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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11 凌力 (当代)
老人惊讶地看看他:"你这人刚从外乡来吧?连宁波的虞二舅爷都不知道?"
天禄摇头,说:"我好久不来宁波了。这个什么二舅爷是个夷人的官?"
老人叹道:"他不是官,可比官还要威风哩!可看见他大轿后面带的那些牛羊担子筐子?他 每天出来转一圈,看上什么拿什么,说是给钱,谁敢要呢?"
"为什么?难道白白送他?"
"他都搜得去做给英夷大小兵头吃呀!"
"那他是个烧饭的大师傅?怎么敢用朝廷的一品仪仗呢?"
"你这小伙子,糊涂了吧?这里不关朝廷什么事了,是夷人说了算数。夷人让他用他就敢用 ,夷人要他做皇帝也只能随他!……他倒不是烧饭的大师傅,可也差不太多。"老人说着笑 起来,满脸鄙夷。
天禄听糊涂了,干脆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老人继续鄙夷地笑着,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虞--得昌。"
天禄吃了一惊:"什么,叫什么?"
"虞得昌。"
"虞得昌?"
"怎么,你知道他?"
"哦,不不!不不!……"天禄语无伦次,心里乱哄哄的,不敢再跟老人搭话,赶紧朝老人拱 手致意,逃跑似的匆匆上桥离去。
那还是在苏州,从虎丘回来的次日,天禄就出齐门去拜访葛以敦,竟不在家;留了帖子翌日 再去,虽见到了葛以敦,他却又不知道天寿是谁。
像葛总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在外做官的儿子对父亲的姬妾本不该知道什么的,只因为英兰 舍命夺尸而回,于葛家有功,才是个例外;但父亲姬妾的兄弟,哪怕是有功如英兰,也不能当做自家的亲戚,不过路人一般。
幸而将军传见那日,葛以敦带着他父亲的随从徐保,从徐保口中,天禄才知道了天寿跟随葛 云飞到定海以后的经历,但天寿的下落他却说不明白。
据徐保讲,他们从定海过镇海退到宁波的时候,英兰夫人忙得焦头烂额,护送葛总兵灵柩回 乡已是难以负担的重任,护理病重的天寿更把她熬得神形俱疲,几乎垮掉。天寿病情极不稳 定,也耐受不住从宁波回山阴的长途跋涉。那天她硬撑着出门,说拜望一家亲戚,要把小爷 暂时寄放在那里养病,待葛大人灵柩安全回乡后,再差人来接小爷。当晚,一个长相标致的男人,领着轿子和仆从跟着英兰夫人回来,把小爷接走了。早先伺候过小爷的一个叫青儿的 小厮,也跟了过去。一回到山阴,英兰夫人就差家丁去宁波接小爷,不想英夷动作更快,已 经占了宁波,音信就不通了。英兰夫人急得要命,这次徐保随大公子投营报效,临行她还千 叮咛万嘱咐,要徐保进了宁波打探天寿的下落。
天禄当时问徐保,英兰夫人没有告诉你到哪里去找天寿吗?徐保说,夫人像是有什么关碍也 似的,好几次想说都没说出口,最后只说让找一个叫虞得昌的人。徐保补充说道,虞得昌就 是来接小爷的那个男人的名字,看样子比英兰夫人还大着几岁,可见着英兰夫人,口口声声 姨妈长姨妈短的,又管小爷叫老舅,说是他妈天天念叨着姨妈和老舅,老舅到他家去养病, 姨妈就一百个放心好了,他就是自己冻着饿着也要让老舅过得舒舒服服,那张嘴可是甜得很 哩!……
没有错,就是虞得昌!难道就是眼前这位有夷人撑腰作威作福的虞二舅爷?他到底是个什么 人?陆心兰这个红毛乡勇的团总一定会知道的。
陆心兰家门口竟也戒备森严,背枪的护院家丁有好几个,都横眉怒目,神气得不得了。陆心 兰倒是一副恂恂老儒的模样,看上去温良又老成,仿佛是位书馆的教书先生。他眯着眼看看 天禄,淡淡地说了声"是从乡下来谈换钱的事吧?"便领着天禄越重门穿长廊,走进一处布 置精美却又十分严密的小书房。待送茶的女仆退去以后,陆心兰关好了门,转过身来,对着 天禄便长长一揖到地,满脸热诚,细长的眼睛顿时变得非常灵活,面颊上竟也泛出浅浅的红 晕,刹那间就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口气也十分知心和亲热:
"兄弟我困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啊!日夜盼望我朝大军来救宁城,如大旱之盼云霓,实在 等得心焦呀!应云兄可好?将军可好?大营何时开兵?各项进军事务可完备否?……"
天禄很知道陆心兰问话其实是在探虚实,所以他也就连真带假、连蒙带唬地大吹大擂了一通 :朝廷这次动了真怒,调集了各省精兵强将,定要将逆夷剿灭干净!如今将军麾下战将千员 、水陆精兵十二三万,战船火筏千艘,火炮火枪无数,一旦兵临城下,怕不要把宁波城压成 齑粉!幸亏陆先生醒悟得早,不然大兵杀到,玉石俱焚,那时后悔就迟了!
"是是是是,"陆心兰连连说,"兄弟我 为朝廷吏员,素知大义,焉肯从逆?只是小哥你 也看见了,八十老母在堂,我家累又重,逆夷逼迫忒甚,无奈出此下策。所幸大军攻城在即 ,兄弟我定要立功赎罪,只要将军和张大人信得过兄弟,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我进城时候,见城上悬了吕泰先生的首级……"
"哎呀,我晚回来一步,救之不及,这几日悔得我吃不下睡不着哇!"陆心兰痛心疾首,满 面懊丧,"所有红毛乡勇,都是兄弟我招募,也都是由兄弟我管带,只要我在家,决不会出 这种事情的!下面有几个兄弟,说是拿人家的银子就得给人家办事,认真太过,无非贪图赏 金吧!唉唉!"
"日后大兵来到,你能够带领这些红毛乡勇反正吗?"
陆心兰神色有几分迟疑,说:"兄弟我早向张大人誓以天日,决无二心,可这些红毛乡勇嘛 ……有个难处,请小哥回报张大人。逆夷发给他们每人每日半块银元,一月就有十五块,拿 了奸细或抓了强盗小偷还另外有赏。若大营能拨给饷银五千两,定能买转众心。宁波城中常 住逆夷不过三百人,则将军开兵之日,兄弟我将率众缚夷酋献至大营!"
天禄非常高兴:"当真?"
陆心兰口气斩钉截铁:"兄弟我情愿以犬子为质!"
他们又就天禄如何带同陆心兰的儿子回大营商量了片刻,双方都很满意。陆心兰又详细介绍 了英夷占领宁波城后的各种情况,天禄一一记在心中。两人的谈话也就越来越放松,这时陆 心兰才问道:"小哥脸上如何有鞭痕?可是兄弟手下冒犯了尊驾?"
天禄说起桥头遭遇,不等天禄再问,陆心兰已经连连摇头了,说:你怎么惹上这个无赖!那 才是个甘心从逆的汉奸呢!下流无耻之尤!他于是把虞得昌如何做状元坊老鸨殷状元的干儿子 兼面首;如何因殷状元的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而自称虞二舅爷,仗洋鬼子势作威作福; 又如何出入皆用提督余步云所弃仪仗,四处强要强拿,成了当地一霸等等,细细地说了一遍 ,直听得天禄后背淌冷汗。
天寿怎么会被这个家伙接去养病呢?这家伙的干娘,那个叫殷状元的老鸨,怎么会是天寿的 姐姐呢?……
且不说天禄从来瞧不上虞得昌这种人,不屑与他打交道,就是眼下他身为清营的细作,肩负 重任,也万万不可与这个甘心从逆的汉奸照面,万一被他看出破绽,被抓被杀,岂不坏了大事!
但要寻找师弟,虞得昌又是惟一的线索,不找他还不行。
这可怎么办?
虽然已入腊月,状元坊每日仍要花铺送进鲜花。今天逢十五,盆花瓶花要比平日多一倍,一 来是头等妓院的派头,二来据说是白夷的习惯:他们进妓院先跟姑娘共进美餐,餐桌上必须 摆放鲜花,还要奏乐歌唱直至尽兴。状元坊很为此自诩,花铺送花也就十分招摇。十个雇来 的精壮小伙子,一人一副干干净净的担子,或八盆兰花,或八盆水仙,或青翠欲滴的绿竹, 或芳香袭人的丹桂,有整棵的红梅树、白梅树和腊梅树,也有专供插瓶用的大扎各色梅花, 还有在暖房里靠炉火烘烤的各色唐花:月季、玫瑰、芍药等等。鲜花的艳丽色彩和这一长串 担接担、脚跟脚的漂亮挑夫,在冬季的街道上非常引人注目。
十副担子进了状元坊,在宽敞的前院停住,状元坊几乎所有的娘姨和小大姐都拥来看花,闹 闹嚷嚷赞个没完。通常上午都在屋里昼眠不起的妓女们,也被引得出了屋,三三两两,在楼 上倚栏观看。一个管事的娘姨打着一口不走样的扬州话,高声喊道:
"阿兴,阿江,你两个快去拿新买的水仙盆搬得来!"
被叫做阿兴和阿江的两个男仆,很快就抬出来一筐形状各异的冰裂纹瓷水仙盆。挑了两小筐 水仙头的小伙子,看了看水仙盆,说:"我这里格水仙头,都仔仔细细洗过的,这水仙盆, 乖乖,太脏了嘛,可好打盆水来洗洗干净?"
"洗洗"念成"死死",还有韵味别具的"乖乖",这一串地道的家乡话,叫管事的娘姨听 得又惊又喜,一面吩咐男仆打水来,一面走到这小伙子跟前,笑道:"小哥你也是扬州人呀 ?我在这块地方,好多年没听到家乡话了呀!"
天禄连忙笑着回答说:"是的嘛,到得宁波,就像到了外国,说话实在是难懂!听到婶婶讲 家乡话,心里头蛮舒服蛮舒服!"
"真是的呀!我来这块地方也有十多年,宁波话就是学不来!硬得来吓人!人家说的,宁听苏 州人相骂,不听宁波人讲话,一点不错的!……小哥在扬州住在哪块?怎么到宁波来的?"
天禄在扬州搭班唱戏日子不浅,对扬州很熟悉,一面洗那些水仙盆,一面答道:"我家住在 北城上买卖街都天庙左近……"管事娘姨快嘴快舌地抢着说:"对的对的,我先前住在下买 卖街,也常去都天庙烧香,还记得庙里头好多好多白果树,现今还是那样?"天禄接着说道 :"还是那样,一棵棵都粗得来两人合抱不住,树上鸟窝多得不得了,一到春天夏天,啄木 鸟整日'笃笃笃'、'笃笃笃',比单皮鼓敲得还要好听呢!"
"对的对的,我在家时候就那样!"管事娘姨越发高兴,对这小同乡也就越发关心,"那你 怎么流落在这里……"她看看天禄的担子,没有说下去,自然是觉得小同乡落了难,才会跑外乡做挑夫这种下等粗活的。
天禄叹口气,说:"我原在扬州有名的双庆班打杂,后来班子散了,只好去给一家生意人帮 工,随他来宁波做买卖。他赔了本,自己悄悄就跑走了,拿我的工钱也赖脱了,害得我吃穿 都没着落,好在还有把子力气,〖BF〗每日做做,除了 口再积点盘缠好回家,还要找他家 算账哩!……婶婶,你可要我给你扬州家中带信?"
〖BFQ〗管事娘姨笑得有些辛酸:"信嘛,不用带了,我家中已经没有人了……要是方便,小哥回去 到都天庙替我烧烧香,还还愿,这些年托都天老爷保佑,我这孤老太婆没病没灾,吃穿不愁 ,算是有点点福气的了。"
"放心,我回去一定替婶婶抢一炷头香烧烧!"天禄仿佛顺口说起,"连婶婶这样做娘姨的 都有福气,怪不得外头人都说状元坊日进百金,生意好得很呢!"
"日进百金哪里撑得起这么大一份场面!"管事娘姨口气很大,"这十多年,全靠我家先生 能做会做,才做成这宁波第一份的状元坊。我家先生也是扬州人,从梨园转做勾栏。我是一 起头就跟着先生,样样都看在眼里头,实在是难为她老人家了!"
