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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志

_6 范小青(当代)
  万丽被陈佳这当头一棒打晕了,垂头丧气地挂了电话,她心里明白得很,和别人的气争得,但是和陈佳和“老人家”的这口气是万万争不得的,要想争赢这口气,最后说不定就毁了自己的前程。毫无疑问,万丽得赶紧把白水湾从自己的脑海里赶走。只是,白水湾还没有被赶走,其他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已经紧紧跟上,她感觉自己像条忠诚的猎狗,刚替主人捕捉了猎物,还没赏到一块骨头呢,一转身又到处乱嗅起来。
  晚上万丽心绪烦躁地回了家,脸色非常难看,丫丫胆怯怯地拿着考卷过来要妈妈签字,万丽一推她,说,丫丫你烦不烦。丫丫的眼泪噙在眼睛里,赔着小心看着妈妈的脸,保姆老太赶紧说,丫丫,妈妈累了,你拍拍妈妈的马屁吧。丫丫说,好的,我拍妈妈的马屁。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们老师说,万总是位女强人,老师叫女同学都向你学习,长大了和你一样——万丽愣了半天,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丫丫,眼泪涂得丫丫满脸都是。保姆老太过来拉走丫丫,说,丫丫,洗脚了。万丽却拉住丫丫不放,说,今天我来给丫丫洗。丫丫仍然胆怯怯地看着妈妈,小心地说,妈妈,我自己会洗。万丽愣了一下,保姆老太笑了起来,说,万同志,你大概还以为丫丫是个小丫头呢,早几年前,丫丫就自己洗了。万丽又愣了一会儿,说,丫丫,今天我给你洗一次行吗?丫丫看了看保姆老太,又回头看看妈妈,不知说什么好。万丽心里很难过,搂住丫丫说,丫丫,妈妈很凶吗?丫丫连忙说,妈妈不凶,妈妈才不凶呢。万丽牵着丫丫的手,进了卫生间,忽然就想起曾经在余建芳家看到余建芳的丈夫给两个那么大的儿子洗脸洗脚,当时万丽心中无比感慨,觉得余建芳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好丈夫,还怨孙国海,觉得孙国海不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可这会儿,万丽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你自己呢,你是个好妻子好妈妈吗?丫丫看妈妈发愣,自己打了水,坐到小板凳上,讨好地说,妈妈你看。万丽说,丫丫,妈妈是好妈妈吗?丫丫说,我作业做得不好,老师说,你妈妈那么能干,你怎么这么笨。万丽心头被猛击了一棍,闷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也害得丫丫好半天都不敢吭声。
  刚刚进机关的时候,万丽写了一篇《 当代妇女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和谐统一论 》,向秘书长说,你对这个问题,没有自己明确的观点,你左右摇摆,自己都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万丽想,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出路在哪里了吗?如果今天再写这篇文章,我能写好它吗?
