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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12 凌力 (当代)
"我心里这么难过,你都不肯安慰安慰我,跟我亲热一回吗?……我一直疼你爱你抬举你, 只是军务大事忙不过来,没有机会……"
天禄自到张应云手下,一直得重用,但张应云从来不苟言笑,忙军务和抽大烟是他每日的两 大功课,所以天禄从来不往这方面想。看眼前他这样子,既可怜又可悲还可笑,于是他止住 对方仍在抚摸的手,说:
"大人,你的烟瘾又犯了吧?"
"你不肯吗?……你竟然不肯……"张应云喃喃地说着,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恼怒,"既 然戏子出身,还要树贞节牌坊不成!"
天禄微微一愣:"将军对你说的?……"见对方不否认,天禄心里一阵冷笑,真想对他说, 我这当丑角儿的戏子就是不卖身!可是想想眼下彼此的处境,天禄心又软了,决定换一个摆脱的办法,他嘻嘻地笑着,说道:
"大人委我以重任,以我为心腹,我感激还来不及哩,说什么肯不肯的,只是怕将军怪罪下 来……"
张应云果然吃了一惊:"难道说……难道说,你是将军收用过的?"
天禄不置可否地笑道:"我怕大人你的瘾快要发了,还是快回去抽烟吧!"
张应云呆呆地怔了片刻,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下轻松下来,天禄扶他出梅林的路上,他 还时不时地自语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想必他因为派回大营替自己转圜说项的天禄是将军的爱宠,认定自己战败的罪责更容易开脱。
天禄受命赶回天花寺将军大营时,天已经全黑了。
按照与张应云的约定,天禄让护从的马队十人,停在离天花寺大营五里外的小村,他们在那 里等候晚两个时辰归来的张应云率领的前营兵马。
凭着前营专递信使的腰牌,天禄顺利通过天花寺的三道门卫岗哨,并立刻见到了分管前营军 务的小钦差阿彦达。
阿彦达一见是他,面色骤变,原来就不短的脸拉得越发长,天禄却抢先说道,奉张大人专令 来给阿大人送东西。阿彦达顿时心领神会,领天禄穿过佛堂边的跨院,从一处小门走进阿彦达的住处,并把仆役和卫兵都支走,这才取下蜡封,打开天禄带来的体积不大却十分沉重的 小箱子;天禄也才知道了自己带的竟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十根各重二十五两的金条和一串颗 颗都有樱桃大的珍珠。阿彦达竟也不厌其烦地拿金条一一咬过一遍,拿珠子一颗一颗在灯下 检看,那双离得很近的眼珠子都快对到一块儿了,长脸也不知不觉间笑成了圆脸,那一份喜 悦、贪婪和叫花子平白地拾了一块大烧饼毫无二致,看得天禄不知道心里该气恼该讥笑该落 泪还是该叹息。
阿彦达把小箱子郑重收好,再面对天禄,又是一副小钦差的官样了,小声问:"可有熟人看 见你进来?"见天禄摇头,他放心许多,"好,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你提前回来。张大人的事 我一定尽力,不过你回去得告诉他,声息可是不好。他下力气花费许多饷银收买的那个汉奸 陆心兰,可坏了大事了!"
天禄一惊,心头发慌。
联络陆心兰是他一直参与的。张应云这次大败之后,惟一还有点想头的就是巴望陆心兰内应 成功,哪怕只捉个把夷酋夷兵甚至夷人来大营,张应云也能有几分将功折罪的本钱。要是连 这也落空,天禄恐怕也要随张应云吃挂络儿了!
他急忙问:"陆心兰怎么啦?"
"唉,不要提起!各路大军发兵后两天,他就从宁波跑来大营,说是出师日期已经泄漏,夷 酋戒备森严,难以接近,而各红毛乡勇贪图逆夷每日半元银洋和额外奖赏,不肯反正!还装出一副可怜相,说他是费了大劲冒了风险、千辛万苦才逃出宁波城的,如今特来领罪,甘受 一死。将军大怒,下令每日将他锁在辕门示众,结果军中皆知联络内应被诳受骗,成了泡影 ,一时群议蜂起;待前营失利消息传到,人心更加动摇……张应云怕要成为众矢之的,你回 去先给他打个招呼,免得事到临头乱了方寸。"
天禄答应着就要告辞,跨院里一片人语声脚步声,有人在窗外大声喊:"阿大人,将军升堂 议事了!"阿彦达赶紧回答就来就来,回头叮嘱天禄:外面人多先不要出去,免得被熟人看 见反而坏事;这一议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更定人静时分,你自己悄悄地走了就 是。说罢嘱咐卫兵不要放人进屋,便匆匆离去了。
天禄独在室中,又不敢点灯,一时心念纷乱、苍凉,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议事的地方似乎离得不远,他甚至能听到忽而众声嘈杂忽而一人侃侃而论的声音。他心 灰意懒地想:能议出什么结果呢?此时便是诸葛亮再世赵子龙重生,怕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 天了!
他问卫兵,到何处如厕?卫兵很客气地递给他一盏小小的纸提灯,给他详细指了路,嘱咐他 小心时,他还不知道要小心什么;等他到了厕所,才知道这里如此肮脏,强烈的臊臭熏得人 眼睛都睁不开,就是有微弱的纸灯光亮照着,也难以下脚。天禄几乎是屏住呼吸,赶紧办完 事,赶紧逃出去。
待他发现把小提灯忘在厕所,想要回去取时,对面黑暗中两盏灯冉冉而来,还伴随着他听着 耳熟的交谈说笑。天禄不由心惊,那好像正是容照提醒他要"防着点儿"的联璧!窄路相逢 ,吃亏的肯定是他这个小民。情急之下,不容多想,摸到身边冷冷的铁物,知道是刚才来的 时候看到的那只半人高的双耳长方铁香炉,他便轻轻一跳,身手敏捷地躲了进去。也许是刚刚清理过,也许是因大营驻扎在此而无人烧香,所幸炉里香灰不多,扬起的尘烟不至令他窒 息。
来的正是联璧联芳兄弟,他们却不是如厕,竟在离香炉不过数步的古松下停了步。联璧举高 了提灯四处照看,联芳说:"你也太小心了!臧老头儿和他那两三个死党都在那边议事,除 了他们,还怕谁知道?"
"哎,隔墙有耳,总不是好事吧!"联璧看看四周并无人影,才放心地说道:"告诉你,那 注银子已经积到两万有余,放在营中大不方便,我想送到江宁老友处寄存,已向将军告假, 怕将军以军务事繁不准,你帮着说一说。"
"这有何难!可你怎么回报我呢?"
"自家弟兄,什么话不好说?这注银子分你一成!"
"哈哈!我可真服了你!这八百乡勇,那边有当地士绅出钱出粮,这边你又领着一分军饷口粮 银,还皆是实额,又只随大营不去前线,多留一日就多数百两白银的进项,好事都叫你占尽 ,你可真肥到家了!……得说好,日后我还要分一成!"
"好说好说!……你也别净在自家人身上刮呀,我告诉你,但凡招募乡勇的,都落了不少!张 应云招募南勇九千,说是不离乡土,战时听调,既不点验又不训练,只是造册写名而已,浮报数依我推算至少在一半以上!乡勇日给口粮银二钱,还有赏钱,只这一项他少说也得日进 七八百!这都多少日子啦?你算算他张应云落了多少?!……"
"没错儿!还有阿彦达,也不傻。当初领了五万两去山东招募北勇,北勇的安家费和口粮银 都在其中。到了山东,安家费都叫地方官垫付,他回来却报将军说已照定例每人发给二十两安家费。前几天山东各州县纷纷来函催要借垫之款,他倒跳脚发怒大叫,说是彼此发重了! 大营里谁能作证?他招募的北勇在宁波溃退中逃散一空,哪里去质询?……"
"怪不得!我说怎么宁波大败消息传到,他竟面有喜色呢!……所以呀,你只管找这些招募乡 勇的人,轻轻点他一句,保准立马乖乖地给你掏银子!不过你也别要得太狠,翻了脸倒弄巧 成拙了!"
"放心!我连这都不懂还成?倒是你,那濮贻孙不是知道内情吗?……"
"没事儿!我已答应给他分成,他对我忠心着呢!告天禄通敌是我的主意,他倒抢着出首!这 次我告假去江宁,这八百乡勇就托他管带,他能不感激嘛!"
"这我就不明白了,对那个天禄,你干吗要费这些手脚呢?两回都没得手,小心打不着狐狸 落身臊!还不如照濮贻孙的样儿,给他点儿甜头,他出身微贱,胃口不会太大,还怕他不肯给你兜着?"
"这个险我可不能冒。别瞧他整天笑模笑样儿的,我可看得透彻,那是个软硬不吃的贱坯, 砸在他身上犯不着!再说,小杨侯一直恨他恨得牙痒痒,我要是善待了他得罪小杨侯也不合 算。最麻烦的,那臧老头儿从根儿起就跟他不错,我才不去捅那马蜂窝呢!既然拉不过来就 得推出去!……"
"可听说,将军也怪赏识他的。"
"赏识他是个好丑角儿!……今儿可逮着好机会了!两回没得手,算我倒霉;这第三回,我看 他往哪儿跑!"
"什么好机会?"
"陆心兰的事呀!陆心兰诳骗一案,跑不了张应云,也跑不了他!他要是跟陆心兰私相结纳, 沆瀣一气,其罪如何?只等张应云回来,就好下手了!"
"这回只怕是十拿九稳了!……唉,他不过是个小小戏子,来大营混口饭吃,这么处心积虑 地除掉他,不也太过分吗?"
"嘻,我不过想赶走他罢了,又不想要他的命,你倒舍不得了!"
"他又不是我的幸童外宠,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是怕伤阴骘遭报应……"
"唉!……瞧你说的!……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发誓那回事?"
"什么?……"
"我给革了额驸名号、赶出郡主府的时候,那些人就不怕伤阴骘遭报应?那会子我指天赌咒 ,不夺回荣华富贵,誓不为人!……"联璧沉默片刻,再说下去,声调就带着几许伤感了, "咱们这些人,家非望族也非贵胄,日后不是休致【休致:指官员因年老或有病免职 ,但仍保留官衔。】就是废员,再不就是多年候补毫无消息,仕途已然无望,经商既 无本钱又无本事,还吃不得那份辛苦,天赐良机能够投效大营,不趁势多弄几个银子,难道 清苦穷困一辈子不成?……"
他们的交谈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暗夜中。
天禄从香炉里跳出来,浑身发颤,江南初春的夜固然寒冷,但他心里更是冷得如雪如冰!
他在台上演过多少贪官污吏,演过多少见利忘义的龌龊小人、无耻之辈,亲历身受,也知道 官场之暗无天日之卑鄙之腐败,可是大敌当前之时、生死存亡之际,军营中总该有一块净土 吧?此刻,他是完完全全地绝望了!
其实,联璧两头行骗的勾当他一点儿不知道。了解底细的濮贻孙不但不告诉他真情,反而因 得了联璧的好处与之联手来陷害他!余姚之行、柴房之夜,他曾那样真心地同情和帮助他们 ,甚至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他们的苦衷呢,太可笑 了!……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些人都是好手,连他所敬慕的张应云也不出此例!他们都是高官, 上阵杀敌、流血拼命再轮不到他们头上,反是忠勇无比的朱贵父子、固原兵、金川藏兵们在 那里冒着英夷的大炮火箭拼死冲杀,直至为国壮烈捐躯!想到他亲手送来的黄金珠玉的肮脏 来路,天禄感到激愤,感到羞愧难当……
他幻想得到的前程终于彻底破灭。他不愿也不能再在这种地方混下去了。他宁肯当一辈子被 人耻笑的戏子,宁肯一辈子贫穷困苦,也绝不与联璧张应云小钦差之流为伍!真后悔在这里 耽搁了这么久,把他最重要的事情都耽误了。
陆心兰事件的阴影正笼罩在他头上,他必须尽快逃走;他也答应过臧师爷,一旦战败即离大 营。但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就这么轻易地让联璧之流的蛀虫大发其财?他们有所忌惮的是臧师爷,天禄最敬重的、处处保护他的也是臧师爷。他不能不辞而别,更不能不告而别。
循着一阵又一阵的争议之声,天禄来到了将军的议事大堂。他说有事要寻臧师爷,卫兵验了 腰牌,放他进门。臧师爷正在与阿彦达争论,天禄只好在门边寻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蹲下。 大堂里尽管又是熏炉又是十数盏明灯照得亮煌煌一片,所有角落总还是漆黑的。
只听阿彦达理直气壮地说道:"连战皆北,军心已乱,再战何益?不如全师而退,少受损伤 ,待机再发也就是了!"