天禄明白,管事娘姨所说的先生,就是殷状元,扬州与苏州差不多,头等妓院称书坊或书寓 ,也叫私寓,其中妓女要会说书善唱曲兼通诗画,所以称先生而不称小姐、姑娘或官人。天禄道:"婶婶你叫她老人家,莫非她已经七老八十,是个老婆婆了?可我听得人家说,她蛮 标致蛮漂亮也蛮风流哩!……"
有人在他们背后格格一阵娇笑,柔媚地说道:"小同乡,回头看看我这老婆婆,可有七老八 十?……"
天禄赶忙回头,亮丽鲜艳的色彩刺激得他不住地眨眼:织金凤戏牡丹宁绸丝棉袄,天青缎滚 边满身洒绣的宝蓝缎马甲,银红绉面湖蓝缎脚松江花边夹裤,乌黑的头发梳了个盘龙髻,亮晶晶地插满了金银水钻首饰和绢花,鬓边还戴了两朵刚刚摘来的水仙花。色彩太纷繁富丽, 衬映着一张浓妆艳抹的粉脸,叫人无法确定她的年龄,但天禄已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他想要 看到的东西,更加确信自己判断无误。
天禄就像在戏台上,很夸张地表演着一副惊呆了的傻相: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她 看,仿佛成了木头人,丧失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老天爷!……这……这不是神仙妃子临凡吗?我一双眼睛要给照瞎掉了!哎哟哟,吃不消!吃不消!……"
被赞美的佳人儿得意非常,笑得更加妩媚,也用地道的扬州话说:"我早就说过的,小姑娘 家家青春年少,娇嫩得滴水,胭脂铅粉倒污了颜色,穿得也要素净雅致;上点年岁,就该穿金戴银,大红大绿,浓妆才好遮丑,对不对?"
天禄故做迷惑状,说:"看不出你上年岁,你也一点点都不丑!"
她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儿。管事娘姨连忙对天禄说:"小哥你好眼力,这就是我们状元坊 的老板娘!"
天禄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可是宁波城里人人知名的殷状元?"
殷状元笑道:"你倒蛮灵巧!小同乡,你就在我这里帮工可好?年根生意忙,人手不够。我 多把你工钱,你不是要积盘缠回乡吗?"听她这话音,天禄跟管事娘姨的交谈她都听到了, 想必早就停在他们背后了。
天禄挠挠头皮,迟疑不答。殷状元笑道:"怕在妓院帮工说出去难听,可是的?你既在梨园 帮过工,有什么两样?你回家不说谁知道?"
天禄揉揉鼻头,小声说:"让我想想。"他低下头去洗最后几只水仙盆。
等帮工们按坊里的要求,把花和树都放置妥当,领了工钱各自离去之后,天禄才走到殷状元 面前,说:"老板娘,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老人家商量,你看……"
殷状元对这个机灵的小同乡很好感,说:"屋里坐吧,我们门户人家,桑梓之情还是蛮重的 ,多的说不上,一顿茶点还是理当的!"
雕花的乌木小桌上,摆了四碟点心:豆沙包子、肉馅烧饼、眉毛酥饺、油炸麻团。茶盏上袅 袅飘散的轻纱般的热气,带出上等绿茶特有的清香。看来主人是真心留客,想把小同乡收归麾下了。天禄决心不再绕圈子,当这间小小的花厅里只有他和殷状元两个人的时候,单刀直 入,突然问道:
"老板娘一定知道殷天喜这名字吧?"
殷状元惊得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不容她多想,天禄接着说:"京师名曲师柳知秋柳老先生你也一定知道的。"
殷状元张了张嘴,没说话,目光犀利地盯住天禄。
天禄一笑,不再使扬州腔,说:"我敢说我没弄错,老板娘定是柳老先生的长女、天喜师兄 的夫人媚兰姑娘!从师傅说,我该叫你一声师姐,从师兄说,我该称你一声师嫂!实在是进你这状元坊不容易,故弄狡狯,望乞恕罪!……"说话间,天禄朝着殷状元拜了下去。
昨天从陆心兰处回来后,天禄一直为如何进状元坊寻找天寿的事焦虑。他趁着黄昏时节装作 寻找失物,绕着状元坊走了一圈又一圈,盘算着如何才能两全。
他虽是梨园弟子,但洁身自好,从不进花街柳巷,从不沾鸦片赌博,自从知道天寿的真相之 后,心里又多了一种自律的力量,要向师弟证明自己的洁净可靠。所以假作嫖客进门,他不 肯;而进状元坊的不仅有旧日的老客,更有碧眼拳毛肤色粉红的英夷大小兵头,那个"虞二 舅爷"专在大门口接待这些洋鬼子,自己更不能冒这份险!……要进后门倒是容易,扮个乞 丐对天禄来说是小事一桩,可是这样的人进了后门,很难到坊里面到处走动探寻,也很难见 到那个他捉摸不清的殷状元,弄得不好当成小偷押送到洋官手里,岂不又是个大麻烦?……
在他伤透脑筋、举棋不定之际,状元坊面街的一处小楼上,一阵悠扬的歌吟直送到他耳边, 一个清亮的嗓音,和着管笛笙和琵琶,有腔有调地唱着一段昆曲。天禄行家里手,一听便知 ,是《琴挑》中陈妙常那支有名的背躬自白《朝元歌》:
〖GK2!〗〖HT5F〗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 狠,口儿里装作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 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天禄惊异不已:这明明是柳家的独门唱腔!行声运气一点不差,只是韵味显得嫩,不像是天 寿!难道天寿病得技艺减退到了这种地步?按天寿的犟性子,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侑酒卖唱的 。那么,这会是谁呢?是殷状元本人?……她怎么会是天寿的姐姐呢?天寿不是就三个姐姐 吗?哪一个也不到能收干儿子的岁数哇!也许……天禄心头一亮,一件遥远的往事浮上心头 :十多年前随师傅离京师南下途中,天寿为了探询一个远嫁的大姐姐,招得师傅大怒,严禁 家中再提此事。他私下偷偷问过大他三岁的天福,天福支支吾吾,只提了一句殷师兄,正巧 师傅进门,就吓得再也不敢说了。
殷师兄叫天喜,天禄从师学戏时才六岁,待他最好的这位殷师兄已经二十岁了。他模模糊糊 记得,殷师兄和天寿的大姐姐是前后脚消失了的。他那时年岁太小,也没把这当回事,师傅 不让问不让说,年深日久的,他也差不多忘记了。这么前后联起来一想,天禄几乎断定殷状 元就是用了丈夫姓氏的媚兰!
也是机缘凑巧,那段曲子唱完的时候,管事娘姨正送花铺的伙计出门。听她用没有多大改变 的扬州腔对那伙计说,长溪岭的梅花最好,明天是月半,要加倍送花来。于是,天禄就赶到 花铺做帮工,并在进状元坊后有意在管事娘姨跟前说扬州话,终于达到了与殷状元直接见面 的目的。
殷状元满腹狐疑,对天禄看了好半天,问:"你是什么人?"
"我也是柳门徒弟,不过师兄师嫂离开的时候我才六岁,我叫天禄,唱丑角儿的。"天禄说 着,突然将身子蹲下来,走着非常麻利的矮子步,双手做着熟练的动作,口中说着极快又极 清楚的苏白,"呔!呔!呔!将奴戏将奴戏,放子呐笃辣骚猪婆黄胖瓮浓宿笃狗臭屁!我哩二官 人正直无私,弗是个样人!吃酒打老虎是哩个本等。况且我哩兄弟还是童男子,从来不听妇 人言,塞聋子耳朵,弗听见弗听见!"
这是《戏叔》一出中潘金莲挑逗武松不成,反向武大郎诬告武松调戏时武大郎的一句反驳反 骂。因为动作和说白都很繁难,丑角演来往往因吃重而偷工减料,天禄却来得淋漓尽致。殷状元当然看得出来,没有幼功、没有十多年的台上经验,决到不了这一步。
见殷状元看得发呆,天禄只当她还不信,便说道:"我小时候,殷师兄教过我一个身段,这 么多年我都记在心头,实在是漂亮得很呀,可知殷师兄当年风采惊人了。"他左手后背、左 脚跟朝前点放、头部和上身略向左扭的同时,右手小指微翘,用伸出的一根食指慢慢地从上 而下做理须状,嘴里用韵白念道:"昨夜阿谁扶上马,今朝不醒下楼时。"说着由腰部暗暗 用力,使整个身体随着腰肢如柳条拂风似的轻轻摇曳摆动,那一份儒雅、潇洒、秀美的醉态 ,真是难描难画!是《醉写》里的李太白,也只能是千古酒仙诗仙李太白!这无论如何是外行 人学不来的,也是外人不得知道的。
殷状元满眼涌出泪水,仿佛又看到了丈夫当年英姿。她赶紧掏手帕沾去泪,免得冲散了脂粉 ,吸着鼻子笑道:"果然是你,小兄弟,长得这么大了!……"说话间又哽咽着再抹眼泪。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笑道:
"小兄弟,你是真落难还是假落难?找我有事吧?"
"师嫂既肯认我,我也不再绕圈子了。我来找师弟。"
殷状元的眼泪一瞬间就消失了,眼睛里满是警惕:"什么师弟?"
"我的师弟天寿,你的亲兄弟呀!"
"你……凭什么到我这里来找他?"
"师嫂不要着急,我既不是官府的人,也不跟夷人搭挂,师傅临终把小师弟托付给我和天福 ,可小师弟跟天福闹崩了,从此没了下落。这半年我一直在寻他,得知他投奔英兰姐,所以赶到山阴,从那里得到消息,说小师弟在你这里养病,我放心不下,这才冒险进宁波城,打 探他的下落和病情……"
殷状元只不做声。天禄急得很,又不好表现得过分,只好赔笑道:"师嫂莫非还在生我的气 ?实在是宁波给英夷占了,你这状元坊又与众不同,多年不见,怕师嫂不肯认,才出此下策 。小弟已经赔过罪了,万请师嫂见谅。"见对方还是没有表示,天禄再绷不住了,发急道, "师嫂,求求你开口好不好,师弟究竟怎么样了?你就说句真话好不好?小弟给你跪下还不 行吗?"他说着真的扑通一声跪倒。
殷状元看上去还是拿不准的样子,但终于说道:"哪个要你跪!快起来。你等在这里,我去 看看……"一句话只说了半句,她已经转身出花厅而去,留天禄一个人在这里忐忑不安,走 来走去。他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忧,心怦怦地跳得很凶,只得大口大口地喝茶,来减缓即 将见到师弟引起的激动。殷状元没有再否认,那么师弟一定就在这里了!
忽然,那位管事娘姨推门进来,说:"小哥,先生叫你。随我来。"
一路上,穿院落过廊子,不知迈过几重门槛,还经过一处小小花园,爱说话的管事娘姨不住 地上下打量天禄,竟一句话也不敢讲了。天禄虽然心乱如麻,也不免奇怪地问道:"婶婶,老看着我做什么呢!"
管事娘姨小声问:"你到底是先生的什么人呀?她竟肯让我带你去见小爷!要晓得,除了先 生自家和我老太婆,谁也不准进小爷住的院子!……先生带梦兰姑娘去了一次,梦兰姑娘就发起了寒热病!不用先生禁也没有人敢靠近……"
"那谁去服侍病人?"天禄急了,问。
"这你好放心,小爷有自家用熟的一个叫青儿的小厮,先生拿给小爷的无论吃的用的,样样 都是最最好的,原先那小院子最背静,是先生专用来教训处罚关人的地方,这回特地为小爷又是粉刷又是新修的,弄得来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看见前面的高墙了吗?还在墙的那一头 哩……"
天禄听着,完全明白殷状元特别谨慎的道理。想想宁波城上悬挂的吕泰的人头,就知道殷状 元此举冒了多大风险。虽然人们常说婊子无情义,天禄对殷状元讨好夷人也十分鄙视,但她 此时此地肯收天寿在家中养伤,就是个难得!
他终于走进了那所门户严紧的小独院,走进那间小小的、极洁净极素雅的小屋。马上就要见 到吃尽辛苦四处寻觅的意中人了,天禄呼吸不畅,觉得心肺似乎在胸腔里颤动着互相撞击, 发出令他头晕目眩的沉重声响,他几乎耐受不住 了……
但这可怕的体内声响,却在重重的一震之后停止了,因为屋里没有天寿。殷状元独自坐在床 头的小几边很难看地笑着,那是一种沮丧的气恼的冷笑,要表示出全不在乎,却又掩饰不住伤心失望,甚至还有某些羞愧……天禄的心沉下去了,他想他是白来这一趟了。
果然,殷状元用力摇摇满是珠翠绢花的头,仿佛要把什么摇掉一样,冷冷地笑道:"你看, 你吃苦受累冒险,全白费了!你的这师弟,他,他不辞而别了!"
