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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

_2 王安忆(当代)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斗老将”。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自语似地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象是一只货郎鼓,渐渐的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通通的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雪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他问道。
  “小鲍庄。”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小伙子说。
  “哦。”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黄白的皮肤,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络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象就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荡荡,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眼毛,是个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着。“大兄弟,打哪儿来的?”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小伙子翁声翁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象一股温吞吞的河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呼呼的,有点儿潮。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啪”的一声响,一样软呼呼的东西掉在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吸吧!”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的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翘,关老爷乎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八仙随后过海来。
  兰彩和撕掉阴阵板,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的一下,开始长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杆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叫她扫干净碗渣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他,不再与她说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我没骗。”
  “你骗了。”小翠激将他。
  “没骗,真没骗!”捞渣急了。
  “好,你不骗我,那你告诉我,这几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她说,又改口道,“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歪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来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着柳树干不松手,嚎着: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更是触景生情,哭成泪人儿了。
  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有什么话儿不好说,要你这么伤心?”
  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声泪俱下:“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娘也不瞒你了,娘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鲍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眼泪象小溪似地流了个满脸。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小翠嚎累了,抽抽搭搭地说着。
  “建设子虽说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头。你跟他过,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岁……”
  “你是老大媳妇,这个家就是你当了。丫头,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
  小翠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却牢牢地抱住树干,拖也拖不开。直到鲍彦山当着众人面,宣布圆房再缓二年,她的手才从柳树干上松开了。
  事情过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复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连个笑丝儿也没了。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见她扫地,就来夺她的扫帚。而她呢,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把扫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终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没怎么我?”
  “那你呕啥?”
  “呕你没怎么我。”小翠恶作剧地笑笑,担起扁担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担,不让她起:“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我咋听不明白?”
  “你没长耳朵,你没长人心。”
  “你咋骂人!”
  “就骂你,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她一猛劲,担起了水桶。
  文化子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恼了。
  小翠子却笑了起来,“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打那以来,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
十九
  早起,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的说道:
  “也苦了你了。”
  鲍秉德心窝里一热,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家里的也落泪了:“我拖了你半辈子了,也该到头了。”
  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赶紧喝住了她:“什么到头不到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声,抹了一把泪,便起身去喂猪。猪食烧得稠稠的,搅得匀匀的。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头发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海昌蓝的褂子很可体。鲍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脸庞象一轮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稍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身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纂,小山似勾坠得脑袋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象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里,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也不笑,也不恼。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他听得清清泠泠,有一颗心跳,扑通扑通的。他记得他做了个梦:她生了,下了一个大蛋,再仔细瞅瞅,不是蛋,是个大地瓜。后来,生了个死孩子。他揍过她,关着门揍。她一声不哼,任他拳打脚踹,也不哭,也不叫。揍过了,也不和他呕气,照样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过了,也心疼,也后悔,可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渐渐的,她的圆脸变长脸了,红颜色褪去了。后来有一天,鲍秉德收工回家,见地没扫,锅没烧,一地的碎碗渣子。正要发火,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一边拔,一边朝他乐……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噹,噹,噹,噹,噹,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鲍二爷和他挨着趟。他告诉鲍二爷:
  “她的病见好哩!今天早起清清泠泠的说话哩!”
  “她咋说?”鲍二爷问。
  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不料鲍二爷变了脸,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对啊!秉德。”
  “咋了?”鲍秉德头皮一麻,心里格登的一下。今儿早起,他心里隐隐的,也有点觉着,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我说老七,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鲍二爷说。
  “她今早清泠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说,心里“怦怦”地乱跳。
  “就是这清泠不对啊,她糊涂着倒不怕。”鲍二爷跺跺脚。
  众人都围拢过来,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铁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远远的地方有一丛绿树,那就是小鲍庄。他快快地跑着,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静静的,隐隐传来说笑声。太阳高了,烤得背上发烫。好象有鸟叫。风贴着地过来了,把裤腿灌满了。
  他跑进了庄子,庄子里静静的,见不到人。象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走过来,再一细瞅,又没了。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稍稍放慢了脚步,心想:不会有什么事了。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来,几只鸡悠闲地散着步,啄着土坷垃。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他吐出一口气,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这会儿,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铁锨,慢慢地上了台了。
  有一只烟囱冒烟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门闩着。他推了推,推不动。里面扛上了。他拍着门,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象别人那样,叫“孩他爹”,“孩他娘”。没个孩子,连个叫头也没了。
  她不应声。
  他又叫:“哎——”
  还不应声。
  他急了,砰砰的拍着门,脚上来踹了几下,铁锨头拍掉了。招来一群小孩和老娘们,一起打门,一起叫。门硬是叫顶开了。进了门,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把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悬在梁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放平在地上。她居然还有气,没勒对地方。鲍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屋里顿时唏嘘一片。
  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鲍仁文拖开鲍秉德,上来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队长那边就招呼人,整好了凉床,把人抬起就走。
  “钱!”鲍秉德绝望地叫道,“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
  “队里给你齐。”队长回头对他嚷。
  “大伙儿给你齐。”众人对他嚷。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
  两天以后,鲍秉德用挂平车,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啃一颗青桃,三岁毛娃似的。象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
  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捞渣七岁了,该上学了。
  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他大说:要就是捞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办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开了窍,一下子学进去了。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学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读书上劲多了。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他就每天来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带一卷煎饼,泡着茶吃。苦死了。
  捞渣也想读书。庄上在学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这就叫他羡慕。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叫老师要回去了,因为他和人打仗,把人门牙敲掉了。可见,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反过来,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
  他大说,还是让捞渣读吧,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帐就算了,回来做活也算是个大半劳力。文化子不干了,又哭又闹还不吃饭,捞渣便说:“让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笼子。捞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给放了。“它自个儿在笼子里,太孤独了。”他说。他大摸摸捞渣的头,叹着气:“好孩子,过年大一定叫你念。”
  捞渣不念书了,成天下湖割猪菜,和着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围他,欢喜和他在一起。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谁们打架了,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跟着捞渣,大人都放心。这孩子仁义呢,大家都说。
  捞渣能割猪菜了,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一直晒到中午,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捞渣就不让他走了:
  “来俺家吃吧!”
  鲍五爷也不推了。吃长了,他大就逗捞渣:“你老叫五爷来家吃,俺家粮食不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捂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捂被窝。”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嗦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捞渣开导五爷,“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哩!四人帮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捞渣说,然后又说,“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噢!”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捞渣说。
  “鬼哦,你的嘴好乖哟!”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捞渣,你有点象我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象,脾性也象。”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的全,刘邦去也没回还。”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象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的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象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唰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动。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作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于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映,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象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象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交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交,他说:“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交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的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的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回家,我去沟里唰唰毛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绮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象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的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的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个蓝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象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活。看看不象是雇工,二婶待他象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的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砂子;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捱,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娘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脚交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象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二婶,我干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干干的。
  “我连累了你,二婶。”
  “是我连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二婶!”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人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分,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干干净净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象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阴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去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捱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的响,象打雷,又不象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跑吧!”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春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象往年那样,一脚插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鲍秉德绝望地嚎。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象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他喊。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慌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们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无情哪!”
  “捞渣,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们儿都陪着掉泪。
  “别嚎了!”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作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飘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漂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阴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象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比上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的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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