  首批定销房封顶了,万丽采纳了耿志军的建议,特意留出了十几套,开了一个盘,纯粹是为了给集团扬名的,并没有寄予多大的希望。开盘那天一大早,万丽没有告诉公司任何人,一个人来到售楼处,想看看大家对定销房的反应,哪知现场人山人海,差点把售楼处都挤塌了,万丽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也像一个普通的抢房者,挤在人群中,听到大家的议论才知道,昨天晚上队伍就已经排出去几里长了,售楼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一共只有十几套,他们硬是不肯走。甚至还有许多拆迁户,已经知道自己有一套定销房了,也过来试试运气,还想买第二套。正在万丽想抽身离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售楼工作人员宣布十几套定销房已经售完的消息后,全场出奇地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当众跪在了一位售楼小姐面前,喃喃地说,小姐,求求你了,给我一套定销房吧。他这一跪,竟然感染了许多人,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大家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似乎要给这个下跪的人更多一点的空间。在一片寂静中,这个下跪的人又说了一遍,小姐,求您给我一套定销房吧。他的声音很低沉,但这是他心底里的呐喊,是他生命的呼唤,是震撼人心和灵魂的呐喊和呼唤。售楼小姐要想把他拉起来,他却坚决不起来。万丽挤了过去,问他,你是动迁户吗?中年人含泪说,我不是,我没有那样好的福气。他的手指了指售楼处的沙盘,又说,我要是动迁户,这里边就有我的房子了,可我不是呀。他不认得万丽,转身又跪向售楼小姐,带着哭腔说,小姐,我全家积蓄了一辈子的钱,就够买你们的定销房,小姐,小姐,你救救我吧,我儿子已经三十五岁,已经谈了第六个女朋友了,再没有房子,女朋友又要走了,我儿子说,如果她再走了,他就一定自杀,小姐,你救救我儿子,救救我一家,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父亲老母亲——他的眼泪淌得满脸都是,售楼小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们两个一哭,现场更肃穆了,万丽也快忍不住了,赶紧冲出人群,眼泪已经“哗哗”地涌了出来。
  回到办公室,万丽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一直到收发室的同志把当天的报纸送进来,万丽才清醒了一点,她一翻报纸,就看到一个大标题:《请别占了子孙田 》,万丽也没来得及细看内容,好像就已经嗅到些什么气息,心里一惊,打开电脑,上网看一看新闻,就看到一条最新的滚动新闻:国务院召开紧急会议,整顿治理土地市场。一直在传言的中央对全国房地产业的宏观调控眼看着就要来临了,万丽心头一阵紧缩,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神差鬼使地拨通了“大秘”的电话。大秘是前任省委周书记的秘书,但周书记走,王书记来,他不仅没有离开省委办公厅,反而当了办公厅的副主任。一接到万丽的电话,大秘压低声音说,我现在正在开会,下午两点有空,你有事到我办公室面谈吧。万丽放下电话,叫上小白,什么人也没有告诉,直奔省城去了。
  一见到万丽,大秘就说,我听说了,康季平去世了。万丽眼圈一红,大秘又说,可惜了,是个人才,他在大学这些年,出了不少文学理论方面的专著,我都看过,很有见地,我还和他交流过几次。万丽心里猛地一刺,康季平出书,她也知道,手头也有几本,可是这么多年,她始终在为自己的“事业”忙着,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看完过其中的任何一本,更不可能去和康季平交流什么想法,这么多年来,康季平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关心帮助她,而她呢……自私,冷酷,无情,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所谓的进步,一直到康季平走,她的时间表上都从来没有给他安排出一点点时间。康季平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万丽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了,想到这里,万丽忍不住哭了起来。大秘说,哎哎,你忘记了一句话,机关里常说的,不要在办公室流眼泪,尤其是女同志。万丽点了点头,说,对不起——大秘说,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说明你可爱嘛。万丽不太清楚大秘到底有多大年纪,但感觉上和她也差不了几岁,说不定还比她小一点呢,可从他嘴里说出“可爱”两个字,让万丽觉得大秘更像是她的一位长辈。大秘却不再说其他话了,直接地说,你说吧,什么事。万丽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大秘也很干脆,说,这件事情,无论你怎么操作,田书记都知道是你在背后做,你做这事情,会让田书记为难,你想过没有?万丽说,我想过。大秘说,你很可能在田书记那里失分。万丽说,我知道,但是我不能不造定销房。大秘又问,你决定了?万丽点了点头,大秘也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也不要其他什么操作了,下个星期,王书记要去南州考察调研,我安排一下,让他去看一看你已经造好的定销房。