臧纡青连说不可:"轻易言退,何怯懦耶!况且前营张应云部、长溪岭文参赞部尚无消息, 大营先退,岂不令他们进退失据吗?"
杨熙恨恨地说:"张应云退得还不够吗?若不是他受陆心兰诳骗,军心何至于如此动摇!前 营溃败,张应云罪不可绾!"
阿彦达连忙将话题拉回来:"武官不宜言走,我辈俱是文官,即使退逃,也算不得怯懦!"
臧纡青强压愤慨,极力冷静地说:"为今之计,宜进不宜退!一退则众心瓦解矣!若说新挫之 后不利速战,则上虞一县,僻在山谷,进屯其地,亦可徐图再举。否则退逃二字,无论武官文官,均是难以洗刷之耻!"
阿彦达怒道:"这是什么话!如今明摆着,逆夷船坚炮利,炮火凶猛有如妖术,攻宁波两路 六队三千六百人马,竟被不足三百逆夷打得大败而归……"
臧纡青也提高了声调:"这三千六百兵马有多少精兵劲卒?顶多千数而已!各省调来的精锐 之师,都做了护卫!倒用乡勇上阵充数,那些乡勇既无训练又无编队,难道不是去送死?碰上逆夷炮火,又如何不败不逃?"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静下来,它说着了一处要害:各省征调来的精兵劲卒,上阵的不过三成 ,其余都做了在座的将军、参赞大臣、各小钦差及文武官员的护卫。臧纡青想必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出语伤众,又放缓了语气,说道:
"将军,诸位大人,我意如旧,进屯上虞以后,仍须用伏勇散战之法,方能应付逆夷之船坚 炮利:不合大队,惟用散攻;陆路伺敌出入,水路各乘风潮,见夷即杀,遇船即烧,重悬赏 格,不限日期,随报随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使夷出没难防,步步疑忌惊惶,然后以大 军进击,内应配合,内外交通而尽歼之!非如此不能避开逆夷所长,非如此不能成功!"
"你又来了!"阿彦达讥诮地说,"只你这不限日期一条就行不通!朝廷催要胜绩,岂容数万 大军旷日持久劳师糜饷?"
"重悬赏格随报随给,还怕谎报战功的故事不够多吗?"立刻有人跟着说。
杨熙更是口出大言:"最荒谬不过,就是你那招募沿海土匪盐枭渔蛋为南勇一条!尽皆无法 无天之徒,岂肯为我所用?便一时招安又谁能保他日后不生异心?一旦反戈击我,后悔何及 ?"他竟然用这种口气指责将军的故友、幕府最重要的幕僚,令天禄很替臧师爷担心。
"北勇也罢南勇也罢,无非为几个定钱口粮钱而来,多是见利忘义之辈,若贪图赏银丰厚如 陆心兰红毛乡勇一般做了汉奸,岂不成心腹大患?……"天禄怎么也想不到,说出这话的竟 是联璧。他贪污的不正是乡勇的定钱口粮钱?他不正是真正的见利忘义之辈?……
纷争许久,终无定议,天禄从暗处看到端坐正中的将军已露出不耐烦,心中更为臧师爷捏了 把汗。后来将军说,今日且议到这里,诸位不可心存芥蒂,姑俟明日再议。
众人纷纷散出时,天禄悄悄跟在臧师爷身后,出了寺门,直到他离天花寺不远的住处。
臧师爷看到天禄吓了一跳。天禄顾不得礼节,也来不及问候,张口就要说联璧、张应云、阿 彦达之流的丑行。但臧师爷比他更急,逐一问起宁镇定三城和慈溪之战的详情,天禄只得一 一回答,只是在臧师爷问起他为何独自回大营时,天禄才如愿以偿地把积在心中的愤懑之气 痛快淋漓地往外倒。臧师爷听着,面色越来越严峻,越来越阴沉。
外间的阵阵喧哗汹涌如潮,打断了天禄的慷慨陈词,臧师爷皱了眉头说:"不要去管它!那 是新近雇来的四千 役,因上官弹压过严,不时有小股人众哄散;阿彦达就谎称这哄闹声出 自兵勇,以军心已乱为名劝将军退兵!你只管往下说。"
天禄终于把心里的话掏了个干净,嘱咐臧师爷提防小人,善自珍重,随后就要告辞。臧师爷 却叫他别走,说道:
"大营中蛀虫何止联璧张应云?大大小小无处不有,最甚莫过于阿彦达这帮小钦差!如今老 夫就豁出去了!明日再行议事,来它个敲山震虎,逼迫他们就范,决不能退逃!一退逃立即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收拾!将军一生功业名望必将毁于一旦,逆夷凶焰将无可遏止,则国家危 矣!"
天禄明白臧师爷要孤注一掷,以他天禄为证人,当众揭穿联璧张应云以钳制阿彦达等人,不 由得担心寡不敌众,招来杀身大祸。臧师爷要他放心,说有将军在,多年好友,决不碍事。
臧师爷果然为人光明磊落,经了这许多气恼愤慨,睡下以后仍是十分安稳平静,还轻轻打着 鼾。小床上的天禄翻来覆去,半醒半睡,很累很辛苦。他总是听得耳边喧闹呼喊一阵接一阵 ,仿佛眼看着溃败的人群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波高过一波涌上来,再涌上来,踏着他的身体 逃窜,一个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想躲,躲不开;想喊叫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 、翻滚……
"天禄!天禄!"臧师爷连喊带推,把他从噩梦中拖出来,天色已明,他擦去满头满脖子的冷 汗,赶紧起身,匆匆吃了早点,便随同臧师爷一起往天花寺中面见将军。
臧师爷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宽宽的额头闪着亮光,黑眉微蹙,双唇微抿,使他的方脸 膛显出一派刚毅和正气。他见天禄不住扭头看他,脸上满是振奋和敬慕,便微微一笑,双目炯炯精神百倍地说:
"此番我臧纡青将以死谏之勇,争天朝体面,保将军一世英名!"
然而,天花寺外竟一派宁静,最令臧师爷和天禄惊疑不定的是,一向戒备森严的寺门前,连 一兵一卒都见不到!
天禄心知有变,催促怔在那里的臧师爷赶快进寺看看。
进得寺门,一派肃杀气象,大营已无踪影,军士兵勇一个也没有,只几个哭丧着脸的僧人, 抱着长长的扫帚,清扫整理着满是弃物的房间、走廊和积雪尚存的道路。
陆续又有两三个住在寺外的幕僚赶了来,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年长的僧人告诉他们:昨晚夜半时分,文参赞大臣率众自长溪岭退回,形状十分狼狈,全都 丢盔卸甲,惊慌万分,文参赞甚至还光着脚哩!说是夷兵难敌,炮火凶猛,再不快退,跟脚 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大营顿时慌作一团,僧人们都亲耳听到将军下令说:"退兵!快退兵!" 不到半个时辰,文武官员轿马车船和所有兵勇就都退走得一干二净了,扔下这么一大堆弃物 ,出家人又用不上,得多少日子才能收拾清!……
臧师爷面孔涨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呆望着大佛殿角,好半天不出一声。大军退走,竟 不通知他同行,弃之如敝屣!
天禄见臧师爷脖筋和太阳穴都像有小锤子敲打似的噗噗乱跳,真怕老夫子气坏了,连忙小声 喊道:"臧师爷,臧师爷!……要不咱们去追赶大营?……"
臧纡青猛一转身,大步出了寺门。
一阵风过,吹响了佛殿殿角的梵铃。清脆悠扬的铃声,在这寒冷又阴暗的清晨显得那么凄凉 ,引得臧纡青停步回身又看了一眼,也就看到了仍跟在他身后的天禄,于是他说:
"天禄,雇船,我们走!"
"还是回大营吗?"
"不!我决不再入他那幕府了!"臧纡青决绝地说罢,本想就此打住,但终于忍不住满腔悲愤 ,沉痛地一字一句低声说,犹如自语,"可叹哪!……轰轰烈烈大反攻,呕心沥血四个月, 多少财力物力,多少人心人命,顷刻间土崩瓦解,冰消雪化,付之东流!天命耶?人事耶? ……罢罢罢!"他用力一甩头,沉默片刻,然后转向天禄,换了较为平静的语调,"你不是 要去山阴的吗?我们一道雇船,先回绍兴吧!"
天禄点头,却出声不得。臧纡青的低语使他只觉得心头某个角落正忽喇喇地垮下去,垮下去 ,变成一堆废墟,一片荒野,他真想伏地大哭一场。
从阴沉沉的苍穹深处,吹下一阵刺骨寒风,漫天飘洒着似有若无的毛毛细雨,或许是雾霾? 是雪霰?举目四望,天地茫茫,竟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是涌出的泪水,还是大地真的升起了浓浓的迷雾?……
是大地升起的迷雾,还是心头重重叠叠、拨不开廓不清、冷如水寒如冰的雪雾?……
吴淞口外江水滔滔,江面宽阔得如同海洋。
庞大的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舰队像一大片乌云,覆盖了吴淞口附近水面。盛夏本是田里最忙的 日子,但沿江百姓为避战火,早就逃跑一空,被英军炮火炸成废墟的镇子上、荒凉空旷的田 野中、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江上,都见不到一个中国人、一条中国船的影子。他们倒仿佛成了 这块土地的主人。
远离故土,有关家乡的一切便具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客厅里聚集了十多位客人,除了几位来复枪联队和炮兵团工兵团的陆军军官之外,多数是舰 艇上的海军军官,还有一位随军的传教士和随军商人,女主人不在场,客人又都是单身汉, 此刻这里更像伦敦上流社会特有的男士俱乐部,只是缺乏应有的平静悠闲和刻板,客人们各 个兴高采烈,气氛异常振奋活跃。
客厅的门开了,布鲁克夫人站在那里,带着她惯常的慈爱微笑,说:"先生们请注意,看看 是谁回来了?"
"亨利!"好几个声音一起喊出来,惊奇又快乐。
他就站在布鲁克夫人身后,带着大家熟悉和喜爱的诚挚的微笑,向招呼他的朋友们点头示意 ,并宣布,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和休养,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朋友们纷纷祝贺,有的说他面色仍然苍白,还需要多喝点地道的英国苹果酒,说着就递上了 酒杯;而另几名军官又急着要拉他再组一桌牌局。布鲁克夫人笑道:
"不,不,先生们,他属于我。我要请他鉴赏我的新藏品。他精于绘画,我只相信他的鉴赏 力……亨利,你来看看这些,是不是很有价值?"
她把亨利领到一张圆桌边,打开了桌上大木盒。缤纷的色彩和东方艺术的韵味立即把好几位 客人吸引过来围观,啧啧称赞--盒子里躺着二十多把各色各样的扇子:有素白的、泥金的 、绘了花鸟山水或写了诗词歌赋的折扇,更有精工刺绣着松竹梅兰、仕女神仙的团团的绢扇 ,还有精雕细刻的骨扇和浓香沁人的檀香扇,甚至还有一白一黑不知是鹅毛还是鹰翎制成的羽毛扇。一个军官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种扇子。
亨利一把扇子一把扇子地仔细看过,像所有的鉴赏家那样,一直不置可否,却掩不住眼睛里 的惊异和赞赏。看完以后,他郑重盖好盒盖,静静地坐了下来。布鲁克夫人担心地望着他, 见他总不说话,忍不住了:"亨利,怎么样啊?这么可爱的扇子,难道没有艺术价值吗?"
