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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

王安忆(当代)
王安忆·小鲍庄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暄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树横飘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下地做活”;此地却说“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做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娘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们,唏唏溜溜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们抽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们,儿子,孙子,全叫我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60年,跟着她大往北边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二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只与他大姑接近。
  就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象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做的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护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家床上。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下横长。三字立起来象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于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份来,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过门。
 
王安忆·小鲍庄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象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象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她将手指伸成一扎。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二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
  “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的,小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象暗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得得打着地;石磨轱辘辘地压着石盘;推磨的娘们尖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阳下抓石子玩,就在鲍五爷脚边上。鲍五爷斜起眼瞅他,轻轻骂了声:“鬼!”
  “鬼”听见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大毛窝,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格登一下子,觉得那笑模样实在象他社会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这个鬼哦!”
  小叫驴得得地围着磨盘转,小翠子轻轻吆喝着:“吁,吁。”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们中看却不中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的,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象,他给自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的,也有些畏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地揍。鲍秉德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为了怕他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这十多年就象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象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象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了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象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象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象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梆梆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的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溜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溶成了一片热腾腾的东西,象水似的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他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了。他成天价唬着个脸,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二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过大姑的车把子,迈开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他的两张大脚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轻轻巧巧地走着。车轱辘“嗞咕嗞咕”转着。路边一只小虫“吱吱”地唱,秫秫“刷刷”地在拔节儿。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清清白白。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烧锅,刷碗,割猪菜割的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来了,象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飘在水上。傻眼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勾,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飘着一只桶,一根扁担勾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勾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嘻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王安忆·小鲍庄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象纸,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萎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王安忆·小鲍庄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的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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