如果田书记请你出来作陪,到时候,你就当着田书记的面,向王书记汇报南州定销房的工作,再当着王书记的面,向田书记申请你要的那块地。大秘说话干脆利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万丽点着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万一田书记没有叫我出来怎么办呢?大秘歪了一下嘴,嘲笑了一声,但却是那种家长喜欢孩子似的嘲笑,大秘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不管你怎么办,你都得出现在定销房的现场,要不然,我们的阴谋诡计,就是白谋白计了。说完这句话,大秘就站了起来,向万丽伸出了告别的手。万丽和大秘握手的时候,眼泪又不争气地淌出来了。大秘说,我小时候,只要妹妹一哭,爸爸妈妈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怪到我头上,我不能理解,奶奶就告诉我说,哭赢哭赢,这就是哭赢嘛。我还是不懂,现在才明白了,原来女同志有个强项,就是哭,一哭就能赢嘛。
  还没有等到王书记来南州,田常规就找万丽了,说,万总,你现在名气很大嘛,省委王书记都指定要来看你的定销房。万丽知道田常规已经不大高兴了,赶紧硬着头皮解释说,田书记,其实我——田常规摆了摆手,说,你这样吧,写个东西送到省委办公厅,请他们批转到我这里,这你能做到吧?万丽立刻明白了田常规的用意,知道白水湾的地田常规已经决定给她了。田常规做出这个决定以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说,唉,老百姓,老干部,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虽然最后田常规是拿了省委批转的“群众来信”去向“老人家”通报的,但“老人家”仍然发了一通大火,拍着桌子说,既然是批转下来的,就是让你处理的,既然是你处理,就是你自己的主意,你的主意是什么,就是欺负老同志?
  一个星期以后,万丽到香镜湖度假村参加一年一度的房地产高峰论坛,在会上得知了陈佳被任命市发展计划局正局长的消息。
  论坛开幕的那天下午,万丽在会场上没有见到叶楚洲。晚饭后,会议安排了各种活动,万丽没去参加,在房间里打开电视,正有一档智力竞赛的节目,开始是五个选手,每过一轮,就由大家投票排除掉一个,这么一轮一轮下来,排除掉的大都是知识渊博志在必得的男生,常常就是最无信心的一位女生获得了最后的大奖。今天的这场比赛,前面的过程也与平时相差不多,当场上剩下两女一男的时候,两女无疑应该共同联手把那位厉害的男生杀掉,那个男生也十分无奈地做好了下场的准备。万丽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不由得想起康季平曾经跟她说过的无用之木的故事,有一种树木长在山里,因为它的木材不能打家具,不能造房子,甚至不能当柴烧,就永远没有人来砍走它们,它们也就永远不用操心自己的命运。不能说台上的两位女生是无用之木,但比起那位锋芒毕露的男生,她们给人的感觉确实要弱得多。但偏偏这一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其中一位女生,心肠软了一下,留下了那位男生。主持人问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位男生时,女生说,我觉得他很厉害,他的才智还没有来得及展现,就这么被杀下去,太不公平。结果是她自己被她亲手留下的男生毫不客气地杀掉了。
  到晚上快九点了,叶楚洲来找万丽了。万丽说,下午怎么没见你来开会?叶楚洲说,你这么问,说明你还是很关心我的,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安慰。不等万丽说话,叶楚洲又笑了笑说,万丽,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因为康季平的阻拦,当年你会不会跟我走?万丽说,在许多事情上,我确实听康季平的意见,但唯独你邀我下海那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康季平,是我自己做的主。叶楚洲说,到了今天,时隔好几年了,回头看看,你觉得你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万丽说,我说不很清楚,但既然已经选择了,只能走下去。叶楚洲忽然又说,说句没头没脑的话吧,我至今仍然单身一人。万丽笑道,你不会是在等我吧?叶楚洲说,有这个因素吧,但是我知道没有可能,你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他永远在你心里,生与死,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泪水涌了出来,万丽没有擦,也没有说话,只是任凭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往下淌。叶楚洲无声地看着她,不再说话。等万丽平静下来,叶楚洲说,有一种男人,他们可以阅尽人间春色,可以交结各种类型的女性,接触许多女性的肉体,但是他们情感最后的归宿,却是女人的气质和精神。万丽没有接他的话茬,她内心不可避免地有些慌乱了,她无法再接着他的话题往下说。叶楚洲完全明白万丽的心思,很快就换了个话题,说,国企的改革,搞股份制,已近在眼前了,你有什么打算?万丽说,我们恐怕还没那么快的步子。叶楚洲却摇了摇头说,会很快的,到时候你就是股份制集团的董事长,南房集团就是你的了,你也跟我一样,成为真正的老板,但这样一来,你政治上的进步也就到头了。