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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16 凌力 (当代)
沉默了好一会儿,亨利终于说道:"这些事情,你有权也应该知道真相,只是为了你的身体 恢复,知道得越晚越好。现在你虽然算得痊愈,但腿伤还有感染复发的危险,还禁不住劳累 和长途旅行。你既然提出要求,我当然不能失信,也就不能拒绝。但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 ,一个月内不离开这里,在船上完成全部治疗。好吗?"
天寿犹豫着,没有说话。
亨利沉重地叹道:"也许你哪里都不用去,你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天寿终于点头,答应了亨利的条件。
亨利于是像撕扯自己伤口一样,沉痛地详细说起六月十七日,他在葛家宅院中看到的那极其 惨烈、极其血腥的一幕……
那血淋淋的残酷景象,不但使亨利和他的助手愤慨,也使同时来到现场的璞鼎查爵士震惊。 他当场就下达了查处的命令。
查处的结果很出亨利的意料--
大门内的两具仆人尸体以及天禄天寿和青儿手中都有武器,属于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对 自杀和上吊的两个女子,也不负直接责任。只有因轮奸致死的三名女仆,远征军士兵负有罪 责。
负责查处的军官命控告者前去指认,老葛成自己也受了伤,又老眼昏花,只指认出了三名黑 人士兵,一人是独眼,一人面颊上有刀疤,还有一人左手只剩两个手指。对他所声称的两个白人军官,则因他眼里的所有白人军官都长得一个样子而指认不出。负责查处的军官本想从 这三个罪犯那里找出集队前去抢劫的所有官兵,不想他们互不统属,谁也不认识谁,是那个 中国人姚忠安临时找来的!
调查的线索虽然断了,但因这件事是璞鼎查爵士亲自过问的,仍然作了妥善处理:被指认的 三名黑人罪犯,在镇江城内大市口的安民告示前斩首示众;发给三百两白银,命控告者葛成 安葬死者。亨利为天禄英兰和所有死者清理了伤口和血迹,并参与了整个安葬过程,一直看 着老朋友的遗体装进棺材、送到墓地、成坟立碑之后,又默默致哀许久,才黯然离开……
亨利说不下去了,天寿却默不作声。
沉默了很久很久,天寿问:"他们的坟在哪里?"
"北固山下,一处面向长江的小树林中。"
"葛成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寿再问的时候,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你说,你亲眼看到,二哥哥是被钉……钉死的?……"
"是的。我很难过。他手脚和胸前被插了五把刺刀,致命的是胸前那一刀,刺断了他的主动 脉,他的血都流尽了……"
"你说,你放下他的时候,他……他还有一口气?……"
"我只是似乎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他的脉搏和心跳早就没有了,身体也已经凉了……只是 他的眼睛还一直看着你,离他十多步远处的你……"
再次沉默,空气凝固了,在这夏末的江上热风中,这里不可思议地仿佛秋霜降临,两人都感 到了透骨的寒意。
亨利终于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据葛成的证词,据天禄被……被钉死的形状,我可以肯定, 抢劫杀人的主犯是那两个白人军官,他们是在仿照耶稣受难钉死在十字架的故事,这不是黑 人士兵能想到的!……我知道,即使调查此事的人查清这两名罪犯,也不肯判他们的罪,一 定会以他们高贵的家世,以他们的作战功勋和对国家的贡献把他们轻轻放过。但我,一定要 查清真相,把那两个真正的凶手送上军事法庭,为我的朋友复仇!"
天寿开始哭泣了。
不是号啕大哭,也不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她只是仰头望天,泪如泉涌,晶莹的泪珠成串成 串地滚落,流得满脸满腮,洒在胸前登时就湿了一大片。她几乎不出声,但紧紧握在胸口的 双手痛苦地扭结着,喉咙里竭力压制的哽咽更使她浑身颤抖,使她几乎上不来气,眼看就会 哭晕。亨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泣,那悲愤,那痛苦,那绝望,深深地震撼了他 的心灵。作为医生,他更怕这样的哭泣造成他的病人的内伤,便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天寿的双 手捂在自己的手中,几乎是哀求着说:
"小四弟,不要这样哭,请不要这样哭!……"
天寿顺过一口气,依旧哭得如痴如醉,她猛然把手从亨利手中抽回,哽哽咽咽地说:"你走 吧!……你快走吧!……"说着背转了身,再也不肯回过头来。
亨利离开的时候,满心忧虑,很怕天寿会出意外,特意向布鲁克夫人和陈妈嘱咐再三。可第 二天见到天寿的时候,她竟平静如常,除了眼睛又红又肿外,看不出精神有什么异样。她告 诉亨利,想了这么久,她决定同意正式被布鲁克夫人收养,同意由随军牧师来主持一个仪式 。她还说,她要开始练功练嗓练琴棋书画了,因为布鲁克夫人早就说正式收养以后,要举行 一个小型聚会,把养女介绍给朋友们,她得在聚会上显一显身手,好为善良的布鲁克夫妇, 也就是她的养父养母争光。
远征军首脑们与大清朝廷的和谈,虽然因讨价还价和等候中国皇帝的指示、批准而拖得时间 很长,但和谈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大英帝国远征军的特命全权大臣手中。舰队停在长江上,秋风凉爽,饮食供应丰富,从和谈会议上传出来的消息尽都令人振奋,眼看这场远离祖国家 园和亲人朋友的漫长战事就要结束,眼看胜利凯旋就要实现,军官们无不兴高采烈,心情愉 快。所以,参加测量船上例行小型聚会的人比平时要多,参加者也不再只是单身男士,一些 船长的夫人和女儿也随着来到布鲁克夫人那处处布置着鲜花绿草的大客厅。当他们得知,在 品尝了布鲁克夫人的厨子的手艺和新从英国运来的葡萄酒之后,将要举行舞会,为舞会伴奏 的钢琴手和提琴手都有军官自告奋勇地担当的时候,一个个都高兴得鼓掌欢笑。这么长时间 以来,他们的社交活动太少也太单调了。
亨利钢琴弹得好,众所周知,他理所当然地被邀请为钢琴手之一。在餐厅用过丰盛的、英国 味十足的美餐之后,人们一边赞美那一道烤鹧鸪是这些年难得尝到的美味,一边陆续走进美 丽高雅的客厅,亨利也就坐到琴凳上,信手弹着练习曲,活动手指。詹姆斯小姐立刻端了两 杯柠檬汁走过来跟他说话,并坐在旁边准备为他翻乐谱。
威廉也跟着走来,脸红红的,像是喝了不少酒,手里的高脚杯中还是金色的威士忌,一说话 ,喷出一股酒气:
"嗨,亨利!不是说布鲁克夫妇要把他们的中国养女介绍给大家吗?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呀 ?"
亨利耸耸肩,做了个我也不清楚的表情。
"听说她是你的病人,她漂亮吗?"
"你看了自己判断吧。"亨利冷冷地回答一句,转脸去问詹姆斯小姐,詹姆斯船长今天怎么 没有来?詹姆斯小姐兴高采烈地说父亲作为随从人员,跟随璞鼎查爵士到那个静海寺,去对 中国的谈判官员作礼节性回拜了。接着她说起从父亲那里趸来的许多中国官员的笑话。她说 话很快,笑声很清脆,又说又笑,吸引了好几位军官到她身边,但都只有听的份儿,谁也插 不上嘴。
大家都知道,半个月以前开始的和谈,因为天气炎热移到了南京城外下关的静海寺进行。四 天前,和约草案拟定,中国方面的谈判大员们曾到英国旗舰皋华丽号上作礼节性拜访,今天 英方又去回拜,可见和谈已近尾声,战争就要结束。
围在詹姆斯小姐周围的年轻军官们,听着她妙语连珠,不时发出哄笑声,人人都轻松愉快, 笑逐颜开。亨利心里有事,站起身想要离开这快乐的人群,却被詹姆斯小姐拽住不许走,说一会儿要跟他联手弹琴。
威廉又去倒了一杯酒,回来问起亨利他的那三幅画,亨利告诉他正在请真正的行家为他鉴定 真伪。威廉一听有真正的行家,忙说自己那里还有很多中国古画,能不能请那行家都给鉴定 鉴定?不然带回去一堆假画伪作,不值钱,万里迢迢的可就不值得了。亨利说,等一会儿这 位行家会来的,你自己去求她好了。
"是谁?"威廉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除了你,咱们这里还有谁懂得中国古董?我怎么 不知道?"
亨利端起柠檬汁慢慢地呷着,不理睬威廉的纠缠。他静静地打量着整个客厅,客人差不多都 到齐了,布鲁克船长和几个岁数大的军官已经围着桌子打他心爱的惠斯脱牌,布鲁克夫人却 不在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的养女露面呢?所有准备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夫人 和陈妈参与其事,连亨利也被瞒着。每当亨利问起来,天寿也只是神秘地笑笑,不作回答。
布鲁克夫人笑眯眯地进客厅,请大家开始跳舞。钢琴手第一人选亨利就座,两名军官充任的 提琴手也调好了音,因为男多女少,詹姆斯小姐只好离开亨利下场跳舞。于是,欢乐轻快的 舞曲飞向客厅的所有角落,衣冠楚楚的红衣白裤、肩章绶带闪亮的军官们,携着长裙摇曳、 袒胸露背、秀发高耸、遍体芳香的女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大厅里灯火辉煌、杯盘晶莹, 鲜花流溢着清香,人人都那么高贵、文雅,真不能想像,仅仅一个月前,男士们还在开炮放 枪挥舞长剑,让中国的城池军营庙宇房屋变成废墟,让中国的抵抗者血肉横飞,把成千成万 的平民送进地狱。他们也曾浑身硝烟和血污,也曾埋葬自己的朋友和部下……
亨利看看欢笑着的跳舞的人们,懂得了布鲁克夫人的良苦用心:天寿不会跳舞,等客人们各 自舞伴都已确定,她就可以免除拒绝邀舞的尴尬了。
果然,第一轮舞跳过去,詹姆斯小姐请亨利伴奏,为大家唱了一首《乘着歌声的翅膀》,赢 得一片掌声。随后,布鲁克夫人微笑着对大家说:"我想把我新收养的女儿天寿小姐介绍给 大家,她将为各位朋友献上一支中国古曲!"她说罢便走出客厅,从门外带进来一个娇小玲 珑、美丽无比的中国姑娘。客厅的各个角落顿时响起一片惊奇和赞美的声浪。
亨利瞪大了眼睛,又一次怔住,他几乎不认识面前的天寿了。
她垂在脑后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乌云般的黑发全都盘到了头上,分左右梳了两个圆 髻,插满了金银首饰和红绢花,大红的软缎氅衣绣着牡丹,镶着银丝金线织就的式样复杂的 花边,血红的罗裙一拖到地,也镶着亮闪闪的花边,就连裙下露出的小巧玲珑的绣花鞋,也 是令人眼亮的朱红色。平日苍白的脸,因为浓妆,更因为大红衣裙的晕染,笼罩着一片红光 ,整个儿一个红彤彤的小人儿,一团灼人的火!