亨利一手托腮,皱紧眉头,仿佛在十分费力地思索,然后心事重重地慢慢说道:"亲爱的夫 人,很抱歉,我想要提一个建议……"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环视桌边诸人,见他们都凝神不语地盯着自己,便满意地笑笑,说,"建议你回到伦敦,开办一个东方古扇博物馆!……这 里的每一把扇子,都是极精美的、价值极高的艺术品!布鲁克夫人,你将成为一个前所未有 的独特的博物馆的创始人啦!"
布鲁克夫人笑着说道:"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太可爱了!……"
"不过,只这几十把扇子实在太少了,应该趁着在东方的最后时机,再多收集些。一个小型 博物馆至少需要有上百把精品和一两百把好扇子。这些扇子是在哪里买的?"亨利顺口问起 。
"哪里是买的,"布鲁克夫人笑道,"说起来历,真是笑话。上月占领上海,约翰到城里公 干,当地居民大多避出城去了,所有那些又宽又深的大宅子都住进了我们的士兵。他们一定 是饿坏了,急不可待地在院子里生起一堆堆火烤肉吃。想来没有找到现成的木柴,那些漂亮 的门窗和走廊房间里的装饰物都拆了来烧火,可惜许多精美的木雕,约翰路过的时候已经扔 进了火堆……天气这么热,他们一个个身上披满了各种镶着贵重皮毛的绸子缎子外衣,围着 火烤鸡,还不住地拿这些美丽的绣花扇子扇火,多可笑,不是吗?……约翰为了让我高兴, 便把他们不当回事扔了一地的扇子带了回来。哦,以后我真得要留心多搜罗一些 了…… "
夫人一说起她的丈夫约翰·布鲁克,就一片柔情、滔滔不绝,要不是她的女仆陈嫂来请她去 指导厨子做夏日布丁,她还会说个没完的。
亨利很礼貌地答谢了诸客的关怀和问候,便站起身到窗边站定,凝视着船外奔流不息的大江 之水,心潮难平。
美丽的东方扇子,一样能勾起他这许多时日深埋心头的思索和忧伤,他几乎在任何时候任何 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会有两种既相同又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如 此亲切友善、带着敬慕和些许忧郁的孩子的天真无邪的目光,而那却是那么冷峻、恐惧、仇恨,又埋藏着深深的痛苦,它们怎么会出自一个人呢?那个自幼就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可爱的 小四弟!
自从亨利得知他的那个古怪倔强得不近情理的病人,那个大眼睛猴子,就是他一直怀念着的 小天寿以后,痛苦就没有离开过他,而大英帝国远征军的每一次胜利,都会使这痛苦加深一 分……
"亨利,来一杯咱们伦敦的苹果酒吧!"熟悉的声音使亨利骤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两只装 满金色酒液的高脚玻璃杯的,正是他昔日的好友、如今升任主力战舰舰长的威廉中校。他同 情地说:"你的脸色还是过于苍白了。"
亨利默默地对他注视片刻,默默接过酒杯,再次转过身去注视江流。
余姚城北门外两人的争论和冲突,后来没有继续,威廉因作战英勇获得提升,但亨利已经不 再把威廉当做朋友了。
威廉却似乎对这份冷淡视而不见,浓眉下深深眼窝中的绿色瞳仁充满温情,他笑着说:"记 得吗?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去逛皮卡地里街【皮卡地里街:是伦敦西区的交通动脉。 后文所提到的皇家艺术学院、阿巴尼公寓、贝里兄弟酒馆都在这条街上,帕尔摩街也离得不 远。】,你向往着百年历史的皇家艺术学院,我向往着帕尔摩一带的名流俱乐部。但 我们有共同的向往:阿巴尼公寓和贝里兄弟酒馆的苹果酒。还听说大诗人拜伦也在阿巴尼居 住过,而这里不许已婚者和妇女入住,我们就发誓永远不结婚!……还发誓,到了准许饮酒 年龄的前两个月,定要同进贝里酒馆每人喝它三杯苹果酒呢!……"
亨利微微一笑,说:"你忘了,我那时候就特别迷恋中国城。"
"怎么会忘!你经常跑很远的路,到东区莱姆屋码头一带的华人区游逛,一逛就是大半天, 我起先以为你跑去吸鸦片,后来才想到你是去搜寻东方图画……谁能料到你竟去上了皇家外科医学院,当了军医……"
亨利冷冷一笑,打断威廉的话:"我学医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拯救那些沉迷于鸦片一类毒品 的可怜的人们;而你呢,已经被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回到英国,你会继续得到提升,完成自幼的心愿,进入帕尔摩街威灵顿公爵经常出入的名流俱乐部了!……"
"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指责我?"威廉虽然仍笑着,表情已经不大自然了,"在战争中建立 功勋,获得荣誉和提升,是每个皇家海军军官的荣幸和追求,这有什么不对?"
"这没有不对,但应当在勇敢交战的战场上获得,而不是靠残酷的屠杀!"
今天,威廉是抱着和解的诚意,主动向亨利伸出橄榄枝的,不料亨利用旧事重提的方式表示 了拒绝,他心里十分恼火,说:"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杀戮在所难免!何况在战场上惩罚 逃兵和懦夫,没有任何过错!"
"逃兵和懦夫也是生命!难道明知打不过还硬要上去送死,才算是勇敢吗?"
"至少这样的精神值得尊敬!"
亨利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道:"可我是医生!"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扭头走到客厅一角 的钢琴边坐下,信手弹起来。《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慢板轻轻地流泻而出,亨利沉浸其 中,闭上了眼睛。跟过来的威廉在乐曲声中低低地说道:
"亨利,我们为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斗气,实在太愚蠢了!让我们和解吧。晚上我们一起 到随军商维克那里去消遣好吗?他从宁波带出来不少姑娘,有一个长得很美,很像状元坊的 梦兰姑娘……我本想把梦兰从郭士立手中夺过来的,没想到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和他都落了 空,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两个姑娘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
三月里的清军大反攻失败以后,改派小股细作潜入宁波施行偷袭,远征军被杀被俘去了四十 多人,比浙江战场上总的损失人数还多。殷状元一家也被骗拐而去。不久传来殷状元和她的养子虞得昌在绍兴以汉奸罪名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两个姑娘从此没了下落。清朝的官兵弃 城不守、战场溃逃成风,却拿一个妓女杀头出气,其卑鄙无耻不仅惹得威廉和郭士立们大骂 ,亨利想起来也觉得伤感,钢琴流淌出来的乐声愈加悲伤了。
"唉,不提她们了,晚上一起到维克那儿去,好吗?"威廉又说一遍。
"不,不去。"亨利弹琴的手没有停。
"你真奇怪,亨利,为什么一个女人也不找?又不是教士!……哦,明白了,你是医生,怕 染上脏病,对吗?放心好了,我给你找的绝对是良家妇女!"
"不。"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酷刻薄?"
"我应该为我的新娘和未来的孩子们奉献最洁净的灵魂和身体!"
"你的新娘?她是谁?她在哪里?"
"不知道。"
威廉做了个怪相,道:"你真滑稽!……真不可理喻!……"
亨利不理他,继续沉浸在一遍又一遍的《月光奏鸣曲》中。
"我亲爱的亨利!"牌局中的一位军官叫起来,"请不要把《月光奏鸣曲》弹得这样阴暗, 这样痛苦,好不好?它简直令我心碎了!……"
"亨利,弹一弹贝多芬的《英雄》吧!"另一位军官意气昂扬地说,"扬子江战役即将开始 ,我们就要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将成为英雄凯旋,受到英伦三岛的盛大欢迎!……"
"嘭!"一声轰鸣,亨利盖上了琴盖,双臂交抱在胸前,唇边掠过一道嘲讽的笑,轻轻地说 :"英雄?我们是英雄?……不错,是用大炮和来复枪捍卫鸦片走私的英雄!"
客厅里骤然一静,亨利的话太出人意料了。
聚会的主人,高大魁梧的苏格兰人布鲁克船长连连摇头,摸着他垂到胸前的栗色大胡子,责 备地说:"亨利,你在说什么?中国人才会这么说,把这场战争称作鸦片战争,指责我们出 兵不合乎正义。其实我们都知道,引起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道德问题,更非卫生问 题,主要是大清帝国想要解决他们的白银外流,他们注意于金钱远比注意他们的道德重要得 多!他们禁止鸦片并不从改革政治腐败和人民愚昧着手,却把停止中英贸易、打击商业作为 解决白银外流的惟一手段,所以会做出侮辱我们国旗、囚禁我们的政府代表和商民并查抄和 毁坏他们的财产等等蛮横暴行。当然,他们如果料到这会引起战争,也许就不那么干 了… … "
随军商人维克年岁不大,却已经发胖而且歇顶,鬓角稀疏的红鬈发衬映得面庞更圆,鼻头更 红,但圆圆的小眼睛却闪动着商人的精明。他耸耸肩,撇撇嘴,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度,一个奇怪的东方民族。竟拒绝对外贸易,意识不到对外贸易对中国是有极大利益的事情 !"
"不,不,他们有的是精明的商人,"布鲁克船长摇着他的食指,"但他们不喜欢跟外国人 做生意,他们的政府尤其不喜欢。他们自称为天朝,把除中国以外的所有外国外族都当成蛮 夷加以鄙视和嘲笑,只能向天朝进贡,绝对不承认平等的贸易关系!"
"这真的是很可笑的事情!"维克又做了个鬼脸,"我小时候一听到大清帝国的名字,脑海 里便出现一个强大富足的东方国度,也许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神秘也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可是 眼前见到的是无处不在的贫穷、肮脏和愚昧,还有政府和官员的可怕的腐败,军队又是这样 怯懦无能,甚至不能保住一个最小的村庄。这样一个国家,却如此傲慢自大,以为他们是世 界的中心和惟一的文明国家!这不是像一个病弱垂危的老人戴着大力士的面具吓人吗?真不 可思议!"
打牌的人、谈天的人都停止了,参加到这个有趣的话题中来了。说起中国自高自大的可笑和 顽固,他们都有许多可说的材料,于是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聚会变得更加愉快了。
随军商人维克格外活跃。他说,中国要是只不过自高自大,不去理会他也就是了,对任何外 人没有损害。可是自大到拒绝整个世界,不承认贸易双方的平等,只出不进,就叫人不能容忍了!
当初,中国用茶叶、丝绸赚取了英国的大量金钱,维克的祖父和父亲,为了进入这个四亿人 口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市场,兴奋过,狂喜过,殚精竭虑地努力过,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 次的失望。
他的祖父最初的名言是:"如果四亿中国人的衬衣下摆只加长一英寸,我们曼彻斯特和利物 浦的工厂就能忙上几十年!"
他的父亲想像得更加具体:"哪怕中国人每人只使用一顶棉织睡帽,整个英格兰的所有工厂 开足马力也供应不上!"
但是,中国人不需要睡帽,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衬衣,呢绒和棉布打不开市场。老一辈 人作过各种各样的努力,他们万里迢迢地往中国运来了钢制的刀叉餐具,运来了玻璃器皿, 甚至运来了许多钢琴,可全都失败了,败得很惨,中国人不接受所有这一切。
维克最后既惊讶又得意地说了这么一个结句:
"可他们却接受了鸦片!"
他的得意是人所共知的,只是靠了鸦片贸易,中英贸易中的英国一方才由出超变成了入超, 大量的白银流进了英国的银行。好半天只喝酒不做声的亨利这时忍不住说道:
"那么,我们作战,也并非如口头上所说的为了国家的荣誉,为了正义,其实也是为了利益 ,为了金钱!"
