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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

_3 王安忆(当代)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唔唔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九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象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的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唔唔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的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的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顿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
  “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
  老革命一字不拉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象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着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罗、罗”的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象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作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打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的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象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窜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的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象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三好学生”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的明了起来了。文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他自己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象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俩象参禅似地,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子便觉得心时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象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叶儿上,“啪啪”的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艾怨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伺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秉德年已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象是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个什么。
  那边象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就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象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着自己好象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泠。”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三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象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象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干啥还干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气,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的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祆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床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象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洞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床,一个板床,一个凉床。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他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象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黄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二婶嚷道。
  “回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象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吹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呼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毛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象是活过来似的。他象是活过来了。回想那几种,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的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象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的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的好象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的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老胡同志。”那个象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象此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象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性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老胡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九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老胡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象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老胡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象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老胡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泠起来:老胡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份。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老胡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鲍仁文解释。
  “哦。”老胡同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搓搓,搓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走吧。”
  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干,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干死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
  老胡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六
  鲍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费难。人到湖里喊鲍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刚到门口,还没搁下锄子,里面就“嗷”的一声,下地了。是个大胖闺女。
  不是小子,鲍秉德也不泄气。闺女小子,他都要,一样的金贵。梦里都做过几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过两个月,他家里的又怀上了。乡里来动员计划生育,要他女人去流产,去结扎。他嘴里答应着,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一个人从她娘家十里堡走回来,想想要乐,想想要乐。
  没想到一个人都活到这份上了,眼瞅着没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转,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沟边上,走过了捞渣的坟。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地响。他腿一软,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疯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坟,坟下黑黝黝的大沟水,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捞渣把她给拽走了哩,他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坟,坟上的草在月光下发亮。
  “都说这孩子懂事。这么小,就这么仁义。”
  他看看大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孩子也真奇,仁义得出奇。和鲍五爷的缘份也出奇,这是个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爷生个你这样的好儿子吧!”
  他把土拍结实了。又停了一会儿,走了。
  庄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屋上梁哩。
  大沟对面,树影地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家收这么多粮食,还不盖屋?”
  “我大说先还帐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帐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借了帐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我大说了,最要紧的是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说——”
  “再说什么?”
  “我大说,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会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沟,荡起一个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荡开了。
  “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是怕为了盖房子,把你饿毁了。我知道你是个大肚汉。”
  “满地里青的黄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妈妈菜。”
  “吃得你生浮肿病。我大是生浮肿病死的。”
  “不能。我娘说是把粮食都卖了,总还要留一点儿。”
  “这才对了。”
  风吹过树林子,一大沟的水微微荡起波纹,闪闪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
  “我想,以后来,我带馍馍给你吃。”
三十七
  鲍仁文跟着老胡,在县一招住了三天。说是合作,其实就是鲍仁文提供材料,老胡执笔。写完之后,再让鲍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实的。鲍仁文指出后,老胡就改去。弄了两天,鲍仁文只动了嘴,却没有动笔,心里是很不过瘾的。
  而这三天与老胡的接触,却使他打破了一些对记者的神秘感。他没料到记者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要吃饭,要睡觉,睡觉还打呼,打得如雷贯耳,害得他两宿没睡踏实。而且他晓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岁,插过队,然后自学成才,进了报社。他有时请鲍仁文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抱怨自己没有文凭,如何地吃不开。房子挤,工资低,奖金制尚在争取之中,等等,等等。鲍仁文只是不明白,从事这么崇高的事业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俗事的困扰。而有了这许多繁朵俗事的打扰,还怎么能够对人类的灵魂开展工作!