亨利知道,自从天寿答应做养女以后,高兴非常的布鲁克夫人不断从随军商人维克那里给她 置办首饰衣物--从士兵手中收购来又转卖出去从中赚一笔,是随军商人们重要收入之一, 种类和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天寿尽可以选择适合她自己的装束,为什么今天穿了这么一身见 客呢?当然这很漂亮、很华丽、很出众,把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如果是个吉卜 赛姑娘,那当然很适当;可这是天寿,是那个温文尔雅、沉默羞怯的小四弟呀!这一套打扮 和她的气质、和她的个性太不相称了,就像一只白色的小羊羔披了一张豹皮。
然而,这位沉默羞怯的小四弟,正把她的迷人的微笑、流动飞转的眼波一一奉献给所有的客 人,证明了她与她的服饰打扮完全谐调一致。
琵琶一曲,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一片惊奇。后来,在小提琴独奏及其他军官和着钢琴继续歌 唱的时候,天寿放下琵琶,拿起团扇,在布鲁克夫人和亨利的陪同下,一一认识来参加聚会 的朋友。亨利看到,小四弟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微微点头、浅浅弯腰,都那么优美动 人,应对自如,竟像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天寿有时回头,遇到亨利不 解的目光,就嫣然一笑,笑得亨利心乱如麻。
近些日子,亨利常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小四弟身上活着另一个人,他的小四弟的眼睛背后 还有另一双眼睛。当他再次告诉天寿,想要请布鲁克夫妇做媒人时,天寿又羞又笑,说他完 全不懂得中国的规矩,那时的小四弟是真的;而在眼前的这位充满魅力、漂亮又迷人的火红 火红姑娘身上,小四弟已经不见了!……对此,亨利感到困惑,感到痛苦,他无法解释。但 真正的英国绅士、真正的男人,此时是不能让痛苦流露出来的。
亨利陪着天寿和布鲁克夫人走到威廉身边的时候,他正仰脖儿把不知是第几杯威士忌倒进喉 咙里。等他带着醉意的目光与那双典型的东方美女式的丹凤眼射出的亮晶晶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吃了一惊,手里的玻璃杯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天寿仿佛被眼前的 事吓了一跳,团扇也掉到地上,慌得她赶忙去拾,又怕碎玻璃碴儿伤了手,拾了好半天才拾 起来。待她重新站直身子,威廉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嘴里半喊半问地说:
"梦兰?……梦兰姑娘?……"
天寿心里一哆嗦,突然明白,他把自己当成状元坊她的大姐姐媚兰的女儿了。只听亨利在旁 边说:"天寿小姐,这位是哥伦布舰的舰长威廉中校,那三幅画就是他的。"
天寿连忙对威廉笑着微微一颔首,同时不动声色地问亨利:"这就是那位你从小的朋友?"
亨利答了一个是字,回脸用英语对威廉说:"在一位年轻小姐面前,你不要这样失态。她不 是梦兰,我刚才说的那位鉴定书画的行家,就是她。"
威廉赶紧摆好姿态,对天寿鞠了一躬,说:"真对不起!我失礼了。但是,小姐跟我所认识 的另一位小姐实在太相像了。"
听了亨利翻译过来的话,天寿连忙笑道:"你是说梦兰?她是我的内侄女。她的母亲是我的 亲姐姐。"
威廉听了亨利重复的天寿的话,高兴得满脸放光:"啊!啊,怪不得!真像是一个模子里浇铸 出来的!……可她们在宁波呀,小姐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天寿于是说起姐姐被官府当汉奸杀了头,两个侄女也没了下落,自己怕留在宁波有麻烦,就 跑到镇江亲戚家避难,城破的当口不小心中了不知何处打来的冷枪,多亏亨利医生救助,又蒙布鲁克夫妇收养,才有了今天……
亨利一面把天寿的话翻译给威廉听,一面心里纳闷:天寿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向来守口如瓶, 今天第一次见到威廉,怎么就和盘托出?又说得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什么意思?
威廉听了这些话,立刻对天寿的姐姐深表不平,说他真想抓住判殷状元死刑的家伙,也杀了 他的头!
对威廉的仗义和同情,天寿一再表示感谢;说到那三幅画,说个别细部还有些可疑,尚须仔 细辨认,反复推敲,过两天才能还给主人。如果主人真有兴趣,她可以一一指给他看。
威廉当即表示,一定要当面请教。
做翻译的亨利心里很不舒服,这岂不等于给他们牵线搭桥,帮他们约会了吗?后来,在介绍 过所有的宾客、亨利被詹姆斯小姐拉去表演四手联奏的时候,亨利看到,威廉拉住了来送酒 的小杰克做翻译,一直待在天寿身边献殷勤,两人谈笑风生,看上去很是融洽。本来亨利以 为,天寿看到他和詹姆斯小姐在一张钢琴上同奏会不高兴,而他恰恰想看天寿吃醋拈酸来获 得证明,享受愉快。不料,天寿只顾和威廉说笑,对客厅里的其它事情全不关心,也许根本 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三哥在与另一个少女弹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这种病态?……亨利表面不动声色,甚至还同 詹姆斯小姐跳了双人舞和四人舞。但布鲁克夫人却感到了,亨利医生心事重重,一直怏怏不 乐。
很快,亨利的不愉快变成了烦恼。
就在测量船聚会的次日,亨利来看天寿,刚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威廉就紧跟着进了天寿的小 舱房。天寿显得很兴奋,不但将那三幅画中的疑点一一说明,还表示要进一步鉴别画的纸张 和印记。为了向威廉说明中国画的妙处,天寿竟然铺纸研墨,染石撇兰,画了一幅兰石图作 示范。威廉对天寿所说似懂非懂、似听非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寿看,一刻也不移开他 色迷迷的眼光。只是当天寿表示要把这三幅画再留几天时,他忙不迭地连连答应,还说要再 送一批古画来请天寿这位行家鉴定。
天寿笑道,这些画只要是真迹,便是无价珍宝,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能到手的,不知威廉船长 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下便得了三张。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镇江一处废弃的人家捡来的,一看就是富户,好几进院子,都有游廊相 连。这样的人家藏画想必不会有假吧。
天寿忙说那也不见得,江南作假画的人极其高明,多少行家里手都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她跟 着就说起制作假画的种种伎俩,说的和听的都津津有味。虽然说的和听的都要经过亨利翻译 ,但亨利好像被他俩忘却了。直到这次拜访结束,天寿和威廉都没有对亨利说过一句跟亨利 有关的话。告辞之际,天寿笑容满面地向威廉挥挥小手,一句新近学会的英夷话脱口而出: "good-bye!"
亨利吃惊地回过头,目光与天寿的眼睛一碰,天寿好像微微一颤,垂下眼帘,眼睫毛抖动得 很厉害,很快再抬眼对亨利极快地一瞥,立刻回身进舱而去。
整整一夜,无论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异的目光。它扫过亨利的时候,像火一样热 ,又像冰一样寒,既有刻骨的爱恋、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决心和他从未在天寿眼中看到 过的可怕的憎恨……
后来,亨利再去看天寿,天寿仍然像只依人小鸟般可爱,对他还是那么信赖,甚至更加友好 ,更加礼貌周到。但亨利能够感觉得到,从前的那种依恋,那种推心置腹无猜无忌已经不在 了。几乎每次他都能在那里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时候威廉就告辞,或是他刚离开威廉就赶 到。威廉已经不用亨利当翻译了,他不知用什么好处,收买了小杰克,几乎成了他与天寿间 的专职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寿,舱房里没有人。他从另一边的门看出去,就看到天寿和威廉 的背影,他俩正倚着舷栏观看江景,小杰克也不在旁边。亨利想应该走上去打个招呼,不想 威廉却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了天寿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个脸贴在了天寿的脖子里。亨利几 乎要喊叫出声,那边天寿也惊得跳起来。亨利想天寿定会扇他一个耳光,不料天寿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娇嗔地笑着瞪他一眼,拖长了她好听的声音,娇笑着说:"干什么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几只猫爪子狠狠地抓着撕着,很痛;但越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冷漠和冷静,只 是有礼貌地清了清嗓子。那两人同时迅速地转过身来,天寿的脸刹那间涨得血红,连耳朵和 脖根儿都红成一片,惊慌地眨着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却满不在乎地昂头一笑,带着胜利 者的满足,说:
"是你呀,亨利!今天你可来晚了!咱们上去喝一杯吧!布鲁克船长又弄到了伦敦的金酒!…… "
亨利冷静地问候了天寿,然后朝她点点头,便同威廉一起上顶层的客厅喝酒去了。他什么也 不问,什么也不说,但喝了许多酒,喝得脸色发白,头脑发晕,直至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 的医疗船上的住处。他头痛欲裂,终于大吐特吐,经历了他在大学学到的酒精中毒的所有症 状……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醉,浑身上下胸内腹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床,闭上眼睛, 泪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汹涌而出,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这样软弱……
今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绪都已经恢复正常,便决定找天寿正式谈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他想,天寿今天面对他,一定会很羞愧,一定会找 出各种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这样他将面临尴尬的局面;对此,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要以 绅士风度来处理和解决,尽量减少双方的不愉快。
但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他的脚步声,天寿就赶到舱门外迎候,笑容满面地回答了他的例行问候,熟练地挽住了 他的胳膊走回舱房,一面兴味盎然、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养父养母就要举行的又一次聚会, 时间已定在中英两国和约正式签字的晚上,以表示庆祝。除了上次赴会的朋友之外,还多请 了一些,其中甚至还包括远征军皇家海军司令巴尔克【巴尔克(Sir William Parker, 1781-1866):出身贵族,十二岁即入海军,1802年升舰长,1824年任希腊方面英海军司令 官,1834年至1841年任英国海军部大臣。1841年5月,英政府起用巴尔克为侵华军总司令兼 海军司令,当年8月抵澳门就任,直至战争结束。】先生呢!"你一定来参加吧?你教 我跳那些双人舞四人舞,好吗?"
看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亨利觉得纳闷,心里更加不快,于是冷冷地回答说 ,正式签字后,恐怕许多船上都会举行这样的庆祝晚会。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不一定能来测量 船与会。可天寿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告诉他,布鲁克夫人又给她买了多少衣裙 首饰,说着就从衣柜里往外掏,堆了满满一床,又一件一件地朝身上比画,还要亨利帮她选 择穿哪一套参加庆祝晚会最 好……
她依然美丽,依然娇小玲珑,对他依然亲切信赖,但这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天寿,那个他多 年来梦牵魂绕、让他一见之后便心醉神迷的小四弟了……亨利忍住心头一阵阵剧烈的痛楚, 对着亮闪闪的江面看了片刻,打断天寿的絮叨,轻声说:
"我记得你有一个艺名,叫柳摇金,对吧?"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顿时住口,望定亨利轻轻点了点头。
亨利依然望着江面,继续说:"那意思,是不是说,像柳条一样摇摆着,就能摇出很多金钱 ?"