布鲁克船长道:"但这是国家利益!工厂不停产,工人不失业,每个英国家庭能喝午茶,每 个英国孩子能喝牛奶吃鸡蛋,这就是大英帝国的国家利益!绝不能让法国大革命那样可怕的 悲剧在英国上演!作为皇家海军的每一个军人,维护国家利益是他的首要职责!"
亨利不服,说:"那么中国政府禁鸦片,制止白银外流,不也是在维护他们的国家利益吗? "
布鲁克船长傲然一笑:"不错!所以两国才会交战!而强胜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强大者 优秀者获胜,这世界才有希望!至于鸦片贸易,即使英国不去做,也会有别的国家去做,因为中国的官员需要靠它发财,中国的居民需要靠它享受和麻醉自己的神经--真是一个耽于 安乐、不思进取的民族!我们为什么要把赚这一大笔钱的机会让给其他国家呢?要是法国发 了这笔财,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太对了!"维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中国是一块味道绝佳的大牛排,眼红的 人太多了,就得先下手为强!"他转脸对亨利同情地说,"你的意思我懂,这场战争使许多 无辜平民遭受了痛苦。我亲眼看到镇海城外一家居民,四个孩子被一颗炮弹打死,他们的父 亲抱着他们的尸体差不多疯了,要投水自杀,幸亏被别人拼命拦住……唉,这是战争所不能 免的惨痛。但是,这次战争,使广大的有四亿人口的大清帝国向欧洲打开大门,今后中国与 欧洲间的交往将比以前任何时期都繁密,那么这场战争还是值得的,我们也就感觉快慰了! "
"是的,"一直静听众人争论的年轻的传教士,神态庄严地说,"确实是这样的。大清帝国 一旦打开了他的大门,不但在商业上对双方都有利,而且,在上帝的照临之下,能把他们从 现在的堕落、黑暗、愚昧和封闭的地位中提升到真正的文明境界,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占 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将对耶稣教传教士们的工作开门了!"
亨利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他从小在家庭在学校受到的教育、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告诉他的就 是这样的道理;但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站在天寿、天禄和那位失去四个孩子的父亲的立场上,所有这些又都那么残酷,那么不近情理,那么无法接受!……
他心里的激烈矛盾和冲突找不到出路,使他万分痛苦,抓住一个小题目,骤然发泄了出来:
"你说的不对!他们决不是堕落的、愚昧的!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可敬的对手? 你们难道忘了林则徐?忘了关天培、葛云飞、陈化成?还有一个多月前在乍浦守天尊庙的那 些中国军人!只凭借不中用的劣等鸟铳,只靠了几堵残墙做掩护,使我们遭到开战以来最大 的伤亡!他们并没有逃跑,他们战斗到火箭把天尊庙夷为平地而几乎全部阵亡!最后抓到的俘 虏也全都是重伤员……"
布鲁克船长皱眉道:"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我们的牌友汤林森上校就是在天尊庙阵亡的。但 你不能否认,我们的对手中勇敢者是极少数,闻风溃逃、弃地不守却是我们天天月月遇到的 。而且你也不能否认,即使是这些极少数的勇敢者的抵抗也毫无意义,血肉之躯和大刀长矛 鸟铳绝对敌不住我们的大炮和来复枪!我们大英帝国的胜利是必然的!"
威廉又给亨利倒了一杯苹果酒,笑道:"我们能够征服印度,能够征服澳大利亚,能够征服 非洲,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中国!"
"不!这不一样!……"亨利如同自语,仿佛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什么问题,喃喃地说道,"你 们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
威廉哈哈地笑着,说:"难道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就算你会说几句中国话,你终究还 是英国人,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军官!"
"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的思维方式,确实和我们不同甚至相反,但他们是另一种文明,有 他们的道德观念,他们的人生哲学以及他们的艺术,他们的诗歌、戏剧、音乐、绘画也并不比欧洲逊色,难道我们不该承认吗?……"
威廉大笑着打断亨利的话,说:"你总不至于称赞他们有仁爱宽恕的美德吧?你宠爱的中国 人,这次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他说的是半个多月前,亨利因为写生离开医疗船走得过远, 在一处小树林旁边被一群当地的乡勇抓住,头上挨了重重一棒子,昏死过去。六个小时以后 ,医疗船上的人找到他时,他浑身湿淋淋的,脚步踉跄地从树林里出来,刚走到众人面前便 又摔倒,出现严重的脑震荡症状,在医疗船上直躺到今天才算痊愈。
"不错!"亨利非常执拗地盯着威廉的眼睛说,"如果有敌人到我的肯特郡的祖居杀人抢劫 ,我也会这样做!……他们本可以像对待敌人一样把我杀掉或是押解到他们的官府,那是能 领到一大笔赏金的。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天尊庙一战幸存的伤员,我给他治疗过枪伤 ,他说服众人,把我放了……"
"啊,怪不得呢!"威廉拖着长长的声调,半真半假地笑着说,"我们都奇怪你何以能够安 然无恙地归来呢,那么你是投降了,还是出卖了自己呢?……"
亨利大怒,把整杯苹果酒一下子全泼在了威廉的脸上。威廉先是一愣,跟着就朝亨利扑过来 ,众人连忙一拥而上,劝的劝,拉的拉,维克和布鲁克船长把亨利拉出客厅,来到甲板上。
布鲁克船长说:"你喝醉了,说了这许多的醉话,让清凉的江风吹吹你,让你那个脑震荡还 未痊愈的脑袋瓜清醒清醒!"
太阳已经偏西,一天的灼热也渐渐收敛,江风带着凉意,带着阵阵波涛声扑面盈怀。亨利自 觉头脑仍是发涨,后悔刚才说的和做的都有些过分,他闭上了眼睛,想静一静。维克却嚷了起来:
"天哪!难道是日食吗?快看呀!……"
人声嘈杂,客厅和船舱内的人都跑了出来。亨利睁眼,便觉得四周在渐渐变暗,太阳的光芒 在渐渐减弱,平日不能逼视的那一团高高悬在空中的火球,此刻一点一点地被蚕食,终于剩 下了弯弯的如同月牙儿似的一钩,天地之间顿时晦暗如黄昏,亨利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一团 正义之火,也像这将被蚀尽的太阳一样,行将熄灭,但它能不能也如太阳那样蚀后复明,重 新燃烧呢?
有谁能理解他?……
日蚀方过,传令兵传来了英国全权大臣璞鼎查和海军陆军司令的命令,明天,公元一八四二 年七月五日,编成一个先锋舰队、五个纵队的七十三艘舰艇和陆军四个旅七千人,将浩浩荡 荡向西挺进,开始远征军对大清帝国的最致命的一击,发起计划周密的扬子江战役。
太夫人和夫人所乘的四舱带顶楼的大船缓缓南行,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一直硬挺着腰、脸上 堆着笑的英兰,顿时散了架,竟像一只面口袋,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疲惫和劳累之色随即也 就把笑意驱赶干净了。
旁边的天寿不但不来扶,反而跟着也就地坐倒,还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仆葛成和小厮青儿看着这姐弟俩不成体统的样子,哭笑不得,又不敢多嘴,只能互相望望 而已。
姐弟俩垂头默坐片刻,还是天寿先打起精神,满眼怜惜地望着英兰,说:"姐,真正累苦了 你了!……"见英兰只是勉强睁眼笑笑,又垂下眼帘,还微微地摇摇头,天寿不由得又添了 一句,"要做一个贤妇可太不容易了!"
听到这句比一般的赞美分外亲切和贴心的话,英兰唇角轻轻一动,带出一丝既苦涩又甜美的 微笑。
上年冬天,大病初愈的天寿赶回山阴葛家,才发现偌大的总兵府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护院守 墓的兵丁,都是葛云飞生前的亲兵,不肯立刻散去,要守护将军英灵直到逆夷被剿灭。他们 当然都认得这个在定海之战时寸步不离葛将军的小天寿,唏嘘感叹一番之后,告诉他,因为 逆夷占了宁波,还不时四出骚扰,兵锋所至,近到余姚,离山阴已是朝发夕至,情势十分危 急。为使将军泉下安心,众人苦劝太夫人和夫人外出避难,离海边越远越好。正好夫人的亲 妹子托人捎信,邀姐姐一家到她那里闲住散心,所以全家人都去了镇江。
天寿赶到镇江,姐弟重见,自然十分欢喜。很快天寿就发现,英兰已成为葛云飞去世后这个 大家庭的管家婆了。
由于有舍命夺主尸的大功劳,英兰在姬妾辈中鹤立鸡群,得着了二两月银的最高待遇。久病 的夫人时不时地以"妹妹"相称,太夫人还一再表示,将嘱请地方官员上表朝廷,为英兰姐 弟报请旌奖,不但天寿得正途出身为吏为官有望,英兰甚至能获皇恩封诰也说不定呢!这怎 么不使英兰感激涕零!
英兰素来明敏果断,一旦进到这样的地位,家中的大小事务便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葛云飞的 隆重的丧葬大礼要她操持;遣散大部分姬妾家丁婢仆要她承担;由山阴来镇江,从预备到起 程以及途中起居饮食、到了住处的安置等等一应杂务,都要她全管;到镇江之后家务总揽就 更是非她莫属了。
家务原本繁杂,英兰又十分认真,事无巨细,都不肯潦草,极是耗神伤身。难怪天寿第一眼 几乎认不出姐姐了:眼圈乌黑、皮肤发暗,消瘦又憔悴,仿佛老了十多岁。
听英兰不无骄傲地说起自己在家中当顶梁柱的情形,天寿不由得叹道:"戏里头大贤人都把 享虚名而受实祸称作不智,姐姐你这简直的是无虚名还受实祸呀!"因为英兰所作所为,都 须以夫人名义施行,好了是夫人持家有方,错了是英兰不听教训。至于英兰再三提及的太夫 人的重要许诺,只要没到手,那就是虚的。
英兰对此却并不在意,笑着回答天寿说:"难道我空负才具,浪掷一生不成?能施展驰骋一 番,不负将军昔日宠爱,也是乐事一桩!"天寿虽做不以为然状,心里又不得不感叹姐姐对 姐夫的一片忠心。
夫人的妹夫姓姚,是苏省数得上的富商,做着钱庄、银楼和绸缎买卖,在镇江城内有好几处 住宅房产,他们就住进了其中一所:四进院落,一座雕梁画栋的玲珑小楼,还带着一处有亭 台有水榭的美丽花园。夫人的妹妹每天都来相陪,饮食日用她全都包下,样样是镇江城里最 上等的。听说太夫人喜欢吃扬州二梅轩的蟹黄包子和文杏园的烧麦,姚夫人便每日遣人过江 去提两笼扬州点心来孝敬老人。太夫人原先对夫人的这一门商人亲戚看不上眼的,这次倒欢 喜不迭了。
天寿冷眼看去,知道姚家也有不少赚头:太夫人和夫人都是朝廷命妇,葛云飞将军为国捐躯 更是名满天下,镇江的达官夫人们没有不来拜望的。夫人的妹妹借以认识了这些平日她想见 都见不着的贵妇,以后,这都是她家钱庄银楼和绸缎铺最好的主顾。英兰舍命夺尸的故事也 在这些命妇中传开,备受赞赏,都夸太夫人大贤大德,教子有方,治家有方。
他乡虽好,终非久居之所。太夫人总惦念着儿子坟墓孤单,一旦得知逆夷已从宁波退走,便 急着要回山阴。无奈夫人病体总难康宁,畏惧中暑和旅途劳顿不敢轻易上路。拖到上月中, 逆夷破乍浦占上海的消息传来,无论如何不能再留,还要将姚夫人全家带回山阴避难。于是 两家的大包小包、箱笼物件以及雇船雇挑夫等等一应繁杂事务,又都交到英兰手中。姚家财 物之多自不必说,就是葛家到了镇江以后,受馈赠和购买的东西也很可观,英兰已经花大价 钱雇了五只大船,还不一定够用。
不想,逆夷攻进苏省的消息,几天内已经道路传遍,外间讹言朝夕数变,人心惶惶,移居出 城者一日多似一日,城外土匪也就乘机而作,从五月十六日起,西门外天天有迁移避难户遭 抢劫的事情;最厉害的那次,数人煽惑,千百人群起呼应拥上码头,竟把一胡姓富商的成百 箱笼顷刻间抢劫一空,府县各官竟也不派人前往弹压。后来胡姓富商当厅哭诉,才抓了几名 抢匪党羽,又不重惩,于是城外奸民抢劫之风愈演愈烈,道路再无宁日。
有鉴于此,太夫人当机立断,保住人最要紧!于是只带随身物品和少量金银细软,所有大件 箱笼,都留在镇江住处,由英兰姐弟率领老仆葛成、小厮青儿和五名婢女仆妇、十名家丁看 守,等逆夷退走或是道路宁靖之后,再运送回山阴。
英兰于是又忙着重新收拾打点,将大件箱笼一一清点锁进空屋,为避人耳目,退掉了合乎命 妇身份的大官船,而改租不起眼的四舱民船。昨夜英兰一夜没有合眼,为太夫人和夫人准备 途中饮食和常用物品,天亮之后又忙着准备车轿,伺候她们用过早点之后,毕恭毕敬地请她 们上路,一直送她们到了西门桥码头,送她们上了船。即将开船之时,突有官府的巡役上来 盘查阻拦,说是上官有命,凡举家迁移者,一概以摇动人心论处!这些人提刀拿枪,一个个 虎吼狼嚎,恶声恶气,要没收船只拘拿惑众之徒,说着就冲上船来收缆抢舵,不准起锚。因 为乘坐的是民船,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命妇身份,太夫人和夫人受到了命妇从未受到的惊吓 。又是英兰上去打交道,以婆婆年迈、姐姐病重再三求告,奉送了二千钱才算放行。
这就怪不得太夫人和夫人的船终于开走后,身心交瘁的英兰倒地不起了。
姐弟俩终于站起身的时候,天寿笑道:"她们一走,姐就能当一回真正的家主婆了!"英兰 虽然劳累疲惫不堪,脸上一直还保持着跟她身份相称的微笑,听得这么一句话,竟眼圈儿一 红,差点儿落下泪来。天寿慌忙问是怎么了,英兰拭着泪,强笑着说没事儿,灰迷了眼睛… …老太太和太太在头上发号施令,少不了出难题使绊子,这么大一家子事全压在她一人身上 ,都赞她英兰贤惠能干,少有的当家姨奶奶,可多少难处多少委屈跟谁说去?……
徐缓而清越的钟声从城内传来,在耳边轻轻震荡,抚慰着他们忧郁苦痛的心。英兰抬头望望 ,说:"兴善庵在敲晨钟了。我们去烧炷香,保佑老太太和太太一路平安。"
兴善庵离他们的住处不远,英兰与庵主老尼悟性有过几次交往,所以她烧罢香被让进客堂侍 茶,悟性陪着说话。
得知英兰姐弟刚从码头送罢太夫人和夫人,悟性连忙笑道:"求奶奶开恩,告诉我个实信儿 。连奶奶这般凡事有成算的女中豪杰都赶着把老夫人送出城,莫非那逆夷真的要打进来不成 ?"