天禄咬紧牙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会到哪里去?不是出去玩儿?"
殷状元只哼了一声,表示不可能。
"他什么时候走掉的?"
"不是前天夜里,就是昨天……"
"怎么?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看他?他是病人,才多大岁数,又是师姐你的亲兄弟,你 怎么……"
"我怎么啦?我怎么啦?"终于忍不住地发作了,她跳起来,胡乱地挥动着双手,对着天禄 又喊又叫,"我不就是心疼他这个亲兄弟,才冒着给夷人杀头的罪,留他在家,给他治病治 伤!你要晓得,他是从定海过来的呀!他不光打摆子,胳膊上还有枪炮伤呀!要不是那位治病 的英夷大夫心肠好,看他是个小孩子,信了他被炮火误伤的瞎话,只怕早就大祸临头了!……"
天禄吃惊地说:"英夷大夫?什么英夷大夫?"
"是个叫亨利的英夷船上的军医。人家好心给他治病治伤,他倒好,从来不给人家一个正脸 儿,更别说笑脸儿了,不是蒙头钻被窝儿,就是躲到帐子角角落落里,劝了好久才算同意人家把脉上药,也只伸一只胳膊在帐子外头!哪有这样的病人!这么犟的脾气,生是爹妈给惯的 !……"
天禄此刻心念百转,真不料当年的梨园四结义竟又有一个重逢的机会!听殷状元的话音,师 弟想必不肯与这个早年的小三哥相认。
殷状元端起桌上的茶碗,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闭着眼睛静了一静,再开眼 说话时伤感地笑着:
"真是叫爹娘惯坏了!可他若是我的儿子,我怕是惯得更厉害!小弟实在天生是梨园行好旦角 材料!在台上千娇百媚,平日里也跟唱小旦的一样,言语行动间都带着女气,他自己又爱好 这一行,若真入了相公堂子,怕不要红满天呢!你想想看,他到现在都还缠胸缠腰缠肚子呢! 我问过他何不放放松,他说缠惯了,跟你们从小缠脚一样,放开倒浑身不舒服!……"
天禄心一酸,差点儿掉泪,赶紧低头遮掩。
师弟从小缠身,师兄们都是知道的。但直到今天还在缠,那显然已不是为了唱戏,而是为了 遮掩他的女儿之身了!这也是进状元坊后天禄很担心的事,在这里,天寿是女身的秘密万一 败露,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的殷状元岂能放过他!
天禄不由得问道:"他缠身,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自家的亲兄弟,有什么不能看的!"殷状元说着又愤愤起来,"就为这件事,他还大发了 一顿脾气!……那时候他发热昏,热一退下去就一身大汗,浑身透湿。我叫青儿给他换衣裳 ,那黑小厮竟然不敢,说小爷不准任何人碰他!什么古怪毛病!这种下人的活儿我本从不做的 ,自家亲兄弟就说不得了,替他一层层衣裳脱下来,不料脱了紧身衣,里面还缠着身!湿溻 溻的也找不着缠帛的头,他偏这时候醒了,一把就将我推得老远,幸亏老娘我早年在过班子 ,学过几招拳脚,不然定要摔个碰头青!他倒大哭大骂,骂我不正经,忤逆不孝!说爹定的死 规矩卖艺不卖身,你脱我衣裳安的什么心?……你看看,这不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吗?后来这 些事我就再也不管他,天气也冷了,还怕他着凉呢……"
天禄偷偷地嘘了口气:好一个小师弟!
"对着我发犟脾气也就罢了,终归是亲兄弟,谁叫我是他大姐姐呢?可对人家洋大夫,犯那 倔劲儿又何苦呢?"殷状元越说越气恼,"那大夫虽说是夷人,毕竟有救命之恩吧?……我 劝他埋怨他,也是为他好,并不是护着夷人,可他,他倒说我不是,竟说我是……汉奸!……"殷状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声音也嘶哑了。她赶紧打住,又擤鼻涕又擦泪水又喝茶地 忙活了好半天,才又继续说道:
"这没良心的,不知打哪儿听说了郭大人给梦兰梦菊开苞的事,就横眉立目地连我也骂上了 !我吃苦受累为的什么,我担惊受怕为的什么?就说招那郭士立进坊,不也为的遮掩他养病吗?……可,可,你看看这个,不要气死我吗?"
她把一张纸和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推到天禄眼前,白纸黑字,那是天禄十分熟悉、天寿从小就 学写的魏夫人簪花体,只有区区十六个字:
志不同则道不合,食、宿、医费用全数在此。
天禄心头滚过一个热浪头,好一个小师弟,犟也犟得有理,犟得有志气!
殷状元却呜呜地痛哭失声,边哭边说:"这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别人爱说爱骂随他去 ,老娘一辈子就不怕这个!可这是自家亲兄弟呀!……救得他活命,爱他疼他……刚刚站得起 身走得动路,就翻脸不认人,倒来奚落我!……我倒图的是什么呀!……"
天禄说:"师姐,你莫哭,有些事我也弄不明白。英夷难道能长久留在宁波、留在中国吗? 日后官府回来,就不怕真的拿你当汉奸?"
"放屁!"殷状元不顾体面地骂起来,"我算什么汉奸?眼下这宁波城里城外,种田的照种 田,教书的照教书,做买卖做生意的照做买卖做生意,谁不做谁只好饿死,他们算不算汉奸 ?我这状元坊做的就是接客生意,不做生意谁养活我们?教娘儿们去喝西北风不成?……要 拿我状元坊当汉奸,那满宁波城就没有一个人不是汉奸!"
天禄又挠挠头皮,说:"生意嘛,做做不妨的了,好不好别做洋鬼子的生意?外面人都说你 招英夷的大兵头做女婿,那通敌的罪名不知道跑脱跑不脱呢……"
"胡说八道!谁招英夷做女婿啦?我们生意上的规矩,清官人开苞总是要吃席点大蜡烛,顶 多算我们状元坊办喜事,跟招赘有什么相干!再说做生意嘛,理当是认钱不认人,客人出多 少钱,状元坊就得给多少钱的排场和货色,不讲信用还做什么生意!英夷白鬼们要进状元坊 ,我拦得住吗?几千几万的官兵,什么总督提督的大官都拦不住,一听说夷人来了,连照个 面都不敢,跑得比兔子还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上捐上税地养着他们,到时候扔下 百姓城池逃命,他们还不更该是汉奸?!"
殷状元一张利口,像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天禄竟说她不过,后来一生气说道:"我不 说你这个那个,只一件,你的那个干儿子虞得昌仗夷人之势,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将来四邻告官,看你怎么办!"
殷状元一听这个,气焰顿时低下去,说:"他,他不过拿那仪仗,玩闹开心罢了……"
管事娘姨从门外进来,报说亨利大夫来看小爷。
殷状元唉了一声,说:"这洋大夫!给那不讲理的小东西骂得那样,竟不见怪不生气,还要 来看他……哎,哎,你到哪里去?别跑哇!……"
天禄只当听不见殷状元的喊叫,夺门而去,顺着来的时候仔细记在心里的路径朝外跑。无论 是为了自身安全还是为了大营的要务,甚至因为自己的情感,他都决不愿意这个时候在这个 地点见到亨利!
但越怕遇到的事越是躲不开,刚踏上一道长廊,他就与亨利迎面撞上了。
亨利定睛一看,大叫:"天禄!二哥!是你呀!真太想不到了!……"
天禄一语不发,扭头就走,越走越快。亨利却在后面追着,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天禄的名字。 天禄双手捂住耳朵,低头快步奔向前院,然后猛地跑起来,他要一直冲出去,冲出状元坊的大门……
天禄与濮贻孙联璧三人在后山泊会合,一同率众回营时,都可称功德圆满:
天禄带回了陆心兰的儿子陆文荣和亲戚吕美章当人质,把宁波城内最有用最可靠的内应落在 了实处;
濮贻孙不但带回来逆夷在宁波城中的住所图形,还联络了可靠的勇夫,约定大兵开到之时, 打开西门和南门接应;
最为得意的是联璧,带领着他从后山泊募集来的八百名乡勇,还弄了一匹马骑着,好不威风 !天禄和濮贻孙跟他说话都得仰着脑袋才行。
濮贻孙又恢复了原先对联璧的态度,吹拍讨好无所不至,他私下里对天禄说的要天禄作个见 证的话头再也不提。联璧又如当初出营时那样派头十足了,不过对天禄还很客气。天禄自有他的心事要想,对那两人的今是昨非也就不大在乎。
大营已经从嘉兴移至绍兴,他们回到营中,见到张应云禀告了一切,张应云大喜,平日灰暗 的面色竟焕发了光彩,笑着说:"这真是样样顺遂,事事如意!太好了!你们先安顿下来,等 向将军禀报后,将军定会亲自接见并亲自嘉奖的,功劳簿上定会大书特书一笔!"
天禄说:"刚才我们一回营,就觉着满营一团喜气,人人面带笑容,是什么事?"
张应云笑着说:"你们快去安顿,然后随我一同去迎接大金川来的七百藏兵!"
天禄没有多少需要安顿的,洗了脸换件衣裳就来见张应云。张应云正在整理衣帽,说:"来 得正好,大金川藏兵离此只有五里地了,我得率众迎接,领他们进大营,将军要亲自在大营 门前相迎。快走吧。"
路上,天禄问道:"大金川藏兵有何异常,让满营这么欢喜?"
张应云这才告诉天禄说,移营途中过杭州,听说西湖关帝庙最灵应,元旦日将军亲自前往拈 香祷告,占得一签,中有"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平安?"一句,最不可解,连幕府 的臧师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想三日前大营刚刚在绍兴扎定,朝廷征调的大金川八角碉屯 土司阿木穰,率领他的七百名藏兵就赶到了省城,阿木穰的副将提前到大营报到,官兵五人竟都头戴虎皮帽!大营官兵无不惊讶,一问之下,那副将回说他们七百藏兵人人都戴虎皮帽 ,从来如此!大家惊叹说,这不正应了关帝庙的灵签!……
天禄也很惊奇,说:"当真如此,可是吉兆了!"
张应云道:"所以呀,满营都想看看是真是假。到营门看热闹的定是人山人海,弄不好,栅 栏也得挤倒!"
天禄说:"我们从离开到回来,不过半个月,大营真是面目一新,气象雄壮,简直变了个模 样,不认识了!"
张应云得意地说:"今日大营,不复往日寒酸了!"他细细告诉天禄:各省精兵陆续到齐, 招募的北勇达三万余,已训练得有模有样,上阵不憷了;本地所募南勇,数量更大,约在五万左右,虽然不离乡土,但战时能够随时听调,就十个打一个,也能拖住五千逆夷!至于粮 饷,要多少朝廷给多少,将军特命在杭州设大营粮台,绍兴为前路粮台,苏州为后路粮台, 随营者为行营粮台;为了方便各路兵勇将银换钱,以免到集市买物时被欺受骗,将军特饬支 应局开设了四处随营钱店,名为元胜、亨胜、利胜、贞胜,每到发饷之日,钱店门口便拥挤 不开,生意兴隆,公私两便,大营门口也就很快形成了十分红火的小集市,热闹非凡。想想 看,每个兵勇无论在"四胜"中哪一处换钱,都沾到了必胜的灵气,一战而能胜还用说吗? ……
张应云一行带领着大金川八角碉的藏兵队伍来到大营门前,已过正午,艳阳高照,消融了原 野的积雪,和煦的微风带来江南早春的气息。大营门外门里,旗帜飞扬,万头攒动,从大金 川藏兵的特殊旗号一出现就开始的鼓号齐鸣,声声不停,越吹奏越有劲,后来竟和进了大营 官兵无休无止的欢呼声。因为人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些藏兵各个高大魁梧,面色黧黑,神态剽悍,比中原官兵威猛得多。最重要的是,他们所有的人,无论官兵,各个都戴着一顶虎皮 帽。
耳戴大金环、腰悬宝刀的八角碉屯土司阿木穰向将军跪拜、将军谦让并携手同进大帐那工夫 ,鼓乐和欢呼达到了最高潮。官兵们信心百倍,都说是上天垂兆,此战必胜无疑,那红旗报 捷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当日,满营都传说,将军接见阿木穰时,极是喜悦,特颁厚赏犒劳这些来自万里之外的雄兵 ,还大声说了一句:"收功当在此也!"营中各军为应此吉祥,争相效仿,后来的几天里, 又有了黄虎头、黑虎头、白虎头、飞虎头等帽子,装点得一营五颜六色,喜气洋洋。更有幕 僚献策,将虎头骨投入龙潭,可激千年老龙奋起,定能袭扰打翻并淹没夷船,确保大功成就 。将军认可后,此策也欢欢喜喜付诸实施。据说前往投虎骨的人清清楚楚看到了龙背上鳞甲 闪动,断言那巨大的老龙正跃跃欲飞。
第二天,是联璧和张应云最露脸的日子。
联璧向将军禀告了自募本地兵勇八百人,带回大营听调,将军格外高兴,亲自一一点检无误 ,随即命联璧管带,以备进兵之用。联璧于是由幕府师爷一跃而成领兵官,大喜过望。因这一队乡勇曾经训练,骁勇威武,整齐精干,又是本地人,令许多领兵将官乃至小钦差都看得 眼热。联璧乐得做人情,五十人为一队,分拨给张应云杨熙联芳等好几位做了他们的护卫。 于是上上下下无不称赞联璧才干出众,将军因而甚觉欣慰。
张应云则把陆心兰的两名人质带到将军帐下,陆文荣指天日为证,重复他父亲的誓言:开兵 之日必缚夷酋来献大营!将军大喜,形于辞色。果真如此,则可以达到孙子兵法中的上上境 界--不战而屈人师!这是历代多少名将可望而不可求的良机,岂不又是上天所赐!