天寿看着亨利,不回答。
亨利转过脸,直视天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这样为人处世是危险的!你会受到伤害!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说,"对于我的求婚,你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但也没有接受 。因此,你是自由的,完全自由。但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要给你一点忠告,挑选未来丈夫的 时候一定要谨慎,不能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确,我认为,威廉他,不 适合你!……这只是一个老朋友作为旁观者的看法,决定权还在你自己!……"
天寿脸色发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瞪大眼睛只看着亨利,一件衣裳还拿在手中,除了眼睛里 还闪动着光亮,她几乎成了一座雕像,一动也不动。
亨利叹了口气,说:"我的那张画,《蓝衣小孩和紫花》,我想带回去了。另外那三幅中国 古字画,你直接还给他就是。"
天寿猛地一转身,奔到床边,从床下拖出了亨利的那个皮箧子,一股脑儿塞给亨利。她不再 朝亨利看,说:"四张画都在里面,你一起拿走吧!……"亨利刚接过来,却见天寿的双手一齐压在皮箧上,突然盯着亨利的眼睛,小声地,却又是恶狠狠地说,"那三卷画,三卷中 国古字画,你一定不要还给他!绝不能还给他!"
亨利吃了一惊,不等他回应,天寿已快步走出舱门,不见了。
他被这意外弄得心神不定,想了片刻想不明白,便提着皮箧子慢慢走出舱房,走向舷梯。不 想背后又跟来匆匆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天寿,他没有回头,但放慢了步子。只听天寿用平时那种带笑的语调说:
"亨利医生,你能不能再给我开一些安眠药剂?"
亨利只停了停步,没有回头,说:"可以,我让小杰克给你送过来。"说罢就大步走了。他 能感觉到天寿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的背影,但他命令自己,决不要回头!只在这一刻,他 体会到希腊神话中那位伟大的音乐家俄耳浦斯从地狱里引着心爱的妻子回家的时候,咬紧牙 关不回头看声声呼唤的她,是多么困难、多么可怕的事情……
天寿目送亨利医生走远以后,仍然保持着她的可爱的微笑,以人们赞赏的轻快又优雅的步子 走回自己的舱房。只是在舱门关闭好的一刹那,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头晕目眩,胸中作呕,浑身瘫软,动一动手指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亨利严正地陈述她是自由的那一刻,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她想冲上前去捶打他的胸 膛,她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她想喊叫,告诉他,她没有自由,她的心里只有他,她所有 的情爱都是属于他的!她是他雕刻出来的女人,除了他,她不能嫁给任何别的人,否则,她 只有终身不嫁!她发过誓,天打五雷轰!那是她所知道的最毒最毒的诅咒啊!……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自从得知天禄和英兰姐姐一家劫难的真情,得知天禄和英兰姐姐死得那样惨,天寿简直痛苦 到极点,自己不跟他们一起死,竟独独活在世上,简直是大罪过,实在对不起他们!这样, 与亨利之间也就立刻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亨利纵然不是凶手,他也是凶手的同伙和 朋友!天寿纵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一个夷人,也万万不能嫁给仇人的朋友和同伙!
若不是有强烈的复仇信念支持着,天寿定会被无法解脱的痛苦折磨死,不是病亡就是自杀。
三卷画已然是铁证如山,何况天寿在聚会中第一次见到威廉就认出了他!
他的健硕的身材,他的和头颅一样粗的脖子,还有鼻梁很高的鹰钩鼻子,当两个白夷军官跟 英兰姐对剑的时候,天寿虽然一直看不清白夷的正面,这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仔仔细细地筹划着复仇行动。她在舞台上无数次地演过《审头刺汤》,演过《宁武关》, 洞房花烛夜里刺死新郎的雪艳娘、费贞娥们,早就教会了她,这是女人复仇能够采用的惟一 方法了。
今天亨利的来访,差点儿摧毁了她的意志。她竟然脱口而出地叫亨利绝不要把三卷画还给威 廉!亨利会起疑心吗?如果因这一时感情冲动造成的疏忽,断送了她的计划,那她只剩下一 条路:跳进扬子江去追随天禄和姐姐,还有姐夫,还有父母双亲……
天寿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地恢复自己。
她终于平静了,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又闪射出亮光,这亮光变得越来越寒冷。她站起身,做 了一个双手翻袖的身段,小声地唱起了那首让她鼓足勇气、让她坚定信念的《刺虎》中的《 滚绣球》:
〖GK2!〗〖HT5F〗俺切着齿点绛唇, 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 裙。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 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俺今日啊)要与那漆肤豫让〖ZW( 〗豫让:春秋战国间晋国人,晋卿智瑶的家臣。他为智氏报仇,改名换姓,躲藏厕所,又用 漆涂身,吞炭使哑,一再谋杀仇人赵襄子,失败后自杀。】争名誉,断臂要离【 要离:春秋末年吴国人。为谋刺公子庆忌,他请吴王断其右手、杀其妻子,假装获罪出走, 刺死庆忌后亦自杀。】逞智能;拼得个身为齑粉!拼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 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这一天,天刚亮,天寿就跟着布鲁克夫人,带着陈妈和船上的仆役精心布置客厅:换上美丽 的新窗帘,铺好漂亮的桌布,用插满鲜花的晶莹的花瓶装饰客厅的各个角落,还在舱壁上悬挂了花环和五颜六色的彩带,把战争与狩猎题材的油画都取下来,换上描绘原野森林湖泊溪 流以及花卉和孩子一类更美更新的作品,这样一来,客厅焕然一新,再没有一丝硝烟味儿, 倒充满喜庆气氛。连平日沉默寡言的仆役也露出笑容,更不要说那个随时跳进跳出的松鼠一 样的小杰克了,他甚至哼着水兵们常唱的伦敦小调,不时还挺胸撅腚,摹仿黑夷跳几下舞呢 !
战争结束了,伤亡结束了,可以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地回家了,远征军上上下下的人都高兴, 更何况签订的和约令他们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
二千一百万元的巨额赔偿金;
香港割让给了英国;
开辟了沿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大通商口岸;
还有从今以后的"平等"贸易。
他们终于用炮舰打开了大清帝国多年闭锁的大门!
他们将成为国家的英雄,将会受到盛大的欢迎,每个人都会因此获得奖励和随之而来的提升 。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亲友,都会为此兴高采烈。至于小杰克,眼看就能实现周游世界、去看红黑白绿蓝各色人的梦想,他能不开心得乱唱乱跳吗?
天寿看上去也很兴奋,收拾花瓶、绑扎花环又快又灵,还在不住嘴地跟她的养母商议今天的 晚会她穿什么好。她的娇憨的笑容和银铃一样的笑声,让布鲁克夫人欢喜不尽,慈爱地答应 了她的一切要求。只有天寿自己知道其实她心里有多么紧张,她的手好几次被玫瑰花刺扎伤 ,她都赶紧把血珠抹掉,照样满面春风,绝不让别人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午茶后,布鲁克夫人在她的卧室里,和陈妈一起为可爱的养女梳头打扮着装。
上午,在布鲁克夫人摆出来的十多套五彩缤纷的衣裙中,天寿独独挑了那套雪白的晚礼服。 随后在陈妈的帮助和布鲁克夫人的指导下,天寿的头发用许多卷发器卷成小卷儿,用大毛巾 整个儿包了起来。现在的第一件事,是得把头发收拾好。陈妈已经很在行了,拆卷儿梳理成 型,不过半个时辰,随后又小心地把那套贵重的软缎和轻纱制成的晚礼服穿到天寿身上。陈 妈为天寿束腰的时候笑叹道:小姐的腰太细,再束紧了就像只蜜蜂了!说得布鲁克夫人直笑 ,还说这会让晚会上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嫉妒得发疯的。
穿好晚礼服,天寿站起身,觉得长裙拖地,太长了,要陈妈把裙边缝回去三寸。布鲁克夫人 连连摇头,从柜子里拿出许多鞋盒,相度着天寿的脚,挑了一双白色软皮面儿的高底小皮靴 ,那鞋底足有三寸高,陈妈担心地问天寿:敢穿这样的鞋走路吗?天寿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小皮靴,简直就像小巧玲珑的鹿蹄子。她坚持要试一试;她要让自己尽一切可能地光彩照人 ,鹤立鸡群。
天寿把脚伸进靴子里,大小宽窄都合适,但一站起来,就觉得直不起腰,总想朝前跌倒,走 了两步,腿都伸不直,招得陈妈和布鲁克夫人不住地笑。但她们的笑容还没有收尽,天寿已 经在跌跌撞撞中站稳了,腿直了,腰挺了,在房中的地毯上走着走着,不但渐渐平稳,渐渐 轻快,而且渐渐摇曳多姿,竟十分婀娜起来。陈妈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布鲁克夫人双手一拍,惊喜地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真是个天才!
天寿心里却很明白,她从小练跷功,踩着跷满场飞跑,可比穿这么双高底鞋难多了。如果今 天能够成功,她真得感谢父亲的戒尺、鞭子和大片刀。
面对夫人卧室里这张和人一样高的穿衣镜,天寿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她多么美丽,修长,飘逸!乌黑的鬈发环绕着她娇美的面庞,长长垂下的发卷儿把柔嫩的颈 和胸衬托得更是白润如玉。领口开得并不很低,但双肩裸露,周围缀了一圈白软缎制的玫瑰 花。长长的、由裙撑从内撑起的宽大裙裾上,也斜斜地缀着白缎玫瑰和编织得十分美丽的白 色花边,一直延续到裙边。她左右前后地打量自己,欣赏自己,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突 然想起幼年的那次相似经历,想起当时围绕在身旁的天禄、亨利和他的姐妹,恍若隔世…… 如今天禄同姐姐一家惨死,大仇未报;亨利与自己恩恩怨怨,眼看就要成为路人,天寿不由 得心头一痛,镜子里的影像顿时模糊了……她赶紧告诫自己,绝不要再想这件事,绝不要让 亨利留在心里来扰乱自己的大志和壮烈情怀!
只听得布鲁克夫人和陈妈都连声赞好,望着天寿喜笑颜开,满脸骄傲之色,好像她是她们亲 手制作的一件艺术展品。
布鲁克夫人不住地上下打量天寿,说可惜天寿刚刚开始学跳舞,不然,要选舞会皇后的话, 天寿一定当选;后来又遗憾地说,还少两样东西。说着她从隔壁小屋找来一个绢花制的花环 戴在天寿头上,满意地看了看,说晚上把绢花都换成鲜花,换成白玫瑰,就是一位森林女神 了;又用一串珍珠项链围在天寿的脖子上,说这才像是上流社会的高贵小姐。
天寿表示对花环和珍珠项链都很喜欢。但她的心在说,她当然不会戴这项链,她有自己的项 链,虽然是银的,但她已戴了十多年,如果她还能活着,如果她还愿意活着,她就要永远戴 下去……
落日接近江面的时候,霞光万道,水上如金蛇飞舞,景象十分壮观。
天寿倚在窗口,痴痴地望着笼罩在红云中的一色江天,不知明天还能不能看到江水、看到蓝 天,能不能与江上自由自在的鸥鹭打招呼,能不能和着江涛和岸边芦苇的低语轻轻吟唱心爱 的曲子……当她觉得眼睛又将湿润的时候,赶紧狠狠一咬舌尖,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不 能再想这些叫自己心软的事,她必须铁下一条心,比三九天的寒冰更冷!