英兰连忙摇手:"不相干不相干。我们家老太太和太太离家久了,放心不下,家里着人送了 信来,说宁波逆夷已经绝迹,要不是太太身子不好,早就动身 了…… 总督大人和海都统 不是都出了安民告示吗?我看你庵外影壁上就贴的有嘛!"
刚才进庵前,英兰姐弟还看了一会儿那位驻守本地的京口副都统【副都统:清代军制 ,全国官兵,有八旗兵和绿营兵(汉兵)。统领八旗兵的,有将军、都统、副都统、参领、副 参领、佐领、骁骑校等武职官员。副都统为正二品。】海龄的告示,告示上说:夷船 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而崇明、福山、鹅鼻嘴、 山关一路天险,夷船必不能驶入;即 便驶入,本副都统立即提兵出击,已有制胜奇策,尔民不得谣惑迁移云云。上官如此,也就 难怪巡役们对避难出城的居民百般刁难了。
悟性道:"告示作不得数的。奶奶耳目比小尼灵便得多,总有确信儿的。"
英兰无可奈何地笑道:"我知道的也就是如此。前日还听提督府的奶奶说,朝廷因夷船将北 上山东再攻天津,她们一家要跟随老爷移防登州呢!"
"哦,哦,"悟性显然放心了许多,复又疑惑道,"既是如此,为何所有城门天大亮还不肯 开、天不黑就关,又把东门用砖泥封死,不是怕夷人打得来又为的什么?最不可解是满城捉 汉奸,前些日子捉了汉奸还送进衙门监禁拷问,这几日连问都不问,捉了就杀头!昨日还在 前面一条街上杀了三个哩,也不知道汉奸是个什么样子,我看那一个个倒都像是乞丐……"
"汉奸化装成乞丐来打探军情也说不定。"英兰解释着说。
"若是逆夷不来镇江,又何须捉什么汉奸杀什么人呢?"悟性一脸不忍之色,说得英兰也只 得摇头连说我也摸不着头脑,又劝悟性,为防万一不如及早离开,不管逆夷来是不来,躲一 躲总没坏处。悟性一向清淡清瘦的出家人面容竟也泛上愁苦,蹙眉叹息,说,云游半生,好 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处称心如意的落脚处,打算埋骨此庵的,怎么能走呢?……两人说着,茶 水已喝得没有了茶味,英兰才想起烧香以后,天寿就没有离开神堂。
天寿一直跪在观音大士的神像前。
他双手捧着燃着的线香,一拜再拜,虔心祝告,求大士指点,然后拿起神像前那对悟性从南 边带来的檀木卜占板,轻轻朝地下一摔,两块占板跳了跳,呈现出一阴一阳的吉相。天寿绝 不相信,又摔,不料还是一阴一阳!天寿急了,拿起占板狠命一摔,占板蹦起来老高,其中 一块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天寿眼睛盯着它,心怦怦直跳。是吉相他不相信,嘴里又在不住地 念叨着:千万可别出来个凶相,就是出来个平平相也不好啊!……他心慌气喘,连自己也弄 不清楚到底要的是什么……占板终于扑嗒一声停下来,两个占板又是一阴一阳!天寿愣了片 刻,又扑通跪倒在蒲团上,双手蒙脸,一动不动,心乱如麻。
英兰和悟性慌忙进来,一看这景象,反倒愣住了。悟性说小爷你占的什么〖CM(35〗事?这 不是吉相吗?天寿皱眉说〖BF〗:"我摔了三次,都是这种样子!"悟性笑道:〖BFQ〗〖CM )〗"连得三回吉相,难得的佳兆哇,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天寿发急,大声地连连说:"不 对不对!一定不对!无论如何不能是这个样子!"英兰关心地问:"你到底占的什么?"天寿 咬住嘴唇,红了脸只不做声。
悟性笑着对英兰说:"男人女相主贵,你的这位小弟日后定是贵不可言了!"
英兰笑道:"不相关的事,他从小学唱昆旦,言行举止练成了这副模样,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又转脸问天寿,"你倒是怎么啦?"
天寿能说什么呢?
昨晚他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直到现在还清楚得如在眼前--
他在万山丛中迷了路,山峰耸峙、林密天暗,他满头满身冷汗淋淋,终于沿着一道溪水找到 了一个洞口,那溪水像是他家听泉居的泉水,那洞口又跟幼年时路过肇庆时去过的那个双源 洞相似。他立刻进洞,在石笋石柱间探寻。他在探寻什么?在找出路?在找丢掉的东西?在 找什么人?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他能感觉出来,他要找的对他一辈子非常非常重要。
他拼命地找、找,心急火燎,又是恐惧,又是悲酸,又是企盼,又含着说不清的奇怪的喜悦 ……老天爷!那不是胡昭华胡大爷?那边昂首挺立着的不是姐夫吗?天寿扑了过去,却都是 冷冰冰的石柱……
窄窄的路径拐弯了,里面竟有个石屋,屋里竟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张椅子。走得很累的天寿 赶紧坐下来歇腿,冷不防对面的椅子上有人说话了:
"伸出手来,数数你的脉搏!"
天寿吓得几乎透不过气,这是亨利的声音!这是每次他来状元坊给自己诊病时候说的第一句 话。天寿习惯地一缩身子,像那时候一样使劲低下头、扭过脸,不跟他照面。纵然知道自己 已经病得又黑又瘦完全脱了形;纵然知道许多年不见,他绝不会认出当年的小四弟,但天寿 宁肯立刻就死,也不愿意让亨利知道真情……
然而,他又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看他的比小时候颜色深了许多的鬈发,看他的深蓝色的令人 心醉的温和的大眼睛,看他线条刚劲的丰润的嘴,看他连着鬓角的拳曲的胡须,看他微微凸 出的中间有一道好看的凹槽的下巴颏……他从幼年认识亨利以后,先是跟他本人来往,后来 又经常拿出他留下来的纪念小像看来看去,从不像一般人看夷人那样视为鬼怪狼犬,反倒越 看越觉得顺眼好看……自从离开宁波,身负国仇家恨的天寿,明知不应该、没道理,还是时 时刻刻地想念他,现在他就在眼前,难道竟错过?他鼓足勇气,满面羞怯,对着亨利抬起了 眼睛……
不料亨利很不愉快地冷笑着说:"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天寿像是挨了重重一拳,羞愧至极,恨不能找个缝隙钻到地里去。他立刻蒙着脸哭了起来。 哭泣中,他隐隐约约觉得亨利站起身,走过来,突然伸出长长的双臂,一下子就把他搂在了 怀里。他的怀抱温暖如春,他的面颊和嘴唇柔软芳香,天寿一时间心身如火、热血如潮,说 不出的焦灼和慌乱,既甜美又恐惧,惶惑间伸手推了一把,亨利叫道:
"你为什么要推开我?我们从小就发过誓的,你一定得嫁给我!……"
天寿恍然觉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是他终究没有成为真正的女人,他不能得到他在戏里演 的杜丽娘、崔莺莺她们追寻的一切。天寿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呻吟,是呜咽,说: 我不能,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亨利猛然松开了他,怒吼了一声,推开一面墙上的窗棂,跟着就跳了下去。窗下是墨绿色的 深潭,很沉闷的咕咚一响,甚至没有溅起水花,只有一圈一圈的水纹,亨利消失了……
天寿扶着窗框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天还没明。
枕上的天寿,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户,反复回味、咀嚼着梦中情景,历历往事也翻江倒海地 再现眼前--
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每想到自己身上那桩最大的秘密,天寿的心就浸进了冰水中。更何况他 从演戏中不仅开启了情窦,也懂得了廉耻。他演过的那些数不清的贞妇节妇,杀身成仁的费 宫娥、雪艳娘,舍情取义的李香君,都在时时告诫他;他自己一家因英夷的鸦片和随之而来 的战祸家破人亡:听泉居被英夷强占,父亲怒病交加而死,他最敬爱的姐夫在英夷的炮火中 罹难,他怎么能恋上一个英夷鬼子!住在状元坊的日子里,他为大姐媚兰羞愧;那么自己这 一段情,与媚兰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大差别?……
在疾病和矛盾中苦苦煎熬的天寿,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逃离了宁波。
本以为就此剪断情丝,一了百了,谁想情生魔障,梦绕魂牵,他难道就摆脱不了它的困扰、 煎熬,就真是无穷无尽了吗?更苦的是他无处诉说,想要一吐心头块垒都不能够。从小如此 ,现在如此,想来这一辈子都会是如此了。
今天借着来兴善庵上香,天寿以昨夜梦境为由,在神前暗暗祝告,求神指示:他与所恋之人 ,究竟有没有缘分,能不能成就婚姻?他明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如 果占板向他显示凶相或是平相,他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连续三次吉相,他只能当 做是神对他的揶揄和嘲笑,对他的想入非非的惩罚……
站在一边的悟性见天寿只是不做声,便笑道:"三卜皆吉,怕是红鸾星动,小爷莫不有婚姻 之喜?"