始终运筹此事的张应云自然更加光彩,赶忙在粮台支取五千两做内应红毛乡勇的饷银,让吕 美章带回宁波。当吕美章表示自己一个人带这许多银两不安全的时候,张应云大仁大义,大开方便之门,竟让本该留作人质的陆文荣跟他一同上路同回宁波。天禄不解,好几次对张应 云使眼色他都不睬。等这两人带着银子走了,张应云才得意地对天禄说,这样才能让知书达 礼的陆心兰因感恩而死心塌地做内应。
张应云的大露脸更在不久之后:他终于正式被将军任命为前营总理,将驻扎曹娥江,受权调 遣各路兵勇分队进剿。因各省带兵官无论职衔,多在张应云之上,定会不听指使,互相推诿 ,所以将军特授张应云令箭一支,宣告:有不遵张某人节制者,虽提镇大员,也将立登白简 【白简:旧称弹劾的奏章为白简。】!张应云于是意气舒发,放开手脚,安心大 展其才。他将带领前营官员近百、兵勇数万,还有随同他办事的七十名投效人员,对他这个 小小的知州,也是一生难得的际遇,无怪他这些日子总是满面春风。
天禄是这七十名投效人员之一。
即将拔营开往曹娥江的头一天,臧师爷托人带话,叫天禄到他那里去。
天禄走进幕府的院子,只见诸师爷欢聚一堂,两只半人高的铜熏炉散发着混有百合芳香的热 气,一盏盏茶杯飘着清茶的淡香,师爷们一个接一个手持纸笺读着四六句或辞赋文,摇头晃 脑,一个赛一个地慷慨激昂。被众人簇拥在正中座位上的正是将军本人,臧师爷坐在他下首 ,将军听到好句便忍不住击节赞赏,臧师爷则不住点头微笑。见此情状,天禄自然不敢上前 ,缩在门边静听静观静候。
原来,因开兵在即,将军命幕府诸客预作露布【露布:布告、公告的另一说法。〖ZW) 〗,将从中选取合用的,事先着人缮写多份,以备日后向各处张贴。幕中多文墨之士,谁不 想趁此良机大显身手、大展奇才?竟写得三十余篇之多。将军雅兴大发,聚会诸幕僚,请他 们各自诵读自己的大作,由臧师爷评点,将军选定名次,入选前三名者得赏。
师爷们的文章,果然不凡,预写如何暗伏、如何明击、如何炮火连天、如何将士用命以及将 军如何运筹帷幄之中,三军如何决胜千里之外,那气势,那情绪,绝对是胜券在握,收复三 城已成定局的架势。
诸师爷终于诵读完毕,臧师爷也作了评点,虽一一赞美,倒都不过分。最后将军笑道:"诸 君高才,不胜敬佩。但总要定个甲乙,就不得不委屈了。我看首推缪嘉谷先生,详叙战功, 有声有色;其次是何士祁先生,洋洋巨篇,典丽堂皇;朱楷先生屈居第三,也是难得的大手 笔了……"
一时间欢声四起,都说将军判得极是公允,纷纷要酒来贺缪先生。幕僚王丹麓此时向将军进 上他精心绘制了一月有余的《指挥如意图》,说,他以此图敬献将军,是因为确信将军定能指挥如意,马到成功。
图卷一开,众人交口称赞。但见满纸烟云,浙东山水尽收眼底,宁、镇、定三城也遥遥在望 ;各路兵马军容整齐,刀枪如林,旗帜飞扬,如滚滚洪流向三城挺进;用笔设色,都极精细 极雅致。最难得的是全图居中一处山间平地,在众多旗帜和兵马护卫簇拥的帷幄内,那位手 持令箭、神态从容闲雅、比所有的人物都要高大的领兵统帅,其服饰、其身姿乃至眉目,都与将军十分相像。
将军看一回图画,看一看众人。众人自然叫好鼓掌击节不止。将军把眼睛长时间地停留在画 面上,拈须点头,满面泛上人们难得见到的非常舒心得意的笑,说:
"好!极好!绝妙!"
众人听得将军这满意非常的赞词,又都去向王丹麓起哄,要摆酒相贺。将军说道:"此图确 是难得珍品,值得藏之永久,所以,将请营中各大员将官、幕府诸师爷一一题咏,日后不只 是名画名金石,更是此番剿灭逆夷、收复三城、报仇雪耻、扬我天朝国威之佐证!百年之下 青史留名也少不得这卷《指挥如意图》了!"
众人群情激昂,响应着将军,这个说此役足可与圣祖皇帝平定三藩相比美;那个说,与平定 张格尔之战前后辉映,可称青史双绝。有人问起大军凯旋日万岁爷会不会亲迎出城,更有人 因想到红旗报捷、午门献俘的盛大场面和由此而来的巨大荣耀,不禁热泪盈眶……
天禄躲在众人身后,也被这里的特殊气氛感染,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看到了从来不曾见 到过的宏大声势、收复失地的决心和上下同心协力的感人情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 必能一战而胜!
在宁波与他苦苦寻找的小师弟失之交臂,使他非常失望,沮丧得终夜失眠。略得安慰的是, 知道了天寿已经痊愈;甚觉感奋的是,小师弟始终维护着自己的一份正气和高洁,没有因苦难因伤病而与殷状元等人沆瀣一气。他也曾想立刻去追踪天寿,但天寿踪迹莫明,到哪里去 追寻?况且他身负大营重任,岂能一走了之?联络内应的成功和大营今非昔比的气势、军威 、必胜的信心,也影响了他。男子汉大丈夫得此良机,岂能白白放过!理当奋发有为。大战 就在眼前,立功就在眼前!因军功受赏得官,乃是正途,从此跳出梨园行,重打锣鼓另开张 ,也能让小师弟从此脱离苦海,过宁静的太平日子了……
一片喧哗,打断了天禄的遐想:原来将军已经离座,众人拥挤一团,争着送出来正打门口经 过。天禄觉得将军的眼睛在众人中发现了自己,并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还微微地点 了点头,他赶紧躬身低头拱手,表示恭敬。待他再抬头时,将军已被众人送出院门了。师爷 们回到院内互相说笑打趣着各自散开,臧师爷这才将天禄叫到自己的房中。
臧师爷略道寒温,便立刻转入主要话题,他说:"因你就要随张应云去曹娥江驻扎,时间紧 迫,我也就长话短说了。我知道上回在苏州去虎丘,小杨侯跟你结了仇,可不知道联璧为什么跟他联手暗算你。听说你这回同他一路去宁波侦察夷情,莫非途中有什么过节不成?"
"暗算我?"天禄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怎么会呢?他们都是有职有衔的大人老爷,暗算 我一个草头小民有什么好处?"联璧一路上的种种情态,被囚柴房时令人心酸的自白,自己 对他由反感到同情到帮助的所有经过,骤然间都涌上心来,叫他辨不清滋味,说不出一肚子 苦楚。
"是呀,我也奇怪。日前,联璧忽然找到我这里,说你是个戏子,约我一同首告到将军那里 。我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说月初小杨侯回苏州后路粮台办事,他相好的一个苏州船娘,喏 ,就是上次你们去虎丘当众亲热你的那一个,说你从小就是她爹的徒弟,是班子里最出色的 丑角儿……因为其中涉及狎娼,小杨侯自己不肯出面首告,联璧就自告奋勇了,很义正词严 的样子。"说到这里,臧师爷停下话头,看看天禄。
天禄低头皱眉,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此刻他心中更被一阵惊痛搅得如同乱麻。这些日子来一 直解不开的谜,竟得到这样残酷的答案!
虎丘之行最令他糊涂的,就是那位名妓珠娘的莫名其妙的行为,使天禄当众出彩,尴尬万分 ,事后迷惑,不知所以。杨熙还因此恨他,弄得他猪八戒照镜 子-- 里外不是人儿。这 么看来,那位船娘正是几年前被师傅卖掉的双生女儿中的小香,她的正名不是叫珠兰吗?……
珠娘--珠兰,他怎么就没有联在一起想想?是她脸上脂粉太厚、妆饰太浓,还是这几年长 得变了样?他怎么一点也没有面熟的感觉?……想当初还没有发现小师弟的秘密,他和天福 都对小香暗暗钟情,按师傅的打算,他与小香原是一对儿,不过小香心高气傲没把他天禄放 在眼里就是了……如今却落到这步田 地……
臧师爷见天禄没有接茬儿的意思,就继续说道:"我对联璧说,这种无根流言不必听他,大 敌当前,办好正事要紧。不料他还是告到将军那里去了,要求拿你问罪,无论如何也该把你驱逐出营!将军问到我,我便说不能无根无据随意罪人,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原应不拘 一格才是。将军终究是明白人,不准联璧所告,还嘱他不得乱传这等流言,事情才算压过去 。你仔细想想,是怎么回事?"
天禄实在想不明白。那日他回到后山泊,联璧已同他募集的八百乡勇整装待发了。濮贻孙跟 脚也赶到,几乎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便急急忙忙赶路回大营。临行前天禄曾与前来送别的叶 氏沈氏等乡绅话别,当时不在旁边的联璧后来一直借故盘问叶沈二人都对天禄说了些什么, 直问得天禄不耐烦才罢。途中,听联璧对濮贻孙说,这八百乡勇经将军点检后,若能归他管 带,他一定分出一半给濮贻孙。
天禄不想说联璧恩将仇报之类的过头话,只据实将这些情形说给臧师爷听,末了还说:"联 璧老爷人生得漂亮,办事儿麻利,官场上少见的人物儿,但凡跟我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我这里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怎么肯跟他结梁子!"
臧师爷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疑惑道:"莫非他这自募乡勇有什么名堂?……也罢,你且回去 ,多加小心就是,别看他未语先笑,离他远着点没坏处。此去曹娥江他也随前营办事,还是那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 无!…… "
天禄连连点头,心里还想着另一句俗语:人心隔肚皮。
驻扎曹娥江之后,天禄随在前营总理张应云左右,从早忙到晚,忙得晕头转向,就忙的三件 大事:
继续加紧与陆心兰的连通;
继续大量募集乡勇,分队伏入宁、镇、定三城内外为奇兵;
加快火攻船制作,加快排兵布阵,筹划正面攻城。
张应云每日所办军事,当夜一定要发密函派专人送报将军。几天下来,张应云精力不济,鸦 片比往常吸得更凶;天禄和其他随同办事的人,也被他支得东跑西颠,累得筋疲力尽。
这日,天禄随张应云到江边收验各处送到的火攻船,那景象颇为壮观,六百多艘崭新的木船 ,远远望去像庞大的白色鱼群,挨挨挤挤,遮蔽了半条江,松木的香味和着淡淡的桐油气息 弥漫一路。
张应云收验完毕,就像刚吸过鸦片一样精神焕发,很兴奋地告诉天禄,这些船,将每船上置 桐油二百斤、硝磺四十斤、草柴三十担,联五船为一排,于退潮时分,顺流而下,连樯并进 ,一船火起,五船并发,围烧夷船,使其付之一炬。城内伏兵、城外正兵均以船上火起为号 ,到那时奋力开仗,大功必能成就……随即他语气一转,说现在船已备好,桐油、硝磺和草 柴也都装进库房,我拨给你一百名 役,五天内将各船所需用品一一备齐装船,如何?