舷梯上客人络绎不绝,陆续上船,天寿赶忙去找布鲁克夫人,她应该同夫人一道在客厅迎候 他们。
主客同聚在客厅里,一面喝着正式晚餐前的开胃酒,一面兴奋地谈论着新签订的《南京和约 》是多么出乎意料的成功。天寿出现在宾客中间,又掀起一阵惊奇的小浪潮。所有上次见过 她的宾客,几乎都认不出她了,惊异之后,便是各种各样的赞美,当然都是对着布鲁克夫妇 说的,天寿还不能听得很明白。
夫人小姐们却围住了她,比男人们更大胆也更直截了当地欣赏着她,好像她是一幅新完成的 油画,年轻的小姐甚至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为她整理被花环压住的小发卷儿。如果说上次她 们对她多的是好奇和隔膜,这次这套安琪儿式的装束穿在她身上,便增加了她们的亲切感和 认同感。这让天寿觉得自己选择了这一套晚礼服很对头,她注重的倒不是太太小姐们,而是那个可恨的威廉!……
开胃酒喝的时间不短了,因为还有几位应邀的客人没到。天寿一直暗暗注视着客厅的大门, 威廉始终没有露面--昨天他说得斩钉截铁,一定要来的。这令天寿焦急;但亨利也没出现 ,这又让天寿心里略感轻松--他不在侧,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来,胖胖的随军商人维克说,今天有好几处庆祝晚会,他们也许被别人拉走了。亨利医生 是救命天使,谁都想请他的,不用再等了。布鲁克船长耸耸肩,说,那也该派人来这里通知 一下。维克笑道,很可能是来这里的路上被别人劫持去了,哪里来得及通知哦,明天他们自 然会来亲自向你道歉,说还是你这里的小姐太太最美丽!众人哄笑着,随主人到餐厅用餐。
面对着丰盛的晚宴,天寿没有一点食欲。但她得做出用餐并很满意的样子,她得应付左右两 邻男士对她献殷勤,她得和宾客们一起举杯表示庆贺,她得随时注意对向她表示好意的女宾 送去亲切的微笑,特别是,她还抱有希望,抓住每一点空隙尽快地朝餐厅门口扫一眼,也许 那该死的威廉会突然出现在那里?……本来,她应该让威廉坐在自己身边,她应该为威廉因 战功即将得到提升向他频频敬酒,不敬葡萄酒,不敬金酒和杜松子酒,要敬他最喜欢的也是 最烈的威士忌,而且是连身为苏格兰人的布鲁克船长也只能喝两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乌斯 奎波酒!而她自己,必须滴酒不沾,只饮果汁……
这顿正式的晚餐,她吃得很累,很紧张,很失望,却依然精神百倍,谈笑自如,前支后应, 随心所欲,连她都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惊异。
晚餐后的舞会比上次更加欢快热闹,胜利的喜悦充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声称不会跳舞的天寿 坐在旁边观看,以为可以落得清闲,可还是不断有男士过来陪她,打着手势,加上几句半通 不通的中国话,试图跟她交谈,甚至愿意教她跳舞,她都娇憨地笑着谢绝了……本来,教她 跳舞的人应该是威廉,这是昨天就说好了的。按她的计划,在餐桌上一定要威廉空腹喝尽量 多的威士忌,这样,餐后的舞会上他就更难抵抗一个跟他学跳舞的漂亮姑娘的"佯娇假媚、 巧语花言",她就很容易找借口把这个半醉的家伙带到甲板上透透风,带进自己的那位于船 尾又在下层的小舱房里去了……
难道这家伙有什么预感不成?天寿不甘心地一次次望着客厅的大门,失望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
小杰克穿了一套红色的仆欧制服,神气活现地托着盘子给宾客送饮料。天寿从他的托盘上取 了一杯苹果汁,轻声地问道:"小杰克,你知道亨利医生今天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来参 加晚会?"
"哦,我听说运兵船上马得拉斯土著兵团又有好些人上吐下泻,病得不轻,医疗船紧急派人 去了,会不会也有亨利医生?"
"那么,威廉呢?他怎么也没有来呢?"
小杰克竟不满地斜了天寿一眼:"他来有什么好?你想他来?"
天寿想起小杰克说过讨厌威廉、不愿为威廉做翻译的话,不由得问道:"怎么啦?你那么不 喜欢他?他不是给你糖果的吗?"
"谁希罕他的糖果!他……不是好人!他也想欺负你!我看得出,瞧瞧他看你那样子,恨不得 把你给吃了!……你明明恨他,干吗又要跟他搭挂?……"
天寿吃了一惊,不料小杰克眼睛这么尖锐。她一时竟有些慌张,借着喝果汁遮掩过去,然后 平淡地说:"我也不是喜欢他,可他是我养父母的朋友,怎么好开罪他呢?本来约在今晚, 他给我送几张好画的,到现在也没来,你给我打听打听有什么难的?我又不像你可以随随便 便,到哪条船人都认识!"
"就为几张画呀!值当的吗?……"小杰克嘟囔着,天寿只作没听见,眼看他噘着嘴走开了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宾客离去,天寿又懂事地把布鲁克夫人扶回她的卧室,道了晚安,才回到自己的小舱房,把 门一关,就猛地扑倒在床上,心里乱纷纷的,好半天理不出个头绪。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今天她决心要做一回雪艳娘、费贞娥!
她从她们的事迹中知道,要动武,女人绝不是男人的对手,威廉这种夷人更是强壮得如同一 头公牛。和雪艳娘、费贞娥一样,她也要靠美色和美酒做盟友。
她觉得她已经把威廉迷住,有把握叫他跟到自己的小舱房里来。
她从布鲁克夫人的小酒窖里偷了三瓶最烈的威士忌,还把亨利给的安眠药剂放进另一个酒瓶 ,准备到时候当做香料搀进酒里,她相信那足以把大象和猛虎醉倒。
她从厨房偷来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剔骨刀,藏在壁橱深处,她就要用这把刀为天禄、为姐姐一 家复仇!
姐姐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咽喉,天禄被他们从咽喉处钉死在墙头,她也要把钢刀刺进仇人的同 一个地方!让他也尝一尝咽喉挨刀而死是什么滋味!
但她不想如她的榜样们那样,刺死仇人之后便自杀。她要到天禄和姐姐一家的坟上去祭奠他 们,用仇人的血!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舒心快意。所以,她把小杰克的水兵服留在身边,小 杰克几次来讨她都借故拖延,为的就是装成水兵趁夜逃跑……
这么周密的计划,今天不但没有成功,根本就没能开始,这太令人沮丧了。
天寿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继续想。
没有成功,但也不能算是失败。是威廉没有来,而不是计划出了纰漏。应该耐心等待,机会 还有。
等待,就意味着还要跟威廉继续周旋。可想到他那着了火一样充满欲念的目光、热烘烘的野 兽似的喘息声,还有他随时随地总想摸她捏她抓她的粗鲁动作,天寿就不寒而栗,很怕自己 还没能杀他之前,就被他迫不及待地强暴了。
怎么办?她一面脱去晚礼服、换上睡袍,一面筹划着:要是明天动手,少了晚餐舞会这样的 好机会,危险就会大得多,逃走的可能也就少得多了……当她终于拉上被单、躺到枕上的时 候,竟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她忽然发现,由于今天没能行动,她竟感到一丝轻松。
原来,她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可又害怕这一时刻的到来。
她虽然已经到过战场、见过死亡,但她毕竟没有杀过人,连鸡也没有杀过。
她一直怕自己气力不够,从见到三卷字画那日起,就每天用很多时间练功,劈叉下腰拿大顶 ,练力气也练灵活。事到临头才发现,怕的不是气力不济,怕的是自己下不去手,因为这是 一个平日一起说说笑笑的熟人,还是亨利的朋 友!…… 而动手杀人,用欺骗的手段杀一 个同类,在具有好生之德的老天爷眼里,怎么说也是罪过吧?……
不!不能心软!只要想想六月十七,想想他是怎样残害自己的亲人的!血要用血还,命要用命 抵!不然,天寿就对不起死去的父母亲人!
天寿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轻轻的叩门声,使她悚然惊起,急忙问:"谁?"
"是我,小杰克,快开门!"
门一开,那男孩子直跳进小屋,并立刻回手把门掩上,神情惊慌,还微微喘着气,急急地低 声说:"不好了!他们要决斗了!"
天寿完全不明白:"决斗?决斗是什么?他们是谁?"
小杰克赶忙把他所知道的、欧洲骑士和绅士为维护自己荣誉而采取的独特解决方式说给天寿 听,并急巴巴地告诉她,决斗的双方是亨利医生和威廉中校!
天寿大吃一惊,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气息不畅地仰头望着小杰克,问:
"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哎呀!"小杰克不管不顾地指点着天寿,说,"为了你呀!"
"为了我?"天寿只动了动嘴唇,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小杰克赶紧说起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情经过--
他跑到医疗船上亨利的住处,还没有进屋,便听到亨利医生和威廉中校在大声说话。他想亨 利医生从不高声叫嚷,会是什么事呢?也就不敢进屋,缩在门外听。听了一会儿,明白了, 亨利医生今天到马德拉斯土著兵团给病人看病,一个土著士兵临死向亨利医生说了一件抢劫 杀人的事情,其中牵涉到威廉中校,亨利医生要求威廉中校去自首,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威廉中校起先矢口抵赖,后来又满不在乎地说,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的功劳足以 抵消这点罪过。并说这种事情是战争过程中大量存在、毫不足怪的现象,亨利完全没有必要 这样吹毛求疵。他还反击说,亨利此举别有用心,完全是出于嫉妒!
听到这里,小杰克觉得太惊奇了,亨利这样高贵、善良、医术高明的医生,怎么会去嫉妒那 样一个坏蛋!他忍不住伸头去看,屋里竟有五六个军官在,除了当事的亨利和威廉,其他人 都在竭力劝解,没有人注意门外的小男孩。小杰克看到,亨利医生脸都气白了,却还强压怒 火,清晰地问:
"我为什么要嫉妒你?"
威廉手里照例拿着酒杯,高高一举,笑道:"我们原是同学,我成了强者,你却一直默默无 闻地当医生,你当然嫉妒我,恨我!不是吗?我可怜你的处境,多次对你表示好意,你都不 理睬,那不是嫉妒是什么?为了我卓著的战功你嫉妒,为了我迅速提升你嫉妒,当然,还为 了那个中国小养女!她爱上我而抛弃了你!"
亨利冷冷地说:"完全是胡说八道!"
威廉恶意地怪笑着,说:"你真要是喜欢吃别人啃过的苹果,我让给你!"
亨利大怒,脸上五官都改变了位置,上前一把揪住威廉的脖领子,喝道:"你卑鄙!"