万丽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叶楚洲说,我理解,这个时候,你心里肯定是乱的,其实,大老板动你到房产集团的那一天起,你离政治就远了一步,但是你想回去,你很想回去。万丽自嘲地一笑,说,你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当官有瘾。叶楚洲说,也许是吧,但这没有什么不好,你大可不必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当官,和有些人当官不一样,你不是要为自己谋私利,不是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服务,当官就是你的工作,你的进步,你的事业,你不可能不想进步,也就不可能不想当官。就像我,我做商人,哪天不在想着进步,哪天不在想着把自己的盘子越做越大,越做越强,说到底,我们这些人,都是有着太强的事业心和责任心,怎么也摆脱不了的,“进步”或者说“进取”,这两个字是印在我们骨子里的,是固守在我们灵魂深处的,与生俱来,也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再换任何一个人,不走仕途不经商的,就说一个画家吧,他每天考虑的,每天努力的,不也是进步和进取吗,不也是登上艺术的高峰吗?为什么他登艺术高峰的行为就值得称道,你在仕途上努力,也是想登自己人生的高峰嘛,为什么就会被人鄙视甚至要自嘲呢?所以你嘛,既然认定了自己的道路,就理直气壮去努力,心怀坦白去攀登高峰。万丽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说,可是,作为一个女同志,过于追求进步,总是让人有点接受不了,在大家眼里,一个女人,这么想当官,一定不是件好事情。叶楚洲说,妇女解放到今天,妇女仍然是妇女,仍然要被社会另眼相看。虽然现在有许多人认为,女同志当领导,更民主,更懂得发挥集体的作用,更注重从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更能够处理好人际关系,所以,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同志担任领导职务,对领导班子里女同志比例也会越来越重视——万丽忍不住说,这不就是进步的体现吗?叶楚洲摇头说,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觉得,在某个班子里配以适当比例的女干部这种做法,是以平等为名,实行的不平等措施。这种强制性的均等,相对现代公民制来说是人类自然发展中的一种倒退。万丽说,你的说法是不是太偏激了,班子里有女同志的比例,毕竟要比不考虑女同志更进步一点吧。叶楚洲说,在一个注重自我评价和社会承认的时代,这种限额制,把女性重新置于了“软弱性别”的位置,你想想,一个女同志,再怎么努力,也要靠男人的“照顾”,因为她是女同志,因为班子里必须有女同志,她才能进某个班子,虽然这个女同志以及其他许多因此而进了班子的女同志,和男同志一样极大限度地参与了政治,但这种作为不仅不能改变传统女性需要呵护的脆弱形象,反而从某种程度上更贬低了女同志的价值。所以西方有些女性拒不接受这种比例制,认为这是女性的最大的耻辱。叶楚洲说到这儿,突然笑了起来,说,和你扯得太远了,这不是你我要讨论的问题。万丽也笑起来,说,那你我要讨论是什么呢?叶楚洲说,就是你的现实问题嘛,如果实行股份制,你怎么办?既然你是想回去的,你就得早做准备,这一天,早晚会来的。万丽说,我不能半途而废。叶楚洲说,这也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我刚才跟你谈到女性参政的比例问题。万丽说,但我不是因为比例在工作。叶楚洲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万丽说,你什么意思?叶楚洲却不回答了,他默默地看着万丽,万丽却忍不住问他,叶楚洲,我一直想不通,城东那块地,你怎么会放给我?叶楚洲说,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康季平,如果是康季平,他会因为对你的感情把这个地放给你,我不是他,我放给你,两个原因,一是我要集中资金做科辉群楼;另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是做轻轨地下段还是做绕城高速,田常规可以把暗示给你,但我不是你,他绝对不会给我一丝一毫的信息,甚至不会允许我产生试探的念头,所以,我不敢冒这个险。但最后叶楚洲却说,万丽,我也许会结婚,但是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是永远留给你的。
  叶楚洲走了,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万丽心乱如麻,过了好一阵,还是忍不住抓起电话,拨到了叶楚洲的房间,听到叶楚洲“喂”一声,万丽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什么话也不敢说了。过了片刻,听得叶楚洲说,我知道是你。万丽仍然没吭声,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心里很明白,只要她一开口,一说话,她就会把握不住自己,下面的事情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叶楚洲说,也好,你不要说话,无声,也是一种交流嘛。眼泪涌出了眼眶,过了好一会儿,万丽才慢慢地轻轻地搁下了电话,好像怕惊动一个已经熟睡的人
四十一