天禄暗自算了算觉得不困难,打了点余量,说:"给六天吧,一人一天装一条船也好算账。 硝磺先分好在那里,哪天开兵哪天再上船,免得出危险。"
张应云夸天禄想得周到,定下从第二天开始算起,六天完成。
整个下午,天禄就留在江边仓库,一一查点桐油硝磺等物品,准备大秤和大桶,安排次日的 差事。
时近黄昏,张应云突然遣人召他回营,一见面没有多话,只说有紧急密函要着他同另外三人 一同送回绍兴大营,面交将军本人。天禄不好多问,当下赶紧吃了几口饭,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就上路了。
同行的一个是常常送密函的,另两个仿佛是大营的人;平日都不熟,一路无话也就罢了,可 天禄觉得自己处处受着他们的监视甚至看守,联想到他的差事突然改变和张应云派他回大营 时极不自然的神情,眼睛都躲闪着不肯看他,心知有异,莫非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暗算他的 人还不肯罢休?
还真被他猜着了。
赶回大营,天已全黑,同行三人把密函和天禄一起交到将军案前,便恭敬退下。天禄按照常 礼,对将军跪拜之后便要立起,只听一旁的臧师爷厉声说道:
"慢!将你如何勾通逆夷、泄露军机、甘心从逆做汉奸之事,从实招来!"
天禄大惊,说:"这是哪里说起!我去宁波勾连陆心兰,乃是张大人所遣;约同陆心兰于大 军开兵之日动手,也是张大人精心筹划的,我……"
"谁问你陆心兰的事!"臧师爷一声断喝,"你进宁波城原为联络内应,倒做了逆夷的内应! 你与逆夷如何相识?谁人牵线?快快招供!"
天禄陡然想起,那日他冲出状元坊,发现亨利一直追在身后,非常引人注目,他左拐右弯地 在窄小的街巷中转圈子,仍不能摆脱,干脆走进了他刚进城时歇脚的那个荒凉无人的小破庙 。如果有人看到他和洋人说话,那就只能是濮贻孙了,因为只有他可能再到这个小庙里来。 但濮贻孙若当时在侧,应该听得出他们的谈话毫不涉及军事,他为什么要诬告天禄呢?
当时,他们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半天相对无言,后来才终于开口 说话。如今,天禄在记忆中飞快地搜检着那些话,就像他在听别人对话一样清清楚楚:
"天禄,你为什么跑?"
"你为什么要追?"
"你不认识我了吗?"
"但愿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我不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对吗?"
"对,我生气,你骗了我!去年你说,你们只是想要平等贸易,派来兵船和军队是要保护你 们在广州受到迫害的商人和侨民,还说只是吓唬吓唬我们的朝廷,只要朝廷肯签订贸易和约 ,兵船和军队就会退走……说得多好听!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攻城掠地,杀人放火,跟 强盗还有什么两样?"
"我很抱歉,我也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战争一旦打起来,后果总是很悲惨,跟人们最初 的愿望就越来越远了……但是,战争是两个国家的事,是两个国家政府和政治家们的事,又 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也不该由我负责!友情才是永恒的,何况是我们从小结成的友情!要知 道,我所以愿意跟随军队来到中国,最大的心愿还是咱们梨园四结义重聚呀!"
"我知道,你跟那些夷鬼不一样,你还有良心!"
"怎么?……"
"洋洋洋大……大大人!小小小的是……天生生生的……一一一腿长, 一…… 一腿腿… … ……短、短!……"
"是你?……"
"对,是我。我看到你夺鞭子扔掉,也听到你嘱咐发给我们脚钱……我还看到你跟另一个夷 鬼兵头争吵,但你没法阻止他带领夷兵追杀逃跑的官兵!"
"你,你都看到了!……唉,我非常抱歉……"
"那,你肯不肯脱掉你们夷人的红皮,跟我走呢?"
"这不可能!"
"为什么?"
"要是我反过来问你,你肯不肯穿上我们的红军服,跟我走呢?"
"这可不一样!是你们不对,是你们打到我们家门口来的!"
"是的,我知道。此战残酷、不义,连同我们的鸦片贸易,一样卑鄙。然而它联系着我们的 国家利益和荣誉,是非和道德就是第二位的了。我是个军人,只能听从国家的召唤,没有别的选择,你应该理解我,原谅我……"
"我不能。只有绝交!从此后你我谁也不认识谁!……我还得告诉你:不必再找大哥和小四弟 了!跟你翻脸恨你骂你的那个状元坊的病人,就是天寿!我可以断定,他绝不肯再见你!"
"啊?!是他?……上帝啊!……"
"他已经走了!他也跟你绝交了!"
当天禄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扭头就走的时候,亨利没有追出来,甚至没有出一点声响 。他一定是惊呆在那里了。每每想到亨利的情状,天禄在痛快之余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忍心… …但亨利大概想不到,这样一席绝交的谈话,竟坐成了天禄通敌的罪名。
面对通敌的指控,在臧师爷和将军面前,天禄决定说真话。
"启禀将军,小的在宁波是曾与一夷人共话。但一来此人乃随队军医,并不知道军机事务; 二来乃小的幼年所交朋友,这次在宁波是巧遇,并非预谋;三来小的所讲,句句责以大义, 声色俱厉,以邂逅始,以绝交终,并无私心,更无丝毫泄露军机甘心从逆之意!"
将军和臧师爷都很惊异,交换眼色时都掩盖不住他们的好奇,便一路追问下去,天禄也就毫 无隐瞒地从梨园四结义,说到海上遇抢受伤被救治时的重逢,说到余姚城北的巧遇和宁波城 中两人的绝交。当然他也知道避趋的道理,其中大有关系的天寿和鲍鹏他都一句没提,于前 者他必须要保护,对后者他是不想招惹麻烦。
将军和臧师爷听罢,互相望着,将信将疑。
臧师爷问道:"你说这些谁能作证?"
天禄道:"无人可以作证,只问得过自己的良心。但是说我通敌从逆、泄露军机又有谁能作 证?除非把亨利找来当面对质,才能弄得清楚!"
将军和臧师爷没有说话,天禄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濮贻孙只看见他与亨利交谈并没有听到 他们交谈的内容,便以通敌嫌疑入告了。不管濮贻孙出于什么目的,两国交战时候,与敌方 人员私下接触,引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此时天禄倒不怪濮贻孙,但是背上这么个嫌疑,照 眼下的情形很难洗刷干净,自己决计没有好果子吃!他心里暗暗叹气,等候将军发落。
"那么,你是会说夷话的了?"没想到将军问了这么一句话。
"回将军,小的不会说夷话,是亨利从小在中国长大,能说官话。"
"如果……"将军迟疑片刻,又看了看臧师爷,终于往下说道,"如果日后差你到夷营办事 ,你可敢去?"
"将军差遣,敢不从命!只是小的已与他绝交,再转去求他心有不甘……"
"如果此役一战而胜,自然用你不着了,万一……"
"将军!"臧师爷站起身,不合常礼地竟截断一军统帅的话,说,"天禄的事既已问清,就 让他退下吧。"
"也好。"将军点点头,示意天禄起来,忽然笑了笑,说,"其实那日虎丘之行,我已认出 你了。柳知秋的徒弟,老太后寿筵上唱的《双下山》,差点儿叫 王爷收进他的王府大班, 对吧!……"他挥了挥手,满心惊惧又满心感激的天禄后退着出了小厅。
原来将军早就发现他是戏子,竟然这样回护他!除王室贵族对昆曲的痴迷之外,还要说是将 军宅心仁厚的缘故。想想他身为钦差,敕封扬威将军,统帅大军,当是八面威风;但勤于军 务,屏绝馈献,深自检束,自奉俭约,实在是朝廷里官场上少有的人物,可惜仁慈太过,驭 下不严,以致麾下借其名而招摇,干许多坏事,各种讪谤都落到他的头上,岂不冤枉!…… 天禄一边收拾衣服鞋袜,准备连夜赶回曹娥江,一边在心里替将军不平,为将军难过。将军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呢?……
臧师爷一脚踏进屋里,劈头就说:"你讲的我都信,我知道你决不是那等卑劣小人!但眼下 有件要事我必须跟你讲明,事关将军一生大节名望,我要你一定要答应我!"他黑眉皱得很 紧,以至眼睛仿佛陷入眼窝深处,使他平日开朗的宽脸罩上一片阴郁。
天禄不知何事如此严重,连忙挺身笔直站定,说只要他能办到就一定效劳。
臧师爷想必思虑已久,一旦说开便滔滔不绝:"朝廷中如将军这样的皇亲贵胄可谓凤毛麟角 ,就私交而言,我也不能见他落个身败名裂、远如秦桧近如琦善的下场!将军出京时,朝廷 原有剿、抚两议,是将军与我等力主剿灭,方有今日之大局。如今开兵在即,大功将成,将 军忽又心存犹疑,对此我极是担心,深恐他一步不慎铸成大错,留千古之骂名!若青史定案 以将军为奸臣,我臧纡青枉为将军诤友,愧对祖宗先人了!……"
"臧师爷,我不大明白……"
"好吧,我再说得透一些。此役本已胜券在握,将军却在预留败绩后讲抚的后路!此心思一 动,只怕万一初战不成功,他便沦入主抚一派,重走琦善割地赔款的老路,一生清名必将毁于一旦!"
"将军怎么会去讲抚主和!不会!"
"你就是他预留下的与逆夷讲和的后路!他若一变而为主和,你就是他的鲍鹏,你就是他的 张禧【张禧:主抚派两江总督伊里布的仆人,1840年间,曾多次为伊里布和定海英军 传递信件。张禧也写作张喜,又名张士淳,字小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天禄吓了一跳,想想今天将军对自己的问话,又不得不承认臧师爷虑得有理,便忧心忡忡地 问:"那我怎么办呢?"
臧师爷面容更加严峻,说:"此仗若胜,你只管等候嘉奖;此仗若败,我要你连夜逃离大营 ,于将军,于我臧纡青,于你天禄,都是百无一害的好事!"
天禄连连点头,不仅完全答应,还对臧师爷感激万分。
当前营总理张应云向将军报告,所有布兵设伏已经周密,一切开战准备都已就绪的时候,正 逢将军与参赞大臣文蔚同日同梦,梦见英夷弃陆登舟,联帆出海,宁、镇、定三城逆夷全然绝迹。
消息传开,大营内外无不欢欣鼓舞,真可谓佳兆昭著,天意人事俱臻完善。
于是将军令下,于正月二十四日,在曹娥江的曹娥庙祭旗发兵,拉开了这次大反攻的序幕; 联想到西湖关帝庙有关虎头人的签文,将军更选定了极为凑巧的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的四虎佳 期,作为各路大兵同时发起进攻的时刻:
虎年--道光二十二年;
虎月--正月;
虎日--二十九日;
虎时--四更天。
更点了属虎的总兵段永福为进攻宁波城的主将,来它个五虎制敌,定能上应天意,大获全胜 !
进攻的计划和规模可称盛大。宁波、镇海、定海虽然有主次之分,却一定要同时进攻,好教 英夷知道我天朝的威风,尝尝十万大军十面埋伏的厉害!
宁波为主要攻击点。
攻西门的三队:金川土司阿木穰,率戴虎头帽的藏兵四百打头阵,游击梁有才率川兵五百为 前锋策应,属虎的总兵段永福率贵州兵八百为总翼长。
攻南门的也是三队:游击黄泰率甘肃兵五百打头阵,总兵李廷扬率江西水师六百为前锋策应 ,每战必逃、必须在此战中将功折罪挽回面子的浙江提督余步云,率湖北兵八百为总翼长。
攻宁波的各路人马将以余姚大隐山为集中地,与先期伏入宁波城内外的雇勇十七队配合攻占 该城。
其次是镇海,攻该城有三队:游击刘天保率河南乡勇五百打头阵,参将凌长星率陕西兵五百 为前锋策应,副将朱贵率甘肃兵五百为总翼长。另派金川藏兵三百、北勇六百分两队攻打镇 海城东北的招宝山威远炮台,以控制甬江口。他们将以慈溪西北长溪岭为集中地,与先期伏 入镇海城内外的雇勇十一队配合攻占该城。
定海,交给了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与葛云飞之子葛以敦,他们将率水勇五千由乍浦进击,对所 泊英夷兵船施行火攻。
乡勇四千,屯驻在宁波、镇海之间濒江的梅墟,严阵以待,用于中途截杀两城逃跑或互为接 应的逆夷。
前营总理张应云率川兵及北勇一千二百人驻骆驼桥为后应。
参赞大臣文蔚率总兵恒裕等带陕甘兵二千驻长溪岭为总应。
将军自率提督总兵等带四川河南兵二千进驻至曹娥江畔天花寺。
这样的进攻,其气派之恢宏,其运筹之周密精到,其规模之庞大复杂,足可以与天朝历代最 有名的大战--诸如赤壁淝水昆阳等役--相媲美!因为对手是数万里之外的红毛夷人,一旦战胜,更有资格名标青史!