威廉从亨利手中挣扎出来,把酒杯朝身后一扔,哈哈大笑,说:"你当她是什么?天使?仙女?……呸!她是个婊子!她的姐姐是婊子,她的侄女是婊子,她当然也是……"
威廉话没说完,亨利一抡手臂,"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威廉的脸上。众人一齐惊呆, 谁也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从不发脾气的亨利医生竟会动手,打的还是他自幼结交的朋友。 更想不到的是,这之后,亨利竟用手套用力擦着打人的那只手,随后把手套狠狠地摔到威廉 的脸上,冷冷地说:
"你也找一个证人,我们决斗!"
一个军官打破沉寂,劝解地说道:"亨利,你疯了吗?"
亨利高傲地笑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荣誉就是我的荣誉!"
众人很是惊讶,有人"啊!"了一声。
亨利却继续说:"我现在全都明白了!……我非常非常敬慕她,非常非常爱她!我愿意为她去 死!……先生们,你们谁愿意做我的证人?"
威廉这半天才从惊愕中醒来,故作毫不在乎、懒洋洋地笑道:"可以,我接受挑战!不过, 你要清楚,我是正规皇家海军军官,击剑家和神枪手,你,只不过是个医生!"
亨利医生掉头走到窗口,不再理睬任何人的劝告……
小杰克对天寿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亨利医生无论如何也不是威廉中校的 对手!
天寿则完全呆住了,心里苦辣酸甜,萦回激荡,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都在簌簌发抖,一时间方 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紧急的情势容不得天寿品味自己的感受,她和小杰克商量了许多办法,可一个也行不通。按 小杰克说的英夷军官们自己的那一套规矩,任何人也管不了。没有人能够制止这场决斗,就 连璞鼎查爵士也不能公然干预。怎么办?难道就眼看着亨利被威廉杀死?
天快要亮了,小杰克急得要命,催天寿拿出个主意来,因为决斗要在黎明时分进行,地点在 江边的某处小树林。他说,要是老天爷有眼,就该让威廉中校喝水呛死、走路摔死,也不该 让亨利医生伤一根毫毛!
天寿不解地看看孩子激愤的样子,不由得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恨那个家伙。小杰克瞥了天寿 一眼,骤然红了脸,狠狠地说:"他不是人!……"久在梨园的天寿一下子就明白了,安慰 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和面颊,满含同情和怜爱地看着他,眼圈都红了,嘴里轻轻地叹息着说 :"可怜的孩子!……"
小杰克从未经受过这样温柔的母性的爱抚,脸色由通红转而惨白,嘴唇颤抖得说话也断断续 续:"他……用衣裳……塞住我的嘴,不让我……喊叫,我……我整整两天……走不了路! ……"伤心和耻辱,逼得他扑进天寿怀中,蒙脸痛哭。
天寿紧紧搂住孩子瘦小的肩膀,眼睛烧得火红,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等着吧,你这个畜 生!决饶不了你!"
劝慰住小杰克,天寿说:不管怎样,我们得去帮亨利一把,不能明着帮也要暗着帮!说着, 她赶紧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男人衣服,缠了腰带,把那把锋利的尖刀包好了带在身边,小杰克 看她拿刀,兴奋得眼睛放光,好像有了刀亨利就能够得到完全的保护,那个畜生就能受到惩 罚。他们俩悄悄离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庆祝战争结束,各船都在放假,各船都 灯火通明,彻夜不眠,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黎明降临了。
曙光照耀着滚滚东流的大江,也照耀着江边一丛接一丛的绿色芦苇,芦苇随着江涛的冲击和 江风的劲吹在柔和地起伏摆动。一片小树林紧接着芦苇丛向南岸延伸展开,林中空地上站着 五名身穿红制服的大英帝国的军官。其中一个年长者看看另外四人,说: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两人谁愿意道歉的话,决斗可以取消!"
亨利坚决地说:"不!"
威廉怪笑着,说:"我奉陪到底!"
年长的军官又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亨利看着威廉,眯了眯眼睛,说:"无论强者多强,弱者多弱,他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 出代价,对吗?"
威廉蓦地拉下脸,阴沉沉地说:"事实胜于雄辩!"
在一名中人、两名证人的陪同下,决斗双方背靠背站定。
一切准备好之后,亨利和威廉各自握着手枪,背向对方一步步走远,数到第十二步时,同时 转身,举枪,开枪!
"嘭!""嘭!"随着震耳的枪响,林间空地上腾起两团浓浓的烟雾。
烟雾立刻被江风吹散,决斗双方竟都倒地不动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不知从何处蹿上来一条暗蓝色的人影,直扑威廉,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你杀了亨利!你杀了亨利!"那人闪电般掏出一把尖刀,双手紧紧攥着刀把,对准威廉的 咽喉狠狠扎进去。威廉惨叫一声,似乎把那人吓了一跳,但那人又毫不犹豫地拔出刀,不管 鲜血喷了一脸一身,朝着威廉的身体狠狠地戳了一下又一下,〖BF〗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和速度,一面刺一面咬牙切齿地哭喊:
〖BFQ〗"这一刀是为了二哥哥!……这一刀是为了英兰姐姐!……这一刀是为了小青儿!……还有这 一刀,是为了可怜的小杰克!……"
惊呆了的中人和证人们这才想起应该跑过去制止。但有人抢在了他们前面:已经倒下的亨利 ,按着血流如注的肩窝,强撑着坐起,用尽浑身的力气高喊:
"天寿!小四弟,赶快逃走哇!……"
这喊声,令中人和证人们又吃了一惊,他们听不懂中国话,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脚下也 不由得慢了一步。而突然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天寿不由得一愣,朝亨利那边看了一眼,仿 佛如梦方醒,极快地收起刀,转身飞跑,很快就穿过小树林,钻进密密的芦苇丛,不见了。
连续几场秋雨,洗尽了江南的暑气,也送走了整个夏季盘踞在扬子江上的英夷舰队。他们带 着出色地完成了大英帝国交付给他们任务的证明--《南京和约》,带着可怜的中国朝廷从各地紧急调运来的第一批赔款六百万银元,心满意足、扬扬得意地吹着口哨,在他们的军乐 队的雄壮乐曲演奏中,浩浩荡荡开出了长江口。
这样,东躲西藏、历尽艰险的天寿,才终于回到了镇江。
可是,镇江呢?镇江到哪里去了?
天寿是从原来的西门附近进城的。西门城楼已经不见,断壁残垣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进 了城,更是满目苍凉,行人稀少。镇江是府城,富庶之名久著,而西城的繁荣,更为一城之 冠。如今,天寿从西门经大西路直到大市口,一路行来,竟荒若原野,惟见矮红墙数百堵矗 立着,瓦砾满地,找不着落脚的路径。凭着尚存的南门城楼和街角几棵大树的位置,她总算 摸到了原来离家不远的麒麟巷,转过来寻过去,走了好半天,也找不着旧居处的门。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与她走了个对面,站住脚,惊异地说:"老天爷!你不是葛府的那 位小哥吗?"
天寿一愣,仔细辨认,对着他拜下去。是那位邻居,当日在门缝里向她报警说夷鬼在杀人不 可近前。然而她这一拜,邻居却止不住两行清泪,说:"能活着回来,就好!……"一语未了,竟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又有三两邻里闻讯赶来与天寿相见,一见面都掩泪不止,劫后余生,感慨万端。在他们引导 下,天寿才进到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院子。院子已然面目全非。虽然房屋未遭焚烧,却只剩了空壳,门栏窗格全都没有了,所有的门、厅、堂、楼、轩,都像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和大眼 睛的怪物,室内原来的家具陈设和物品,更是一扫而空,尺布寸丝皆尽,一派荒寂凄凉。经 历了许多磨难的天寿,心肠本已很硬,面对这样的景象,还是颓然坐倒在地。她本想先找个 落脚处的,这样的地方怎能存身?她不禁叹道:
"夷鬼害人如此狂暴!"
邻居们陪她坐在过厅到中堂之间的石阶上,阶下尽都是落叶和布片纸片,破碎的木器和门窗 的残骸到处乱扔,廊子完全坍塌,秋风在空洞洞的楼上和厅堂中打着转,发出低沉的呜呜鸣 叫,仿佛有人在叹息,在呜咽,使得这些面容蜡黄、瘦骨嶙峋的劫后遗黎们神色惨淡,心酸 难忍。
邻居忧郁地看看天寿,道:"夷鬼搜金掠银,旁及妇人首饰,又纵黑夷鬼奸淫妇女,是本城 一大劫难不假。可这些,"他指指黑洞洞的空房子,"说实话,全都是土匪们干的呀!我的 家、他们的家,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叫这些土匪抢光了!抢得比夷鬼厉害十倍!"
另一年轻些的麻脸邻居说:"自你们家出事以后,四乡奸民成百成千拥进城,连丹阳、江南 北州那么远的都来了!夷鬼只当是逃难的人家回城,也都不管。这些人一来,都是数百男妇 成一队,持枪拿刀入户抢劫,日夜不绝,无所不抢,三五天内就将一条街上各户家具财物搬 运一空,大到床龛箱笼橱柜窗格门板,小到筷子汤匙手帕裹脚布,一股脑儿搜个干净!实在 拿不动带不走的,也决不肯给你留下,非得捣碎烧毁不可!倒像有几辈子的冤仇,心肠真正 坏到极点啦!……"
天寿黯然道:"不料西城给烧得这么惨!"
麻脸邻居愤愤地说:"也是那帮土匪干的!那边富商大户最多,又是百货囤聚的地方,去抢 的人最多!一放火,抢起来可不就方便了?那些日子,大火连着烧了十多天,连日运家具财 物出城也有十多天,那真是车碰车,人挤人,人流车流河水也似的流出去数十里呀!……城 里人家谁能躲得过?"
岁数最大的邻居,须发已经苍白,他一直只是听只是叹气并不说话的,此时似也忍不住了, 不过一开口便习惯地咬文嚼字:"可叹西门桥至银山门,几乎无日不火,高墙楼宇,尽成瓦 砾,确皆土匪所为!其初放火之时,夷目曾缚十五人于观音庵大树上,鞭背流血,而纵火如 故!夷亦无法可施,惟言经过数省,人心之坏,未有如此郡者!其余可想而知!"
麻脸邻居好像怪老先生替夷鬼开脱,朝着他嚷道:"夷鬼还有脸说别人心肠坏?土匪抢掠, 还比得上他们?说是讲和,一下子抢去上千万两银子!还抢走一大块地方,听说叫什么香港 ,是不是?就连咱们甘露寺的铁塔,夷鬼也捉了好多百姓去拉去挖,还不是以为塔里头有宝 贝有金子!拉又拉不倒,挖又挖不出,毁掉塔顶完事,这跟土匪们捣毁拿不走的家具有什么 两样!"
中年邻居也叹道:"若论心肠坏,夷鬼土匪一样的!讲和不打以后,夷鬼拿他们带来的洋货 跟抢来的衣物一道在北门外开市出卖,只许用洋钱交易,抓住一个拿铜钱假冒的,就绑在树 上抽鞭子,说他欺人没良心!这是什么话?你夷鬼抢人衣物来卖,就有良心?"
