿的一只小手猛然按在了亨利的嘴唇上,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亨利的眼睛,哀求也似的小声 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不懂,你不能对我自己说,你得……你得找一个… …媒人!……"她最后的话轻到听不见,亨利忙问:
"你说我得找一个……什么?……"
"媒人!……媒人!……"天寿嗫嚅着,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亨利终于明白了,她是要按中国的求婚方式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这其实等于告诉他,她已 经接受他了!一股强大的热流从亨利全身汹涌而过,终于降临的幸福使得他头晕气促,而她 这种纯东方式的感情又令他非常感动,她在他心目中更像一个仙女,一个充满魅力和魔力的 仙女。
亨利很怕稳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看天寿还在那里激动得发抖,他反倒平静了一些,笑道:" 好吧,我听你的吩咐。我们请布鲁克夫人好吗?……"见天寿还是窘迫得抬不起头,他笑了 笑,更加平静,说,"这里还有另一件事要求你。小四弟,小四弟!……"
天寿被亨利叫了几声,才算恢复了正常视听,只见亨利从皮箧子里又取出三轴画卷,对她说 ,这是三幅中国古画,请她鉴定一下真伪。
天寿只对挂在舱壁的三轴画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片昏黑,心像被一只巨大的铁手生生抓住 一般,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她紧紧用手捏住自己的喉咙,才没有尖叫出声。这正是那三 幅画!唐寅的《宫妆仕女图》、文徵明的《山中茶事图》、苏东坡的《寒食帖》!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漫天的乌云浓雾。天寿心头一亮,骤然间从迷乱和沉醉中惊醒。六月 十七日的前前后后,清晰异常地凸现在她眼前……
天寿用颤抖的手轻轻翻过画轴,她亲手书写的"葛门柳氏记"五个小字赫然在目。
"真是好画呀!不可能是假的吧!"亨利全身心地沉浸在画面渲染的意境中,目光一刻也离它 不开。
天寿回眼看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耳边倏然响过一阵尖啸,心在狂跳、手脚冰凉,冷汗涔 涔湿透了衣衫。她咬紧牙关,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问:
"这些画……是你的?……"
"不,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拿来请我鉴定真伪的。"
"你的……朋友?……"
"是小时候的朋友。早先在澳门跟你分别,"亨利匆匆把目光从画面移向天寿,对她笑笑, 说,"回到英国,我就被送到一个修道院的学校上学。威廉跟我同住一间房子,同在一个教 室将近五年……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他,在宁波的时候,他也去过状元坊……"
天寿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这个威廉,又问一句:"这些画是他……买来的?"
亨利耸耸肩:"恐怕不是。我听他说从墙上摘画的时候,不小心被钉子剐破手掌,还让我给 他上了药的。战争改变了他,我快要认不出来了……"亨利叹了口气,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 题,眼睛又回到画面上,问,"你又会写又会画,你说说看这到底是原画还是后人临摹的? "
一瞬间,天寿心痛欲碎,遍体如焚,五脏六腑仿佛在大出血。
三幅画横亘在她和亨利之间,像难以逾越的三座高山。她对亨利的爱恋的烈火,仿佛陡遭冷 风暴雨的扑打,她的心绪霎时间忽然发生激变,产生了她自己都想不到的隔膜感、距离感和 陌生感。她想起了英兰姐姐,想起了天禄,想起了六月十七那一天……被浓烈的情爱淡化了 许久的家仇国恨,重新点燃了!正是这些又一次迸发出来的感情,使她迅速冷静下来,她抑 制住自己,用很平静的声音告诉亨利,这些画都是原作,都是真画,也都是珍品。她真想说 :这些画都是我们家的收藏品,是我英兰姐姐的命根子!……可是一想到那个亨利的"从小 的好朋友",天寿对亨利那推心置腹的知己感消失了。--亨利,你终究是个英 夷!……
亨利终于把三幅画小心地收卷起来。
天寿用更冷静的语气问:"你说,我现在可算是全好了吧?"
亨利笑着点头:"是的,比一般病人恢复得快得多。"
"你说过,等我痊愈之后,就可以去寻找我姐姐一家和天禄了,是不是?"
亨利的笑容消失了,但还是点点头:"是的,我说过。"
"你还答应,要陪我一块儿去找的。"
"是的,我答应过。"亨利温和地说,"那都是为了要你安心养病养伤。"
"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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