从曹娥江到宁波镇海,不过二三百里路程,诸军要在正月二十八日傍晚前各就各位,足有四 天时间,毫不困难。每个兵勇身穿着新发给的号褂,怀揣着刚刚领到的六块大洋的赏银,也 怀揣着立功受赏或升官发财的希望,精神百倍地上路了。
天禄跟着张应云一路行军,来到了骆驼桥驻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米粮喂他带的十九只猴子 。
天禄接手此事来得很突然。
一个月前,有幕僚向将军献策两条。一是说夷人向在广东最惧怕痘毒,可用中国种痘之法将 痘毒种在牛羊身上,待英夷来索取时作为犒赏馈送,旬日间夷兵必定大量病倒,趁时以兵击 之,定可聚而全歼。另一说英夷火药较中国加倍使用硝磺,故性尤猛烈,遇火星必炸。但深 藏舱底,无法点燃。可用大猴狲多缚花爆在背,燃放之后抛入夷船,火星四迸,或能正巧遇 上火药,便能令一船炸成齑粉。
将军说,两军对阵,馈送牛羊岂不令人耻笑!但用猴缚花炮炸夷船之策,可以一试。张应云 便着人到各处购买得十九头大小猴子。天禄从大营回前营,火攻船的差事已被别人接去,张 应云便另给拨了十名差役,要天禄总管其事。此次进兵,猴子给装进五个大木笼,天禄受命 ,监管着由差役们一直抬到了骆驼桥。
发兵之际,以为行军道路不算远,沿途村镇繁富,食物应当随手可买,所以只发饷银不发粮 米。谁知乡民听说官兵过境,竟都逃避一空,各军尽都面临绝粮,军心一时大乱,偷抢的事层出不穷。各队长官飞饬曹娥江支应局急送粮米接济,支应局一帮老爷怕上前线,转运极其 迟缓,就连前营总理张应云的亲随员弁这三天也不过吃到三顿饭,其他人的饥惫不堪便可想 而知了。人的肚子还顾不过来,猴子们更只有挨饿的份儿。
与这些猴子虽然只相处了十多天,天禄却着实喜欢这些聪明伶俐活泼的小家伙,几年前他为 了演猴戏,常去看耍猴人驯猴,觉得很有趣儿。再想到这些可怜的猴子一个个都将与夷船同 归于尽而为国捐躯,就更不该亏待它们了。眼看着这些小东西表情丰富地摸着肚子朝他吱吱 叫,天禄急得没有办法,一跺脚,转身就去找张应云。
前营总理已在骆驼桥一家乡绅的大院子里安顿下来,照例,头一件事是赶快抽烟,过足了瘾 才好精神焕发地应付即将到来的百事丛集。张应云吸烟的时候对公事一概挡驾,但天禄长时间在他手下办事,很得他看重,不在此例。门上没人拦,进门也不管,天禄站在烟榻边,直 等张应云放下烟枪,坐起身,舒心地端起茶盏,这才笑着说:"大人,咱这'五脏庙'的老 道造反忒难受,忍忍吧还忍得住,我那些孙行者们可真的要造反啦!再不给它们弄吃的,不 如就放生算了,佛爷还能在行善簿上记一笔,来世保佑咱们多子多孙哩!"
"不行!途中扔了那么多大炮我都舍不得扔猴子,我还指着它们给我烧夷船哩!我这里还有几 张饼,先给它们填填肚子,支应局的粮米说话就到!"
出发时,各军都带了平夷大炮、轰天神火炮、劈山炮等三千斤至八千斤的大炮,都用小车运 载,前拉后推才能移动。偏偏这一路上,不是连日阴雨就是宿冻初解,道路十分泥泞,炮车 常常陷入泥水中,数十人用力也难起出来,虽然雇有两千四百名 役,但一多半是乞丐,体 羸力弱,行军不过两天就逃亡过半,运炮就成了大难题,人人深以为苦。其间素称爱民如子的浙江巡抚刘韵珂飞咨将军,说宁波镇海二城居民稠密,若用大炮轰击,诚恐玉石不分。将 军与这位刘巡抚龃龉已久,主客关系微妙,不能无所顾忌,况且你爱民我就不爱民了?便下 令军中不得轻易用炮。正苦于运炮艰难的兵丁 役得此命令,喜出望外,求之不得,纷纷弃 炮轻身前进,那些庞然大物也就抛弃满途了。
听张应云说起此事,天禄不禁担心地问:"大炮全都抛弃,如何攻城?"
张应云笑道:"两城中俱有内应,何须攻!进得城去,还不是我们的天下!"
天禄也笑:"对,对!说不定此时陆心兰已率红毛乡勇擒获了郭士立!说不定已将郭士立押解 大营献俘将军了!哈哈!叫咱们迎面碰上该多好!……"天禄拿着两张干饼出屋,出门时忽又 站住,回头问道,"缎炮和飞火铜枪也都扔掉了?"
张应云知道天禄因参与监制缎炮和飞火铜枪,所以格外关心,便说道:"放心吧,那是攻夷 船用得着的东西,安排在梅墟江边了。乡勇都已练得纯熟,只等夷船经过,即可收功!快去喂你的孙行者吧,这两天就要派上用场了!"
到正月二十八日,支应局的粮米终于送了上来,各军终于能够饱餐一顿,天黑之后,各路人 马纷纷行动,到达预定地点埋伏停当,只等四更天江上数百艘火攻船点火,便同时举发,向宁波镇海两城猛攻。
骆驼桥距宁、镇两城都不过二十里,负责这两路后应的前营总理张应云,召集文武随员聚在 大厅等候前方消息,所率千余兵勇也都整装待发,随时听候命令。
大厅里聚集了三十多人,有人喝茶,有人小声说笑,似乎平静从容,其实人人都很紧张,目 光频频注视大门,每一次脚步声,甚至每一点响动,都会使大厅骤然静下来。
但第一个进来报信的却与战况无关:驻梅墟负责流放火攻船的舒大人,令人将五笼猴子送回 骆驼桥,说是流放火攻船也得在距夷船数里之外,无人敢靠近夷船将带花爆的猴子掷上船去 。张应云令天禄收下。
天禄昨天送出这五笼猴子时,想到此去它们将粉身碎骨,心里怪不好受的。今天竟得侥幸生 还,真叫他说不出是喜是悲。但梅墟那边距数里之外流放火攻船去烧夷船,与广州之战举措 并无二致,如何能够成功?
天禄安排好猴子再回大厅时,已是半夜,多数人还在紧张等候。张应云却面色发黄,嘴唇发 紫,右眼皮开始耷拉,双目一大一小,不住地打哈欠。天禄知道他烟瘾将犯。今天他能坚持 这么长时间,已属不易了。当着这么多文武随员,他不能公然吸烟,只好忍着,也真难为他 了。
"火!火!"大门外的卫兵大声叫喊起来,大厅里的人纷纷拥出门去观看,果然遥遥望见宁、 镇二城火光烛天,暗夜中分外清晰。是胜是负,谁也说不清,但已经交上手、开了战,是确 定无疑的了。
夜寒风冷,众人又回大厅,才坐定,门外又是一片喧闹,跟着一名穿号衣的兵勇,手持小红 旗,喊着"报捷!报捷!"一直冲进大门,冲进大厅,跪在当地,向张应云大声禀告说:"前 队大胜!夷船已烧尽!请张大人快速拔营进城!"说毕匆匆一叩首,反身即刻离去。
大厅内立刻欢声雷动,兴高采烈,本已显得疲惫难支的张应云骤然红光满面,欣欣然有喜色 ,就要传令拔营,率众前往。
一幕僚疑惑道:"报捷者是哪一队的兵勇?要进哪一城?宁波还是镇海?…… 依在下所见,大人是不是再等等看?"
张应云微微一愣,点点头,又坐下,但文武随员们争先恐后上来向他拜贺,都称道大功成就 ,前营总理当居头功,可喜可贺。拜贺的同时,又都纷纷从靴筒里抽出小纸条,说有私亲一 二人,请大人开恩附名于报捷禀文中。张应云十分得意也十分兴奋,一一应许,并立刻就拿 出早已准备好的报捷禀文奏稿,令天禄按此小纸条将各文武随员私亲的名字一一填上。许多 人围上来,嘴里说着好话,眼睛盯着天禄的笔端看他填写妥当,又一一称谢不已。
天禄心里很是不平:原来不上战场不见刀枪不流血拼命的人,只需有私亲提携,也一样能混 上立功受赏!……
填写未完,忽听炮声四起,众人一时相顾失色:大军所带火炮早就在行军途中抛弃尽净,而 今炮声大作,怕不是好兆头!一时议论纷纷。
有幕僚向张应云进言说:"这情形怕是前敌失利,应赶紧率军前去助战!"
一幕僚立刻说:"前方未来禀报,安知失利?或是击中夷船使其火药爆炸也未可知。"另一 幕僚也说:"方才刚报大胜,转眼就又失利?不会不会。"
幕僚们争个不了,再看前营总理,已是面色蜡黄,眼泪鼻涕不止,四肢疲软,极其难过的模 样了,勉强对众人挥了挥手,就被亲随们搀扶着回了后堂。大家知道他烟瘾一犯,什么事都干不成,只好耐下性子坐等消息,不少人也退回私室歇息去了。
天亮后,探报络绎不绝而来,但所报消息互相矛盾,是胜是败,仍没有确信。
中午,攻镇海的刘天保凌长星率队大败而归。
刘天保右臂受枪伤,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但还是硬撑着向张应云禀告战况:
他率队打头阵开抵镇海城下时,城内内应举火为号,打开城门相迎,不料英夷立刻发现,一 队接一队射来排枪,火力极是凶猛,我兵惟以长矛及双刀接战,无一人携带鸟枪,哪里支应 得了?只得退出城外。在十里亭遇到前锋策应凌长星,又合兵复进。其时天尚未明,看不清 楚,凌长星只能指挥部下用所携鸟枪朝夷兵队伍所在一通乱击,但逆夷反击,炮火猛烈,终究无法抵挡,刘天保中弹晕坠马下,指挥旗鼓一失,队伍顿时大乱。逆夷又用火箭来射,我 兵只得败退回 来……
凌长星恨恨地说:"刘巡抚为博自家爱民名声,不让带火炮,害我们白白挨打!弟兄们伤亡 惨重,他给抵偿不给?要是不给就去找那刘韵珂拼命!……"
刘天保更是激愤:"攻镇海各队本该总翼长朱贵统领,可到现在还不见他的影子!什么名将! 还素称勇猛敢战哩,吹牛皮!十足的胆小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刘天保正在气头上大骂朱贵,卫兵来报:朱贵将军率队到!大厅里骤然 间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大门。
脚步咚咚响,震得地面发颤,浓眉虎目的西北大汉朱贵将军大踏步地走进来,黑红的面容上 满是焦虑和恼怒,对着张应云抱拳一揖,大声道:"听说镇海未下,各军败回,是真的吗? "
刘天保按说官衔品级都比朱贵低着两级,平日恭敬有加,此刻却不管不顾,白着一张脸,冷 笑道:"你总翼长不来统率各军,能不败吗?"
朱贵口发恨声,用力捶着自己的头,说:"怪我怪我是怪我!是我的过!昨夜我领兵取道慈溪 往镇海,黑夜间不辨路径,竟走到了凤浦岙!连夜原路返回,兼程赶路,眼看日头过午,才算赶到骆驼桥……唉!真真是误了大事!……"
凌长星轻蔑地横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迷路迷路,大家都是黑夜行军,别人家怎么就不 迷路?怕死贪生罢了,找什么借口!……"
"你!……"朱贵的脸像烧着了一样,连眼睛都红了,"我朱贵什么时候怕死过!就是我手下 这些固原弟兄,哪一个是怕死的!……"大家都知道,金华副将朱贵素称名将,他的五百固 原兵最是骁勇善战,为陕甘兵勇之最。但这次又确实是失了军机,难怪刘天保凌长星恶语相 向。
朱贵见众人都不出声,便对张应云拱手道:"朱贵将功折罪,请容我与刘游击、凌参将合兵 一处,再攻镇海城!不攻下此城朱贵甘受军法!"