本来这一天,她是要在康季平那里度过的,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听,就想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陪着康季平。可是,一接到小邢的电话,她又不由自主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把康季平远远地抛在了墓地里
  
  四十万平米定销房中的最后一个小区——白水湾小区打桩的那天上午,万丽参加过简短的奠基仪式后,一个人来到康季平坟前,她没有要小白送她来,自己打了的过来。下车时,司机告诉她这个地方很少有出租车来往,怕她回去打不着车,问她要不要等。万丽摇了摇头,司机就走了。空旷的公路上,留下了万丽一个人。这不是一个踏青扫墓的季节,偌大的公墓空无一人,万丽在山坡上找到了康季平的墓,在他的墓前坐下,她没有带花,没有带纸钱,也没有带任何东西,她只想这么无声无息地坐着,一直坐下去。
  可是,刚刚坐下不久,手机却响了起来,万丽没有接听,任它在口袋里闹了一会儿,她让自己的心在手机的躁动中安静下来。手机终于停了,但过了片刻,又响起来,万丽掏出手机,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啪”地就关了机,可是就在关机那一瞬间,心里不知为什么跳了一下,又赶紧开了机,刚一开机,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万丽不得不接听了,似乎是为了证实万丽的某种预感,电话是田常规的秘书小邢打来的,说田书记要他问一问万总,今天有没有时间,有时间的话,田书记想请她半个小时之后过来一趟。万丽脱口就说,好,我半个小时之后到。小邢说,好,我向田书记报告。电话挂断后,万丽慢慢地收起手机,看着墓碑上康季平的照片,康季平在墓碑上朝她微笑,说,去吧,这就是你。万丽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着康季平,康季平仍然微笑着说,走吧,走吧,你安心干你的事情,你到哪里,我都陪着你。两行眼泪缓缓地淌过万丽的脸颊,她一边抹泪,一边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万丽出了公墓,在公路上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辆车,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万丽火急火燎,看到一辆摩托车远远地过来,万丽赶紧站到路中间,把摩托车拦了下来,说,你能不能带我进城?我付钱给你。开摩托车的是个年轻的农民,长得黑大高粗,不知万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开始就已经吓了一跳,这会儿万丽说要搭他的车进城。农民更慌了,说,你要干什么?万丽说,我有急事要赶着进城,你带我一段,到有出租车的地方我就下。农民好像不敢相信她的话,说,这,这不大好吧。万丽说,我都不怕你,你怕我干什么?农民说,我不是怕你,我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像你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么敢搭我的车呢?要不是因为时间太急,万丽都差一点笑出来,赶紧说,我看你不像个坏人。农民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就是嘛,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人家男的都不大敢搭我的车。万丽说,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农民说,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要是我是坏人,你就危险了,我还以为你身上有很多钱呢。万丽一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闭了嘴,坐到摩托车后座上,农民拿出一顶帽子给她戴上,说,你抓住了啊,我开了。摩托车开得飞快,到了有出租车的地方,停下来,万丽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他,说,不用找了。农民接过去,说,谢谢小姐,我干三天也挣不到这个数。到底干你们这行的来钱。万丽不知道他说的干你们这行是干什么行,但从农民的笑意中看出了一点意思,哭笑不得地向他挥挥手,赶紧钻进了出租车。
  万丽踩着点走进了市委办公大楼,才知道田常规并不是找她单独谈话,而是让她来旁听一个会议,有关南州新城发展前景规划的务虚研讨会,为了这个发展规划,南州特意从北京上海和深圳等地请来一些专家学者共商大计。万丽朝会场走去的时候,正好田常规也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往会场过来,看到万丽,田常规微微一笑,点了一点头,说,来啦。话语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万丽心里似乎有些失落,本来这一天,她是要在康季平那里度过的,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听,就想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陪着康季平。可是,一接到小邢的电话,她又不由自主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把康季平远远地抛在了墓地里。万丽甚至有点埋怨小邢,也不说清楚到底什么事,她还以为是田常规找谈话呢。但是,即便小邢在电话里告诉她,不是田常规找谈话,是田常规请她来参加会,她又会怎么样,会不来吗?会迟一点到吗?