老儒生连连摇头道:"不要提起,不要提起!那日夷鬼以所掳物与自带洋货在大校场开市, 遗黎竟倾城往观,多与征逐,或谑浪不已,去破城才二月耳,成何道理!最为不堪,莫过于 上月二十二,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时各官犹馆南城外,游民忽哄传看夷将,自 南桥以下二里,挤塞如六月初避难时。尤怪者,妇女又巧妆艳饰,倚门逼视,或升高而望, 无羞畏心,无怨恶心,至于此极!吾真真不知其何颜对城破之日百余名断然捐躯之烈女节妇! "他说着,不觉义正辞严,慷慨激愤。
天寿问道:"那,我姐姐英兰她……"
三位邻居抢着说:"有,有,本巷里长向上司申报过了,令姐也在烈女节妇之列,定能得朝 廷旌表!……"
天寿苦笑,又问:"那个为虎作伥的姚忠安,官府就没有去捕拿?"
麻脸邻居哼了一声,道:"早就卷了你家财货跑没影了!眼下满城死人还埋不过来呢,官府 有工夫费劲拿他?"
老儒摇头道:"便是收尸,也不见官府出面,是扬州富商包、张、邹三家,倡开收尸赈饥局 于城南大觉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气,可谓仁矣!……"
"满城死人?"天寿问,"死了多少?"
"听说至今已收尸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敛的和不知在何处的,怕不下万人,"中年邻 居皱眉摇头长叹,"真是一大劫啊!……"
麻脸汉子又激愤起来:"夷鬼进城,杀死奸死的有一停儿;自杀投井的又一停儿;土匪抢劫 烧杀又一停儿,那海龄闭城杀死饿死何止一停儿!要不是海龄闭城不许百姓避难,哪里会死这么多人!"
天寿说:"海都统不是自焚殉国了吗?"
三人一起坚决否认,争着说这人贪生怕死,定是改装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当初被他 冤杀者的亲友为了报仇,把他杀掉的!……天寿不愿因此勾起痛苦回忆,连忙打断了他们越 来越起劲的争论,问道:
"我们家的老葛成到哪里去了?听说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带我去上坟。"
天寿微微一笑,向邻居们拱了拱手,便离去了。
邻居们却望着她的背影议论了好半天。说这小哥当日何等温文腼腆,未语先笑,如春风扇人 。如今竟如此冷涩干枯,一脸漠然!麻脸汉子还一口咬定,就连最后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 分难看,那双眼睛竟像是冰冻的一样,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邻居们摇头叹息着,慢慢 散去。
邻居们只看到了天寿眼睛里的冷气,其实,她的心更冷如寒冰。这次所以还不顾体弱劳累, 不顾旅途跋涉之苦,只为的完成她的最后心愿。
那天,她钻进芦苇丛,几乎是出于本能,不管不顾地又跑了好远,直跑得两眼一片昏黑,气 也透不过来,再也跑不动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没有把自己跑死。〖BF〗等她顺过气,睁开 眼,才发现小杰克还在身边,也跑得脸色发白,直伸舌头。
〖BFQ〗是小杰克把她藏进一处山洞;次日又是小杰克给她送来食物、水和衣服,还有他自己积攒许 多日子的全部十块银洋。
小杰克告诉她,亨利受伤很重,流血过多,正在抢救,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就算能活命他 也面临可怕的军事审判:他是在关押中接受的抢救。因为上司认为那次决斗是个阴谋,是谋 杀!……布鲁克夫妇也被关押审问,要他们供出刺杀威廉中校的那个中国养女、亨利的"未 婚妻"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要派大队士兵到小树林周围和江边搜捕,要捉拿凶手,只要证实了凶手就是那个中国养女和"未婚妻",亨利和布鲁克夫妇 就得对威廉中校之死负责,他们三人就会被投入监狱,去服苦役;最坏的情况,亨利将上绞 刑架!……
所以,天寿必须立刻逃走,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抓住。只要天寿不出现,他们就没有证据, 他们的国法和中国不大一样,没有证据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有可能解脱。
天寿得知内情,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小杰克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哭了,说他舍不得她,说 她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永远永远爱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对亨利和布鲁克夫 妇多一分危险,天寿紧紧地抱了抱小杰克,自己也没料到在孩子满是汗渍污泥的前额上亲了 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一条路过的小渔舟把她带到江心洲,从那里,她又搭上客船,沿着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里 使天下艳羡不已的贡院街、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从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压境、强敌围 城的关头,这里也依然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她得养活自己,而她的技艺在这里才最值钱。
她用小杰克的馈赠买了一面琵琶,在酒楼妓馆卖唱。刚有点兴旺征候,官府竟领了英夷的通 缉令,来捉拿一名"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长眉大眼面白、年约十六岁"的杀人凶犯。她在 这里无根无底,很快就被人怀疑,不能存身,只得连夜逃离金陵,躲开有夷兵夷船的地方, 南下句容,走金坛,到常州。听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运河里的客船,回到镇江 ,来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门,北固山便遥遥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隐隐看到多景楼那高高翘 起的楼角。她又走在当日与天禄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条路上了。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天禄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那日他掏心窝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寿 耳边回响……不过三个月前,他还那么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地守在自己身边,而今却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永难再见了……
还有英兰姐姐,疼爱自己像母亲一样温柔,可危难临头又风雷似的勇猛烈性。她为姐夫活为 姐夫死,她的遇难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爱的丈夫殉国十周月之日,这是巧合,还 是冥冥中的定数?英兰姐或许觉得她死得其 所?……
那么,我呢?……
天寿慢慢走着,想着,觉得腮边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所幸 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个也都是手提纸锭竹篮去上坟的,莫不神色哀愁,满面戚容,谁还有 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门不过二里光景,坟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凉凉的秋风迎面吹来,不时有烧残的纸 钱如白蝴蝶飞过,还送来隐隐哭声,尖细又悠长。近日的几场秋雨,催得野草疯长,累累荒 坟几乎都淹没在乱草丛中。即便如此,这里那里,还是有许多白幡随风飘舞,祭奠的〖BF〗 火光星星点点,一直铺出好几里远,和江水相接。
〖BFQ〗如邻居所说,天寿一路都遇到状貌可怕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呜呜地哭,或傻傻 地笑,或瞪着血红的眼睛破口大骂。最叫天寿心里发抖的,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行动像木偶一样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迟早也是这个结果:佝偻着腰,拄着根棍, 吃着扫墓人施舍或残留的祭品,在荒坟间随意搭起的小草棚里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当初对她说的那样,山脚下,面对长江。不过她没想到,这竟是一所 小小的墓园,有不很高的土围墙,沿墙密密栽种的小树都已成活,长得很茂盛,地面的野草 也似曾经清除,不像一路所见的榛莽遍地。正面两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环绕着,墓前各立着一 块石碑。
天寿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禄,她听得见自己的脚踩在茸茸小草上轻微的 响,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又慢又重,扑通!扑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声震 四野,地面颤动!……她终于扑倒在了墓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她颤抖的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那是填进了松绿色大字,是英兰姐姐生前最喜爱的颜体:
"葛门柳氏英兰之墓"
"大清义民潘公喜桂天禄之墓"
天寿心头一阵阵悲酸凄凉:这许多年以来,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二师兄姓潘了!二师兄命好苦 啊!……
"那儿是谁?"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吓了天寿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回过头看到站在 墓园口的是老葛成!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天!是小爷!"老葛成一声惊呼,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老天!你还活着!你给夷鬼抬走, 就再没有了消息,我当你早就被夷鬼害死啦!……"
"老葛成,多亏你了,要不然他们就要暴尸阶下……"天寿哽咽着说不下去,两人泪眼相对 ,唏嘘不已。
劫后余生,天寿见到老葛成就像见到亲人,满腹苦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发现 还有四个做工模样的汉子等在墓园口,是跟葛成一起来的,手中还拿着锹镐等工具,略微一 想,心中感念不已,说:"你又来镇江,必是为英兰姐迁葬的。这样最好。依着她的心愿, 自然与姐夫合葬才是……"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让姐姐与天禄师兄同葬一园,总不大 合适……
葛成闻得此语,竟局促不安、满脸难堪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天寿 疑心,立逼着葛成把话说明。葛成抹着老泪,神情十分尴尬,终于嗫嚅着说道:
"小爷莫要怪着老奴,老奴实在不得已……老奴送箱笼回山阴,太夫人和夫人查验后大发雷 霆,说丢了另两箱也就罢了,却把最要紧的一箱失了,英兰之罪不可饶恕!……"
天寿怒道:"什么?!二十箱财物只失三箱,又是镇江这样的大灾大难!她们怎么能如此苛刻 ……不近人情!"她差一点要说没有心肝,终于还是憋回去了。
"老奴也是这样劝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说,怎么偏偏失了那只装了皇封诰命敕书和全家人全 套礼服吉服的箱笼?这不是诚心要塌葛府的台吗?又听说丧葬费用是夷人给的,太夫人和夫 人更是怒不可遏,说葛家世代清白,绝不许夷鬼玷污,也绝不许受敌方丝毫好处!立命老奴 率人来平坟毁碑!……"
"天哪!……"天寿想要喊叫,胸口被极厚重极酸楚的硬块堵住,连出声也很困难。
"老奴一辈子不曾忤过主人,这次拼死进言,招得夫人大怒,说要革我出府!后来还是太夫 人动了恻隐之心,说平坟的事也就罢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恳求,太夫人才答应,只 需把写有葛门二字的一截墓碑凿去毁掉……"葛成说得老泪纵横,一下子扑倒在英兰墓前, 又哭又诉,"英兰夫人,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实在对你不起!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算还给你!……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脱离苦海,定能投生宦门,来世一 辈子荣华富 贵!…… "
葛成一面祝告,一面连连叩头。在侧的天寿,拼命拧着眉头,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气,不让 满眶的泪水流下来。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泪,因为她绝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 英兰的小妹,会把她们的愤怒放在心上,决不!
刚才在城里,听邻居说里长已为英兰申报朝廷旌表的时候,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 太夫人的许诺有没有下文?如果实现,就当柳天寿柳摇金已经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还能 活下去?……此刻她真为这一闪念羞愧!镇江围城中小校场杀人之时,她不是已经恨透了也 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个能脱离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无法抗拒的诱惑? 真是天大的笑话!……想着想着,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长,很愤怒,很恶毒;笑得 葛成低头跪在那里发抖,不敢看她一眼。
她突然收住了笑,后退了好几步,冷冷地抱着胳膊靠着土围墙默默站定。葛成赶紧向她叩头 告了罪,开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儿:命工匠把英兰的墓碑刨出、凿断,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后,再次向九个坟头一一叩头烧纸,最后又凄然向天寿跪拜告辞,也一言不发--两人都已 无话可说了……
葛成他们的脚步声刚消失,天寿就跳起来,恨不得把他在九个坟头上烧的纸钱全都扫开扬掉 。但转而一想,七名婢仆在人世间都穷苦了一辈子,到了那个世界,多一文钱都有多一文钱 的好处,我何苦要做这刻薄人呢?葛成毕竟是好心,他一个家生奴仆,还能怎么样?