张应云点头,转脸却见刘天保手托伤臂闭目养神,凌长星只是冷笑,并不答碴儿。朱贵被晾 在那里,十分尴尬之际,大门外拥来了许多从镇海败回的兵勇,一个个破衣烂衫,浑身污泥 ,满面烟尘,好多人带了伤,血迹斑斑地或吊着胳膊或拄着拐,愤怒地鼓噪着要跟朱将军算 账!说是朱将军迟延不救,致使我等两路大败伤亡惨重!张应云连忙赶到大门,极力解释劝说 ,大敌当前先对付逆夷,是非功过战后自有定论。然后又着各队到支应局运来的粮车处领粮 ,鼓噪的兵勇才慢慢散去。
朱贵已大步走出大厅,再一次对着张应云抱拳说道:"朱贵请战,无论何时何地,万死不辞 !"说罢,他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傍晚,余步云、李廷扬自慈溪带兵来到骆驼桥,一问,方知他们这两支应当攻宁波南门的总 翼长和前锋策应,竟然并未进城,原因是没有看到江中火 光!…… 所以两将军皆衣帽整 洁,手下也未损一兵一马。问起一同攻南门打头阵的黄泰和他率领的甘肃兵,总翼长余步云 竟然毫不知情。问起西门攻城情况,回说只听得枪炮声响了多半个时辰就没了消息,多半已 经败走。
张应云和文武随员听了皆默然无语。
浙江提督余步云,也算是个名将。当年平定川楚白莲教,他屡立大功,由小小兵勇,积功升 把总、千总,又从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直升到总兵,并获"锐勇巴图鲁【 巴图鲁:满语武勇之意,是清代皇帝给予有战功的臣下的一种荣誉称号。通常在称号前还要 加两个字,如"锐勇巴图鲁"之类。】"名号,真可谓平步青云。十多年前平定张格 尔之役以及后来剿灭云贵川各处反叛,他都累建奇功,不但升任实缺的武一品提督之职,更得到绘像紫光阁、由当今皇上亲撰赞词的特殊荣誉,加太子少保,再加太子太保,荣获天子 御赐亲颁的恩赏物数不胜数。他的名望虽比不上杨遇春杨芳,也差不太多了。
可就是这位"锐勇巴图鲁",一跟夷兵见仗,就成了浙江战场上最有名的逃将。从避而不战 ,到见仗即溃,到闻风而逃,浙江军中有这样一位最高军事长官,溃逃成风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扬威将军南下之初,臧纡青极力建言:召林则徐来浙襄办,以力鼓决死抗敌之气;斩余 步云等逃将,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
见余步云依然端着个提督大人的架子,毫无愧怍之色,天禄心中气极,真不知此人可有心肝 ,不由得走上前去,对余步云深深一揖,说:
"余军门【军门:提督的另一尊称。】,小的我可是看到了大人你的仪仗了。"
余步云怀疑地扫一眼这个小书吏,说:"在哪里?"
"在宁波城里,给一个妓院的王八开道哩!……"
余步云大怒,一个巴掌朝天禄脸上掴过去,天禄一蹲身子,灵巧地躲过跳开,嘴里还在说: "哎呀军门大人,我不是骂你,是真的!那王八号称二舅 爷…… "见余步云追过来,天 禄一面逃一面继续说,"天天用大人你的仪仗开道在宁波城里逛街!……我只当军门大人此 番定要打进城去收回仪仗,那终究是朝廷赐给的呀!没承想大人你竟然连城都不肯进……"
"天禄!放肆!"张应云喝道,用眼睛示意天禄朝大厅后面跑。天禄果然从后门逃走。余步云 瞪着张应云,怒道:"张应云,你不过小小知州,竟敢纵容随员戏弄本督!狗仗人势,老子 不怕你!走着瞧!"他气呼呼地拔脚就走,一片讪笑追在他背后送他出门。
攻宁波南门和西门的残兵败卒在日暮时分陆续归来,三三两两,互相扶持,满身满面烟熏火 燎,破衣拉撒;受伤的更是浑身血迹,许多人一到骆驼桥就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张应云面色更加灰败,急命随员十人带兵卒前去收容安置,但粮米已被先到的各军抢夺一空 ,又没有医生和足够的金疮药疗伤,败残军士饥寒伤痛交迫,哭声震野。
此时,攻宁波西门南门的两路头阵全军覆没以及攻宁波主将段永福败入大隐山的消息已经不 胫而走,谣言蜂起,人心惶惶,而张应云的前营大厅里众谋士随员还在那里吵得一塌糊涂。 朱贵等人力主再战,余步云等力主速退,张应云犹豫不决,任凭众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吼得 震天响,几乎动手揪打。
门外卫兵脚步踉跄地跑进来禀告:江上火起!
争闹不休的众人顿时一静,张应云领头,大家跟随着一拥而出,那景象令人倒抽一口冷气: 仿佛一条江都烧着了,虽然隔着数里,也能感到那熊熊火光的威焰。这本是张应云计划中发 起总攻时应当出现的景象,此时却只能表明:逆夷已夺走了所有的火攻船,付之一炬。但夷 鬼烧成这种声势又为的什么?
骆驼桥顿时大乱!就像在回答众人的疑惑,大火方向炮声枪声大作,暗夜中街上人影乱跑, 许多腔调扯着嗓子乱喊:"鬼子打过来啦!快跑哇!……"余步云布下的后哨赶来证实了:逆夷火烧我兵所弃火攻船以助声威,大兵船和步兵水陆并进直扑骆驼桥而来。
面对震慑人心的大火和猛烈的越来越近的枪炮声,眼看着毫无斗志望风股栗的部下,张应云 下令:前营全军向慈溪城退兵,在慈溪城与逆夷决一死战!
一片撤退的混乱中,天禄插空儿问张应云:要不要把猴子们放生?张应云竟圆睁两眼,咬牙 切齿地说:"带到慈溪!我要在慈溪火烧夷船!"
到了慈溪,前营总理重新布置战阵:朱贵请战最力,扎营城外东南大宝山防堵来犯之敌;余 步云、李廷扬、刘天保、凌长星各率军驻兵西苑岭以为犄角之势。前营大帐设在慈溪城内冯 举人家中。
天禄匆匆把猴子们安置在前小厅,就急忙赶往西院,去看谢宝树的伤势。
在骆驼桥,受伤不重能够自己逃回来的兵勇有五十多人,谢宝树却是被同伴背回来的。他腹 部中弹,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退向慈溪途中,天禄随两位通医道的师爷率数十兵勇护送这些伤员同行,认识了谢宝树。
谢宝树的同伴告诉天禄,他们攻镇海招宝山时,山上逆夷虽然用大炮俯击,却难以命中,金 川藏兵极是英勇矫捷,登山极快,乘机抢攻,登上威远炮城,人人手持大刀,勇猛劈砍刺杀 ,已经将山上守炮台的夷兵逼退。不料江中夷船开炮仰攻,炮火凶猛异常,金川藏兵不能支 持,只得退回与前锋策应会合。会合后重新布阵,准备继续鏖战。谢宝树是乡勇头目,率先 奋勇突进,逆夷发炮来攻,谢宝树竟中炮跌入深涧。众乡勇见状心慌,又听说攻镇海的刘天 保、凌长星这些正经官军已经败走,乡勇们哪里经得住腹背受敌?只得退归骆驼桥。
谢宝树是河南祥符县廪生【廪生:清代科举制度,凡经本省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 学的,通名生员,习称秀才。生员经岁科两试一等前列的,给以廪膳,补助其生活,被称为 廪生,属于资历较深的生员。】,因误入邪教被官府悬赏捉拿,所以投身乡勇籍中, 想要借此一战立功赎罪。因他武艺高强,待下宽厚有恩,深得众乡勇爱戴,所以数人冒死将 他抢救而归。天禄敬慕他的为人,一路上格外照看,但他却始终没有睁眼,只是不住地呻吟 。
天禄赶到西院北房,两位师爷和好几个乡勇都守在谢宝树身边,眼看着他奄奄一息,就要不 行了。天禄求告般地望着师爷,师爷摇头叹息,小声对天禄说:要是没中要害,用小刀剜去 弹片,以金疮药敷治还有望得生;而如今炮弹片深入腹中,谁敢剖腹取它……
谢宝树突然睁眼,瞳仁极黑极大,黑色仿佛溢出眼眶,定定地望着他的同伴及部下,大声问 :
"宁波得胜仗了吗?夷船烧尽了吧?……我是不成了,诸君何不快去杀逆贼立功?……我, 我……"
一语未了,谢宝树头一垂,断了气。乡勇们大叫着"谢头目!"放声大哭,师爷们长叹着安 慰这些乡勇,说快不要大声哭了,西院里还有许多受伤的弟兄 呢…… 天禄心里十分难受 ,不禁落泪,怕师爷看见,连忙走到东厢房里去了。
东厢房里安置着前营退回到慈溪以后逃归的伤员,四五十人把东厢房的三间屋子挤满了。浓 重的血腥气汗臭味令人作呕,呻吟和哭泣此起彼伏,使天禄一走进来就觉得心酸。
忽然一阵大吼,是窗下两个戴虎头帽的金川兵中的一个,他用拳头咚咚地捶着床板,吼了一 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天禄连忙跑过去,问他需要什么。旁边一位受伤的小个子川兵说:"他 不是要什么东西,他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打仗是荣耀,受伤是平常事,谁要再婆婆妈妈地哭 鼻子叫疼,他就把谁扔出去!"
川兵的声音不算大,但说话很清楚,屋里的哭泣和呻吟声竟一时低了许多。天禄看那川兵腿 上的绑带被鲜血浸染了一大片,伤得不轻,但他苍白的面容竟然很平静,不由得心里敬佩,提壶给他倒一碗热茶递上,在他身旁坐下,小声问道:"这位兄弟,是从哪一路退下来的? 那两位藏兵可是从招宝山下来的?"
川兵摇摇头,只管静静地喝茶,随后笑笑,说:"好多天没得沾一点点热水热饭了,硬是舒 服得很哦!……"他把茶喝完,又示意天禄倒满给那两个藏兵递过去。藏兵接碗向天禄连连 点头致意,天禄干脆把茶壶也送到他们手边,回头又问川兵:"那么,你是攻宁波的了?" 见对方点头,天禄接着问道,"这一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城内伏兵没有接应,还是英夷 早有戒备?"
"都不是。"川兵这时候才皱了皱眉头,详细说起那日的战况。
那日进城原本十分顺利,在预伏城内的壮勇接应之下,擒杀了英夷守西门的哨兵,毁坏了英 夷架在城上的大炮,一直攻到了逆夷兵头居住的宁波府署。府署门坚墙高,正在设法攀援进 攻,夷兵却开门冲出来,排枪如雨射来,许多弟兄倒下,大家手中只有长矛和火绳枪,装药 点火都来不及,只得后退……不料好多夷兵爬上临街屋顶,向拥挤街心的弟兄们发射火箭, 弟兄们虽然很多人受伤,仍是拼死不退,金川藏兵最是骁勇,几次冲到府署大门上前夺枪, 可冲上去的弟兄都被夷枪打倒了……相持有半个多时辰,逆夷竟用马车拉来大炮,当街就向 弟兄们开炮轰击。宁波街巷极狭窄,弟兄们躲避不开,那炮弹又像是长了眼,专拣人群最密 的地方炸开,弟兄们成片成堆地倒在血泊中,尸体把几条街都填满了!……最是冲在前面的 金川藏兵弟兄,上百人几乎全都在这里送命!……后续的总翼长段永福赶到西门,前锋已经 败退下来,他再挥兵进城,英夷已经有备,交战不过半个时辰,就被英夷大炮地雷炸得不能 招架,仓皇而逃,败走大隐山里去了……
南门战况与西门如出一辙,进城也很顺利,直攻到紫薇街,与英夷相持鏖战许久,理应赶到 的前锋策应和总翼长余步云却一直不见踪影,伤亡过多,不能支持,只得退出南门。夷兵倒 跟着追杀出城。最惨的是,弟兄们刚出南门,偏就遭遇从江中夷船上赶来增援的大股夷兵, 给"包了饺子"!夷兵枪炮齐发,前后夹攻,游击黄泰与所率守备魏启明、把总顾得静,还 有好几百弟兄都阵亡了……
"我的三弟就死在南门外……"一直保持着相当平静的川兵,终于语调呜咽,眼眶里的泪水 流了下来。
天禄心酸难忍,不觉泪下,赶紧递上热茶,带着安慰,带着期盼,带着说不清的惶惑和慌乱 ,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也杀掉不少夷兵吧?"
"卵!"川兵粗鲁地骂着,突然激愤起来,"我们川兵哪一个是怕死的?可这么打仗窝囊死 人!我们用刀用枪打他们不着,他们站得好远好远,点着我们的人头打一个死一个!还有那些 大炮,一炸就死一堆,是人谁不惜命?实在怪不得弟兄们要跑,太凶了嘛!……我当了半辈 子兵,见仗也有几十回了,哪里吃过这种亏!怎么也打不赢,实在是打不赢嘛!"