  会场上,除了外地请来的专家,南州方面大多是四套班子的领导成员,像万丽这样的正处级干部,万丽以外还有另一位,就是陈佳,她现在是南州市发展计划局局长,讨论城市发展规划这样的活动她是必定要到场的。万丽进来时,陈佳已经坐着了,隔着一段距离朝万丽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
  因为会议内容与自己目前的工作关系不是很大,万丽一直在开小差,一直到最后田常规讲话时,她还没有收回乱七八糟的想法,但忽然间,田常规的一段话警钟似的在她耳边敲响了,田常规说,这两年,我也一直在考虑,我们的人才为什么抢不过兄弟省市,许多大学毕业生研究生,来了,又走,来了,又走,我们为什么留不住他们?人才都走了,南州怎么发展?我以前也曾经考虑过其中的许多因素,但想得比较多的是怎么重视他们的才干,怎么发挥他们的作用,却忽视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生存问题,当然,对于大学生研究生来说,不像许多农民工那样还面临温饱问题和就业问题,但他们一样也有生存的难题,就在昨天,一条电视新闻触动了我,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们的房价太贵,这难道不是原因?我们大家替这些大学生研究生还有那些海归族算一算,他们来南州工作,要熬多少年才能有个像样的稍稍体面一点的住房?他们抱着满腔热情来了,一来就住集体宿舍,或者租住廉价房,有的条件还不如在大学读书时的条件,他们的心态会好吗?还有什么自信可言?过去我们只想到用人才,没想到我们应该让我们的人才过得体体面面的,才能够更好地发挥他们的作用。我想,我们南州,如果能够集中在新城造一批大学生研究生公寓或者干脆就叫人才公寓,档次要高,又是经济实惠型的,推向市场,这也不失为一种手段嘛——田常规说到这里,眼睛朝会场扫了一下,说,房产集团的万总今天也来了吧?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万丽身上,万丽却头皮一麻,心里叫苦,我的妈,这难度可是更大啦,不管怎么说,定销房虽然难,但至少对住房区域和住房质量的要求还不算很高,可这人才公寓,都是给精英们住的,要高档次,又要经济实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可到底谁是羊?从谁身上去拔羊毛?田常规朝万丽笑了笑,说:怎么,万总,觉得有难度吧?万丽不好回答,只能红着脸笑笑,田常规说,当然有难度,没有难度,要我们的党员干部干什么?接着田常规就换了另外一个话题,万丽的心却再次被搅乱了,本来,白水湾小区打桩后,田常规给她的四十万平米的定销房任务算是基本完成,她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接下来就要调整集团的产业结构,重点要放在发展集团的自身利益上了。这也正是南州房地产业蒸蒸日上的大好时机,众多房产商都在为来年的房地产业的肥美大餐摩拳擦掌,万丽更不可能坐失良机。定销房只能是田常规对房产集团的临时性的硬派任务,至少还属于半拉子政府行为,但房产集团终究是要市场化,要完全走向市场的。
  万丽刚回到办公室,叶楚洲的电话就过来了,直截了当地说,万丽,其实在香镜湖那天晚上我就想告诉你,但是忍住了没说,想等消息确切了再告诉你,现在消息确切了,南州的市政府班子里,一直没有一位女副市长,这是今年一定要解决的问题,你是三位候选人之一——他忽然一笑,又说,虽然我认为这是一种性别不平等措施,但你还是要抓住这个不平等去争取自己的进步。万丽的心猛地一阵紧缩,但片刻之间,她镇定下来,努力地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说,哪来的消息?叶楚洲没有说哪来的消息,只是说,最新消息。万丽忽然思路一跳,想到今天田常规召开的那个研讨会,和她的关系并不大,田常规却点名要她参加,万丽心里一动,难道田常规是在放信息给她?可没容她再细想,叶楚洲却当头泼了她一盆冷水,说,但是这一次,你的条件并不理想,首先一个,田常规并不太看好你。万丽心里被狠狠地一刺,嘴上说,是的,我知道,白水湾的事情上,我让他为难了。