  当他从县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不过,等他进了小鲍庄,面对着人们完全改变了的尊敬的目光时,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内心渐渐地充实起来。一周以后,《晓星报》上头条登出了文章:《鲍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铅字印在了题目下边。老胡后边。他对着那报纸,心跳得厉害,象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开始看文章,心跳渐渐缓了下来,正常了。文章里没有一句是他写的。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几句话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给他人,把死留给了自己”。这句话在原稿上,他记得就有的。当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时候,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的劳动。他确确实实地认可了,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鲍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他的名字,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这铅字,便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象是更加确定,更加切实了。如果说他原本对自己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怀疑,一些犹豫,一些不敢肯定,那么这会儿,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这文章念给他大他娘听,不料他大他娘脸上却淡淡的,好象在听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对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捞渣,离他们象是远了,生分了。只是当文章提到鲍彦山的名字时,鲍彦山抬起头问了一声: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捞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没趣儿的。”
  “你是捞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声。
  文章里还提了许多人,比如组织救人的村长,捞起捞渣的拾来,他们都让文化子或别的读过书的孩子念了好几遍。
  这文章激动了许多人的心,有人给鲍庄小学写信。有人给捞渣他大他娘写信,也有人给小鲍庄全体乡亲写信。清明那天鲍庄小学全体师生,来给捞渣扫墓。照此地规矩,在坟头上压了块土坷垃。然后献上一只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灿烂得很。
  过了两个月,收毕麦子。小鲍庄又来了一辆吉普车,下了三个人。一个是县文化馆的老王,一个是个小妞,穿着连衣裙,另一个是个男的,有四十来岁。他们一起步入了鲍彦山的家。这是从省里来的省报记者。省里决定,要大力宣传捞渣。  鲍彦山比上回镇定多了,握过手,请客人坐下。然后把捞渣牺牲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不免要伤心,掉眼泪。
  “鲍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问道。
  “鲍彦山有点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的解释。”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捞渣对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见了老人总问好:‘吃过了吗?’和小孩儿呢,从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问:“他这样做,是受了谁的影响呢?”
  鲍彦山又想了一会儿:“我和他娘打小就对他说:‘见了人要说话,要招呼,比你年长的人,万不可不理会。比你小的呢,要让着,这才是好孩子。’咱这庄上哩,自古是讲究仁义,一家有事大家帮,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孩子,就是受了这个影响。”
  那女的又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抬头问道:“他照顾鲍五爷,是不是学校安排的任务?”
  “不是。他就是对鲍五爷好。他俩有缘份呢!说实在的,鲍五爷也对他好,两好才能合一好呢!”鲍彦山说。
  那男的开口了:“鲍仁平生前用过的书包,能让我们看看吗?”
  “全烧了。”鲍彦山说:“此地的规矩,少年鬼的东西不留家,统统烧的烧,埋的埋。”
  “他有没有照片呢?”他又问道。
  “没有,他没照过照片。”
  “哦。”那男的好象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餐好茶饭。”鲍彦山眼圈又红了,指指屋里的粮食囤,“能吃饱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再去找拾来同志谈谈。”他们站起身来,告辞了。
  鲍彦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去,心里凄然地想:捞渣这孩子,活着虽不咋的。可死了,有这么些人来问他,也算是有了福份。心下不觉安慰了一些。
  他倚着门站着,好象听见一阵货郎鼓的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边村道上,走着一个挑货郎挑的老头。
三十八
  拾来正烧锅。见有省里的干部来找,二婶便推起拾来,自己烧了。拾来就吸着烟,和省里的干部说话。
  “那天,是你下水去捞上了鲍仁平,是吗?”那男的问。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捞上来烂鞋壳子,有的捞上来烂棉花套子。最后,我才把捞渣捞上来。”拾来诚实地说。
  “你是怎么摸到他的呢?”那男的问。
  “我闭着眼一个猛子扎下去,”他正说着,二婶端来了几碗茶,一人一碗,也给拾来端了一碗,拾来赶紧去接。
  二婶让开了,放在案板上:“别烫着了。”
  拾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树,我扶着树干沿着树身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我的气已经吐完了,浮上来吸了一口,再扎下去,就把他拖上来了。拖不动,他手抱着树,抱得死紧。”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气,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
  “他是为鲍五爷死的。”拾来说。
  那两人很感动地看看拾来,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象是要哭了,拾来被她看得脸上有点发热,低下了头。
  “我们再到村长那儿去。是他组织救人的,是吗?”那男的问拾来。
  “是他,一听说少了人,立马带我们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东,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婶发话了。
  拾来看看二婶,二婶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们去。
  不久,省报上登了一大块文章,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平》。文章写的很长,很详细,还配了一幅画。大家传着看下来,都说很象捞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来,并且进行了一番描写,说他是:纯朴憨厚,身体强壮,几次下水,终于救上了鲍仁平,可是鲍仁平已经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把拾来和二婶的事提了一下,说他不嫌二婶穷,把二婶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待。这是作为英雄成长的背景来写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鲍彦荣。介绍了一番他的光荣历史。说,小英雄从小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前辈们为人民不怕牺牲的精神,无疑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
  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上的青青草,渐渐的,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花包子。象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象有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他看了鲍仁文写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
  “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给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的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叮咚!”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象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人便趴在井沿上勾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飘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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