天寿默默打开了行囊,把祭奠用品一一取出,又在两个大坟前方正中位置把它们一一郑重摆 好:插好招魂的白幡,摆好上香的香炉,四碟祭菜祭果顺序排列,酒壶和酒杯放在下首。在祭品的最上方,她找来一块四方平整的大青石,从行囊深处掏出了那把钢刀,那把留着仇人 血迹的锈迹斑斑的刀,无比庄重地放在了上面,随后点燃了线香,跪下去双手擎香,低声祝 告道:
"英兰姐,二师兄,小青儿,还有同日遇难的春莺、夏荷、秋霞、冬梅,还有二位我叫不出 名字的兄弟,我给你们报仇了!我用仇人的血祭你们来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就安心瞑目吧! ……"
把青烟袅袅的香插进香炉,又奠酒三杯,之后,天寿开始烧纸锭纸钱,直到那一串串金锭银 锭和一沓沓纸钱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为了这一天,她朝思暮想,吃尽辛苦、历尽艰险、受尽折磨,这一天终于来到,她的愿望终 于实现,她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痛哭,会发狂,会捶胸顿足,大喊大叫,不料事到临头,竟这 般冷静,这般清醒,就连刚才拼命要忍住的泪水,此刻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葛家来凿碑,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她搂着双膝,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那一堆灰烬发呆……
……英兰姐殚精竭虑,为葛家费尽了心血,舍生忘死夺尸于敌垒,壮烈捐躯保家于刀丛,可 在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眼里,竟一钱不值。人都为你家送了命,你却要平坟毁碑!还借口维护 家世清白、不受夷鬼之惠!那么,我天寿这一番报仇雪恨,能抵得了英兰姐几分?人们能怎 么看?又值得什么?……
可是,为了报仇,她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她从小学戏,相信《长生殿》的开篇里那阕《满江红》所言:"问古今情场,有谁个真心到 底?但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两情哪论生与死,万里不分南共北,笑人间男女叹缘悭,无 情尔!"
当她像个下贱的娼妇去靠近和讨好威廉的时候,她知道正在冒着失去亨利的巨大危险。但她 确信她与亨利是"精诚不散"的真正有情人,她的用心总会真相大白。她唱过那么多次《浣 纱记》,西施为报仇去做吴王的宫妃,事成归来,范蠡仍践旧约,夫妇二人泛舟五湖,亨利 还会不如范蠡?
逃到秦淮卖艺的时候,她还只想着千万不要因自己的一时不慎露了马脚,招致被夷人拿获, 连累亨利和布鲁克夫妇。逃离金陵的途中,她才仔细地想了一遍,竟发现自己已落入了永不 能自拔的泥淖之中:她刻骨铭心地爱恋着、要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见到的 亨利,却正是她永远不能够去寻找、不能够去见面的人!她见到亨利,就意味着亨利将被判罪甚至丧命!想清楚这一点,她惊呆了。这太可怕也太残酷了!
如果说,在常州的那些日子,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么英夷舰队退出长江口、撤离中国的消 息,则使她完全绝望了。她甚至无法知道,她的身负重伤的亨利是否还活在人世间。
时至今日,天寿觉得,亨利,是上天为了报偿她此生的苦楚而赐给她的最大恩惠。不然为什 么让他们相隔数万里的人相识相亲?为什么在十年之后让他们一而再地重逢?又怎么会在绝 不可能的机会中,让亨利解了她的石女之厄?这都是天意啊!她却为了报仇,错过了,舍弃 了!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只属于她的亨利吗?没有了,她这一辈子再没希望了……
她肝肠寸断心痛欲裂,早就在打算到亲人们的坟前告祭之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了无 生趣,无尽的痛苦从早到晚折磨着,她已不能再忍受。
而她今天完成了告祭的心愿,竟一点没有体味到复仇的快意。
那么,与她的所失相比,她的所得也即她的复仇,究竟值得不值得?
她失去的是爱,得到的是仇。
她失去的是生,得到的是死。
但,如果她不去复仇,就按她的心愿嫁给了亨利呢?
那她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自尊自爱地活在世上?
…………
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只有一条死路等她去走。这可怕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缠住了她,死 死地罩在她的头顶上。
也许,从大英帝国的舰队开到中国的南海时,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作为一个梨园弟子成名于天朝开始衰微之际,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这样一个残缺的女人生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一切就注定了?
为了摆脱这注定了的可怕命运,她曾经怎样挣扎和搏斗!一次又一次,胡昭华、大师兄、葛 姐夫、二师兄,直到亨利。
全都失败了!
既然不给她活路,为什么要把她生到这个人世上来?
天寿仰天大叫:"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啊!!"随后,她扑通倒地,大哭……
这是她一生中最热也最冷的泪。
…………
"走开走开!不要碰我的孩子!"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我是来上坟的,没带余钱打 发你!"
天寿起身,看到墓园外一个背孩子的女人正在对那个弓腰驼背的肮脏老乞丐挥手叫嚷。老乞 丐慢慢走开时,女人已快步走进了墓园。
一照面,天寿和女人一齐愣住--
"老天爷!是小妹!你还活着!"大香高叫着扑过来,搂住天寿,姐儿俩抱头痛哭。这一哭, 把大香背上的孩子吓着了,挥着小手哇哇哭叫起来,弄得大香赶紧把他从背上解下,抱在怀 里哄着,好一会儿,孩子才算安静下来。
大香姐还在!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毕竟还有亲人!天寿抹着泪笑道:"三姐姐,真想不到… …"她竭力忍住颤抖的嘴唇和泉涌般的泪水,强迫自己平静一些,才接着说,"你都有孩子了……"
大香一面收拾自己的眼泪鼻涕,一面笑着说:"这是我家小主人!"
"什么?小主人?"天寿不解地问。
大香笑容消失了,叹道:"主母决意同主人一道自焚殉国之时,说这小孙子不该遭此一劫, 便将孩子托付给我,要我日后将他送给他的父母,也就是主人主母的长子长媳。主人主母还 修书一封,遗命孩子的父亲将我收了房,好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他已经来接,我们明天就 要跟他回他的任所,今天特地来向英兰姐和天禄师兄告辞。"
天寿不觉问了一句:"海都统果真自焚殉难了?"
"那绝对没错,我就在跟前!前些日子,夷鬼还没有退走呢,朝廷就派员秘密到城中查询此 事,我还作了证的!有人胡说海大人没死,逃走了,有的还说不是自焚是给乱民杀了,全都 是心怀私仇的刁民造谣生事!听我的,没错 儿!…… "大香手脚十分麻利,一边说着,一 边再把孩子背上,就着天寿摆设好了的祭位,上菜上果、烧香奠酒,跪叩之后,烧了纸锭纸 钱,随后,就地坐在天寿对面,看着她直笑,说:"看见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都说 你给夷鬼弄走了,不是叫黑夷鬼挖了心胆去下酒,就是中了白夷鬼的迷药,噗地化成黑夷鬼 ,就成了他们的人!阿弥陀佛!总算躲过这一大劫!……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找到英兰姐姐 和天禄师兄的阴宅的?"
天寿壅塞胸中的千言万语,顿时找到了出口,在惟一的亲姐姐面前,她怎么能不一吐为快!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她的经历,她的情感磨难,她的迷惑,她面临的绝望。她细细诉说 ,热泪横流……
大香的脸色却渐渐变了,越变越冷淡,越变越难看,以至天寿不得不慢慢地住了口,疑惑地 望着自己的姐姐。姐姐的脸板了起来,严厉地看着她,说:
"你这样……不是成了个汉奸了吗?"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你说什么?……我刺死了仇人,我为咱家遇害的亲人报了仇!我…… "
"你报的是私仇!"大香神情凛然,"国家的大仇、君父的大仇你可曾放在心上?大节有亏 ,报这点私仇折不下你的罪过!除非你刺死夷鬼的首领,叫他害怕了我天朝,从此俯首称臣 再不作乱,才算你为国为君父立了一功!"
天寿心里一片迷乱:"我的罪过?……我是汉奸?……"
"你受夷鬼的恩惠,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不是汉奸是什么?连女人家最不可给外人看 的地方,也竟让夷鬼在那里动手动脚动刀子,这跟受夷鬼玷污有什么不一样?你已经是失节之妇,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天寿急得口吃吃地几乎说不成话,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咱爹爹要我发过毒誓 :一旦有人破了我的石女之身,不管这人是老是少、有病有伤,哪怕他已经有十个老婆,也 得嫁给他!"
大香眼睛都瞪圆了:"你还想要嫁给夷鬼?!那你不成了个鬼婆了?我们柳家再穷再贱再下 九流,也容不得一个鬼婆!"
天寿陡然静下来,感受到血液在全身流得又急又猛,呼呼作响,仿佛狂风中的烈焰。她的唇 边竟透出一丝笑意,说:"三姐姐,你要是我,怎么办?"
大香不假思索,指着大青石上供着的那把刀,接口就说:"我就用它把自己了结,才算干净 !"
天寿看了看沾着血迹的刀,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要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大香若晚到一 步,她也许已经毙命!……但此刻,一股倔强的火气直透脑门、直冲胸臆,越要我死,我偏 不死!
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她不服这口气!她不服天公,不服地母,也不服大香的大义大节!
唇边的笑意扩展成显然的微笑,她说:
"我从父命,就嫁给他,有什么不对?"
"爹怎么能料到你要嫁一个夷鬼一个异类?他老人家若是在世,绝不会让这些夷种异族乱我 中华!"
"那你当日思嫁老主子做通房大丫头,如今又要给少主子收房,你嫁的难道是同类同族?"
"怎么不是?"大香不解地反问。
天寿解气地长长吸口气,一股脑儿说下去:"我演过《桃花扇》,什么不知道?你家那老主 子少主子还有你背上的这小主子,是从什么根儿什么脉传下来的?二百年前,不也是东夷东 胡,不也是异类?"
"人家能成帝业得天下,就是天意,就是天命所归!"大香理直气壮。
"那英夷也有皇帝,也成了帝业得了他们那边的天下,算不算天命所归?你嫁夷人异类就千 该万该,我嫁夷人异类就要自杀谢罪,这算什么道理?"天寿不笑了,找到了自己的道理, 也气壮起来。
"不对!这天底下所有地方,都该是天朝的,外夷异邦只能纳贡称臣才是正理,犯上作乱便 是叛逆!"
"若是天命归我天朝,这两年为何朝廷屡战屡败?割地赔款丢尽颜面才订了和约不敢再打。 若是我听你的计策,刺杀英夷首领,战事再起、烽烟处处,天朝百姓是幸是不幸?你家少主 子小主子还能不能保住?"
"你!你竟替夷鬼说话!怪不得!你就不看看夷鬼杀我官员将士、占我城地、烧屋抢物,罪恶 滔天!何尝拿中国人当人看!咱家这么多人死在夷鬼手 下!…… "
"我终归还杀了一个夷鬼报仇呢!你干什么了?你一心要嫁的那个老主子,他杀的人还少吗 ?要不是他那么凶暴残忍,镇江哪里会死这么多人!"