天禄呆呆地看着他,他显然因发火引痛了创伤,闭眼蹙眉忍了半天才算过去。天禄轻声自语 道:"打不赢,只好不打了吧……"
川兵却猛地睁开眼睛,气冲冲地说:"打不赢也要打!夷人竟敢欺负到我们天朝门口来了, 不打还行?不打,叫别个骂我们贪生怕死,太丢人 !"
明知打不赢还要硬打,不就是让更多的人去白白送死吗?
要是不打呢,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割地赔款,天朝颜面何在?谁又愿承担这千古骂名?
天禄被这两难的可怕境地吓住了,不敢往下想。他不过是一介草民,此时只能希望孔明再世 、赵子龙重生,出奇制胜,挽回败局,不然,大势去矣……
城外大宝山方向传来一片轰隆隆的大炮响。大家都听得出这是清军自己的抬炮在轰鸣,定是 朱贵将军与英夷交手了。
各军久闻固原兵的威名和朱将军的骁勇,屋里屋外许多人硬撑起身子,向炮响的方向眺望, 面露兴奋之色。天禄同所有的人一样,从绝望中生出一线希望,在失败的伤痛中全心全意地 祈求:老天爷保佑朱将军和固原兵大胜一场吧!
哪怕是小胜,哪怕就胜这一回也好啊!……
慈溪城西北长溪岭,岭上岭下都是梅花,梅田相接十数里,老树壮树幼树,红梅白梅腊梅, 都在盛开,仿佛花的山花的海花的云,微风过处,花香流溢,漫山遍野处处芬芳。这是长溪岭下数代花农苦心经营、造就的一片闻名浙东的香雪海。
然而,此时以种花为业的岭下居民,早就为避战火逃跑一空,满山梅花寂寞开无主。参赞大 臣文蔚率兵两千为反攻战总援应屯驻于此,将梅树任意砍伐,或当柴烧饭,或斩倒开路,真乃香雪海一大浩劫!
天禄在梅花林中四处寻找前营总理张应云,不时推开花枝,拂去落了满身的散发着梅花特有 清香的花瓣,置身这样的境地,他心里越发难受了。
近一个月前,他正是借着送长溪岭梅花的机会进了状元坊。那时的一片雄心和无限希望,如 今都化作一片烟云,消散殆尽,梅花有灵,也当为之叹息……
皎洁如玉如月的白梅,令他想起小师弟。
香得腻人的腊梅,让他想起状元坊的媚兰和苏州灯船上那可能是小香的船娘。
红梅呢,很红,尤其是那些开谢了快要离开枝头的,红得像血,红得发紫,一看见这样的红 梅,天禄就想起朱贵将军……他的姓就是红色,他的肤色尤其是面颊,被高原阳光照射成了那种西北大汉特有的鲜红,在骆驼桥他悔恨恼怒时更是满面尽赤,他的血本也是鲜红鲜红的 ,可是天禄最后看到他的遗体,浑身的斑斑血迹都已凝成深紫色,就像这些谢了的梅花一样 ……
朱贵将军阵亡了!他的右臂被夷炮炸断,就用左手紧掣红旗指挥部下与逆夷短兵接战,一支 飞来的火箭射中他的咽喉,坠马而亡。他的两个儿子朱昭南朱伟南先后接过父亲手中的红旗继续指挥,也先后中炮阵亡。朱贵部下武弁文官都司陈芝兰、把总张化鹏、知县颜履敬以下 三十余员以及经他多年训练教导的四百固原兵,全都在惨烈的大宝山一战中阵亡!
消息传来,天禄惊呆了,止不住的颤抖从心里头朝外散射,他哀痛朱贵将军和固原兵壮烈的 捐躯,更哀痛挽回败局的最后希望的破灭,同时,心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为什么谁都胜不了逆夷?怎么打都是个败?……
天禄没想到,朱贵将军和固原兵全军覆没的消息,竟使他一向敬佩、觉得满营中惟一能够遇 事不慌的前营总理张应云完全垮了。他方寸大乱:余步云在大宝山刚开仗就带兵躲避入城,他听之任之;刘天保凌长星挟旧怨隔山坐视不救,他也不闻不问;慈溪知县要闭城坚守而百 姓纷纷出城逃难,群情汹汹,劫夺满途,他又拿不出办法;最后他下令,说一声退兵,自己 便率先弃城而走。从进城到逃离,总共不到三个时辰,粮饷文册还未打开就全数丢弃,旗帜 甲仗也来不及收拾,天禄一直照管的十九只猴子,也因抬笼差役逃得精光,全都扔在慈溪城 内冯举人家了。
这位前营总理统帅着各路人马,一路丢盔卸甲,狼狈逃窜,生怕夷兵追来。直跑到长溪岭下 ,后哨来报,说逆夷已经进慈溪城驻下,这才喘了口气,放慢了奔跑,硬着头皮上岭,进长溪寺拜见参赞大臣文蔚。
文蔚原任吏部侍郎,正二品大员,脾气本来就大,平日看在将军面上,对张应云还算客气, 到了此时全然不顾,兜头就给前营总理一顿臭骂:脓包窝囊废!把仗打成这种烂样子!最不可 恕的是竟敢蒙骗上官,谎称剿灭英夷易如反掌,骗本大臣屯兵在此,身临险境,进退两难等 等。
满面烟色的张应云被骂得竟也红了脸,低头诺诺不敢做声,只在大臣问起的时候,回禀了朱 贵父子及部下已力战阵亡的事。大臣一听,直跳起来,又指着张应云骂,骂了半天终于骂不 动了,倒背了双手,就地来回地快步走来走去,口中不住喃喃自语:"怎么办?这可该怎么 办?……"
参赞大臣的随员们赶紧对前营总理使眼色,叫他趁机退下。
天禄随张应云刚出门,有人在他肩头一拍,同时也扯住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小钦差容照 ,开战以后他就跟着文大臣做随员。他一向笑眯眯的团团白胖脸上,也罕有地着了几分焦虑 ,说:
"天禄好兄弟,你给哥哥说真话,宁镇定三城的仗到底怎么打的?慈溪之败又是怎么回事儿 ?"
天禄实在没心肠跟他搭腔,脱出被他扯住不放的胳膊,气恼地说:"这不都败退回来了,还 有什么好说!"想起朱贵父子之死,又忍不住反问道,"那你们这儿又是怎么回事儿?长溪 岭距慈溪城不到二十里,枪炮之声相闻,驻兵在此原为总应,为什么不发兵救援?"
容照回答时颇为难堪,他说,大臣驻兵到此,一见离前敌如此之近,就已觉得轻身来此过于 孟浪;宁、镇二城败信传到,他更是惴惴自危,昼夜不安;听到逆夷来攻慈溪的消息,愈加惶恐。文武随员有的请大臣全师而退,有的请大臣发兵进援,有的又说等夷兵到来伏击之。 大臣犹豫不决,从今天早上起就在他房中来回盘旋,口唤奈何,如方才情状一般无二,已经 整整两个时辰,拿不出主意 来……
天禄忙问:"依你看大臣是进兵还是退兵?"
容照反问:"事到如今,你说进兵还有用吗?"
天禄不答,但心里叹息着说,就参赞大臣这副德性,进兵退兵都是个败,真不如早早退兵少 死些忠勇之人呢!
容照见天禄不答,又说:"文大臣还有最后一招儿,用牙牌起课卜凶吉!但得等到未末申初 ,起课才有准头……"
天禄抬头一看,日正当头,便告辞了要走,容照又拉住腻腻地笑着邀他同去喝酒。天禄笑着 甩开容照的手,说夷兵说打就打过来了,你还有心思吃酒!容照神秘地小声说:"我有要紧话告诉你。"天禄笑道:"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说着掉头就走。容照在背后追着他,说: "我可是好心,你防着点儿联璧是真的!"
天禄心里咯噔一跳,脚下却没有停,赶紧回营时,张应云竟不见了踪影。
前营文武随员登时慌了。
要是张应云也像两江总督裕谦一样战败后自杀,则前营万余官兵将群龙无首,一旦夷兵杀来 ,必会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收拾。必须找到他、制止他,即使已经自杀身亡也得瞒着,另想办 法,决不可搅乱了已经极其脆弱的军心。
文武随员们立刻在严加封锁消息的同时,分头寻找。
长溪岭梅林似海,方圆十多里,到哪里去找?
梅林深处有枝条响动,天禄连忙朝那方向跑去。
果然,在一棵老梅树下,张应云正跪在那里朝北叩头,随后起身再拜,拜毕,便踏上摞起来 的几块石头,要把头伸进系在老梅树粗干上的绳环中。天禄见情势紧急,大吼一声:"住手 !"
刚刚踏上不很稳当的石块的张应云一惊,身体一摇,哗啦哗啦地连人带石头摔倒在地。
天禄冲到跟前,先把树上的绳子解掉,再把张应云扶起来,一面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一面 说:"大人,你这是何苦来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不是地方官,没有守土之责 ,打了败仗并无死罪,一旦时来运转,卷土重来反败为胜也未可知呀!……"
看到张应云从慈溪丧魂失魄地逃命,天禄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但今天见他竟有勇气自杀, 表明他想以死来承担战败的责任,心里一时又很感动,恢复了敬重之情。
张应云脸色灰败,呆呆地听着,视而不见地看着,半天没有动静,仿佛死人一样。天禄心慌 ,怕他一下子神志错乱,他却突然间失声痛哭,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直哭得声嘶气噎:
"我完了!我完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片雄心付之东流!枉得小诸葛的美名!……殚 精竭虑,费尽心血……正兵、奇兵、伏兵、内应,都用到了;马军、水师、火船、火炮,都 完备了;各队兵马布置还能怎样周密精到?但凡能做的哪一样没做?三国赤壁也不过如此吧 ?怎么我的三千六百兵马竟被宁波城里的三百夷兵打得大败而归?……如今兵勇阵亡怕不下千人,伤者不可计数,北勇南勇更是逃亡一空,我有何面目去见将军!如此惨败,朝廷岂能 饶我?与其等朝廷下旨处决,不如自己了断……你又何必拦我!"
天禄明白,这两年与英夷交战中凡兵败自杀的大小地方官,都得到了朝廷的优恤表彰,家属 子侄都因此获得封赏。张应云今天如果就此身死,不但洗去了战败的耻辱,也能获得身后荣耀。不过,天禄不是官场中人,对此有他的想法,那是草头小民的见解,当下回答道:
"大人若执意要死,小的也不好一再阻拦。但依小的拙见,若无死罪,为何要死?况且谋事 在人成事在天,谋事已尽了全力,不能成事就是天意,便一死于事何补?况且身后荣耀终归在身后,再光耀万丈不也看不见了吗?于此身何益?况且俗语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 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就是死也要死在该死的时候才对!"
一席话说得张应云泪水干了:"你说,我眼下不该死?"
"不该。前营还有万余兵马,你若不在谁能统管?岂不大乱?一旦夷兵追杀过来,还不得砍 瓜切菜,谁能活出来?"
张应云低着头,似在苦苦思索,在无路的境地中寻找出路,终于痛苦又沮丧地叹道:"不死 ,只怕也难逃牢狱之苦、远流之灾……"
"将军为人外严内宽,定会顾念师生情谊,从宽发落。"天禄极力安慰。
"纵然将军宽仁,奈众议何?……"他仍在轻声叹息自语,但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已多了 一些活气,"到如今,不求援手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天禄,你这就动身回天花寺大营 ,面见阿彦达,把一只箱子送到他手上。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回大营之前你也不要去见任何 人。我派马队给你护行。"
天禄心里清楚,这只箱子多半是价值不菲的贿赂,但这是救命钱,不给不行。他答应一声, 伸手去扶张应云。张应云却望定天禄,目不转睛,两只眼睛变得完全一样大小,闪闪烁烁的 ,神情像容照那样暧昧,并慢慢摸索着握住了天禄的双手,轻声说道:"你救了我,我该怎 么谢你呢?"
天禄觉出味儿不对,又不好立刻变脸,打着哈哈说:"哪有大人谢小民的道理!什么救不救 的,赶巧让我遇上罢了……"说着就要挣脱双手,不想张应云捏得越发紧了,他的眼珠汪在 水里左右游移不定,平日干枯蜡黄的脸上泛出淡淡红晕,一只手还腾出来抚摸天禄的胳膊, 一次比一次提高抚摸的起点,眼看就要触着脖子和面颊了,天禄赶紧闪避,张应云却气息急 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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