英兰叹道:"世事纷乱如此,哪里顾得上替他说亲!只好待事定以后了。"
悟性笑道:"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缘字去。机缘到了,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哩!"
天寿突然扑倒在悟性脚下,呜咽着说:"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发出家!"
英兰大惊:"你疯了吗?"
悟性也惊异地笑道:"小爷在说笑话呢!"
天寿两泪双流,仰着头,痛苦地哀求说:"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师傅你就收了我给我剃度了 吧!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记得小时候的天寿极是爱哭,就像是满身露珠的清晨的娇花,略略一碰就泪落如雨。经了定 海之战、宁波之病,英兰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泪了,而代之以沉默,一种包含了最初的冷静和 成熟的沉默。今天这是怎么了?英兰生气地对悟性说:
"不要理他!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花样儿。我这当姐姐的好歹总能养活他一辈子吧,他倒不 肯,今天要搭班唱戏,明天要回家种花种树,后天又说要去经商,如今可好,竟想出家!有 什么正经!"
悟性笑道:"我说呢,小爷定是糊涂了,一时心血来潮,要出家也不该到我们这尼庵来嘛, 你是当和尚的,怎么好拜我这尼姑做师傅呢?"
天寿张口结舌,顿时脸涨得通红。英兰说别在这儿跟庵主瞎捣乱了,早点儿回家要紧。悟性 连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闹,人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三人急忙赶到庵门口,只见人流塞满了窄窄的街巷 ,攒动的人头喊着叫着笑着,拥向城中最热闹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儿看到英兰姐弟,转身跑过来禀告说:海都统的手下又在小客栈里搜到了三个汉 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杀头示众了!其中一个汉奸贼大胆儿,一个劲儿嚷叫自己不是汉奸, 还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说说笑笑哩!众人都夸此人英雄了得,都要跟着去,看看他杀头落地还 能不能笑!……小爷要不要去瞧瞧热 闹?……
天寿厌恶地挥手说,"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叹道:"作孽呀,谁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哩!……"
出门之际,英兰发现庵门上粘了一张贴子,便指给悟性,三人凑上去看,却是四句诗: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
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
悟性皱眉道:"说的是些什么!胡乱张贴,竟贴到尼庵来了,不成话!"
天寿忽然紧皱眉头,小声道:"莫非这前一个胡人说的是满人,后一个胡人说的是英夷?……"
悟性一听,大惊失色,哆嗦着手赶紧把纸撕掉,悄声地叨叨:"也不知哪个短命鬼干的,这 不是要我的命吗?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还是早早打点云游 去…… "她来不及多说,捏 着那纸团儿转身回庵堂去烧掉最要紧。
天寿望着悟性的背影,轻声说:"姐,我们也要尽早离开才好。"
英兰笑道:"有你姐夫这张护身符,用不着担心。"
姐弟俩都不愿看行刑杀人,但回家必须从大市口经过,纵然穿小巷绕弯路,也躲不开满坑满 谷的看热闹的人群,听不完他们兴致勃勃的大声谈笑:
"哈,那人真是条汉子!面不改色,连一丁点儿汗都没出,我亲眼看见的!"
"我亲耳听到他一面笑一面对刽子手说,他是个穷汉,没有钱,但脚上的新靴子是真正好牛 皮,情愿相赠,只求老兄把活儿做得干净痛快!……瞧瞧,全不把杀头当回事儿!……"
"他还笑模笑样儿地一个劲儿地央告行刑官,说他一辈子就爱唱戏,开刀前再让他唱一口儿 呢!……"
"行刑官答应了没有?"
"不知道哇!……人家临死之前就这么个心愿,总该答应才对吧?……"
"哎呀!这天色怎么回事?像是变暗了……"
"你见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从大市口人头攒动的中心,忽然飞出又响亮又高亢的昆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
《千钟戮》中这支《倾杯玉芙蓉》,几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清代中叶,昆曲全盛时期,许多名剧在全国各地传唱。"收拾起" 是指《千钟戮·惨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指《长生 殿·弹词》一折中的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但是这位临刑者的声调又高又 脆韵味又厚,顿时震慑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拥挤,嘈杂混乱的大市口刹那间静了下来,人 们就像中了魔,瞠目结舌,又惊又喜又怕,任凭那如同浸透了血泪的悲壮苍凉的咏叹在空中 回旋萦绕,回旋萦绕……
天寿猛然抓住了英兰的手,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小声地说:"天爷!是他!是他呀!……" 说着拉了英兰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拼命地挤过去。
这时,人群中却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终于发现天色不对头了:
"哎呀,天怎么暗下来了!……"
"莫非这杀人行刑触怒上天?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来越暗,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只剩半个,还在一点一点消瘦,远处街巷传出一阵又一 阵敲铜盆敲锣鼓的声音,有人大喊出声道:
"不得了啦!天狗吃太阳啦!……"
唱曲声戛然而止,受刑人用他唱曲的极亮极响的声音大吼道:
"冤枉啊!--"
几乎与这凄厉的呼叫声同时,天寿和英兰也在大叫:
"刀下留人!--"
犯人喊冤不会引起行刑官注意,有人胆敢出来阻刑,高叫"刀下留人",却是行刑官从未遇 到过的;而突然降临的日食,以及由此造成的百姓的惊慌混乱,使同样惊慌的刽子手和行刑 官犹豫,停止了斩首示众。
他们害怕违背了天意受到天罚,但诛杀汉奸是海龄将军的将令,违了军令得受军罚,所以最 好的办法是把这一干人犯通通押送到将军府,请海大人发落。
行刑官觉得纳罕的是,方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临刑前还谈笑自若、高唱"收拾起大地山河 一担装"的犯人,一见从人群中挤过来高喊"刀下留人"的一男一女时,竟一口气上不来, 昏死过去!阻刑的二人声明自己是本城官宦人家,犯人是他家从外地来此探亲的兄弟,决非 汉奸!行刑官见他们气度不凡,乐得卖个人情,给这个昏厥犯人松了绑,由兵役半推半扶地 离开了大市口。
海龄的都统府,离大市口不过一里之遥,飞檐翘角、巨梁大柱的府门比四周民居高出一倍, 离得很远就能看到。一行人绕过高大的影壁,刚走到府门前,便听得里面"嘭"地大响一声 ,像是砸碎了陶瓷器具的光景,还夹杂着怒骂和呵斥,跟着便见本县钱县令从府门匆匆而出 ,满面通红,嘴里不住地喃喃道:"这算什么话!这算什么话!……"
行刑官与县令相熟,赶忙上前请安并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钱县令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道:"快不要提起!我好心劝他,时局不稳,前途未卜,安抚 民心为要,不可随意拿人捕人,万一激起事端,如何向朝廷交代?真是毫无涵养可言,一触 即跳,反倒责骂起我来了!……纵使官高品高,也不过总揽军事大局,我这地方父母官还归 不着你管嘛……"
见钱县令过于激愤,竟不顾场合口出怨言,行刑官连忙接过话头:"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海 都统为人刚正不阿,凡事十分认真,二品大员,又是满洲人,贵胄脾气在所难免……到底为 了何事?"
"还不是那件事!他前后数次,着人送来数十名汉奸,要我审问定罪,我一一审过,并无英 夷奸细,都是城外百姓,连英夷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内中只有两个小偷,数名流浪汉。我 将小偷各打三十大板,枷了半日示众;流浪汉全都掌嘴二十驱逐出境,也算得是乱世用重刑 了,他倒责我卖放汉奸,还说要严参【严参:上弹劾奏章叫做"参",严参表示严厉 弹劾。】!我也不客气顶了他一句,拿不出一件勾通英夷的证据,凭什么将人家定罪为 汉奸?不等我说完,他登时大怒,一脚把桌边那一人高的大瓷瓶踢倒踢碎,瞪着眼睛喝道: 谁说非要有勾通逆夷的凭证才叫汉奸?告诉你,汉奸汉奸,奸诈刁钻心怀二意的汉人,就是 汉奸!……"
"啊?!这叫汉奸?……"行刑官也目瞪口呆。
"是啊,汉奸哪有这么一说嘛!真正岂有此理!他说我坏了他的军机大事,还敢到他面前摇舌 鼓唇,跟着就把我给轰了出来!……你说,这成什么话?真是难与共事,难与共语!……"
都统府门前散开的兵丁们忽然都紧跑慢赶,站直身子挺胸列队,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强壮、面 色黧黑、浓眉豹眼、身着黄马褂的大人大踏步地迈出门槛,在台阶上站定,一手叉腰,一手 指定钱县令,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给我听明白了!下回你再把拿住的汉奸给我轻轻放过,我就拿你当汉奸给办了!"
钱县令呆立片刻,低头长叹,对着像训斥仆役一样训斥他的海龄海都统,略一拱手,钻进他 停在影壁边上的蓝呢小轿,匆匆离去。
海龄瞪眼看着钱县令的四人小轿转过街口消失,怒气似乎平息了几分,一个大转身就要回去 ,突然停住,又翻过身来,一双豹眼盯住了行刑官:
"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准备悄悄退走的行刑官,在海龄灼人目光的压力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再 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跪倒,禀告说:"小的奉命将拿住的三名汉奸押往大市口斩首示 众,不料将要开刀之时,天降日食之象,仿佛示警,小的怕此时行刑于大人不利、于军情不 利,不敢自专,特地转来请大人定 夺…… "
看上去刚愎自用的海龄,不由得暗自沉吟。民心得失如何如何重要,那是汉人儒生们夸大其 词。当初老祖宗满洲八旗打天下,铁蹄踏遍中原,杀得汉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后来还不是 稳稳当当地坐了江山!但是天意却绝不可违抗。况且方才的日食也使他暗地心惊,不知是什 么凶兆,原来应在这件事情上!
见海大人脸色转霁,行刑官又怯生生地小声补充道:"其时犯人喊冤,又有人大叫刀下留人 ……"
海龄面孔一沉,豹目陡张:"是谁?"
行刑官回头指一指站在远处由老管家葛成、青儿等婢仆簇拥着的英兰、天寿姐弟,继续小声 禀告:"他们说是宦门家眷。"
海龄想了想,说:"都给我带上堂来!"
这边围着英兰姐弟的管家婢仆都面露焦灼。大户人家的女眷去过一次公堂,是非常丢脸的事 ,若被太夫人和夫人知道,英兰吃罪不起。大家一齐望着英兰,英兰倒十分镇静,她略一思 索,对老管家葛成低声说了几句。葛成连连点头,反身快步跑到台阶前,在离海龄不到十步 远的地方跪倒了,款款地叩了个头,说:
"禀大人,我家小主母来请拜会府上的郭夫人。"
海龄浓眉一耸:"什么?"
海龄乃满洲镶白旗郭洛罗氏,他的夫人被汉官汉人称作海夫人,知道他家世系的也有称之为 郭夫人的,所以他不免诧异。
"上月郭夫人来我们住处拜望过太夫人和夫人,太夫人和夫人一直因有病在身未能回拜,很 是抱歉;这次回乡又走得匆忙,特地嘱咐我家小主母一定要来回拜,替她们问候郭夫人…… "
海龄想了想,问:"你们府上尊姓?"
"我们老爷姓葛,原在定海总兵任上……"
"哎呀!原来是葛大人宝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海龄凶神恶煞般的表情骤然舒放,脸 上甚至带出一缕生硬的微笑,"葛大人为国捐躯,英勇阵亡,最是在下敬重之人!生前未能 晤面领教,在下一直引为恨事。所以一听说太夫人夫人来京口探亲,便命内人前去拜望…… 怎么,太夫人和夫人已经回山阴原郡了?"