"你!你!……"大香指着天寿的鼻子尖,气得说不出话。天寿却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所顾忌、 痛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块垒,越说越快越急越流畅:
"当年你那主子的祖先打进关里,到处屠城,杀人如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杀就是十 几万、几十万,不比如今的夷鬼更凶暴?夷鬼是不拿中国人当人看,可你那主子,当今朝廷 就拿百姓当人看吗?就不说夷鬼和你那满洲主子,就算汉人做了主子,有钱有势的,谁又把 草头小百姓当人看?咱柳家世世代代身在梨园,谁又拿咱们当人看了?"
"你竟有这番想头!可不成反叛了?"大香惊异地瞪着天寿。
"我不过说的实情,你去告到官府拿了我去杀头就是,省得我自己下不了手自杀!"天寿想 不到自己竟能冷笑着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才没那工夫哩!真想不到,咱柳家会出你这么个叛逆!……"大香的眼睛闪着犹疑 不定的光芒,包含着沉痛、愤怒,也有矛盾和依恋,终于猛地一跺脚,说,"就当我从来没 有兄弟,没有妹妹!"她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孩子在背上又一次哭叫,她也不理 会了。
默默望着大香远去,天寿知道永无再见之期了。这一番唇枪舌剑,这一阵激烈的心绪起伏震 荡,彻底打消了天寿自杀的念头。她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和大香这些人如意!……她默 默地收拾着祭品,心里盘算着,是去卖艺,还是去搭班唱戏?在舞台上扮演各种角色,领悟 人生,接受看客们的赞叹,是她对人生惟一的、也许是最终的依恋了。
身后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引得她回过头。刚才被大香斥走的老乞丐站在那里,又老又瘦,肮 脏褴褛,被驼背压得直不起腰,乱蓬蓬的头发胡须盖了一脸,样子十分可怜。天寿心想,对这样不幸的老人,大香怎能那么狠心。天寿把祭菜祭果端起来,招呼老乞丐,要全都舍给他 。
当她扯过老人那破破烂烂又黑黢黢的大口袋时,老人颤抖着手止住她,并从口袋深处取出一 个干干净净的包袱,交给她,示意她打开。
天寿不明所以,打开了三层包袱皮,竟是三个卷轴!天寿脑袋轰地一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其中的一卷,天哪!竟是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这时耳边响起她梦魂萦绕永生难忘的熟悉 的声音:
"应该物归原主了!"
她只不过回了回头,只不过看到了一双眼睛,便像是遭了雷殛,顿时瘫软如泥,昏倒了。
天寿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极温暖的怀抱中,睁开眼睛,便触到了亨利俯向她脸 上那带着焦急神色的温柔的蓝眼睛,就像当日在船上一样。
人们是不会因为欢乐而长时间昏厥的。天寿猛地紧紧搂住亨利,生怕他再消失,并把自己的 脸贴上他宽厚的胸膛,哭着笑着,说: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今天可见了你三次呢!"亨利感动得气息不畅,眼睛也湿润了,忙用轻松的语调告诉天 寿,"在路上我就跟你打了个照面,旁边有人没敢叫你;悄悄跟到墓园,偏又碰上葛成在那 里;好不容易他走了,等到你的祭奠仪式结束,我正要进园,迎面又撞上了你的那个三姐姐 ,没办法,只好退到墓园的土围墙后面躺着,直等到你们争论完毕为止……"
"那,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天寿急忙问。
"是的!"亨利快乐地笑着,"我一直担心你不爱我,或者不肯嫁给我,这下子,什么都不 怕啦!……真不知道,我的小仙女还是个雄辩家哩!要是到了国会,一定能击败那帮贵族院和下议院的所有议员!"
天寿羞红了脸,把整个面庞都藏进亨利的怀中去了。亨利动情地低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心疼 地说:"你这么苍白,这么消瘦,抱着你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似 的…… 真不知道你吃了多 少苦啊!……"
"我算什么呢?"天寿的声音也发着抖,"你才是吃了大苦受了大难哪!……告诉我,你怎 么会到这里来的?"
亨利说,他因为失血过多和伤口发炎化脓,高烧不退,生命垂危,军事法庭迟迟不能审理。 经过查验,威廉的枪伤不重,致命的是咽喉那一刀,割破了主动脉。死因和天禄完全一样! 这样,真正的凶手刺杀者没有抓获之前,就不能结案。在这期间,亨利用自己的医疗技术给 自己进行了有效的治疗。他活过来并渐渐恢复了健康。他向法庭陈述了天寿一家被害的经过 ,也说明了那位马德拉斯土著兵团士兵临死时提供的证词。但法庭认为天寿不在场,那位士 兵已经死亡,都不能成为确凿证据,也就不能洗清亨利的谋杀罪。最后的判决,只好等回国 之后提交大法院裁定。布鲁克夫妇,因为有亨利作证获得了解脱。他们一再邀请亨利回国后 到他们的苏格兰老家做客,他们始终确信亨利无罪。
亨利不相信英国大法院的公正,更怕远征军搜捕到天寿。天寿的证词固然能够证明他无罪, 却也会把天寿送上死刑场,他决不能因此失去他一生中惟一的最心爱的女子,所以,他决意逃走。
又是他仁慈行医获得了报偿:新换来的两名看守都曾是他的病人,是他把他们从那场使远征 军死亡近五百人的瘟疫中救活的。他们很高兴有了报答救命恩人的机会。他们给他弄来了他 逃亡所需的一切,包括装画的皮箧子,伪造了一场犯人投江自杀的事故,使得亨利如愿以偿 地留在了镇江。
亨利坚信不疑,天寿一定会到这里来的,而这里的荒凉又宽阔的坟场、战乱之后的境况,使 亨利化装成一名老乞丐很不引人注目,他甚至还在这里接近和研究了好几个每日徘徊荒坟间 的疯子,引发了他想要深入探讨精神病学的愿望……
这时,天寿才注意到,他们所待的,是一处多么昏暗、多么窄小的用残枝败叶搭盖起来的小 窝棚,比农人看管瓜田的小草棚都不如。亨利,这个平日极爱干净的温文尔雅的医生、衣冠 楚楚的英国绅士,竟在这样的地方住下,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为了她,为了他的小四 弟、他的小仙女!天寿心头鼓荡着激情和热血,只能更紧更紧地依偎着他,暗暗发誓一辈子 永远永远不离开他。
天寿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跟威廉决斗?"
亨利沉默片刻,说:"决斗本不该是英国绅士的方式,但我已经别无选择。他激怒了我!而 那时候我已经得到那位士兵的证词,也猜到了你要复仇。可你去对付威廉那样剑术高明的壮 汉,太危险了。我只能用决斗的方式阻止你的冒险,也许能替你复仇。"
"可你就不想想,"天寿猛地从亨利怀中坐起,双手绕住他的脖子,注视着他碧蓝的眼睛, 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你也很危险呀!如果你被他打死了呢?"
亨利笑笑,忍不住在天寿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说:"那至少也能向你证明我的真情、我的 爱!"
天寿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热情和汹涌而来的爱的洪流,一下就把火热的嘴唇凑上去,雨点般 的亲吻落在他的面颊、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上,当触着他同样烫人的嘴唇时,顿时紧紧粘在 一起,再也不愿分开……
后来,亨利发觉天寿还缠着身,奇怪地说道:"那次给你做手术的时候就把这些该死的布带 子解开扔掉了,你为什么又绑上了?它有什么用处?"
天寿于是细细告诉亨利从小缠身的缘故。亨利听得直皱眉,不住地说:野蛮,野蛮!跟中国 女人缠脚、法国女人缠腰一样,都太可怕太不人道了!天寿说离开亨利以后又缠身,是为了 保护自己,若不能把清白女儿身留给心爱的小三哥,那就带着它离开人世……
亨利心中热情沸腾,再一次把自己的小仙女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含泪的声音反复地说道:" 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人!……从今以后,你再也无须缠身,你再也无须那么可怕地束缚自己了!……"
回答他的,是更加火热、更加甜蜜、更加长久的亲吻……
天色暗下来了,亨利又把那一套老乞丐的行头拿了起来,说:
"我们走吧!"
"到哪儿去呢?"天寿疑惑地望着他,"你不能回你的英国,我呢,要是嫁给你,就真成了 鬼婆、成了汉奸,在这里也没法子过下去了……"
亨利爽朗地笑着,说:"人类既然能从中世纪的黑暗中走出来,就一定能克服偏见、愚昧和 谬误。看来,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都需要一场法国大革命才行!"
天寿不懂:"你说什么?什么是法国大革命?"
亨利一面在天寿的帮助下穿衣服戴头套和胡子,一面对她讲起法国把国王送上断头台的那场 震惊欧洲和全世界的事件。
天寿像听天书一样,十分茫然,后来说:"我们朝廷的皇帝爷,我小时候见过他,那么大岁 数了,还为他的娘过生日上台扮戏,是个孝子,是个好人,不是吗?好人就不该上断头台呀 !……要是他能让朝廷、让大清朝的官家百姓都像当年的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呢?…… "
这回轮到亨利不明白了:"你说什么?什么叫卧薪尝胆?"
天寿也向他解释了一遍。
亨利沉思片刻,终于说:"世界会怎么变,我们这些普通人弄不清楚。但我确信,它终究会 越变越好,越变越合理吧……我们还是走吧。"
天寿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哪儿去呢!"
"这世界大着呢,总会有需要医学科学、需要艺术的国家和地方,我们总能够找到落脚生存 的家园。我们先去上海,各国的货船从那里进出,乘船离开是很方便的。离开这个拿你当鬼婆的中国,也不回英国老家,我们另谋生路。"
一听说要离开故土到外洋,天寿心里又大不是滋味了,她声音哽咽地似问似自语:"就再也 ……再也不回来了?……"
亨利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安慰着她,说:"当然不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回来。" 他又笑了笑,说,"无论我们回来还是不回来,我俩都得改个名字。我好办,你呢?你们中 国人的名字很讲究,不可以随便乱起乱改。你打算改叫什么呢,我的柳摇金--柳天寿?"
天寿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改名叫柳盼春。"
"柳盼春?盼望的盼吗?……太好了!太好了!"亨利笑逐颜开,连连吻着天寿,说,"你想 得太对了,春天比金子宝贵一万倍!……"
过了片刻,亨利意犹未尽地说:"要是改叫柳同春好不好呢?我的小仙女本人就是春天呀! "
天寿连连摇头说不行,她告诉亨利,据传说他们柳家的老祖宗,是二百年前的一位名优、梨 园英杰,他老人家的名讳,就是柳同春……
黄昏的淡紫色暮霭中,他们走向北固山下的江边码头。
看上去像是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厮搀扶着一个老迈的爷爷。但天寿自己知道,是亨利有力的臂 膀在挽着她疲惫的身体。码头的灯光已经在不远处闪烁了,天寿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究 竟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即便是幻境,是一场梦,天寿的心已经不再空虚,不再漂浮无依。她牢牢记住了亨利的这句 话:
"这世界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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