叶楚洲说,恐怕还不仅是这一件事,万丽,你太要强了,太认真,他当初把定销房的任务压给你,是对你的重视,但也绝不如你想的那样,一定得豁出命去拼,一定要提前超额完成才对得起他,他才会更看重你,官场上的事情,有时候按规律,有时候又不按规律,但是有一条规律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利益,从这一点上说,官场和商场完全一样,田常规为了你的定销房,得罪了“老人家”,这就碍着了田常规自己的利益了,虽然他迅速地提了陈佳到重要的位置上,平息了“老人家”的不满,但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发生。万丽委屈地想,我的定销房?是我的定销房吗?但她只是想想而已,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电话那头的不是康季平。万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有两位是谁?叶楚洲说,你都认得,聂小妹和陈佳。这两个名字刚一从叶楚洲嘴里吐出来,就像两根钢针猛刺着万丽的心脏,叶楚洲明白万丽的心情,一时也没有说话,那一种时时刻刻都跟随着他的潇洒也不见了,停了半天,有些沉闷地说,万丽,又碰上老对手了。听到聂小妹和陈佳的名字,对万丽来说,既出乎意料,又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聂小妹援藏三年回来后,万丽曾见过她一两次,高原的艰苦生活,使她整个人的形象都改变了,本来很清秀的脸,现在变得十分粗糙,两酡高原红永远地挂在她曾经白皙的脸上了,说话的嗓音也变了,聂小妹自己还说,她不仅外表变化大,医生说她的心肺都比从前大了许多,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坚不可摧的进取精神,依然如故。如果不是那一次党校发言的原因,她也许早就留在省级机关,也恐怕早已是副厅以上的干部了,现在把她放在南州副市长的候选人中,也是理所当然,陈佳这几年更是凭着她的出众的才能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更何况她还有着“老人家”这棵大树,残酷的命运,又把这三个人一起放到火上来烤了。万丽心念至此,心里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沉不住气,就听到叶楚洲说,万丽,你知不知道元和县的余建芳竞争县长为什么没能上去吗?万丽心里猛地一动,还没有回答,叶楚洲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档,如果我给你提供另外两位候选人的材料,你会用吗?万丽不做声,叶楚洲又说,事情明摆着,你们三个,各有各的强,各有各的弱,你得踩掉她们,自己才能上去,这个时候,可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啊!万丽顿了顿,说,你为什么这样做?叶楚洲说,我不是康季平,康季平是为了帮你而帮你,我是为了帮自己而帮你。万丽再次沉默了。最后叶楚洲说,如果是康季平,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我不是康季平,我是叶楚洲,你想要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万丽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给康季平写了一封信,康季平的回信很快就来了:我无法给你任何答案,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我的作用,就是听你说,看你哭,你说过了,哭过了,就好了,雨过天晴,你又是你了,你又振奋起来,你又活过来了,你又往前走了。万丽回信说: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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