"是,今天一早走的。"
"那么,这位小主母是……"
"是我们府里管事的姨奶奶。"
"听说,有一位收集残卒,夜入英垒,勇夺葛将军遗体归葬的如夫人……"
"就是我们这位小主母。"
海龄远远朝英兰一望,赞叹地点点头,嘴里轻声地说着"失敬失敬",略略地拱了拱手。那 边英兰也就略略地把头低了下去。管家见状,趁机指着被兵役看管着的天禄,说道:"他是 我们小主母的兄弟,因到山阴寻亲不着,跟到京口来寻,外乡口音,又四处打听我们家的消 息,看去必是形迹可疑,难怪要被大人手下当汉奸拿获的……"
海龄的脸又一沉,说:"这些奴才!办的这是什么事!"他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去了, 把这些人晾在府门口,面面相觑。
好在过了不多久,都统府的管事官就出来了,先向老管家葛成传达都统夫人的邀请,请葛府 小主母后堂相见,然后又向行刑官传达都统将令:三名人犯就地开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天禄与同时被拿的另两名外地人一起,赶来英兰面前叩谢救命之恩,英兰连忙逊谢,对着天 禄好一番慰问。天寿叫了一声"二哥!"抓住天禄的手,眼圈跟着就红了,立刻转开脸叫青 儿去喊轿子,好陪天禄回家歇息。
天禄在大市口刑场的生死关头猛然见到天寿,悲喜交加,心绪震荡,一时支持不住而昏晕过 去,这一阵虽然还气虚身软,却已恢复了自持和常态,又开始打趣小师弟了:
"你看你,现在才掉眼泪儿,可不晚了?要是刚才在大市口我受了那一刀,连你的泪都没得 着,可不亏了?……"
"讨厌!还是把尖嘴铁锹!"天寿笑着嗔骂一句,回头对姐姐说,"我领二哥先回去啦!"
英兰说:"不行吧,郭夫人上回看见你喜欢得了不得,说你跟她的一个什么亲戚长得很像, 要是知道你过她府门而不入,怕要不高兴的。叫老葛成和青儿带天禄回去,洗洗涮涮,歇歇 气儿,用些茶饭,我怕他饿坏了也渴坏了。"
英兰说得有理,想得周到,等天禄上了轿子,英兰姐弟才走进都统府。
海龄都统的夫人,竟降阶而下,在摆满了一盆盆茉莉花的后堂门前迎候英兰姐弟。这异乎寻 常的礼敬使客人惊异。进了东暖阁,又让英兰姐弟上坐在正对着门的主客位上,英兰连忙辞 谢说不敢当,请郭夫人上坐。夫人笑道:"我见天价坐炕坐惯了,不爱坐那椅子,你二位就 请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姿态优美地坐上南窗下的长炕,挨着炕桌,倚着又厚又软又大的绣 花靠枕,白白胖胖、戴了三四个戒指的手,搭在锦缎制成高矮合适的扶枕上,看上去非常舒 适安闲。
英兰姐弟仍然站在那里,英兰笑道:"郭夫人,实在不敢僭越。"
郭夫人道:"今儿个你们是客呀,就坐坐何妨!你们太夫人、夫人又不在这儿,怕什么!再说 侧室偏房又怎么啦?只要贤惠能理家会生儿子,早晚还不扶了正?以你的姿质才干和忠心, 要不是葛将军为国尽忠而去,准能当上夫人!……快坐快坐,坐下了好说话儿!"
看着慈眉善目满面是笑的郭夫人,天寿怎么也没法拿她跟她的那个严酷暴戾的都统丈夫相提 并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阳春三月,一个三九冰霜……英兰那边告了罪,招呼天寿一 起坐下。
"我们老爷啊,最敬重你家葛将军,说汉人汉臣里边,难得有葛将军这样赤胆报君忠心为国 的!"郭夫人慢声慢语地笑着说,"所以上月一听说葛太夫人葛夫人来到京口【京口: 是镇江的古称。清代在镇江及丹徒驻有八旗军,称京口驻防旗营,俗称京口满城,由江宁将 军兼辖。】,就紧催着我过府拜望;今儿知道是葛将军府宝眷要来,又嘱我殷勤接待 ,不得怠慢……我们家来京口以后,这样的事还没有过呢。"
英兰和天寿当然能领会话中含意,"这样的事"指的必定是殷勤接待汉官家眷,或者还包含 着殷勤接待并非正头夫人的女客。英兰姐弟不论心里怎么想也要做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的 样子。
"我们老爷对葛将军如夫人舍命夺尸的壮举更是赞不绝口,说是可上《列女传》,可入《无 双谱》,"郭夫人目光抚慰着英兰的面庞,亲切地说,"我也是羡慕得很啊,你着实为普天 下的侧室偏房争了一口气呀!那日到你家府上,碍着太夫人夫人不能与你多说说话儿,心里 一直怪不痛快的,今儿有了这么个好机会,可真叫做天从人愿啦!……吩咐茶上【茶上 :满洲贵族官宦人家,通常设有茶房,负责给客人备茶斟茶,为府中病人煎药熬汤,制作糕 点蜜饯等,府中人称之为"茶上"。】,上果盘点心,上茶。"
英兰天寿姐弟俩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这位夫人的殷勤亲切,超过了常情,为什么 ?是祸还是福?
穿着五颜六色但式样相同的镶花边缎坎肩的侍女们,川流不息又悄默声儿地进进出出,用漂 亮的银托盘把一样样精致茶点端上主客的桌面:
四品京果:冰糖核桃、五香花生、水晶金杏、蜜饯苹果;
四品点心:蛋黄酥、椒盐饼、四喜饺、千层糕;
八色饽饽:大饽饽、小饽饽、蜂蜜点子、鸡蛋印子、梅花酥、玉露霜、芝麻酥、夹馅饼,外 加一大盘红白馓子。
最后,又有两名侍女抬进来一只高高的银茶桶,立刻用银碗盛出色泽金黄、热气腾腾的奶茶 。这是用牛奶、黄茶、奶油和青盐煎熬而成的,才一出桶便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一直在南 方各地辗转的天寿从来没有见识过,英兰当这几年姨奶奶,倒还在葛云飞的满洲同僚府中尝 过两三回,知道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面对放了满满一桌子的盆盘碟碗,客人感激主人的盛情 ,英兰又站起躬身致谢道:
"夫人您太客气了,按我们的位分,原不该受得这样的款待的……"
郭夫人拿着手绢儿轻轻一挥:"快坐下吧,不过多几样饽饽罢了,也是前儿个祭祖做供品的 时候多做了些个,你们来得巧,也尝尝新。别说什么位分不位分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个!偏 房侧室又怎么啦?我还是打那儿过来的呢!……"她告诉英兰,当初她是海龄的侧福晋,进 府不到五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福晋因病去世,海龄便将她扶了正。她感慨不已地笑道:" 打那阵子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眼下孙子都抱上三四个了,敕封诰命也早就领了,谁还记得 早年间我那位分呢?"
英兰不料郭夫人能对自己说这样的知心话,不免有些伤感地说道:"那是夫人您的福大命大 ,常人谁能比呀!"
"唉唉,怪我把话说左了,可真不是想伤你的心。我是实话实说,你别见怪,要是葛总爷不 走,论你的才具心胸,论你们葛爷的见识,再看看你们夫人的病病恹恹的身子骨,你升上主 位还不是早晚的事!……可惜葛总爷早走了一步。可你这一番舍命夺尸的壮举着实声名远扬 啊,听说京里不少名士赋诗作词赞颂哩,等平定了逆夷,朝廷论功行赏,博得个封赠也说不 定呢!"
英兰苦笑道:"未亡人不作此想了……"
"我们老爷就说过,事定之后,他一定要上奏折,请朝廷不拘一格重奖此战中为国尽忠之人 ,并重刑所有汉奸,一个不赦!"郭夫人说到这里,慈眉善目中竟也流露出几分丈夫气概, 让人联想到她那面目严酷的丈夫。她见英兰只是低头不语,知道触着她的伤心处,便立刻把 话题转到天寿身上:"你的这个小兄弟怎么生得这么好?画上人儿也似的,上回我一见他就 喜欢不够,老觉着他像我们哪家亲戚的小郎儿,回来想想,再想不起来。他怕有十五六岁了 吧?还在读书吗?"
正问在英兰姐弟的尴尬处。天寿已经十八岁,但终是那么娇小玲珑,像个童子,他的真年龄 必须隐瞒,因为年过十六的男子是不能进入人家内庭的;天寿又是梨园子弟,这也得隐瞒, 因为戏子也是不能入官宦人家内庭做客的。所以天寿只能腼腼腆腆地低头不语,脸也渐渐地 红了,英兰含糊地回答道:
"他呀,总也长不大,没多少出息!……"
"可别当着人这么说他!我听说他还陪着你一道去夺葛总爷回来的,是吧?真是个好孩子!" 郭夫人眯着笑眼,片刻不离天寿地看,说,"你没见过我那两个儿子,都是弓马出身,领兵 作战,五大三粗,哪有他这么精致秀气!……"
英兰看郭夫人爱不够的样子,生怕她说出要认干儿子的话,连忙转了话题:"如今逢着平定 逆夷,正是您府上公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日后升官晋爵,光宗耀祖,俗话说的,将门出 虎子,一点儿也不错的!"
郭夫人高兴地笑起来。英兰趁机问起她自进海龄府后最想问的问题:
"但不知这战事何时能了?前些日还说洋鬼子攻陷吴淞宝山,占了上海松江,离京口也就不 远了,这几天倒不听见有什么信儿了。"
郭夫人道:"咱们女人虽说不与外事,耳朵边常听着,多少也知道点儿底细。那洋鬼子又是 老一套,全数掉头北上,去打天津卫!也真叫蠢,他们总共能有多少兵马?几万里地跑了来 ,死一个少一个,敢欺负到咱们门口来吗?咱们有多少人多少兵马?那可是畿辅要地,天下 的精兵强将都在那儿呢,洋鬼子敢去碰,哼,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说的是,"英兰赶紧点头,却又不甘心地说,"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说不定洋 鬼子来攻京口,就算不全来,来个千儿八百的,也不能不防啊!"
"你就放心吧,京口驻防旗营兵强马壮,镇江城又墙高池深,决攻不进来。"
"半个月以前,吴淞败信传来,城中许多人家都打点着出城避难……"
郭夫人宽容地笑笑:"不光百姓人家,多少官宦富户也都忙着把家眷送出城,跟逃难也似的 ,难怪呀,没经过大事,受不得惊吓。可要深究起来,说他们动摇人心也不为过吧?"
英兰听到这里,不觉凉了半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洋鬼子一旦破城,烧杀淫掠,极 是凶暴,老幼妇孺决无抵抗之力……"郭夫人面露不悦之色,一口把话接过去:"怎见得洋 鬼子必能破城?京口驻防兵马,加上我们老爷新近调来的青州八旗,极是剽悍能战,总不会 是白吃饷银的吧?"
英兰赔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替您老人家着急。您的孙子还这么小,您又上了几岁 年纪,不如趁眼下尚属平静的节骨眼儿,回原籍避一避。"
郭夫人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们家世世代代受皇上厚恩,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我们老爷说了,他要与京口共存亡,我呢,理当与老爷同生死。我若一走,驻防八旗各官家 眷还不都得走?百姓们就更管不住了,那还不得满城大乱?这京口倒真的要守不住了!…… "
英兰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又跟郭夫人扯起别的话题。但此后郭夫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想必还在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一旁的天寿早就如坐针毡,多次向英兰示意告辞:二哥还在家 里等着呢。
英兰终于起身告辞,郭夫人又恢复了最初的和善,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没大毛病, 就是心直口快,说句您别见怪的话,以小夫人您的胆识,您见过的大世面,无论如何都不会 逃难出城的,对吧?"
在她笑眼注视下,英兰真正感到了她和颜悦色后面那压人的威势,便也笑了笑,说:
"我英兰人微言轻,何足道!当初我们老爷殉国之时,英兰死志已定,只是太夫人年迈,夫 人又病体难愈,英兰不能不勉力侍奉,使老爷泉下安宁罢了……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告辞了 !"
郭夫人按礼节挽留了几句便回头喊了一声:"匝哈塔格!"
从东暖阁北小间里,一个身穿蓝绸袍外罩满洲式坎肩的胖丫头应声而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 里,听郭夫人吩咐,她把桌上点心果品装盒给客人带上,便手脚麻利地取盒、压红纸、装点 心果品,装好后用托盘端上请郭夫人和客人过目,所有这些事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了,被叫 做匝哈塔格的侍女不声不响,低眉垂目,非常规矩又非常快捷,一双天足,走起来大步流星 ,浑圆又灵巧的双手,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看就是个旗人家的大丫头,叫英兰羡慕不 已,向郭夫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郭夫人听了也很得意。
后来郭夫人把英兰姐弟送出后堂,那个匝哈塔格也跟在人群中,天寿便觉得那胖姑娘一直盯 着自己看,看得他大不自在。天寿最后向郭夫人揖别之时,那边两道目光像利刀似的,又狠 狠地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番。
天寿心里纳闷,回家路上对英兰说起,英兰哈哈地笑了:"你从小唱戏,千人瞧万人看的, 还怕她那几眼?谁叫你长这么漂亮呢,看就看吧,还能看掉你脸上一层皮儿不成!"
天寿说,她那看法跟别人不一样。
英兰又笑,说八成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儿,思谋着嫁你也未可知。那也是姑娘的痴心,旗下 女孩儿怎么能嫁汉儿呢?英兰话风一转,说:倒是你,老大不小的,也该定个媳妇了,要是 绝了柳家的后,可就对不起爹妈对不起祖宗了。
天寿不料这话又转到自己身上,登时沉了脸,别转头,赌气不理英兰。
英兰赶紧打圆场:"好了,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赶快回家去看看咱家那个死里逃生、命大造 化大的天禄吧!"
要是旁人也像天禄那样上一回杀场,总得病上个把月,白了胡须头发,呆呆傻傻一两年;他 倒好,没事儿人一样!在小师弟面前,还是那个滑稽百出、谈笑风生的二师兄。听说天寿来 镇江这么些日子,三山竟一处也没去过,大为惊叹,说什么也要陪师弟一游。天寿为了让吃 尽辛苦的二师兄高兴,就答应了。他们说好,先去离城最近也最有名气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楼,面对大江滔滔横流天际,远望金、焦二山雄峙两厢,天禄天寿兄弟顿觉 一片辽阔开朗,阴霾半日的心情为之一振,天禄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谓'荡胸生层云'!"
北固山脚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许水雾之气在慢慢上升,从多景楼上看去,如轻纱在微风中舒 缓地飘浮翻卷,衬着绿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红墙,仿佛瑶台仙境一般。天寿立刻反驳 说:
"这里景致哪能用望岳诗句比方!最现成莫过辛稼轩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 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图画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咫尺间,耳边回响着那深深印在心头的 柔和又明亮的声音,对于几天前还身陷囹圄、险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禄而言,真不啻极乐世 界了。他只觉心醉神迷,恨不能闭目享受,恨不能时光停顿,让这一刻无限地延续下去……
但天寿只读了半阕,就不做声了。见他黑眉微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着浩瀚如海的江 面,不知在想什么,天禄便笑问道:
"怎么不往下读?忘词儿啦?还得我来给你提提不是!'年少万兜鍪……'想起来了吗?' 坐断东南战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寿瞪他一眼,足让他心头甜蜜地悸动了好一阵子,只听天寿接过去一口气读完:"'天下 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谁忘词儿啦?我不过是想,要是现如今能出一 个孙仲谋,能像当初赤壁大战大破曹兵八十三万人马一样,把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荡平,通 通赶出中国去!那该有多好!咱们草头百姓少吃多少苦头不说,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楼梯一阵响,腰系围裙、肩上搭一条白抹布的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 类,因为近来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态度格外殷勤,听着天寿的议论,临下楼还要翘起大拇指夸上两句:"这位爷说话,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们小百姓不敢多口, 但凡有这位爷的一点儿心思气概,何至于闹到眼下这般光景!……"
目送伙计下了楼,天禄才看着师弟一笑:"才当了几天官亲呀,就这么样替朝廷着想,果然 不同以往啊!"
天寿眉毛一耸:"瞎说什么!你就不是中国人啦?"
天禄心头一痛,转脸去望着浩浩江水,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慢慢说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战,那是信着琦侯爷的理儿;到了广州,不由我不钦佩林大人,一腔忠 义救国之志,不信不能扫除逆夷!只有这次入了将军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内情, 才从根儿上灰了心!这些天我也细细说给你和英兰姐听了。你想想,这仗咱们能打得赢?别 说是孙仲谋再世,就是诸葛孔明复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胜负在理,一时强弱在力。 咱们占着理,百年千年之后他英夷也是个亏心。可眼下咱们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灯 笼--照舅(旧),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
沉默片刻,两人都坐回到茶桌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天寿放下茶盏,不服地说:"叫你这 么说,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
"办法虽有,那臧师爷的法子,可不是千好万好,必胜无疑的吗?可朝廷肯用吗?……再打 ,也不过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罢了,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儿呢,就先让他一步,咱们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给英夷了?我的听泉居就没了?我爹的坟茔、我家的房子院子园子田地, 就都归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寿激愤地嚷叫着,"朝廷养兵千日,临到用兵了,全都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还快!胆子比老鼠还小!就是你昨天说的,该给他们都塞一肚子壮胆丸 才行!"
这几天,天禄一直在对英兰姐弟讲他进出将军大营的经历。
他是去山阴葛府访天寿,得到一家人避难京口的消息后才取道绍兴北上的。将军大营已退到 绍兴,他在营中的熟人那里盘桓一日,所见所闻令他终生难忘。壮胆丸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 一件:有人在将军大营营门口粘了一张匿名帖,大书:医国先生,出售壮胆丸。下面并写四 列注释,道:一治大将军拥兵不进;二治各督抚束手无策;三治各武员临阵退走;四治州县 官弃城不守。嬉笑怒骂,另成文章,叫人听了十分解气。
看天寿气得脸都红了,天禄笑笑,说:"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罢了,就算有这壮胆丸,吃了果 然壮胆,让大将军领兵突进、各督抚兵机百出、各武员猛冲猛打,州县官坚守围城,结果能 怎么样?还不是驱羊群入虎口?上阵的兵丁乡勇,每人不过发给六块大洋,平日有什么恩义 到他头上?又无训练,凭什么要上阵白白送命?打不过干吗不跑?……"天禄脑海里一时浮 现出当初宁波兵败后绍兴大营的景象:
在册兵勇阵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乡勇溃败之后,阵亡者更难计数。他们有亲属在营者 ,千辛万苦拖带其尸归葬,更多的则抛弃战场,骨肉狼藉,无人过问。朱贵父子遗体是其部下残卒抬回绍兴大营的,又是这些部下集钱敛以棺木,并延请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荐其 灵。于是各营效仿,都在演武场结坛,大作佛事,白昼诵经,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将,或祭 其伙伴,整整十日,招魂之声与诵经木鱼罄鼓声相和相间,令人凄然泪下。最是北勇总头目 杨泳,年过古稀,须发尽白,也在祭坛前哀哀痛哭,双目尽肿。他本是扬州名捕,得少林拳 真传,年过七十犹能敌健夫数十,是臧师爷将他推荐给将军的,他又携高手弟子数十人来助 战,很是英勇;但宁波一战,弟子们阵亡过半,他怎的不哭!……
天禄摇摇脑袋,努力摆脱这些景象的缠绕,故作旷达地笑着继续说:
"这胆大胆小、有胆无胆,说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这一大劫,专要为难为难咱们中国上上 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话,叫做在劫难逃!任是英雄好汉也躲不过逃不脱!朱贵父子何等忠心?杨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连林大人也 算上,那样一个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办法吗?……"
"你,你!"天寿气冲冲地打断师兄,怒目而视,说,"就经了个宁波败仗,怎么就一点儿 血性都没有了?"
天禄一愣,刹那间脸涨得血红。
天寿话方出口便后悔了:二师兄虽说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诨、滑稽百出,没个正经,但从 来见义勇为、打抱不平,其实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己一时激愤说出这等伤人的话,大是不 该!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的了,不觉发窘,不敢再看天禄的面色。却听天禄呵呵地笑了, 用文丑的白口连声说道:
"说的是说的是,有血性的汉子理当战死疆场!不战死败了也该自杀才是,想我天禄,吃了 败仗还要 着脸活在世上,真真厚颜无耻也!……"
天寿很难为情,赶紧解释:"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禄惨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帮贪生怕死、惟利是图 或是庸庸碌碌、委琐龌龊的小人,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可老百姓无权无势、无衣无食,总 得活、总得生儿育女过日子,你要他们怎么办?像殷状元那样靠巴结逆夷招摇过市自然招人 恨;可要他们逆夷一来便一个个都殉国都杀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语调越来越 轻,越来越缓慢,"这些理,如今我怎么就都想不清楚了呢?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啊!…… "天禄长叹着,不知为何竟满眼泪水,只觉得心事浩茫,无限惆怅……
他只是一个微贱的戏子,不要说国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里容他置喙呢?可叹他学戏学 得太多太精太认真,千百年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的历史和道德,他就中身体力行 ,竟比许多大夫士人更关心国家兴亡天下大事了。
山风挟带着阵阵松涛,扑进轩窗,吹散了楼座中的燠热和沉闷,天禄才从心潮激荡中走出来 ,见天寿眼圈儿微红,神色惨然,正极力朝远处看,略一寻思,顿时醒悟:他无意中提到了 殷状元。
昨天与英兰姐弟夜话时,讲到宁波败后,官府在绍兴昌安门下斩杀五名汉奸的事。其中一姓 顾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参赞麾下。原来文参赞赤脚逃回曹娥江,并非真的是逆夷追杀 过来,而是这二人在长溪寺后偷偷放火,使得文参赞以为变生肘腋,仓促遁走,带得将军大 营也连夜退兵。此种汉奸,以一火而令官军大败,罪不容诛!另一个汉奸原是乡勇头目,镇 海失陷,竟充当红毛乡勇,受逆夷伪命,专来钉我炮门。凡大炮火门用铁钉钉入再浇以盐卤 ,就闭塞再不能发火。使我官军炮火失利不能抵敌而败,作恶的汉奸岂能不杀!另两名,便 是殷状元和她的义子虞得昌。殷状元是因为将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则因借其母 与妹之势擅作威福了。
记得殷状元临刑之际,泼妇般大喊大叫,说老娘做的就是卖×生意,谁嫁女儿给他了?卖给 中国人也是卖,卖给夷人也是卖,哪条王法律条定了不许卖×给外夷了?要是我该杀,那宁 波城里所有卖粮卖菜卖肉卖杂物给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该杀,为什么单杀我一个?不服!不服! 你们当官的当兵的吃着朝廷俸禄粮饷,见了夷人就跑,把我们妇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这 会子倒拿我这半老婆子顶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围观行刑,开始还因这女汉奸满 嘴荤话听得开心,嘻嘻哈哈地乱笑,后来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场上一片沉静。行刑官令兵勇 把殷状元的嘴堵上,她还是跳脚挣扎不肯就范,直到把她的头斩了下来,脑袋滚出好远,一 双眼睛还瞪得溜圆,满脸愤怒……
天禄并没有说明详情,因为他一提到殷状元因汉奸罪被斩,英兰先就红了脸,继而正气凛然 地说:"这种无耻之辈,提她做什么!没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样子急着想要问点什么的天寿 也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观景楼上,只有师兄弟二人相对,天寿才叹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既在宁波见过她,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兰……她于我实在是有恩有义, 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义,只拿钱当命根儿,又分外拔尖儿好名, 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家门不幸啊!……"
"这碍你柳家什么事?师傅不是早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吗?"天禄安慰地说,"况且出了嫁 就是人家的人,丢的也是殷家的脸,你犯不上为这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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